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试试,没人看见。”
“他挨了几下, 仗着考场人多,一直在躲。没人能证明他说了什么话,只能看到他在挨打, 所以最后他什么事都没有,我哥却还背了个处分。”周宇航愤愤道。
其实具体说了什么,周宇航也只知道个大概, 还是跟同考场的兄弟偷偷摸摸打听来的。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 一定是些乌烟瘴气不堪入耳的话。就凭官周时隔这么久, 回忆起这件事仍冷得能掉冰碴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周宇航总结:“反正这人, 就是一驴皮做的,打不通讲不通骂不通,摊上就是一张狗皮膏药。他挨打, 天经地义。”
官周蹲在花坛边上, 沉着张脸,眉尖烦闷地动了动。他微低着头,半张脸埋进领口,闭了闭眼睛缓口气, 努力做到心平气和。
眼前被黑暗笼罩中,手掌一凉, 有人拉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 谢以站着, 俯身看着他, 眸光从低垂的眼皮下投出来, 像一缕轻轻的风, 温和而又轻柔。
官周刚聚起来的那股躁气, 没有理由的, 沉寂了下来。
谢以伸手握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 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捏了捏他薄薄的掌心,突然问道:“模考的教室和你们这教室一样吗?”
周宇航将气撒在绿植上,咬牙切齿地揪了一片叶子下来:“问这个干嘛?当然一样,在自己学校考的。”
谢以来的时候穿过走廊,路过不少正在上课的班级,顺便地掠过一眼,对教室布局有一些浅略的印象。
官周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没多说,带他上楼回了教室。
江北一中晚自习下周才开始,他们聊了半天,这个点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走廊上只剩几个拿着拖把的值日生。
高三一班人全走了,大门关着,老式的铁杆栓进门框里。为了防止学生忘带作业,黄铜小锁装饰似的挂在铁片上,拉一拉就能轻轻松松地打开。
官周推开门,摁下墙面上的开关。
头顶一管管长灯在短暂的闪烁之后稳定下来,教室乍然亮起,抹过的黑板上还泛着水光,干干净净,只留右上角单独框住的“高考倒计时”。
“你要看什么?”官周靠在门框上,瞥了一眼谢以。
谢以走进去,就停在门口,仰头扫了一圈教室上半截。
周宇航一头雾水,往官周身边凑了凑:“他干什么?没见过真男人的斗争,被社会的险恶吓懵了头,来观赏天花板上不一样的风景?”
官周直截了当地抛了三个字:“不知道。”
周宇航更懵:“不知道你还带他来?你都不问问他来干什么?”
“看不出来?”官周语气平静:“他来散步。”
“……”
周宇航彻底说不出来话,他哥最近可能有点心情太好了,好得让他承受不住。
他闭上了嘴,顺势靠在官周身边,曲着手肘就要架在旁边人的肩上。
“行吧,散散步,饭前消食有利于身心健——操!”他话说一半,猛地停住,准备借力的人轻飘飘地侧了个身,躲开了他的胳膊,周宇航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
“老大!你躲我干嘛!!”周宇航扶着门框惊魂未定,一脸不可思议。
官周淡淡反问:“没习惯?”
“……”习惯的。
可最近他哥不是心情好吗!亲近一下怎么了!
周宇航伸出手指着里头那位走到教室后门的人,痛心疾首道:“那为什么你不躲他!”
官周纳闷:“我躲他干嘛?”
“他今天——不是今天!他刚才就碰你那么多下,你都没有躲!我就以为……!”周宇航委屈巴巴,“为什么!你为什么躲我不躲他!”
官周愣住了。
手掌仿佛重新传来奇怪的触感,被人用指腹轻轻地捏了一下。
周宇航这么一问,这些动作突然地被放到明面上,顿时更清晰,难以忽略。
这样倏忽一想,就不自觉地延展到更多。
比如谢以总喜欢搭着他的肩,喜欢扶上他后脖颈推着他走,有时候抵在他肩上,半边身子的重量全落给了他,还自然得很。
为什么不躲谢以?
这个想法刚刚在他脑海中成型,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当事人站在远处面向他问:“模考坐哪个位置?”
官周收回那些发散的想法,指了个方向:“那儿。”
他坐的位置靠后又靠墙,刚好在角落里,考场格局布置得每一组之间都留出宽宽一条道,传不了小话递不了小抄,所以张扬才敢仗着别人听不见,有恃无恐地挑衅他。
谢以走过去,站在那个位置,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远处嵌在高墙上冒着红光的机器,片刻后,转身往门外走:“走吧。”
官周疑惑看他:“你看出什么了?”
谢以熟练地扣上他的肩,欲盖弥彰:“不确定,说不准给你个惊喜。”
官周没在意,他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在肩上那只筋骨匀亭的手上,虽然清瘦得皮贴着骨,修长的手指上指节突出,但又不至于嶙峋得失去美感。
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肩,像每次甩掉周宇航的咸猪手一样,小动作地让这只手微微往下滑了滑。不过只滑了几寸,这只手便又自觉地调整了位置,往上挪了回来。
官周认真地感受了一下,他心里罕见地没有排斥的感觉,像平时一样正常,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细脚伶仃地爬过。
描述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感觉,反正很奇怪。
他默默收回眼,余光一扫,不小心望见了后头瘪着个嘴跟着的人。
周宇航的眼神幽怨又悲怮,像深宫里苦等十八年的冷宫弃妃,明明闭紧了嘴,却满脸透露出来大写的四个字。
——左脸“谴责”,右脸“渣男”。
官周:“……”
他们离开学校,校门口街道上的路灯亮了一路,各种各样的小摊车从各个街头巷口窜出来,仿佛一到夜间就从珊瑚礁里窜出来的鱼。
“老大,你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准备!”周宇航拽着书包带,像即将远送将军出征,语重心长,“这一波关系重大,他既然敢踩到我们头上,那就让他好好看看我们的硬家伙!让他知道,在别人的场子,狂归狂傲归傲,做人还是得低调!”
官周脸又往衣领里埋了埋,恨不得跟他分条楚河汉界:“……赶紧滚。”
周宇航走了。
官周拉开外套拉链,早秋的晚风清凉地掠过,不知道从哪蕴了一缕桂花香,淡淡地在风里一晃而过。
他缓缓呼了口气,转头看见谢以早已拉开了副驾驶的大门,靠在车上等。
对方温润地望着他,发丝曳动在同一阵风中,眉目舒展,深黑色的瞳仁里映着他背后惶惶的灯光,仿佛碎了一眼的星子,显得格外的亮。
谢以问:“好了?”
官周看着他,快速地眨了下眼,复而低头,径直擦过他的身边,一声不吭地钻进车里。
车开入大道,缓缓穿过跨江大桥,沿江的建筑高灯五光十色,连江面上的倒影也流光溢彩。
这个点是刚吃过晚饭的点,白天里的车水马龙闹市喧嚣逐渐沉寂,换成了一种恬静的烟火气。城市里个个光鲜亮丽的人,从这个时间开始,才陆陆续续地褪掉了外衣,回归了自己。
官周歪斜地靠在车门上,额头抵着车窗,眼睛里晃过沿路一瞬瞬的画面。
今天仍旧是谢以一个人开车,李叔没有来,车里安静得有些沉默,两个人心里都藏着东西。
钢化玻璃又硬又冷,像吸水的海绵一样从人身上汲取温度,官周额下的那一小块甚至隐隐发热。
他舔了舔唇,打破了一片静默,突然无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一直开这么慢么?”
谢以揣测了一下这位大少爷的意思:“嫌慢了?”
官周答非所问:“快的话能有多快?”
谢以挑了挑眉:“你想试试?”
官周淡淡地“嗯”了一声。
“别人开没意思,自己试才有意思。”谢以话里有话,带着某种怂恿的意味。
官周蹙了蹙眉,看他像看单细胞生物,难得耐心地提醒道:“我没成年。”
谢以欣欣然应了一声。
官周以为他没懂,进一步解释:“没驾照。”
谢以弯了弯唇,尖尖的嘴角弧度懒散又恣意,外头霓虹灯姹紫嫣红,显得他那张病气的脸上平添层艳色,清淡的气质倏忽变得浓郁。
他说出来的话无法无天,蛊惑着人:“试试,没人看见。你觉得我会卖你么?”
谢以眸光微动,转眼看见少年默了默,然后把黏在车门上的身体坐正了,真的认真地想了想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片刻后,副驾驶伸出一只蠢蠢欲动的手,摸向了方向盘。
……
被人一把中途截住。
怂恿人的王八蛋翻脸不认人,对上少年茫然的表情,一副钓鱼执法的模样,笑吟吟地揶揄道:“还真敢啊,是要夸你胆子太大,还是说你这么信任我?”
“……”官周脸更木了。
“小小年纪,追求什么刺激,别跟着乱七八糟的人瞎学。”谢以说,“乖乖坐好,开得稳才是车技。”
官周抽回手,品了品他说的“乱七八糟”四个字,没说话,只在心里认同了一下。
他没再吱声,又扭头看向车窗外。
窗外风景变化,轿车小船似的,一路安安稳稳地穿过了一条条街道,最后停在了他家门口。
官周拉开车门下车,书包挂在单肩上,临走前大发慈悲多说了一句:“你开慢点。”
谢以笑说:“好。”
他转身往家走,走出几步听见背后车门关上的声音,没回头。
直到走到家门口,才发觉好像有什么不对,蓦然转身,撞进了一双笑意漾漾的眼睛里。
……
“你怎么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42章 “你要对我负责啊。”
半个小时后。
官周和谢以面对面坐在餐桌前, 四目相对。
桌子中间是谢韵留下的一张纸条——
小周,宁阿姨高血压犯了,我带她去医院, 晚归,记得吃饭。
“所以。”官周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你被抓包的惩罚是, 要被盯在人眼皮子底下, 来我家住几个月。”
谢以认可:“对。”
官周忍了忍, 没忍住:“这到底是你的惩罚还是我的惩罚?”
他算是懂了, 为什么王主任打完电话,打个瞌睡的功夫谢以人就到了。
合着是从他家出发??这当然快!
他家,现在变成了姓谢的老窝。
不仅谢韵没赶走, 现在还多附赠一个。
“这么说就不太好了吧。”谢以看笑话似的, 义正言辞,“你是主要因素,现在我受罚了,你帮我担点, 不应该么?”
官周直视他,跟他之间分得清清楚楚, 又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杀手:“哪里应该?”
小没良心的。
“哪里都应该。”谢以放下交叠着的长腿, 从椅子上站起来, , “我被移地监。禁, 是谁主导的?”
他走到对面, 靠在桌沿上, 垂眸看着脸色复杂的官周, 弯了弯眉眼:“你要对我负责啊。”
“……”官周面无表情地觑着他。
谢以:“怎么?你竟然还想把我赶出去?”
他“啧”了一声, 装得挺失落:“我还以为我们至少也有点革命友谊。小小年纪,提起裤子不认人?”
这语气,听得官周牙酸。
他后牙紧了紧,捂住了半边耳朵,近乎粗暴地扯了扯耳轮,没好气地说:“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赶你了?”
谢以:“不赶?”
官周冷睨着他:“你都进来了,我把你打出去?”
谢以笑了一声,腰胯离开桌沿,不逗他了,绕回到纸条上特意强调的那个“记得吃饭”的问题上:“吃什么?”
官周中午吃的食堂,一中的食堂是全国食堂里最典型的那种,一堆小铁碗隔水保温,做法按统一公式,味道像预制菜。
说好吃又挺难吃,说难吃又还能吃,不饿的时候不想吃,饿的时候将就吃。
总而言之,就是鸡肋。
折腾了一天,打架还耗费了不少体力,官周其实下午在办公室的时候肚子里就有点空,放学又耽误那么久,此刻更是饿得胃疼。
他拉开冰箱门在里面翻了翻,没看到做好了的饭菜,只有一盘切好了的胡萝卜,和半碗盖了保鲜膜的肉在腌。
保鲜膜没裹全碗口,留了个空在通风,估计是宁阿姨做饭做到一半犯了病,急急忙忙,收拾都来不及。
官周把冰箱门拍回去,掏出手机点进蓝色软件翻了几下,随口问道:“披萨吃不吃?”
说完又自我否定,带几分嘲讽:“忘了,你不配。”
“……”谢以气笑了,从外面走进来,“没东西吃么?”
官周抱着胳膊从冰箱上让开,从嗓子眼里“嗯哼”了一声。
谢以非要亲眼看见才相信似的,又打开了冰箱门例行检查。
官周懒得看他做无用功,低头翻着外卖列表。
他嘴不算挑,只是不喜欢食堂那种大锅菜,放在热水里一温,先把锅气散了个干净。所以隔不了几天,他要么得到校门口的地沟油一条街转一圈,要么就得蓝色黄色软件轮流宠幸,频率高到他的账号被列入杀熟列表。
屏幕最顶上推送了几家炸鸡店,底下特意用黄框标了四个字“我常点的”,为了吸引注意还加了个双引号。
结果他停也没停,就快速地指尖一滑掠过了,扒拉了几下,最后停在两家店纠结。
一家“十全大补·朱记药膳”,另一家“江南好”的扬州菜。
他轮流看了一圈,最后选定了其中一个,正要添加,听见谢以问:“吃不吃面?”
官周没意见。
他头也没抬,退出好不容易选好的店,在搜索框里输了几个字“面”“清淡”,扫了一眼,问:“三鲜阳春面?”
谢以没立刻回答,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带那么点欣慰地感叹:“没想到你对我这么信任。”?
什么信任。
官周莫名其妙,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眼睛,抬头看他。
冰箱门大敞,谢以站在前面,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拿了包挂面,三根尾指还扣了两个鸡蛋在掌心里。
官周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然后就见着谢以转过头来看他,半边脸映着冰箱冷白的光,显得另半边轮廓更深。
“可能没有三鲜,只有鸡蛋清汤面,少爷你凑合一下?”谢以说。
官周目光在他脸上和手里的东西上来回转了两圈,问出了心里觉得自己在做梦的问题:“你做?”
谢以一派自然地点头。
官周顿了顿,然后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得清么?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谢以听懂了,他在说自己拎不清几斤几两。
他为自己澄清道:“知不知道留学生出国后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官周瞥着他:“学英语。”
“浅薄。”谢以解开袖口扣子,将长袖挽至手肘处,露出来一截白皙清瘦的小臂,淡淡的青色浮在薄而结实的肌肉之间,“留学生的第一要务,就是学做饭,不然一个星期后你就得到华人街要饭。”
官周还是不信他。
他自己天生少爷命,要人伺候,他认。但是谢以看上去跟他没差,说不定还要更甚,在平芜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日三餐就差送到嘴边。
这样的人,会做饭??
非要这么说的话,那官周觉得自己也能会。
他将信将疑,但也没说什么,外卖软件没退出去,留有退路似的只将屏幕一熄,揣回兜里。没有出去等,而是让出了位置,靠在门口,正好将对方的动作净收眼底。
谢以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手上动作虽然还有几分生疏,但大体上还是有条不紊,看得出来不是生手。
官周盯了一会儿,突然看见案板上显著夺目的一片鲜艳,像领导视察一样,明明抱着胳膊,走得慢慢悠悠像散步,却看上去总像是揪着人短来讨伐,气势汹汹。
谢以以为他是饿了:“急了?还有一会儿,要不你开局游戏?”
官周表情凉飕飕的,只用下巴点了点案板上的一角,刚切好的小米椒露着娇艳欲滴的红,足足堆满了一整个角。
接着,他也不说话,直接掀起眼皮,转眸冷睨着谢以,像是在等个解释。
谢以看着他,也没什么该有的心虚,面面相觑,对视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笑了:“本事挺大,管起舅舅来了。”
官周冷呵一声。
谢以赶在他出口翻脸之前先老实告降,当着他的面,把那一角的小米椒全扔进垃圾桶里:“满意了么小朋友?”
官周没吭气,站回去,又看了一会儿,直到谢以看他站了半天,手机也不玩,打趣道:“来监工?这么认真,怕我往你碗里下药么?”
对啊,他待在这干嘛,看厨房小白嘚瑟自己三脚猫的功夫么?
官周愣了一下,像是尴尬,又像是掩饰带过似的,抓了抓刘海,坐回了餐厅。
谢以做的面其实也就那样,应付自己的东西能有多好吃?一碗面看上去最诱人的是葱花,煎蛋的边角还有点略微的焦糊。
大概是真的饿了,官周对着这样的东西,竟然吃完了。
他懒靠在椅子上,望着只剩面汤的碗,心道周宇航说得对,他最近的确是有点太好讲话了。
谢以问:“紧张么?”
官周知道他说的什么,这种竞赛他也参加过不少,真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胸有成竹的挂逼才这么有底气。他毕竟也是个临时抱佛脚的,现在还能勉强说个“还行”,真正要问紧不紧张得明天身临其境了才知道。
但是面子不允许他这么说,话音在嗓子眼里绕了一圈,最后非常淡定地被他说出口:“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谢以不知道信没信,眼底映着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轮廓,却也能看出来那么点生硬和不自然。
“要不要帮你再顺一遍?”谢以问。
现在顺没多大意义,可能作用还没有埋头睡一觉的大。
但是官周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抿了抿唇,片刻后,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个字。
“好。”
他的房间很大,虽然没有面向江景,少了那么点窗外的江船繁华,但是阳台上那颗斜长进来的榆树,送了一片静默安谧的绿,反而倒更符合他的性子。
官周瞥了一眼对面那间差点属于他的屋子,里头已经从杂物间变成了规整干净的卧室,开着门透气,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那张眼熟的新床垫一角。
谢以非常上道,看见他目光所向,立刻先摆出来了态度,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新邻居,多多照顾?”
官周直接无视,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如果不是门没关上,谢以会怀疑他其实更想把自己锁在外面。
谢以无声地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小朋友的房间和本人一样,到处透露着一股冷调,墙面上干净得像是新刷的漆,白茫茫的一片,连个钟都没挂。
整个房间要么黑色要么白色,连床单枕套都无一例外的洁白一片,乍一看像是某个酒店的经典商务房布局。
只有桌面上有那么点人生活过的痕迹,错乱地叠了一摞书,放着台灯、笔筒,闹钟……
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全家福,官周、官衡和一个温柔微笑着的女人。
谢以没来得及多看,因为官周进房间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顺手把相框放进了抽屉里,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一种不想跟人分享私事的意思。
谢以识趣地收回眼,跟了过去。
“你坐这。”官周下巴点了一下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自己盘着腿坐到了床上。
“从哪开始?”谢以捞过那本竞赛书,翻了几页,上面多了很多批注,有几篇内容密密麻麻地写了半张纸。
“四十七页那篇。”官周说。
谢以弯了弯嘴角:“可以,页码都记下来了,看来挺熟。”
当然熟,他要是一点底气都没有,敢答应这事么?
官周不由得正了正身子,表露出一丝傲,看得谢以笑意更深。
城市里不如平芜那么安静,哪怕这个小区平时路上行人再少,还是免不了过一会儿就会从阳台外远远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
隔着静音玻璃,很轻很轻。
夹杂在初秋越来越微弱的蝉鸣里,配合着桌面上钟表一针针挪动的咯嗒声,成为最贴合的背景音,和少年清朗疏离的声线无比般配。
时针缓慢转动,对面几栋楼的灯光一户接一户地灭了,那阵嘶长的蝉鸣湮没在无边的夜色中,夜晚归于寂静。
官周刚念完一段,谢以正握着笔,在书上圈画着他要注意的地方。
他目光随意乱放着,无意中瞥见谢以手腕上手表表盘里,时针已经指到了“1”,这才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他作势就要起床。
谢以笔没有停,落笔的间隙中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官周:“你先写,我冲个澡。”
这个点再不洗,吹完头发不知道要多晚。
谢以应声,继续手上动作。
官周随手摸了两件衣服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浴室里淅淅沥沥地响起了水声。
谢以写着写着,笔迹逐渐变得潦草,上一个字的字尾和下一个字的字头牵连在一起,在他先前齐整的行楷里很突兀。
笔尖悬在空中停了一下,最后又在落笔时,倏忽停在了某个笔画的中段。
他抬起头,无端地看向洗手间的方向。
金属门紧闭,声音通过金属材质显得更清晰。
没等谢以回神,下一秒,水声停止,空调扇叶翻动声歇息,房间里灯光猛然暗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
停水停电?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43章 “我洗澡,你帮我拿手电筒打光?”
里面的人显然也懵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洗手间才传来脚步声。
谢以放下书和笔,点开手机手电筒。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乍破一束冷白的光线, 落在铅灰色的金属门上,像浓墨滴进池水里,光点边缘扩散了大半个门。
“冲干净了么?”谢以对着洗手间说, “要不要帮忙?”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少年冷淡的眉眼出现在光束下, 周身被镀上了层浅白的柔边, 在黑暗之中格外清晰。
他头发湿漉漉的, 糊弄地用毛巾擦了一把,碎发凌乱地错落着,水聚在发尾往下滴, 白色t恤的领口紧贴在皮肤上。
擦得有点太随便了, 身上好几块地方水都没干,脖颈至锁骨一片都是湿的,线条流畅漂亮,手电筒照着甚至某些角度可以反光。
官周也没想到今天这么诸事不顺, 洗个澡还能停水,很不客气地开口:“你能帮什么忙?帮忙拿手电筒打光?”
他说着, 趿拉着鞋走过去, 把毛巾一扔, 坐回了床上。
他以为谢以会开玩笑地回一句“那也不是不行”, 又或者是其他不着正形的话。结果等了半天, 发现谢以什么也没说, 意外的安静。
官周把自己的手电筒也打开, 身子一倾, 把谢以手里那本洗澡之前就开始勾画的书拿过来, 快速地扫了几行,上面该注意的要点都写得很清楚。
他大概地看完了,在心里留了个印象,两指夹着书页往后翻:“怎么没写完?”
第二页的标注只有零星几句话,最后一句话连字都只写了一半。
官周抬起头,看向谢以,对方也正在看着他,两束手电光一束照着书,一束从谢以手机里迸出落在他身上,以至于官周看不清谢以的神色。
对方好似走神了,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声音里没有笑,难得的有几分正经,认认真真道:“差不多了,看不出别的问题,这些就够了。”
官周“嗯”了一声,黑灯瞎火的,还这么晚,他也没有什么兴趣继续挑灯夜战。
书本一合,抛到床头柜上,下逐客令:“那我睡了。”
谢以看了他一眼:“水擦干,别感冒了。”
官周这会儿半靠在床头,手肘陷进软乎的枕头里。刚刚冲完热水,被热气一蒸,一天的疲惫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他耷拉着眼皮,眸光从散在眉下的碎发里投出来,眼睫上都略有洇湿,整个人从里到外泛着懒。
舌尖含在唇齿之间,一放松下来,那种从小在南方养成的说话习惯又不自觉地绕了回来,咬着声音,模糊不清:“没那么矫情。”
晦暗之中,谢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显得颜色更深。
他动了动嘴唇,只说出来一个字音:“你……”
这一刻,官周觉得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的。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开了口,却又将剩下的话音全部咽了回去,唇角一直以来尖尖的弧度被压平。
官周等了几秒,没等到他开口,又说:“你明天不用早起?”
言下之意是,还不快走,朕要就寝了。
谢以没再说什么,遵旨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之前,他手搭在不锈钢的把手上,冰凉的触感钻进他汗湿的手心,一冷一热刺激得人立刻清醒。
几秒之后,他如往常一样,笑吟吟的,低低地说了一句:“晚安,小朋友。”
—
官周这一晚上睡得很不好。
他做了个梦,梦见张扬变成了条疯狗,追着自己跑,跑得他喉咙被进出气流刮得生疼。
然后眼前一暗,场景转变,追着他的人换了一个,变成了黑莲花谢以。对方终于卸下来笑面的伪装,把他手脚都用铁链栓了起来,沉重的玄铁压得他用尽全力也驱动不了四肢。
接着,谢以一手拿着手术刀,另一手捂住他的口鼻,笑得阴测测的,缓缓靠近,脸在官周的视野里一寸寸放大
自己像溺水的人,拼命地张着口想要汲取空气,却被人死死捂住,意识一点点脱离他的身体。
他拼命挣扎着,即将窒息时,听见对方附在他耳边幽幽地说:“我最讨厌吃面不喝汤的小朋友,以后还敢吗?”
……
官周猛然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在天花板上慢慢地重新聚焦。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胸腔跟着呼吸剧烈起伏,额前后背尽是冷汗。
操。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他臭着脸在心里骂了一句,反手撑着床坐起来。
四肢沉重,后脑勺像被人用榔头砸了,又钝又疼。喉咙里干燥得脱水,空气进出都带刺似的,包括鼻腔,也堵得通不了气。
谢以个乌鸦嘴,还真让他说中了,他八百年不生病的体质在这么热的天里感冒了。
官周烦闷地抓了抓头发,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没再拖延,利落地掀开被子起床洗漱。
一楼像以往每一天早晨一样,客厅电视放着晚间新闻,声音开到最低,厨房里碗筷磕磕碰碰,偶尔夹杂几句谢韵和宁阿姨的低语声。
官周还在楼梯就听得清清楚楚,扶着把手站了一会儿,在各种声音里搜罗了一圈,没发现应该多出来的那条声线。
“小周。”谢韵说话间余光看到了他,“起来了?馄饨在桌上。”
官周走过去,目光有意无意地转了一圈,客厅的陈设一如既往,什么变化也没有。
他动了动眉尖,又抬起头瞥了一眼刚走过的楼梯口。
干干净净,连粒灰也没有。
“小张已经到门口了。”谢韵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碟刚蒸好的面点放在他面前。
官周没吱声。
谢韵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馄饨不好吃吗?”
官周握着勺子的手停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她。
谢韵说:“我看你今天吃得这么慢,是不是不喜欢吃馄饨?我和宁阿姨说一下,下次早餐还是吃面或者粥吧。”
官周木了一下,然后说:“不喜欢。”
他又低着头吃了几口,没一会儿,勺柄从手里脱开,碰在碗壁上敲出一声清脆的叮啷响。
官周剩了半碗馄饨没吃,抽了张纸擦嘴,头也没抬,语气很淡,顺嘴问了一句:“那人呢?”
谢韵起先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说小以?他今天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官周手一顿,下意识地解锁手机,在聊天界面滑了一圈。
窗口干干净净,连个公众号推送都没有,只有几个学校里的群聊信息左上角有个小小的红点。
他把那张纸巾在手里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抛进垃圾桶里,或许是因为感冒,鼻音厚重,格外沉闷地“哦”了一声。
张叔车开得快,在早高峰的时段总是走走停停,快一阵儿慢一阵儿。
平时感觉不到,但是当身体难受的时候,这样忽快忽慢的节奏像是在坐碰碰车,哪怕是稳坐在座位上,都会被颠得不时背脱离靠垫。
官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袋里灌了浆糊,堆得脑子昏沉发涨,下车扶着校门口的树缓了好久才回过劲。
周宇航和胡勉早就伸着个狗头,扒着走廊上的栏杆等了,一看见他的身影立马匆匆下楼。
“哥,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胡勉去接他的书包,“快,你把书包给我,我帮你带到班上。老刘已经领着人去报告厅候场了,你现在赶紧过去,迟到了错过抽签默认放弃资格。”
官周呼了口气,闷声问:“什么时候去的?”
胡勉刚转身要走,听到他的声音,猝然转身,眼睛瞪得比铜铃大:“你、你……你感冒了??”
官周没好气:“看不出来么?”
周宇航“操”了一声,搓着脸说:“真特么要命,这个时候感冒,天要亡我们!”
胡勉踹他一脚,恶狠狠地从背后拧了他一把,安抚道:“没事周哥,你就尽力,这破比赛咱们也就是到此一游,不稀罕。张扬那傻逼随便他怎么样,大不了再拉出来打一顿,你就当玩!”
官周敷衍地应了一声,跟着周宇航去报告厅。
报告厅里人满为患,分年级站成了三列,老刘身兼高三一班班主任和高三年级主任两职,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忙得脚不离地。
他一眼看见门口迟到了还不紧不慢的人,气得跺了下脚:“不知道今天比赛啊?平时不迟到,专挑今天迟到,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官周任他骂,但这会儿老刘也没功夫揪着他不放,从背后推了他上前,指了不远处正在排队的一条长龙:“等比完赛我收拾你,赶紧去那边排队,抽个签先。”
可能这两天官周是真的脸有点黑。
黑到这天杀的世界拼了命地想让他留不住那张脸皮。
他手往抽签筒里摸了一圈,还特意认真地挑了个感觉不错的。
一摸出来,兵乓球上面贴了张纸条,纸条上白纸黑字写了个大大的数字——24。
高三参赛的总共才29个人。
……
这个数字不前不后,既不能先打头让人印象深刻,又不能最后压轴引人注目,挑在中间评委的疲劳期,十有八九会埋没在大部队里。
周宇航捧着那球来回看了半天,确定真真切切,做不了半点假,哭丧着个脸仰天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大周!”
说完,连个骂他的人都没有。
周宇航回头一看,他哥瘫在座位上气定神闲地刷手机。
周宇航:“……”
他说:“老大,都到这种生死关头了,你怎么还有心情看手机?!”
官周垂着眼,目光在屏幕上扫了一圈,又轻飘飘地落在左下角某个对话框上,上面什么变化都没有,比死了还安静。
他啪嗒一下摁灭了手机,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一眼周宇航,然后抿着嘴挪了下身子,对着墙闭上了眼睛。
周宇航傻了。
如果他没体会错,他哥现在心情大概是一颗拉了一半弦的手。雷,不小心碰一下,他能轰死这个世界。
这个比赛,他竟为了兄弟的面子,重视如斯??
果然是好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好兄弟,长点心吧
第44章 “不认识,陌生人。”“生气了?”
报告厅外。
走廊上站了一个女老师, 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校门口看,不时焦急地低头看一眼腕表。
老刘安排完学生, 抹着汗出来问:“还没来?”
女老师道:“没呢,副校去接了,刚刚打了通电话, 说刚从机场接到人, 正在往回赶。”
老刘喝了口水, 站到她旁边:“要我说, 校里选拔就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就近去江北大学请个教授就够用了,我就认识几个英语学院的教授有能耐得很。何必非要真找个外国人来, 对着里头这一群高中生, 这不大材小用么,怪不得人家不乐意。”
“你可少说一点吧,马上评职称了,别给自己找事。”女老师瞪了他一眼, “搞正式一点也好,让学生们感受一下真正大型比赛的现场是什么样的, 说不定能多多少少学到一点。”
她刚说完, 就看到校门口出现了一行人, 副校长和一个个子特别高的男人走在前面。
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 穿着身气派的大衣, 衣服熨得一丝不苟, 连道褶皱也没有。一头金发, 鼻梁上架了个刻板的黑框眼镜, 挡在浅蓝色的瞳仁前。
人还没走近, 就听见这位洋人先生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还带些地道的北方口音,语气不怎么样地抱怨。
洋人先生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看上去真的很有诚意,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连夜坐飞机来听你的高中演讲大会的,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吃不到苹果的笨驴。”
副校讪讪:“这不是表现一下我们江北的重视程度嘛,请你来坐镇,这才有正式比赛的氛围嘛。”
“氛围?”洋人先生不吃这一套吹捧,“希望你们可以让我看到氛围,我这么辛苦赶过来,不只是为了听一场莎士比亚古典话剧——你们的学生,太喜欢没有用处的东西了,正式得可以和上帝亲自交流。”
副校长摸了摸鼻子,带着他走到报告厅前,直了直腰,向女老师介绍道:“钱老师,这是兰芬先生,外研社的高级专家。”
女老师立刻躬身,伸出手:“兰芬先生,您好,我是这次活动的总负责人,您叫我小钱就好。”
他们礼貌地握了个手,钱老师一边跟他介绍情况,一边把他带到评委席入座:“这一次比赛是校级选拔,我们会在每一个年级中,从内容、口音、熟练度等多方面维度选拔出最优秀的学生,代表我们江北一中前往总决赛……”
“老大,你看台上,来了个老外。”周宇航说。
周宇航很苦恼。
他这十几分钟,用尽毕生努力想要调动气氛,吸引他哥注意。但是他哥真的是个软硬不吃的石头,任凭他怎么找话茬,都保持着那副爱搭不理的臭脸,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肉眼可见,心情是真的很差。
周宇航有点担心。
不是担心他哥的情绪问题,是有点担心评委的心理承受能力。
如果官周顶着这样一张脸上台,不会让人觉得是在参加什么演讲比赛,只会让人第一反应反思自己。
……反思自己是不是到外面欠了债,要被人提刀当面追杀。
官周一动不动,言简意赅地扔了两个字:“闭嘴。”
周宇航对着他的背影,默默做了一个拉链封上嘴的手势,立刻蔫了下来。
官周现在脑袋很混沌,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心跳一下一下仿佛蹦在他耳边,扑通声格外清晰。
感冒的效力慢慢浮了上来,加之昨天晚上没睡好,他现在困得要睁不开眼,偏偏周围人声又嘈杂不绝。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平时跟人多说两句话都做不到,能用一个字解决的事绝不用两个字,现在要让他上台抽取题目随机讲故事、发表观点,纵使做了充足的准备,也还是免不了会担心焦虑。
更让他心神不安的点,还远不止于此。
这个突如其来的感冒,还礼貌地附赠了一个其他地方的小问题——扁桃体发炎。
官周的嗓子火燎了似的,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的时候都疼痛,说话吐字仿佛一下一下拿钝刀在喉咙里刮,字字句句都很艰难。
天崩开局。
这玩个屁。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低闷的感觉压下少少一些。
他并不是那么在意这个比赛的结果,无论赢不赢,不过就是为了争一口气罢了。
这口气,只是锦上添花,就算不争,他也不会觉得自己真就被张扬压了一头。
但没有人会喜欢,辛辛苦苦为一件事做了很久的准备,最后却因为一些意外,结局大打折扣。
努力付之东流的感觉,很讨厌。
比赛正式开始,台上选手一个接一个地上去,周宇航梗着脖子,一会儿看看台上,一会儿看看官周。
那位兰芬先生的脸色跟他哥简直一脉相传,拉直着嘴角,从头发丝打量到下颌骨都找不出一丝笑意,刻板得像个石膏像。
有些选手临场素质不够,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下,一紧张就结结巴巴地忘词,卡得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兰芬先生仍旧睁着那双老成又凌厉的眼睛,眼边道道皱纹都显得那样庄重肃穆,半句安抚和鼓励也没有,吓得人更说不出来话。
有几个卡顿了的小姑娘,本来想一想或许还能记起来,结果被他一盯,立刻红着眼眶哭哭啼啼地下台了。
张扬运气不错,抽签抽到了七号,不会太靠前,也没赶上评委的疲惫期,只在中途转换高级句型时卡顿了那么几秒,除此之外近乎没有半点问题。
他在夏令营的一个多月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即便是临场发挥,说出来的句式也是华丽漂亮的,高级词汇配合着各种从句,就算是直接誊写下来也是一篇完美的满分作文。
他一下台,就立刻昂起了脑袋,尾巴翘得要飞到天上,有几个认识的同学簇拥过去,真心实意地吹起彩虹屁。
“兄弟,可以啊,你是真牛批,这么短的时间都能拽长难句。”
张扬在台下扫了一圈,目光一落,定位到了某个人身上,声音更大了些:“这?这不是很简单吗,我也就随便说了一些,还是有点紧张,只能想起来这么多——唉,不说了,没发挥好没发挥好,估计也就拿个一等奖吧。”
周宇航晦气地“呸”了一口,心说你特么还挺谦虚,当即转头找人同仇敌忾:“老大,你听到那傻逼讲的话了吗?!”
官周本来就烦,被他一闹更烦,开口声音有些哑:“我又不聋。”
周宇航骂骂咧咧:“人怎么能装成这样啊!下次我逛超市都不用掏一角钱买塑料袋了,直接把这逼带去,他能给你打包整个超市。”
他骂出来以后心里就爽多了,远远地对着张扬方向抛了个白眼,调了调坐姿。一回头,他哥仍旧是那样蔫了吧唧的模样,甚至比先前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周宇航担心道:“老大,你现在怎么样?很难受吗?”
官周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睨着他,眼神写着三个字——“你瞎吗?”
周宇航悻悻地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劝道:“要不我们跟老刘说一声,回教室吧?这比赛也没什么好的,不参加就不参加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官周没理他,头偏了回去,冷漠无情的后脑勺表露出来的意思很清楚。
不管输还是赢,怎么样也不会退,冲就是了,不求结果,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而且。
不是他一个人的交代。
官周又摁亮了手机,屏保的时间之下干干净净一片,什么弹窗都没有。
周宇航还未来得及收回眼,目光从他屏幕上一闪而过,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头像,忍不住问道:“这人谁啊?我好几次上课的时候都看见你和他发信息了,我给你发的信息你都不回,为什么跟他就聊得那么勤?”
官周收回手机,突然冷笑一声:“不认识,陌生人。”
“???”
周宇航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傻子糊弄:“你又骗我,陌生人你还发这么多信息。到底是谁啊,他很有意思么?是我的魅力不够大,不足以吸引你了吗?”
“……”
周宇航收到了一片死寂的沉默。
比赛局势如火如荼,每一分钟都很珍贵。
又一个选手的演讲结束,钱老师拿着名单站在台侧,声音通过话筒放大:“21号选手请上台,下一个,22号选手请准备。”
周宇航小声提醒道:“21号了,中间还有俩就到你了。”
他说完,撑着扶手想坐正看看评委脸色怎么样,眼珠子咕噜一转,结果视线里闯进个不该出现的人。
周宇航猛然回头,锁定在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个人身上,一双眼睛睁得滚圆,自言自语道:“他来干什么??”
说完,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周宇航偏了偏头,对着那个冷漠无情的背影问道:“老大,你叫他来的吗?”
官周没动,声音闷在衣料里:“谁。”
周宇航:“你舅舅。”
官周蓦然坐起来,从座位上探头望去,视线穿过大半个报告厅,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头,在台上喋喋不断的背景音里,对上了远处那人直勾勾的目光。
对方看着他,尖尖的唇角缓缓地,弯起了一个温润柔和的弧度。他低下头,动了两下手机。
紧接着,官周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
今天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屏保上,弹出了一条新信息。,:我来了。
第45章 “我来陪他。”
周宇航看了看官周, 又看了看谢以,最后目光落在官周右侧那个贴着墙空着的座位上,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他张了张嘴, 想问,却在要出声时梗住了脖子,伸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他在想什么呢?!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谢以绕过候场的人群, 径直走过去, 坐在官周旁边, 扫了一眼台上的情况,笑笑说:“来得有点晚,但应该没错过。”
官周声音很凉, 目视前方, 冷淡地扔了三个字:“比完了。”
周宇航:“?”
什么时候比完的,他怎么不知道。
“是吗?”谢以表现出一点遗憾,理了理衣摆,作势又要起身, “那我得去找主办方沟通一下了。”
官周转眸瞥他。
谢以对着周宇航五指间那颗不断翻动的兵乓球抬了抬下巴,补充道:“我得问问他们凭什么针对我们家小孩, 22号就提前结束比赛。”
“……”
官周别开脸, 没搭理他。
官周平时也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性子冷, 碰到不愿意理会的话就直接不吱声, 谢以也习惯了。
现在的模样也和平常别无二致, 凉着一张脸, 抿紧了唇, 但却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官周垂眼捏着指节。
对方倏忽静默了下来, 余光只能看谢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好像在思考什么。
官周从尾指一节一节地捏到食指,片刻后,听到谢以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试探地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
官周眼睫轻微地颤了一下。
对方离得很近,用着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这样的话莫名其妙的显得有几分暧昧。
“临时有点事。”谢以接着说,“你昨天睡得晚,怕吵醒你,就没跟你说。”
“没忘了你,我算着时间呢。”他说,“就是事情没办完,也会先停下赶过来。答应了你的东西,就是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
官周的手停在食指关节上,顿了顿,毫不客气地拆台道:“我要是抽到1号,你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出门打车回去。”
依旧是凉飕飕的语气,像深冬晌午的霜瓦,还是那样冷,只是霜雪化开成了薄薄一层冰水。
谢以非常自信:“不会。”
官周:“?”
他拿出手机,动了几下,然后大大方方地往官周面前一放。
屏幕上是信息界面,左上角的那串数字看得有些眼熟,发信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官周舅舅,演讲比赛早上九点半开始,官周抽到了24号上台。
—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像这样的时刻很少,也很重要。上次跟你沟通以后,知道你对官周的教育问题很关心,所以我建议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看看,陪伴一下孩子的重要时刻,让他体会到更多的爱和温暖。
“……”
有内鬼。
谢以笑说:“原谅我了么?”
官周:“……”
台上演讲还在继续,又一个选手结束下台,钱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23号选手请上台,下一个,24号选手请准备。”
周宇航一下坐直起来,把兵乓球递还给他:“老大,你准备好了吗?到你了。”
官周接过球,那球被周宇航捏在手里都捂热了,他拿着有些嫌弃,却又用指头紧紧地扣在掌心里,指腹压在球面上微微泛白。
周宇航又反驳自己的话:“瞧我说的,这种小比赛,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你现在胸有成竹,一定稳稳拿下!”
官周站起来,扫了一眼候场的位置。
演讲比赛分三个组,高三组时间紧,争锋夺秒地先比,比完好回去上课,然后再是高二、高一。
候场处离他们坐的地方挺远,挨着高一组那块儿。
高一的那群小的,刚刚入学就碰到这么大型的比赛,一个个紧张得窝在一块儿抱团取暖。
官周前面去抽签的时候就听见好几个高一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喊紧张,这会儿高三组快结束了,他们那块儿动静更大,有几个甚至需要溜出去透口气。
官周收回眼,将兵乓球揣进口袋里,正要抬步过去,垂在身侧的手里突然被塞了个东西。
他低头,看到了一颗薄荷糖。
谢以弯着眉眼,看着他说:“尽力就好。”
周宇航盯着台上的动静,嚷嚷道:“老大,评委点评了。你快过去,别晚了,印象分也很重要的!”
官周捏着糖的手五指渐渐收紧,方糖的边角硌在掌心软肉上隐隐作痛,他收回眼,转身过去。
周宇航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感叹:“战士,这就是战士!真正的铁血硬汉,就是要这样无所畏惧地走向战场,男人的战斗,就是这样腥风血雨却波澜不惊。”
周宇航向来不喜欢单口相声,说着,便和身边人搭话:“不敢想,如果换我上台,我估计腿都软。我哥竟然候场了还这么淡定,他一点也不紧张,你看看他这股强者的气质,简直可怕!”
谢以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目光温和得像是早春的风,伴着远处少年的脚步一起走远。
他听到周宇航这话,没说什么,无声地笑叹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么??”周宇航没得到回答,又问,“算了,你不懂。”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立场了,记起来谢以的身份,恢复戒备状态:“你今天来这做什么?虽然上一次你帮了我哥个忙,但是不要以为这样我们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而且——”
他重重咬字:“我知道你什么打算。不要以为可以用这些小事软化我哥的防线,这样肮脏的战术,我哥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谢以挑了挑眉,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反问道:“你哥这么严防死守?”
周宇航骄傲点头:“那当然,我哥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手段没见过,对付你轻而易举。”
谢以长长地“啊”了一声,垂眸摆出一副被困住了的模样,然后抬头笑吟吟地说:“不好,那我更有兴趣了。”
“怎么办,我这个人,就是比较喜欢挑战。”
“严防死守的,更能激发我的斗志。”
周宇航:“……”
果然,他没有看错,这个人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谢以又说:“为什么你们这群小孩都叫他哥?都比他小么?”
这个问题他早就好奇了,官周这群朋友,一个两个的,跟在身边跟带了一群小弟似的。一口一个哥,一口一个老大,乍一看还真有那么一种很有实力的样子。
周宇航神神秘秘,面带不屑:“你知道什么。”
他昂起脑袋,每个字都很骄傲:“哥不是身份,哥是地位。”
……
谢以啧啧两声,没忍住,伸手给他鼓了个掌:“不错,你们内部还挺有秩序。”
周宇航更骄傲了:“那当然,怕了吧,我们是真的很强,没在跟你开玩笑。”
他被夸得有些飘,对谢以识趣的态度满意了一点,秉持着江湖道义,认可了一下对手:“虽然我们这么厉害,但是你也挺牛批,竟然能蛰伏到这来了,你到底什么目的?”
这些话,如果对面坐着的换成官周,可能早就三言两语刺得周宇航认清楚自己的智商了。
可是坐着的是谢以,他耐心非常好,还能跟周宇航聊个有来有回:“我?”
他目光放回远处的官周身上,挑了挑唇角说:“我来陪他。”
周宇航:“???”
谢以没看他,解释似的补了一句,目光更软和了几分,声音很轻:“他会紧张。”
23号选手讲至尾声,兰芬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眉心,面上表情绷得很紧。
副校心虚,默默递了杯水过去,试图挽回:“我看刚刚那几个说得都挺好的,读音都很标准,讲得又流畅,你说是吧……”
兰芬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爬上了错乱的血丝,伏在眼白,在他紧皱的眉头下显得疲惫不堪,一点面子也不给道:“非常棒,让他们一起上台,这里可以变成一个教堂。”
“……”副校说,“再看一看吧,高三组马上就结束了。”
评委点评的空隙,官周抽好了讲题。
市面上的演讲书早已把各个方向的讲题归类成几大模块,只要跟着书顺过一遍,总能碰到那么几个万金油讲题,遇到什么都可以拿出来溜溜。
他抽到的这个也不例外,并且运气要更好一些,是之前在平芜时谢以就给他讲过的经典原题——如何面对低谷。
他看着那张写着讲题的纸,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观众席的那个人。
吊灯挂在天花板中央,只有微弱的光线投落在墙角的座位。
墙角是蒙蒙的昏暗,可是那个人的眼睛,看着他,却亮得像散布碎光的星星。
谢以一直在注视他,目光从没有移开,没想到少年突然回头,愣了一下。
随即又对上官周的视线,笑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做了个口型。
“加油。”
官周手指像被火烫了,微不可察地蜷了蜷,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掌心中那颗小小的糖。
手上的温度无遮挡地传递给糖衣,以至于糖都温热。
他撕开包装,含进了嘴里,清凉的甜意在唇齿间迅速蔓延,像一泓泠泠的泉水滋润进干燥的咽喉,拉扯的疼痛被淡化不少。
钱老师的声音再度响起,通过两边墙面挂着的巨大音响响彻报告厅。
“24号选手请上台,下一个,25号选手请准备。”
官周咬碎最后一点糖,抬步,走向了台中央。
第46章 “现在,来看看我准备的贺礼?”
舞台上四个角都安置了氛围灯, 柔和的灯光从不同方向聚焦到中央,将少年清冷的眉眼照得清清楚楚。
“24号官周,可以开始了。”副校说。
官周清了清嗓子, 多日的准备像杯子里不停灌入的水,到了这一刻,终于饱满流畅地溢了出来。
他对着台下的评委, 先前还惴惴不安的心, 却在这一瞬间出奇的平静。
目光越过评委席, 缓缓后移, 在百来号人的座下,精准地和另一个人对上了目光,然后朗朗开口。
报告厅里并不算安静, 台下低语声不断, 人声不绝,但官周却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什么也听不见。
演讲整体流畅自然,讲述通顺、读音标准。
不过讲到末尾, 官周还是险些卡了一下。
因为他的视线里闯进来一面屏幕,漆黑的屏幕上慢慢滚过一条骚破天际的荧光粉字幕, 亮度拉到最大, 每一个字都用的加重加粗的艺术字体, 嚣张而不失内涵地来回播报。
——你强任你强, 我做我的王。周哥你飞, 兄弟我追。
周宇航激昂又振奋地出现在屏幕后面, 热情地挥动双臂, 方圆两米内的视线全锁在他身上, 就连谢以这样的人都受不了用手挡了半边脸。
“……”
有时候交朋友, 真的要把智商也纳入考虑范围。
官周接着往下说,台下第一排坐着的那位刻板的洋人先生,眉头紧皱,在他讲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倏忽抬眼看他,而后又和旁边的副校掩嘴说了什么。
看这架势,不是什么好事。
官周趁着切句的间隙,缓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他会紧张,结果新的空气填补进心肺以后,发现心跳的频率依旧沉而稳定。
薄荷糖的清凉感没有散尽,裹进来的气流都是舒缓的,抚平他所有隐瞒在平静表面下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找向薄荷糖主人的目光,直勾勾地对上眼后,却突然觉得不对。
这个心跳的频率……好像,也不是那么沉稳。
兰芬桌面上的那杯茶,从6号演讲完以后就一直送在嘴边,金属保温杯先前还蹭蹭冒着热气,这会儿凉得茶味也淡了。
人的心理反应总是会通过一些侧面的小动作体现出来,比如平均每两个选手讲完就要喝口水的动作,便能体现他现在的坐立不安。
对于这位24号选手,兰芬也没做什么指望,不过还是分出神来多看了他一眼。
只因为这位同学跟他摆了张一模一样的冷脸,并且演讲时不看他这个评委,看的是观众席。
很有意思。
一般的选手会为了所谓印象分,拼了命地利用各种细节去向评委表达礼貌,最常见的就是演讲过程中以评委为主要观众,时刻观察评委的反应,不时互动。
兰芬向来不喜欢这样,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演讲应该以现场每一个听者为观众,而不是只考虑一两个人的观感。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戴上了放在一边的银边眼睛,把手里捧着的杯子放回桌面上,一双眼睛鹰似的,目光犀利又直接地落在官周身上。
副校敏锐地注意到他这一变化,揣测道:“这个同学讲得不错吧?”
兰芬双手放在小腹上,松松交握,拇指一下又一下摩挲着虎口,答非所问:“他不是本地人?”
副校疑惑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芬毕业以后就来了中国,近乎是从零开始学中文。语言学专业的学生,对于学习新的语言要求往往更高,会特意地去一点点纠正口音,所以也会对口音更敏感。
兰芬说:“他读音不够清楚,模糊,咬字吞了两个音。”
副校心里一紧,这么多学生,就没一个让他满意的,说出去太丢人了。
他立刻找补道:“话也不能说得这么死,还是有很多优点的——首先,你看啊,他讲得特别流利,一气呵成。然后,这么多选手就他最淡定,一点没紧张。而且不是你说不喜欢虚于表面的东西吗?我看这同学讲的内容就很充实啊!”
兰芬瞥了他一眼:“充实?”
副校结巴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充、充实啊……”
兰芬坐直了身体,牵了牵大衣领口,紧皱的眉头舒展,露出了今天第一份满意的神情:“还不错,在你这一群学生里,的确是最有内容的。”
副校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你这个意思是,对他满意?”
兰芬目视前方:“听完,还有五个学生。”
官周讲完最后一个字,在掌声中下台,他一下台路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人一把拉到一边,劈头盖脸一顿说。
“不错啊官周。”老刘说,“你可以啊,放了一个月假回去,英语进步这么大,这是打通任督二脉了?”
“我还说你今天怎么都敢踩点到,原来是肚子里有货,从容不乱是吧?可以,进步太大了!我早跟你说了,你脑子聪明,赶紧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不怕冲不到前几名。”
“今天表现非常好,你要是坚持下去……”
官周耐着性子听完老刘一顿半夸半训的话,回到座位上却发现原本坐在旁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的嘴角慢慢抿直,冷眼转向周宇航:“他人呢?”
“谁?”周宇航还在调手机屏幕,那个赛博应援的软件估计是个盗版,卡得要命,进去了退不出来,一直停在滚动播报的界面。
官周语气很差:“你说谁?”
周宇航从这语气里听出一些不对劲来,手一抖,直接长摁电源键强制关机,匆匆把手机揣回兜里:“我知道了,你说他啊,你刚刚下台的时候他就走了。去哪了我也没问,因为我当时发现个新的赛博应援棒,本来想试试,结果手机卡住了。”
他笑嘻嘻地邀功:“老大,是不是很气派,兄弟是不是给你把场子镇住了!我敢说,这个舞台上,你就是最夺目的色彩!这气势,没人能压得住你!”
说完,他哥一点也没有要对他论功行赏的意思,并且嘴角那条线抿得更直。
“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背后传来声音。
谢以一来就看到大少爷甩脸子。
官周转头,看见他从远处走过来,手里多了个一次性纸杯,里头装的热水,雾气茵茵霭霭地从杯口升起。
所以是渴了去接水?
这个念头刚形成,下一秒就被打破了。
谢以坐回来,二话没说地把杯子送进他手里,在少年茫然的目光下开口:“润润嗓子,不疼么,扁桃体发炎还硬上?”
官周捏着纸杯,杯口被他捏成了一个椭圆,目光擦着眼尾扫出来,瞥向了周宇航。
意思很清楚,追责告密者。
周宇航莫名其妙:“老大,你这样看我干嘛?我做错了什么吗?”
谢以失笑一声:“不是他。”
周宇航:“???”什么不是他?
对啊,周宇航只知道他感冒了,其他又不知道。
官周蓦然想起。
谢以提醒道:“快喝吧,你们接水的地方还挺远,凉了我得重新过去一趟,给我省点力气?”
官周没吱声,靠着椅背慢吞吞地喝了几口热水,嗓子的疼痛更淡了几分。
谢以其实也是猜的,他一开始听着小朋友的鼻音,只以为是感冒。结果等人上台了,话说得多了,他才注意到一些和平常不一样的小细节。
嗓子稍微有些哑是一点,还有就是官周切句咽口水的速度有点太慢了,突起的喉结半天才滑一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什么原因让他刻意减少吞咽的次数。
那就是疼。
谢以当时发现以后就问周宇航:“他早上到校以后有喝水么?”
周宇航:“没有,你听听这嗓子,像是喝了水的样子吗?我哥今天感冒,一身不舒服,带病上阵,我劝他放弃他也不听。”
他说着,迁怒地发出谴责:“你如果还有点善良,你就该劝他别比了,早点回去休息。”
谢以一派自然:“不好意思,我天生缺点善良。”
周宇航:“你……!”歹毒至此!!
他眸光微动,辗转到台上人清隽的脖颈间,说话太过吃力,以至于筋脉顺着喉腔振动拉扯在白皙的皮肤下,喉结很慢地滑动。
他不会劝他放弃。
因为他知道官周根本不会放弃。
这小孩,看上去什么事都不屑一顾的,实际上比谁都犟,认准了的事情谁也拉不回来。
他没必要去干涉他的选择,谢以能做的,只是在他选好以后,去支持、去告诉他要注意什么。
去陪着他一起走。
最后一名选手演讲完毕,天花板上彻亮的灯光随着29号的下台骤然灭了一半,报告厅里细碎的话语声不约而同地淹没在紧张沉默的氛围里。
钱老师放下高三名单表,俯身在评委席沟通了一会儿,最后拿着一张写着结果的纸走上了讲台。
“现在宣布高三组选拔结果。”
周宇航凑到官周耳边说:“哥,你演讲的时候看了张扬那逼吗?他表情比春晚都精彩——你看,你看他现在这样,啧,下巴翘那么高,结果牙绷在一起,装什么呢。”
官周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张扬正好也斜着一双眼在看他,两束目光一对上,夹在中间的周宇航差点没被火星子燎着屁股。
张扬仗着距离远挨不到打,堂而皇之地在副校眼皮子底下,冲着官周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
“垃圾。”
“操,他妈的找死吧,他是不是有病啊!!”周宇航勃然怒起。
官周因为身体不舒服,今天没什么心思动手,心里骂了句傻逼,挪了挪座位,打算调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着。
有人以为他坐不住了。
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突然被人按住。
“别急。”
谢以说:“什么时候过生日?”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官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十一月。”
“提前给你个彩头。”谢以说。
“?”
钱老师还在说:“经过高三组29位选手的精彩演讲,我们参考外研社高级专家兰芬先生的意见,公平选拔出了这次比赛的优胜者。”
“这位同学表述清晰。”
张扬坐直了腰。
“口齿流利。”
仰起了脑袋。
“内容丰富”
期待地闭上了眼。
“在一众选手中脱颖而出,表现十分亮眼。”
官周此刻心里很平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凡事讲究的是尽我所能,只要该做的都做了,他就没有遗憾。
谢以偏了偏头,鼻息扑在他的耳后,声音很低:“紧张吗?”
“……”官周默了两秒,然后说,“紧张。”
谢以笑了笑,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别怕,做得非常好了。”
“这位选手的名字是。”
官周看着他几秒,在宣布的声音下,眨了一下眼,低不可察地喊了一句:“谢以。”
谢以转眸看他:“嗯?”
“官周!”
他的名字响亮地传遍报告厅的每一个角落,短暂的沉默之后,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鼓起了掌,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掌声汹涌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其中包括着周宇航手舞足蹈的欢呼声、张扬疯了似的的骂喊声,也堵住了官周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人声鼎沸之下,官周看见谢以弯了眉眼,真诚而又发自内心的愉悦道:“恭喜你,第一名小朋友。”
他手伸进口袋,紧接着,拿出了个什么东西,银色的链子挂在他的手指上晃过一道反光。
官周闭了闭眼,又睁开,看到了一个u盘。
谢以站起来,冲他伸出手。
“现在,来看看我准备的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你们谈个恋爱吧,求你们了
亲一下给我助助兴吧
第47章 我们住一间房??
“看到了吗?这, 就叫坏人有坏报。那话怎么说的,天网飞飞——”
“去你妈的,那叫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
胡勉一脚踹在周宇航屁股上,蓝色牛仔裤顿时浮出一道结结实实的鞋印。
周宇航心情好,拍拍屁股的灰, 只骂了一句“真捏妈粗鲁”就不跟他计较了。
他三步做两步, 站回公告栏前。
三面公告栏中有一面在玻璃隔板上贴了张纸, 盖住了底下某个优秀学生的照片, 纸上印了公章,最上头白纸黑字四个大字——处分通知。
旁边附带另一张手写信,是张扬亲笔写的道歉声明, 向官周和温怡同学道歉, 并且学校表明撤销先前对官周的违纪处分。
这张通知早上贴出来的时候在江北一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早读之前公告栏前拥拥攘攘挤满了人,连只苍蝇都挤不进去。
这会儿趁着高三一班上体育课,周宇航才能嚣张跋扈地指着公告栏, 和孟瑶王谦虎分享这一大快人心的丰功伟绩。
“高三一班张扬,由于侮辱同学, 品德败坏, 情节严重, 性质恶劣, 给予重大处分, 停课一学期……”周宇航面对听众, 背手指着处分张口就背, 背完处分又去背道歉信, “我张扬, 向官周同学道歉——对不起,是我心思狭隘,因为嫉妒做出不理智的事,伤害了同学……”
停课一学期,乍一听好像不怎么样,但是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每一天在校的学习都很重要,缺课一学期可以直接准备来年复读了。
张扬势在必得的提前招生名额,也因为这张轻飘飘的纸,黄得压在了棺材盖底下。
周宇航读完,双手仰天大开,站在迎风处虽然被吹成了个傻逼,但是骄傲披身:“朋友们,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让我们一起为美好的结果鼓个掌!”
孟瑶难得配合他鼓了个掌,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翻案了?重生之包青天莅临江北?”
周宇航脸突然红了一下,尴尬地咳了一声,扭捏道:“不是……”
那天演讲结束以后,谢以拿出来个u盘,带着副校和老刘一起在校长办公室欣赏了一段不长的视频。
视频画质不怎么高,左上角标注了一小串时间,是今年上半年高二底六校模考的早晨,学生们埋头在卷子上奋笔疾书。
由于角度问题,没能囊括整个教室的全景,左下方坐着的同学只露了一只手,是谢以再熟悉不过的手。
这段视频和以往的监控没什么不一样,模糊不清的画质、曝光灰蓝的色调,和偶尔闪烁的画面。
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段视频有声音。
因为声源就在监控底下,所以一字一句更加清晰,张扬那压低了而显得更难听嘶哑的公鸭嗓,生理性地让人感觉不适:“听说你最近和温怡搞在一起了?”
“你们这群死了爹妈的,是不是都这么可怜?”
“怪不得温怡那女的舔你。怎么样,睡了吗?是不是挺爽……”
声音一传出来,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于一个高中生,怎么能说出这种恶毒又肮脏的话,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和礼义廉耻。
张扬当场脸绿成了个黄瓜,听到校长要给他爸妈打电话来挨批,还要停课一学期后,扑通一声原地给官周跪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是一时头昏,求求你放过我这一次,我不能挨处分……”
官周被他突然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身旁的人抢答了。
谢以笑目盈盈的,语气也很客气,只是说出的话半分也不让步,强势得让官周都觉得稀奇:“这话说得有意思,你不能挨处分,难道我们家小孩就应该挨么?”
张扬那千年不露面的高管妈,一进办公室,二话不说就给了张扬一个响亮的耳光,态度摆得好极了,还想用钱来解决问题:“我们有话好好说,孩子之间的事,没有必要上纲上线你说是不是?”
可惜谢以对这件事的态度强硬得可以,任凭这一家子哭哭啼啼又自扇巴掌,也不肯松动一分。
周宇航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说完,想起来自己起先对谢以的偏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我看错人了,这位仁兄太够意思了。今天开始,他在我周宇航的眼里,是配得上老大肩并肩的真男人!”
孟瑶因为学美术要在外集训,动不动不在学校,自然错过了现场。眼下通过周宇航的大致还原,听得通体舒畅,仿佛自己亲眼目睹,整张脸写了一个大大的“爽”字。
她长舒一口气,竖起大拇指:“好人,大好人。”
王谦虎手里还捏着本单词本,默背了几个单词后,抽出空闲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官同学现在在哪里?我想问问他英语是怎么学习的,进步这么快。大家说好一起进步,他却在背后偷偷努力,我真的很难过!”
周宇航:“???”
孟瑶:“……”
官周现在正在高铁的候车室里,学校选拔结果出来以后,他要代表江北一中去参加为期一个月的省决赛。
工作日的候车室人不算多,坐着的都是一些来往出差的上班族,因为这会儿时间太早,大多都在靠着坐垫闭目养神。
“有没有热的?”官周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问便利店店员。
“热的往里走,里面有保温柜。”店员说。
官周把那瓶常温水放回去,绕进货架后,从保温柜里挑了瓶温度最高的,付了钱出去。
“去哪了?”谢以刚醒,微眯着眼睛快速聚焦视线。
他脸色不太好,眉尖下意识地微微蹙着,唇色有些发白。
官周坐回旁边的位置,把那瓶刚买的矿泉水扔给他,言简意赅:“喝。”
谢以手背碰到热得有些烫的瓶面,没忍住,笑了:“你这是看我不顺眼,想烫死我?”
“你怕什么烫。”官周没好气,“你不是挺能耐的么?铁打的,吃饭睡觉都不用,比牛还能扛。”
谢以笑得咳了两声,手松松握拳抵在嘴边,半天才止住:“这么说话过河拆桥了吧?”
谢以前天陪着官周顺演讲内容顺到凌晨两点,回房间以后四点才睡着,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又起床出门,去找他那所谓江北监控安装一条龙的朋友,在王主任的同意下从云端拷出来张扬那段监控视频。
熬了一整夜之后胸口已经隐隐发闷了,这人竟然还不要命地又因为张扬的事强撑一天,饭也不吃一口,硬是撑到校方给了个满意的结果才罢休。
打车回去的路上,官周本来还疑惑他怎么不自己开车来,结果下车时看见谢以拉开车门的手在空中虚晃了几下才找准方向,握着把手时连手腕都在抖。
谢以缓了口气,将他递过来的那瓶水拧开,又递回去,身子往官周方向倾了倾,打量他的脸色:“真好了?这么快?”
官周没接,嘴上半点不留情:“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他回去吃了一道药,第二天感冒就好了大半,嗓子除了说话时还有些轻微的哑,其他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喝两口,还哑。”谢以把水送到他手里,看着他喝了几口下去,才摇了摇头感叹道,“还是年轻好。”
官周擦了擦嘴角,还想说什么。
谢以顺手从他手里接过那瓶他喝过的水,对上瓶口,仰头慢慢喝了几口。
唇面的白色被水润湿,隐进了更深一些的浅红下。
官周眼睫轻微地颤了颤,正要出口的话突然无征兆地紧急刹车,卡在了喉口。
“走吧,上车了。”谢以站起来,颀长的身段迎光留下了一片荫蔽。
官周在这片晦暗的荫蔽下,木了两秒,盯着擦过嘴角的虎口,手指蜷曲埋入掌心,顿了顿,才从座位上起身跟了上去。
到目的地已经是晚上了,省会的天气和江北不一样,这里正蒙蒙地下着小雨。
早秋的雨本就带着换季的凉意,又紧接着八月尾巴的暑气,仿佛空气里笼罩着潮湿的乌云,闷得人喘不过气。
官周和谢以共着一把伞,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竞赛主办方安排的落脚处。
是一座靠近郊区的度假观光型酒店,主办方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了整座酒店一个月的时间。
周围是望也望不到边的青山,墨绿色的树没进朦朦胧胧的雨雾里,像一副晓静通幽的淡色水墨。
一条山泉从山林间蜿蜒进后院,酒店各楼层零零星星的灯光都映在这泓水镜上,恬静又安谧。
这里不像是来比赛的,像是度假养老的。
如果不是八百米拐弯处坐落着一所大学,偶尔会有学生结伴路过,笑嘻嘻地喧喧闹闹,官周差点要以为自己是来归隐的。
“您好,麻烦出示一下学生证,我给您安排房间。”前台小姐说。
官周把学生证递过去,和谢以站在一旁等。
这地方虽远,但是大厅里聚着的人不少,有几个还穿着校服,学生模样,估计都是从各个地级市赶过来参赛的学生。
“有认识的么?”谢以看他一直打量着环境,顺口问道。
“没我认识的,有认识我的。”官小少爷心情不错,臭屁起来毫不脸红。
江北一共八个高中,高三就得来八个人,更别提带上高一高二的一起。而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圈子也就那么大,几个学校的论坛爬一爬,校草什么的想藏都藏不住。
高二的时候有几个闲得发慌的在网上发起了个投票,选拔“江北高中第一校草”,行动力比狗都快,当天就把八校校草的照片扔了上去。
官周不负众望,以断层式的票数,碾压另外七大校草,坐上了“江北高中第一校草”的宝座。
虽然这个断层票数里,也包括周宇航动员亲朋好友远亲近邻不舍昼夜的刷票。
谢以笑了一下,然后看着远处真有个小伙子,在大厅中央里扫了一圈,然后锁定官周,眼睛一亮,小步跑了过来:“周哥!是你吗!你也来了?!!”
官周看了他两秒,印证似的,无情地给了两个字:“你谁?”
那位小同学梗了一下,旁边谢以笑出了声。
“哥,我也是江北来的,隔壁二中的。”他看上去挺腼腆,红着脸低着脑袋,“我、我之前跟你一起打过篮球。”
官周在脑袋里搜寻了半天,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一场久远的篮球赛,是江北一中和隔壁二中的联谊赛。
这位同学跟他一队,官周传了十个球对方竟然一个都接不到,菜得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让周宇航随便拉人来凑场子。
官周默了默,非常肯定地给出一个名字:“杨木。”
杨木受宠若惊:“周、周哥,你……你竟然记得我!”
说话间隙,门外又走进来一大波人。
这批人和他们不一样,官周他们来得陆陆续续,各来各的,而这波人一看就是有人组织,五六个人一起,气势拉满。
“然哥,你学生证呢?”站在最边上的那个对着队伍最中间的人问。
官周虽然只算得上半个校霸,但是由于身边有一个周宇航,所以理论知识非常丰富,一眼就看出这行人以谁为首。
中间那个叫什么“然哥”的,被人围在最中心,平添一副飒飒的大哥气势,头上带了个牛仔鸭舌帽。
官周这个角度看不到他上半张脸,只能看见红得特别自然的唇和削瘦的下巴,下颚线条非常流畅,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模样估计挺出众。
看不见全脸,不影响官周给这人定下印象判断,对于这位“然哥”,只有一个字的形容——骚。
左耳上那一颗金属耳钉快闪瞎人眼了,还不够。
在一众穿校服的学生的簇拥下,他宽松长袖配破洞牛仔裤,脖子前面挂着的明晃晃的银链子都不止一条,乍一看不知道是哪个小明星出来扫街。
“然哥”微低着头,正在跟身边一个人说些什么话,理都没理那位问话的,两人贴得极近,看上去关系不错。
和然哥说话的那个被其他人挡住了,官周看了几秒也没看到脸,他向来没什么好奇心,就收回了眼神。
刚好前台小姐把房间开好了,递过学生证,附带一张白色的房卡:“403,欢迎您入住,直走有电梯可直达。”
官周接过,顺手要把房卡扔给谢以,结果房卡从眼前晃过的时候,手突然停住。
等一下。
一间房???
第48章 “别躲,一起丢脸。”
“因为酒店这几个月都在修缮升级, 所以只开放了一半房间供竞赛使用。每个市来的学生都很多,有些带着学生家长一起,单人房数量实在是不充裕。”
前台小姐指了指酒店后门, 那里围坐着一圈正在休息的工人,深蓝色工装上全是灰,头发被汗浸得湿答答一片, 像是刚完工。
她接着解释道:“但是这个房是双床房, 房间挺大的, 你们住一起肯定是够的。”
谢以倒是没什么意见, 靠着前台懒洋洋道:“没办法了,劳驾您屈屈尊,和我凑合一个月?”
两个大男人, 又不是躺一张床, 住一个房间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就显得太矫情,官周合上了嘴,跟在谢以后头上了电梯。
他们的房间面对着后院的山景,一丛丛绿枝绕在半遮半掩的云雾里, 乍一看和下过雨的平芜有些像。
房间如前台小姐所说,很宽敞, 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 窗前安置了个茶几和两台小沙发, 一套雅致的瓷器茶组放在玻璃面上, 装修陈设都是一派的文气。
官周和谢以分好了床, 他的床靠着盥洗室, 谢以的靠着窗。
刚摊开行李箱, 官周就收到了官衡的电话, 他爸像在他身上安了跟踪监控, 时间把得一分不差。
“到了吗?现在是不是在酒店里了?”官衡说。
“刚到。”官周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拉开行李箱分层拉链。
“你们刘老师跟我说了打架那事儿。”官衡确定了他的状态,开始步入正题,“这种事情,你怎么也没跟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官周说。
“怎么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叫你不要随便动手,但是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了,你应该告诉我,让我们做家长的出面解决。如果不是小以舅舅帮了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你这孩子,我之前训你的时候你也不解释两句,被人误会的滋味很好受吗?”
官周挑了几件日用品出来,又把接下来几天要穿的衣服放在了隔层最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官衡。
“跟你说了有什么用?用你一个月在家两天的时间解决么?”
“这……”官衡在电话那头噎住了。
他常年出差在外,跟谢韵早早结婚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能留个人照看孩子,但是说到根本,他自己仍旧不是个尽职的父亲。
官衡心里内疚,叹了口气,话说得更软和了一些:“这么重要的比赛,本来应该爸爸陪你去的,但是这一趟出差事情挺复杂,一时半会儿实在回不去,只好拜托小以舅舅陪着你了,你别怪爸爸。”
“嗯。”
官周站起来,一手拿着今天要换洗的衣服,另一手把行李箱就地合上,横置在墙角。
手上一用力,连带着肩胛牵动,手机逐渐往外挪了几寸,只有尾端卡在耳下,悬在肩膀外摇摇欲坠。
官衡的声音从听筒直达耳蜗,像在他耳朵里炸了串爆竹,官周条件反射地耳朵躲了躲,手机脱离压制,立刻要往下坠,却在将要落下时被人稳稳握住。
微热的屏幕重新贴上了官周的脸侧,拿着手机的手,尾指不小心碰到他的耳垂,凉得让他怔在了原地。
“我帮你拿。”
谢以手穿过他脑后,像揽着他的肩,声音从另一边耳朵传来。
或许是怕打扰他们讲话,离得很近,话音轻轻柔柔的。
像一缕羽毛,挠着官周的耳蜗,让他的咽喉有些发痒。
官周咽了咽口水,听见官衡还在电话那头说:“小以舅舅对你真的不错,又帮你讨回了公道,又陪着你一起出去比赛。你也这么大了,在外面懂事儿点,别什么都让人操心,知道吗?”
旁边窗户没关,夜风掠过林梢,裹着潮湿的雾气卷进了房间,吹得人身上起寒颤。
官周的手藏在衣服底下,忍不住互相靠近了些,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突然又觉得,他的感冒好像也没完全好。
官衡接着说:“你能参加这个比赛,还能进到省决赛,说真的,爸爸心里特别为你骄傲,我就知道我儿子一直是个很优秀的人……”
“知道了。”官周把衣服扔在床上,腾出手来接过了电话,突然就没了耐心,“我要休息了,挂了。”
“诶,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
电话挂断。
接下来的时间,谢以大致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官周拣了几件衣服进盥洗室,快速冲了个澡。
出来时窗外已经没有一丝光了,远处大学不时响起的广播声没入漆黑的夜里,房间内顶灯调成柔光,是最让人放松的强度。
主办方发来信息,告知明天上午八点在大厅集合。省决赛分成两个部分,除了奖状,价值最高的就是前半个月的专家培训。
这些专家在外面有价无市,一个比一个金贵,有的还参加过高考命题,江北其中就有几个选手不为奖项,专门冲着听课来参赛。
谢以出了趟门,回来时手里拎了个外卖纸袋。
官周靠在床上打游戏的间隙,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来得及看清,又被屏幕上的动静吸走了目光。
紧接着,他听见一阵水声,然后是什么金属碰着玻璃的声音,再然后,他的面前多了杯浅黄色液体。
“喝了。”谢以说。
官周狐疑地看了看那杯水,又看向他。
谢以看笑了:“下了药,喝不喝吧。”
官周眸光微动,瞥清了茶几上那外卖袋的模样,没再磨叽,接了杯子慢慢喝了几口。
“你呢?”官周问。
谢以没懂:“我什么?”
“你的药呢?”官周补了几个字,“知道点外卖买药,不知道给自己点?”
谢以靠在他对面的墙上,不以为然地玩笑道:“没办法,你金贵点。”
临睡前,灯光关闭,夜色蔓延至房间内。
谢以一如往常对他说了句“晚安,小朋友”,只是这一次说完以后,人没有再离开。
而官周这天晚上,罕见地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也没有半分睡意,手机上几个软件被他翻了个遍,他甚至想过要不找两段文言文讲解视频来看,也无济于事。
窗外投进来的月色在盥洗室的钢化玻璃上反出了微弱的光,官周侧着身子,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
黑暗之中,对方的轮廓模糊不清,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出面对他的是不是正面。
但是官周走神地,看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缓缓闭上了眼,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他们准点到楼下集合,乌泱泱一大队人马占满了半个大厅。
管事的是个大肚子中年男人,经典的polo蓝衬衫,衣摆塞进别着皮带的长裤里,压得太紧,肚子上的扣子有几颗绷得特别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子弹似的蹦到对面身上。
看着就像教导主任,实际上也是。
他说:“我是临光一中的教导主任朱老师,我代表我们临光一中,也就是这次比赛的主办方之一,特别荣幸能和各位在这里见面。”
下面人鼓起了掌。
他接着扬声道:“各位能来到这里,一定是通过了激烈的选拔,每一个人的实力我们都有大致的了解。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各个学校的佼佼者,不管这次比赛能拿到什么名次,都希望大家能从中学习到、收获到、成长到!”
很老套的欢迎词,官周敷衍地鼓了几下掌以后,偏过头打了个哈欠。
“没睡好?”谢以低声问。
“……”官周说,“非常好。”
官周在这里敷衍人,多余的话半个字也不想听,可是有人捧场得要命。
人群之中带头鼓掌的声音,总是从一个方向传出来,鼓得特别热烈,敬业得像朱老师高价请来的群演。
那个方向传来一句人声,听得出有在特意控制音量,但也听得出这人胆子很肥。
音量控制得不高不低,不怕朱老师听见,又怕朱老师听不见似的,每个字都说得很认真:“今天开始,我,临光佼佼者,官方认证。”
“……”不要脸吗?
朱老师脸肉眼可见地青一阵红一阵,迅速地在人堆里找到声音主人,瞪着眼睛斥责:“郁然,你给我坐回去!老实点,别让我找你谈心。你看看你这站姿,站直点,拿出我们临光的精神风貌来——赶紧把你脖子上那一条两条链子给我摘下来,像什么样子!”
官周抬起眼看过去,果然是昨天那个一身骚包气的“然哥”,这会儿没了渔夫帽的遮挡,官周总算看清了他的上半张脸,还是只有一个印象。
果然骚。
这人长了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睛,双眼皮很深,鼻梁高挺,看上去就不是什么乖顺的主。
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勾着身边人的脖子,半边身子的重量都给在那人身上。
被他揽着的那人长得一副脾气挺好的样子,五官线条很柔和,穿着身蓝白色的校服,看着就很乖。
跟这位然哥放在一起,根本不像一路人。
大厅里的人以圆形的队伍把王主任围在中间,官周他们站的位置在最里圈,正好和郁然远远面对着。
对方好似察觉到了这束直白的视线,抬起头,对上了官周的目光。
紧接着,他在朱老师还没移开的目光下,弯起了唇,嚣张又懒散地抬起那只挂在旁边人脖子上的手,冲着官周的方向晃了晃,打了个招呼。
大厅里几乎一半的人都在看着郁然,他这么一动,其他人下意识就会跟着他的动作去看他所看的方向。
“……”官周果断地,在所有人望过来之前,挪脚找了个盾牌,卖了便宜舅舅。
莫名其妙接受群众目光洗礼的谢以:“……”
官周躲在后面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掌心一凉,被人拉着手硬拽到身前,背靠着温热的胸膛。
谢以带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别躲,一起丢脸。”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快了,真的快了,胜利就在眼前!!
第49章 好兄弟之间靠着睡一睡,很正常,理所当然
朱老师深明大义, 眼见着方向越来越偏,及时出声把关注拉了回来,救了官小少爷的脸皮。
他瞪了郁然一眼, 正色说:“大致就这些内容,大家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跟着我去训练厅吧, 今天就开始上课。如果家长想陪着的话也可以一起, 我们不限制家长陪同, 但是手机一定是要交上来的, 不能影响孩子。”
他说着,安排人拿了个小篓子,绕圈收手机。
参赛选手大概百来号人, 大部分都是由学校老师统一带队, 少有像江北这样心大散养的,所以陪同的家长也并不多。
大部分在场的家长秉持着来了就是参与感,愿意关在郊区陪读一个月就已经是尽职尽责了,哪里还肯重返十八岁, 交出手机去听根本听不懂的课。
于是负责人转了小半圈都收获寥寥。
官周看着人快到了,瞥了谢以一眼:“你去么?”
谢以笑着反问:“你希望我去么?”
你爱去不去。
官周心说。
话音绕到嘴边, 出口成了:“随便。”
然后偏开了头。
“去——”谢以把手机扔进篓子里, “说好了来陪你, 当然得去。”
无关人员一筛完, 大厅顿时空旷了不少, 他们一行人被带到二楼的会议厅里。
朱老师点了一遍人数, 拿着话筒道:“人都来齐了哈, 现在我跟大家介绍一下我们这十五天的安排。这十五天除了专家授课以外, 我们在课前还有一个小环节——团队选题演讲。”
他拿着名单算了算:“高一高二高三每个年级出两个人, 六个人算做一组,一共46组。每天三组,在上课之前每组十分钟演讲,最后一天四组。谁写稿,谁做课件,谁上台讲,你们自己团队分好,这个演讲分数也会计入到最后的成绩里。具体怎么分组你们可以自己商量,今天下课之前告诉我。”
朱老师话说一半的时候,杨木就已经猫着腰,赶在正式拉人组队之前,溜到了心水的大哥身边抱大腿:“周哥。”
官周仰靠在椅背上,目视前方,腿边突然多了团会动的东西,还以为哪里来了只狗,下意识地往谢以方向靠。
谢以扶住他,看了过去:“你这是……?”返祖?
杨木从地上窜起来,坐到官周旁边:“哥,我们一组吧,我们认识也有个照应。”
官周是没什么意见,跟谁一组都一样,只是他的情况可能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事先说明道:“我技巧一般,词汇也就那样,不一定能拿得到什么很高的分数。”
杨木完全不介意:“没事周哥,我来找你是为了你的实力吗?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找个认识的人抱团取暖,和实力没关系!”
“……”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接。
某个看笑话的王八蛋毫不留情地笑了。
听了杨木诚挚的组队宣言以后,本来无所谓的官周现在想让他滚蛋。
谁知道这棒槌没有眼力见,自以为商定好了板上钉钉了,又伸手在空气里招了两下,冲着一个方向喊道:“哥!我在这!!快来!”
官周没忍住:“你到底有多少个哥?”
杨木懵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说:“不是,这个真是我哥,有血缘关系的那种远房表哥,过年得在一个桌子吃饭的。”
“杨木?”
人群里走出来两个人,那两个人原本站在人堆里,也是最显眼的那种。
官周前面就注意到他们了,没想到这么巧,杨木喊的竟然是这两个人。
“你找到队友了么?”少年声音很清朗,像片新鲜的薄荷叶子,听着仿佛身边刮过缕仲夏晚风。
杨木指了指官周:“找到了,跟我一样是江北的,隔壁江北一中最帅的草,叫官周。”
他又转头跟官周介绍:“周哥,这是我表哥,林杳,临光一中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跟着他咱们绝对稳了。”
官周抬起头看过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林杳,而是挂在林杳身上的那个招摇过市的摆件。
摆件正好也在看他,目光交汇间,这人愣了愣神,然后非常熟稔地开口:“朋友,是你?”
谢以附耳过来:“这也是慕名而来的?”
“什么慕名而来?”郁然拉着林杳坐下,什么话都没沟通,自然地融入组成了一队,“我来行侠仗义。”
他说:“我们一组,不敢想象,别的组该有多难过。”
杨木不解:“为什么难过?”
郁然:“我,加入你们这组,他们失去了一个强而有力的队友,迎来了一个闻风丧胆的对手,要背负这么大的心理压力,我都替他们难过。”
“……”林杳遮住了半边脸。
官周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太过自然,让他也产生和谢以一样的怀疑,疑惑问:“你认识我?”
郁然:“不认识啊。”
“?那你前面跟我挥什么手?”官周问。
“你那样看我。”郁然说,“我以为你对我挺感兴趣。”
他又坐歪了,挨着林杳的肩:“刚好,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礼貌。”
“……”
服了。哪里来的神经病。
谢以虽然平时自己喜欢逗得官周吃瘪,但是还做不到看着官周被噎得说不出话,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肩颈,接话道:“那你们四个在一起,不是四个高三了么?”
杨木连忙摇头:“不是。”
他说:“我和周哥高三,然哥和杳哥是高二的。我读书早,杳哥虽然大我两个月,但是我提前一年入的学。”
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幽怨地对郁然道:“然哥,为什么你能参赛?”
郁然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能参赛?”
杨木:“你……还要我多说吗?”
郁然仿佛受到了挑衅:“木驴,你说话要说清楚,虽然我强得让你忌惮,但你不能恶语伤人心里暖吧。”
“什么意思?”官周听出蹊跷,“你怎么了?”
可能是怕他再说出什么丢人的话,林杳开口了,半点面子也不给他留:“他,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倒数的。”
郁然为自己辩驳:“人应该拓宽眼界,成绩不能作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我们更应该关注其他方面,比如说我的帅气、我的素质、我的……”
“你倒一,怎么能进省决赛?”官周直接打断,现在对这满嘴跑火车的人只有纳闷,“你们学校的都是纯种中国人,天生说不了英语?”
“不是。”杨木自觉解答,语气里都带了点气愤,“他们临光一中,不要脸,仗着自己是主办方,给自己学校每个班两个名额。他们班,一个靠成绩,一个靠投票,这位大哥别的不行,人缘第一。”
郁然谦虚:“还好还好,父老乡亲抬举,毕竟我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
林杳:“对,答题卡踩一脚都比你分数高的实力。”
“……”官周木了。
他以为自己是个雷,没想到碰到个更大的雷,还是个威力没多大,动静砰砰响的虚雷。
谢以倒是想得开,听着还觉得有趣,又问:“那你们一个学校的?”
这个问题不知道是触到了郁然哪根弦,他突然支楞起来,坐直了腰板,铿锵有力地说:“是一个学校的,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更伟大的关系——我们是……”
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好似还传来一声冷嘶。
官周抬眼看过去,见着郁然低头往下瞥,他腰间好似多了只手,收回去的速度太快,官周也没确定自己看没看清。
“好兄弟。”林杳补充,“我们是好兄弟。”
“……”
杨木竖起大拇指:“好兄弟,今天开始,我们都是好兄弟!”
他们这组,高三高二的人数够了,现在就差两个高一的。高一的小崽子们刚刚入学,连自己的同学都认不全,不能指望他们为团队做出什么贡献。
官周他们没跟着别的组一样上手抢人,等到别人都选完了,才把两个落单缩在墙角红眼睛的小姑娘招进来,一个叫夏恬,一个叫舒念念。
小姑娘性子害羞内向,本来以为分组这关就碰到困难了,正急得要哭,结果突然进到了个除杨木之外的颜值组,一时间还有点受宠若惊。
郁然这人自来熟,上来就跑火车:“你们放心,你们跟着我们,绝对是找对人了。我,强的可怕,我旁边这位——帅哥,别挡脸。这位帅哥,比我还强。”
官周受不了,分配完任务以后立刻拉着谢以坐到了后排,和他们分出一条楚河汉界,不想承认和那神经病是一组。
“怎么突然换位置?”谢以看戏似的,还有点意犹未尽。
官周瘫着张脸:“那你自己坐回去。”
谢以笑:“那怎么行,我手机都交了,不就是为了陪你么?你怎么拉了人下水又不负责。”
他支起手,掌心向上,冲官周招了招手指:“过来。”
“?”
官周茫然地凑过去了些,然后被人捏住了脸,虎口抵着他的下巴,拨着他的下颚左右看了一会儿。
“你看什么?”
谢以笑弯着眼睛:“看看我们家小朋友,有没有被人气歪了鼻子,要不然我回去不好交代。”
“……”
因为这一句逗弄,官周这个下午都没有再理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八蛋,任凭王八蛋好言好语一直哄着也毫不动容。
下午的课由于是第一堂,讲的内容不深,官周听着甚至还有闲工夫抽空回周宇航微信。
不过随着后面几天内容逐渐深入,中英交替慢慢转变为全英文授课,官周就开始有些感到吃力了。
好在谢以每天都跟着他一起上下课,老师一讲到难处,他会附在他耳旁低声给他翻译一遍,回去以后又会重新给他过一道。
同样待遇的还有郁然,林杳也会跟他讲解,不过他和官周有点区别。
官周是被动型输入,虽然有些内容不懂,但是只要谢以跟他说,他就学。这几天下来,英语水平突飞猛进,有时候谢以教他,他还能一来一往地答好几句。
而郁然。
……
拒绝型输入。
来课上听哑剧,睁着双眼睛,看起来比谁都认真,不时还鼓掌、点头、高深莫测地评价几句。
林杳起先还怀疑,莫非他在英语方面真有自己以前没发觉的技能点?
这个念头只维系了不到三天,郁然就身体力行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这些参加竞赛的学霸大多都比较沉稳,经常问个问题半天也没人主动举手回答,眼下竟然多了个会在讲到重点内容时鼓掌的学生,专家老师欣慰万分,矜持了几天还是没忍住,把他点起来互动。
“同学,你说说看,你刚刚鼓掌,是觉得哪个地方讲得最好?”
郁然耳朵上那颗金属耳钉,站起来时正好对着落下来的顶光,闪得熠熠生辉:“我觉得,老师你的情绪,非常到位。”
“……”
专家险些没当场心梗,扶着讲台半天才缓过来,于是这天的课下得非常早,早到酒店的晚饭都没准备好。
官周他们组留下来排练了一遍,出去时大厅都见不着几个人。
“关了这么多天,人都快关出病来了。”杨木指了指酒店大门,“这不,一挪出时间,这些人就往外溜了。”
郁然正在跟林杳说话,抽出空来顺嘴问:“外面不是山么?”
杨木摇头:“不是,还有个大学呢。大学门口有夜市,限定版,过了十二点就散。”
杨木跟着他们共一趟电梯坐到三楼,挥手再见道:“再见四个哥,我累死了,我今天七点钟就要睡觉。不过要是你们四楼有活动还是可以找我,一分钟之内一定赶到。”
开课快一周了,官周才知道郁然他们也在四楼,还就在他们房间隔壁。
这也不是他粗心,虽然大家每天都在一起上课,但是郁然这个人,按周宇航的话来说,就是战术高深又肮脏。像个雷一样,摸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要炸,引起方圆十米的注意。
为了保护好自己的脸,官周除了上课,几乎特意和他错峰出行。
官周不是那种情绪特别丰富的人,但是他有时候看着林杳,真的忍不住同情。
郁然这人性子大大咧咧,完全没感觉到这份心思,开门前还跟官周招呼道:“别睡太早,晚上说不准有活动。”
什么活动?极限半小时冲刺英语选择卷,还是地狱模式英语听力倒放版?
官周不当回事,进房间以后门板封得砰响,摆明了意思——很忙,勿扰。
他快速地洗了个澡,出来时谢以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面前一次性纸杯里热水腾腾地起着雾。
谢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
官周坐到对面,听见他说:“嗓子好全了么?前几天刚恢复一点,这两天听上去好像又复发了。”
这几天一直没休息好,官周每天晚上熬到凌晨两点以后才睡得着,莫名其妙地静不下心来,像有小虫在心里爬。
大概是认床,毕竟他高中以来没怎么出过远门。
好在课程虽然紧张,但是为了下午上课精神,人性化地安排了午休。
只有半个小时,来不及回房间睡觉,只能靠在会议室不够柔软的礼堂椅小憩一会儿。
谢以看他睡得眉尖紧蹙,好心地分了半边肩膀让他靠。
官周拒绝了几次,后来发现不管睡前再怎么端端正正,睡醒时一睁眼看到的都还是谢以清瘦的下颌,挣扎了几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他最开始还是不太能接受。
如果是官衡,他可能靠就靠了,顶多因为长大了心里变扭一阵,但也不是不能凑合。
可是变成谢以的话,他就浑身都不是很自在,像有蚂蚁细脚伶仃地从胳膊上爬过,细细密密,又轻轻柔柔。
不过这种不适只存在了几个小时,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发现除了他和谢以,还有人也这样。
那就是郁然和林杳。
并且他们靠得还要更近。
官周只是靠着谢以的肩头,在不妨碍对方其他事的情况下当个靠枕而已。
而郁然胳膊揽着林杳,让人靠在他肩窝,林杳头顶的碎发会跟着风掠过他的下巴,看上去不止是亲近,而是亲昵。
由此可见,好兄弟之间靠着睡一睡,很正常。
理所当然。
他和谢以,时至今日,怎么样也能算是好兄弟了吧。更何况,除了好兄弟他们还有一层另外的关系。
所以,他借个肩膀睡觉,天经地义。
官周回神,摸了摸咽喉,嘴比石头硬:“还行。”
“那你唱首歌,我听听看。”谢以说。
“……”我敢唱你敢听么。
官周瞥他一眼,看得出来他又闲得发慌了,懒得理他,起身走人躺上了自己的床。
周宇航这两天一直在轰炸他的微信,即将赛季末,他卡在最高段位的边界摇摇欲坠,跪地求他哥带他上分,“爸爸”喊了不下十次。
官周靠在床头,回了一句。。:不打。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到底怎么了??
一中扛把子:你不心疼兄弟,你也心疼心疼你自己的段位吧,你还没我的高!你以前,从来没有堕落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能允许你自己屈居人下!。:我允许。
对方发来了一个自然段的问号,以表震惊和疑惑。
一中扛把子:你让我感到陌生qwq
官周摁灭了手机,抬头眼前多了杯浓稠的褐色液体。
谢以:“再喝一道药,明天再不好得去趟医院看看。”
官周看着那药的颜色就不想喝,更不论从杯子里传来的气味像下过雨的淤泥,泛着一股土腥味,睁着眼说瞎话:“已经好了。”
谢以一眼就看出来他什么想法,拉过他的手,掰开手指,把纸杯立在他的掌心,似笑非笑:“可以,唱首歌就不用喝。”
“……”
眼前人睁着双熬鹰的眼睛觑着他,谢以似是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站着的时候,小朋友头顶上那个小小的旋尽收眼底。
官周发丝很细软,头发又多,乌黑到特定角度能反光。
看着,就让人很想上手。
谢以也的确上手了。
刚碰到的时候,很明显能感受到掌下的人愣了一下,谢以含着笑的嗓音微风似的,轻飘飘地掠进官周耳畔:“你乖一些,喝了给你糖吃。”
官周握着杯子的手僵住了。
上次也被他摸过头。
但是不一样。
上次是谢以趁人之危,在他上车还没反应过来时下的手,并且那时候他对这人有点……
愧疚?不是。可怜?也不是。
心……算了。
这会儿他们面对着面,哪怕再过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都一起待在这个房间,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什么莫名的情绪,无声无息地被放大数倍,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屋内没有开灯,外头正好是黄昏,小小一方窗圈框着一片猎猎欲燃的霞,好几种颜色交汇在一起,像阳光下吹起的肥皂泡,映出流光溢彩的画。
让人不敢动一下,生怕戳破。
官周轻微地眨了一下眼,喉结上下攒动,掌心里杯子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着。
他想说,你先给糖,我再考虑。
咽了咽口水,张开了嘴,话音攀至喉头。
“砰砰砰!”
郁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朋友!不要继续浪费生命!快来,跟我们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官周手一抖,杯子里的药一滴不少地撒在了床上。
“……”
操。
第50章 “跟我一起睡。”
“然哥, 虽然我说你们要是有什么活动可以叫我,但你最好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杨木愤然,“我刚刚厕所上到一半差点没被你敲门声吓得失禁。”
“多好。”郁然不以为然, “这是来自好兄弟的关心,我怕你不通畅。”
“……谢谢你。”杨木很诚恳,“如果没有你, 我会更通畅。”
“所以。”官周坐在不远处的飘窗上, 一张脸瘫得能把人吓死, 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要刀人, “你到底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郁然在行李箱前翻翻找找,头也没抬:“非常有意义。”
他说:“既有男人热血,又有国家大义, 是爱与和平的结晶, 是激情与技巧的化身。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得了它。”
官周脸色缓和一点,有点兴趣,却仍旧将信将疑:“什么东西这么高端?”
林杳已经别开了脸了,不忍心看。
郁然反手将行李箱“嘭”的一声合上, 一手卡在两个夹层中间,神秘又正式道:“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东西, 会刷新你们的眼界, 开拓你们的认知, 让你们走向一片更崭新的世界。”
“我认真的, 如果不是大家这么有眼缘, 我是绝对舍不得拿出来跟你们分享的。”
“下面, 睁大你们的眼睛。”
下一秒, 一只手高举在半空中, 仿佛拿着至高无上的权杖,进行某种虔诚又隆重的仪式,每一根手指头都骄傲地闪着金光。
五指间扣着一个红绿交织的光盘,里圈透明处标了一行小字“××游戏”,外圈大大的艺术字体渐变彩色,夺目绚烂,自带一种低调而朴实无华的尊贵。
四个字——炮轰鬼子。
……
…………
………………
在场的人统一的,丧失了语言功能。
天上好像掉下来个雷,在官周脑子里轰隆一下炸开,直接把人炸麻了。
后面两个小时他都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直到活动结束离开了隔壁房间都没有缓过神来。
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旁边是谢以,尽头那扇窗窥不见天光,这个点连个鸟叫都听不见,穿堂风吹得他衣摆哗哗地动。
“我好像疯了。”官周声音很轻,和人一样都是悬浮的,“我竟然看人炮轰鬼子,看了三个小时。”
谢以接受能力稍微好一点,在郁然开第二把时就已经缓过来了。他找了找措辞,却发现他中英双重的词汇库里,竟然都翻不出来一个可以形容郁然的词。
谢以动了一下嘴唇,最后只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去表达最复杂的感受:“他……可以。”
官周一闭眼,眼前仿佛又是刚才电视大屏上腥风血雨的画面,立刻睁开。
谢以自己也挺恍惚,但是看着官周这副模样又觉得很有意思,像喝醉了酒似的,清亮的瞳仁上忽然蒙了层薄薄的雾,整个人都有些发呆。
“回去睡觉,明天起来说不定就忘了。”谢以笑道。
说到睡觉,眼下还有一件更急切的事情需要解决。
官周睡哪??
这座酒店本来是因为修缮升级停业的,突然被征集成了比赛地点,员工和设备都处于待机状态,一到下班的点整个酒店就只留前台和保安,床单都没人换。
床单上一大摊深褐色的液体,过了三个小时了只是少了点水份,浓稠得用纸巾一抹还可以掉渣。
脏在正中间,足足一个篮球那么大的面积,完全睡不了人。
官周嫌弃地拎着被蹭脏了的被子,站在床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分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隔壁把肇事者拖出来练练手。
“看出什么花来了么?”谢以靠在墙上问。
“……”
“再盯一会儿,说不定这床单熬不过你,半夜偷偷自己干净。”
“……”
官周把被角扔回去,没好气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谢以指了指自己的床,“认命吧,我们挤一挤。”
官周第一反应是想拒绝的。
好几年前他跟胡勉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家住得近,父母又是同事,窜门非常频繁,经常晚上写完作业就溜过去双排。
一打游戏就忘了时间,每次结束都到三更半夜,人困得倒头就能睡。
男孩子家里没那么多规矩,打个电话知会一声睡在同学家了就行,胡勉不止一次发出诚挚邀请:“哥,你就别折腾了,反正你爸妈也没意见,还跑回去做什么。我们凑合凑合睡,明天还能一起上学。”
官周没答应过。
哪怕是从前,他交友也维系在一个留有分寸的度。
他从来都不适应和人过近的距离。
而现在,他心里有某个说不清的念头,仿佛变成了个小人,很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官周挣扎地扔出一个拒绝的借口:“睡不下。”
“那也没办法,总不能买张机票连夜回家吧。”谢以说。
对,没办法。
有些事情一旦有了走投无路的理由,那么一切都很顺其自然。
官周握着这根不得不的线,心里绷着的某根弦,悄无声息地裂开了痕。
他理所当然地,睡在了只隔咫尺的另一张床上。
只是这份理直气壮的理所当然,在灯光熄灭以后,又渐渐地销声匿迹。
床太小了,他们背对着,肩碰着肩,背贴着背,只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身体的温度近乎是没有阻挡地传递给对方。
几处骨骼互相紧硌,随便动一动,都会成了一种提醒,将他们模糊掉的距离架上台面。
任何细微的动作,在这样的接触下,都会无限地放大,让人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就连气息也被侵略。
谢以身上的那股淡淡的白茶味,汹涌地侵进他的鼻腔。
这次距离更近,他又发现了一些更深入的,以往注意不到的东西。
原来那股白茶味,里头还夹杂着微苦的药味。
这种药味就好像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只有越过了边界,入侵到对方的私人领域,到了一个外人触碰不到的隐晦距离,才能感受到。
只有他知道。
这个念头一出,脊背上传来的温凉转而化成了一簇烧也烧不尽的火,烫得他更加清醒。
官周能感受到谢以也没有睡着,对方的呼吸声,不是那么均匀。每一下扑息,都仿佛在用音响对着他的耳朵放,响得他睡不着。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珠没有焦距地仰看着,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耳边呼吸声慢慢消匿,缓缓闭上了眼。
这是官周来这儿这么多天,睡得最好的一天。
虽然入睡有些艰难,但是整夜都意外的安谧。
除了半夜里,不知道是哪家碰上了喜事,竟然凌晨扰民放起了烟花,还是连响的炮仗,炸得酒店不同楼层各个房间都在一瞬间亮起了灯。
烟花迸炸声响彻云霄,嘭嘭地一声接着一声。
有人觉得浪漫而惊艳,有人被吵醒而抱怨。
迷迷蒙蒙间,官周也是要醒的,但喧嚣之下,好像有人伸手护住了他的耳。
或喜或忧的热闹里,他静静的,被人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杂音。
安安稳稳。
—
适应了集训营里的节奏以后,课程的强度逐渐增加,压力一天比一天大,回归了高三本该有的样子。
老师任务布置得非常重,宛如装满了石子的瓶子,还要用水再填满其中每一个间隙,一分一秒都算得分毫不差,连上厕所手里都得带着要背的资料。
学生们叫苦连天,纵使一个两个都是学霸,也扛不住当牛使,终于在朱老师的极力抗争下,为他们争取到了半天假期。
这也是专家授课的最后一天,官周他们那组恰好在这天做完团队演讲。
林杳和官周上台配合,一个负责深度技巧,一个主打流畅内容,外加郁然这种天生炸场的气氛组,不大的会议厅被烘得热火朝天。
他们不负众望地拿下了全场最高分,然后就有人酸溜溜地说:“不,这一定不全是实力,我算是看出来了,这评委,看脸!”
“脸也是种实力好么?”郁然听到杨木的转述以后,当场开了个屏,“你以为我长这么大,很容易么?像我们这种长得帅的人,从小就要背负别人异样的目光。当我站在人群中央,总是注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发光发热——我们帅哥也很辛苦!”
“……”官周忍不住想骂来着,但这些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也适用。
杨木都没骂呢,他有什么资格骂。
杨木已经被迫习惯了,他凑到他表哥旁边,发自内心地问:“杳哥,你跟他待在一起,真的不想动手吗?”
林杳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人拉走了,郁然揽着他,手动和杨木划开一道距离:“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做什么。”
郁然说:“你杳哥温柔贤淑,怎么舍得跟我动手。”
“……”什么话。
杨木看着林杳脖子上勾着的那只手,心说到底是我表哥还是你表哥,你要不先看看自己的距离。
但他没开口,因为他看见官周和谢以正要上电梯回房间了,立刻叫喊道:“周哥,以哥,别回去!下午放假,这么早回去干嘛!”
官周正在和谢以商量明天正式比赛的事,听言停住脚步,莫名其妙瞥他一眼:“不回去干嘛?”
杨木说:“当然是出去放松一下,有活动!”
“……”
这一瞬间,好不容易遗忘的炮轰鬼子画面又重新闯进脑子里,这个头都不想要了。
“不不不。”杨木立刻摆手澄清,“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正常的活动,非常正常,健康、和谐、有利于青少年身心健康,一点也不血腥暴力!”
“……”这些鬼话,他是半句也不会信了。
官周脚步一转,立刻就要走。
谢以拉住他,给人拦回来,问道:“什么活动?”
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感兴趣,这几个小同学的脑子不知道是什么构造的,除了林杳比较正常,其他两个都像哪里有点天赋异禀。
谢以和这两人有点代沟,实在理解不了。
可是这几天的高强度训练,小朋友每天闷在酒店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怕把人憋出病来。于是有什么活动的话,也能勉强参与一下,就当带着人散散心。
杨木说:“之前不是就说了隔壁大学门口有个夜市吗?我们一直没去过。这两天那个夜市搞活动,办什么灯会,我听别人说还挺热闹的,我们一起去看看呗。”
官周一点兴趣也没有,立刻想拒绝。
少年脚步还冲着电梯的方向,仿佛随时都要走,全身上下都是大写的拒绝。
谢以看笑了,拉着人站过来,问道:“去看看?”
得到的答案很冷漠,一个字:“不。”
谢以又劝:“就当散散步。”
官周:“那你在一楼走两圈,也是散步。”
谢以哄道:“逛逛,没意思就回来,你当陪我?”
“……”
片刻后,冷漠无情的人扔下了一个字。
“哦。”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马上。小周即将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