第51章 “好兄弟会接吻吗?”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 夜市还不能叫夜市。
天将晚未暗,斜日隐山,早早亮起的沿街路灯, 霎亮的灯光在明堂的天色里只剩一个微弱的光点。
市集沿着一条巷子铺开,各个摊位此时才陆陆续续地支起来架子。巷子又远又长,一路串着灯, 一眼望不到头。
这和江北大学的那条巷子有点像, 同样是挨着大学, 路上学生嬉笑打闹, 满满都是蓬勃的朝气。
不同的是江北立在尘世里,有锅碗瓢盆乒乓声,路边嘈杂大喇叭日日叫卖, 从巷头走到巷尾总能碰见几个认识的嬢嬢坐在门口唠家常。
而这里隐在山林里, 少了些烟火气,往日里人流有限,只今天张灯结彩,巷子顶上牵起一片片花伞相接的屏障, 热闹非凡。
“这地方倒腾得还挺漂亮,我听人说他们上次来连个亮点的灯都没有呢。”
长街二次翻新以后焕然一新, 杨木一路看得眼睛都直了。
“朋友, 你没见识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疼。”郁然懒洋洋地说, “这算什么, 去过市中心朱荫大道那边那个么?一到晚上人山人海, 你左脚离不开右脚。”
杨木为自己申辩道:“你是本地人, 你当然比我清楚, 我总共也没来过几次!上次来还是我杳哥家里办喜事, 跟着我妈来的。”
郁然偏了偏头, 问胳膊揽着的人:“什么喜事?”
林杳说:“表姐结婚。”
郁然若有所思,继而转头对杨木道:“那你准备吧,争取让你过两年再来。”
杨木:“???”
官周和谢以走在队伍最后,纯散步,步子很慢,跟前面的人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仿佛自带一层厚厚的玻璃罩。
谢以像真带了个小朋友出行,一路上看着什么新鲜的都要凑过来问他一句。
“这个喜不喜欢?”
“那个要不要?”
“渴吗?喝不喝果汁?”
“……”
官周罕见地乖顺,像顺了猫的猫,不管谢以问什么,他都应声:“要。”
他最开始吱声谢以还愣了一下。
没指望他会应。
闷闷的一声“要”里,莫名的,带着某种软和的撒娇气,从官周身上体现出来就很稀奇。
于是,这像是某种鼓励人的号角,几步路的时间,官周怀里捧了一堆东西。光喝的就有三份,右手三根尾指上一根挂一个,走路时挤得撞在一起。
他们一前一后,谢以总是喜欢扶着官周的后颈,推着他慢慢走,生怕人跑了似的。
沿路人的目光忍不住地投过来。
帅哥本来就少见,一见还是扎堆出行,一会儿看看前面两个,一会儿看看后面两个。
官周觉得自己要被人盯穿。
全身上下被盯得最不自然的地方,就是谢以搭着他的那段后颈。
他没忍住,轻微地挪了挪脖子。
谢以反应很敏锐:“怎么了?酸了?”
“……”官周说,“嗯。”
他说完,谢以娴熟地在手下几个穴位处捏了两下,一阵酥麻感从颈椎一路蔓延到尾椎骨,官周手里的东西险些没拿稳。
谢以问:“怎么样?舒服点了么?”
官周抿了抿唇,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郁然林杳的方向。
那两个人仍旧腻在一起,郁然放林杳身上的手,一会儿扶在胳膊上,一会儿搭在肩颈,有时还担心一个姿势久了林杳不舒服,又往下挪在腕子上,偶尔捏一捏。
好兄弟,就应该用肢体语言表达对兄弟的信赖。
官周心安了,回答道:“好了,没事。”
杨木在远处冲他们招手:“周哥,你们怎么那么慢?!快来,不要掉队了!!”
他们停在原处等,等人到齐了,才继续往前走。
前方有个卖棉花糖的小车,很老式的棉花糖机,白蓬蓬的糖丝上会挂着几颗化不开的糖粒的那种。
现在的技术越来越进步,棉花糖做得越来越柔软细腻,有些人却反而怀念这样不完美的味道。
谢以又问了:“小朋友,吃不吃棉花糖?”
官周完全适应了,眼也不抬就“嗯”了一声。
郁然听言也转头看向林杳,不过他不问,直接拍板:“哥哥给你买糖吃。”
杨木后牙床隐隐发酸,他隔着颊肉摸了摸,总觉得哪里不对。
心说都是好兄弟,怎么还偏心,为什么没人给他买??
他们停在棉花糖车面前,杨木盯了一会儿运转中的机器,闲不住又找起了话茬:“然哥杳哥,你俩本地人,别总跟着我们瞎逛啊,也推荐一下哪里好玩什么好吃,尽一尽东道主的职责。”
郁然不知道凑在林杳耳边说什么小话,或许是秋凉,林杳薄薄的耳轮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男人碰到不上心的事或人,敷衍两个字就写在脸上:“摸摸你口袋。”
杨木:“?”
郁然:“你在这儿逛一圈,会发现最好玩的还是手机。”
“……”
杨木一言难尽:“做人能不能真诚一点。”
“没骗你。”郁然说,“你不知道这里最出名的是什么吗?”
杨木想了想:“风景名胜。”
N市一直以文化底蕴深厚而出名,不少旧朝古墓都埋藏于脚下一方沃土,作为几朝都城,每年都有大批的研学队伍前来参观。
“知道还问?”郁然说,“你是很有文化素养的人么,喜欢参观博物馆?”
“……”杨木闭上了嘴。
棉花糖不一会儿就做好了,除了谢以人手一根。
谢以一路都在陪着人逛,手里拿的全是官周的东西,自己什么也没买。
官周有些看不过去:“你不吃么?”
谢以把他挂在指上的饮料接过来勾在自己指上:“太甜了。”
“尝尝。”官周想到这人在平芜也不怎么吃甜食,“多试几次说不定就适应了。”
谢以看着他紧盯不放的目光太坚持,笑了,张开手扣稳手上的东西,倾身凑了过去,在官周手上那根棉花糖的背面咬了一小口。
“吃了,挺甜。”
……
官周手抖了一下。
心里的那支蚂蚁大队,又张牙舞爪地在胸膛里乱打乱撞。
他立刻又看向郁然林杳,郁然自己的棉花糖不吃,手覆在林杳握着签子的手上,引着他的手往自己方向动,探头过去就着林杳咬过的位置咬了一口。
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
没毛病。
那块棉花糖从口中迅速化开,留下丝丝的甜,郁然心情不错,继续先前那个话题:“不过你要真的闲得没事干,也有地方能去。”
杨木眨了眨眼睛:“什么地方。”
“城北有个古寺。”郁然说,“好像快千年了,之前一直划区保护,偶尔开放,今年倒是一直开着。”
“古寺?古寺有什么好玩的吗?”杨木问。
郁然目光又落在远处某个摊位上,拉着林杳就要走,应付地扔下一句话:“你很有想法——寺庙给你玩的么?祈福上香啊,据说那寺特别灵,不少人还愿。”
说完,人就走远了。
天色逐渐变暗,灯光在蒙蒙的灰暗中越来越显著,周遭光线变得五彩斑斓,墙面上缠着的线灯被布置成各种图案。
人流愈发汹涌,下课的学生、闻声而来的附近居民、带着孩子放松的家长将小小的巷子填满。
郁然早就不知道带着林杳去哪了,连个信也没留下,电话不通短信不回。
杨木心说这表哥到底是不是亲的,一点也不照顾表弟。
他转头看向官周和谢以,觉得还是这两个哥稳重,一点也不咋咋呼呼,慢悠悠的,不怕跟丢。
但他跟了一段路,又无端地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他虽然一直和他们同行,但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对。
貌合神离。
杨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明明官周也会和他说话,谢以还会大方地帮他一起付钱,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被排挤了。
……
杨木考虑了一下,要不他也溜了吧。
自己逛,至少不会有一种被兄弟背叛了的心痛。
然后就听见官周突然问了一句:“狗呢?”
谢以:“什么狗?”
“你刚刚买的那只狗。”官周说。
杨木一脸懵:“周哥,你们还买了狗??”
官周一脸“你有病吧”,耐着性子补充道:“气球狗。”
“……”
杨木默默地往旁边退了退。
这两个人才是真有病。
官周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没一个地方看起来像喜欢那种气球狗的样子,结果谢以问他要不要,他竟然说要。
要???
杨木觉得就是谢以拿个粉红色蝴蝶结问官周要不要,他也会说要。
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他没见过的仪式,被人夺舍了么??!杨木有点看不懂了!
谢以:“刚才买冰淇淋的时候还在么?”
官周回忆了一下:“好像在。”
“可能落在那儿了,我回去找。”谢以说,“你们先往前走,别站在这挡路,待会儿我追你们。”
官周应了一声,看着他转身没入人流,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周哥,我们往前走吧。”杨木说。
“你哥对你还挺好的,你看我哥,完全忘记了我是谁,溜得连个影都见不着。”他一边走一边吐槽,“亲兄弟比不过好兄弟,我难道不比然哥跟他更亲近吗?!真让人心寒!”
官周瞥他一眼,蹙着眉尖:“谁跟你说他是我哥?”
杨木一梗:“哈???你们不是兄弟啊?”
官周抿着嘴,眼神代表了答案。
“他不是你哥吗?我还以为你是哥哥来陪着比赛,他看起来大不了你多少,你们在一起还挺像的。”杨木支支吾吾地解释。
官周没好气:“哪像?”
“就是那种感觉。”杨木比划着手势,找不出合适的措辞,“气质也挺像,给人的感觉也挺像……其实你俩,看上去都不是很好亲近的样子……”
官周掀起眼皮看他。
杨木又蓦然改口:“你俩说像又不像,你是看起来不好亲近,实际上相处下来发现还行。他跟你相反,他是看起来特别好亲近,结果一接触发现这人实际上挺冷的。”
“怎么说呢,就是他对人跟套公式似的,找到你最适合的公式就直接代入,让别人都如沐春风,但他自己什么反应都没有。”
“好像你跟他要什么他都给,但他什么都不跟你要——当兄弟的,如果只给不要,那算什么兄弟,只能说明关系没到那份上,人家根本没拿你当真兄弟。”
他目视前方自顾自地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官周突然停住,愣在原地。
或许这就是旁观者清。
他和谢以之间的相处,一直都给他一种虚飘着的感觉,落不到实地上,明明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现在杨木这样一说,那些隐在太平之下的东西,好像慢慢地浮出了水面,他隐约察觉到了问题。
可是关系这种事,本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不能用沟通来强求。
该到哪里,就是哪里。
没有到只能是说,还没到时候,还没到那个地步。
他低垂着眼,往路边靠了靠。
忽然觉得这条巷子人流太多,嘈杂喧闹,拥拥攘攘的,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木又说:“不过你们也挺奇怪,如果不是亲兄弟,关系又这么好。你们两个,看起来比我和杳哥还亲近,我和杳哥至少小时候还一起住过两年呢——诶,杳哥!”
他说着说着,目光随意地在人群里乱扫,突然眼睛一亮,在前方不远处找到了失踪人口。
官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郁然和林杳,正要抬步过去,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他的视线下移,在人影幢幢之中,看到了一双交缠在一起、扣得紧密无缝的手。
……
官周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好兄弟会牵手吗?”
杨木表情也很麻:“不知道,反正关羽和张飞肯定不会十指相扣。”
“……”
怎么不行。
好兄弟之间,什么都有可能。
说不定……关羽和张飞在掰手腕呢……
官周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他看到郁然拉了一把林杳。林杳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回过头看他时眼神纯净得像化霜时的水露。
紧接着,郁然俯身凑过去,猝不及防地在林杳的唇上留下来一个吻。
杨木:“…………”
官周:“……………………”
好兄弟,就是要……
要……
操。
这是什么好兄弟??!
第52章 我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周遭的人声像退潮一样, 渐渐地从官周耳边撤离。
他的世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扑通地响,响亮又郑重。
有什么东西, 即将破土而出。
再也按捺不住。
其实早就明白了。
只是一直粉饰着,一直用假象去瞒过自己,好像只要大家都不揭穿, 就可以若无其事。
他在那些不寻常的变化上, 裹上了一层又一层遮羞布, 用各种荒唐的借口遮掩, 又忍不住地躲在这些借口里不断地试探,享受着对方的纵容,不过就是仗着谢以根本不会拆穿他。
不管他知不知道, 都不会拆穿他。
他只是有恃无恐。
可是他可以骗过所有人, 但怎么能骗得过自己。
喜欢是只雀跃的鸟,止住了鸣叫,也止不住扑翼的泄露。
他的心跳,从来都藏不住。
他喜欢这个人。
不是什么朋友的喜欢, 不是什么兄弟的情谊,他只是, 想牵一牵这个人的手。
长巷仍旧热闹, 远灯仍旧闪烁, 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了又走, 身边的人换了又换, 只当风过。
串灯自巷口铺开, 交织成一张灿烂的网, 巷道上每一个角落晦暗尽销, 自此天光大亮, 长夜彻明。
官周靠在巷尾某家店面的砖墙上,蹲在一张广告牌背后,旁边是同样半天没缓过劲的杨木。
这里远离人群,周遭的欢闹逐渐退散,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脖颈上的热意在凉风中冷却。
在漫长的静默下,他的心跳从汹涌澎湃,到静静地平息。
像某种无声的呼唤,在这一刹那,他抬起了头。
眼前人站在背光处,身后是斑斓的灯影,边缘都被晕成了一道柔和的绒边。
谢以弯着腰,一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手放在他的发顶,眉眼弯弯地含着一如既往温吞的笑意,垂落下来的目光像清润的月色。
“失物招领。”他温声说,“丢了个小朋友,我来领回去。”
—
这场出行结束得非常潦草,在杨木支支吾吾的强烈抗议下中道崩殂,哪怕灯会高潮活动还没开始,一行人被迫意犹未尽地回了酒店。
杨木恍惚,难受,像得了重病,步步都要扶着墙走。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林杳有些担心道。
杨木看着他的脸,熟悉又陌生,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怎么回来就……就……!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地交汇在一起,最后凝结成了一句话,指着心口说:“我,这里难受!”
“?”
郁然原本逛到一半,兴致正高,结果突然被这人打断,林杳的手当时就毫不留情地抽了出去,以至于他一路看杨木都非常不顺眼。
“别怕,你放心,不会有事。”郁然很诚挚地说,“我给你选最漂亮的盒子,最好的风水,再用粉色丝带给你系个蝴蝶结,一定给你殡至如归的待遇。”
“……”
然哥、表哥、表嫂、表姐夫几个称呼轮流梗在杨木喉咙里过了一遍。
他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礼貌又客气的:“谢、谢谢……谢谢你的关心……”
“?”郁然凑到林杳耳边问,“他是真病了?”
林杳点头:“看样子是。”
如果是这个世界疯了的话,杨木觉得,有一个人一定能懂他。
“你们……!”杨木心中激闷,怒而转头,用一种悲愤又渴望的眼神看向官周,想寻求一点共鸣,却发现他周哥也不在状态。
官周闷头跟在谢以背后。
他自从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以后再没有说过话,人有些恍惚,刚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步伐都是乱的。
谢以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开口,问杨木杨木同样也半天憋不出来个屁。
于是谢以在巷口那盏路灯下把官周来回地检查了一遍,确定人的确没有问题以后才放了心。一路上都扶着官周的后颈,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走神撞柱子上了。
这会儿回到酒店大堂,冷白的光从天花板华丽的水晶吊灯上洒下来,剔透的水晶将光聚拢又重新向外折射,亮得晃眼。
明光之下,所有的不寻常都无处遁形。
有些人的皮肤常年一个色,不管冷热都一个模样,但是有些人的皮肤近乎是透亮的,一点温度的变化,脸色都会跟着不一样。
官周就属于第二类,他生得特别白,透着勃勃血气的白皙。小时候发烧时,整个人就像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仿佛一只煮熟了的虾,藏也藏不住。
而现在,少年自脸颊开始,一抹红一路蔓延至耳后、脖颈、甚至锁骨往下。
谢以眯着眼睛盯了他有一会儿了,如果是往常,官周被这样直白的审视盯久了,一定会翻脸不认人地怼几句。
可是现在都快五分钟了,别说怼,就是连个字也没说,嘴角抿成一线,可看着又不像不高兴的模样,垂着眼一声不吭地瞥着自己的手。
谢以又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倾了倾身子,凑到他脖颈间闻了一下。
“你……”官周措手不及,眼睛睁大,僵硬地看着他。
“我走的那一会儿。”谢以若有所思,“你是不是背着我喝酒了?”
官周眨了一下眼,听见谢以继续说:“好像没有酒味,那是生病了么?之前的感冒没完全好,今天吹了风,所以突然发……”
“不是。”官周打断,直接认了下来,“我喝了酒。”
他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跟醉了也没什么区别。
反正都说不清。
喝酒的人常有,喝醉的人也常有,而喝醉了还清醒地承认自己喝了酒的人就不常有。
谢以看着他这副模样,眼里掺了笑,不禁声音又软和了一些:“你这是喝了多少,还认得我是谁么?”
官周依旧望着自己的手,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又闷声叫了一句:“谢以。”
谢以怔住了。
刚刚还笑吟吟地逗人,突然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官周半天没等到他说话,抬起头看向他。
目光自下而上扫过,对方突出的喉结上下攒动了一瞬,肢体也奇怪地透露出来一丝僵硬。
谢以动了动嘴唇,转而叫了一声:“杨木。”
“以哥。”杨木像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被人拯救,立刻马不停蹄地从林杳身边跑了过来,“怎么了?”
“你们喝了多少?”谢以沉声问。
“?”喝什么?
谢以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看出来杨木有什么不一样,和官周一片绯红的样子截然不同:“你喝酒了么?”
他现在怀疑,有人自己没沾酒,骗了他家小孩喝酒。
杨木脸上缓缓滚过一串弹幕,满脸都是问号:“我没喝啊。”
谢以面对他,总挂着的那点含笑的模样又回来了,只不过看上去很淡,总给人那么点“糟糕药丸”的讯号:“你带他喝了多少?”
首先,哪来的酒。
其次,什么叫“你带”???
杨木张口就要为自己辩驳,然后……他闭上了嘴……
……
谢以背后,官周正睨着他,一双眼睛分明清亮又有神,说杨木醉了都不可能说他醉。
就他妈像翻出来一套竞赛数学题,他都能当场快速地写出五种不同的解题思路。
那种眼神,盯得杨木背上起鸡皮疙瘩,不仅危险,而且……阴沉……
杨木毫不怀疑,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明天就会有人找他秋后算总账。
为了保住狗头,杨木硬是把脱口而出的字音一转:“我什么时候带他喝酒了——那当然,就在刚刚!我杨木,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人喝酒,看着周哥喝酒,比我自己喝了还好受!”
“……”
谢以笑看着他,说了个“行”。
明明那样温和的眼神,杨木却莫名地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剜了一眼……
操,好像……摊上事了……
远处郁然林杳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绕到电梯口发现这金玉其外的酒店,前几天坏的电梯竟然还没修。
郁然摸着楼梯间的门,另一手牵着林杳,扬声知会了一句:“我们上去了,有事电话,明天见。”
杨木看了看郁然林杳,又看了看面前气氛诡异的官周谢以,凭空生出一种前有狼后有虎的错觉。
杨木短暂地纠结了不到两秒,立刻决定投身狼窝,头也不回地溜向他表哥的怀抱:“哥!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他们回来得不够早也不够晚,这个点,在酒店的人刚吃完饭休息在房间,不在酒店的大多还待在夜市,等着看活动表演。
杨木他们一走,大堂就静默了下来,只剩官周谢以,和一个支着胳膊昏昏欲睡的前台小姐。
谢以收回视线,一回头,正好对上眼前人那双浅色的瞳仁。顷刻间,上面便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看起来醉得不轻。
谢以快速地回忆了一下回来路上官周的状态。
走得稳不稳?腿脚软么?走的是直线么?
有些东西一仔细想了,各路佐证就会越来越多。
谢以越想越觉得他醉得严重,再看官周时甚至觉得这小朋友下一秒就要倒。
“认得回去的路么?”谢以微微弯了腰,抹平两人相差的那点距离,与官周平视。
官周放在身侧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背后,手指扣进掌心,掐了自己一下,睁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看来是不认得。”谢以笑叹了一口气,手伸到官周面前,摊开,拖着调子,“手给我吧——”
这只手手指修长,写字的时候筋脉顺着动势牵引着皮肉,每一处骨节都白玉似的。
他看了很多次,也碰过很多次,但现在又忽然变得陌生,好像从来没接触过,让人紧张却又想靠近。
官周觑了很久,藏在背后的手几度轻微地动了,又挣扎地压了回去,指甲压进掌心的软肉里,嵌得生疼,疼痛让他此刻的思维无比清醒。
大堂的灯短路似的闪了一下,空旷的地方陷入短暂的黑暗后再次明亮。
谢以被这一瞬的明灭,照得晃了晃眼。下一秒,他摊在空中的手,握住了另一只温热的、热到有些发烫的手。
两个人的温度迅速地交换,谢以的手明明是凉的,却像一阵火,燎得官周呼吸停了刹那。
这一瞬间,官周突然平静了。
那些乱七八糟,盘虬交错的想法,相互纠缠着,现在又一致地,从他脑海里离开。
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
少年啊,天生一腔热血。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里,我什么都敢,也什么都不怕。
爱也当然,恨也当然。
于是人潮人海,熙熙攘攘,我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夏夜里那阵嘶长的蝉鸣,
几个月了,还没有消匿。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53章 他们的虎口吻在了一起。
“慢一点。”
谢以肩背抵开消防通道笨重的绿铁门, 牵着人的手往里走。
每一步都格外小心,盯着官周的动作,生怕人磕了摔了, 交握着的手牵得很紧,手心相贴。
楼梯间里一片静谧,墙角安的声控灯, 常年少有人过, 以至于灯的感应像迟暮的老人, 不仅听力不行, 还要延迟好几秒才会或明或暗。
他们走得非常慢,灯光来回明灭足有两次,才到挪了一楼的楼层平台。
黑暗与清明轮流交替, 前一秒让人无端地卸下一口气, 偷偷放松,后一秒又要不自觉地提着心胆,暗自紧张。
楼梯间太长太深,无限的静默里, 每一步甚至能听得清回音,所有的动作都被细弱空灵的回音放大, 肌肤相合的触感也一样。
“晕么, 想不想吐?”谢以问。
手里牵着的人走路慢慢吞吞, 刚刚那阶楼梯还险些踩空, 步子虚浮。
官周默了两秒, 然后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人高腿长, 都是一步可以迈过三阶楼梯的样子, 三分钟走完的路现在却硬生生拖得像要磨蹭到明天早上。
手心温度炽热到有些汗湿。
如果谢以再留神一点, 就可以注意到手中少年的手指从牵上开始就再没有动过。
上楼的动势连带着肌肉运动, 连小臂都会顺着重力略微倾斜,偏偏官周僵硬得像块石头,肢体意外地表露出来一丝从未有过的小心。
“酒好喝么?”谢以放慢了脚步,开始问罪,手里牵得更紧,拇指揉按在官周突起的指根骨节上,语带轻叹,“我才走一会儿,这么不让人省心。”
官周抿着嘴,没吭气。
“感冒也才刚好,嗓子这么久都还在哑,是谁前段时间说我铁打的,是不是该反省一下自己?”谢以缓声道。
有人还在装哑。
谢以盯了他一会儿,片刻后,笑了。
跟醉鬼讲道理不如去跟王八念经。
“要不要缓一会儿?”谢以放弃追究。
“嗯。”官周动了动食指,谢以以为他想挣脱,收回了手。
捂热的手心重新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一时间还有些凉,有些……空落落的。
官周手握成拳,墙面上那扇半开的窗溜进来的风一会儿是冷风,一会儿是热风。
他呼了口气,在谢以的等待下,就地坐了下来,坐在一楼往上最高的一阶石梯,正对着那扇透着皎弱月光的窗。
他抬起头觑谢以,一双眼睛蒙蒙亮,向下的眼尾平时总是倔强地硬,现在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软和。
谢以揣测了一下醉鬼少爷的意思,上道地坐在了他身边:“怎么了?”
“晕。”官周闷声说,“走不动了。”
仿佛某种长着坚硬外壳的小动物突然露出了肚皮,掺着若有若无的示弱。
声控灯再一次灭了。
这次脚步停止,低微的话语声分贝不够,楼道顿时陷入晦涩的黑暗之中,却默契地没人打破。
每一层楼口的大门都紧闭着,幽静的空间是整个酒店最隐秘的角落。
谢以本就漆黑的瞳仁,在这样的夜色下,显得更暗。
明明几分钟的沉默,却因为黑暗被不断拉长。
楼道空间狭小逼仄,他们不可避免地肩挨着肩。
像雨来之前会有风,谢以放在膝上的手,凭空抓到了一缕轻柔柔的风。
口袋里露出边角的手机在黑夜里闪了一下,谢以没有在意,却听见微醺的小少爷难得多管闲事地提醒:“你有信息。”
任何信息,这个环境下,都显得有些多余。
谢以不想管。
官周再次开口:“有人找你。”
谢以捏着露出来的那一角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微信新版本更新的系统弹窗,这一点荧光在黑暗中近乎刺眼,让人下意识地冲着突兀的光明处看去。
谢以来不及摁灭手机,听见监督员又发话了:“你别动。”
官周偏了偏头,借着一张醉酒的皮,目光没有躲避地落在对方手里的光源上,亮度在这样的黑暗里有些刺眼。
几秒以后,官周看清了。
“你为什么,没有加别人?”
通讯录里的好友,只有一个“。”独享一整个界面。
或许是这个问题有点无端,谢以问:“我要加谁?”
“老刘、官衡、郁然林杳或者其他人。”官周说,“或者谢韵。”
微信本来就更方便,老刘和官衡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私人都喜欢用,年轻一点的更是,包括谢韵。
没有理由,在有了微信、并且这几月多多少少用惯了以后,还固执于电话。
谢以也根本不是守旧固执的人。
“不好么?”谢以顿了一下,嗓音依旧掺着惯有的闲散的笑,“你送的东西,当然跟你用。”
“为什么?”官周执着地追问。
人喝醉了,话就容易多。
谢以一直对他很耐心,逗小孩似的:“饮水思源吧——”
官周微微蹙了眉:“为了感谢我?”
“嗯。”
……
楼梯间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官周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有人说你像我哥。”
谢以问:“谁说的?”
“杨木。”官周毫不犹豫地卖了队友。
谢以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官周声音有些涩:“因为,他说你对我很好。”
“对你很好就像你哥吗?”谢以打趣道。
“不是。”官周说,“是你像。”
谢以笑意更浓,估摸不出来他这是不满意在抱怨还是单纯闲聊,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那股涩意蔓延进喉咙里,“有点吧。”
谢以弯着唇轻微地摇了摇头,怀疑自己听了这些话,会在某人彻底醒了以后被灭口,却又忍不住趁人之危逗人:“那你叫我一句,我听听。”
这句话一出,对面人就没声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就是醉酒了也知道脸皮比天大。
谢以心里无奈地腹诽一番,听着他话里鼻音好似消退,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灰。
他再次伸出手:“走吧,回床上睡,别待在这吹风。”
没有人乖乖送出手。
空旷的楼道里,传来一声轻轻的低语,像一阵顺风而来的纤细雀羽,在人心口上挠了一下。
“哥哥。”
……
要命。
谢以的喉咙,有些发紧。
紧接着,悬在空中的手,再一次触碰到一片滚烫的温度。
官周把手送进他的掌心,还是相似的手势,只不过这一次,有一些略微的变换。
上一次,是谢以单方面地牵着官周的手,由他覆在对方的手上,只要他松开,那就散开了。
而这次,手交握着,拇指相抵,对方的手指扣在他的手背上。
他们的虎口吻在了一起。
“所以。”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54章 “因为我是你舅舅。”
月光照进来, 落在官周浅棕色的瞳仁里,像一片海上冲起了雪白的浪,周遭都是礁石, 汹涌的,又克制的。
仿佛只要一阵风,这一朵浪就会蓄势待发地撞出礁石的阻隔, 了无拘束地越上海岸。
谢以在暗处, 背对着光, 面对着官周。
他的眼底有一处是闪的, 那是官周映在他眼里的眼睛。
可一恍神,这一丝再三。反射的光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一切只是错觉。
谢以只在几秒之内的迟钝里就迅速地做出了回答, 和平常一样的温温沉沉,是一种不够严肃的认真。
“因为我是你舅舅。”
“你算我哪门子舅舅。”那朵浪半途死在海里,官周心里窜上抹燥气,抬眼注视他。
借着单薄的月光, 少年的眼里藏着情绪,每一处细微变化的脸部肌肉都透露着没有名义的倔强。
谢以微微眯起眼, 眼睫挡在视线前, 视野模糊以后才笑着、用了把力把官周拉起来:“怎么翻脸不认人, 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喝醉了就有脾……”
官周打断:“你闭嘴。”
他的犬牙狠狠在舌尖上咬了一下,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迅速从口齿之间蔓延, 心里有个种子, 幼芽一路开花展枝到了喉口。
即将见光。
谢以抿住了唇, 安静地看着他, 目光沉沉。
在官周再次开口之前,他突然伸手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声响乍起,方才笼罩着的黑暗一瞬间尽数被彻亮的白光覆盖,不大的空间重归光明。
所有东西都无处遁形,所有隐晦的,低涩的,也在清明之下正位至该有的位置。
官周微微张了张嘴,无声的,什么话也没有说。
“酒醒了,开始清算了?”谢以笑道,“回房间再算,待在楼梯间吸甲醛么?”
像每一处皮褶都被吹得绷紧的气球,从最柔软的打结处扎了一个针眼,表面完好无损,只是气一点点泄了个干净,再难重新撑起来。
他抿紧了唇,手心里的温度逐渐撤退,谢以拨开了他的拇指,收回了手,重新扶上他的后脖颈:“走啦,明天正式比赛第一天,不参加了吗?”
光线亮得太刺眼,官周低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了。
回房间以后谢以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几句,试图在正式比赛的前一夜临时抱佛脚地再给官周灌输一些注意事项。
可惜官周显然没有这个积极劲,情绪不高,甚至有些低迷,说十句才应付且不耐烦地回两句。
他的床上已经换了新的床具,洁白到没有一丝灰的四件套被熨得齐齐整整,边角被蓬松的绒羽撑起,饱满到光看着就能感知舒适度。
灯光熄灭以后,官周躺在自己的床上,那一阵短暂的背后传来的余温消失殆尽,背后是新床品自带的陌生凉意。
两张单人床之间隔着一条不近不远的路,横亘在那儿,刚刚好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两个人的话,就太挤了。
—
竞赛的第二阶段如火如荼,前十五天还处于储备的学习阶段,更多是要求学生们迅速地适应新环境,在高手云集的地方多多学习、相互影响,也大概摸清楚其他人的能力从而更针对地提升自己。
比赛到底还是比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竞争更加激烈,从而选拔出来最优秀的学生。
这个优秀不止指的是口语能力,还有现场反应能力、语言组织能力、统筹能力,甚至还有临场的适应融合能力。
决赛分成三轮,各年级组分别进行车轮战,获胜者迈入下一轮,就这样一层层地筛选。参加决赛的人每个人都有奖,三轮车轮战分别对应一二三等奖,最后总结果的前三名可以得到提前招生机会。
由于人数不少,工作量也很大,前七天比赛近乎每天都到晚上七点以后结束,第八天以后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郁然林杳回到了高二组,官周和杨木从相互扶持的队友成了对手,不过没等到他们面对面地切磋一下。
杨木运气不太好,或许是因为那天去夜市受了惊又吹了风,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嗓子听起来像漏着气的风管。
他硬撑了四天,终于熬不住了,不出意外地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淘汰的人可以留在集训营里继续观战,只是高三的学生压力太大,一天也不敢耗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杨木次日一早就收拾东西回江北了。
走的时候他对着郁然林杳,眼神是一派的复杂又心酸,熬鹰似的紧盯了几分钟,郁然率先打破僵局。
郁然:“朋友,要不这样,你把眼珠子留下来,我带他替你见证荣光?”
杨木深深看了他一眼,愤而扭头,直奔官周面前,一上来先捧着官周的两只手,像离散多年的亲人一般交代后事:“哥,全靠你了。”
官周:“?”
抽了抽手,根本抽不动。
……
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使不完的牛劲。
“周哥,虽然我走了,但你一定要带着我的精神,盯好这两个人。”
“放手。”
“他们两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掩人耳目,这也太高调了,我……我不允许!!”
“放手。”
“我相信你周哥,你一定也看不下去,这帮谈恋爱的简直过分,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还……还连兄弟也不放过!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呢,就近下手的人是没有好结果的!”
“你特么。”
官周用力把手抽了回去,冷着眼瞥他,面部表情死得比面瘫还彻底。
郁然手肘靠着林杳的肩,望着他们的动静偏了偏头,抬手指了一下官周,凑到林杳耳边说:“有没有觉得他最近有点不太正常?”
林杳捂着耳朵,轻眨了一下眼:“哪里不正常?”
“脾气暴躁,一点就炸,像我们这种天生性格好人见人爱的人,就发现得比较快。”
“……”林杳说,“哥,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郁然张口就来:“管不了,只有你能管。”
林杳眼都不眨,直接反手捂住了他的嘴,又看向官周的方向。
杨木还在那儿求爷爷告奶奶地瞎喊,不罢休地在半空中捞官周的手以表诚意。
可能是人之将走其心也勇,官周那脸色恨不得活吞了他,他愣是注意不到。
谢以在官周背后,靠在公交站台的那根铁杆子上,懒散地看着眼前老虎面前张牙舞爪的活宝。
他看戏似的,目光顺着动势瞥,从上到下,轻飘飘地落在官周被人缠着的手上,好似停了片刻,正当林杳以为有什么异常时,他又若无其事地移了开来。
林杳一直觉得,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有点奇怪。
他总是在官周和谢以身上,看出一种自己和郁然的模样。
但他们是亲戚,也许是他想多了。
杨木走了之后,比赛依旧在继续,集训营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从开始一整个会议室齐齐整整坐满,到现在有半个场子空空如也。
之前组队的两个小姑娘也走了一个,夏恬用尽全力了,没有遗憾,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交代。
只是用尽全力之后,精神上很满足,心里却空落落的,下场以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
本就绷着一根弦的选手们,心理压力巨大,三三两两地上前安慰。沉重的空间里,像笼了一层密不透风的乌云,气氛更加低迷。
官周也没想到自己能留这么久,但是他的确进步很快,前十五天的培训肉眼可见地在他身上见到效果,每一天都像新长的竹节,一天比一天蹭得高。
但他好像也不高兴。
第三轮开场时,这种郁闷犹为显著,走到哪里都散发着一种“我要献祭周围五米所有人”的气场。
官周今天的比赛已经结束了,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上的人继续演讲。
官周半阖着眼,手肘撑在扶手上托着下巴,耳朵里是台上的人声,眼睛却斜睨着窗外。
旁边是一扇毛玻璃的落地窗,模糊了酒店院子里绿油油的植株,郁郁葱葱的颜色落进他冷淡的眼底,所有生机勃勃都被冻上了,滋滋冒着冷气。
少年流畅的下颌线这个角度显得平添几分锐气,每一个棱角看上去都是大写的“很烦,别惹我”。
这几天都是这样,谢以盯着看了一会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喉结轻轻地滑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
“要不要请一天假出去逛逛?”他说。
官周下巴微微抬了一下,没转头:“干什么。”
“散散心。”
“……”官周说,“不去。”
“过来。”谢以曲着手指,在他搭着的那截扶手上敲了敲,拿出了手机。
官周蹙着眉转过头,挡在视线前的是一部黑屏的手机,玻璃面映着他满是郁气的眉眼。
“再不出去走走,可能得出事。”谢以说。
“出什么事?”
“警察局一日游吧。”
“?”
“携带危险品。”
谢以说:“再熬个两天,你就可以成为危险分子了。”
“……”
官周看了他一眼,然后抿直了唇又别开了眼。
那天以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好像一如既往,每天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共用一个不大的空间,没入对方的生活,就连对方一睁眼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都很难不留意到。
官周当时借了醉酒的由头,醒来以后也要随着这个由头将记忆尽销,所有开口的未开口的话都湮没在那个静默的夜晚。
他不知道谢以怎么想的,有没有察觉到他这些不敢与人知的心事,他有时会怪对方温吞,有时又觉得自己卑劣。
对方还在光里,他就只能在暗处试探。
一切好像都那么有条不紊,按照正常的节奏继续下去。
但是喜欢的底色是贪心,遮羞布已经掀起来了,怎么还能像以前一样装作浑然不觉。
官周呼了口气,嘴角线条拉得冷直。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他起初还不想理,结果这人锲而不舍,嗡嗡声接二连三,让他满脸不耐烦地掏了出来。
打开一看,是他爸的友情问候。
—小周,是不是还有几天就回家了?
—现在在集训营怎么样?这么久了,吃的喝的也适应了吧?
—爸爸已经回江北了,你过段时间过生日,我这些天都在家,等你过完生日再接活。
—今年是18岁生日,过完就是大人了,本来想把你外公接过来,但是外公年纪大了,还是不折腾老人家了。
—等你回来我们去看一趟你妈妈,让她也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了。
—你和舅舅还好吧?你也别总是让人家照顾你,他身体不好,你们相互照应着,你也多留意一下他的情况,别让他累着了。
噼里啪啦一大堆,官周敷衍地挑着回过去。
—嗯。
—哦。
—行。
到最后一条的时候,指尖悬在半空中,输入框里一个“好”字怎么样也按不下去。
他挣扎了两下,然后臭着脸把手机塞回了兜里。
好个屁。就因为他才不好。
今天最后一个演讲结束,半天的时间又淘汰了一批人,接下来留着的几个选手都不容小觑,每一个都有鲜明的个人优势。
有几个挂逼,不仅即兴发挥比别人雕琢了一个小时的稿子都好就算了,还炫技地在底下候场时开始倒背。
气势上就先压倒一片心理素质不行的。
后一天的对手抽签链接分发到每一个人的手机里,所有人屏气敛息,都在心中暗自祈祷分到一个实力稍逊的对手,再不济旗鼓相当也行,就是别火星撞地球。
官周恹恹地点了一下,随着界面上的电子扭蛋机咕噜转动,一颗黄色的球从底下开口溜了出来,紧接一段五毛钱的便宜特效,上面浮现出了楷体黑字的名字。
肖端。
倒背演讲稿的牲口。
……
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6000-7000的,但是好像太长了,还是今天先发吧~
第55章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想牵。
那个名字仿佛自带炫酷的出场音乐, 官周觑了几秒,默默从屏幕后移开了眼。
“抽到谁了?”谢以问。
官周直接把手机摊在他面前,示意他自己看。
谢以扫了一眼, 显然也是没想到他手气臭成这个样子,顿了一下,然后迅速开始找补:“挺不错, 他虽然实力强, 但是也有不少地方有问题……”
说着说着, 说不下去了。
什么地方?提前迎接胜利的心情太明显了吗?
……
官周收回手机, 别开眼又闷闷地望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明明什么也没做,连句抱怨都没有, 但就是让人觉得, 他不开心。
谢以轻轻眨了一下眼,平放在扶手上的手,食指蜷曲压进手掌下。
他听见官周又说:“明天我要请假。”
“好。”谢以立刻答应,“想去哪逛?”
官周又闷了一会儿, 半晌才说:“我自己去。”
“你……”谢以眉尖微不可察地蹙起来,动了动嘴唇, 下意识地要说些什么, 声音卡在喉腔, 过了一会儿, 才说了一个字。
“好。”
次日闹钟在枕头底下开始震动时, 外头的天还没亮, 房间内灰蒙蒙的。窗户没关, 被子下滑到腰间, 溜进来的晨风吹得半边身体发凉。
官周抓了把头发, 偏头看了一眼另一张床,在短时间内快速清醒以后,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离开了房间。
门板合上,被人小心地抵着活动钢舌,细微的“咔嗒”响落进山林里的雀鸣里近不可察。
合上的那一瞬间,不远处平顺无痕的被子微微动了一下,裹着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
官周回来的时候是傍晚,顺着隔壁大学下课后鱼贯而出的人流,从夜市绕回酒店。
出门前整齐的短发散乱,几点黏稠的淤泥溅在板鞋白色的侧沿,棉质袖口上粘了几颗干燥的草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野草,头尾带着尖尖的刺,揪下来连带着衣料的棉丝。
他穿过大厅,站在后院的泉水边上清理了很久,黏腻的泥粘得太紧,还是白鞋,简直暴殄天物。
清理完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四楼某个窗口,里面拉了帘子,没开灯,昏昏暗暗一片,连个人影都看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来了一阵风,在他抬起眼的瞬间,帘子极轻地动了一下。
官周收回眼,小心翼翼地拿出口袋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又妥善地放回去,掉头回房间。
谢以大概比他早几分钟回来,开门以后房间亮着灯,刚才看过的晃动的窗帘仍旧一尘不动地垂落在地,帘尾的料子又沉又重,绣着白色的花边拖摆。
谢以曲着腿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架着一本前些日子朱老师给的书。
这个人,总是轻而易举地就和所有人处理好关系,让别人喜欢欣赏他,和谁都能聊得开。
官周握着门把手看了他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的对话框上只有一句比他爸还尽职的“早点回来”。
四个字,做足了一个放鸟归林的家长该有的模样,给了人充分的自由。
他动了几下手指,这几天的信息滑两下就能看完,甚至有一天因为太忙还空了。
再往上是半个月之前的记录,一天的内容要滑小半分钟,成分很无聊。哪怕就待在一个酒店里,再远不过百米的距离,上面一般都还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人呢?
—后院,马上回来。
—在哪?
—大厅。
—?
—我去一趟餐厅,饿不饿?有没有东西要带?
……
官周随意地滑了几下,关上了手机,声响不小地把门嗒的一声拍回去。
“回来了?”谢以抬起头,头顶亮堂堂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瞳仁的黑色重得像是刚点下去的浓墨,清明而有神。
好像手里这本书不是那么勾人,随时抽离都不会有一瞬间的恍神。
“嗯。”
官周走进去,捞了几件干净衣服去洗手间换了出来,拎着换下来的衣服走到行李箱前,从口袋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放进了有拉链的夹层里,然后回了自己床上。
摆弄东西的声音一消失,房间里又陷入一片压抑的安静,只偶然有细细的书页翻动声,微弱却突兀。
谢以没有问他去哪了,他也没有主动说。
像是最融洽的舅侄关系,和睦得岁月静好,原地可以拉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
官周心里像是装满了棉花,胀胀的,却很空,如果能在手上掂量,估计重量只有轻飘飘的一点。
他胡乱地从床头柜上翻过一本竞赛题,随便翻了一篇文章,从第一个字母缓慢地往后看,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在心里默读。
读者读者,心声吞进了腹腔,耳边只剩另一本书的动静。
又重头来,然后再次被别的动静掩盖。
几度反复,最后官周书本一合,面无表情:“你看的什么?”
谢以:“嗯?”
官周说:“你这本书,看到哪了?”
“中后段吧,快结尾了。”谢以被问得猝不及防,但还是马上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怎么了?”
“给我。”官周伸出手。
谢以顺着他的意思,把手里那本书送进他手里:“有什么问题么?”
官周:“没有,我想看。”
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书,水到让人五秒钟翻三页。
可是真拿到手上了,翻了几页,旁边没有声音干扰,他还是看不进去,和谢以完全两个极端,一段要看七八分钟。
“你……”
“你……”
他们同时开口。
官周错愕地看着他,然后说:“你说。”
谢以问:“你在紧张么?”
“紧张什么?”官周本来没紧张,他这么一问,不知道哪里窜出来只手,把着他的心脏,忽然就开始紧张了。
“紧张明天的比赛。”
“……”那只手又松开了。
官周顿了顿,点了一下头:“紧张。”
“别想太多,走到这里,已经做到最好了。”谢以直起腰,目光从官周紧抿的唇角,往下落在他曲压在书页上手指上,骨节处泛着白,语气不自觉软和几分,“我给你顺一遍好不好?”
官周立刻就点了头,点完以后又觉得答应得太快了,有点挂不住脸,含着舌尖说:“你要顺就顺吧。”
谢以笑了一下,像以往一样起身要过去。
官周盘腿坐起来,给他腾了块地,他在到对面的那一刻,迟疑了极短的一瞬间,又不留痕迹地收敛了神色,坐在了官周旁边。
“稿子没有问题,用词语法都很精准,该有的内容都有,挑不出毛病。”谢以评价,又把稿子递给他,“你再念一遍,我听听。”
官周念了一遍,虽然情绪尽力做到饱满了,但仍旧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些恹恹的。
官周心里有数,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评价,有一些故意的,又隐隐等待什么东西一样,就着糟糕的状态念完。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谢以的眼睛,莫名的,让人觉得有一种期待的意味。
平时,谢以这时候会忍不住打趣道“哪家小朋友像你这样演讲,你这样上台是想送走谁”。
官周等了几秒,听见他温声说:“除了平仄、少了起伏,其他都没问题。”
……
官周支起身子,从他手里抽回手稿,冷着张脸收起来:“不顺了。”
那股郁闷、烦躁、哪里都不顺哪里都不高兴的感觉又席卷回来。
谢以静了一会儿,翻页似的,带过到另一个话题:“你刚刚想说什么?”
官周掀起眼皮,直视他,嘴角那条抿直的线散开,微微露出一个口,唇齿近乎碾磨在一起,声音微不可闻,又正好让谢以听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不问我去了哪。”
语调很低很轻,声音朦胧却又每个字都咬得利落,他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谢以。
眼睛里映着细碎的光,直勾勾的,仿佛是错觉一样,谢以看到了一丝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委屈。
不,应该是出现过的。
在很多年前。
某一个刹那,官周在他的眼里看到有什么东西,极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却又在短短的眨眼之间,这种感受烟消云散,对方依旧是平静的、沉稳的,天生的温吞又带着后天的散漫。
他抬起手,在官周的眼尾轻轻地揉了一下。
声音有些低。
“去哪都可以,你是自由的。在你这个年纪,哪里都应该看看。”
这话听得官周恍惚。
云里雾里,让人好像从里面碰到了什么找寻很久的东西,又让人一脸茫然地找不到边界。
这种恍惚,持续能力很强。
在第二天官周果不其然光荣退场时,再次出现。
有些牲口,天生就是不当人。
比赛能拿第一名,那是因为只有第一名。
官周对结果意料之中,反正他对预招名额也不是太感兴趣,拿个漂亮的一等奖回去足够了。
从酒店拎着行李箱离开时,官周竟然还有一点舍不得。
他驻足在大门前,看着住了一个月的环境,默了默,片刻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
他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另一个人,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同样地记录下了他的背影。
待再一次坐上了高铁,沿着来路晃晃悠悠地踏上归途,官周和谢以隔着一个低矮的扶手坐在一起。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和来的时候一样,又一切都不一样了。
官周额头抵着玻璃窗,视线漫无目的地跟着过往的推车从车厢头送到车厢尾,最后落在搭在扶手上那只白到不见血色的手上。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想牵。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在我们大绿江,17岁零364天都是不能谈恋爱的。
18岁零点一过,立刻就拥有了自由恋爱权。
你们懂我意思吧!!
第56章 “不想你难受。”
或许是官周看得有些恍神, 谢以眸光转过来的时候,他的眼还没有移开。
那双清隽的手抬起来,在他眼前招了一下, 手的主人笑问:“哪里让你不满意了吗?”
官周猛然回神,条件反射地咬了一下舌尖,疼得冷吸口气:“什么?”
谢以手背向自己面前, 抻展开, 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遍, 逗人道:“它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你这样盯它这么久, 还挺害怕的。”
“……”
不是不满意,是有点太满意了。
官周舔了舔发干的唇,别开了脸, 面子挂不住, 掩饰性地找话解释:“我是看你那道疤。”
之前关系不够的时候,没有多问,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提到这事儿, 又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他又说:“你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的事。”谢以风轻云淡,“小时候太闹腾, 不小心划伤了, 来不及处理就成了这样。”
“你也会闹腾?”官周转过头看他, 语气还有些讶异。
“这是什么问题?”谢以笑了, “我也不是什么木头做的。”
官周“哦”了一声, 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是有那么点傻, 又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临下车时, 官周望着沿途穿梭变化的山景, 听见谢以问:“后天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官周没跟他说过生日的事, 反应了一下,应该是他爸大张旗鼓地又要开宴,所以本着这几个月的情分特邀了谢以。
“随便。”他说。
官周不是什么仪式感很强的人,连过不过生日都随便。
小时候妈妈在世时,每到生日官衡再忙也会请一天假,一家三口聚在一起过个生日。那时候他很重视,翻着日历等那天,天还没亮透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挑着各种衣服打扮好蹲在大卧室门口。
后来妈妈去世以后,他就没什么过生日的兴趣了。因为少了一个人,圆满的日子就不圆满。官衡倒是锲而不舍地想帮他保护记忆里的一方净土,每一年都像往年一样,坚持请假给他过生日。
但这个生日,再怎么样都不纯粹了,像按部就班的任务,还总要带上不相关的人。
出了站口,一眼就看见官衡堵在大门口等,他们还没从人流里窜出来,官衡就像条鱼似的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
“让我看看,一个多月没见,我们家凯旋归来的一等奖有没有什么变化?”官衡上来先围着官周转了一圈,打量了一遍,非常满意。
“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哈,骨头架子上终于挂点肉了,看来你们集训营日子过得还不错啊。”
“……”官周躲开他的动作。
能不可以吗。
从前待在家里动不动一日三餐少一餐,多的时候一天只吃个午饭,猪八戒都得瘦十斤。
结果去了集训营,某个自己在平芜三餐也不准点的人,打通了健康人生的任督二脉似的,准点抓他起来吃早饭,吃得少还要在旁边逗他。
“我是养了只猫么?吃米按粒吃,给你碗杂粮饭你是不是要把各种颜色的米挑开?”
官周下意识地看向谢以,目光粗略地扫了他一圈,依旧骨骼清朗突出,明明饭是一起吃的,他却依旧清瘦得像杆青竹似的。
“小以,这段时间麻烦你了,我这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官衡又把注意移到谢以身上,“你在这住的几天还住得惯吗?我不在,什么事都是你姐看着办,要是有什么缺的或者不适应的,你尽管跟我说,要不然我真是不好意思谢你。”
“没事,什么都好,很习惯。”谢以跟他客气。
等走出了一段路,把行李放上了后备箱,谢以拉开车门把官周送进了后座,自己没立刻进去,反而拍上车门,站在车外面对着官衡又忽然开口:“我可能过段时间还是得回平芜。”
官周系安全带的动作蓦然停住。
“怎么了?是不习惯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官衡忙不迭地问。
“不是。”谢以的声音隔着厚重的车门,显得又闷又低,话里常带着的笑意很淡,“养病嘛,还是得清静点的地方,外头转了一圈,还是觉得回山里最好。”
官衡一时找不出来挽留的理由,毕竟谢以的病他也没什么资格置喙,他一个外姓人,这种事到底还是谢以和谢韵说好了就行。
官衡吞了口唾沫,只能婉言道:“那也好,这种事情还是得你觉得好才是最好的,怎么样都得以身体为重。你和你姐说了吗?决定了什么时候回去吗?”
谢以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官衡都不一定听得明白,但是落进官周耳朵里,每一个字都那样清晰:“过几天吧,陪他过完生日就回去。”
他们还说了些话,但是官周已经听不清了。
车载香水难闻又浓烈,像是不透气的深窖里点了根犯潮了的蚊香,熏得人睁不开眼,头脑混沌。
他突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车窗在驾驶座被锁定,按钮按到底也降不下来。明明几个月没坐这辆车,车上积年的皮革味经久不散,一切都让人胸口发闷。
等谢以说完以后上了车,发现坐着的人已经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眉尖蹙得额中隆起浅浅的几道痕。
“小周。小周?”官衡手扶上方向盘,瞄着后视镜,“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睡了?”
谢以低声回:“累着了。”
“也是。”官衡踩下油门,“高三就是太辛苦了,比我们这种上班的都累,但是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年,吃一吃苦熬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看来你们这段时间是真累着了,这段时间要好好补一补。”
车沿着熟悉的路开回去,高铁站在北郊老城区,出来的一公里路没开发完全,地面上有时坑坑洼洼,有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块石头卡在路中。
开车的习惯往往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官衡性子急,开车和人一样干脆,碰着洼地也只是临到了才表示性的减一点速,跌宕着碾过去。
后视镜上挂着的小挂饰晃得在空中掠出虚影,官周好似睡熟了,被颠了几下也只是拧着眉歪了歪脖子。
谢以温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后,不大的空间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藏进轿车穿过风声的呼啸,弱不可闻。
他护住他的头,送到了自己的肩上。
在进了小区之后,又动作小心地撤离开来,除了肩上规整的面料上有一处不易发觉的褶皱,其他一切归于原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小以,你把他叫起来吧,到地方——诶?什么时候醒了?我害怕你醒不过来呢。”官衡把车靠进路边停车位里,拔了钥匙,瞥了一眼后视镜。
官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半阖着眼,望着头上的车顶灯发愣。
如果不是灯光正好在他正上方,露出来的一点点瞳仁被映得发亮,可能官衡都还以为他在睡觉。
官周没吱声,收回了眼,一声不吭地迈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拖出自己的行李箱,也不等人,直接回了家。
“小周?回来了?”谢韵低着头坐在客厅,手里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看得很沉浸。
官周的脚步声从玄关传来时,她才恍然回神,近乎是下意识,仓皇又刻意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
“你……怎么就你一个?小以呢?”谢韵说话有些含糊,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平时长发束得齐齐整整,今天有一绺刘海散乱地落在鬓边。
官周冷着张脸,听言瞥了她一眼,停了几秒,疑惑地打量着她的表情,谢韵看上去很古怪。
他也没多想,谢韵古不古怪管他什么事,只冷淡地扔了一句“在后面”,然后头也不回地提着行李上了二楼。
“诶,不吃饭吗?”谢韵站起来,有些着急。
“这孩子,这又是怎么了,刚刚下车的时候不是看上去还挺好的么?怎么一回来就闹脾气?”官衡从门外走进来,同样一脸茫然。
谢以抬着头,看着二楼某个方向,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官周进门将房间锁上,偌大一个行李箱往门口一扔,背包就地丢在地上,径直走进洗手间里用凉水冲了把脸。
这两天天气不太稳定,下了场雨尤其的凉,明明是秋天,自来水像早冬一样扑在脸上冷得让人心惊。
他靠在同样寒凉的瓷砖墙面上,眨了眨眼,眼睛上还沾着没擦的水,一眨,成型的水珠就破开蕴进眼眶里,刺激得瞳孔缩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怔神的状态下缓过来,闷头埋进了床上,摸出手机给周宇航发了条信息。。:上号。
不到半秒。
一中扛把子:???
紧接着,手机开始癫痫一样振个不停,屏幕上聊天框刷刷地更新。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万般荣幸,时隔近两个月,我竟然还有绿头牌重新回到敬事房的这一天?!!
—真正的兄弟就是要在最危难的时候两肋插刀,比如对面打野的左肋和右肋。
—不过老大,你之前不是不打吗?怎么今天突然又开始了?,:胡勉什么段位?
周宇航正疑惑着,突然收到一条让他更懵的信息。
一中扛把子:??
一中扛把子:昨天刚登顶。,:哦,看不得人比我高。
周宇航泪目。
果然,他哥就不是屈居人下的人。
这种感动维系了三个小时,几把之后,周宇航有点瑟瑟发抖了。
他哥。
杀疯了。
每把开场都孤身潜入敌营,不仅手刃人头,还连个怪都不给对方留,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收割机器,游走在对面的心尖上蹦迪。
上路杀到下路,开头杀到结尾,如果英雄有哀嚎,全峡谷就是一片大型乱葬岗。他还不让人操家,后期直蹲老窝,出来一个逮一个,出来两个宰一双。
公屏信息一条一条刷,对面从挑衅到辱骂再到义愤填膺且满是怨恨的“你等着,出去我就举报你开挂”。
周宇航的段位排名蹭蹭地往上跟着窜,但他也有点愁,不是,是很愁。
这场闹剧再不结束,他就要尿身上了!!
他哥简直、简直像个怪物!
连续将近六个小时,一把接一把,秒开,节奏拉得又快,连给人喝口水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周宇航实在憋不住了,切出游戏,在微信里叩首恳求。
—老大,不来了,真不来了。
—如果我有罪,可以让法律来审判我,而不是这样以爱为名折磨我!!
—虽然哥们懂你出人头地迫切的心,但哥们也不是机器做的,机器还要加油呢!!
—今天!!到此为止了!!!真的不行了,我膀胱都要炸了!!
几条发完,人就没了。
官周毫不留情地把他踢出去,自己又单开了几把,或许是被人提了一嘴,所以越来越兴味阑珊。
到了最后,一把都没打完,中途就烦躁地给退出去了。
他仰躺在床上,毫不避让地盯着刺眼的顶灯,冷白的光线直接照射进眼底,直到盯久了眼睛刺痛,他才麻木地闭上了眼。
等到那种针扎似的疼从眼眸里退却,才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趿拉着鞋下了床。
高铁餐难吃量还少,官周白天也没吃几口,晚上直接溜进房间,滴水不进,现在胃里火燎似的,烧得作痛。
一到深夜,偌大个宅子里便寂寥无声。
官周下楼在冰箱里翻了一圈,剩菜被冻得表面上浮起白霜,看着就让人没有胃口。于是又调转方向,往餐厅客厅扫了一圈,在茶几上瞥见一袋没开封的吐司。
这个牌子的吐司封口做得很严密,撕起来困难,偏偏最顶上的齿痕用的材料又特别软,用力一撕只能拉扯出一道白痕。
他打开茶几自带的抽屉,在一个纸袋下边找到了剪刀,纸袋只随意地折了一下,被轻轻一动就立刻伸展开了袋口。
官周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药,看包装不怎么常见,但又好像在药店的某个角落里见过。
他没多看,因为这袋子好像是谢韵下午拿的那个,原样折好后放了回去,拎着自己的吐司准备上楼。
一抬头,却对上了另一个人的眼睛。
“一天没吃饭,晚上就吃这个?”
官周没问他这么晚怎么不睡觉,也没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他捏着吐司袋边角的手逐渐收紧,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两人的气氛无声的像在对峙,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以后,谢以先开口:“不想你难受。”
官周说不出话来。
如果真的不想他难受,不是这样。
听见谢以又说:“我给你弄点东西吃,好不好?”
官周默了一会儿,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马上跟上一句补充:“不吃面。”
谢以弯了弯眉眼,说了个“好”,然后带着官周,从冰箱里翻出来一袋饺子。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泡,饺子一个个下了锅,在静默到只有沸水的翻涌声里的厨房里,每一秒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们从前,从来不会这么安静。
纵使官周一向话少,但只有谢以在,就不怕空间里有超过五分钟的空白。
而这次,直到饺子一个个煮熟,在水面上翻船,直到一个一个被捞进碗里,都诡异又默契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吃完了早点睡,别熬夜。”
谢以把那碗饺子放上餐桌,没有过多交代地,转身要走。
下一秒,长久沉默的另一个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为什么要回平芜。”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个人,退半步的动作很嚣张,哄人的样子很狼狈。
第57章 “我们一起走一程,同路的话我就送你一程”
其实要问的是。
为什么要躲我。
虽然答案宣之于心, 但还是仍不住问出来,像在讨要一个交代。
谢以没有转身,用着一种哄人的语气, 又轻又温和:“回去养病,这里不太适合,还是安静点的地方更好些。”
骗子。
如果真的喜欢安静的地方, 为什么总要叫着杜叔背着人溜出平芜。
为什么总站在院门口、站在落地窗前往山下望。
为什么这些天迈入他的生活, 看着他被簇拥在热烈的人群里时, 总是站在一旁舒展又欣悦地投过来温沉的目光。
分明是最喜欢热闹的人。
官周喉咙有些发涩, 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很艰难地说:“不是因为这个。”
你明明知道。
谢以静了片刻,可能也不知要怎么面对这样直接又留有余地的质问。
明明冷硬的刺都竖起来了, 却在即将扎到人时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客厅里的钟, 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着,不知道转了第几圈,谢以缓缓转过身,将拉着他的那只手回握住, 然后捋着指头一根根展开,揉着上面泛白的指节。
“是因为这个。”他温声说, “你还太年轻, 没见过的东西太多, 离别这种事很正常。我们一起走一程, 同路的话我就送你一程, 到了岔路你也要接受自己走。”
他看着少年逐渐抿直的嘴角, 和悄然变化的脸色, 语气又放轻松了些, 明明笑意寡淡到近乎没有, 却玩笑道:“我只是回去养病,又不是死了,我们还有微信,你有事找我随时都可以。”
纸一样苍白的指节被揉得泛起淡淡的红,血色回聚。谢以把他的手放回去,收手的时候悬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斜下方是官周细软乌黑的发顶。
最终还是只看了一瞬,便收回了手:“太晚了,早点睡觉吧。晚安,小朋友。”
他转身没入没有灯的楼道里,身影在官周的视线下逐步消失。
官周只觉得这碗饺子太辣了,一定偷偷放了椒油,刺得他嗓子里又涩又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第二天,官周一整天都没看到谢以的影子。
他们回来恰逢国庆,按常理来说江北一中高三的学生只放三天假,只是前些天隔壁二中偷偷开班被人举报了。教育局的人派了人严查,没人敢顶风作案,校长索性大手一挥放满七天假。
宁阿姨说他早上七点钟就出去了,中午没回来,快到晚饭也没回来。
官周看着一尘不变的聊天框,想发一个问号,但是昨天的话说得那样委婉又明白,他几度调开页面,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最后直接把手机关机,扔到沙发角上离脑袋半米远。
客厅里的电视放着广告,再过十几分钟就会到定时定点的新闻联播。
宁阿姨搬了个矮凳坐在垃圾桶旁择菜,手里翠绿的豇豆掐去头尾,被掰成长度相仿的一段,摞在塑料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周,你可以去叫一下你爸爸了,可以准备吃饭了。”宁阿姨端起筐扶着腰站起来。
官周撑坐起来,想起来走之前她高血压的事,抬眼问道:“阿姨你上次去医院没事吧?”
“没啥事。”宁阿姨笑了笑,“阿姨好着咧,还能再看你十年。”
官周打量了她几眼,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抬步去三楼叫人。
三楼他上来得少,一个月也来不了两次,平时官衡不在家,谢韵一个人在上边,他就更不愿意来。
这里刚搬进来的时候,地板铺的还是浅色的木板,墙面是冷调的大白漆,白茫茫的一片,连个钟都没挂,看上去只比毛胚房好一点。
这才几年,地上换了柔软的地毯,趿拉着鞋也不会发出声响,墙面上刷了层护眼的乳胶漆,挂了各种小众艺术家的画,被浓重的生活气息包裹。
与官周不让人碰的二楼那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截然不同。
官周以前听人说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其中就有一句,说“女人是房子的灵魂,有了女主人房子才是家”。
他看着周遭的变化,无端地想起来这句话,过后又觉得自己大抵是昏了头,摇了摇脑袋,停在卧室紧闭的房门前抬起了手。
曲起的指关节即将叩在木门上,却忽然停在半空,被里头的声响临时截住。
官衡谢韵的声音透过门传过来,他们像是在争执什么事情。
前者苦闷严肃、情绪很高,还有些急。后者特意压着声音,语带哭腔,字句都透露着一种为难,却又很坚定。
官衡:“你不要多想,这件事交给我,我找个时机,想办法告诉他。”
谢韵:“没有到时候,太早了,这不该这个时候发生阿衡。这两年好不容易缓和一点,没有必要又恢复成以前的状况。”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也是在成长的。小周现在长大了,懂事了,我们也要试着去跟他敞开谈一谈,我儿子我知道,他能理解!”
“那如果不能呢?如果不能又要怎么办呢?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了,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为什么要添加一些未知的因素,来搅乱自己的生活?”
“那你呢?我不仅是一个爸爸,我也是一个丈夫,我对我儿子负责的同时也得对我太太负责。小韵,您摸着良心,你真的愿意么?你心里真的也能完全这样想么?”
房间里陷入几分钟的沉默,然后女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地传出来,像叹息一样,话语里裹挟着含糊的鼻音:“我可以这样想。”
门外官周蹙紧眉,手搭在胳膊上迟迟不落。
他们这些话含糊其辞,听到最后也没听出个具体的事,一直都是代词,连个人名都没有。但却好像又跟他有很大关系,一直绕着他在说。
没等他多想,房门突然从里被拉开。官衡显然也没想到外头站了人,瞪着眼睛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开口。
“小……小周?你怎么在这??”
官周退几步让开路,语气淡淡:“宁阿姨叫我喊你们吃饭。”
“啊……好好……”官衡往房间里看了一眼,招呼了一声,揽着他儿子往楼下走。
“你……”走到楼口,言辞闪烁地试探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什么吗?”
这话很清楚,前后一联系就知道是不希望他听到。反正听了也是一头雾水,猜也猜不出什么事,官衡不想让他知道,他多问也没用。
官周瞥了他一眼:“什么?”
“没事没事,就是问一句。”官衡拍了拍他的背,“走吧,去吃饭。明天要邀请你那一帮同学们吗?我订了个包厢,菜已经选好了,今年我们就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不请那些还人情的外人。”
官周听这话还有点惊讶,好几年了,前些年每次过生日开个几十人的大包厢,认识的不认识的能坐两三桌。
今年这是茅塞顿开灵光乍现,他爸终于想开了??
晚饭谢韵没下楼,餐桌上只有官周和官衡两个人。
少见的沉默里,官周看了一会儿他爸,突然开口:“这菜好吃么?”
“哪个?”官衡恍惚地抬起头,“你说这个?好吃,多吃点蔬菜对身体好,你也吃点儿。”
“是么?”官周纳闷了,“你刚刚两筷子都没夹到菜,怎么知道好吃的?”
官衡筷子一停,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吃白饭,干笑了一声:“闻着香,肯定好吃。”
魂不守舍的,看起来就有鬼。
官周收回眼,没拆穿,利落地吃完最后几口饭,把碗筷往洗碗池一放,回了房间。
高三的学生到底清闲不了两天,心中有根弦一直绷紧,从集训营里一抽身出来,那种紧张的压迫感就会不知不觉地涌回来。
官周打开台灯,从包里翻出一本物理竞赛题,护眼灯柔黄的光线罩在纸面上,计时器随着短促的一声“滴”开始运作。
卧室里静谧到只剩笔尖磨过纸页的沙沙声,随着月上斜梢,一楼细细碎碎的动静渐渐平息。
他写题速度向来很快,一道大题,读完题就能快速地捕捉到重点,五分钟列出关键信息点选中原理,庖丁解牛似的逐步拆解。
只在切页的间歇,从沉浸的思绪中短暂抽离时,习惯近处的视距突然放远,一阵晕眩的模糊后,他的眼睛会对着窗外的某个方向重新聚焦。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楼大门传出来轻微的一声开合,几乎听不见的脚步愈来愈近,停在了哪个位置。
像触发了什么开关,这一刻,官周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开始疯狂地振动,一条又一条信息纷至沓来,屏保上的通知栏被拉出长长一条。
一中扛把子:老大,生日快乐,新的一岁我们还是好兄弟!!兄弟跟你同在!!
我为周哥举大旗:周哥生日快乐~事事顺遂,永远积极,永远向上~
一中扛把子:哥,生日快乐!
备战高考,学习勿扰:官同学,生日快乐!新的一岁,我们要一起进步!
官衡:儿子,生日快乐。今天开始你就是个成年人了,爸爸不求你别的,只希望你保持开心、快乐,做你想做的你自己!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爸爸的骄傲。
……
官周握着手机,注意力却不在眼花缭乱的各类祝福上。
长久的缄默中,只隔着一扇房门,他听到一声低低的“生日快乐”。
黑色水笔长时间悬在半空中,墨水顺着笔尖汇聚成一块,郑重地落在书页上某道题的中段的一个逗号上。
他的十八岁,就这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可能会跟着后天的一起发~因为感觉内容还有点多,又不好拆,放在一起会比较完整~
大家期待的要来啦!!
第58章 进行了一个漫长的深吻。
官衡对这个成人礼很重视, 一大早就带着官周开了两个小时车,去了一趟城郊的墓园。
墓园位置偏,地方冷清, 百米都见不到一个会喘气。园口建了个两层的小办公楼,办事在里面,看门的也住里面。
官衡蹲在亡妻墓前, 手里是借来的一个小铁盆, 火舌不断吞噬着一张张放进来的金元宝和黄表纸。
“小周长大了, 你也可以放心了。这小子没少给你争气, 前几天还参加了省英语竞赛,拿了个一等奖呢。上一次来还没有这么高,短短一年, 个子也往上窜了这么多。”
“你总说要是一眼就能看到大就好了, 想看他大了是什么样子,老了又是什么样子。你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估计都认不出来吧。”
“你在那边安心,不要牵挂我们, 我们都很好。等到小周毕业了,参加了工作, 我就准备准备也可以退休了——小周, 你跟你妈妈说几句。”
官周对着那张嵌在石碑里的黑白老照片看了很久, 每年都来, 对方的照片被他小心地收在相框里, 放在书桌上。
明明每天都在看, 但是就是控制不住的, 关于她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模糊, 连样子都在脑海里逐渐失真。
他想起来女人临走的那天抓着他的手, 明明虚弱得根本说不出来话,却还是强撑着对他做出口型。
——不要难过,我只想你开心、幸福。
官周喉结钝涩地滚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现在很开心,妈。”
什么都好,可惜你看不见。
他弯下腰,把手里那捧郁金香小心地放在碑前,粉白相交的花斜靠在石台上,新鲜的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将沉重的氛围无声地软化了几分。
离开墓园时已经是下午了,官衡开着车在高速上飞驰,一老一小分坐前后,默契地都不说话各自平复。
官衡没回家,直接带着官周去了定好的饭店。
饭店坐落在市中心最大的商业广场里,地下一层是电玩城,楼上是电影院。
一到店前就能看见饭店大门口上嵌着一个LED屏,黑底上红字一条条轮流滚动着,有的是结婚,有的是升迁,其中就有一行醒目的“祝贺官周小朋友18岁生日快乐”。
“……”官周看了几秒,移开眼觑向他爸,“你写的?”
官衡也懵,让他来写怎么可能就这么两句,开头就是“祝我儿子官周顺风顺水顺财神,有福有运有前程……”,一定洋洋洒洒两百字。
而且,都18岁了,怎么小朋友??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服务员迎上来问。
“有的有的。”官衡来了太多次了,都不需要人带路,报了个手机号后就熟门熟路地揽着官周往一个方向走,“你谢阿姨和小以舅舅已经先到了,我去给你拿个菜单,你看看还要不要加些什么菜。”
“不用。”官周说,“你每年点的不都是那几个菜么?”
官衡一梗,发现无从反驳:“好吧好吧,你要是想加菜咱们再加。”
临到包厢门前,官衡忽然从背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小周。”
官周回头,看见他偏着脸,语气突然有点生硬:“爸爸也不是跟你整那一套煽情的,你不喜欢当着人讲这些东西,我就先跟你私下讲两句。”
“自从你妈妈去世以后,你变化这么大,我也看在眼里。”他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对你缺少照顾,生活上的事都是宁阿姨和你谢阿姨在看着。你从小比较独立,什么事都自己做,也用不着他们操心,到这么大了,也就顶多是麻烦我去两趟政教处。”
官衡默了默,已经长了不少皱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红肿,接着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你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缺席,很多时候也考虑不到你的感受。但是,爸爸是真的因为你是我儿子、而骄傲。”
他说到最后,平时永远在外左右逢源大大咧咧的男人,话音里带上一丝难得的哽咽。
父子俩在一起,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一旦说出来,该内敛的东西就有些收不住了。
官周一直都知道官衡是愧疚的,对方自觉亏欠,或许是对自己生意上过家门而不入的忙碌,或许又是对不顾他的感受和谢韵结婚这件事,又或许是其他。
但官周怪不了他。
因为那些难熬的日子,不止他一个人难捱。
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互相扶持、相依为命。
那段时间,官周每天三点一线的,家——学校——医院,只在路中的公交车上能阖几分钟眼小憩片刻。
而官衡也不比他少。
他爸现在的头发是定期染黑的。
官周亲眼看着官衡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里,一夜之间,从前浓密油亮的一头乌发,忽然年过半百一般花白一片,亘生了数不清的白发。
因为手上的都是不动产,可流动的现钱不够,他听到过官衡一个一个电话孙子似的求爷爷告奶奶。
—“孙总,我这个项目的钱可以提前预支出来吗?我太太生病了,实在是急着用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喂?庄主任是吗,我前两年在您这投了个项目——不是不是,我不是来问结果的,我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把这笔钱退出来?我不要利息,就本金就行,麻烦您了,谢谢谢谢。”
……
也看到过他站在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板,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人,强咽着声音泣不成声。
最后宣告最后结果时,这人明明自己就快绷不住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不消倒在地上,脸和眼眶都憋得通红,却还故作坚强地跟他说:“别哭,你妈叫你不要难过,她只是换一种形式陪着我们,我们别让她担心。”
所以哪怕后面发生了再多事,官周也没办法理所当然地责怪官衡。
他的确尽力了,他的确,做到了最好,了无遗憾。
官周不知道要怎么回复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将那些情绪或是想法都放在心里自我消化,没有人戳破,那么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恍若什么事都没有过一样。
太多年没有和官衡交心地谈一谈,平常见面又少,突然这么严肃正经,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措辞,最后只是,以最简单平常的方式回复,给出最明了直接的答案:“谁怪你了?称不称职,不是得我来说么?”
少年的眉眼依旧冷淡,看上去一副不耐烦且凉飕飕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别扭里带着认真:“我没说你不称职,那就还算是称职。”
官周愣了一下,看着看着,然后眼眶更红,破涕为笑了,一掌拍在他背上:“臭小子,我是你老子,你想给我当老板呢?!”
他不禁咧着嘴笑骂了一句,拧开把手,推着官周进包间。
包厢空间不大,灯光是烘托氛围的昏黄,里面只坐了谢以谢韵,围聚着中间一张圆桌散坐着。
桌上已经上了好几个菜了,腾腾地冒着热气。
官衡自觉招呼道:“小周,坐,你跟小以舅舅最近关系好,你们坐一起。今天就是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给你正式过个成人生日。”
官衡摁着官周坐下去,自己挨着他坐到另一侧:“我们好像还没这样坐在一起吃过饭呢,小以上次说等你下山请你吃饭,我可没爽约吧。”
谢以笑笑:“对。”
“我们先碰个杯吧,庆祝我们小周今天开始就正式迈入成年人的行列了!”
大家站起来碰杯,只在官周拿起杯子等着官衡把酒水传递过来时,身边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牛奶送到他面前。
“虽然成年了,但是有些事是不是还得慎重一点?”谢以在他身侧开口,声音有些懒。
官周瞥他一眼,然后故意作对似的,不等官衡倒完,直接站起来把桌边上另一瓶没开瓶的酒拿过来,撬开瓶盖倒了满满一杯。
“欸,你这孩子。”官衡看着稀奇,又很少在他身上看到性子这样外露的模样,“刚说你成人了,就迫不及待想做点大人的事了是吧?也好,今天不磨叽你,你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官周眼也不眨,在某人的注视下直接闷了半杯。
谢以气笑了,无可奈何地收回了眼。
酒过三巡,官衡开始上脸,酒酣耳热,本就多的话变得更多。
昨天仿佛还不过膝盖高的儿子,现在已经要他仰着脑袋望了,心中感慨万千:“十八岁是一段路的终点,更是新征程的起点,你会拥有更多选择,是好是坏你都要开始自己承担。爸爸相信你,像爸爸一直说得那样,我儿子是有大作为的人!”
官周跟他差不了多少,像他爸一样都是容易上脸的人,不过官衡是真醉,而他清醒得很。
食指高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杯底的残酒顺着晃动打散成几串大大小小的水珠,又聚在一起,光晕融化在内,某些角度熠熠地闪着粼光。
硬冷的陶瓷杯在手里辗转两圈,官周倾身去捞酒,指尖还差毫厘就碰到,近在眼前的酒瓶突然被另一只手抢了,就地拿下餐桌放到脚边守着。
“还喝,想睡在这了么?”
官周抬眼望过去,刚才零星的残酒仿佛覆在了谢以那双眼睛上,清亮又朦胧,像映着月光的一汪湖泊,蕴着很分明的担心。
他毫不客气道:“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了。”谢以不恼,笑着指了指脸红脖子粗的官衡,“你爸这样子应该背不动你,你可能得趴我背上回去了。”
“……”
官周别开了脸。
“生日呢,开心点。”谢以靠在椅背上,温平地看过来,笑意浅淡,“我明天就走了,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杯壁的凉贴着滚烫的掌心格外冷。
官周握紧杯身,他想说是你自己要走,想说你也可以不走,但是话音出口,却是一声平仄的、没有起伏的:“几点走。”
“下午吧,让李叔开车过来接了。”谢以说。
官周低闷地“哦”了一声。
他们两个人的气氛又开始变得怪异,与旁边大着舌头喝上头了的官衡截然不同,仿佛隔了堵空气墙,将不大的空间划作两块。
静了片刻之后,官周忽然觉得方才囫囵下肚的酒没滋没味,既不解渴,也不醉人。
他垂着眼将酒杯随便地扔在一边,打算出门透口气,一抬头,一直安安静静看着他们的谢韵正往他这走。
“小周。”谢韵越过谢以,手里端着杯子径直过来,“生日快乐。”
杯子低悬前递,是一种小心的示好,又带着了然的真诚。说多了便显得虚假,明明涵养深切,最后却只是真挚地又重复了一遍:“生日快乐。”
这是她的善意,也是一种试探。
这些年他们的关系日渐平缓,有时候甚至给人一种真是一家子的错觉。
只是这样的关系一直被笼罩在窗户纸之下,不到捅破的那一步,没人知道真实的景象到底怎么样。
包厢里顷刻间安静,就连官衡都像突然舌头打了结,突然就没了声音,被吓得醉意都少了一半。
官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谢以,谢以没看这边,低着头拨弄手机,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分明知道,但凡他看过来,哪怕只是眼神表达一点想法,说不准就能让官周看在他的份上,考虑试着和谢韵共处。
但他没有。
完完整整的选择权,不受任何人干扰的选择权,在官周手上。
要怎么做,只看他自己,只遵从心意。
空间内气氛变得焦灼,少年低着头握着杯子迟迟没有动静,谢韵目光一点点黯淡,就在官衡看不下去,准备圆场时,少年淡淡地开口了。
“递一下。”
官周看着他爸说。
“哈??”官衡呆了。
官周没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递一下酒。”
“噢噢,来来。”官衡受宠若惊,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忙不迭地把手边剩的半瓶酒递过去。
这一幕,他从几年前就开始等,等了这么多年了,本以为以后最多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地过,却不想在今天竟然有了转机。
谁不想一家子和和美美,谁愿意夹着尾巴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官衡像是霍然被一个大奖砸晕了头。
谢韵指尖有些发麻,她呆滞地看着官周接过酒瓶,倒酒,碰了一下她的杯子,然后薄薄地抿了一口。自己却恍惚地僵着手,愣在了原地。
官衡在一旁看着急得摆手,见谢韵迟迟没有动作,按捺不住上前热场子道:“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你谢阿姨早就惦记着你生日了,半个月前就跟我打电话让我记得请假。我总是不在家,你们两个待在江北互相照应,现在小周越来越懂事,咱们家也越来越好,这日子指定蒸蒸日上。”
谢韵被他喊回了神,连忙抬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睛泛着热意。
官周偏着头,话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像有人架着刀在他脖子上逼:“……谢谢。”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官衡兴高采烈地喊,恨不得原地跳个舞庆祝一下,“小周,爸爸早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我儿子一直都这样……”
官周听不下去,默默抬手捂住了半边耳朵。
欢腾的空间里,只有谢以,平静且温和地看着他,眉目带笑,一点也不惊讶,像是早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谢韵回途的步子都不免发虚,像腾空架在云上。
期待了几年的事情突如其来地实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切。
谢以让开路,让她从中间过,谢韵一时没看路,裙边一带,放在地上半满的酒瓶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倒在地上,酒水和玻璃渣四溅。
“别动,别动!你现在不能乱动,小心点,你别给伤到了!”官衡突然慌张,“小以,搭把手,把你姐扶出来!你小心点,她现在不能碰着!”
碎个瓶子,为什么不能碰着?平时家里的碗打碎了,也不见官衡慌成这样。
官周看着从狼藉中抽身的谢韵,顺嘴问了句:“为什么现在不能碰着?”
官衡脱口而出:“因为她现在怀……”
话音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官衡不说话,一时间包厢里没了声音。
诡异的静默之中,官周抬眼睨着他,目光很淡:“怀什么?”
……怀孕。
官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官周突然意识到,谢韵刚刚跟他碰杯时,杯子里不是酒,是白花花的椰汁。
可是谢韵平时是喝酒的,家里那个酒柜,她不时也会拿两瓶下来,或添两瓶新的。
电光火石间,官周脑海中迅速地闪过这些天的疑点。
为什么谢韵行举古怪?
茶几里藏着的药是什么?
为什么争执,并且内容围绕着他?
这一刻,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没想过,在官衡刚和谢韵结婚时,他就设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心智也不够成熟,意气用事,只想着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只想着如果真要发生了这种事,他就算离家出走也不会跟人共处一个屋檐下。
可是后来一直也没有发生,设想的黑心后妈的斗智斗勇,和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的事,都没有发生。
他就也没有再想过。
现在突然一点招呼也没打的,给他扔了个轰隆响的炸弹,震得他脑子一片空白,措手不及。
怔愣的目光中,谢韵的口张张合合,仓皇地像在解释。
官周什么也听不见,耳边一片嘈杂,像破旧的老式电视机滋滋地闪着雪花纹,发出尖锐刺耳的杂音。
他看着官衡,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官周不是完全接受不了,如果官衡好好跟他说,或许他的反应不好、甚至恶劣,但风波过后大抵还是会接受。
但这事是官衡主动和他说,还是他被动地知道,两个方向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是他们父子俩的事,像任何一次谈心教育一样,他们处在一个平面里,做选择之前要考虑对方。
因为全世界,只剩他们最亲近了。
而后者不是。
后者官衡站到了另一条线上,小心他、提防他,和别人商量且苦恼他。
他就像一个麻烦,丢不掉的麻烦。
当初相依为命的人,现在有了新的妻子,马上还要有了新的孩子。
像官衡说的一样,这个家会蒸蒸日上、和和美美,他们一家三口会幸福、会圆满。
他们。
待官周回过神时,他已经离开了饭店,不记得走的时候谁说了什么,谁又有没有拦他。
他茫然地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绚烂的街景,一幕一幕地转换,晃得他眼前恍惚。
出租车师傅本是赶着回家吃饭,打算收工了,没想到路上又拉了个客,开出商业广场,连声问道:“哥们,去哪啊?你咋上了车不报地方,我这是要带你往哪走——诶,兄弟,吱个声啊!你这样我不知道往哪开嗨!”
官周脑子太乱了,各种思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脑子里好像有个不断膨胀的蘑菇云,胀得头脑苦钝。
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从各种在眼前飞旋的信息碎片里选择了最熟悉的地方,机械性地报了个地名。
又麻木地付了钱,下了车,全凭肌肉记忆穿过街道,走进了巷子里。
最安全的逃避所早就没有了,店面重新装修,变得又大又气派。藏身于学校附近的小餐馆,竟然还故作正式地招了几个身穿工服的服务员站在门口迎宾。
坐在前台的老板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带着油点的墙面,老旧泛绿的塑料布,和闭着眼都能闻得出是哪个牌子的空气清新剂全部都消失了。
白云苍狗,物是人非,旧人一场空。
林伯说得没错,只有他还留在原地,只有他还在不断地将那些过往来回翻阅,耳提面命地生怕自己忘记。
只有他珍视。
官周空恍地离开巷子,看着外头街道的车水马龙,胸腹中的空气仿佛要抽离,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走上横亘马路的天桥,像一个溺水的人,条件反射地往高处爬,握着冰凉的栏杆喘息不止。
眼睛里像是裹进了粗砂,磨得眼睑钝痛,眼眶滚热。
如果换一个人,官周的反应也许不会这么大。
可是这个人是谢韵。
他怎么能,那么快地接纳一个登堂入室、虚伪两派的女人。
当初官衡单位和医院两头忙不过来,这位谢女士自称是官衡多年的好朋友,自告奋勇地来帮着照顾他妈妈。
官周还真以为这份情谊雪中送炭,对她满腹感恩,一度能认她做干妈的程度。
如果不是那天谢韵和官衡在热水间说话被他无意中听见,他还真要以为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的人,不计回报地伸出援手。
“你回去吧,我今天请了半天假,我留在这里照顾就好。”
“没事,我回去也没什么事。云姐上午状态不太好,你一个人和小周可能忙不过来,我再待一会儿吧。”
“小韵,你没必要这样。当初你要出国,我们分手,我没有怪过你。现在我们也各自往前走,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些事情应该向前看。”
“向前看,为什么已经不用的电话卡还能打通?为什么我送你的手表还在带?你向前看了!?”
长久的沉默后,女人又说。
“那你考虑过,云姐这个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一个人,能照顾好小周么?”
“……”
人真复杂。
哪怕躬身病床,憔悴不安,日日夜夜的担心和难寐都是真的,却还能从填满了的时间里抽出丝缕,来满足高压之下的低劣。
多可笑。
前女友主动照顾现任妻子。
他以为雪中送炭,原来也另有目的。
最后竟然还理直气壮地以他的名义,为隐于人下的苟且做借口。
所以他妈妈算什么?
被人糊弄在鼓掌中,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前女友天天以朋友为名出现在面前,还要不明就里地对人心怀感恩?
或许这件事说到底,在法律效应期间他们没有越界,一切都是合法合规的。
但情理上,真的没有问题么?
反正官周不接受。
官周睁着眼睛,看着天桥之下的车流奔涌而过,天桥在半空中空旷屹立,来往的风没有阻挡地在耳畔呼啸,吹得他眼睛又干又疼。
他却像没有知觉一样,半分钟也不闭眼,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虚空中某个点,像瞳仁上罩着的一层薄薄的透明玻璃,悄无声息地分迸出裂痕,又碎成许多片。
他有些站不住脚,腿像触电了一样,从小腿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麻。缓缓地顺着栏杆蹲下,肩胛撑起单薄的衣料,骨骼的线条硬涩流畅。
他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小孩。”
官周惘然地眨了一下眼,怀疑是错觉,然后又听到一声更清晰更显著的“小孩”。
他回头,看见那个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是,要分开吗……
这么多个问题,可是说到嘴边,他却选了最不中听的一句话,牵起的笑嘲讽:“恭喜你,你要有亲外甥了。”
谢以看着他,从不蹙起的眉尖此刻紧皱。
他曾无数次地逗他、想他笑。
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看到他笑,会这样刺眼。
会让他看得心疼。
官周那双眼睛被风吹得很干很干,没有一点湿,或许是酒意未销,脖颈脸颊的红仍未褪却,连带着眼尾也绯红一片。
像是在对峙,他竖起一身尖刺。
一半刺别人,一半刺自己。
眼前划过一片短暂的黑,他的眼尾被人抹了一下,谢以俯下身,仔细地揉过他的眼角。
“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别说。”官周声音很凉,“不好么?亲生的和外来的哪能一样,你不应该来这里,应该考虑考虑给你的亲外甥取个什么名字。”
谢以没有说话。
他看了官周很久,良久以后,他倏忽轻轻叹了一声,慢声反问:“你是想给我当外甥么?”
明明语气很轻柔,和平常别无二致。只是更低些,更温和些,每个字都透露着另一种意思。
像洇湿草纸的绵雨,缓缓地打湿纸面,映透出纸下的隐晦。
官周突然就噤了声。
他心脏霍然跳得很快,一声一声的,擂鼓似的震在耳边。
他听见谢以离得更近了些,声音更清楚:“小小的年纪,天大的胆子,你哪里有一分把我当舅舅?”
那只手掠过眼尾,下移,碾揉他的唇角。
紧接着,眼前人忽然倾身过来,他冰凉的唇触碰到了对方身上最温热柔软的地方。
天桥之下汽车穿跃不息,不知是前方路段哪里出现了问题,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嗡鸣不止。
骤风不歇,吹得高杆上的长旗布料折打在一起,噼啪声彻耳,像引燃了鞭炮。
官周头昏脑热之中,听到对方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有一只温凉的手,覆上他的眼。
唇齿交缠的间歇里,他说:“闭眼,张嘴。”
天桥之上,他们在世界中央,青涩而又热烈地,进行了一个漫长的深吻。
就像谢以当初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答应谢韵教养什么叛逆期的小孩。
二十余年,他病痛缠身,惯是笑面见人,可心里枯凉无波。
自以为是个冷静万分、做事考虑周全大局的人。任凭外界喧嚣,也没有事情能真让他控制不住。
这一刻他突然懂了,为什么总说世间万物皆有缘法。
道理解释不清的事情,就会用缘法来概括。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了,熬到凌晨提前搞完了。
今天开始,小情侣要开始甜甜的恋爱了!
这本书已经走过半程啦,各位大人求一求预收呜呜呜
《成为对家大粉后》,这本完结就接档~
【要脸不要命·嘴比石头硬·骚包受×看上去不像会喜欢人类·外冷内热·专注拆台攻】
白柏十八岁组合出道,二十二岁男团解散自己飞升成断层顶流。
男团解散四年,他躲了前队友四年,终于在一次活动上避无可避,酒别重逢。
真·酒别重逢。
前队友一杯红酒献祭了他一身百万高奢,并且非常干脆地泼完了就走人,只留下一个热搜。
#男默女泪!宿翊酒泼负心前队友,内娱爽文!#
白柏微笑:“查,不把他老底掀出来,明年乐山我来坐。”
*
为了拿到第一手黑料,白柏忍辱负重,开小号蹲到对家粉丝群。
他被前队友敬业的大粉拎着朝九晚五地做数据、控评、反黑……还得拉踩身为对家的自己。
白柏:“……士可杀不可辱。”
痛苦闭眼,咬牙切齿——
【天会晴,雨会停,哥哥在我只做零】
【期待演员宿翊,欢迎关注待播作品】
【请前队友独立行走,专注自家不要碰瓷,宿翊独美】
……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终于卧底混成了一把手……??
后来,粉丝群内。
粉丝a:【新电影要上了朋友们!我们怎么宣传!】
粉丝b:【问问狗哥,狗哥首脑!本群第一站哥!】
粉丝c:【有狗哥在,就有定心盘。】
粉丝b:【狗哥呢?!狗哥在哪?】
此刻白柏正攀在前队友的肩上。
这位在外严肃端方、周正冷漠的前队友,咬着他的舌尖,空隙中话音低涩又暗昧:“不是说想给我做狗?舔。”
白柏:你等着……我发通稿黑你……
——
小剧场
宿抑捡到了一部手机,手机的壁纸是他前队友闪瞎人眼的18k自拍帅照,上面顶着他家真爱大粉账号正在发新一轮彩虹屁。
—第一眼以为你是文化生,第二眼以为你是美术生,第三眼发现原来是要和我相伴一生。
而前队友正站在他面前,顶着张美丽冻人的死人脸,两手一摊:“手机还我。”
宿翊瞥着屏幕念出id。
“……好想做哥哥的狗?”
#挖黑料把自己搭进去了#
#说好的对家,不要来亲我#
#我把你当死对头,你竟然偷偷喜欢我#
第59章 被吻得七荤八素,还半步不肯退地纠缠着鼻息
官周好像飘到了一片云上, 那片云托着他悠悠晃晃,晃得他找不着北,又扔他在空气中一上一下地悬浮, 最后化作雾气充进脑子里。
一片氤氲柔软的白,堵住了所有的思绪,像一根短路的电线, 咔嚓一声中段断裂, 空白的时间里, 只听到了滋滋的电流烟花一样迸裂。
漫长的恍惚之中, 一只手是冰凉的,以一种紧握的状态深嵌在掌心。
是天桥上不锈钢栏杆特有的金属的沁凉。
那截杆子好险没被他融进手里,像要打包带走留个纪念一样, 谢以掰了半天才让他的手指撤开。
等到官周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时, 他眼前是一片蒙蒙的鸽灰色,仿佛天际破晓时最早最遥远的一角天空。
他怔愣地盯着眨了眨眼睛,然后心说,噢……这是平芜的窗帘。
他在平芜。
几个小时前, 谢以带他回来的。
谢以呢??
官周诈尸一样从床上坐起来,第一时间不是观望一圈房间, 而是被手指上传来的一丝疼痛勾住了注意。
他的食指上挂着一个金属圈, 圈上是一串钥匙, 看款式车钥匙也有, 房钥匙也有。起身时圈头勾住了被子, 这才带着他指根扯了一把。
……
官周觑了几秒, 然后默默把那串钥匙摘下来, 像团烫手的火似的扔到床脚, 然后头疼一般捂住了半边脸。
不到半分钟, 又默默倾着身子往前一捞,把那串钥匙又扣回手里。
错乱混淆的记忆碎片里挖出来那么一块。
当时不知道吻了多久,他的呼吸都已经乱频了,像一条溺水的鱼,又贪恋又经不住,被吻得七荤八素,还半步不肯退地纠缠着鼻息。
谢以好像注意到了,从他唇齿间缓缓撤离,官周甚至来不及换一口气,下意识地就搭住他的胳膊。
对方顿了顿,然后又上前,重新贴了贴他的唇,安抚性的,嗓音笑里带些无奈:“不走。”
“还没跟你说一句。”谢以说,“生日快乐。”
紧接着,官周的食指一凉,被挂上了个什么东西,从指尖顺畅地溜进指根,扎得稳当当。
“本来打算送你辆车,庆祝一下小朋友能摸方向盘了,挑了一天才满意,但是现在又觉得不太好。”他说。
官周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又被塞进了一串钥匙,其中有一把刚好卡在他两指间,他摩挲了一下,发现是平芜的钥匙。
对方笑道:“都是你的了。”
都是。
人也是你的。
那么现在,人呢??
官周手指没入发间胡乱地抓了一把,耳尖红得能滴血,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
凌晨一点半。
回来的时候到顶十点,他宕机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
这辈子没这么窝囊。
可是这么回来了算什么?
什么话都没讲清楚呢。
吻他算什么意思?“都是你的”算什么意思?回来以后就各回房间,信息这么久都没来一条算什么意思?
好像什么都表明了,但什么也没给清楚,就像往他手里递了根绳子,结果系在对方手腕上的那头是个活结。
官周只想了两秒,然后立刻抬步下了一楼。
出门的那一刻就有些心虚。
这个地方几个月没来,陈设一点不变,连一楼餐桌上的纸巾盒摆放都仍旧是横着,两端朝长桌头尾,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屋内空旷昏暗,远离熟悉的环境,方圆几里都找不到十个会喘气的。
这样僻静的深夜里,什么事都显得不光明,带些难言于口却又心照不宣的隐晦。
官周在地脚灯的微弱光线下,捏了捏鼻梁,别开了脸。
他只是来讨个说法,说完了就走。
立刻走。
官周走到某个紧闭的房门前,犹豫了一阵,向来干脆利落不爱纠结的人,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十万个为什么”说:“万一睡了呢?万一冷静下来后悔了呢?万一问清楚了反而不如意呢?”
另一个说:“不问你自己睡得着吗?你不想说清楚吗?你还想和之前一样含含糊糊若即若离吗?”
挣扎片刻,终究果断的战胜了迟疑的,他曲起手指“嗒嗒”地敲了敲门板。
一门之隔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谢以很明显也没睡着,这让官周无端地卸下一口气。
门被从里拉开,谢以出现在面前,一身衣服还没换,衬衫边角连个卷边都没有,袖口的扣子也没解。
他没有惊讶,目光垂落下来,笑说:“来讨债的?”
……?
官小少爷顶着一张过分冷静、以至于面无表情里透着满满的生硬和强撑,像是来寻仇的脸突击夜袭,怎么看怎么不善。
官周拧着眉觑他,给了两个不管从语气还是从内容上都让人为之胆寒的字:“清算。”
谢以笑了,侧了侧身子,让出条道。
官周刚迈出一步,他又伸出只手,凭空拦截:“等一下。”
“?”
“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谢以笑吟吟问。
“什么事?”
谢以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好像有人定了规矩,进门前要打报告,有点忘记是谁了。”
他说完,又抬眼看来,意思非常明确:“你还记得是谁么?”
……
王八蛋。
官周咬着后牙看他,那目光……活像要把人盯穿。
谢以毫不怀疑,要是再迟钝一秒,有人立刻就会甩脸掉头,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一句。
是有点过分,毕竟刚把人亲了。
一天都没过,就又来欺负人。
“好了——”谢以让开道,拉住官周的手腕往里带了一把,关上门,“生日都还没过去,笑一笑不好么。”
在平芜待了一个月,从未踏足过这个房间,官周大致地瞥了一眼。
房间里头很空很冷清,没什么陈设,墙角一架比人高的实木书柜,五个分层整齐有致地列满了书。窗帘是和楼上一样的鸽灰色,围得很严实,如果是白天一定透不进来一点光。
官周视线落在床角,又不留痕迹地移开,坐在了墙角那把藤椅上。
“所以,大检察官来清算什么?”谢以弯着眉眼靠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墙面上,抱着胳膊垂眸看他。
“……”这个话要怎么开口呢。
好像从哪里开始说,都不是很好。
官周咬了咬舌尖,又觉得这人太混账了些。
他明明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却还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好像和平常别无二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已经后悔了,所以当做没发生过吗?
想到这,官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出门前还半松着的唇角,缓缓地拉成一条冷直的平线。
他突然有些恹,进门前那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小人蹿出来,冲着他耳边喊。
如果结果不好的话,好像他也不是那么想要了。
“我没……”事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还记得多少?”谢以说话永远保持着涵养,从不打断人,哪怕对方再拖沓,他都能保持着良好的耐心听完再发表意见。
但是这次不行。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就这么短短几秒,有人就在心里把自己折腾蔫巴了。
“?”什么叫还记得多少?
官周有些疑惑。
不应该问的是,有没有后悔、打算怎么样、你怎么想的么?
谢以动了动眉尖,声音轻了些:“是不是还没醒?”
“什么没醒?”官周忍不住问,那双眼睛提起精神睁大了些,脸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你看我像在梦游么?
谢以笑了一声,低声说:“醒酒。”
醒酒。
官周突然懂了他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以回来一直也没休息,跟他差不了多少,把他送回房间以后,独自坐在官周正在坐的这张藤椅上反省了三个多小时。
偏差太多了。
有些东西,抑制不住地,像冲垮了坝的洪水,隐隐发酵。
就像杜叔说的,他心思细,一眼就能看穿人在想什么。
在意识到一切都不对了的时候,他就决定及时止损。
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将小朋友送到该有的轨迹,他就抽身离开。
把一切回归到该有的位置上,把那些暗自萌发的苗头全部摁死在襁褓,他需要冷静冷静,官周也需要走对正确的路。
但是他冲动了。
先前的几次试探,他用理智说服感情,尚有成效。
可那一刻,在天桥之上,谢以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又觉得,理智才是错的。
理智只能骗过感情,不能说服感情。
吻上去的那一刻,一直挣扎着的东西霍然落地。
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纠结那么久的东西,在触碰到的时候,都失去了意义。
他静坐三个小时,想了三个小时,反省三个小时。
如果再来一次,估计还是这个决定。
只是他错在一点。
他不该在官周喝了酒的时候这样,要对方清醒着,听他把一切好的坏的全部放在面前,然后再慎重地做下选择。
选择的权利,他只负责给。
官周难言地看着他,脖颈上突出的喉结钝钝地滚了一下,发现先前小心翼翼的,原来不止他一个。
原来谢以也这样。
一片缄默中,官周倏忽开口:“你觉得我清醒么?”
谢以说:“我觉得,不够清醒。”
哪怕官周清不清醒在他眼里很容易评判,此时脸颊脖颈的醺红已经完全消退得无影无踪,脖子白净得冷玉似的。
但他就是觉得,不够。
要再多一点时间,三天不够,七天不够,十天也不够。
一定要给了充足的时间,让人再三考虑,认清楚要选择的和要承担的,最后如果依旧坚定,谢以才觉得算清醒。
即使这个充足的时间,在谢以的脑海里甚至也没有个概念,只知道一定要很久很久。
“那你过来,我证明。”官周说。
谢以近了几步,微微俯下身子,去听他要怎么证明。
他还没有完成动作,下一秒,官周支起身子,生涩地在他唇上亲了亲,蜻蜓点水的,而后通红着耳根,生硬地别开脸。
“你相信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