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养狗
夜里一片沉静,床边留着一盏小灯。卢玉贞躺在床上,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她的动作很轻。
方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一点四十分。
她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我吵醒你了吧。”
“没有。”方维起来了,“我正好要上厕所。”
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方维将手伸进被子,摸她的手心和额头:“很烫,你不发烧吧。”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个温度计给她。她很配合地塞进腋下:“感觉应该不烧。”
“不烧更好。”
“嗯。””
电子温度计滴滴响着。她将它抽出来看:“三十七度,不是很要紧。”又小声说道:“病毒载量二十八万。”
方维的手停滞了一下,拍拍她的手,“不要想太多。”
两个人躺得很近,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方维想了想,“今天咱们俩终于躺在一张床上过夜了。”
她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感觉怎么样?”
“挺棒的。内心还有点小激动。”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心跳比平时快。”
“咱俩就是躺着而已。”
方维摇头,“那我也觉得非常幸运。睡吧,会好起来的。”
她将灯关了。疲惫的感觉像是在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渐渐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睁开的时候天上阴云密布,正下着雪。淡粉色的雪叶子簌簌地落在脸上,一会儿就化成了水。她紧了一下棉衣的领口,还是被打湿了,冷飕飕的。
她放下手里的行李包,将手揣在兜里,使劲跺着脚。这是村口的那条公路,蜿蜒曲折地从山的另一边转过来。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风有点大,她想找个地方躲,又怕错过了车。开往县城的班车一天就两趟,已经是午后了,错过就没有了。
她睁大了眼睛往远处看,终于看见了打着大灯的车,在风雪中晃晃悠悠地开过来,顶上还放着些大大小小的行李包。
她拼命挥手。破旧的班车在她跟前停下了,她拎着行李上车。
有个售票员站在前头,走过来卖票,“到县城?”
“一中。”
“十七块。”
她在棉衣兜里摸到一卷零钱,一张张往外掏,“五块,十块,十五,十七。”
售票员扯下一张票来递给她。她转头看后面,坐满了人,唯独最后排正中间是空的。她挤过去坐了。
又是一段长长的山路,车开得很慢。她看着窗外,盘下这一段不好走的路,就进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她只觉得不对劲,一点灯光也看不见。
她站起身来,走到前面问售票员,“快到了吗?”
售票员没有说话,缓慢地抬起头来,她浑身的血瞬间都冰凉了,售票员脸上没什么血色,手脚很瘦,挺着大肚子,是那个吸毒的女人的脸。
售票员的嘴唇开开合合,是那种机械的声音:“哪儿也不去。”
卢玉贞尖锐地叫出声来,十几个乘客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叫道:“司机,司机!停车!”
司机没有回头,声音很哑,听得出是那个孕妇的老公,他笑了两声。“没法停了。”
车在她的尖叫声中忽然加速了,在一片黑暗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然后在一片虚空中垂直地坠落。
卢玉贞尖叫着醒了过来,头上脸上都是汗。
方维跑进来紧紧抱住她,“怎么了?”
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定了定神。窗帘被拉开了一个缝,清晨的阳光从里面透过来,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我没事,做了个梦。”
“奥。起来吃早饭吧,我煮了牛奶麦片。”
方维松开手,拿了杯水过来,她一下子想到什么,看看手机,“糟了,过了时间。”
他笑着说道:“响了两声,我给按掉了。今天你不用上班,好不容易睡着了……”
卢玉贞脑子里像是瞬间崩断了一根弦。她大吼道:“谁叫你多管闲事,你怎么那么多余。”
方维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她。她惊慌地在床头柜里掏出阻断药的瓶子,抖着手将两片药吞了下去。“八个小时,过了两个小时。”她一个劲地摇头,“完蛋了。”
他弄明白了,“你别想太多……”
话音未落,她忽然抱着头,凄厉地叫道:“我就是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推一推方维:“你快走吧,我肯定得病了。”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听着,卢玉贞抓着头发,面容扭曲,“我一辈子都毁了,念了那么多年书,我再也上不了台了,我还能干什么,以后扫大街也没人要。”
方维上前搭着她的肩膀:“贞贞,你冷静点行不行。结果还没出来,你要把自己给折磨疯了。”
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非常吓人,“我得了艾滋,我爸妈怎么办。”
“还有我呢。贞贞,你看着我。”
她的眼睛麻木地停在他脸上。他吸了口气,“你别怕。上不了台不是世界末日,这么多年了,我也活得好好的,还遇见了你。”
她抖着嘴唇,“那怎么能一样呢。没有一家医院会要一个阳性的医生。别说医生了,所有需要体检的工作,我都不能做。”
方维抚摸了一下她乱糟糟的头发,几根长头发跟着落下来,“万事有我呢。实在不行,你就给我当包租婆,天天去收房租,今天收两百,明天收三百。收完了就在家嗑瓜子,抠着脚上网,不比在医院累死累活强得多。听我的,咱们不努力了啊。不努力也没关系的。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
她像是听进去了,沉默地注视着他,样子似乎平静了一点。他赶紧脱衣服换衬衫:“早上还有设备管理体系验收,我得赶紧走了。”
“好。”
他抱一抱她,“记得吃饭。我早点回来。”
“嗯。”
门外,方谨和郑祥两个人正在竖着耳朵听动静。
“老弟,是不是他俩在吵架?”
“好像是。声音很大,这会好像停了。”
“要进去劝劝吗?”
郑祥扯一扯他的胳膊,“咱们可别管。”
“打起来怎么办?”
“凉拌呗。哥你就是不会动脑子。咱爸为什么搬走?怕在咱俩面前跌份。”郑祥很笃定地说道:“打是亲骂是爱。”
方谨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暗暗叹服。正想称赞两句,方维打扮清爽出门,“小的们,咱们走。”
“阿姨呢?不上班啊。”
“她要在家准备出国,先不上了。”方维很不走心地编了个理由。三个人上了车,方谨思前想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爸,你早上是不是挨骂了。”
方维手上一顿,“别瞎说。我俩好着呢。”
“那……挨骂也就算了,要是动手,你就先到我俩这里躲一会。”方谨见他嘴硬,很心疼地说道。“我俩一定会保护你的。”
郑祥点点头,“能屈能伸大丈夫。”
方维咳了一声:“两位小朋友,我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卢玉贞站在阳台上,看着这辆白色的沃尔沃从小区门口驶出。她坐下来,盛了一勺牛奶麦片,缓缓咽了下去。
六点多钟方维回到家。他肩膀上背了一个蓝白的编织袋,把她吓了一跳:“还要搬家?”
“不是,惊喜。”
编织袋里有活物在动来动去。她忽然心中有了猜想,伸手去拉开拉链,果然四喜毛茸茸的头从袋子里面探了出来,紧接着一整个黄色的身体都出现了,尾巴摇摆得特别欢。
她大为惊喜:“你把它带回来了。”
他将四喜抱了起来:“它可乖了,一点都不挣扎。我还给它找地方洗了澡。宠物店的人也神经病,说不给土狗洗澡,跑了两家才洗成。店员说它非常健康,好养得很。”
她接过去抱着。四喜的毛很柔软,热乎乎的蹭在她脸上。他伸手在下面虚虚地托着:“怕你抱不动。”
“怎么会。”
他拿了个纸箱子在客厅放好,在里面垫了些毛巾和旧衣服。四喜很乖觉地进去试探了两下,爪子在衣服上踩来踩去,然后就舒服地趴下了,头转来转去,眼睛望一望她,又望一望他。
“晚上别乱叫啊,大宝贝。”方维点点头:“贞贞,我总是要上班的。这段时间你心情不会太好,我很不放心。所以……该是咱们四喜出马的时候了,是吧?”
四喜呜呜叫了两声。
他点点头,“狗链子、狗粮什么的我也买了。”
她有点犹豫,“又要给你添很多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孩子们也同意,他们很开心能遛小狗。”他伸了个懒腰,“这可是咱们俩的好媒狗。得好好照顾。”
她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愉快地笑起来。这是两天来她的第一个笑容,方维也跟着笑了。她伸手去握它的爪子,“完全正确。欢迎你,四喜。”
第122章 买房
方维回想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刚接手的那一阵子,最头疼的就是郑祥有尿床的毛病。晚上不知道是哪一阵风吹错了方向,忽然就会觉出来腿上湿乎乎的,要忍着爬起来将他抱到一边,床单被子扯掉洗干净。
他对这种湿乎乎的感觉反应如此灵敏,条件反射一般地跳下地来,差点踩到四喜的尾巴。它慌乱地向后躲。
他脑子嗡嗡乱响,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是四喜在使劲舔他的腿。再一看,另外半边床空空荡荡,卢玉贞不在。
他一下子惊醒了,叫了两声玉贞,没有回应。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洗手间的灯亮着。卢玉贞抱着马桶,正吐得撕心裂肺。
洗手间里一股酸味。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呕出的大概是胆汁,是一种肮脏的黄绿色。晚饭本来就只吃了一点鸡蛋羹,胃估计早就清空了。她将一只手抵住喉咙,不知道是想止吐还是想吐得更干净些。
四喜摇着尾巴跑进来,用头一下一下地蹭她的胳膊。她用眼神余光看见他了,但说不出话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方维蹲下身去拍她的背。她强撑着站起来漱口。才几天时间,她已经瘦了许多,睡衣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像是穿不住。方维心里不是滋味,小声问道:“这样总不是办法,咱们去医院消化科看看吧。”
“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至少不是喷射战士。”卢玉贞缓慢地眨眼,微笑道:“我问了几个以前吃过阻断药的人,都说一周左右肠胃能适应。对了,得赶快通知她建档的妇幼保健院,万一她提前发动了,得让产科知情,还要及时给婴儿做阻断。”
他用热毛巾给她擦擦脸,在脸颊上额外使劲多抹了两下。她慢悠悠地回到床上倒下,蜷成一团。方维伸手去抱她。
她一动也没动,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楚,“哥,等检查结果出来。我要是病了,咱们俩就算了吧。”
他听了这话,有如万箭穿心,“贞贞,你说什么混账话。都像你这么想,癌症病人都得先断绝六亲。别说艾滋及时服药阻断的成功率很高,就算真倒霉了,长期吃药控制,就当是个慢性病,不是世界末日。”
卢玉贞苦笑着将头扭到一边:“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太辛苦了,我不忍心让你也跟着过。还有,咱俩是大人,对孩子们也得负责任。”
方维直摇头:“不要提了。我可是母单了好多年才找到女朋友,可不能轻易放手。”
她无奈地笑了两声,“夫妻正常同房都不行了,你不怕吗。”
“又不是非得有这个。有过一次就行了。刹那光辉即是永恒。”他忽然文思泉涌,“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很无奈,“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能说。”
“我内秀。”方维有点得瑟地说道:“我当年也算是个才子,学校广播站经常念我写的酸诗,迷倒了好几个女同学。前年我去器械展览大会,还有个做药代的师妹说对我很有印象,主动加我微信。搞得我怪激动的,脸上还装深沉。”
“后来呢?”
“人家微信头像就是婚纱照。”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方维笑道:“你看,我命里注定就是要等你的。赶紧睡吧。”
她安静地入睡了,呼吸渐渐均匀。方维心中五味杂陈,好一阵子才睡着。
第二天是周末,她吃完早饭又吃了药,没有再呕吐。四喜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她抓起绳子,兴奋得眼睛里发出光来,一个劲地在门口小跳。
她带着它出门去了。方维等了几分钟,见她没有回来,才拨通了谢碧陶的电话。“谢律师,我有个问题想咨询。”
谢碧陶反应很快,“卢大夫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很焦虑。”方维叹了口气,“我想告那个隐瞒病史的垃圾。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法条,看能不能让他坐牢。律师费不是问题。”
谢碧陶沉默了一会,“昨天高主任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很抱歉,这个我暂时还做不到。”
“玉贞是无辜的。她只是在救人,怎么也不应该受这样的罪。”
“是的,我完全理解。”谢碧陶尝试着解释,“现在没办法证明他造成了卢大夫的实际损失,精神损失法院通常是不支持的。”
“有什么传染病的条例吗?”
“除非卢大夫确实被感染了,但也很难打赢,对方完全可以说自己不知情,或者一时情急忘记了。”谢碧陶叹气,“顶多双方调解,他向卢大夫道歉。”
“道歉顶个球用。”方维怒气冲冲又无计可施,谢碧陶尝试着安慰:“袁警官来过了,听说把那个男人拘留了五天。”
“也才五天。”方维长长地叹气。“那是玉贞的一辈子。”
“高主任已经用各种脏话骂了一遍了。方科长,很多事我也很无奈。对不起。”谢碧陶很谨慎地说道。
“好的,谢谢你。”
谢碧陶放下电话,白玉兰在车里对她招手:“姐,快上来。”
她们开了二十分钟的车程,进了一处高端小区。郑佳雪和王女士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四个女人沉默地走进一处高层豪宅。屋子大概有两百四十多平,有五个大卧室。层高三米六,客厅全面屏落地窗,外面就是绿地公园。
谢碧陶已经不是第一次陪妹妹来看房了,但仍然被眼前的气派景象深深吸引。
屋子的装修很新,王女士带她们四处走动:“几套真皮沙发都是意大利定制的。这是特别设计的多层衣帽间,这边是浴室,全景浴缸设计。”
郑佳雪笑得很勉强,“光装修就花了八百多万,装完后就基本没有住过。”
白玉兰挨个房间慢慢转过去,“真的很有品味。看这个窗帘,跟地砖的配色绝了。”她打开衣帽间的灯,晶光四射,“这里可以放很多包。”
她越看越喜欢,“姐姐,你看这里怎么样。”
谢碧陶点头:“地段户型都好。可以拎包入住了。”
白玉兰很满意地拍拍手,“郑总,您这边报价三千三百万是吧。”
郑佳雪看着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外面同户型的怎么也要四千万,我是急售,所以格外便宜些。论楼层户型装修,也真没有比我家更好的了。还带三个车位。”
白玉兰笑道:“不瞒您说,房子我确实喜欢上了,保养的也好。郑总,我也是做小本生意的,挣点钱不容易。这样吧,一次性付款,您给我抹个零头,三千万整。”
郑佳雪和母亲对望一眼,王女士摇头,“真的已经是割肉价钱了,白小姐,这价还的让我们没法接。家具都是全送的。”
白玉兰笑得很甜美:“阿姨,咱们两家长期有合作,不然换了别人,砍价不说,中介费也要掏的,少说也要六七十万。横竖咱们都信得过彼此,又是现金付清。”
王女士还要再说,郑佳雪咬着牙拦了她一下,很冷静地说道:“好,那咱们今天就签合同吧。”
谢碧陶将制式合同拿出来,两个人从头到尾审查一遍,都挥笔签了字。白玉兰笑道:“我今天先交五百万定金。一周之内付完尾款。”
“好。”郑佳雪答应得很干脆。
谢碧陶提醒:“郑总,您看屋子里有什么私人物品需要带走。”
郑佳雪淡淡地说道:“没有了。”
她向门边走了几步,忽然回过神来,进了化妆间,从隔层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是个人以前收藏的一些小首饰。”
“心头好,那不能丢。”
郑佳雪带着母亲上了车。王女士偷偷瞄着她的脸色:“小雪,别难过。”
“我不难过。”郑佳雪说得很生硬,脸上表情淡漠。
“没想到最后卖给她们姐妹俩了。这真是……”
“风水轮流转。妈,这年头能拿出三千万现金的人家不多,肯接盘的更少,她们算是帮了咱们的大忙。今天不卖,以后交给法院法拍,咱们更吃亏。还好有谢碧陶从中牵线,这笔生意做的值。”
王女士叹了口气,“小蒋那边……他说他爸刚刚退休了。”
“是。人走茶凉,他也挺难过的。”郑佳雪垂下眼睛,“咱们得靠自己。”
王女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那个做机器人的靠谱吗,值得你卖房子去投资。万一不成……我怕打了水漂。”
“已经这个样子了,只当是赌一把,从零开始。房子一时半会也用不到了。”郑佳雪将手指握到一起,“妈,当年你遇到的难处比这个大多了,都没怕过。”
王女士迟疑着问道:“你哥说有几个认识的人想收购咱们家一条生产线,液氮灌装的那套设备,说能出一千五百万。”
郑佳雪想了想:“那套设备当年是五千多万买下来的,后面又陆续加了不少流程,一千五百万有点亏。而且卖了那个,咱们的低温储存系统可就全瘫痪了。设备是咱们的命根子,轻易动不得。”
“那就再等等吧。”
郑佳雪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一枚设计成听诊器样式的小胸针。她将它在手心里掂了一下,微笑着将它别在胸前,启动了那辆保时捷卡宴。
豪宅里只剩下了姐妹两个。白玉兰欢快地跳上沙发,“姐,我这辈子都没想到咱们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谢碧陶站到窗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流,一丝荒谬感油然而生,“跟做梦一样。”
“还是从郑家买来的。他们家快破产了,报应来的真快。”白玉兰脸色忽然严肃起来,“咱们去拜一拜菩萨吧,姐姐,给那个可怜的孕妇上柱香。”
“应该的。”
她们俩一间一间地看卧室。白玉兰很兴奋:“姐,最大的主卧给爸妈,你住次卧,北边两间给我和弟弟,咱们一家人就又能住在一块了。外边还有工作室,一家人一块发财。”
谢碧陶忽然觉得心脏一沉,她没有回应。白玉兰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姐……你不会心里还怨爸妈吧。他们当年也是没办法才送走了你,一有条件不就接回了吗。毕竟是亲生父母,别计较了,家就不是讲理的地方。”
“哦。”谢碧陶点点头,“我先不搬了,还住在锦绣春天。”
白玉兰抓着她的手,“姐,怎么那么倔呢,那里的房子本来是你给我做理疗康复才租下来的,我都好了这么久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谢碧陶拍拍她的背,忽然有种说不出口的孤独,“不会一个人的。”
第123章 花样
新买的房子一切都是现成的,白玉兰很快从方维的小区搬走了。临走的时候她对谢碧陶说:“姐,那边的房间永远给你留着。”
谢碧陶微笑道:“你是房主,有些事得学会自己说了算。”
白玉兰见劝说不动,心里难过,“爸妈总说你冷脸冷情不贴心,其实你根本不是。我心里知道,去年我住院的时候,谁在我身边照顾我的。”
谢碧陶觉得鼻子也有些酸,“都好了,不用提了。”
白玉兰的眼光扫过角落里的轮椅和拐杖,她将它们归置在柜子里,没有带走。“姐,这里的房租我交齐了一年的。你要是喜欢,我再赚点钱,在这里给你也买一套。”
“知道你是富婆啦。”谢碧陶看着窗外,“搬家的车都等急了。”
白玉兰一步三回头,终于也还是出了门。
谢碧陶将心里的那点伤感用咖啡压下去。她将茶几挪了个位置,咖啡机搬到客厅里,又放了一些零食在旁边。
她发了微信给陈妙茵:“您随时上来都可以。”
陈妙茵带着女儿来了。谢碧陶颇感意外,一段时间不见,陈妙茵状态好了很多,脸色红润,似乎皮肤都在发光,不是原来豪门怨妇的样子了。
谢碧陶微笑着招呼:“咖啡还是茶?冰箱里有果汁,欢迎小朋友。”
陈妙茵在沙发上坐下来,郑爱妙坐在她旁边。她声音很柔和,脸上又带着点羞涩,“我要再婚了,想请你拟一份婚前协议。”
谢碧陶吃了一大惊,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郑爱妙。郑爱妙神色平静:“对,我妈妈要嫁人。”
“对方是……”
“一个老同学。”陈妙茵脸颊上飞起两片红。
“哦,很好,恭喜恭喜。”谢碧陶客气地道贺,“婚前协议是很有必要的,保护您的个人财产不受侵犯。男方同意签协议吗?”
“同意。”
郑爱妙补充道:“是我提出来的。”
陈妙茵笑着说道:“那天一起吃饭的时候,爱妙直接提了。男方觉得没问题,很愉快地接受了。谢律师,以前我听你讲过一句话,觉得蛮有道理。法律只保护财产,不保护感情。”她将两张单子拿了出来,“这份是我的财产清单,这份是对方的。”
谢碧陶看了两眼,上面没有名字。“对方的财产状况相当好,有多套住宅,高收入,稳定。”
“对。”
谢碧陶很谨慎地问道:“需不需要请爱妙回避?”
“不需要。”陈妙茵看着女儿,“财产的事,爱妙有权知情。我跟她父亲离婚,虽然算是和平分手,对爱妙确实是最大的遗憾。我想尽可能给她保障。还有我手上宏济医疗的股份,明确归属之后,别给男方添麻烦。爱妙是大孩子了,能自己处理问题。”
郑爱妙很稳重地点了点头:“妈,咱俩互相保障。不图别人的财产,别人也别惦记咱们的。”
谢碧陶忽然从小姑娘稚嫩的脸上看出郑佳雪杀伐决断的一点影子,她十分感慨:“新时代的小学生也学会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了,看来我的行业前景很远大。”
三个人都笑了。谢碧陶倒上茶来:“我让我的助理先按照标准格式拟一份,很快发回来。”
“好的。”
陈妙茵一直拉着女儿的手。谢碧陶笑道:“对方应该为人很不错,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俩的。”
郑爱妙撅起嘴来,“他要是对我不好,我妈才不会跟他结婚。男人可以换,女儿换不了,是吧妈妈?”
陈妙茵被逗得直笑,随即严肃起来,“谢律师,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过去十五年,我曾经后悔过许多事,唯独不后悔生了爱妙这个宝贝。”
郑爱妙忽然插嘴:“妈妈,你也因为我吃了好多苦。”
谢碧陶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曾流下泪来。陈妙茵摇头:“完全值得。谢律师,你以后要是结婚生孩子的话,还是女儿好,真正的贴心贴肺。”
谢碧陶笑了。“我可能还没准备好。生孩子很疼的,可能没有男人会让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那倒是。”陈妙茵笑得很温柔,“你们新时代的小姑娘都不喜欢结婚生孩子了,一说这个就显得我特别老土。不过呢,孩子总归是属于自己的,生出来就是多一个亲人了,多奇妙。”
谢碧陶心头一颤,她看了一眼郑爱妙。果然和母亲的五官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只是陈妙茵气质温和柔顺,毫无攻击性,郑爱妙却是明媚而倔强的少女。遗传学当真神奇。
她将婚前协议书打印出三份给母女两个看,自己手里留了一份。“双方签字公证就生效了。”
陈妙茵翻着十几页的合同,“很详细。”
“几十页的都有。现在还流行把宠物归属加进去,免得离婚之后争夺所有权。您可以回去和男方商量一下,看对文本有什么修改意见。”
“好的。”陈妙茵站起身来,“估计不会有什么意见了。”
“他一定是个很开明的人。祝你们幸福。”
“谢谢,我们一块努力。”她笑眯眯地回应,“爱妙,咱们走吧。”
与此同时,华正医院创伤外科,一个浑身是血的病人正快速被推向手术室。
“男,三十一岁,IT工程师,被人发现在浴室割腕。”金九华快速地向冯时汇报,“伤口较深,手腕处的肌腱几乎全部断裂,持续出血。”
冯时有条不紊地穿上手术服。高俭一边洗手,一边问道,“传染四项结果怎么样?”
“阴性。我查了一下他的病历,两个多月以前在咱们医院泌尿外科做过前列腺癌手术,蒋主任主刀。”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冯时点头,“知道了,九华,你通知一下蒋济仁,术后讨论请他也参加。”
“好。”
手术室的提示灯亮了起来。无影灯下,金英手脚麻利地铺置着无菌台,器械护士正在清点几十种手术器械。冯时的话语简洁明了:“开始麻醉。”
高俭仔细地探查病人血管、神经和肌腱的受损情况。“这人够狠的,能断的都断完了。”
肌腱弹性较大,在断裂后发生回缩,极难寻找。高俭瞪大了眼睛,从手腕近端开口,断裂处一点一点地剥离出肌腱的断端。
冯时开始进行断端吻合修补,这是一项极其考验精准度的操作,容不得一点犯错的空间。
用了四个小时才手术完成,金九华上手进行后续缝合。冯时看了一眼修补完成的手腕,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病人好了之后,应该还能正常工作。不过还得问问清楚,到底为什么轻生。”
高俭笑道:“咱们是外科医生,怎么还得当心理医生。”
冯时很严肃地说道,“就为了咱们这四个小时的辛勤劳动不白费。”
高俭立即收敛了神情:“冯老师说得对。”
冯时点点头,“明天我开始休两周的年假,创伤中心的大小事务,你就多操心。”
这句话还没落地,手术室的医生和护士,男男女女十几号人,同时转过脸来盯着冯时。高俭也怀疑自己听错了,“老师,您要……休假?”
“对。家里有点事。”冯时的语调很愉快。
高俭眨了眨眼睛,“您是……在北京还是去外地?”
“不一定。”
这个炸雷一般的消息让高俭在下班的路上,脑子都不大清醒。他昏头涨脑地去锦绣春天小区找谢碧陶。
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现在剩你一个人了。”
“对。”谢碧陶在冰箱里拿出一杯柠檬水递给他,高俭四处打量,“很普通的屋子,又是租的。为什么不搬去跟我住呢?”
谢碧陶若有所思,“可能不想在吵架的时候,被人说这是我的房子,你滚出去。”
“怎么会呢。要滚也是我先滚。”
高俭在按摩椅上躺平了,放松地喝着柠檬水。“今天有件怪事,冯老师要休假。”
“啊?”
“你不理解这件事的奇怪程度。这么说吧,冯老师从业二十多年,没休过一天。前一阵子腰都扭了,还强撑着上班。”
“也许他终于明白了工作和生活要平衡。”
“他哪有生活。”高俭直摇头,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材料,“这是……婚前协议?”
谢碧陶劈手夺过来,“客户的信息要保密。”
“哦。你的嘴真严实。”
谢碧陶笑了,“我得守行业规矩。”
高俭一手将她拉过来,不管不顾地捧着她的脸来了个法式热吻。“我得有生活。”
谢碧陶瞬间心领神会,“那得看你的平衡能力。”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开,都懒懒地不想起身。
高俭突然掏出手机,给谢碧陶发了一个压缩包。
“什么东西?”谢碧陶很茫然。
她将文件解压缩,里面是许多毛巾被的花样。
高俭解释道:“你那个……小毛巾被碎片,我实在看不出什么颜色了。我问了一遍,做毛巾被的人说十几年前织机就更新换代了,现在到处都是提花的,没有这种。我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专门做印花毛巾被的厂家,老厂子,快倒闭了。我让他们把能印的花样都拍了照,你找一找,有的话咱们定个一百条,你这边放五十条,我那边放五十条。这样你就不用背着它跑来跑去了。”
谢碧陶一张一张地翻着,好像重回了八九十年代,红红绿绿的颜色,洋溢着喜气。“一百条?考验豌豆公主呢。”
“有备无患,可以左手盖一条,右手盖一条。春夏秋冬轮着盖。还能盖在沙发上,空调上。我姥姥就喜欢这么干。”
她的手停在一个大红色的图案上,“就是这个。”
“喜盈门?我喜欢这名字。”高俭拍拍手,“那我下订单了。”
“嗯。”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上,深深抽了两口气。
第124章 成婚
预约结婚的那天早上,冯时很早就到了陈妙茵的公寓楼下。天有点阴,他很安静地坐在车里等。
她很准时地出现了,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长旗袍,梳着发髻,非常优雅。“怎么这么早。”
“生物钟。”冯时笑了。“真漂亮。”
“旗袍简直是中年女人的救命衣服。”
车很稳当地向民政局驶去。冯时笑道:“我害怕你会逃婚,所以特地来守着。”
“我打开窗户,把头发编成辫子放下来,把你拽上去。”陈妙茵比划了一下头发的长度。
“倒着倒着,倒出一头驴来。”两个人同时笑了,“这笑话真暴露年龄。”
民政局的人并不多,流程也很简洁。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带着流程化的笑容:“身份证,户口本。双方在表上签字。”他看了一眼户口本上的状态,“离婚证。”
工作人员将红色的结婚证放在钢印机器下面,操纵着它稳稳下落,盖上了戳,一个,两个。
从头到尾不过五分钟。冯时拿着结婚证还有点发愣:“这么快。”
进了小礼堂,他牵着陈妙茵的手,“以后就受法律保护了。”
“对。”
一对新领证的小夫妻在宣誓台上比划了几个姿势,然后女生跑过来,“叔叔阿姨,能不能给我们拍张照。”
“哦,好。”陈妙茵接过手机,她指挥两个人调整动作:“女生的胳膊往后撤一点,低头,男生靠近,把结婚证举起来,一,二,三。年轻真好。”
小夫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年纪,皮肤发着光,脸上笑得很开,随时都在情不自禁地亲吻。青春的威力从取景框里透出来。
冯时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陈妙茵小声道:“我也是跟着导演拍过广告的人了,拍这个不成问题。”
拍了十几张,小夫妻看着很喜欢,“叔叔阿姨你们要拍吗?”
他们对视一眼:“拍吧。”
两个人很自然地靠在一起拿着结婚证拍了两张,表情有点腼腆。女生小声道:“你俩抓拍也好看。”
陈妙茵翻开照片,看见冯时望着她的眼神定格在画面里,“谢谢。”
“准备去哪儿度蜜月吗?”
“还没想好呢。”
“等放暑假了,我们打算去趟云南,找个小院子住一个月。”
冯时吓了一跳,“还是学生啊。”
“对,我们是大学同学。”女生甜蜜地挂在男生肩膀上,“好不容易等到法定年龄了。”
他们俩连体婴似的走了。冯时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点失落,随即搂住她,“咱们走吧。”
停车的地方旁边有一家小小的花店,门外一溜花筒里插着五颜六色的花束。天开始下小雨,老板正忙忙地将花筒往里搬。冯时微笑道:“老婆,你来挑。”
陈妙茵整个人震动了一下,脸慢慢红了。她低着头挑选,拣了十二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正红色的,娇艳欲滴。老板很热情:“要什么包装纸?”
“普通报纸就够了。”她拿起喷壶往花苞上喷了一下:“就在家里插的。”
“再买个花瓶。”
“家里没有吗?”
“没有。你去了就知道了。”
她将花和花瓶都放在车子后排。
从停车场开出去,他在人行横道前停下。那对小夫妻十指紧扣地穿过马路,另一只手都拿着奶茶。
她笑道:“要是结婚早的话,说不定孩子都这么大了。”
冯时很惆怅地点头:“错过了多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岁月。不过现在也不晚。”
冯时的家离医院有十公里远,是个双层叠拼别墅,门前小花园许久无人打理,已经长满了草。
“你搬过来还是我搬过去?我都可以。”
她思考了一下,“爱妙要上学,平时住我那里方便。这边我收拾一下,周末来度假。”
“都听你的。”
冯时掏出钥匙开门。门上贴了红底金字的双喜临门,冯时笑道:“昨天晚上从超市买的。”
作为别墅,里面的装饰像是精简到过分了,空空荡荡。四白落地,灰色的沙发书桌衣柜。
窗户上贴了静电的喜字玻璃贴,柜子上也是,那简直是这屋里唯一的亮色。
“有一年小区里遭了贼,物业挨家挨户打电话,我就说不用担心,贼也没什么可偷的。”他带着她走了一圈,“家居装修都有年头了,随便换。”
她忽然想起来他说过的话,“带我去楼上看一看。”
他推开一扇绿色的木门。里面的一切都有年头了,像他说的一样,打开粉红色的仿水晶塑料珠帘,里面是绿色的双层冰箱,气派的收音机,蜜蜂牌缝纫机,黑白电视,老式的钢架床上铺着刺绣床上四件套。柜子上放着那个“退伍光荣”的手提包。墙上贴着时装美人的海报,还有两个大大的相框。
相框里是很年轻的一对夫妇,男方穿着绿色的军装,眉眼冷峻,女方梳着两个长辫子,温柔可亲,两个人都很好看。她立刻知道是冯时的爸爸妈妈。
相框旁边摆着一块清洁绒布。相框的玻璃闪着光,显然是经常擦拭的结果。另一张相框里是许多照片的拼接,有爸爸妈妈的单人照,然后冯时出现了,小小的婴儿坐在妈妈膝盖上,妈妈坐在礁石上,眺望着远方。
他指给她看:“我爸在海岛上执勤,一年回来一次。”
后来就是几张一家三口的合照,三个人都在笑。再后来就是冯时的高中毕业照,冯时和妈妈在大学门口的合影。冯时的大学毕业照。
她在高中毕业合影里找到了自己。穿着校服,站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冯时在第四排。
“当时拍照没那么方便。”冯时指着小小的人影,“所以我只有这一张跟你的合影。”
他环顾周围,“我妈得病以后,坚持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不能动。她好像被困在回忆里了,不想出来。”
陈妙茵伸手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冯时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被困在里面的,岂止是她一个人。幸好,幸好……妈,她回来了。我们终于结婚了。”
他们紧紧拥抱,两个人都哭了。过了一阵子,他才吸吸鼻子:“今天结婚,不应该哭的。”
“我也挺没出息。”
他伸手拿起那块绒布擦了擦镜框,然后带着她走了出去。“咱们还有好几十年的将来,可以好好计划。”
陈妙茵忽然想起那束花:“糟了,花和花瓶都在外头。”
她坐在沙发上,用剪刀将花枝斜着剪开,她的动作很漂亮,挥洒自如。“门外的小花园,我要种一面花墙,栽上绣球花,风雨兰,草茉莉。明年这个时候就有一茬一茬的花可以看。”
“好。”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这些花长什么样子,但是她喜欢的都很好。
她做成了一个完美的玫瑰花球,摆在书桌上。“圆圆满满。”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下起来,打在草地上,像是一片绿色的雾。她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在梦里,十六岁的陈妙茵将一个肉松蛋糕放在模拟卷子下面,塞进冯时的课桌抽屉里。“同学,我吃不掉了,帮我一下。”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接过去。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其实不算浪漫,陈妙茵想。
她睡了很沉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雨还是没有停。
“饭在锅里。”他温柔地说道。“熟了,能吃。”
她颇感意外,走到厨房,是清水面条和荷包蛋。面条已经烂了。她呼噜噜地吃着,“味道也不差。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他拿着一本书在看。
她吃完了,他还在看,神色很认真。
“这么爱学习。”
“不学不行。”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将书立起来,是早上领证时送的《新婚健康指南》。
她的脸忽然热辣辣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冯时走过来,样子很是一本正经,手却把她的簪子抽了。
她的一头长发倾泻下来。
“我想过夫妻生活。我做了很多准备,有润滑剂。”他伸手去捏她的手腕,寸着使劲,她整个胳膊都麻酥酥的。他征询意见似地问道,“你想吗?”
她低下头,“想。”又补了一句,“老公。”
他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去吻她。她倒在沙发上,两个人挤在一处。他的手很快将她的衣服扯开了。
下雨天,室内湿气弥漫,玫瑰花的香味愈加浓郁,暗沉沉地扑上来。
“等不及了。”他沿着她的下巴向下一路亲过去。
她没有保留地接受了。
他有很柔软的嘴唇,还有很灵活的手,以及……一切都令人惊喜和战栗。
润滑剂始终没有用上。
第125章 功能
天刚刚破晓,早餐店里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人,眼睛都迷瞪着。空气中弥散着糖和油混杂的浓郁香味。偶尔听见后厨油锅里一阵阵嗤啦声,扯成长条的面团被放进油锅,然后迅速膨胀起来,飘在滚油上头。
袁昭用饭店的餐巾纸擦了一遍桌子。金九华将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小心地端上来,袁昭笑嘻嘻地加了点辣椒油,“太烫了,待会。”
两个人在角落里对坐,大口地吃着香脆酥软的油条。
袁昭的头上因为做过手术,有几处地方是不长头发的。仗着头发浓密,她用小发卡别了一下,将疤痕完全盖住了。
“我喜欢这种现炸的大油条,特别好吃。”金九华擦擦汗。
“多吃一点。我们好多同事也在这吃,食堂不咋地。”袁昭掰下一半给他,“要是出国了,可就吃不到了。”
他脸上闪过一阵失落。袁昭问道:“你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在填签证表。”
“卢医生呢?”
“估计也在填吧。她……最近在家休息。听方科长说,她压力很大。”
袁昭了然地点头,“我完全理解。记得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一个毒虫的瘾头发作起来,咬了一口我的胳膊,血淋淋的两排牙印。后来听说他有艾滋,我吓坏了。搞到药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八小时,那是我最接近崩溃的一段时间。”
对袁昭来说,轻描淡写的“吓坏了”就一定是重若千钧。金九华伸出手去扣住着她的手。“谢天谢地。”
忽然帘子一动,一个人走了进来,身形挺拔,正是陆耀。袁昭一转头就瞧见了他,陆耀的眼睛立即盯在两个人的手上。
金九华犹豫了,袁昭立即将手反扣回来,手指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
“耀哥,坐。”袁昭往里面挪了一下,手并没有放松。
“不打扰吧?”
“不会。”
陆耀点点头,在金九华身边坐了下来。袁昭笑道:“介绍一下,金医生是我男朋友。”
早上六点钟,在小区附近的小店里共进早餐,陆耀顿时有些猜想。他先是觉得心里空了一拍,随即有种求仁得仁的感觉,笑容满面地说道,“恭喜恭喜。”
金九华有一种隐秘的喜悦,他跟袁昭将馄饨吃完了,笑眯眯地叫结账:“三个人一块算。”
“不用。”陆耀站起身来,“我请你们。”他掏出钱包,“这是我们警察小区附近,你是客人。”
“好了。”袁昭摆手,“叫耀哥请吧,他又升官了。现在是一级警督,我得毕恭毕敬地叫领导。”
陆耀微妙地苦笑了一下,“阿昭……小袁,金医生,坐我车走吧。”
“不用,我送他。”袁昭抄起身边的头盔,“早高峰,两个轮子比四个轮子快。”
金九华戴上头盔,熟练地坐上后座,袁昭冲着陆耀挥挥手,一阵风似地启动了。
他抱着袁昭的腰,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他小声说道:“陆警官很优秀。”
“啊?我听不清。”
“我说,陆警官很优秀。”
“对,北京最年轻的一级警督,以后一定会做公安局长的。”她大声说道。
他将她抱紧了,“我没他厉害。”
“他不会治病,不会接骨折,不会锯腿。”袁昭一边想一边说,“他还没你高!”
金九华苦笑起来,“我连个副主任医师都不是。”
袁昭将车停在医院旁边的小胡同。金九华跳下车,“我也没有车,还得你当司机送我。”
“我高兴。”袁昭将胳膊搭在他脖子上,歪着头左看右看,“吃醋了?”
“没有。”金九华将脸扭到一边,自己也笑了,“我了解你更深入,至少他肯定没见过你的心肝脾肺肾长什么样子。”
“还给我的骨盆打补丁。”她笑着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我说了算,我喜欢谁就是谁。”
“好。”
金九华走进住院部,大查房还没开始。他沿着病房走过去,“都准备好。”
走廊尽头的房间是袁昭曾经住过的。现在里头是那个刚接完手腕的病人。三十出头的男人像个僵尸一样纹丝不动,闭着眼睛。消炎药在透明的塑料袋里一滴滴地下落。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脸色淡漠地坐在折叠椅子上,离他很远。金九华问道:“家属?”
女士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麻烦您把他抢救和住院的费用先结了。”
女士犹豫了一下,恳求地说道,“能不能请您把他的病历改一下,看上头说是自残,住院处不让用医保。都是自费的话,承受不起。”
金九华拿着病历看了一眼,一时没有回答,高俭从外面走进来,阴沉着脸说道:“病历绝对不能改,成年人做事要想清楚后果。”
病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进去。女士脸上挂不住,忽然把病历本朝病人身上一摔:“叫我怎么办呢。”
病历飞过去打在病人腿上,又落在地下。金九华连忙上前拦住,将病历捡了起来。“病人的情绪不太稳定,家属体谅点,不要影响到他的恢复。”
女士霍然站了起来,抖着嘴唇说道,“谁都说他是病人,要我疼着让着,要我负责任。我活得不比他痛苦多了。他病了,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百世不用理,说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在外头当牛做马,苦哈哈地赚钱趟路子,一把一把地往医院交钱,我还想死呢。一天下来谁不是累得跟狗一样,还要装笑脸打起精神哄着他。”
金九华将她拉到外面走廊里,“咱们少说两句。病人上着约束,我们也是怕再出事。”
“我也快撑不住了。大夫,我不知道还能扛多久。他是人,我也是人,谁看见我了,谁心疼我了。”女士抹起眼泪,“他工作也辞了,我……”
高俭跟了出来,从口袋里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柔声道:“你先别着急,谁都有难过去的坎,越这时候越不能泄气。”
女士小声地抽泣。高俭叹了口气,将金九华带到角落里,“是不是觉得他们两口子挺可怜的?”
“是。”金九华点头,“看着经济状况也不好。”
高俭脸色冷峻:“我告诉你,改病历的事想也不要想,自残就是自残,改了就是协助骗保。病人明显是抑郁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家属拿着病历往上告,这身白大褂你就不要想穿了。都是老主治医师了,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金九华后怕起来,“高老师说得对。”
蒋济仁在走廊里经过,金九华礼貌地叫道,“蒋主任。”
高俭笑眯眯地拉着他的胳膊,“你来的正好。”
他们肩并肩进了病房,金九华跟在后面。蒋济仁将前列腺癌手术的病历翻了一遍,“术后复诊情况还可以,是怎么回事?”
女士抬眼看看几个大男人,支支吾吾。蒋济仁摇头,“都是医生,有什么尽管说。”
“那个……功能障碍。完全起不来。漏尿漏的厉害,得穿纸尿裤。”女士很小声地说道,“他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两眼发直,跟他说话跟听不见似的。我强忍着凑着他说话,不搭理我。是不是手术做坏了?”
蒋济仁叹了口气,“前列腺癌根治手术,不可避免地会对附近的血管和神经造成损伤,后遗症里常见的就是尿失禁和功能障碍。当时签知情同意书的时候,也跟你们两位做过说明,希望有心理准备。”
“我看复诊的好多人都说能保留功能。”
“每个人的癌细胞发展程度不同。”蒋济仁比划着说道,“我们在手术中,会尽可能地抽丝剥茧,做有梯度的神经保留,不会一下子全弄掉。而且身体恢复机能的进度每个人不一样,他才手术两个多月,还在恢复期,会慢慢转好的。”
“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不好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有几种方案,包括激素、手术等等。现阶段还是建议以自然恢复为主。”他看了一下病人手上的纱布,“再等三个月吧。”
“三个月啊。”女士有点失望,随即强忍着打起精神来,“老公,慢慢恢复,后面有希望的。”
蒋济仁走了。高俭带着金九华出来,两个人都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金九华小声道:“失去功能,是挺可怕的。”
“嗯,正常人都无法面对。”
金九华回头望了一眼:“病人家属给的压力蛮大的,也怪不得他想死。”
高俭直摇头,“九华,有时候病人家属的压力比病人自身还要大,不能苛求。更何况是这种病,好多夫妻就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乳腺外科的数据,乳腺癌全切手术的术后离婚率超过百分之四十。抱怨归抱怨,至少她还在替他扛着不少压力。”他望向窗外,“遇到大事,女人大多数时候其实比男人仗义。”
第126章 警觉
有一天晚上,卢玉贞在睡前刷牙的时候,发现自己鬓边有一小撮头发白了。
她心里猛然一跳,反复在镜子里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也许只是反光,或者只是颜色浅了一些,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拔下来一根,才最终确认。
她低着头冷静了一小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客厅叫方维:“帮忙把这些白头发拔了。”
她的语气尽量镇定。方维伸手在她头上拨了两下,“还好,也就两三根。”
“瞎说。”
“不要紧的,我也有,留着吧。”方维见她一脸闷闷不乐,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等年纪往上涨你就知道了,不管黑的白的,不掉就是好头发。”
她在手机上翻找:“我要买点黑芝麻黑豆。”
“别在网上买,质量没保障。”方维很认真地说道,“我到超市买些,打豆浆的时候混在一起就行。养几天就好了,别太在意。”
他掏出手机将这件事记在备忘录里。忽然卢玉贞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立即毕恭毕敬,语气也放软了:“蒋老师。”
师徒俩聊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机,“蒋老师帮我审了一下签证表,改了几处。”
“那就好,赶紧提交吧。”
她闷着头将四喜抱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摸它的额头,“万一……”
“签证还是要办的。”方维笑眯眯地打断了她,“我想了一下,方谨小学毕业了,是件大事。俩孩子以前就提过,想出门旅游。不如咱们来个大的,全家一起到美国东部来个自驾游。”
“旅游?”她挠挠头,“不工作了啊。”
“工作生活要平衡,连史上第一工作狂冯老师都知道要请年假休息了。我虽然假期比他少,也有两个星期。学校介绍了些暑期游学活动,跟旅行社合作的项目,方谨他们看同学报名了,岂不眼馋。你不知道这年头孩子攀比得厉害,这个去日韩,那个去欧洲,你要是去个港澳,都抬不起头进校门。”
她听得目瞪口呆,“已经卷成这样了吗?”
“你以为呢,学生家长没那么好当。”方维揉了揉太阳穴,“咱们现在就把计划好好做起来。只当送你去巴尔的摩,全家顺便到纽约波士顿走一圈,看看名校,长长见识。你只管提交你的签证表,别的包给我。”
她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咱们一起做。”
“没关系的。”方维歪倒在沙发上。天热了,他穿着白色T恤大裤衩,很有松弛感:“这么多年紧紧张张地过来了,这算是个里程碑事件吧。我也想放松一下神经。”
“好。”她拿着小木槌敲敲他的背,“放松。”
方维笑嘻嘻地刚要说点情话,卢玉贞手机上又来了一条语音。她神色有点懊丧:“之前我跟踪的一个前列腺癌病例,病人家属签了同意书,可以让我把病例发表的,现在她不同意了。论文我都写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的,大概是有难处。”
方维忽然想到什么,“是不是那个很年轻的,三十多岁的患者?”
她很惊讶:“对啊。”
“患者在家割腕自杀,幸好抢救及时,没有死。”
卢玉贞站了起来,这个消息显然冲击了她,“这……”
“人还在病床上,做了一级约束,护士一个小时巡视一次。高主任专门让我在门口设置了个摄像头,就怕出事。心理健康科来看过了,说是重度抑郁,开了药。病人手术后功能缺失了,家庭内部压力很大。”
她在屋里茫然地走了几圈,抱着胳膊,嘴里喃喃道:“他们两口子跟我差不多年纪,才刚结婚没孩子呢。”
方维正襟危坐:“做医生的,有同情心是好事,可不能过于共情。我记得你在做年会汇报的时候也提过,前列腺癌的后遗症里,夫妻矛盾是很常见的。”
“可是一般患者年龄在50岁以上,接受程度比较高。”她无力地解释了一句,走过去坐在方维身边,“其实我选泌尿外科,也是考虑过的。这个科室的癌症患者生存率相对高一些。我承受能力太差。”
“不,只是你心肠太好了。”
卢玉贞打开手机,望着那条语音,“病人家属其实也在崩溃的边缘,我能感觉到。”
“玉贞,做医生的,不要跟病人走得太近。”
她手里一抖,就把手机放下了,默默不语。
“医生是个跟人打交道的职业,却又不能掺杂感情,这很难。”方维叹了口气,“你跟她不是朋友。”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仔细翻着那篇论文,患者,男,31岁,入院诊断为前列腺癌三期。“人毕竟不是数字。我……也许以后也做不成医生了。就作为普通人安慰她一下吧,你帮我看看措辞。”
“好。”
创伤外科的深夜里,只有仪器在运行的微弱响动。病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口起伏着。手腕上的伤口刚刚换过药,渗血已经停止了。金医生说了,过两天会开始生出肉芽,接上的肌腱逐渐恢复。抗抑郁的药也得吃起来。
病人家属躺在狭窄的陪护床上,背部和头一起疼得要命。刚刚凑钱交了住院费,荷包已经空了,明天……她不敢想。
她心里涌上来一些恨,一些怨,一些嫉妒,又或者还有残存的一点爱,搅合在一起,混沌地压在身上。
叮地一声,手机响了。她打开看,是一条微信。
“姐,我理解,我不会发表这篇论文的,不要担心。我最近也生了病,在焦急地等待结果。就好像生活突然就脱了轨,一切都不正常了,可还是要挣扎着在黑暗里找一条路出来。就像天天在往山上搬石头,有时候以为自己想开了,下一秒那些焦虑的事又跟了过来。做病人已经很难了,做病人的家属会更难,他们放下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被迫扛起了一切。就算身心俱疲,也要强打精神承接所有的负面情绪,拼命维持正常的生活,也会有不安、无奈、孤独和委屈憋在心里。我知道这很辛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非常厉害。术后恢复是漫长的,坚持就是最大的意义,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只要明天比今天好,这就是希望啊。”
她将这条微信看了一遍,又走到窗前看了一遍。眼泪直往下流。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好,哭过了之后继续咬牙活下去。
在方维和卢玉贞的家里,两个人沉默地坐着。
他率先开口了,“这也是写给我看的吗?”
“是的,方大哥。”她含着泪点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他眼圈渐渐红了,两个人紧紧拥抱,“会好的。一定会的。”
忽然门响了,他俩连忙分开。方维擦擦眼泪去开门,两个孩子愉快地走了进来。
“爸,阿姨,咱们全家去旅游,能多带几个人吗?”
方维茫然地问道:“谁啊。”
郑祥推一推方谨:“你快说啊,盘算好几天了。”
方谨很羞涩地开口了,“爸,我问了一下陈晓菊,她说暑假有空。”
方维头皮一时都炸起来,“不是,小姑娘要去,得问父母同不同意,你这……千万不能这么干。”
“就是她也带父母去。”方谨连忙解释,“两家一起。”
“那还好一点。”方维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也行吧,两辆车还有个照应。欢迎欢迎。”
郑祥又说道:“那如果还有人呢……”
“啊?”
“晓菊问了郑爱妙,她也想去。”
方维这下有点为难了,“人家是豪门,消费水平跟咱不是一个档次的,不大合适。到时候她住五星级,咱住汽车旅馆,玩不到一块。”
“现在快破产了,不是豪门了。”郑祥解释道:“她说先打听一下咱们同不同意。”
方维拿不定主意,看了看卢玉贞,她笑道:“也好,我们整个家庭亲子游。爱妙我也认识的。她妈妈很好相处。”
“那好。”方维放了心,“千万别带她爸,那不是什么好人。”
郑祥和方谨面面相觑,“亲爸还是后爸?”
“后爸?”方维这下吃惊非小,“她妈再婚了?”
“对,她说又找了个对象。”
卢玉贞听到八卦也忍不住了,“速度这么快,怎么前期一点动静也没有,跟谁啊。”
“她没说。”
方维猛然从脊背上升起一股凉意,连带着脑子里都快冻成了冰。一个模糊的猜想像雪球一样在冰原上来回滚动,他颤抖着拿起手机给高俭发信息:“师兄,我觉得要出大事了。”
第127章 盗窃
下午五点多,王有庆准备下班了,看方维还在电脑前闷头改着材料,过来打了声招呼:“头儿,还不走啊。”
“啊,我把汇报的ppt再微调一下。”
王有庆从包里拿出一包牛轧糖放在桌上,“给卢医生带的,吃这个心情好。”
方维接过糖,有点感动,“替她谢谢你们。”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维发了一条微信给高俭:“还没下班?”
“科里处理点事,马上就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高俭出来,方维上了路虎副驾驶,高俭立即启动,两人一车直奔冯时的住所。
两个人脸色都阴晴不定,高俭从牙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你猜的有没有谱?这瓜也太大了,我吃不下。”
“我有七八成把握。你觉得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冯老师请假?”
“结婚也太夸张了,他请的不是婚假。”
“情侣约会?”高俭想了想就苦笑,“真没法想象。郑佳瑞的老婆……人还是挺漂亮的,不过也上年纪了。冯老师不好女色,身边白富美一抓一大把,这么多年愣是一点绯闻都没传出来。晨星医疗那个有名的女药代跟我说过,不图拉业务,就图跟冯老师过一夜……”
方维咳了一声,将他打断了,“是你跟她不清白吧。”
“这你小看我了。我从来不找跟医院业务相关的。”高俭按了一下喇叭催促前车,“我现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你懂,别在我女朋友面前瞎说。”
“懂懂懂。”方维将胳膊抱起来,很忧心地说道,“按理说他找对象,咱们应该高兴才对。只是现在宏济医疗在破产边缘,就怕……”
“没什么好怕的。冯老师多稳重的人,心里有数,不会给他们开什么绿灯。”
“我说的是感情。冯老师说不定老房子着火,被人利用了,晚节不保。”
高俭笑道:“你这是当爹养孩子养惯了,他是咱们老师,四十几岁大男人了,谁能骗他。就郑佳瑞那个老婆,哦,前妻,脾气跟鹌鹑似的,被她婆婆训得一愣一愣的。她要是有那个心机,我也算看走眼。”
方维稍微放心了一点。车缓缓驶入冯时的小区,在他家门前的路边停下。
两个人看着别墅紧闭的大门和旁边密集的围栏。他俩扒着栏杆朝里面望去,冯时的车不在。
方维苦笑道:“家里没人。你说咱俩是不是挺二的。要不打个电话问冯老师本人。”
“别。二就二吧,万一打电话被澄清了,不是更尴尬。”高俭观察了一下周围。已经快七点钟了,夕阳将将落下去一半,天边烧起来一大片晚霞。别墅区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经过。
高俭左右看了看,挑了个没人的时机,手握紧围栏,二话不说踩着下面的石阶就往上爬。
方维叫道:“你疯了,这栏杆上面还有尖呢。”
“小意思,手拿把攥。”
方维紧张地站在栏杆下边,“要不要扶着?”
“不用。”
冷不防一个年轻女孩牵着条吉娃娃经过,小狗像是嗅到了情况,汪汪叫着直奔过来,高俭正在翻越栏杆,被尖利的狗叫声吓得手上一抖,整个人挂在栏杆的尖部,杀猪一样地嚎了一声。
吉娃娃狗虽小,胆子却大,立起来朝上扑,方维赶紧拦住,见年轻女孩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俩,只得陪笑解释道:“我是业主,没带钥匙。”
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在栏杆上面目扭曲的高俭,低头将乱吠的吉娃娃抄在胳膊下面,一人一狗快速离开了。
高俭狼狈地跳进院子里,揉了揉敏感部位:“擦,我就说步子不能迈的太大,疼死我了。”
他走近栏杆,“师弟,你赶紧也按我的方法过来,我在底下接你。”
方维一直摇头,“你傻啊。给我按一下开门按钮,这门是密码锁,从里面能打开。”
“擦。”
门很顺利地开了,方维走进来,倒吸一口冷气,“猜想已经命中一半了。”
他们同时看见了门上贴的大红双喜,红底金字,无比喜庆。高俭喃喃道:“老师真的结婚了。都没告诉咱们一声,那女人当真厉害。”
他无比懊丧地垂下头去,坐在台阶上。
方维看了一下脚下的杂草:“前两天有人来过,把杂草清理干净了。”
墙根下摆了一溜木质的种植箱,里头的土刚刚被松过。方维叹了口气,“大概就是她了,她挺喜欢花的。”
高俭声音很低沉,“她还带着个女儿,老师连现成的孩子都有了。”
方维在他身边坐下来。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周边的天空开始变成幽幽的蓝色。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俩都是从小就没怎么生活在父亲身边的孩子。冯时虽然比他们年长不了几岁,可是为人处事冷静自律,教导他们也宽严相济,竟真有些如师如父的意味。方维忽然想到:“我家两个孩子见到我谈女朋友,是不是也有点失落?”
他用手扒拉着箱子里的土,忽然说道:“师兄,冯老师应该是很高兴的。”
他指着箱子,里面用铲子细分出了许多小格子,每一格里面埋了蒜头一样的东西。“这是冯老师画的,线又长又直,每个格子都这么一致。”
高俭简直悲从中来,“冯老师的手那是接血管神经用的,京城第一刀名不虚传。就这么暴殄天物,在院子里给他老婆扒蒜。”
方维苦笑道:“可能扒蒜给他带来的快乐不亚于接神经呢。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大概也很寂寞吧。打光棍的日子不好过。”
他这话说得发自肺腑,高俭心头一凛,刚要说什么,忽然门被大力推开了,两个保安带着警察冲了进来,黑压压一片人瞬间把院子站满了。
方维被惊呆了,刚反应过来,保安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按住,大叫道:“不许动。”
两个小时之前的海南三亚,蓝天白云,椰林沙影。海风轻柔地吹在陈妙茵脸上。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戴着阔边草帽和超大墨镜。
海水清澈见底,偶尔能见到成群的小鱼穿梭来去,她弯下腰去,在脚底的细沙里捡起一枚贝壳,将它放进手边的袋子里。
走了一阵子,她回头望去,冯时和郑爱妙还站在海滩的那一边,沉浸式地抓着螃蟹。她笑了笑,在旁边找了个塑料长椅躺下了。
头顶是茅草的遮阳伞,一切都惬意得刚刚好。她拿起手机拍了一下远处的一大一小,心想总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小姐,请问你有空吗?”
这声音有一点熟,她疑惑地转过头来,吃了一惊。这个女人给她留下过深刻的印象:郑佳瑞的理疗师。很瘦,又晒黑了一些,烫着栗色的卷发。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方却坦然地开口道:“请问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陈妙茵脑子里一片茫然。对方应该是没认出她,继续笑着说道,“小姐,不好意思,我姓何,我老板今晚想在游艇上搞活动,六点钟在码头准时出海,船上有娱乐节目,有酒水畅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陈妙茵缓慢地眨眨眼睛:“你老板?”
“对,我老板姓郑,出手很豪爽的。去玩过的美女们都满意得不得了,有吃有喝还有钱挣。”何小姐说得非常投入,“一共十个名额,每人两万,机会难得,可不要错过了。”
陈妙茵一下子明白过来,胃部有些轻微的不适感,她平静地说道:“你老板身体还好吗?”
何小姐顿了一下,笑眯眯地回答:“好,怎么不好。小姐你喜欢玩,我们还有专用的助兴药……”
陈妙茵将墨镜摘了下来,直视着她,“还认识我吗?”
何小姐惊愕地退了一步,“郑太太……”她忽然又意识到今非昔比,“陈女士。真巧啊。”
陈妙茵坐起身来,“何小姐,你转行也蛮成功的嘛。”
何小姐咬着嘴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都是为了挣钱。不好意思,没想到害得你们夫妻离婚。”
陈妙茵叹气,“离婚跟你没有关系,算了。早知道这人不会改的。你怎么……还帮他……”
她没再往下说,何小姐小声道,“挣钱嘛,不丢人。给人做理疗,按胳膊推背累得腰酸背痛,一天不过五百块钱。现在有个有钱的老板,他指头缝里漏下来一点,就够我全家吃饱了。”她点了点手上的卡地亚手镯,“这事是不光彩,只是我家里穷,没念过什么书,跟你们当然没得比,讲不起什么自尊心。混一天算一天吧。”
何小姐低着头,“你是好人,没找人打我骂我。”
陈妙茵转过脸往码头看,白色的游艇已经到了,随着波浪晃悠着。她无奈地说道:“从头到尾不关你事。公司现在经营情况这么差,你老板还花大钱在外头玩。”
“他也说了,郑家不让他管事,他只能玩了。横竖他认识些朋友,也在外头有投资,一时半会不愁。”何小姐说得很诚恳,“他对我还算大方。”
陈妙茵想劝两句,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斟酌了半天,只是说道:“就只当咱俩没见过吧,天知地知。”
“我明白。你是正宫,不一样的。他心里很看重你,离完婚还哭了。”
陈妙茵苦笑着摆手,“我先走了。”
她站起身来,向冯时和郑爱妙那边走去。夕阳发着余威,在她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她转过头,看见何小姐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又走向下一个身段曼妙的单身女郎。
风将她的裙子吹了起来,郑爱妙拎着小桶,“我跟冯叔叔挖了很多小螃蟹。”
她定睛看去,桶底一层沙子,螃蟹大概有二十来只,“真棒。”
“他手快,拿着网子一下就捉到了。比旁边那几家都强。”
冯时得意地拿着网子晃了晃,“专业的。我要是当个渔民也不赖。”
她笑着牵住他的手,“爱妙,把螃蟹倒回海里去吧,它们还小呢,不能吃。咱们晚上去吃蛋黄炒蟹。”
郑爱妙很听话地将螃蟹倒在沙滩上。海水涌上来,将它们通通带走了。
她们一家三口往酒店慢悠悠地走去,红彤彤的夕阳正在恬静地下落,照在海面上就是一层金光。
郑爱妙忽然指着码头道:“妈,有游艇。”
陈妙茵看了一眼,伴随着一声汽笛,游艇已经离开了码头,向着海中央缓缓驶去。她笑道:“对啊,他们出海去看风景的。”
忽然冯时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去接,“对,是我。什么?派出所?”
陈妙茵惊愕地转过头来,他继续说道:“我不在北京。入室盗窃?没什么可偷的吧。”
陈妙茵的电话也响了,那边方维的声音很焦急:“师娘,你赶紧叫冯老师接电话。”
第128章 慌乱
晚上十点钟,谢碧陶下了出租车。派出所正门已经关了,留了一扇侧门供人出入。她快步往里走,到了接警前台,“您好,刑警队的警察同志打电话让我来接人的。”
前台接待的是个中年女警,见惯不怪的样子,“叫什么名字?”
“高俭。还有方维。”
“哦,人在里头。”
女警伸手指了指走廊,“直走到头,上二楼,左手边第一间。”
她转过身去,正好看见一溜穿着清凉的男男女女蹲在墙根下,手抱着头。“这些人……”
“扫黄打非突击行动。区里统一组织的。”
谢碧陶心里咯噔一下,转念一想,如果是PC,就肯定是拘留,倒不会通知她来将人接回去。她勉强压制住情绪,陪着笑脸,“高俭他们俩是什么情况?”
“涉嫌入室盗窃。”
她又被吓了一跳,脑子里千头万绪缠绕着,只是解不出答案。走了那么几十步,还没上楼梯,就见几个资深刑警站在楼梯口/交头接耳:“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
“问得多呗。”
“凭什么队长以上级别的就不用排队,想进就进,专欺负咱们这些大头兵。”
“领导的架子这时候就端起来了,不插个队心里不爽。”俩人很投入地吐槽,“这个专家在网上挺火的,出名的挂号难。光挂号费一次就三百,开药另算。”
“这么贵啊。那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我这个腰肌劳损也是老毛病了。”
方维的声音从楼上清晰地传下来,“下一位。”
队伍很整齐地集体往前挪了一步,谢碧陶绕过人群,从旁边噔噔噔地上楼了。
她将门推了一条缝,高俭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电脑,侧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老警察,头发已经花白了。高俭伸手在电脑上将影像图片放大:“哎,这个股骨头脱臼有点厉害,是老伤吧。”
“可不是,有一年抓人的时候被车撞的,后面就习惯性脱臼了,疼得站不起来。”
“手法复位解决不了问题,建议手术。”高俭给他在屏幕上指指点点,又在身上比划了两下,“在股关节上头切一条小口子,通过锁骨钢板进行复位固定。”
老警察很犹豫,“靠推拿行不行?”
“手术之后做康复的时候再推拿。”高俭很笃定地说道,“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想手术的话,周三周五下午到华正医院,我给你加号。”
老警察看着高俭,表情有点激动,“太好了,幸亏您在我们辖区犯了事……不是,误会误会。”
方维站在旁边,敏锐地截住话题,“好的好的,下一位。”
高俭从旁边桌子上端起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凑在嘴边吹了吹。要不是穿着黑色印花T恤和迷彩裤子,还真有些老专家的范儿。谢碧陶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笑了。
高俭发现了她,赶忙站起来,凑近了小声道:“碧陶,我回头跟你解释。”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高俭才把派出所里的病号一一诊断清楚。派出所所长赶过来,亲自送他下楼。
方维笑道:“这次给派出所同志们添麻烦了,是我们不对,以后肯定牢牢记住密码。”
所长也很客气:“冯院长都解释清楚了,完全是误会。”
警车将他们三个一直送到别墅区,路虎车还停在冯时家门口。
谢碧陶抱着胳膊,“入室盗窃?”
“啥也没干。”
“入室盗窃跟普通盗窃性质完全不同,就算一分钱没偷也要从重处罚。把我吓坏了。”谢碧陶虎着脸。
方维看看她,又看看高俭,笑而不语。高俭推一推他:“你来开车。”
“那你呢?”
“你来当会司机。”高俭连拉带哄将谢碧陶让进后座,自己也凑在旁边。谢碧陶冷冷地说道:“还好你不是被扫黄办抓的其中一员。”
“那不能够。”高俭抓着她的手,“碧陶,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方维简直要听不下去,他咳了几声,“师兄,注意影响。这种话可以等我走了再说。”
高俭嘟囔道:“我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只让我蹲在地下,还给我单独上了铐子。我脚都麻了。”
“那还用问。”方维启动了车,“我好歹还穿着衬衫,像个良民。就你那身打扮,反正我要是在街上遇上这么一人,肯定躲得远远的。是吧谢律师。”
谢碧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高俭回头看了一眼别墅,声音无限凄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冯老师结了婚。”
谢碧陶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跟谁?”
“跟郑佳瑞的前妻。你的客户。”
谢碧陶吃了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说再婚的那个老同学就是冯院长。她签了婚前协议。”
方维笑道:“反正师娘也叫过了,以后我儿子见到爱妙难道要叫姑姑?”
“各人论各人的。”高俭摇头:“不然你见到蒋主任还要鞠躬呢。”
三个人一路都很安静。到了锦绣春天小区,方维把车停好,“真是难忘的回忆。”
看他走了,高俭跟谢碧陶在后座上面面相觑。他忽然将她拉过来亲了一口,“谢谢你能来接我。”
两个人刚亲了几秒钟,他就哼哼起来:“不行,我今天受伤了,都是被那条狗害的。现在是一边大一边小。热辣辣的,肯定肿了。”
他拉着她的手去摸下面,她连忙甩手,“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他摇摇头。两个人沉默了。过了一阵,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以为冯老师不会结婚的,他看上去不喜欢任何人,以后得我跟小方给他养老送终。没想到铁树也能开花。”
谢碧陶听得出他话语里的伤感,她抱住了他,“这是好事,对他们俩都是。咱们应该高兴。”
“她还带着个女儿。”
“对。”谢碧陶点头,“冯院长是开明的人,对郑爱妙也很好。”
“老师一定特别喜欢她,不然谁愿意跟拖油瓶一块生活呢。”
谢碧陶有点恼了,“不要胡说,什么拖油瓶。对女人来说,丈夫可以换,孩子可是血缘割不断的。”
高俭喃喃道:“是吗。”
他推开门下车。小区里树影婆娑,已经快半夜了,广场上乘凉的人三三两两回家。蝉鸣声声,让人焦躁。他茫然地前行,谢碧陶快步跟上去。两个人并肩在林荫路上走着。
“碧陶,我今晚不想回那边。我想留下来可以吗?”
“行吧。”
“我受伤了,不能那个。”
“嗯。我知道了。”
高俭回过身来,“碧陶,结婚……你有考虑过结婚吗?我以前觉得成家这个词离我特别远。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丈夫,我也认为没必要学,因为我担不起任何亲密的关系。”
谢碧陶离着他两步远。她的心跳的很快,超出理性范围的那种频率,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见过的婚姻都不幸福,互相下绊子,转移财产,抢抚养权,诋毁对方。我也挺羡慕陈妙茵的,结婚本身就是很勇敢的决定。信任大概是种天赋,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
“我想学习一下。”高俭很平静地说道。“学习怎么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了解对方的生活习惯,默认对方晚上会回家,分享所有的空余时间。”
“我……”谢碧陶有一点慌,“我挺忙的,也不太会做家务,而且可能出国出差,也可能……”她说不下去了,只得很坦率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有问题,我暂时没准备好跟人同居。”
“奥。”他点点头。
“不过今晚可以一起。”她松了一口气,“你受伤了,可能需要帮助。玉兰留下来的有药有器械。我会照顾你。”
高俭苦笑了一下,“碧陶,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一个大男人,也不至于被人扶着上药。你似乎只有在照顾人的时候是轻松的。”
“有个人帮忙会好很多。留下来吧。”她拉着他的手,“你在这里住,上班很近。”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不动。
最后他的肩膀塌了下来,“好。”
第129章 收购
方维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钟了。他赶快朝单元门走去,冷不防旁边草丛里有只小狗叫了两声,长椅上站起来一个人,正是卢玉贞。
她穿着一件短风衣,形销骨立的样子。方维反应过来,略带谄媚地上前问道:“贞贞,你怎么……”
“我不放心。给你发信息你也没回。”
方维连忙解释:“对不起,我一直开着车。是我的错。”
卢玉贞点点头,方维见她憔悴至极,心中一阵酸痛,“我确实外头有点事,别多心。”
“哦。”她喃喃道,“九华跟我说,那个吸毒的女人去世了,术后感染。孩子也没保下来。”
方维内心一震,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牵着四喜,俩人一起上楼。她小声说道:“我现在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手很凉,肯定在外头坐了一段时间了。“人生有的时候就是有意外。”
“那场手术做得毫无价值。”她脸色很麻木,“她多受了好几天罪,我……算了。悲伤的五个阶段,我已经走到接受这一步了。”
他走到厨房,看到冷锅冷灶,“吃过饭了吗?”
“方谨他俩给我带了盖浇饭,吃了一点。”
“你最近肠胃不好,估计晚上又不舒服。我先熬点粥,配小菜。”
忽然她的手机呜哩哇啦地响起来,她接了,声音一下子升了八度,“太好了,太好了。不用谢我。”
他听着好像是杨安顺的声音,心里顿时有点复杂,呆了几秒钟才去了洗手间洗漱。温水浇在脸上,很让人清醒。
等他回到客厅,她站在原地,脸上忽然有了神采。她拍拍手,“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小杨发财了,他的公司被宏济医疗收购了,公司卖了两千三百万。富二代变成了富一代,直接财富自由。”卢玉贞的眼神中全是羡慕,“我这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
“哦,挺好的。”方维心里莫名有点酸,对比自己今天的行程更加失落,“估计我也挣不到。”
他语气淡淡的,她小声问道:“你怎么啦?”
“又怕情敌过得苦,又怕情敌开路虎。我嫉妒呗。”方维在沙发上坐下,“男人心眼小。”
她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微笑道:“你才不是那样的人。小杨发财了,我也只是祝贺,打心眼里就没觉得跟我有什么关系。外人内人我清楚得很。对了,他说他们团队晚上在三里屯包场庆贺,问咱们俩去不去。我把情况说了,他说没关系的,他知道就算是病人,吃饭喝水也不传播。”
方维听见“咱们俩”三个字,心里立即像是春水漫过了溪岸,妥帖到没有一点缝隙。“你确定他想请的是两个人吗?”
“我问能不能带家属,他说能。”
他对这个答案满意到不得了,“那咱们都挑件好看的衣服,去捧个场。难得你今天气色好多了,我还要感谢他。”
她换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连衣裙,并不扎眼。本想梳个发髻,长发纷纷沿着梳子往下落,她叹了口气,扎了个马尾。
方维挑了件同色的衬衫配衬,回头见她在认真涂口红,笑道:“我要不要也来一点。”
她拍拍他的肩膀,“你不需要,状态特别好。”
两个人叫了出租车,在三里屯一家酒吧门口下了车。杨安顺红光满面地站在门口,穿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半点不像千万富翁。
卢玉贞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恭喜。
他呆了一刹那,脱口道:“卢医生,你怎么瘦成这样。”
方维道:“阻断药反应比较大。”
杨安顺搓了搓手,“谢谢你们能来,也谢谢你们帮我推荐。”
酒吧里响着动感电音,灯球洒下五颜六色的光。一群青年男女在舞池里摇头晃脑地乱跳。
他带着俩人上了二楼,一路都有人跟他笑着招呼。他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伸手试了一下空调的风,又拿了两个靠垫放在沙发上,“这里比较干净,冷风不直吹。我知道卢医生现在身体比较虚弱。”
他又转头问方维:“她现在能吃点什么,我可以叫后厨做。”
方维翻了翻餐牌,都是些干果零食,还有薯片披萨。卢玉贞笑着摇头:“我在家吃过晚饭了。”
杨安顺看她眼窝深陷了下去,更加焦虑,“不要喝酒水了,我给你们叫几杯奶茶,热的。”
方维点头:“来两杯热牛奶就可以了。”
杨安顺立即下楼到了吧台,酒保诧异地看了楼上一眼,还是答应了。
过了一会,小杨亲自用托盘端着两杯牛奶过来递给他们,方维笑道:“杨老板这样礼贤下士。”
杨安顺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不认识卢医生,就没有今天。”
她连忙摆手,“是你自己有技术,早晚会遇到伯乐的。”
杨安顺看看下面群魔乱舞的一群人,“也是团队给力,加了好久的班,总算把机械臂和宏济的成像系统配上了。现在还是有点小问题,比如穿刺路径有延迟造成定位不准,实际下刀的时候就会歪。”
方维点头:“机器人手术是讲究微创的,如果精准穿刺的问题解决不了,就进不了下一轮。”
“没错。所以只算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还有就是……IT工程师也好,机械工程师也好,毕竟不是医生。如果能有终端用户早期介入,对研发很有帮助。如果你们俩有兴趣,来帮忙吧。我可以给报酬,专家费。”
方维笑道:“你现在真像是个老板了。我们是朋友,帮忙是应有之义。”
杨安顺看向门口,忽然说道:“郑总来了。”
郑佳雪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绒礼服裙快步进了大门,舞池中众人都停下来,一起鼓掌。杨安顺上前握手,“欢迎郑总赏光。”
郑佳雪脸上化着大浓妆,尽管笑得露出牙齿,气质还是冷得像冰,她招招手,“大家随意,都辛苦了。”
她拿了一杯鸡尾酒,踏着高跟鞋走上二楼,在楼梯口望着开心庆祝的一群男男女女。都是二十出头年纪,青春洋溢。杨安顺跟在她身边,她轻轻摆手,“安顺,你带他们去痛快玩一会吧,突击加班也够多的了。”
杨安顺小声道:“方科长和卢医生也来了。”
“哦。”
郑佳雪走到卢玉贞和方维面前。她看着卢玉贞,脸上微微动容:“小卢,最近很辛苦吧。”
“有一点。”卢玉贞实话实说,“每一天都很煎熬。希望早点过去。”
她默然地点头,斟酌了用词,“好好保重身体。困难都会过去的。你是特别好的医生,还要去美国深造。坚持下去。”
“一定会。”
她走上二楼的露台,缠绕四周的藤萝和几丛翠绿色的灌木将这里围成了一个迷你花园。她收敛起礼节性的笑容,在白色藤椅上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
她将这根古巴雪茄点燃,熟练地抽了一口,吐出蓝色的烟圈。
烟圈散了,烟雾袅袅上升,她盯着出了一会神,继续在手机里翻阅着文件。
她停下了翻页的手,打了一个电话:“为什么这个月的电费跟上个月还是持平?这个月开工的工人和办公人员应该少了很多。”
那边的财务人员是懵的:“郑总,我不知道,国家电网发来了账单,我就记到应付账款里了,账单附在后面。”
她嗯了一声,又去查阅账单,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方维正在和卢玉贞窃窃私语,“穿刺路径的延迟一般是信号接收器有问题,让我想一想。”
忽然电话响起来,方维看了一眼,愕然道:“是郑总。”
他走到露台花园,郑佳雪客气地说道:“请坐。”
他站在原地,“我就不坐了,您有什么事吗?”
郑佳雪将手机拿起来,将它放在账单这一页,“方科长,我知道你是设备方面的专家。你知道为什么一个暂时停工的厂房,一个月能产生四万多的电费吗?”
方维愕然地盯着里面的细项:“据我所知,医院里大型设备多,加上照明和空调,一年电费大概是五百多万。如果厂房停工的话,保持基础设施和照明,不应该超出三千块。”
“那里已经停工三个多月了。是不是电网搞错了?”
方维吸了一口气,“一般不会。电网的登记号是准确的,而且你看实际发生的电力损耗和电费能对上。”
郑佳雪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傻傻地看着屏幕,“可是工人已经遣散回家了,目前只领着基本工资。”
“很奇怪。”方维又仔细看了一遍,“0.3646元每度电,这是北京电网对大工业用电的低谷电价,低谷时段是晚上11点到早上七点。正常时段反而没有用电。”
郑佳雪缓慢地眨着眼睛,“所以……晚上有人偷电?”
“大功率的电不好偷。”方维摇了摇头,“建议你还是安排一下人,看看到底晚上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第130章 测试
后厂村路南侧的软件园西街,巴掌大的地界聚集了数家重量级大厂,堪称互联网行业的宇宙中心。
杨安顺的工作室就在软件园的一所大厦内,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大厦里到处灯火通明。
工作室大概有两百多平,明亮简洁。研发团队只有七八个人,都神色紧张地围在机器人工作台旁边。杨安顺站在卢玉贞身边,郑重地说道:“欢迎成为宏济一号手术机器人的第一个操作医生。”
没有一个外科医生能抗拒这种诱惑,她的心狂跳起来。
她将脸贴近视镜边缘,三维的视野让她的眼睛有些晕,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用了十几分钟才渐渐适应了。
杨安顺将一粒葡萄放在机械臂下面,“你可以尝试给它剥皮。”
她将医用手套戴上,用控制杆小心翼翼地操纵着机械臂,细小的刀片缓缓下落,在葡萄皮上割开一个小口。
忽然视野中的三维画面像是停滞了,她愣了几秒,刀片的角度略微歪斜了几度,一下子就落空了。
她反复试了几次,都没能顺利用刀片划成一个圈。
团队成员都提着一口气,杨安顺脸色也不好了。卢玉贞小声道:“咱们继续。”
用时接近两个小时,一共尝试了十几次,终于完成了。她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她站起身来,估计是坐久了头部有点缺血,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杨安顺见她往旁边栽了一下,眼疾手快,伸手扶着。
他带着她进了茶水间,打开窗户。高层的风带着凉意呼啦啦地吹在脸上。
“你可以把口罩和手套摘了。”杨安顺抽了张纸递给她擦汗,“容易缺氧,会不舒服。”
“我怕你们介意。”她苦笑。
“我都查过了,你又是医生。”他给她倒了杯绿茶,又开动了旁边的子弹咖啡机,给自己做了一杯拿铁。
“医学上的结论是一回事,大众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我要对大家负责。”她喝了口茶,两个人看着操作台,都默默不语。
她斟酌着用词,“三维成像质量不错,但好像传输效率有一点问题,导致刀片会有失控的感觉。”她想起方维的话,“信号接收系统是不是可以优化。”
杨安顺点点头,在手机上记了下来,“还有呢?”
“切割的手感……就是受力的反馈没有之前体验的那么流畅。还有三维成像的边缘地区是模糊的,很影响判断。”
“嗯。”杨安顺内心有所准备,但也掩盖不住懊丧,“谢谢。”
她沉默了几秒钟,“腔镜手术必须精准,尤其是我们科室,因为要考虑到保留功能,一根神经切错了,可能就会影响病人下半辈子的生活质量。如果用机器人,必须保证它们的操作比外科医生更准确,不会失误。”
杨安顺垂着头不言语。卢玉贞将声音压低了,“对不起,我可能太严苛了,知道你们也很着急。”
“时间窗口很紧。”他叹了口气,指着门口那间拉着帘子的办公室,“郑总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办公,半夜才回家。”
卢玉贞惊讶地问:“每天啊?”
“对。她很重视我们这个项目,有问题会第一时间解决。”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我接触的这类产品有限。蒋老师更专业。我可以拍一些视频去请教他吗?”
“我已经拍了,也有过去的一些bug,都可以发给你。”杨安顺按了按太阳穴,“谢谢你能来。方科长那边……”
卢玉贞微笑道:“大概是闲得难受,我在家情绪很暴躁,他觉得我来这里会开心一些,所以很支持。待会他来接我。”
“他很照顾你。”杨安顺衷心地说道。“卢医生,你真的没选错人。”
他发了一个压缩包过来,名字是“愿世间再无bug。”里面是测试中的故障合集。
她立即转发给蒋济仁。“我导师很强的。”
杨安顺顺便将手机里的一个应用秀给她看:“这叫电子木鱼,敲一敲能攒功德。宇宙的尽头是玄学。”
卢玉贞被他逗得笑起来:“你们的思想境界真高。是拜神上香求没有bug吗?”
他愣了一下,“是吧。偶尔……也求一求别的。”
她微笑着没有接话,看了看手机,“要下雨了,方大哥说他要加班做点防洪准备工作。我先走吧,不耽误你们了。”
杨安顺领着她出门,她看了一眼郑佳雪的房间,很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杨安顺笑道:“郑总今天好像很忙。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我可以替你转达。”
“哦,没什么。”
他们坐电梯下到地面,有零星的雨点打在她头上。杨安顺笑道,“九点多的西二旗,打车可没那么容易。”
“我坐地铁吧。”
“我去取车。你还没坐过我的车呢。”杨安顺从裤兜里摸钥匙,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小杨,恭喜。”
他回头望去,居然是蒋济仁。卢玉贞又惊又喜,“老师。”
蒋济仁笑道:“那几个视频我看了。在美国的时候我接触过达芬奇机器人的前一代,有点心得,改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杨安顺眼睛里立刻有了光,“真的?”
“比如穿刺针头移动精度不够,信号是一方面,其实是针尖部分的材质太软了。”蒋济仁用两只手指模拟着针头:“上硬度材料。”
卢玉贞也开心起来,“就说我导师超厉害。”
蒋济仁忽然停住了,眼睛望着草坪的另一边。郑佳雪穿着一身米色的连衣裙站在小雨里,披着头发,在垃圾桶旁边茫然地看向远方,眼睛好像没有聚焦。
她手里有一根古巴雪茄在徐徐燃烧,一截烟灰落在地上,她也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烟烫到了她的手,她手指抖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将烟撇在烟灰缸里。
一张纸巾递到她面前,她抬起头,蒋济仁站在正前方。
“你怎么来了?”
“我能帮上你的忙。”他将手机里的视频演示给她看,“我爸退休了,可是我好歹是个技术人员。”
郑佳雪渐渐回过神来,轻声说道,“谢谢。”
“不用谢。大家……还是朋友。”蒋济仁看着烟灰缸里那支被大力摁灭的雪茄,“抽烟不好,还是不要抽了。”
她脸色忽然沉下来,语气也变冷了,“我知道这不健康,但是我需要。”
郑佳雪走到一边,正好看见了卢玉贞和杨安顺站在路边。她脸色一变,忽然往他们那边走去,蒋济仁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
杨安顺笑道:“郑总,我去送一下卢医生。”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去送。”
卢玉贞一头雾水:“我打个车。”
她忽然一把拉住卢玉贞的胳膊,将她带到一边,背后两个男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杨安顺想拦又不敢拦:“郑总,这……”
她摇摇头:“没事,我跟小卢有话要说。”她看了一眼蒋济仁,“给蒋主任定份夜宵吧,从那边的港式茶餐厅叫一份干炒牛河,备注不放洋葱,加一份鲜虾红米肠。”
杨安顺赶紧掏出手机来记,蒋济仁慌乱地摆手,“不必了。”
“招待还是要的。小杨,你把蒋主任照顾好,技术问题多向他请教。给蒋主任记专家费。”
郑佳雪拉着卢玉贞下了电梯,进了她那辆保时捷卡宴。车转着弯开到地面,小雨又细又密。
后厂村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车灯的红色串成一条长龙。郑佳雪打开雨刷器,它奋力地左摇右摆。
卢玉贞平静地问道,“郑总您找我有话说啊。”
她叹了口气,“把口罩摘了吧,我也是学医的,不怕这个。”
卢玉贞将口罩和手套都摘掉了揣在衣服口袋里。
郑佳雪忽然开口问:“为什么要来帮我呢。我以前对你并不好。”
卢玉贞被她问得有点懵,“我……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万一你们公司倒闭了,我每天都用的膀胱镜就可能修不好了。还会有很多人失业,没有收入,生活受影响。”
郑佳雪沉默了。她小心地在车流中往前蹭。卢玉贞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她想了想,将手机掏出来,默默地在电子木鱼APP上敲着。
郑佳雪瞥见了,“小杨没事的时候也敲。”
卢玉贞点头:“说不定菩萨看见就显灵了。保佑大家都逢凶化吉。”
“你要坚持。”郑佳雪一字一句地说。
她语气异乎寻常的真诚,卢玉贞听得心头一震。
雨在车窗玻璃上纷乱地向下流,将这辆车隔绝成了一座孤岛。
卢玉贞在电子木鱼上又敲了两下,小声说道:“希望菩萨保佑,我还是很想当医生。还有……他特别好,我想跟他结婚,好好过一辈子。”
郑佳雪忽然喉头一阵发紧。
“我要是真感染了,肯定不能拖累他。我又真舍不得。”
“那……你恨那个病人吗?”
“她都已经去世了。”卢玉贞抱着胳膊,“听袁警官说,她本来是个富家女,大公司上班,工作很体面的。她老公是酒吧里的混混。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爱得死去活来,她非要结婚。婚后就染上了毒瘾,把父母的家底也掏空了。这下连命也搭了进去,她老公还说孩子不是他的。还不到三十岁,跟我差不多大。我要是恨,也该恨他老公,恨那些害她吸毒的人,这么轻易地把一个人毁了。”
郑佳雪震动了一下,她稳住心神,将车驶离拥挤路段。
卢玉贞忽然说道:“郑总,能不能请您把我放在华正医院?”
“可以,不过你不回家啊?”
“方大哥晚上肯定有很多事,比如堆消防沙袋,上抽水机,准备应急电源,检查防雷系统,把地下的大设备抬到楼上库房。我想去帮忙。”
“你懂得挺多。”
“跟他学的。”
车在华正医院住院部门口停了下来,卢玉贞打开车门,在雨雾中快速跑向设备科。郑佳雪望着顶层天台上闪烁的白十字红心标志出了一会神。
保安披着雨衣上来敲窗户,“看急诊的?急诊在地下。”
她摇头:“不是。我送个人。”
“赶紧回家,暴雨预警了。”
“好。”她迅速将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