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宋允橙出了俞湛的房间,没有立刻回自己房间,而是下楼去了酒店的庭院。
四周树木高大,挡住了灯火,头顶漆黑一片,夜风扫过树叶,卷起细尘,抖落一地摇摇欲坠的影子。
宋允橙站在树下,悄声哭泣,八月盛夏,她宛若置于冰天雪地,浑身萧索颤抖,仿佛一片离枝的落叶。
有工作人员站在远处,朝她看过来,宋允橙咬了咬唇,转身沿着步行道缓慢地走,没再让自己哭出声音,可是泪水却还是源源不断地往下流。
那个像风一样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还是像风。
他爱她吗?
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宋允橙走到一处路灯下,摊开手,光落进掌心,那么明亮的灯,却只照出一片惨淡的白。
恍如她的爱情。
——是他那么精心地,用糖果纸包装起来送给她的爱情。
原来不过是个泡沫。
现在戳破了,糖果纸碎成齑粉。
愤怒、失望、悲伤、委屈,还有脆弱和寒心纷纷扬扬,裹挟在风里,席卷而下。
*
第二天,杜清柠醒来时,听见卫生间有动静,抬头看眼宋允橙的床,已经被睡过,房门上的保险栓也好好地扣着。
她懒洋洋地坐起身,宋允橙正好从卫生间出来。
“橙子,你昨晚真的回来了?”杜清柠脱口而出,听见宋允橙“嗯”了声,又好奇问,“几点回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宋允橙坐到梳妆台前,给自己上护肤品,漫不经心说:“有点晚了,回来看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
杜清柠从镜子里看她,那张柔和的鹅蛋脸在灯光下白皙细腻,护肤品被涂抹上去,有种温玉的质感,细眉舒展,杏眼清澈,神采虽然未及飞扬的程度,但一点坏情绪也看不出,除了眼底有些许青黑,那也只是睡眠不足的证据。
但是这样更让人觉得奇怪,不是吗?
“你和俞总没事吧?你怎么还回来睡了?”杜清柠忍不住了,还是直接问出了口。
宋允橙指尖动作轻微顿了顿,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他有点不方便。”
杜清柠一脸狐疑。
宋允橙只好又说了一句:“他大姨夫来了。”
杜清柠:“……什么?大姨夫?”
宋允橙拍了拍自己双颊,拍出一点红润气色,保持微笑:“是啊,男人一个月总有几天大姨夫,和我们的大姨妈一样,你不知道吗?”
不给对方思索的时间,她又说,“你要不要起床,趁天还不是很热,我们早点出门。”
她们今天还有很多地方要去游玩。
杜清柠这才没有继续问下去,掀被子起床,穿衣服。
此话题暂时略过。
宋允橙擦好护肤品,将自己的行李收拾了一遍。
和杜清柠做同事这几年,她很清楚她有多喜欢说人八卦。
她和俞湛结束了,她炽热滚烫的青春也结束了,她的心痛得像被陨石砸出一个巨大的焦枯的黑洞。
她想向全世界诉说自己的痛苦,可是骨子里残余的那点尊严,不允许她那么做。
就算得到一把同情又怎么样,最终还是要她自己承受所有。
这件事,太痛太痛了。
她需要自己先消化一阵,等长出了足够厚的茧子,才能面对外面的风雨。
*
两人出门,找了一家胡同老馆子,吃北京地道的早餐,麻豆腐、焦圈,还有豆汁。
麻豆腐和焦圈还好,豆汁是绿豆发酵做的豆浆,灰里透着绿,又酸又臭。
杜清柠闻着那味,差点就吐了,宋允橙勉强喝了一口,推到一边,没再动。
可是看邻桌老北京人,滋溜一口,喝得那叫一个香。
宋允橙淡淡一笑,天下之大,美食何其多,口味因人而异,她和俞湛亦是如此,谁都不用勉强谁。
吃了早餐出来,两人围绕什刹海边走边逛。
走进一条汽车通行的老街,阳光照进来,古树在清风中微扬,车来车往,人群熙攘。
宋允橙戴着深色太阳镜,看向周围一张张笑脸,她扶了扶镜框,唇角也上翘一丝弧度,融入游客之中。
忽然,杜清柠拉了拉她的衣角,叫她往前看。
马路上一辆京牌迈巴赫迎面而来,那车牌号正是昨晚她俩坐过的,看样子是从酒店出来。
那车开得很慢,可能是因为拥挤,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杜清柠踮脚,往车的方向看过去,问:“俞总这是去哪?”
宋允橙几分厌倦,答了声“不知道”,转头去看风景。
杜清柠只好闭麦。
俞湛的社交广,宋允橙是知道的。
以前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每次约会,俞湛一接电话,宋允橙就会问是谁。
俞湛总是回答她,是朋友,工作上的事。
偶尔他也会多说几句,宋允橙听得一头雾水,又或者,他说那些都是烦心事,说多了无益,影响心情。
宋允橙最开始的时候,是想替他分担,后来发现两人早就不是高中同学那样,生活还在一个社交圈,俞湛的世界越来越宽广,他的能力也越来越强,完全轮不到她操心。
于是渐渐得,她对他的事不再过问,只在他的世界里偏安一隅,做他乖巧安静的女朋友。
现在想来,俞湛之所以对她满意,大概就是因为她够安分,懂得体贴。
但事实上,这种安分和体贴并不对等。
俞湛始终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宋允橙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又看眼迈巴赫,就见那汽车停在路边,距离她五米的样子。
发动机发出低躁的声音,轮胎却一动不动。
那车窗贴着防窥膜,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到里面,但她就是能看穿男人端坐在后座倨傲的模样。
心底莫名一阵寒凉。
宋允橙扭头就走。
后面杜清柠喊着“等等我”,追上来。
*
两人游完什刹海,又去了国子监,和雍和宫。
出来时,杜清柠听人说火神庙的签很灵,于是又拉着宋允橙一起去了火神庙。
到火神庙,杜清柠在月老殿为自己求了支姻缘签,签中云:“当风点烛空疏影,恍惚铺成镜里花”。
听起来很美,却是下下签。
气得她烧掉了签纸,在大殿前连跺了三脚,表示要去除晦气。
宋允橙没有求签,她站在殿外,看着那琉璃顶,红墙石兽,香火袅袅升腾,只觉得自己两手空空。
杜清柠只是求得一支下下签,而她却是七年感情错付一人,是真正的下下签。
“你也求一支。”杜清柠掸了掸手臂上的灰,对宋允橙说,“你求一支和俞总的,看看你俩什么时候结婚。”
似是无心,却像一张薄薄白纸,边缘锋利,伤人于无形。
宋允橙隔着太阳镜,看她一眼,红唇抿了抿,说好。
不过她不是求姻缘,而是去了财神殿。
木签从签筒里掉落,拿到对应的签文,上面写的是:“花开花谢结子成,宽心且看月中桂。”
话语平淡,却是上上签。
杜清柠“哇哦”一声,抱住宋允橙的胳膊:“橙子要发财了,别忘了我。”
宋允橙淡然一笑,果然人在命运上是平等的,情路失意时,财路就会亨达。
殿上香火弥漫,经语浅颂。
她双手抱拳,躬身作揖,叩谢财神爷,并暗暗下了个决定。
以后一定要多爱自己一点。
不就是分个手嘛,看清一个渣男,以后远离千千万万个渣男。
她还是她,有胳膊有腿,有父母有工作。
她的未来要为自己而活。
离开火神庙时,出口处的义工说:“今儿个北京难得好天,昨晚一场大风,好像把雾霾都吹走了。”
宋允橙抬头,可不是,她在北京这些天没一个好天,这会儿天空碧蓝如洗。
还有鸟飞过,雀跃在枝头,叫声清脆,是快乐的。
*
下午,两人回酒店,收拾行李退房。
宋允橙昨晚在老佛爷买的衣服和行李箱,还在俞湛那儿,想想无所谓了,不要也罢。
两人打车到机场,值机时,宋允橙出示身份证,意外被告知,她的座位升舱了,从经济舱升级到了头等舱。
杜清柠羡慕不已:“肯定是俞总悄悄给你升的。”
宋允橙也猜到了,转头问她:“你想坐吗?我让给你。”
杜清柠略显激动,声音都忘了克制:“你真的要让给我?”
说完之后,她又迅速低头,脸上微红,怕宋允橙听出什么。
好像自己说的不是座位,而是俞湛。
宋允橙瞥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谁知,工作人员说:“两位不好意思,姓名指定,不能更换。”
“没关系。”宋允橙拍了拍杜清柠的肩膀,“先升吧,上了飞机,你直接去坐头等舱好了。”
杜清柠讪笑着说好。
*
登机之后,头等舱的乘客不多,没见到俞湛,宋允橙找到座位,让杜清柠安心坐下,自己则往后走,进入经济舱。
经济舱的人有点多,宋允橙庆幸自己的座位靠窗,可是领座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一张座椅似乎塞不下他肥胖的身躯,一只粗胳膊横出扶手,占据了宋允橙少部分的位置。
宋允橙懒得计较,自己往舷窗边上靠了靠,早早将安全带扣好,又将太阳帽盖在脸上,双手抱臂,闭上眼准备补觉。
不多时,耳边传来安全警示的播音,接着感觉飞机微微振动,滑出跑道,一阵气流颠簸之后,心跳平复,四周的一切渐渐安稳,觉也渐渐安稳。
其实想想,爱情何尝不是这样的一次飞行?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地面上,冲破云层之后,谁知道自己遭遇的是蓝天白云,还是狂风暴雨,亦或者有彩虹,也可能会坠机。
管他呢,交给老天爷吧。
不知睡了多久,浑身有些僵硬,宋允橙迷迷糊糊睁开眼,抻了抻脖颈。
视线转到领座,那人手上一顶太阳帽很熟悉,好像是她的,几根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正拨弄上面的珠花。
宋允橙猛地惊醒,对上一双浅褐色的眼眸,似淡漠,又似悲悯,眉宇隐隐还有一丝阴郁,也可能是阴戾。
总之,第一感觉,她好像遇上了一只受伤的凶兽,她的处境凶多吉少。
可现在飞机上,她无处可逃。
下一秒,男人朝她伸过来一只手,骨骼分明的五指插进她的指缝,动作强硬,力道之重,就连掌心的温度也带着强势。
瞬间勾起她的回忆。
就七年前在高铁上,俞湛买下她旁边的座位,不容分说地牵起她的手,那是他们爱情的起点。
而此时,男人如法炮制,记忆重叠,可讽刺的是,这一次是终点。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如细沙涌动,周围气压一寸一寸下跌。
宋允橙感觉自己的呼吸就像自己的手一样,被男人攥紧了,就差窒息而亡。
眼泪找到唯一的发泄口,崩溃似地往外流。
她倔强地仰头,抬手去抹,手腕被扣住。
一团阴影覆到面前,眼角咸湿的泪感受到温软的舔舐,她哽咽,推了一下没推开。
下一刻,呼吸连同口中的氧气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