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好的意思是,我会去看。”

    屋外的天色很暗, 天气阴沉,像要下雨,玻璃门被呼啸的风拍得呼呼作响。

    这样闷的天, 很容易让人胸口压抑、喘不过气,尤其是对于一些心肺不适的人来说。

    谢以端坐着,修长的指头捻上青瓷杯盏, 湛了杯刚泡好的茶递给坐在对面的官衡。

    官衡懵懂地接过茶, 还有些恍惚。他微微侧了头, 用余光瞥了一眼远处小沙发上瘫坐着的人。

    腰胯卡在边缘, 后背近乎贴着坐垫,没一点正形。按官衡的话来说,就是“躺和坐哪一个都可以, 但是不要又躺又坐吧”。

    官周额前的碎发还有些乱, 挡在眼前,目光从空隙中漏出来,看着手机上杀红了眼的小人。

    顺风局,顺到不能再顺。

    周宇航在评论区里狂欢, 感谢他哥重新回家的技术,为自己赛季末的结算提前感到一片灿烂。

    官衡觑了一会儿, 复又收回眼, 怀疑自己的确是多想了。

    好像一切还是一样, 又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不是耽误您事了?”谢以很客气。

    他对官衡一向客气。

    但这种客气, 对于有伦理关系的亲人来说, 却显得太过疏离。他没叫过官衡姐夫, 但又对他一向彬彬有礼、周到体面, 看不出来他是接受了这个二婚姐夫还是没接受。

    官衡哂笑一声, 杯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本来也没多少事,只是多拉扯个几天,都装模作样的,显得这生意有多重要。就是想给自己加个价码。”

    他说到这,又瞥了一眼官周,以一种既无奈又责怪的语气开口:“再高的价码,也没孩子重要啊,我怕我再不回来,他能给你这山掀了。”

    谢以笑了一声,顺着官衡的目光看去,恰好对上官周望过来的目光,没忍住,逗了一句:“想掀么?掀掀看?”

    官周:“……”

    官周微微眯了眯眼,视线聚焦,看清了这人发白的唇色,雾蒙蒙的白,比往日更甚。

    他默了默,又正过脸来看屏幕,指尖依旧顺畅无阻地滑动,过了一会儿,突然切出了游戏,给周宇航发了条信息。。:不打了。

    对方直接发来了一个大自然段的问号。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这个人就是比较幽默。

    一中扛把子:这都快结束了,你突然不打,难道是想给我们这些废柴一点机会?是野区的草不够绿吗?是河道的小土鳖不够可爱吗?还是对面老窝看上去不够舒适,激发不了你男人的征服欲?。:……。:你这个头像。。:我不喜欢。

    周宇航缓缓打出一串更密集的问号。

    官周没理他,摁灭了手机,从沙发上起身。

    官衡还在跟谢以说一些有的没的,聒噪,听得人耳朵要起茧。

    官周走过去,打断道:“你带了空箱子来么?”

    “空箱子?”官衡向谢以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暂停了没说完的话题,看向他,“要空箱子做什么?”

    “东西太多。”官周说,“装不下。”

    官衡第一反应是想起来他刚才在卧室里穿的那身睡衣,黑色几何睡衣,以前没见他穿过,眨了眨眼,想到了什么:“小以舅舅给你买了东西?”

    官周没吭气,垂着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过去看看,不行拿袋子装着放后备箱。”官衡难得从他孤僻的儿子身上感觉到被需要,立刻站起来,扯了扯坐皱了的衣角,不忘和谢以知会一声,“我去帮这孩子收一下,待会儿再找你喝茶,失陪一会儿。”

    “您自便。”谢以笑笑。

    官周看着他爸出去,就想跟着走,却听见谢以在背后叫他:“等一下。”

    他疑惑看过去。

    谢以问:“英语竞赛在什么时候?”

    官周不知道他问这做什么,但还是回答道:“九月三号,开学第三天。”

    谢以应声:“好。”

    “?”官周莫名其妙,“好什么好。”

    谢以弯了弯嘴角,背后是模糊不清的山景,光线很暗,将边缘都变得柔和。

    “好的意思是,我会去看。”

    官周半天才憋出一句声音不大的“随便你”,继而毫不犹豫地出去关上了门,给里头的人留了片没人打扰的静土。

    他本是想去院子里,坐秋千上再待会儿,走到门口突然看见谢韵坐在树底下。

    女人一身优雅的丝绸长裙,哪怕在这样不见天光的天色下衣料仍旧折射出昂贵的粼纹,浅青色的裙摆被提在小腿往下,露出光洁雪白的脚踝。

    此刻却坐在矮凳上,乌黑的长发敛在耳后,手里握着一把突兀简陋的蒲扇,小心翼翼地冲着药炉炉膛里扇着风。

    这活儿本来是陈姨做,只偶尔谢以兴致高些的时候会自己来。

    官周当场就想走,脚步一转,踩上了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进来的枯叶,发出“吱呀”一声响,在只有风声和燎火声的院子里,异常突出。

    “小周?”谢韵耳尖动了动,转头看过来,错愕了一瞬,又马上调整好,依旧是一副柔和的模样。

    “……”官周脸色骤冷,迈步要走。

    谢韵匆匆放下蒲扇,招呼陈姨过来接手,提着裙子小跑着跟了上去:“小周,你等等。”

    耳后的脚步声慌忙,谢韵这种人前人后都对自己高要求的人,哪怕是在家里穿的家居鞋都是带跟的,蹬在地上“嗒嗒”的响,小跑起来更像踩在人神经上,让人担心她一快就要崴脚。

    少年人高腿长,两步抵她三步,一脚能迈三阶楼梯,要甩掉她非常容易。

    官周额角跳了跳,一口气几步跨上了半条阶梯,却又蓦然停住,冷脸转身,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投出,落在楼梯最底层的谢韵,很不耐烦:“你有什么事?”

    谢韵刚扶上扶手,正要上楼梯,本以为得费劲追上,现在突然降了速,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道:“小周,可以给我几分钟吗?”

    她这话问完,看见少年近乎是灵魂都挣扎了一下,乍一看他的脸色,仿佛下一秒就要甩袖走人,又或是恶言相送。

    她屏气敛息,在心里嘭嘭直跳的紧张之中,听见少年语气极恶劣地开口:“快点说。”

    谢韵松了口气,笑了笑,手从扶梯上收回来,往后退了几步:“我们坐着说吧。”

    “……”

    谁要跟她坐着说。

    须臾后,谢韵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那个位置是往常平芜棋牌室开张时,他和谢以总坐的位置。

    少年膝盖骨钢铁打的,站得笔直,立在侧面,任谢韵招呼了几遍也不肯坐下去,随时准备抽身离开。

    谢韵劝了几次没劝动,只好作罢,看着官周挂了冷霜似的眉眼,切入正题,关心道:“在这住得还好吗?”

    “……”按照常理,你觉得呢。

    官周抿直了唇,不说话,眼神里全是躁气,睨着她,示意她有话直说,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谢韵话咽回喉咙里,默了默,端起茶几上的陶瓷杯子,尴尬地喝了口水。

    她和谢以毕竟是一家的,一样又不一样,可能女士就是要脸皮薄一些,少有碰着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

    如果是谢以在这就不一样,同样是好脾气,他的好脾气就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自己一点儿没事,还反过来让人憋得一肚子气。最后气得人要翻脸的时候,又笑盈盈地来说几句哄人的好听话,又堵得人生不起气来。

    “小周。”谢韵握着杯把,食指抵着杯面,无意识的用力让指腹微微泛白,“我是想问问你,你来这里这些天,小以还好么?”

    官周掀起眼皮看她,她表情近似恳求。时至现在,他算是才知道了为什么谢韵主动让他来跟着谢以。

    谢以这人太狗,身子骨病殃殃的,脑子倒是清醒得很。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是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确保不会传出去。

    谢韵能得到的信息无非就是靠平芜这三个年纪大的,这三个人待在谢以眼皮子底下,被盯得老老实实,各有各的把柄。

    本来该告知的恶劣情况,在头顶冒汗的压力下,硬是出口就成了:“啊,小以啊,最近还是老样子,不舒服还是不舒服,但也就那样——吃药?吃药没用,不过他也就偶尔犯犯病,小韵你别太担心。”

    每次都是这番说辞,谁信啊。

    于是官衡谢韵一拍即合,谢以来带着官周养性子,官周成了亲自寻访视察的检察官。

    谢韵问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她知道她这点小心思,对于他们本就糟糕的关系来说太僭越了,特别还是在没向官周透露的情况下,打着为他好的名义下决定,就更冒犯。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回答,如果对方翻脸或是讽刺,她也可以接受,却不想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官周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差。”

    “很差。”官周说,“一身的毛病,半夜总是睡不着觉,脸比墙都白,动不动喘不过来气。”

    “药是一顿没少,人作。逮着不能吃的吃,吃辣,喝冰,还骗着人……”总溜出去。

    他像对谢以早就看不惯了,逮着机会就拼命告状,恨不得把那人拉出来当众处刑。说到一半,又莫名地想到谢以说要来看他竞赛,突然消了音,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总结成一句。

    “反正就是,病重,人还欠。”

    谢韵第一次从他嘴里一次性听到这么多话,懵了一下,随即又觉得大概是官小少爷待的这些天真待出来一肚子怨气,甚至不惜和她告状。

    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谢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神色又温柔了几分,问:“那他招你讨厌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先放一章,半夜还有一章,可以明天来看~

    评论区里有宝贝说可以定个固定时间,我打算争取一个星期里存一些稿,保证确定了时间以后不变卦就定下来,到时候会在作话通知~谢谢大家喜欢这篇文,也谢谢大家的支持,真心感谢,么么么么么~

    第32章 “谁说我怪他了?”

    招他讨厌了吗?

    官周下意识地抬头, 冲着二楼的方向瞥了一眼。

    太讨厌了。

    这个人,烦人、难缠、还一天到晚嘴巴里说一些乱七八糟的瞎话。偏偏不能打、骂也不听,快散架了的身子, 唯一的力气就用在逗人上。

    还没有眼色。

    官周都恨不得拿个玻璃罩子给自己罩起来了,每天就差脸上写几个大字——闲人勿扰,谢以尤其。他还不知好歹地凑过来, 每天晚上锲而不舍地骚扰他, 连带他那只没有脑子的破鸟。

    可官周动了动嘴唇, 最后却没说出来话。

    一定是这个人讨厌得过分, 就连说,他都罄竹难书。

    谢韵看着他冷淡的眉眼,明明从头发丝到下巴颌都是那样一尘不变的漠然, 像冬天山涧薄薄冰面之下清寒的水。但那双浅色的瞳仁却莫名地软化了这股凌厉感, 藏起来了攻击性。

    她只以为官周的沉默,是默认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也在她意料之中,于是婉言道:“别跟他计较, 小以也是……”

    她顿了顿,像以往一样, 还是决定一个人揽下:“他也是受人之托, 因为答应了我才会这样, 你别怪他。”

    官周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心, 脸色又凉了几分, 心里无端地升起一阵躁郁。

    他冷眼睨着她, 耐心到达临界值:“你问没问完?”

    谢韵见他似要走人, 连忙站起来去拉, 杯子随着动势一倾, 茶水即将越过杯沿洒在她身上。

    官周眼疾手快地伸手稳住杯口,掌心挡住了险些泼出来的水流,好在茶水放了半天凉了不少,不然能把人手心烫红。

    “小周你没事吧。”谢韵焦急地放下杯子,抽了几张纸巾冲他伸手,“不好意思,我……”

    官周退一步,避开她的接触,觑了她几秒,最后只冷着张脸从她手里拽过了那几张纸巾,敷衍地擦了几下手,打断道:“你还想问什么。”

    谢韵歉意:“这件事是我擅作主张,没有问过你,是我的不对。小以也不知道,他只是受我的托付照顾你。”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你别怪他。”

    官周看着她,复又以一种厌烦的态度,很生硬地扔了一句话:“谁说我怪他了?”

    谢韵一怔,而后望着他的目光又慢慢带上小心翼翼的期待。

    官周别开视线,又开口:“既然不想我牵连他,你就少在背后做一些没有必要的事。你做的时候我不接受,他来做也一样,你清楚我不接受的到底是什么。”

    不接受的是什么?是她。

    谢韵一直都知道,但是同在屋檐下,官衡在意这个孩子,她也想试着去磨合。她良好的礼仪素养,也做不到让她彻底忽视这个孩子,又或是做一个恶毒后妈。

    时间还这么长,眼前这孩子虽然有层冷硬的壳,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别人做的他全看得见。

    她最开始和官衡确定关系的时候,官周几乎能把家给烧了,清楚地表明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但是到了现在,他虽然还是抵触她,却也无声中接受了她。

    住在一起,少不了要打照面,擦肩而过时,他也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又默默地收回了眼。

    所以谢韵总想着,只要多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哪一天,他能开口叫她一声阿姨,也是好的。

    “我知道。”

    谢韵顿了顿,又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对:“什么是背后做一些没必要的事?小以做了什么吗?”

    她和谢以打过电话说好后,也没有再细说,但官周这话,却好像是谢以听了她的话做了什么。

    官周打量她,见她不像是装的,言简意赅地给了两个字:“牛奶。”

    “牛奶?”谢韵愣了片刻,从这两个字延展,猜测道,“他给你送牛奶了?”

    官周没吭气,瞥着她的眼神给了答案。

    谢韵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笑了笑,怀念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什么样。

    谢韵察觉到他不解,指了指楼上,解答道:“小时候就是这样,喜欢谁、想对谁好就送牛奶,明明自己都舍不得,还给的大大方方。”

    官周听到这话更不懂了。

    谢家做生意的,家底一直很厚,在对待下一代方面更是物质条件尽善尽美。

    一瓶牛奶而已,至于给得这么艰难吗。

    “我忘了。”谢韵说,“你不知道。”

    谢以不是谢家亲生的,是领养的。

    来到谢家之前,在一个破旧的福利院,和一群或被遗弃、或父母离世、或因为种种原因无人照看的小孩在一起。

    这类孩子大部分是因为身体或者智力上有缺陷,父母承担不了这样重的经济负担,也有可能单纯是不想承担,才被放弃。在那个天眼还没有遍布每一个街头巷尾的年代,连人贩子的抓捕都艰难非常,更别提找到这些孩子的亲人。

    所以他们被人捡到之后,都统一地送进了这家福利院,至少能活下来。

    这些孩子进院时往往年纪很小,大多还是睡在襁褓里咿咿呀呀的模样,要人花很多精力照顾。

    除了谢以。

    谢以进去的时候已经五岁了,这个年纪能记事,有一定的意识,不少观念习惯已经潜移默化地形成了。很多福利院对于这样的孩子都默认是等不到人领养的,要靠自己养到大。

    他和别的小孩永远玩不到一起,性格孤僻又内向。在别人簇拥着欢声笑语的时候,他就那么病恹恹地靠在角落里,睁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看眼神像是想融进去一起玩,但谁来招他他就咬谁,从不参与。

    在一堆脏兮兮的小孩里,他干干净净,生得又漂亮极了,哪怕年龄大了一些,也还是会有领养的人忍不住来问。

    “这孩子是什么来历?怎么不和别人一起玩?”

    老院长七十多岁了,五十岁工伤断了条腿得了赔偿后,就开了这家福利院。年纪大了,神智就容易恍惚,一天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小时是呆滞不清醒的。

    他听到这话,在一堆蒙了雾的记忆里,很快地找到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猩红色的液体刺激着神经,脑雾顿时散得干干净净。

    他闭了闭眼,那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快速地闪过,又睁眼,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人,说出的话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小心:“他呀,让他待着吧。他妈妈……算了,您看看其他孩子吧。”

    谢以就这样,在这座福利院里待了一年。

    人老化的过程非常快,可能一夜之间,昨夜里还平整的眼角,就会横生几道深深的皱纹。

    只是短短的一年,老院长不清醒的时间,从一天几个小时,变成大半天。对着一院的孩子,本就势单力薄的几人团队更是有心无力,有时候一日三餐都照看不上。

    那时候人人都说福利院要倒了,所有的孩子都会被转送进市区内那家规模更大、设施更好的机构里。

    谢韵就是在这个时候,因为学校组织的一场形式主义的社会实践活动,来到了这所福利院。他们一大帮人风风火火,架着各种摄影设施,车队在沿街堵了长长一排。

    尘土飞扬的街道,布着绵潮青苔和霉菌的红墙,还有人行道上或有裂痕或缺一角的地砖,哪一样都不是一身公主裙的小姑娘该出现的地方。

    她按照原定的流程,在每一个尚且看的过眼的场景里留下脚印,和跟着一起来的谢母一来一回地在镜头里对话、介绍。在探望孩子们的居住间的时候,如以往每一个来福利院的人一样,注意到了角落里缩着的身影。

    很瘦,瘦得好像只比他大几岁的谢韵都能一只胳膊把他拎起来。明明脸上该有肉的年纪,下巴却削尖,下颌线都清晰可见。眼睛颜色却特别浓,像玻璃球一样,又黑又亮。

    谢韵站在门外,看着他,然后露出了个善意的微笑。他却非常不给脸,在四面八方的摄影机下,直接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谢韵示意关掉了摄影机,问这次的接待人员:“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那人回答,“没有名字,来的时候老院长给他取了名,他不认,叫那个名字他也不理。但平时招呼他,什么‘嘿’啊,‘喂’啊,他会看你。”

    谢韵想了想,走过去:“嘿。”

    他没动。

    谢韵又说:“摄影机关掉了,他们都在外面。”

    依旧不动。

    谢韵蹲下来:“你抬一下头,我有话问你。”

    瘦小的身影闷了一会儿,似在纠结,然后试探性地,从臂弯里蹭了蹭,露出一双眼睛。

    谢韵问:“你想出去吗?”

    在外面等着的人不知道谢韵说了什么,又或是那个叫“嘿”或是“喂”的小孩做了什么,反正当天这位富商家的大小姐回去以后,就对着谢母提了一个要求。

    “我想要个弟弟。”

    这对谢家来说不算什么事,抬抬手而已。谢母这么多年自己也给贫困山区的孩子捐了不少钱,并且谢韵从很小就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领养一个,比生一个要方便得多。

    没过多久福利院那个孩子就被接了出去,取名叫谢以,进谢家的时候什么行李也没有,就带着一怀的袋装牛奶。

    市场上没见过的牌子,是福利院特供,绿白色的简单包装,看上去就很希望工程的设计。

    也不喝,也不动,藏在被子底下,睡觉也要抱着,像揣着个小金库,谁也不让碰。只有谢韵找他的时候,他会突然大方地分给她那么一袋。

    依旧是孤僻不理人,吃饭被带到餐厅里,会捧着碗从椅子上蹦下来,很快地溜进角落里或是房间里自己吃。哪怕后来慢慢改变了、外向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吃饭身边不能有人。

    后来谢韵问过福利院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跟人一起吃饭,为什么会那么宝贝几袋牛奶。

    因为老院长无暇顾及、福利院秩序混乱的那段时间里,这群孩子三餐不保,经常吃了上顿就没下顿,所以一个个骨瘦如柴,甚至有时候还要因为吃饭打架。

    只有政府每日送过来的牛奶,能确保定时定点地落在他们手上,能确保至少有那么一点儿东西,能缓解饥饿。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这份牛奶几乎就是救命的,是他们认知里最好的东西。

    小时候受过刺激的事情很难改,就像摔了一跤,身上留了块疤,随着时间过去,疤可能会淡,但是永远都会有印记。

    哪怕后来条件好了很多,哪怕谢以现在积蓄不少,哪怕他已经变得和那个孤僻的童年完全判若两人,也还是保留一点往日的习惯。

    甚至影响了谢韵。

    好像这就是他示好最好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

    害怕有宝贝磕错或者担心,所以先申明一下,谢以谢韵纯亲情,谢以只有感恩和感动

    第33章 “下次见,小朋友。”

    谢韵说话很慢, 声音又轻,以前总有人跟她开玩笑,说她说话就是在哼摇篮曲。

    这件事情说起来可长可短, 但如果是谢韵来说,就一定会是最长的一种。

    沉浸式地说完以后,她的眼尾浮上一片红, 曲着手指蹭了一下眼角, 又想起来官周还在旁边等着, 没兴趣听她说这些, 方觉失态。

    谢韵立刻站起来,快速调整好表情,哽咽了一下:“不好意思小周,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些事, 我没有问题了。”

    她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本以为他会不耐烦,却发现好似并不完全。同样是眉尖蹙着,目光寡凉, 没有温度的薄唇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很明显的心情差。

    但是好像算不上烦躁, 却很沉郁, 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情绪。

    今天天太闷了, 客厅里没开灯,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杜叔屋子上的门帘。门帘撞在铁门, 发出啪啪的响, 无端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官周努力缓了缓这种喘不过气的滞郁感, 发现那口气梗着下不来, 最后只咽了咽口水, 声音很平静:“问完了吗。”

    谢韵被他突然的平静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点头:“问、问完了。”

    官周转身就走,到楼梯时又被谢韵突然叫住。

    “小周。”谢韵很真诚,“谢谢你。”

    官周没回,径直回了房间。

    官衡已经把他的东西全部收好了,银白色的箱子和来的时候一样,泛着冷淡的反光,上面挂了一个挺大的纸袋。

    官衡到底不是年轻小伙子了,累出一身汗,额角的鬓发都湿了,他随便抹了一把额头,邀功道:“速度吧?不到半个小时就全收完了。你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带,这个房间的东西都在这了。”

    视野里书桌空空如也,衣柜门大敞,钢杆上挂着一排空荡荡的衣架。床头柜上他放着的耳机充电线都没了,只剩下两瓶昨天晚上捞上来的可乐。

    像刚来的时候那样。

    官周顿了顿,扫视了一圈,而后蓦然往门边走,立在三角橱前伸手一捞,一团骚气冲天的粉色在官衡眼前一晃而过。

    官衡还没看清是什么,那东西就被他儿子一把塞进袋子里,还不忘扯了件外套盖在上面,遮得严严实实。

    “什么东西?粉色的?”官衡眨了眨眼,不敢相信,“现在喜欢这种颜色了?”

    官周本来不想理他,但官衡盯得很紧,于是很艰难地憋出一个字:“……对。”

    “我早就跟你说了,别一天到晚就是黑的白的黑的白的,死气沉沉的颜色看起来就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官衡特别欣慰,不忘多关心一嘴,“粉色好,粉色也是青春活力的颜色,要不给你买套粉色的衣服,你试试看?”

    “……”真敢想啊。

    官周很难想象自己一身骚粉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样子,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蝙蝠侠的黑金腰带突然变成了带毛绒长尾巴的可爱蝴蝶结。

    不仅丑陋,而且诡异。

    他牙疼地看着官衡,在他爸炽热的目光下,又挤出几个字:“……一般喜欢,暂时不用。”

    官衡虽然被拒绝,但依旧非常满意,也不气馁,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可以啊儿子,继续发展,总有一天你也能成为一个青春活力的人!”

    “……”官周说,“谢谢。”

    官衡这一趟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他回来得太过着急,工作上还有不少尾巴没善后,于是上次说好的饭也没有吃,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人要回去了。

    “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小以。”官衡把后备箱关上,扶着车背,“要不是有事推脱不掉,我真得跟你好好坐一会儿多聊聊。”

    谢以笑笑说:“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聊,跑不掉。”

    官衡爽快应声:“下次,下次有机会我带着小周请你吃饭!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要哪天好好感谢你。你要是出山了,随时打我电话,我们到时候再约!”

    他客气完,又冲着不远处坐在秋千上等的人招了招手:“小周,你过来。”

    官周睨他一眼,手插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地过去了。

    “我们马上走,你有什么话想跟小以舅舅说的,现在快说。”

    官衡甚至不问他一句有没有,直接伸手拽了他一把,把他拽到人前,拍了拍他的背,自觉地钻进车里让出空间。

    官周被官衡擅作主张的安排闹得懵了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就突然被顶到了谢以跟前。

    他和谢以目目相觑,此刻因为心里知道了对方更多私人的事情,像无意中闯进了某个陌生的领域,一时间心虚和一些莫名的感受交缠在一起,以至于说不出话来,非常尴尬。

    但是他也不是很急。

    他一直没什么话,谢以早就知道,所以一般不需要他开口,对方会主动挑起话茬。

    如果谢以做人的话。

    很可惜,今天他选择不做。

    官周咬着舌尖,就那么抿着唇和对方睁着眼睛熬鹰。谢以先前和官衡说话时还只是微微含着笑,此时却是笑意盈盈,垂着眸子看他。

    “……”

    官周熬不住了,犬牙抵着舌尖陷下去一块,丝丝地泛着疼,再大眼瞪小眼盯下去,他能把舌头咬断。

    眼睛里四个大字——快点开口。

    谢以忍不住笑了一声,挑了挑眉尖,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

    官周:“……”你看不出来么。

    谢以:“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

    官周盯了他两秒,然后偏了偏头,往背后的车看了一眼,立刻就要转身走人。

    “好了——”谢以迅速地在他转身那一刻截住了他的腕子,笑意未泯,“不逗你了,真的。”

    “回去记得练口语。”谢以语调轻松,“虽然知道你很厉害,不用练肯定也能拿个一等奖,用不着人担心。但是还是得先说一声,随意发挥,当是去玩,不管什么名次都行。”

    他握着官周的腕子往上抬了抬,慢条斯理地帮他理了理袖口,将露出来的黑色长袖往里抵了抵:“反正我这个做老师的,对你很满意。”

    “在我这,是特等奖。”

    风一直没停,帘子一下一下撞击铁门更剧烈,就连旁边那棵没有叶子的枯树,枯枝都被吹得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音。

    官周一只手从背后扯了扯外套,拽着衣角向下留大了领口。冷风顺着领口漏进去,他却觉得这风不够大。

    有一股热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断上升,一直攀到耳根。

    穿得太多了,就不该听官衡说的今天很冷。年轻人,就是不怕冷。

    官周收回手,放在身侧,五指动了动,继而扣进了掌心,语气听上去很平淡,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嗯。”

    谢以微微点头,搭上他的肩膀,揽了揽,要送他上车:“好啦,不耽误你回家了,上车吧。要是有什么事,就发信息给我——算了,你就是有事也不会主动发,这样,我给你发,你多少回我两条,行么?”

    “……”官周没应声,也没顺着他的动势走,脚像长在了地上,没有动。

    谢以察觉到异常,停住,又看向他:“怎么了?还有事情吗?什么东西忘了带?”

    官周眼睫动了一下,咽了咽口水,突然开口:“我喝过了。”

    “?”谢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官周补充:“你送的牛奶,我喝过了。”

    谢以愣了愣。

    少年的表情很变扭,好像很烦,像被人提了刀架在脖子上,每个字说出来都是一个一个生挤的,仿佛汉字在他嘴里成了某种神秘古老语言,又艰难又勉强。

    依旧是那副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是冷淡的模样,说话时也不看人,低着头,要把地盯穿。却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近似固执的简单,简单到只是由心而发的一种真诚。

    “昨天。”官周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喝了一口。”

    “你没看到,但是就是喝了。”他越说越烦,明明只是陈述而已,被他说得像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恨不得下一秒就离开,“在去拿可乐之前。”

    他说完,还想再补两句,但贫瘠的语言系统真的调动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又气馁地闭上了嘴,等着眼前人开口。

    随便说什么,不,最好什么都别说,但是如果又是开口逗他,那也随便,反正都可以,爱怎么样怎么样。

    官周在心里自暴自弃地想,乱七八糟的心声撞在一起打架,最后胜出的那个最响亮的声音怂恿他:“为什么要等谢以说话,管他怎么样,反正话已经说完了,走就是了。”

    他这样想,立刻就做好了打算。

    再等三秒,谢以还没开口,他就上车。

    三。

    ……

    二都没等到,谢以就说话了。

    那双揽在官周肩膀上的手还没放下去,对方的声音顺着接触传递过来,明明很轻,但却清晰非常,拖着调子,哄人似的。

    “知道了,特别乖——”他带着官周往前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把人送进去。

    官衡和谢韵坐在前座,本来在说话,被他们打断了。

    谢以低着眼,眉目舒展,像晴天里逐渐散开的云。他看着面前的人,还是没忍住,做了一个在心里想做很久了的事。

    官周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脑袋上一重,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伸手覆上了他的发顶,还不要命地揉了一把。

    在车门关上之前,对方的声音低低沉沉地从头顶传来,带着浓厚的笑意。

    “下次见,小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虽迟但到!!

    沉重的剧情过了,后面的内容剧透来说就是很甜,非常甜,特别甜!!晚安宝贝们~

    第34章 他和我开玩笑,他是喜欢我,他想和我在一起

    官周外公家养过一只猫, 流浪的狸花猫,刚来的时候瘦得肩胛骨突出来翅膀似的,几年之后滚圆墩肥, 毛色油光发亮,像某个煤老板供着的镇宅兽。

    后来妈妈生病,为了方便照顾, 外公从外省带着猫搬进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 没几个月又带着猫回去了。

    回去以后, 猫变得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每天早上一醒就伸了指甲一下一下扒拉门, 耀武扬威地在各个角落逡巡,突然变得乖得像个玩偶,再也不大半夜瞎叫唤、乱抓布艺沙发。

    外公抱着猫去兽医院问, 医生给出的解释是:“猫这种东西认生, 对环境和气味很敏感,不能总换地方,容易应激。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再回来, 也不能像开始一样了。”

    官周对着住了三四年的地方,第一次感到一种与熟悉混杂在一起的陌生。明明每一寸角落他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样, 但进门时站在玄关处换鞋, 望着里头的场景就是迟钝了一瞬。

    明明一切还是原样, 他还是一样的每天八九点醒, 然后打游戏、刷几页题、偶尔下楼巡视一圈、摸瓶可乐、见着谢韵就依然无视。

    但却好像是按部就班的话剧, 依照固定的情节、台词和神态, 流畅又自然, 只是给人感觉有些空。

    少了些什么东西。

    这几天晚上刷题的时候, 他会突然某一个瞬间下意识地瞥一眼门, 复而缓缓地收回眼,又会在谢韵给他送牛奶的时候抬起头,又刻板地别开脸。

    客厅灯光总控的那面墙上常年挂着副日历,每个月都手动翻页,官衡会在上面标注一些他工作上约定好的重要日子。有时候官周路过时,会不自觉地扫一眼,从最顶行的sun、mon、tue……短暂地掠过,连带着不断更新的时间。

    以至于剩下的最后几天假期,他都没什么具体的感觉。

    ——作业赶完了,游戏在赛季结算最后一天,稳稳超过了最高记录。还接过谢以两次电话,对了一遍演讲内容,被夸得脚不着地后,演讲这事也算过关了。

    官周仰躺在床上,眼也不转地看着天花板,中央的吊灯光亮得晃眼。

    房间的小阳台外,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榆树很久没剪枝,枝叶贸然地侵略进半边阳台。

    树梢趴了一只黝黑的蝉,光滑的甲壳在太阳下闪着反光。

    这个夏天,本以为是场灾难,现在却非常完美地在一阵悠长的蝉鸣里,画上了句号。

    脑袋旁黑屏的手机闪了一下,通知栏里蹦出来的那位,近期在屏幕上的出现频率有点高。

    对方发了张图片,是平芜院子里的那棵枯梅树,只是树根旁边原本空荡荡的空地上,多了一个坑。,:喜欢什么品种的松?

    官周闭了闭眼,强光带来的不适慢慢消散,他手肘抵着床,撑起半边身子翻了个身,在几秒钟的模糊后视线逐渐聚焦。

    看了一眼,然后动了动手指,忍住没有出口就是一句“你种树关我什么事”。。:随便。。:去山里偷一棵。

    对面过了一会儿才回,根据官周的猜测,估计是笑了一会儿。,:这么强?,:那也可以,你点一棵喜欢的,我半夜去挪。,:不过我去了记得拿钱来赎我,犯罪同伙。

    官周想了想,毫不留情地破灭了同党的臆想。

    打开了通话界面,输了三个数字,截图发了过去。图片上大大的110闪到刺眼,隔着屏幕都散发着正义凛然的光。,:大义灭亲?

    官周无情得像个杀手。。:你算哪个亲?,:小没良心的,出了门就不认人。

    几秒后,对方又回了一句。,:留着了,等你来种。

    官周盯着屏幕,顿了顿。

    手机屏在时间的流逝下慢慢暗了下去,灭了,而后又被几根修长的手指点了几下。

    聊天框里多了个绿气泡。。:哦。

    —

    开学那天官衡请了一天假,让司机休了一天,自己亲自送官小少爷去学校。

    他在一些事情上总有莫名其妙的仪式感,比如说什么新学期新气象,想要保证这学期安安稳稳、万事太平,一定要从一个美好的开头开始,定下顺顺利利的基调。

    其实摸着良心说,不过就是为了偏门左道地给他儿子上压力,来许愿自己这个学期少来几趟政教处,腆脸殷勤保太平。

    江北市市中横贯一条大江,上游有水利工程,中游有游船,下游有渔区和景区。江北一中就坐落在这条大江中游的江弯处,三面环水,校训极其符合意境地定了一个“源远流长”。

    学校别的不说,名声特别大。江北市的老牌高中,省重点建设中学,不管是校园设施还是文化底蕴都是一流。

    横幅红榜从校门口开始沿街贴出七八米,公告栏上没有其他,只有各个年级、不同比赛里拿奖同学的怼脸大照,齐齐整整贴了三个栏。

    隔壁二中也有这样的照片墙,不过摄影师技术奇差无比,拍出来的一张张煞白的脸不该挂在公告栏上,该挂在某种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上,下面配四个大字——死不泯目。

    好在一中校领导审美没死绝,有充分的自我认知水平,给予学生应有的空间与自由,允许他们自己准备证件照交上来。

    这样的结果,不例外地会变成一堆老老实实的好学生里,总夹杂那么几个奇形怪状的牛鬼蛇神。

    官衡负手将三个公告栏从头看到尾,又重新从尾到头地看回去,弓着腰,脸恨不得贴上玻璃挡板,也没找到他在找的东西。

    他皱着眉头问:“小周,你的照片呢?前几次来不都还有吗?是不是我看漏了?”

    官大少爷觉得丢人。

    虽然是开学第一天,但是他依旧无所畏惧地一身私服。

    江北一中不怎么抓校服,因为就连政教处主任自己都有一个清楚的认知,那就是他们的的校服丑得令人发指。

    红绿配色,紧身布料,还别出心裁地用白线在衣摆分出一块块菱形格,紫色校徽绣在左胸,每一处都是让人意料不到耳目一新的丑。

    官周离他有五米远,站在花坛边上,瘫着一张冻人的脸,在来来往往无数对帅哥行注目礼的视线下,默默地把外套拉链往上拉到顶,遮住了小半张脸,摆明了拒绝沟通。

    官衡意识不到,也不管他说没说话,脸又往前近了几寸,脑子一转,自己给了一个答案:“是不是因为上个学期打架的事?”

    “是不是因为打架,影响不好,学校就把你照片摘下来了?”他转过身来看向官周,“这以后还能挂上来吗?爸爸也不是说虚荣,就是这好歹也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对吧,要不我去找你们刘老师说说?”

    官周不想理他,但又怕他真去找老刘,下巴往衣领里压了压,声音穿过轻薄的布料透出来:“之前的清了,上次考试的还没贴,过段时间会有。”

    官衡又回头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你骗我呢?你看这小伙子,我几个月前来的时候他照片就在这,现在也没清。不清别人的,就清你的?”

    “……”还真是。

    他原本那一张照片,放了不到半个学期就被撤下来了,连带着周围挨着他的那几张一起。

    蓝底的空白区域那么指甲盖大,被写满了各种表白涂鸦,甚至还掺杂几个企鹅号,让政教处的几个老师气得骂骂咧咧。

    “你还有事吗?”官周问,“没事我上去了。”

    “等一下。”官衡几步迈过来,低头拿出钱包塞了笔钱给他,“爸爸这两天又要出差,这次去的时间可能有点久。你拿着钱,有什么想要的就买,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你谢阿姨。”

    官周抬眼睨他,一个字没说,却比说了还凶。

    “好好好,随便你。”官衡没办法,“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吧,老实点啊,新学期,高三了,还有几个月就成人——成熟一点,别老打架,有话好好说,不要随便动手,听见没?”

    “……”官周抬脚就走。

    高二一班门口的牌子已经换了个新的,上面盖着的塑料保护膜还没掀,紧紧裹着里头的几个端正楷字——高三一班。

    教室里坐满了人,这些人一个多月没见,一见面就几几抱团凑在一起,嘴都停不下来。

    周宇航反应比猴还快,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他最亮眼的哥,拍着桌面站起来,扯破了嗓子喊:“老大!”

    教室刹那间安静,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官周认真地想了一秒,到底是自己退学,还是让这傻逼退学。

    好在有人救他于水火,老刘抱着一捧不知道什么资料,从门口进来:“快坐回去,我准备了点东西,来得有点晚,人都齐了吧?”

    “齐了!”底下有人喊。

    官周把书包靠着椅子放下,抽了半包书扔进桌肚里,后背刚靠上椅子,就听见后桌的人神神秘秘地凑近开口了。

    “老大,我给你发的信息你都看了吗?我连夜苦找翻出来的好东西,你别只看,记得收藏反复回味。”

    官周这才想起来,还没把他解除免打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垂眼滑了几下,周宇航最近几条信息还是昨晚的。

    —《男人的秘密武器——只有做到了这几点,才能成为钢铁男子汉!》

    —《家里男人有这三个“小问题”,一定要注意了,小心……》

    —《男人的最高境界,如果你达到了,你就刀枪不入了!》

    “……”官周看得手一抖,不小心就点进去了其中一条,页面一切,上面直接蹦出来一个巨大的副标题,红黄大字报配色,骚出天花板。

    “一、女人总和你开玩笑,说明她是喜欢你,她想和你在一起!真男人一定要当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35章 所以呢,回去以后想我了么?

    “都玩够了吧?四十天的假, 是不是心都玩野了,屁股上长钉子,觉得坐在这里特别难受, 恨不得立刻长双翅膀飞出去?”

    老刘笑呵呵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乍一听还挺和气,如果没有内容的阴阳怪气的话。

    官周被他这一嗓子喊得手一抖, 连退出界面都顾不上, 直接把手机摁灭了, 像扔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反手抛进桌肚里。

    好在桌肚里刚放了摞书, 这一扔没砸着金属壁,被书垫着只发出声不突兀的闷响,混杂在教室里细碎的低语中不是很明显。

    周宇航听到了。

    “老大, 你干嘛??”周宇航睁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这些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好不容易给你找的,我都没舍得发到群里, 怕绵绵看见!”

    还结晶呢,结石都够呛。

    官周蹙了蹙眉:“你给我发这些干什么?”

    周宇航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提醒你小心温柔乡。”

    “……”

    “为了防止你直接删掉, 拒绝吸收新知识, 我已经把这些精华转发到朋友圈了, 仅你可见。”周宇航从后一巴掌拍上官周的肩膀, 非常义气豪云, “不要跟兄弟客气,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以后你称霸江北, 我, 周宇航, 就是你最忠实的鹰犬走狗!”

    “说什么呢?”

    周宇航越说越激昂,恨不得带动官周亢奋热血的心,他哥心热不热没人知道,反正老刘的血是热了。

    “什么鹰什么狗,周宇航,你上来说说?”老刘说。

    一班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来,官周很果断地往前一挪,拉出一段距离,和背后人分得清清楚楚。

    周宇航:“……”人和人之间的温情呢?

    老刘不肯放过他:“刚刚不是声音挺大的吗?舍不得跟我分享一下?不说是吧,不说我们等着你说了再上课。”

    周宇航脖子一硬,众目睽睽之下扯着嗓子开口了:“我说胡勉上辈子应该是狗!他丫的这辈子才不像人!”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胡勉愤怒的声音穿透半个教室:“你特么等着!你下课有种别跑!”

    “行了。”老刘后悔招了这祖宗,瞪他一眼,比了个手势让他坐下,“读书没见你这么精神,背个单词都跟要你的命一样。这都高三了,能不能有点尊严,什么时候加把劲冲一把,年级倒一的位置有那么惬意吗?”

    周宇航一向毛病不改,但态度第一,连连应和:“老师说得对!改!要改!”

    班上又是一阵哄笑,老刘扶了一下眼镜框,正了正神色,把手里那捧资料往讲台上一砸,“砰”的一声响,掠起一阵浮灰。

    底下立刻安静。

    “不要开玩笑了哈。”老刘说,“进来的时候看到门口那牌子了么?新的,高三一班,认得字吧?你们现在已经不是高一高二了,是高三了——知不知道高三什么意思,就是要面对高考了,高中生涯剩下的日子开始倒着计算。”

    “不要一天天还跟没长大似的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马上就要成人了,学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比如说以后我要做什么,我要考哪一所大学。就算俗一点,说我要赚多少钱也可以——就是要有个目标。不要跟前两年一样没头苍蝇似的,浑浑噩噩混日子。”

    “以前的事我们就算是过去了,今天开始想读书,那也是改变,提一分也是分,提两分也是分,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又拿起那一摞纸,走下讲台,给每组第一排同学都递上一沓:“往后传,都发下去。”

    这张纸拿到手上,官周才发现不是什么卷子或者资料,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空白a4纸,正反面一个字也没有。

    “都收到了吧?一人一张啊,不够再来找我拿。”老刘说,“把笔拿出来,在抬头上写四个字,写大一点——我的未来。”

    底下的人不知道他要搞什么花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写上去了。

    “下面分三个点,第一个点,我的目标分数,第二个点,我想去的大学,第三个点,我想学的专业。”

    老刘说:“最后再在末尾的位置写一句想说的话,可以是对现在的自己,也可以是未来的自己,或者是给自己的一个祝福都行。写完了往前传,我收起来,等高考完再还给你们,看看一年的时间,你们有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这活动其实挺振奋,是老刘花了心思想的。对于动员刚刚升入高三的学生来说,能特别快地调动短期的积极性。不说多,至少打个四五天的鸡血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些,三言两语很难彻底让人改头换面,只是给他们一个努力的方向,让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在于告诉这些孩子,世界上任何人都不需要你负责,你只需要跟自己交代。

    周宇航没什么太大的梦想,来回把纸的边角卷成细细一根棍,又展开,半天落不了笔。

    期望的成绩。350?写上去感觉有点丢人。

    想上的大学。隔壁电子技术学校,但是好像不适合作为目标。

    想学的专业。更别提了,新东方和挖掘机极限二选一,实在不行再加个电子竞技中年队,感受一把什么叫电竞界的英雄迟暮。

    周宇航左想右想都落不了笔,郑重又小心,仿佛填上去了就能成功似的。结果一抬头,看见官周想都不带想的,露出一截的笔尾动得飞快流畅。

    “老大,你早就想好了吗?”周宇航忍不住问。

    官周停住了笔,往后靠了靠:“什么?”

    “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周宇航说。

    官周语气很淡,吐了一个字:“没。”

    周宇航:“那你怎么写得这么快?你都不用想吗?”

    官周瞥他一眼,抬手把刚刚写过的那张纸一挑,纸落进放在桌肚前接着的另一只手里,大方地呈现在周宇航面前。

    周宇航只瞄了一眼,看到了第一行那串数字打头的一个“6”字,就立刻痛心疾首地捂住了眼:“快拿走,快拿走!不要对我进行法术伤害!我红眼病要犯了!”

    官周轻嗤一声,把纸扔回去,大大咧咧地摊在桌面上,不怕人看。

    纸上只写了两行字,最后一行还空着。

    黑色水笔抵在他指节处,指尖一拨,一圈一圈地从食指转到虎口,又游走进指间。

    前两问好答。

    都高三了,自己什么水平也大致清楚。什么理想成绩、理想大学,都是根据现有情况推一推就差不多确定了。

    可最后一问对他们来说有点太远了。想过,但从来没有特别严肃认真地想过。

    谁小时候没说过要当科学家、当宇航员。说归说,真正要填的时候,又觉得原来可以选择的路竟然有这么多条,像身在一片万紫千红的花园里,谁也不知道摘哪朵才是最好的。

    周宇航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来,搓了把脸,笔尖又悬在纸面上,却迟迟落不下来。

    “都认真一点写啊,这是写给自己看的,我不会去翻,也不会笑你,别骗自己。”老刘看着底下一排排突然闷头认真的脑袋,忍不住嘱咐道。

    教室里安静得有点低压,聊天也都是小声地讨论要写什么,仿佛“未来”这个字眼本身就带有几分郑重。

    官周听到身后的桌子挪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周宇航想破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老大,你想选什么专业?”

    周宇航说:“这也太难选了!我连有什么专业都没认全,突然让我选一个,我特么这成绩能学什么,母猪的产后护理??”

    官周也卡在这一问,那只笔挂在他无名指上半天了,他想了几秒,给出个干脆的回答:“反正英医法不报。”

    “英语医学法律?”周宇航撑起身子,“为什么不报?你不喜欢吗?这几个不是挺好的专业吗,我妈都恨不得全给我填上。”

    官周言简意赅:“累。”

    “???”

    “出了名的苦行僧专业,我看起来很欠么,要去给自己找罪受?”官周扫了一眼其他组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收了,不耐烦道:“快写。”

    “噢……”

    周宇航悻悻地收回脑袋,快速地誊上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囫囵交了上去。

    他看着官周往前递的背影,薄外套跟着动势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又硬涩的骨骼轮廓,像竹节一样突出。

    明明只是背影,还是能看出来他哥断情绝爱的冷漠真男人气质。

    周宇航忍不住把那三个专业跟他哥代入一下。

    英语。文稿翻译还好,如果是师范英语又或是随身翻译,别人没听清追问的话,他哥就会用惯有的那种看傻子的目光看过去。……怕不是得失业。

    法律。一中阎王爷无法无天,在他这里只有生与死的距离,没有中间缓冲带,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上法庭难不成辩护自己么?

    至于学医。

    周宇航一想到就少不了一阵恶寒,耳边仿佛响起了手术刀磨在骨头上的吱呀响,连后槽牙都跟着一起哆嗦,连忙幅度巨大地晃了晃脑袋里的水。

    “这是谁的位置?”

    老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下来,立在过道上,旁边椅子空空荡荡,一看就没人:“不是说人齐了吗?这是谁没来?”

    隔了一个多月没见,一时间想不起来谁缺了,周围人交头接耳一阵,有个小姑娘的声音说:“好像是张扬,张扬昨天在群里说他还在外地,可能赶不回来。”

    老刘恍然大悟,想起来有这个事:“他夏令营刚刚结束,今天早上打电话还在车上——这纸给他放着,让他填好了送去我办公室。”

    老刘慢慢悠悠地走上讲台,打开不锈钢保温杯抿了一口热茶:“你们呐,就是两极分化。好学生不需要我催,自己就会找方法进步,剩下的——不用我说吧,自己心里也清楚。”

    “老师——”那一群“剩下的”不干了,拖着调子抗议。

    “行了,那我们今天……”老刘正要步入正题,走廊里走进来一个人,喘着粗气敲了敲门打断了。

    “老师。”来的人也没穿校服,一身简单的黑t配长裤,书包鼓鼓囊囊,手里还捧着高高一摞书。

    “就来了?”老刘错愕了一下,又马上反应过来,让了条道,“刚刚还在说你呢,快进去。”

    “谢谢老师。”张扬昂着脑袋走进去,他一动,藏在裤脚下的昂贵球鞋,和书包上装饰的一排排叛逆铆钉就跟着暴露在空气里。

    “你来的正好,我刚要说这事。”老刘说,“我之前给你们发的通知都看了吧?”

    他说完,对上台下五十多双干净懵懂的眼睛,气笑了:“别告诉我都忘了,忘了的人自己回去看。”

    “这个学期我们有个英语竞赛,省里办的,含金量很大,要是能拿奖说不准可以沟通一下提前招生的事。大致的情况我在群里发了文件,后天会在学校里组织一次初选,有意向的同学来学委这里拿表。”

    周宇航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斜眼瞥着张扬,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老大,你看他那样子,开个学还要搞个闪亮登场!我下课就去帮你拿表!你一定要站起来,羞辱他,狠狠羞辱他!”

    官周没理他。

    他正垂着眼回信息,光线微弱的屏幕上,已经不是弱智公众号界面了,而是一个简洁的聊天框。,:到学校了么?。:到了。,:上课了?。:嗯。,:那你还玩手机?。:……

    是人说的话么?

    他是在回谁信息??

    官周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尖,犬牙松松垮垮地抵在软舌上,方才拧起来的眉尖像消融的冰雪,缓缓松动。,:你告了我一次状,我是不是也要跟你们班主任聊一聊,才算扯平?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面说这话时慢慢悠悠的笑意,官周指尖顿了顿,从这话里听出来了些别的意思。

    他和谢韵说的那些话估计起作用了。谢韵肯定是做出了什么举动,才让这人发现自己苦心策反的一院子人里头,多了个胆大包天的家贼,背着自己把有的没的全给捅出去了。

    官周摸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多少有些不高兴,想了想,试探性地回了一句。。:你试试。,:算了,有些小孩太记仇了,惹不得。

    好了,是在开玩笑。

    官周确定了。,:所以呢,:回去以后想我了么?

    官周抬眼看了一眼左上角的时间。。:你在茶室?,:这都知道?,:看来是想得不轻。

    官周直接无视,面无表情地又回了几条。。:站起来。,:?。:转身。,:什么?。:把窗户打开。,:开了。。:吹一吹,看看能不能让你清醒一点。

    谢以前几条都是秒回,这一条隔了半天都没回。

    官周将手机塞回去,一把摸过了桌角放着的矿泉水,买来的时候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冷雾,这会儿全化成了水,打湿了干燥的手心。

    他仰头灌了一口,青涩的喉结上下滑动,蓦然察觉到后侧面传来一束炽热的目光。

    “你看什么?”官周放下水。

    周宇航眼睛盯得他很紧:“老大,你笑了。”

    “?有病?”官周莫名其妙。

    周宇航不是疑问,很肯定地再次重复:“你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后面三天日更,晚上九点~

    今天评论里的宝贝都有红包,么么~

    第36章 情书

    这时候正常人应该回敬的是“我不能笑?”, 但是官周抿了抿唇,扔出来的是一句:“你瞎?谁笑了?”

    周宇航摸了摸脑袋,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但他哥笑了这件事的确罕见非常,他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忍不住八卦:“什么东西能让你笑?视频还是段子?还是你在和别人聊天——哦不对, 这个肯定不是。”

    他一路顺下来, 好奇心更旺盛了, 从桌面上诈尸似的支楞起来:“你都笑了, 是不是我看了会笑昏过去?快发给我!老大你不要自私地独享快乐,分享一下!!”

    “……”官周懒得理他。

    下课铃响,老刘捧着那一沓“理想”出了教室, 周宇航立刻从座位上窜起来抢到了第一张表。

    这个比赛毕竟还是个正式的大型比赛, 其他同学没有那么多恩恩怨怨,完全是看着含金量想冲一把,于是一个一班就凑出来了十来个参赛选手,更不用说全年级了。

    官周也不指望怎么一鸣惊人一战到底, 只要他超过了张扬,名次比他高就行。

    对方明显也察觉到他的不善, 但张扬这个人向来记吃不记打, 临放学前还站在教室门口猖狂地放了一番话。

    “有些人没有自知之明, 平时逞风头也就算了, 这种正式场合还有脸来。不要来的时候脸还在, 走的时候脸就找不到了!”

    官周还没反应, 周宇航刚收拾好的书包一把摔在桌面上, “咚”的一声响, 引得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纷纷转头看过来:“你他妈有本事再说一次!”

    “我说的实话怎么了?”张扬被他气势一吓, 声音先低了几分,不过几秒,又重新耀武扬威起来,“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对你这个‘老大’什么水平心里没点数?”

    “我他妈的——我看你是一个多月不比划两下,你皮就不紧!”周宇航作势就撸起了袖子。

    “别动。”

    官周从桌肚里挑出最后一本书,抬手按住呼之欲出的周宇航,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被张扬影响到。

    他一站起来,门外的人立刻怂得像个孙子,挪了挪脚,溜走的动势已经准备好了,嘴上却依旧风光到不行。

    “有些事,最该做的努力就是放弃!作为同学,我友好地奉劝你还是趁早把表撕了,省得花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算了,跟你扯这些没意思,夏令营还有事,没工夫陪你。”

    吐字飞速,说完就溜,脚下踩风,两条腿跑得比四条腿的都快。

    周宇航气疯了,骂骂咧咧,晦气地朝他啐了一口,转头又对着官周:“他是不是傻逼久了,傻逼成变态了??他以前敢这么说话吗?不会真给他培养出什么特殊癖好,一天不动手就难受吧?”

    官周单手拎着书包,一点也不惊讶:“走不走。”

    “不是,老大,你都不生气吗?你怎么都不奇怪一下?”周宇航说。

    官周:“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宇航急了:“他以前虽然也挺傻逼,但是不至于上来送人头吧。你是这段时间心情好,你要是心情不好,他这时候该躺地上。”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想煽动起官周的情绪,至少两个人同仇敌忾,嘴上骂两句,是最好调动男人士气的方法。

    如他预料的那般,官周顿了顿,然后抬眼看过来,微微拧着眉,眼神不太友善。

    周宇航心里提起一口气,立刻在心里打好了腹稿,不管官周骂什么,他一定都能接上,两人一来一回,不翻遍张扬族谱骂个酣畅淋漓他就不配姓周。

    谁知道他哥下一秒说出的话完全脱离了他的设想,让他措手不及。

    官周冷冷道:“谁跟你说我最近心情很好?”???

    不是,哥,这是重点么??

    周宇航的稿子胎死腹中,张了张嘴,一脸空白。

    官周瞥他一眼,临走之前大发慈悲地解决了他的疑惑,言简意赅地扔下了一句话:“他去了夏令营。”

    周宇航先懵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这话什么意思。

    张扬这人虽然欠打了一点,但成绩还在,尤其是英语。去了更针对性的地方,见识了更多更高水平的人,就容易觉得自己也和他们是同一水平线。一时间虚荣心自尊心膨胀,本来就目中无人,变得更狂妄自大了。

    官衡这会儿估计已经上了飞机,官周在校门口扫了一圈,没看到人,等了十分钟才在拥堵缓慢的车队里找到了张叔。

    “小周。”张叔招呼了一声,从车窗探出半边身子扬了扬手,“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官周抬步过去,拉开车门,正想上车,突然瞥见后备箱微微翘起来。他顺手扶着车屁股往下压,即将压到底不知道垫着个什么东西,把车盖又弹起来了。?

    一个床垫?

    官周绕过去看了一眼:“买床垫做什么?”

    张叔:“谢女士要的,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想换个吧。”

    官周“哦”了一声,钻进车里,熟练地把耳机一塞,没再吱声。

    黑色小轿车一路驶出校园慢行区,穿过林荫大道,绕进临江的一片昂贵住宅区里。迎面而来的风自江岸拂过,裹挟着细腻潮湿的水雾,小区绿化做得很好,这层水雾落在树梢枝叶上,青绿色更加鲜活。

    官周下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绕了个弯,拐进了自己的院子。

    这片别墅区人不多,很多都是买了房子就出国了,徒留个保姆看家。走在路上几米都看不见个人影,更别提那些并着烟雾和叫喊声的摊车,一点烟火气也没有。

    哪怕住了四五年了,他也还是不习惯。

    也不喜欢。

    家里只有一个住家阿姨,姓宁,谢韵罕见地不在家。

    官周没多看,径直走进自己房间。

    别墅三楼,因为临江,一楼一直比较潮湿,一到回南天地板上全是湿淋淋一片,所以一直没住人。官周和宁阿姨住二楼,官衡和谢韵在三楼。

    他的屋子正好背着江,因为刚入住时对面房间甲醛超标,为着健康就打算先凑合着住,到时候再换。结果住了几个月以后东西都布置好了,官周嫌麻烦,就一直没换。

    好好一个视野绝佳的观景房,就这样成了个无人问津的杂物间。

    只是今天这个杂物间开了门,露出小小一条缝,正好投出一缕微弱的阳光。

    —

    大抵是因为老刘开学前的一番发言真的有激励作用,开学第二天高三一班的氛围就变了个样。早读之前抄作业游击小分队只剩零星几个个位数,大部分叛徒不仅交了作业,还老老实实地跟着读两句古诗。

    连周宇航都认真地在每一题上留下了痕迹,虽然不会写,但是一个“解”也是他认真的证明。

    官周看着他白花花的作业本,心里纳闷自己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敢让他来代写。

    周宇航看不出来他哥的一言难尽,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半边脸,整个人蔫了吧唧:“老大,我昨天回去问了我妈,我说你觉得我报什么专业比较好,你猜她怎么说。”

    教室里闹闹哄哄,早读的早读,收作业的收作业,孟瑶因为学艺术来不及写作业,属于游击队雷打不动的一员,猫着腰蹲在侧面,瞄着官周的物理作业落笔如飞。

    “你?”她眼也不抬,“喜欢速度与激情还是炙火钢铁侠?”

    周宇航眨了眨眼:“什么意思?还有这专业?”

    孟瑶:“有啊,出租车司机还是烧烤摊串串侠,两个都很适合你。”

    “……”周宇航没急着辩驳,干笑了一声,“不巧,有点像。”

    孟瑶落下最后一笔,仰起脸看他。

    周宇航:“我妈叫我去学万州烤鱼,02烤草鱼大类专业。”

    “……”

    孟瑶竖起大拇指:“令堂高瞻远瞩。”

    她临走前突然想到个什么事,脚步一停,弯着腰在官周身边小声说:“我来的路上碰到温怡了。”

    官周转着笔的手一停,旋转着的笔一时间失了惯性,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

    “我和她一条路上学,平时也不是同一班公交车,不知道怎么今天就撞上了。”孟瑶解释说,“没办法装不认识她,她记得我,一上车直接坐我旁边,我跑都没地方跑。”

    “直接说。”官周掀起眼皮看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很好看。

    孟瑶咽了咽口水,组织了一下措辞,最后觉得不管怎么说好像都难以挽回,索性一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粉色的纸,拍在桌面上让他自己看:“我不说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自己看吧——别怪我,我真推不掉,周哥你自己知道的,我溜了。”

    她说完就走,像一尾灵活的鱼,从过道里窜了出去,生怕被人抓着尾巴。

    她留下来的那张纸,准确说来不算是纸,而是一封信。用粉红色卡纸细心地折成了信封,v角上贴着心形贴纸,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是很标准的一封情书。

    周宇航本来还在惆怅,瞄到孟瑶丢下来这么一张东西,舌头打了结,结结巴巴地说:“老大……她、她又送了……”

    官周拧着眉,快速地摸过信封,没打开,而是直接塞进了桌肚里,语气很凶:“别吵。”

    周宇航默默地噤了声,怂兮兮地趴下来。

    上课铃声响起,打游击的都带着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回了座位上,英语老师提着录音机走进来,看着里头鸦雀无声的氛围非常满意。

    “高三了就是不一样啊,气氛都变了,不管你们是不是突然兴起,我希望能好好保持下去,听见了吗?”

    众人笑嘻嘻,能不能做到不说,答应着准没错:“好——”

    “好了,知道了。”英语老师心知肚明地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这一班人,“哄我的,假的。”

    底下又是笑声一片。

    听写单词时,周宇航本来想一如既往地撑起身子,拍拍官周的肩让他哥往旁边坐一点,好给他腾出视线。

    结果刚直起腰,目光擦过前桌的肩颈,落到露出上半面的作业本上。

    一片空白。

    周宇航又默默地趴回去,自暴自弃地拿起鬼画符的听写本盖在后脑勺上,心里骂了一句。

    这都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37章 叫家长,你来干什么??

    下课。

    英语老师前脚离开教室, 官周后脚就跟了出去。

    周宇航半睡半醒间看见自己座位前的身影一晃而过,掠起一阵凉风扑在他脸上,一脸懵道:“人呢?就走了?”

    旁边同学同样也疑惑:“怎么了?有事吗, 这么急。”

    周宇航眼珠子一转,双手撑着桌面支起半边身子,探头往前桌桌肚里一瞄, 果然不见那抹粉红色了。

    他坐回来, 非常严肃:“有点事。”

    同学:“?”

    “你不太懂。”周宇航说, “我哥百分之百拿下英语竞赛, 跟英语老师提前探讨一下获胜感言。这种事,很正常。”

    “啊……这样……”

    “没办法,他这人就是太优秀, 不给人生存空间。”周宇航深深叹息, “虽然我这么帅,还是个富二代,但是跟他在一起,其实我有时候压力也很大。”

    “好、好的……”

    那位同学红着个脸, 没好意思说什么。过了几秒,他又指了指门口问:“那、那他也是去交流获胜感言的吗……不是只有一个名额吗?”

    “谁?”周宇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门口, 正好看见一个灰白色的鞋跟从眼前一闪而过。

    同学说:“张扬。”

    “?”

    周宇航声音扬起, “你说谁???”

    “张、张扬……”他话还没说完, 就看见周宇航狗似的蹄子一蹬, 飞速地蹿了出去, 跟刚刚那两个消失的人一个方向。

    他瞠目结舌地张了张嘴, 然后又吞了吞口水, 小声咕哝道:“你也有点感言想讲??洗洗睡吧……”

    周宇航腿都快蹬出火星子了, 官周去了已经有七八分钟, 他得再快一点才能赶在他哥冲动前到达战场。

    胡勉刚从小卖部回来,看见他这副急冲冲的样子笑了一下,顺手拦他下来:“怎么了,急着上厕所还是玩手机被政教处的逮了?跑这么快?——这样,你叫一声爸爸,我舍身取义帮你藏一下手机。”

    周宇航跑得大喘气,用力过猛,唇色都微微发白,扶着腰断断续续道:“你、你走开……别耽误事,我着急……”

    “哟哟哟。”胡勉笑嘻嘻:“什么急事要了你的命,快说出来,说出来哥帮你想一想。”

    “你他妈、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周宇航气都来不及喘,作势又要跑,“老大去找温怡了!”

    “啊??”胡勉惊讶了一下,又立马反应过来,“又去了?温怡又递情书了?不是,找温怡而已,你这么急干嘛?”

    周宇航来不及跟他说,直接窜出去,扔下一句话:“但他妈张扬那傻逼也跟过去了啊!!”

    胡勉愣了一下,然后脸色立变,“我操”了一声,手里东西都来不及拿稳,跟在他屁股后面就追了过去。

    卓远楼在勤飞楼对面,两栋楼都是高中部的范围,前者是理科,后者是文科,中间由一条直通的长廊串联起来。

    因为两边“异地恋”的学生下课总要到这碰个面拉拉小手,所以这条长廊就被一中学子戏称为“文理鹊桥”。

    官周手拽着信揣在兜里,在沿路有意无意瞄过来的目光之下穿过鹊桥,熟练地迈进文科部,在某一个教室前停住脚步,叫住刚好出来的同学。

    “你好,麻烦叫一下温怡。”

    “等一下,我现在没……”那人捂着肚子急着去厕所,没工夫理他,挥开他的手想拒绝,结果余光晃过一片熟悉的衣角,又突然闭嘴抬起头。

    操,穿这衣服的人在学校论坛上有专门的分栏,就这一身衣服都有各个角度的高清特写,想不眼熟都难。

    他补完剩下的话:“我……我现在没事,闲得发慌,我就想帮你叫人。”

    “……”

    官周站在走廊上,微微低着头,手还揣在兜里,露出来的一部分手背上面微微浮起浅浅的青色,可见其手中用力。

    “他又来找温怡?”

    “他们是不是真在一起了啊?”

    “我感觉快了,你还记得高一的时候,那么多人给官周送情书送礼物他一个都不收,但我听说他收了温怡的情书。”

    “真的假的???真收了?不是,不是说他从不收情书吗,我本来也想送的。”

    “那不一定,你别送了,他收情书,但不收你的。”

    “……是朋友么。”

    走廊上围聚的人越来越多,隔壁教室甚至有小姑娘从玻璃窗里探出脑袋来看。

    但都隔着些距离,因为这位冷酷校霸毕竟威名在外,不能惹。

    官周此刻很烦躁,他向来不喜欢给人当动物园里的猴子,脸色像覆了霜,冷得冻人,一秒也呆不住。

    “官周。”教室里走出来个女孩子,束着干净的高马尾,眼睛很大,笑起来嘴角弧度弯弯,说话小心翼翼,“你来找我?”

    官周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又冷冷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看热闹的人,转身扔了一句话:“跟我过来。”

    温怡攥着校服的衣角,草绿的衣角被洗了很多次,留下掉色的白,斑驳突兀。江北一中校服这样死亡的搭配,在她身上却穿出了一种意外的乖净学生气。

    她低着头,注视着前面人的鞋跟,每一步都踩在他迈过的脚步上,跟着他下楼,到了教学楼后没什么人的小花园。

    官周停了,她也停了,少年转身,下一秒,她的眼前出现熟悉的粉红色。

    是她昨天晚上连夜写的情书,每一个字都用心斟酌,还特意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花了五十块买了瓶香水。

    因为同桌跟她说,送情书一定要喷香水,只要他碰过,就得沾上你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就看向对方的袖口,愣神中,听到官周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拿着。”

    薄凉的,没什么语气。

    温怡接过自己的信,纸面很平整,连个折痕都没有。

    “不要再送了,说了很多次,我不会收。”官周说。

    温怡眨了眨眼,仰着脑袋看他:“你可以不收,但我会送。”

    官周有点头疼,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劝得动她,尽力耐着性子,将话说清楚:“你送了也没有用——不是你,谁送都没有用,我没兴趣谈恋爱。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知道么?”

    “所以。”在他说完以后,温怡依旧那样亮晶晶地看着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

    话题跳得太快,显得他的劝阻没有卵用,官周抿了抿唇,冷着脸说:“没有。”

    温怡笑了,露出一排白莹莹的牙:“没有喜欢的人,那我就继续送。”

    “……”

    “没关系。”温怡看他脸色不好看,安慰性地说,“我送我的,你还你的,不影响的。”

    “……”他很闲么,每天来当邮差??

    官周呼了口气,没什么耐心了,打算将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刚要开口,突然听到背后不远处有人声传来。

    “装什么,不想谈恋爱你收个屁的信,装逼还装得这么七弯八绕,你不如直接告诉她我不喜欢你,就喜欢你舔着脸来找我得了。”

    前几天下了雨,小花园的石子路上留了浅浅的积水,张扬一步步走过来,那双贵价球鞋在地上溅起一滩滩水花。

    “贱不贱?”张扬说,“非要人家坦白了告诉你,就你这货色他看不上才肯放弃?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厚脸皮呢?分手以后不小心把眼睛落我这里了,这种的你他妈也喜欢?还真不挑啊。”

    温怡错愕地看着他,没意料到他会跟着来,听见他辱骂的话脸色微微发白:“你怎么……”

    “我怎么?我怎么会来?”张扬讽刺,“你也知道你做的事见不得人?怕人看你还敢做,就这么不要脸?”

    温怡红了眼,呵斥道:“张扬!”

    张扬不顾少女变化的脸色,接着恶语相向道:“忘记了,你们两个人本来就天生一对,绝配。你爸那事你跟他说了吗?他知道吗?是不是很可怜你,你是不是挺高兴还好有这么一档子事,让人家多看你两眼?”

    他一时血热冲上了脑子,脸都憋红了,什么也顾不上,什么话都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就扔了出去,完全没注意到另一个人越来越冷的神色。

    官周声音淬了冰:“你想死?”

    张扬冷笑了一下,不管不顾道:“你得意吗?你天天显摆,不就是为了让人看你么?没想到招惹个这种的,恶不恶……”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一花,右边脸传来一阵锥心剧痛。

    他被重重地摁在地上。

    耳边像损坏的老旧电视机,传来轰响的嗡鸣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更尖锐的少女的惊呼。

    周宇航胡勉蓦然停在远处,一前一后地大喊。

    “老大!!”

    “哥!”

    ……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又是你们??!”政教处王主任的胡子气得吹得比鼻子高,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在办公室不大的区域里来回走动,最后回到办公桌后,一巴掌拍得桌面抖三下。

    “上个学期是不是也是你们两个!是不是还答应了我以后好好读书,和同学和睦相处!”王主任说,“官周,你先说,你上次怎么说的?”

    官周掀起眼皮,没什么反应:“我?”

    “就是你,你说。”

    官周:“我没答应你。”

    “……”哦,他爸答应的,不仅答应了,还说他家儿子一时冲动,回去以后一定关起来好好养性子,痛改前非。

    ……

    养到狗肚子里了。

    王主任麻木地转移视线,选择换一个人下手:“张扬,那你说,你为什么又打架。”

    张扬半边脸还是肿的,像被蜜蜂叮了似的,脸颊连着眼窝都是青紫一片。

    他冷嘶了一口气,眼眶通红:“老师,你看我像是打架的样子吗?”

    “……”

    王主任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清清爽爽,脸上手上干净得没一点破损,连头发都没怎么乱。另一个……脸就不说了,衣服正面背面全是泥,完全是单方面被碾压。

    他战术性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责,门口传来两声喊。

    周宇航扯着喉咙:“老王!你别信,他动手了!!我是目击证人,他这个人阴险,歹毒,打的都是内伤!官周同学起来的时候都是我扶的,差点起不来!!!”

    胡勉中气十足:“我证明!我在现场!我也看到了!!张扬不仅动手,他还精神羞辱!杀人先诛心,我哥这么弱小的心灵,怎么经得起他这样残忍的攻击!”

    “……”老王额心跳了两下,压了压,没压下去,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俩闭嘴!”

    他喝了口茶,努力地压下火气,对着眼前这两个从高一到现在从没有消停过的人,心里重复了一遍教师守则里的“长善教失”原则,用尽自己此刻能调动的最好的语气开口。

    “我和你们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听不进去也不要怪我老告状。”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伸手在表盘上敲了敲。

    “我已经给你们家长发过信息,这个点估计已经到了。你们两个后面的课也别上了,就待在这,不给我个解释,今天两个人都给我滚回去。”

    官周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不以为然不当回事。

    叫家长?

    不说官衡现在人都不知道在哪,就是能来又怎么样?他爸和政教处这一群老师,说句老熟人,不过分,不知道是来挨批的还是来叙旧的。

    王主任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来气,手指头在空气里哆嗦,隔空指着他语不成句:“你、你……官周!你太不像话了!”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两声缓慢的敲门声,周宇航和胡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睁着双大眼睛让出道来。

    两个人周周正正地靠着走廊的窗户站,转头把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罚站的人。

    官周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了他们两个龇牙咧嘴,拼命做出来的口型。

    浴巾?

    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哈,丢脸的时刻被某人抓到了。

    第38章 怎么会不想见你。特别想。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官周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去,紧接着瞳仁微微放大了一瞬。

    来的人低着头推门进屋,周宇航胡勉两个人像演哑剧一样, 隔着玻璃窗从背后指着他疯狂做表情。

    男人抬起头,那双浓墨似的眸子里投出温润的目光,透过细碎的发梢, 正好撞在官周的视线下。

    “做坏事了?”谢以背上门, 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 在里头三人神色各异的表情下, 不急不慢地走到了官周旁边,“王老师,您好。”

    王主任愣了一下, 然后匆匆伸出手跟他握了个手:“官周舅舅吧?你好你好, 他爸跟我说了你来,没想到这么快到。”

    年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身子微倾握手松松,举手抬足都带着一种文质彬彬的模样, 第一印象就很好。

    王主任看了看他,下意识地又看向官周, 心道这一家子, 真是各有各的特色。

    当爹的嘴碎得像个麻雀, 当舅舅的谦和有礼, 偏偏就这个小的, 两个都不沾, 完全是逆向发展。

    “你坐下, 我们慢慢说。”他收回眼, 清了清嗓子步入正题, “官周爸爸应该跟你说了我叫你来是什么事情吧?你放心,我也不是针对官周,张扬他家长差不多也在路上了。”

    谢以不急着回答,弯着眉目,笑着和旁边站着的那位对视了一眼,对方毫不留情地别开了脸。

    “知道吧。”谢以说。

    知道吧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王主任继续说:“你这外甥啊——唉,怎么就说不听的!马上都是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了,做事还不考虑后果,你是第一次来,但是他爸爸都快成为我这办公室的常客了。”

    “你看他。”他指了指张扬,又对着官周摇头,“别当我不知道,这小子虽然欠了点,但没有动手的胆,就是你先动的手,不要扯什么他打的脏、打的什么内伤,是你打的人家。”

    谢以挑了挑眉,当众窃语:“还会狡辩了?”

    “……”

    官周现在心情十分复杂,大少爷向来重视脸上一张皮,这种事情平时官衡来也就算了,毕竟是亲爹,但让谢以来算什么回事??

    他咬了咬舌尖,郁闷了半天,最后蹦出来几个字:“要你管。”

    谢以顺口就夸:“不错,挺聪明。”???

    这话还好没让王主任听见,不然让他们一起打包滚出去。

    张扬就站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本来心不在焉地捂着脸准备看笑话,听到这话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这位“谦和有礼”的家长。

    不是,你是来挨骂的还是来领奖的?不打两下骂几句就算了,夸是什么意思啊??

    王主任还在说:“你说我骂你不务正业吧,你成绩又还有这个样子。怎么就不能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再努点力冲一把,去更好的名次呢?你又不是做不到。”

    他说得兴起,低着头对着桌面,桌面盖着的玻璃板下压着高一以来每场大考的考试成绩,手指点上官周的名次。

    “你看看,你要是真无药可救我就不管你了。你看这——你高一还在吊车尾的位置,现在高三已经到车头了,怎么就不能安心下来,好好读书,把心静一静,冲个更好的大学呢?”

    王主任每到提问的地方就要弯起指头,指节“嗒嗒”地叩在桌面上,敲得整面玻璃一起震。

    张扬的心也跟玻璃震,快碎了。

    往常这个时候,来的都是官周爸爸,对方笑呵着一张脸,上来就握着他的手道歉。

    “张扬是吗?是叫张扬吧。”他说,“孩子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叔叔带你去医院检查一遍?你们两个也真是,打打闹闹没点分寸,手上没轻没重的——头晕吗?真不用看医生?”

    虽然不说有多歉意,甚至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至少态度还是在的,让人听起来首先消了一点火气。

    哪里像这个舅舅一样??简直包庇!纵容!!助纣为虐!!!

    这两个人竟然还在办公室、在挨批的时刻旁若无人地聊起小天!有没有王法!!

    谢以顺着王主任指的成绩表扫了几眼,不吝赞美:“厉害。”

    “分数挺漂亮。”

    “你这实力,强得可以啊。”

    “……”

    “一般。”官周说,“就这样。”

    谢以听言微低了头,弯了弯嘴角,喉结流畅地攒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官周没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以:“你爸出差,我不来你打算让谁来?”

    “……”爱谁来谁来,反正不要你来。

    “张叔。”官周说,“我爸有事张叔会来。”

    谢以:“让他来为什么不让我来?”

    “……”

    谢以追问:“你和他关系很好么?”

    官周梗了一下,选择不纠结这个话题,跟他这种胡搅蛮缠的没什么好说的,变扭地偏了偏头。

    他目光望着窗外,远处校门口的公告栏前围聚着四五个老师,公告栏的玻璃隔板大开,上个学期留下的照片全部被摘了下来,正在一个一个换上新的。

    政教处的几个老师都是中年养生阶段,九月头余暑未消,屋子里空调开到三十度,没有风的密闭环境之下甚至比外头还热,闷得人额发湿润。

    王主任喋喋不休,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官周,老师跟你说实话,老师心里是对你有很大期待的。你脑子灵光,心思也不杂,除了脾气暴躁总跟同学相处不好之外我还真挑不出来什么错。你如果调整调整你这个性格,稍微开朗一点活泼一点,一定会给自己开拓出更宽的道路……”

    官周半阖着眼,开始犯懒,走神中突然手指一凉。

    桌面以下,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有人勾了一下他的手指,温温凉凉的触感一瞬间让他清醒。

    坐着的那人低低的声音从略矮些的地方传来,显得更轻。

    “上次和你说下次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下次。”

    他蜻蜓点水的,碰了一下引了人注意,就收回了手。

    官周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一丝凉意缠在指尖未消,他默默地将手缩进袖子里,片刻后,淡淡开口:“不想见你可以不来。”

    谢以笑了一下,王主任被打断,蓦然抬头,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停住了看他。

    谢以道歉:“不好意思,咳嗽,您继续说。”

    “哦哦……”王主任被他这么一下,话噎在喉咙里,想不起来刚刚说到哪。

    谢以提醒道:“他马上就要升入大学,要进入社会,难道以后到了社会上也这么冲动吗?”

    “对,难道到了社会也这么冲动吗?”王主任立马接上,又赞赏地对谢以道,“官周舅舅,我见过这么多家长,还是你听得最认真,你要是能多教一教官周啊,不怕他改不掉——我继续说,你以后到了社会上,见到的人会更多……”

    张扬崩溃。

    到底哪里认真,你能不能竖起耳朵听听,这人说小话怎么还能听得进训啊???

    “怎么会。”

    谢以声音又低了些,气音说:“怎么会不想见你。”

    “特别想。”

    官周一个字也不信,他这人要真想哄人嘴巴里说得比谁都好听,要不然也不能哄得平芜那一圈人摸不着北。

    离谱时,能在陈姨坐院子里拔白头发叹气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毫无心理负担道:“叹什么气,这不还是十八岁么?我带你出去逛逛,看看哪个同龄的有你年轻。”

    官周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抿着嘴角不吭声。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王主任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中老年人习惯性的最高音量让铃声响彻办公室。他做了个手势,和谢以歉意地示意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角落接电话。

    “喂,您好。”

    “张扬妈妈?对,我还在办公室?”

    “什么?来不了?那他爸爸呢?也没空??——张扬妈妈,我高二上学期就给你打过电话,希望你可以抽出时间来一趟。做生意虽然忙,但是孩子的教育也非常重要,你不能本末倒置啊。”

    “唉,好吧,我还是希望能和你有机会可以就张扬的问题面谈一下,如果你有空的话,再给我打电话吧。好,再见。”

    谢以问:“几点下课?”

    官周抬起眼看了一下办公室的表:“还有两节课。”

    收回眼时,余光无意中带到一旁站得像个死人,半天不吭气的张扬身上。

    张扬半边脸还是肿的,眼下一团紫红,原本不说多么玉树临风,怎么也是有几分姿色吧。

    现在像个猪头。

    他起初进来时还咬牙切齿的,没事就恶狠狠又带几分挑衅地瞟官周一眼,谢以来了以后,挨眼刀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但这会儿,他眼角眉尾一致地下垂。

    屋外太阳蒙云,照进来的光线换了个角度,刚好从他身上移开。不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一片凉凉的阴翳,显得他惯有的嚣张气焰,仿佛被凉水从头灭了个干净。

    像雨里无处可躲的狗,狼狈不堪。

    这一场座谈会人都不齐,只来一方家长,注定无疾而终。

    王主任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让官周张扬回去上课,拉着谢以留在办公室就着“如何正确引导孩子走向正确人生道路”开始权威讲座。

    官周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他的脸色。

    今天气色还行,可能是这个温度的空调开得正合他的意,没有想象中的苍白。

    谢以冲他笑了笑:“放学等我。”

    官周没吱声,直接出去了。

    王主任看得皱眉,“啧”了一声:“怎么对舅舅也是这样?有点没礼……”

    话没说完,方才出去的人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个东西,是胡勉刚孝敬给大哥的矿泉水。

    少年面无表情,走进来,将那瓶矿泉水往他舅舅怀里一撇,扔了个字:“哦。”

    “……”王主任咽下尾音。

    是我没礼貌。

    ……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第39章 “他跟我哥!抢!女!人!”

    门外周宇航和胡勉还在等着。

    两人面面相觑, 一致地对刚才官周接过水一口没喝,还给里头那人送的行为感到茫然和荒谬。

    周宇航眨了眨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胡勉:“……和你看到的一样。”

    周宇航猛然转身:“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胡勉沉默了很久,然后给了个稍微正常的答案:“这是一种礼貌, 一种素质。”

    周宇航思考了一下这几个字眼,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反驳道:“不, 我觉得不止。”

    胡勉:“?”

    “这个人来见老王, 这是一种对我哥的挑衅, 一种赤。裸裸地骑在脑袋上的挑衅!”周宇航说, “而老大,不仅没有反应,还给他送水,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这是强者不动声色的还击, 是一种更高级的碾压,是在对方尊严上跳芭蕾,是羞辱的终极形式。”他缓缓摇头,深深叹息, “可怕,简直可怕。真正的男人之间的战斗, 就是这样一来一回都是血肉模糊。”

    胡勉品了一下, 前进了几步, 隔着窗户窥视里面人的动作。

    他视线里闯进来只手, 周宇航伸出手在玻璃上点了一个位置:“你看这, 你看老大的口型。”

    “口型?这个口型, 好像在说‘哦’。”

    “哦你奶奶的腿。”周宇航翻了个白眼, “看清楚, 这个口型, 配上这个眼神。孟瑶那词怎么说的——哦对,三分薄凉,三分讥笑,还有四分漫不经心。”

    “很明显,这是宣战的冷笑。”

    “别战了,人要出来了!”

    里面的人转了个身,重新朝门外走来,周宇航和胡勉立刻离开窗户,一左一右地站好,将心思全部收拢。

    官周前脚刚踏出来,后脚近侍小太监周某便殷勤地迎上去:“老大,后面的课还上吗?要不你先去小卖部休息会儿,放学我把你包带过去?”

    贴身大丫鬟胡某附和:“对对,后面两节语文连堂,学委说要随堂考,缺了也无所谓。老大你去别的地方歇会儿,老师问的话我帮你说。”

    如果是在封建王朝,这俩小太监得第一个拿来祭旗。

    两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冒着贼光,等着打完胜仗的小将军发话。

    官小将军瞥了一眼这两副谄媚的嘴脸,不轻不重得地“嗯”了一声。

    “你少得意。”

    张扬从背后走廊左侧的厕所里走出来,一身泥清理得七七八八,头发也用水冲过了,湿哒哒地贴在鼻青脸肿的脸上。

    胡勉和周宇航脸色倏忽一变,立刻拉下了脸,手握紧成拳,牙根紧咬在一起,摆出戒备的状态,仿佛随时准备动手。

    “你也就这点本事。”张扬说,“只能出这个风头去骗骗瞎了眼的女的。”

    “不是哥们。”周宇航眼皮抽了一下,实在没忍住,“你是不是欠得蛋疼??要不你报个烹饪班吧,看看别人怎么做废物小点心的,你好歹学一学。”

    官周没搭理他,不动手,也不走,反而抱着胳膊靠在嵌了白瓷砖的墙面上,掀起眼皮置身事外地看他。

    他一动,张扬下意识地退了几步,随后大概又觉得丢脸,掩饰性地站得更直,梗着脖子继续道:“你等着。”

    他语气放肆:“你等着明天,明天赛场上,我让你输得抬不起头见人!打架算什么本事,我就不信你靠这个能混出什么名堂,要比就比真实力!”

    “妈的,我真他妈受不了了。”胡勉吭哧一声,撸起膀子就要往前走,胳膊上筋络突起,光看就知道挨一下得多结实。

    “就没人想跟你比!”他说,“你别在门口唧唧歪歪,刚刚在里面还怂得跟个孙子似的,你跟我进去,去老王的面前说?”

    胡勉刚迈出两步,肩膀上搭上一只手,他哥摁住他,寡淡地睨着张扬,言简意赅:“三秒。”

    张扬:“?”

    官周:“三。”

    话音刚落,张扬的腿就控制不住往后退,一连退出去好几步,身子微微后倾做好了动势,嘴却硬得能砸核桃。

    他说:“你别以为我怕你,就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看不起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四肢比脑子发达,你等着明天喊爹吧!”

    官周:“二。”

    尾音还没说完,下一秒,某个人蹄子一蹬,从走廊尽头利索地消失了。

    胡勉气笑了,狠狠啐了一口:“这孙子!”

    周宇航罕见地没跟着骂,他摸着鼻子,盯着官周的脸,眼也不眨地来回打量了几圈,最后目光下移,落到嘴角才眨巴了一下眼。

    “……”官周说,“有屁快放。”

    “老大。”周宇航脸上全是问号,“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今天碰到这么一筐子破事,心情还挺好?”

    周宇航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官周动手。

    一声不吭,半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目光凉得让人背后起鸡皮疙瘩,直接把拉链“滋”的一声拉到顶,二话不说就拎着人往厕所走。

    男孩子一身劲瘦,乍一看没多少肉,肩胛手腕的骨骼突出又漂亮,像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那种。

    结果周宇航刚刚跟过去,就看见一个利落的过肩摔,扛人跟扛小鸡仔似的,直接一战成名,坐稳了江北一中令人闻之胆寒的位置。

    那时候也是张扬这傻逼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但比起这一次来说简直小巫见大巫,而他哥不仅不给他一个痛彻心扉的呵护,还坐地成佛放人往生??

    官周手捏着骨节,莫名其妙:“你哪只眼睛看着我心情挺好?”

    周宇航转头看向胡勉找认可。

    胡勉直接质问:“这种事摊你身上你心情好吗?”

    周宇航噎了一下,跟着他们离开走廊,往教室走。

    走到半路仍不死心,戳了戳胡勉的腰眼,小声说悄悄话:“你真不觉得?你看没看老大刚刚的表情,绝对是心情好。”

    胡勉把他脑袋摁回去:“那你说,有什么原因能值得他高兴?是碰见傻逼、打了一架,还是被叫家长?”

    他这么一说,周宇航还真想起来什么。

    那狱警舅舅进去以后,王主任就把靠近走廊的窗户窗帘给拉起来了,防的是哪两双小眼睛不用多说。

    他们只能从漏出来的芝麻小的缝里眯着眼睛看,还得轮流来。

    周宇航好不容易把胡勉的脸推到一边,凑了过去。透过薄薄的白色纱帘,一片隐约朦胧之中,正好看着坐着的那人伸手勾了一下身边人松松半握着的手指。

    屋子里没开灯,漏进来的阳光照不到桌面以下,暗不见光的角落里,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晦涩难明。

    周宇航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去看他哥是什么反应,最好一把攥住那只作乱的手,狠狠拧断。

    但官周只是将那双半阖着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在被送到政教处之前,这双眼睛阴沉冰冷,泛着利刃似的寒气,此刻却一点一点地将那丝冷霜化开了。

    就像刚才那样,微张着嘴,轻轻抵着舌尖,仿佛犯懒。

    难道他的精神疗法不起作用?他哥还是没抵挡住心理攻击,沉溺在敌人的温柔陷阱里了??

    周宇航猛地摇了摇头,心说不可能!

    片刻后,他说服了自己,又戳了一下胡勉的腰眼,一时着急,用力过猛,差点没戳到肾。

    胡勉叫了一声,然后听到这位朋友在上个话题结束了七八分钟后,重新神秘莫测地凑到他耳边开口道:“我觉得,老大最近有些异常。”

    胡勉:“?”

    “异常努力。”

    “他一定是把我给他发的秘籍吃透了,才能变成这样。”周宇航高深莫测地说,“面对敌人的骚扰,他宠辱不惊;面对严厉的审判,他心如止水;面对傻逼的挑衅,他!不动声色!”

    “……”胡勉问,“你给他发什么了?”

    周宇航突然严肃,声音低沉了下来,看上去有几分令人忌惮。

    “我称之为,菊花宝典。”

    官周走在最前面,少年心不在焉,脚下生风,和他们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两节连堂的语文随堂考,文言文单元卷,附带一篇精心挑选的地狱作文,一口气能耗掉半管笔油,考完以后一片哀鸿遍野。

    语文老师捏着刚收上来的卷子,磕在讲台上对整齐,看着底下一片绿油油的脸不由得愉悦起来:“看看,平时让你们多多积累不听吧,现在写起来知道肚子里没货了。看看人家官周,同样也是埋头学理科,为什么人家……嗯?官周人呢??”

    “铃响了就走了,老王在等他,老师你别在意。”孟瑶坐在第一排,笑嘻嘻地回。

    一转头,周宇航也操起书包从后门溜出去,连跑带跳追了上去。

    官周扶着楼梯冲校门口扫了一眼,刚刚下课,门口围聚的人还不多,零零散散的人群里,那人就显得更突出。

    含章挺生,身段竹似的,微微颔首,立在公告栏前的姿态和官衡完全不一样。

    周宇航追上来:“老大,你今天怎么走得这么快!苗姐还问你呢。”

    官周躲开他揽上来的胳膊:“我平时也这么快。”

    “……是吗。”周宇航不敢反驳,弱弱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人等呢。”

    说完以后,他看到了不远处转头看过来的人,那双清亮的眸子映了远处人影,弯了弯。

    ……

    还真有人等啊。

    谢以很有家长的责任感,上来就想接过书包,被人躲开并嫌弃得毫不留情。

    官周:“正常点。”

    谢以笑:“接小朋友放学,帮忙拿个书包,哪里不正常?”

    “……”官周想让他把那个“小朋友”给吞下去。

    平时没觉得,当着周宇航那双贼似的眼睛,莫名地就涌上来一阵心虚。

    可这时候要是说了,好像更突兀。

    他咬了咬舌尖,选择给了两个字:“闭嘴。”

    周宇航默默在背后竖起大拇指。

    我哥。真男人。

    不负所望。

    官周只想快点走人,抬起眼迅速地在门口车流中找到了熟悉的车,立刻就要过去。

    手腕处一凉。

    谢以拽着人的腕子,含着笑给人拦了回来,拉到了自己面前。

    “等一下。”他缓缓开口,“是不是落了什么环节?”

    官周:“?”

    谢以松开手:“作为你今天的家长,虽然我不怪你,但是不是也要清算一下?”

    他说着,忽然愣了一下,从刚刚碰过的地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连带着他的手也沾染上了几分。

    谢以没来得及多想,接着往下说:“比如说,先跟我通个气,你和那位……舞爪同学是为什么动的手?”

    周宇航忌惮这个佛口蛇心的舅舅,站在远处一直没有凑近。听到他问罪,凭空涌上来一阵血气,又带几分炫耀,冲上来就扯着嗓子喊。

    “因为!”

    “他跟我哥!抢!女!人!”

    第40章 “真的喜欢那小姑娘?”有人吃醋(bushi)

    空气好像顷刻间凝滞, 就连喧闹的校门口都出现了几秒钟诡异的空白,好在来得早没多少人,路过几十双眼睛望过来时官周快速地拉开好几米, 凭空隔了堵虚幻的墙。

    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低头,一根一根手指地掰过去, 关节处发出清脆的响。

    像周宇航保不住的脖子。

    周宇航虎躯一震, 咽了咽口水, 纠正措辞:“不、不是, 是我哥跟他抢女人!”

    “咯”。

    这下响的是腕子。

    谢以对官周这副堂而皇之威胁人的模样看笑了,或许是周宇航求救的讯号太明显,他笑了一声, 转眸追问:“展开讲讲?”

    官周冷着脸抬头:“你没事干?”

    谢以看了他一会儿, 突然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官周一点也不想挪脚。

    谢以:“那我过去?”

    “……”

    官周目光擦着眼尾出去,瞥了一眼逐渐变多的人流,又看向谢以温吞不躁的目光,抿了抿唇, 像有人拿着刀在身后逼,一脸自暴自弃地又回了原处。

    谢以重新握住他的手腕, 往上抬了抬, 凑到他手腕旁边闻了一下。衣袖挡了半边脸, 只剩双眼睛缓缓抬起眼皮, 似笑非笑:“真有小姑娘?”

    周宇航“操”了一句, 他这么老实的人, 竟然还有人怀疑他吃假瓜, 当即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真的, 我这么诚恳,你以为我骗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也不管他哥什么脸色,张口就说,“张扬那傻逼拿不起放不下,这种人真给我们男人丢人!他和人分手以后,那姑娘喜欢上了我哥,来给我哥送情书。张扬打不过我哥,就一直欺负人姑娘,就是一纯种王八蛋。”

    “要我说,我哥动手这不叫打架斗殴,这叫为民除害,欺负姑娘算什么本事!你是没听见,那傻逼今天说的那狗屁话,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活该人家不喜欢他!”

    谢以听了半天,在周宇航一通劈头盖脸说完以后,很灵魂地提了个问:“不是叫张牙啊?”

    官周:“……”

    “不是,舅舅你……”周宇航擦了把汗,大敌当前不纠结小细节,暂且把他们舅甥间乱七八糟的事先压下,叫得比谁都熟稔,“你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连人叫什么名字都没记清??”

    谢以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理所当然,看了一眼官周:“我给我们家小孩开家长会,太关注别人是不是不太好。”

    周宇航想了想,然后赞同道:“有道理啊我操。”

    官周光看着他都觉得牙疼,心说你讲的是哪一派的歪门邪道。

    “张扬”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印象,谢以在脑子里走了一圈,找到了出处,转眸问官周:“你高二模考也是和他打的架?”

    官周不耐烦,从鼻腔里嗯哼了一声,算是搭理了他。

    一次两次动手或许还是因为别人的挑衅,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就不一定全然没有私心了。

    谢以声音低了些,怕人听见似的,颔首在他耳边说:“真的喜欢那小姑娘?”

    官周想都没想,语气带恼,脱口而出:“你有病?”

    谢以挑了挑眉:“不喜欢?”

    他的性子,不喜欢还跟人纠缠那么久?

    谢以是不信的。

    “我很开明,真的。”谢以关注着他的脸色变化,“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官周忍无可忍,扭头逼视他,嘴抿成一线,又开始抛眼刀。

    谢以看了一会儿,抬起手隔空挡住了他的目光,觑着视线下嘴角刻板的直线,求饶道:“好——不喜欢。”

    收回手,又抓住某个莫名其妙的重点:“情书收了么?”

    官周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问题下无端地涌上来一阵心虚。

    周宇航找到机会插嘴,立刻昂起脑袋,骄傲抢答:“收了!当然收了!不仅收了,还收了好几次!”

    “……”

    你怎么那么会说话呢。

    气氛再度尴尬到让人窒息。

    谢以笑眯着眼,问:“不是不喜欢?”

    官周张了张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又觉得没必要跟他解释这些,直接干脆地转而攻击肇事者,踹了周宇航一脚,冷声质问:“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今天没事干,皮痒?”

    谢以“啧”了一声,按着人的肩膀给人拨回来:“降降火,你先别急着动手,要不先说说看,你不喜欢人家为什么收人情书?”

    说完,又补了一句:“还不止一次。”

    官周咬了咬后牙,一字一句说:“我,看张扬不爽,就喜欢膈应傻逼,行么?”

    当然不行,谁信啊。

    平时连句多余的话都不乐意说,会这么无聊?

    周宇航被踹了一脚,虽然不疼,但是心里害怕。可分享八卦的心燃起来了,就根本按耐不下去,小声和谢以说:“假的,你别听他说,他就是看不得女孩子哭。”

    谢以动作停了一下。

    周宇航继续说:“给他送情书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他收过谁的,从高一拒绝到高三。但温怡有点不一样,这姑娘特别爱哭,被拒绝了当场红眼睛。老大本来还要拒绝,人一哭,他就挤不出来一句话,只能收了。”

    周宇航心道温柔乡果然是男人的大忌,撇着嘴摇了摇头:“这种东西,收了一次,后面就拒绝不掉了。那姑娘过段时间就来一封,一来二往的,张扬也就听说了。然后……然后你都知道了。”

    谢以默了片刻,然后无声地弯了弯唇,笑了一下。

    官周硬着头皮听人当面揭自己的短,挂不住脸,倔强地为自己正名:“当时人太多,铃响了,没来得及还。”

    “好——”谢以显然没信,像在哄人,“没来得及还。”

    官周觑了他两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变扭地别开了脸。

    谢以看着少年稍微舒缓了一点的脸色,在脑海中把整件事的脉络理了一遍,又觉得不对:“模考打架也是因为女孩子?”

    按他对官周短暂的了解都能知道,这小朋友最嫌麻烦,不是没事找事的人。说不准还会为了少点烦心事,主动避开惹事的,怎么会在模考那么正式的场合,当着老师的面动起手来。

    “那次不是。”周宇航自觉解答,“他们俩的事,也不完全是因为抢女人,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你看那。”他伸出手一指。

    目光所及处,是今天刚挂上的崭新公告栏。

    谢以刚才已经看了一会儿了,虽然某个小朋友的照片位置不是很好,在右下角最后一个这样不显眼的角落,但是奈何生了一张好脸,这才挂上来两节课的时间,底下就多了几道涂鸦。

    其他几张照片上面也有,就比如前几排那位“张牙”同学的,上面就有小爱心。不过那么零零星星的,看着挺寒碜,倒不如没有。

    三面公告栏,肉眼可见谁受欢迎程度最高。

    “让我来跟你介绍一下,我哥行走江湖的名头。”周宇航趾高气昂,比介绍自己还得意,“人送外号,芳心抢劫犯!”

    官周:“……”

    谢以饶有兴致:“为什么是抢劫犯?”

    周宇航怯懦地冲官周方向偏了偏头,看起来怂不拉叽,实际上胆子不小:“你看我哥脸色,抢劫这两个字冤枉他了吗?”

    谢以想了想,给了个肯定的答复:“不冤。”

    “……”官周脸更冷了。

    “这是什么重要原因?”谢以赶在官小少爷发飙之前拉回话题。

    “当然是重要原因了,你知道为什么张扬要在模考当天找打吗?”周宇航自问自答,“因为那逼心思多得很,惦记着模考公告栏换榜。”

    “上次他跟我哥同榜,照片没挂两天,就被连带着拆下来了,我哥照片上写不下的字全蹭到了他脸上,丢脸丢了个大的。”

    “再加上他当时打算去那什么夏令营,那破地方要参考模考名次,他一不做二不休,人一傻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脆主动来找了一顿打。”

    官周没那么缺心眼,知道他心里打着算盘还上赶着送人头的事,他也不至于做。

    可是张扬这人,贱得让人发指。

    不知道在哪里听说了官周家那位是后妈,又摸出来这位后妈是在他亲妈刚去世没多久进家门的,就自以为翻到了个大瓜。

    沾沾自喜地觉得,官周这人平时招摇过市的,原来不过就是个可怜虫。所谓缺什么要什么,天天在学校里出风头,无非就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脆弱。

    再加上张扬和温怡相处的那一段时间里,也知道了一些事。

    比如温怡这个人的确是有些缺爱,什么也不藏,一问起来,就交付真心地全盘托出自己的情况。

    温怡原来家境不错,父母恩爱且工作稳定,家里有点积蓄。

    后来她爸爸生意越做越大,一路高升,在公司里混上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高层位置。

    人一突然发达了,就容易飘,特别是在商海浮沉,为商的那圈子,里头人没几个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

    她爸爸混在这所谓的精英圈子里,跟着吃喝玩乐,纵情声色,原本所坚持的东西,像褪下来的蛇皮,在灯红酒绿中无声无息地被摒弃了。

    原则是,底线是,家庭在心里不能触碰的地位也是。

    全部在纸醉金迷中忘得干干净净。

    她爸先是酗酒,再是赌博,最后看着那些大老板们一个个弄玉偷香,心里就跟着一起痒。在同行人半看笑话地再三引诱怂恿下,还是没守住心里的那根弦,行差踏错,再也回不了头。

    后来她爸赌红了眼,听不懂好赖话,耳边只留得住附和和欢呼,沉溺在放纵之中,一口气把家底输了个底朝天,连件外套都不剩。

    大起大落之下,不敢回家面对妻女,竟疯疯癫癫地冲上了马路,随着一声剧烈的轰响,当场宣告死亡。

    模考当天按成绩分的考场,考场之中座位全是随机排的。

    好死不死,官周和张扬正好是前后座,发卷收卷要相互经手的那种。

    官周进教室之前已经被孟瑶胡勉再三提醒过了,絮絮叨叨地告诫他要冷静、控制、绝不要冲动!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今天无论这傻逼有什么动作,他都慷慨大方地放他一马。

    结果张扬安安静静,传卷过程中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递在他桌子上,还让他有几分另眼相看。

    直到考试过半,时至尾声,官周听见前座放下了笔,塑料杆碰在木头桌面上声音沉闷。

    坐着的人往后一靠,背抵上他的桌沿。

    考场里一片寂静,头顶风扇吱呀呀地转,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过来,带着一如既往的高傲,格外清楚。

    “听说你最近和温怡搞在一起了?”

    “你知道她家的事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过了这一茬!我们小以小周就要迎来双人蜜月!(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