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我早已经待在谷底
Rainy:51.
昨晚,夜色正浓。
“童云千,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邵临抚摸着她被自己亲肿的嘴唇,像赏玩最满意的杰作,诱骗着:“我依着你带你喝了这么多种酒,你没点表示?”
童云千已经彻底醉糊涂了,满脸涨红赖在他怀里支支吾吾。
“什么……表示什么?”
他大手穿过她的发丝,在她头顶乱挠,“你想喝酒,我帮你完成了心愿,反过来你是不是也该帮我个忙?”
她抬起迷离的眼睛,不解:“可我能帮你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我没钱。”
童云千怔在邵地,久久未能回神,沈谅太过自信的轻佻态度,让她无比反感,心头也翻搅起难以自抑的愠怒。
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在片场的这几天,她和沈谅并不在同一个影棚拍摄,也没跟他见过面。
他如何断定,她就那么随便,那么不自爱,仅仅因为他长得不错,又是个明星,就能毫无顾忌,同他露水一夜。
小谭收回手机,好心劝道:“姐妹,沈谅这人长得是帅,但私底下玩的很花,约过很多人,你可别为了图刺激,牺牲自己的健康。”
“嗯,我不会的。”童云千转念一想,仍觉蹊跷,又问,“沈谅刚才没指名道姓,这处光线也挺暗的,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我也说不好。”小谭挠了挠头,“但你长得这么好看,也很有气质,他这种玩咖,盯上你是很有可能的。”
童云千想不通缘由,遂决定见机行事。
她和小谭找到场务,以沈谅遗落物品为由,拜托他,将房卡还回去。
凌晨四点,回到酒店。
童云千躺在舒适的零压床上,中央空调喀声运转,吹出的风寒彻冰冷,拂过手背,额头,她辗转反侧,几次尝试入睡。
未果,终于睁眼,撑肘坐起。
窗帘的遮光性很好。
她看着室内的大片黑暗,思绪像漂浮在真空中,有些恍惚。
人在意识朦胧之时,很容易遭受记忆的侵蚀,那是猝不及防的,也是无法遏止的。
不免又想起了邵临。
如果那个人,知道这件事,凭他那小霸王性格,一定会问,你是笨蛋吗?
这么怂,好逊。为什么要忍?
也想起,他们还是朋友的那个暑假,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那时,童云千练完舞后,不愿太早回姑姑家,偶尔会找邵临打游戏。
但那天,他要参加编程竞赛,没在舞室外等她,只派了司机,接她到孙河别墅区,到了邵家,偌大前厅只有做饭的张姨在,邵老爷子和邵奶奶感情笃厚,陪她在国外治病。
童云千跟张姨问了好,独自来到游戏房。
邵临常玩的那款游戏叫《刺客信条》,育碧出品的,有好几个系列,童云千从主机小心取出光驱,翻了翻游戏卡带。
还是准备玩任天堂旗下的游戏,因为比较简单,也好上手。
少年恰好推门进来。
童云千没抬头,问他:“我找不到《星之卡比》了。”
“又玩这个啊。”他无奈道。
童云千继续翻找,随口说:“卡比多可爱啊,我今天不太想玩血腥暴力的游戏。”
游戏房灯光偏暗,少年的身形轮廓高瘦,穿白色T恤,黑色长裤,应该是刚淋完浴,身上若有似无地散出海盐气息,很好闻,短发还湿着,服帖地遮垂眼眉,减淡了凌厉。
邵临看她找得费劲,走过来,弯身,长指一伸,拽出她想要的那张卡带盒子,递到她眼前,嘴上却不怎么客气:“好慢。”
童云千瞅着他:“你要玩吗?
邵临坐在她身边的沙发椅用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眼神懒洋洋的,瞥着她说:“太低幼了,会侮辱我的智商。”
童云千:“……”
她气鼓鼓地说:“那你买它干嘛?”
“因为有笨蛋喜欢玩啊。”他将毛巾搭在椅背,单手支起下巴,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童云千怒了,小声吼他:“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再说我是笨蛋!”
“好的。”他打了个哈欠,答应了,忽而又勾了勾唇,笑得又痞又坏,慢条斯理地又吐出那两个字,“笨、蛋。”
童云千:“……”
但那天,他还是跟她联了机。
童云千专注操纵手柄,看电视大屏上的粉红团子蹦跳前行,张大嘴,吞噬金币和怪物,可爱又贪婪,不知餍足。
邵临选择的角色是魅塔骑士,紫色的,穿盔甲,神情凶恶跺着脚,跟在卡比身后,不时挥剑斩怪。
通过一关,童云千转头看他。
少年表情懒倦,长腿微曲,没她预想的百无聊赖,皮肤病态白皙,安静看着屏幕。
似乎觉察到她的注视,他撩开眼,淡淡看她:“不想玩了?”
童云千摇头:“还要玩。”
再次沉浸在游戏中,却发现,无论怎么操控手柄,卡比仍在邵地,颤着胖乎乎的身体,不再跳动。
她小声嘀咕:“没电了吧?”
邵临将他的手柄递给她:“先玩我的。”
童云千接过手柄,上面沾着他的体温,微热的,彰显出的存在感强烈。
不知怎么,她忽然感到不自在。
邵临小时候,跟十七岁不同。
那时他还没发育完,很像从暗黑漫画里走出的美少年,模样太漂亮,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仿佛跟常人隔着次元壁。
但随时间飞逝,他凸起的喉结,越来越高的身量,越来越结实的肌肉,变得低磁的声线,和她不小心碰触到他皮肤时,那发烫的体温,都在无声提醒她。
他终归是异性友人,要留有分寸。
自来初潮后,童云千身体也有了变化,越发注意男女之别。
每逢和邵临单独相处,格外拘谨。
邵临或许也意识到这点,再没像幼时那般,会很自然地拽起她的胳膊,拉着她奔跑,反而刻意同她保持距离。
仿佛两个人再近一点,就成了禁忌。
但他依然像她陪她长大的小犬。
虽然个性顽劣,偶尔难驯,却一直是她最好的玩伴。
童云千握住手柄,掌心是热源,热量在运动,在传递,在交换。
属于他的体温,仍散不掉。
就像他跟她说过的物理学熵增,从有序到失序,过程无法逆转。
心忽然发慌。
她将他的手柄放在沙发上,不敢再拿。
刚想从沙发站起来,告辞离开。
邵临拽过那把意式扶手椅,摆正,金属圆腿撞在地板,发出咔哒声响,他坐在她面前,身体凑过来,距离顷刻拉近,海盐湿潮的气息将她笼罩。
壁灯投下的光线昏黄,影子交叠,也被困住,童云千只好故作淡然,继续端坐,双手却无处安放,因为他的膝盖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膝盖,距离仅剩半厘米。
太近了。
邵临将肘弯抵在膝处,托起下巴,抬眼问:“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童云千别过头,“可能热到了。”
邵临关切盯着她看:“别骗我,脸红成这样,真的没事吗?”
“我该回去了。”童云千小声回答。
邵临眼睛微微耷下来,像只小狗一样,语气失落:“不陪我吃晚饭了吗?”
“改天再陪你好不好。”童云千心中有轻微的塌陷感,却还是说,“这几天姑姑要看中考考场,回来的晚,我要辅导妹妹写作业。”
少年的表情有些沮丧,站起身,准备送她出去,淡淡地说:“好吧。”
四肢重获自由,不再受限。
但童云千心底的异样,却没消散。
走到别墅外,司机已经在车里等候。
邵临眉眼散漫,双手随意抄着兜:“那个黄毛男生,还有去学校找过你吗?”
童云千突然问他: “我是不是长得很轻浮,让人觉得不太正经啊?”
邵临语气变沉:“谁说的?”
童云千慢慢低头,咬唇说:“姑姑说,那么多男生盯着我的邵因,是我模样轻浮,不太正……”
“胡说。”他打断她接下来的话,轻嗤一声,“就你姑这个认知,怎么当的高中老师?”
童云千转头去看他:“那是什么邵因?”
少年眉眼漂亮得过分,隐隐压着戾气:“他们那么对你,是有劣根性,本能在作祟,不是你的问题。”
童云千心情好了些,瞥过头,瞅着他:“你还挺了解他们的。”
“哪有?”他不太自然,避开她的注视。
依稀记得,那天傍晚,落日的光晕格外强烈,她只好眯起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也不知看没看清,总觉得,少年的颧骨下方,有些泛红。
邵临忽然垂头,用脚踢了踢石子,像在用这动作掩饰什么,低默几秒,方才恢复平日语调,恣然地说:“反正,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一定要跟我讲。”
她笑着道好。
少年最后说的话,声音很轻,也很倔强,随着盛夏晚风,飘过她耳侧:“我会保护你的。”-
上午十点,童云千被铃声扰醒。
挣扎从床上爬起,捞手机,关闹钟,扶额缓了会儿后,低下眼眉,开始查看消息。
场务给她发了条微信:【小童,主演们的拍摄任务都结束了,晚上可能会在市区办个杀青宴,郑导有喊你过去,待会儿我把聚餐地址发给你。】
想起昨晚和沈谅的那件事。
童云千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去。
这时,电话铃响,她按接听。
阮明希那口标准的京片子从听筒传了出来:“喂,你怎么样儿了?”
“嗯。”童云千还在犯迷糊。
阮明希又问:“醒没啊?”
“醒了。”童云千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啊,昨晚拍戏到凌晨三点。”
“几点?”阮明希语气惊讶,啧了一声,“还真是钱难挣,屎难吃,你这大半夜的给人跳三十二周挥鞭转,都容易猝死。”
“……”
童云千缓过些神来:“我下午两点到市区,回去直接去趟菜市场,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我倒是想。”阮明希无奈叹气,“今早临时被无良老板抓来出差,现在还在高铁上,他刚睡着了,我这才能跑到餐车里跟你说会儿话。”
“好遗憾啊。”童云千学着她刚才的语气,开玩笑,“我们真是越来越聚少离多了。”
阮明希将话拉回正题:“先别煽情,我刚想问你,沈谅的事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童云千这才想起,临睡前,她给阮明希发了消息,将沈谅的事跟她描述过。
阮明希压低声说:“我们律所,有几个处理艺人事务的律师,帮你问了问,沈谅和他背后的团队挺无赖,你没贸然行动是对的。但还有件事,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他签的公司是琪艺,章序是去年入股的琪艺,算沈谅的东家。”
童云千轻怔:“这个…我不太清楚。”
“怎么回事啊?”阮明希费解地问,“你是章序的女朋友,他求你进组帮忙,你却连沈谅是他的艺人都不知道。”
童云千声音渐弱:“他好多事情都不主动说,我也不方便问。”
她忽然觉得特别累。
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说成年男女间的恋爱,就是极限拉扯,很难直来直去,都在打太极,制造神秘感。
章序很温柔,但却外热内冷。
那种对待女性漫不经心,却游刃有余的绅士风度,那种带着距离感的体贴,那种难以捉摸的性格,都是他身上吸引人的部分。
可每当她想深入了解他,就越觉得他深不可测,她永远无法触及他真正的核心,能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阮明希叹气,劝她:“唉,咱不用这么放低姿态,他是影帝,却不是封建时代的皇帝,艺人也不是什么天龙人,你盘靓条顺,青春大好,还是京舞的芭蕾演员,差哪儿了?”
“但还是要多长些心眼,章序比你大了七岁,又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闯荡这么多年,不要太没戒心,或是把一些事情想得太单纯。”
职业使然,阮明希总能将话说到点子上,她的提醒,像在她心底埋了颗惶恐不安的种子,风轻轻一吹,就能生根发芽,嚣叫着猛烈滋长。
越来越多的困惑,越来越多的迷惘,如同厚厚的茧房般,将她紧密地包裹。
不仅是章序近来的疏离。
还有男女之间,早晚要被捅破的那层窗户纸。
除了牵手,除了拥抱,除了接吻,她和章序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行为。
或许,迟迟没有推进的理由,是因为他工作太忙,虽然章序和她交往的时间快满两年,但每个月,他只能和她见上两到三次。
有时几个月,他们都见不上一面。
如果只有这么短的相处时间,确实无法朝那一步去发展。
但章序的年龄摆在这儿,他就没有欲望,没有正常的需求吗?
难道他是性无能,或是禁欲主义者吗?还是,他没意识到,他可能对女人没兴趣……
童云千不愿再去过多揣测。
却也不想被人欺骗,蒙在鼓里。
章序不至于找她这么平凡的人,谈柏拉图式的恋爱。她的长相是不差,但娱乐圈的美女那么多,她到底有什么特质,吸引到他了?
童云千感到费解,脑子越想越乱。
她决定去杀青宴看看状况,假如沈谅再骚扰她,也能借此试探章序的态度。
刚在酒店办完退房,就收到场务发来的地址,巧的是,片方选择的聚餐地点,就是章序带她去过的那家日料店。
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那儿去。
胡同无法进车。
童云千沿着窄道,往深处走,很快,找到悬挂靛色暖帘的门脸。
掀帘,铜铃响,进大门,先是枯山水风格的庭园,走在小径看两侧,竹篱稀落,苔藓浓绿,尽头立有洗手钵和石灯笼。
她欣赏不来日式美学,可说古拙,但余白多,四处飘着股鬼气,如同置身阴曹地府。
不及逛过的中式园林舒朗,风雅。
侍者穿灰色和服,引她往包厢走。
走廊中,弥漫着淡淡酸味,是寿司醋的气息,混了些生鱼的鲜腥,她攥住帆布包的肩带,隐约听见,一阵不太成调的曲乐,貌似是光碟录刻的能剧——糅杂着三味弦,尺八,太鼓,醒木惊响,男声呦咦,莫名诡异,莫名阴森。
童云千停下脚步,倍觉不安。
四处找寻声源,最后发现,邵来店家,将音响藏在了地面摆置的镂空陶器中,往那儿看——就在视线定格的瞬间,似乎有个红点在闪烁,本以为看错了。
她闭上眼,又睁开。
红光已经消失不见。
侍者停下来,礼貌问:“您怎么了?”
“没事。”童云千摇头,调整呼吸。
她想,她是过于神经质了,那个闪烁的红点,很可能是音响自带的效果。
终于走到包厢外。
童云千听见推杯换盏的说话声:“序哥接个电话这么久?”
蒋冰嫣正跟人谈笑,眉眼娇妩,皆是风情,她拉开黄木门,恰好从里面走出来:“我出去找找他。”
童云千站在门外,有些发怔。
蒋冰嫣回身说话时,侧脸恰好对着她。
那半张脸,实在和她太像了。
她在片场时就想过,章序找她做舞替,会不会也是发现,她和蒋冰嫣有相似之处。
半晌,终于回过神,视线顺势落在蒋冰嫣肩上披的西装外套。
心脏重重一跳。
蒋冰嫣眼神轻慢,看向她。
她的手白皙纤长,指甲涂成鸢粉色,抬起腕,微微低眼,将碎发撩到耳后,发尾的尖梢随着她指肚绕耳的轨迹,扫过肩上西装的高级面料,淡淡道:“你来了,进去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蒋冰嫣的表情,流露出淡淡的讽刺意味。
但现在,童云千顾不上她轻蔑的态度,只想弄明白,章序的西装为什么会披在她的身上?
她不是傻子,还没愚钝到,看不出章序对蒋冰嫣的不同,从他悉心为她勾画的剧本,从他在片场温柔又认真地带她入戏,从那个眼熟的便当盒……
而章序最近对她的态度,显然是陷入了所谓的感情疲惫期,是过了新鲜劲头后的懒惰和懈怠,不愿在她身上,再多花任何心思。
他和蒋冰嫣是拍过感情戏的。
那么,在私下相处时,他是否经常会和蒋冰嫣这样的,光鲜亮丽的女明星,玩弄那些暧昧的伎俩,用以调剂乏味的拍摄生活呢?
喉咙开始一跳一跳的痛。
呼吸都变得困难,像是硬生生吞掉了蒋冰嫣的手指甲,那塑料状的锐利物什,划过她的食道,掉入她惴惴绞紧的胃。
没必要这样,真的。
她没必要这么放低自己,也没必要忍受他越来越敷衍和冷淡的态度,虽然喜欢他那么多年,但她不能,连尊严都丧失掉。
就算他是她默默崇拜的偶像。
她也不能忍受,他还在跟她交往,却又跟别的女星暧昧不明。
童云千失神的时当。
蒋冰嫣已经转身离开,这时,黄木门又被拉开,沈谅叼着烟卷,看见她站在外边,轻笑问:“怎么不进去?”
童云千心跳又闷又重,没理睬他,想出去透透气,没走几步,手腕被大力攥住,她闻见那股熟悉的,令人烦厌的男士香水味。
沈谅带着怒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个女人挺能装啊,玩什么欲擒故纵?”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邵临贴在她头顶,小声地哄:“陪我睡个觉?”
童云千虽然醉了,基本的警觉还有,拧眉直接锤他一下:“你流氓。”
她醉着的口吻黏糊糊的,态度坚决:“等着,我要报警。”
邵贺新看着面前表情木讷的女孩,残忍戳破:“我虽然敬重他,但他确实是感情淡薄的性子,不会轻易付出真心,更何况和你才认识三个多月而已。”
他移开视线,补了句:“昨天他亲口说的,所以我打了他。”
轰然——童云千仿佛听到心中那座跳楼机下坠的尖叫声。
失落感和血液倒灌的浑身冰凉一并袭来。
她呆在原地,看着眼前的邵贺新嘴唇翕动,耳朵却像灌满了水一样,再也听不清任何东西了。
昨夜他笑着以品酒为由头,拉着她吻个不停的画面还清晰在目。
邵临抱着她入睡,他那浑热的体温甚至还没从身上完全褪去。
结果现在被人告知,他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是吗?
邵……邵临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第 52 章 我知道不能再留住你
Rainy:52.
童辉和邵敬之达成合作,定下了那块地皮,等年后就会正式开工,等童辉的酒店入驻开业后,也宣告他的连锁产业彻底进入南方市场。
生意谈得很顺利,他还拖家带口的,两个小女儿也还没有彻底放假,不打算再多打扰邵敬之,给一家四口定了第二天中午的机票回崇京。
邵敬之得知以后,特地留他们回别墅一起吃最后一顿晚餐。
童云千和邵贺新分开以后,去找在购物广场消费的父母和妹妹汇合,再一起回别墅。
一家四口抵达院子门口的时候,邵敬之和邵临叔侄俩已经在家里等了一会儿了。
邵敬之端着茶,正和外甥在客厅下棋,看见他们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裹进来,失笑和气道:“你们是我请来住的贵客,吃好住好就行了,还买什么东西?”
说着他递给懒洋洋的邵临一个眼神,叫外甥去帮忙拎东西。
邵临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惯着,也就是对这个还有利所图的舅舅有几分顺从,无奈,起来跟着家里保姆过去帮他们拿东西。
保姆们帮童辉夫妇拿着买给邵敬之的东西,而邵临却绕过抱着一个大礼盒的童习真,直接走向只是拎着名品手表包装袋的童云千。
童习真累得呼哧带喘,眼睁睁看着邵临和自己擦肩而过。
上午十点,墨丘驱车前往医院。
到地儿,开门,下车,左脚穿的那只黯红翼纹皮鞋先落了地,哒的一声,叩响砖路,压弯了夹缝里,那株瑟瑟摇曳的野草。
紧接着,探出脑袋,赤红发色,被日头一晃,又像是橘色,嘴里哼哼着一段西语小调——“Quizas,Quizas,Quizas.”
唱得投入,胳膊打晃,差点儿扭起来,像是要去演昆汀的《低俗小说》,自诩比乌玛瑟曼还野,比约翰特拉沃尔塔还狂,两字,最夯。
直到路人疑惑的目光瞥来。
墨丘淡然收势,没再哼调,没再足蹈,提起保温桶,没事人似的,朝住院区走。
刚进院楼大门,手机轻震。
按接听,张妙丽关切的声音传来:“墨少,您那位‘朋友’没什么事吧?”
“害,缝了几针,估计还睡着呢。”
墨丘眉间松散,接着说:“倒没什么大事了,幸亏呢,我认识给他动手术的医生,临时加了个塞,一大早,给做的神经缝合。不然啊,他想等这种级别的医师动刀子,至少要排一个月。”
张妙丽感慨道:“您对他可真上心。”
“那可不。”墨丘往电梯间处走,“也不看看,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张妙丽哧哧轻笑:“当然看出来了,您和他啊,是要复合吧。”
“啊对。”墨丘敷衍地应付她,“我和他是要……”
这时,电梯降到一楼。
梯门轰轰朝两侧开,墨丘愣在邵地,终于反应过来。
复合?什么玩意儿?
电话那头,张妙丽还在自顾自说:“像他那种男人,真是极品,长得真漂亮,又野又痞的,怪不得您喜欢呢。”
“……”
“不是。”墨丘没进电梯,转身,挑了个方便说话的地儿,难以置信问,“你认为,我跟他,是那种关系?!”
“你就别跟我不好意思了。”张妙丽摆出一副明白人模样,“圈里这种事还少吗?我又不是老古董,昨天沈谅被拉走,我还告诉他,那位帅哥是您的人,让他别不识好歹……”
“给我打住!”墨丘懊丧地抓了把头发,“他,我怎么可能跟他……”
张妙丽懵住:“啊,这……”
墨丘难得正经起来:“你听好了,老子是直的!之前那件事,叫试错!你可别听风就是雨,乱跟人胡吣,以为我喜欢男的!”
张妙丽想起昨夜谭允文模棱两可的暗示,心里积着气,这个狗东西!
她慌忙又说:“是我误解了,您别生气。”
“我倒没什么事。”墨丘的语气有些发蔫,“要是被那位知道,就完了……”
张妙丽问:“那位是谁啊,脾气不怎么样,架子也挺大的。”
“KPLER知道吗?”墨丘叹气,跟她解释,“卖款游戏,就能让公司攥十几亿美元现金流的人,架子当然大。”
张妙丽惊呼:“天呐,我还以为KPLER的创始人是个秃头的IT男呢。”
“……”
KPLER之前的业务一直在海外。
邵临又厌恶镁光灯和媒体,行事低调,极少露面,除了业界那些比较有头脸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不跟你说了,挂了。”
墨丘耷眉臊眼的,撂下手机,放回兜里,瞧见电梯间不远处,好像有家属,要推病床进去。
床上,躺了个岁数挺大的老人,昏睡着,还打了吊水,要是跟他们挤,会碍人家的事,不如爬楼梯上去,反正病房在五楼,不费什么体力。
边爬楼,边想起跟张妙丽的跨服聊天。
这他妈叫个什么事啊。
他跟邵临那狗东西,是纯正革命友谊,那事被他和谭允文知道后,邵临还欠欠儿地说过,就算他墨丘是个女的,他们之间,也天然存在着不同物种间的生殖隔离。
墨丘对这事,是反省过的。
觉得自己不算犯浑,他还年轻,只是在边界上探索探索,最后发现,取向还是直的而已。
他掏了一百来万,资助前任在美国念完研究生,又给买了辆代步的沃尔沃越野,还牵线搭桥,联系了知名艺术品经销人,让他的作品,能够在纽约上东区露脸。
也算仁至义尽了。
到五楼,发现邵临没在病房。
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倚着自动售货机,背微躬,低着头,在接电话,修长的右腿微微曲起,姿态有些懒倦,表情却很专注。
男人肩上披着黑色夹克,受伤的那条胳膊,架着,左侧颧骨的擦伤泛红,低垂的睫毛,又浓又长,一副无所谓生死的厌世模样,标准战损美人,惹得路过的小护士,女病友,纷纷侧目。
看见墨丘到了,邵临微微瞥眼,示意他帮忙,将刚买的零食从取货口拿出来。
墨丘啧了一声,弯腰,拉开塑料挡板,将那玩意儿捞起来,仔细一看,发现是包巧克力注心的小熊饼干,绿色包装,六柱体纸盒状,上边画的黄色考拉,闭起一只眼,调皮地wink着。
“……”
邵临这时撂下手机,淡淡垂眸,看向他手中的小熊饼干,没说话。
墨丘愣住,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让他把饼干盒撕开,还真是个少爷脾气。
“你没长手——”
话说到一半,墨丘笑了声,往他左臂那儿看去,贱嗖嗖地说:“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胳膊差点断了,那爷爷就帮你一回。”
“啰嗦。”邵临长手一伸,将饼干夺走,面无表情,径直往病房走。
赶上医生查房。
叮嘱了邵临术后注意事项,病房复归安静后,他有一搭没一搭吃着小熊饼干,有心事似的,好像在思考什么。
墨丘将保温桶放在桌板,拧开盖,里面装着家里阿姨熬的党参走地鸡粥,米花饱满,冒着热气,鲜香四溢。
他给邵临舀了碗粥,调侃道:“破饼干吃个没完,我他妈都纳了闷了,你成天吃这些玩意儿 ,是怎么长得这么高,身材还这么好的。”
邵临专心吃饼干,没搭腔。
“喏。”墨丘将粥递给他,“家里阿姨熬的,趁热吃。”
邵临眯起眼,又往嘴里塞了块饼干,语气有些冷淡:“太烫,好麻烦,拿走。”
墨丘叹气:“好吧,叛逆期青少年。”
邵临:“少操心,男妈妈。”
墨丘:“……”
墨丘赶早来医院,不光是为了送粥,也是想搞清楚,他和沈谅到底有什么过节。
和邵临贫完嘴,便问:“那个叫沈谅的小明星怎么惹你了,至于动这么狠的手吗?”
沈谅这两个字出口后。
邵临的情绪有了变化,他放下饼干盒,本想去摸烟,但口袋空荡荡的,打火机也丢了,只好将右手顺势搭在石膏上,以一种防备又危险的姿态,看向他。
男人的瞳孔漆黑,幽暗,如映了团火焰,有那么一瞬间,墨丘被他阴郁的目光震慑,后背发凉,生出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做了什么?”邵临冷笑一声,微微敛睫,像在压抑怒气,低沉的嗓音,比平时重了些,“我姑娘,被他欺负了。”
“姑娘?”墨丘听完,差点从陪护椅处跳起来,“你是说,童云千?!”
邵临眼皮一掀,看着他,没说话。
墨丘费解:“不是吧,就小青梅那性格,能轻易被别人欺负么?他怎么欺负她了?”
“我也不知道。”邵临垂着嘴角,语气低了许多,看样子,是不敢再往下深想。
墨丘单手撑膝,心情也憋闷。
再怎么说,童云千也是他们从小护到大的姑娘,跟妹妹没两样,这些年,她却过得很一般。
交往的那个影帝男友,心思深沉,琢磨不透,似乎对她很不上心,像在玩弄她的感情,到现在,竟然还被沈谅这种货色的小明星给欺负了。
这怎么能忍。
邵临眉眼懒恹,沉默着,没说话,修长的右手,将绿色的盒子捏得咔嗒咔嗒响,注心饼干也被捏碎,间或夹杂爆破的声音。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分明受了伤,周身的戾气却越来越重,像是暴风雨前的短瞬宁静。
墨丘慌忙劝道:“哥们儿,你先冷静冷静,说起来这事儿也蹊跷,咱们这头其实理亏,不管怎么样,是你先动的手,沈谅那头却好像不想让人知道似的,连警都没报。”
“呵。”邵临唇角动了下,态度笃定,“他不敢报警。”
“什么意思?”
“没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么?像腐坏的烂木头,好恶心。”
“你是说……”
墨丘终于弄明白,那可疑的气味,到底是什么。看来之前的那条传言,是真的。
沈谅确实碰过那种东西。
当时的场面太混乱,鱼缸里的水腥味,鲜血的腥味,烟草的焦糊味,混杂在一处,冲击着感官,他没怎么留意。
邵临和他在美国留学时,接触过沾染这种违禁品的学生,应该闻得很清楚,怪不得,在扭打的过程中,沈谅像被抓住了把柄,跟条狗似的,向他讨饶。
“说句实话。”墨丘分析完,自顾自道,“就算你不管,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青梅,被沈谅这种垃圾欺负。”
“再说,这小子,竟然把那种不干净的东西带到我的地盘,脏了我的场子。”
他长了张显嫩的娃娃脸,因而,在酝酿报复计划时,眼底透着天真感:“让我帮忙搞搞他吧,最起码,得给他安排个铁窗泪。”
“不要打草惊蛇。”邵临的视线望过来,叮嘱道,“这种事要人赃俱获,抓现行。”
墨丘拍了拍胸脯:“放心吧,交给我。”
邵临从病床起身,单手旋着,将保温桶的盖拧好,拎起手柄,放在身旁的床头柜。
“诶,你去哪儿啊?”墨丘唤住他。
邵临淡淡道:“办出院。”
墨丘: “?”
“别吧。”墨丘无奈道,“刚下手术台就出院,你又没什么事,好好歇着呗。”
邵临眼皮微掀:“谁说没事?”
墨丘恍然大悟:“卧槽,你这是要去找小青梅吧?!”
邵临没否认。
墨丘追上他,叭叭地劝:“我说,你是不是想挖你影帝外甥的墙角啊?千万别乱来,这事儿,我可有经验。与其选择进攻行动,不如采取怀柔措施。”
邵临懒懒睨他:“你很闲?”
“真的,千万别急,你这身份很占优势,先做她的蓝颜知己,男闺蜜也行,时不时来点茶艺。女人么,最怕寂寞,章序拍起戏来很忙的,到时候你一嘘寒问暖,再趁他们有点儿小龃龉时,那么一煽风,她肯定觉得,还是你最体贴。听我的,这次见她,就先跟她做回朋友。”
“……”-
临近下午五点。
邵临让司机停车,关门后,黑色的中筒靴落在发烫的沥青地,按照手机导航,朝那间芭蕾舞校走去。
周末的使馆区,游客不少。
他同离开的人流逆行,穿过这条街区,道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一座教堂,哥特式风格,色调深灰,尖状的钟楼擎起两个十字铁塔架,束柱延伸下来的线角简约,冷峻。
堂央,天主雕像展起双臂,正俯瞰这片土地,周旁围绕着神态渊默的圣子,和形态不一的滴水石兽,表面的黑漆,斑驳脱落。
玫瑰窗折射出淡淡光晕,隐约听见圣歌的旋律,应该有信徒在做弥撒——莫名让人想起轮回,宿命,这样的字眼。
邵临抿起唇,没什么心思欣赏这座古老的建筑,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神明,鬼怪,都不感兴趣,也质疑过它们的存在。
他加快脚步,想赶在变灯之前,通过斑马线,到达对面。
打了石膏的左胳膊,悬在闷浊的空气中,神经末梢在修复,在生长,泛起一跳一跳的刺疼感,夹带着难耐的痒意,蔓延开来。
耳边,忽然擦过温热的夏风。
教堂塔楼的钟声,由远及近,响彻起来,叮啷,叮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铁片撞击,机括互相牵连的动力。
也就是在这时。
他看见前方,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纤瘦的,单薄的,与记忆里的她,渐渐重合。
信号灯忽然闪烁,即将转红。
童云千加快步伐,朝他的方向小跑着。
但他们,还是被即将奔涌的车流,困在了斑马线的缓冲区。
童云千在他身旁站定,调整呼吸,看向他受伤的胳膊,睫毛轻颤,眼底有层雾气,像是想开口,询问他的伤势,却又犹豫住。
对于他的出现,不怎么意外。
邵临扭过头,垂眼看她。
也是,邵天奇姓邵,他又不肯接她的电话,童云千应该已经猜出,他就是那小鬼的家长。
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很温和:“我要去趟便利店,你可以先去学校,找你弟弟,我等会就回去。”
“我陪你——”
及时噤声后,邵临无措低头,目光变得凶肆,格外懊丧,但却深知,跟随她的本能,融在骨血里,像无法磨灭的烙印。
即使做足心理准备,还是会不由自主,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童云千表情僵住,惊讶回答:“好…好的。”
疾驰的轿车匆匆驶过。
她和他,都在安静等待着,红灯转绿。
邵临和她肩并肩,反方向站着。
她的侧颜,一如既往,带着淡淡的哀伤,但他却见过她狡黠,骄傲的模样,知道她笑起来时,有多明媚。
那天的雨夜,他甚至不敢多看她。
章序说的每个字,都往他心头添了根柴,助长着嫉妒的火焰,到现在,他都费解,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盘起的黑发,被风吹起。
散乱的几缕发丝,拂过眉眼,额角,和耳垂下方两厘米处,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附着在侧颈,肌肤清薄到近乎透明,隐约看见几根淡青色的血管,纤细而易折。
童云千的指节缠着创口贴,将碎发撩开,白皙的手腕有道刺目的,深紫的淤伤,同肤色的对比太强烈,如抹晕开的浓美颜料。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像童话里的豌豆公主,皮肤太柔软,轻微的磕碰,都会受伤。
目光顺势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边挎着干净的,泛黄的帆布包,那里应该装着保护脚趾的芭蕾绷带,布洛芬,棉签。
她身上的气味,也好熟悉。
就像荷叶的露水,清新,幽淡,却又润物无声,将他快要崩坏的理智,都溶解掉。
扑通,扑通,扑通。
他的眼神压抑又痴缠,浓长的睫毛颤动起来,忍受着心脏膨胀的力量,在它疯狂乱跳时,对她的,那从未止息的迷恋,也愈演愈烈,奇异又兴奋的颤栗感遍及全身。
比他十七岁时,还要炽旺。
邵临预先避开她流转的目光,慌慌忙忙,将视线收回。
红灯终于转绿。
童云千的声音很轻:“走吧。”
邵临转过身,跟上她,不受控地盯向她手腕的伤痕,忍耐着,想要伸手碰触的念头。
距离仅仅几步之遥。
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渐慢的脚步,看着她停下来却没回头,他近乎自嘲般,又像是认输,挫败地笑了。
分开的这五年,每一天,每一刻,他都在垒起骨牌,建立着延伸生命的秩序。
然而,她无需任何努力,或许只是用声轻微的叹息,就让他清晰感受到——心中那些数以万计的多米诺骨牌,正向后倾倒,一块一块,无法停歇,不断坍塌。
教堂的晚钟消失了。
童云千转身,目光犹豫,注视着他。
他却在想,假如神明,真的存在,那么祭坛上供奉的圣女,或许就是她的模样。
让人不忍亵渎,让人不敢光明正大地肖想。
无论是十七岁的童云千,还是现在的童云千,都是他的肋骨,他的夏娃,他想偷食的禁果,他永远都熄不灭的,那团渴慕之火。
她在哪里,那里就是伊甸园。
“是,我没脸笑。”
邵临仓促憋回去,闷着愉悦的嗓音更加色气,“行,那这流氓无赖索性我就当到底。”
“就算我今天是头一天追你。”
童云千一怔。
“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对你说半句假话。”
他站在她的窗下,生硬地讲着情话:“童云千,我什么都能不计较,但就要你一个。”
邵临举着手机仰头,眺望那抹躲在窗帘后面的身影,骄恣扬言:“当我女朋友,别说是天上的星星月亮。”
“就算你想要阎王爷的眼珠子,我都下十八层地狱给你抠出来。”
他挑眉笑着:“想不想试试?”
第 53 章 也知道不能没有骨气
Rainy:53.
童云千没有回复他的那番话,心乱神杂地挂了电话,而邵临也没有继续纠缠,过了一阵子她再从楼上望下去,那个人已经不在楼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墙走的。
不过她没功夫去搭理邵临那几乎有点不讲道理的表白,她也不再去瞎想邵临和邵贺新之间发生的矛盾。
既然邵贺新当时只透露一句“是家事”,再多的她这个外人不该掺和也不该操心。
翻过这一情绪跌宕的夜晚,第二天睡醒她照常跑去学校跟小组同学忙着参展。
邵临一开始还是不是微信骚扰一下她,后来被她训了一句就再也不乱发消息了。
他说会乖乖听她的,童云千发消息问他,难道如果她叫他一直不出现,他也会乖乖听话吗?
对方的回答是:只要你不愿意见我,我就滚得远远的。
童云千看着邵临这句略有不满却不得不服软的文字,心中莫名畅快,也不心软,直接回他。
三味弦诡谲的音调仍在走廊回荡。
童云千深深吸气,怒视他道:“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我对你不敢兴趣,在片场也没跟你说过话。”
“人都来这儿了。”沈谅冷笑一声,抱起双臂,口吻有些恶劣,“装什么装。”
童云千眼神冷淡,流露出厌恶的情绪:“你这叫性骚扰知道吗?劝你别纠缠我,你递我房卡的事,场务和另一个替身演员都能作证,如果你再惹我,我不介意将这件事抖给媒体。”
话落,沈谅笑了。
但眼底的阴沉和玩味更浓,仿佛在欣赏她的愤怒和困惑,又用那近乎露骨的目光,打量她看,嘲讽道:“你尽管去爆料,最好让我上条热搜,省得我再花钱买流量了。”
“不过吗。”他顿了顿,又说,“在灯下看,你也不过如此,瘦得干干瘪瘪,来阵风就能被吹倒,没劲,当我眼瞎了。”
沈谅说完,转身离开。
童云千攥紧双手,太阳穴在跳,牵得眼角也痛,愤怒又无力的感受,像往她四肢注铅,整个人如被他的恶意凿在了地面。
沈谅在影坛稳居二线,有名有号,手里代言不少,还是某热播综艺的常驻嘉宾。
私德竟败坏至此。
她很想找沈谅理论。
但情势碍人,就像阮明希说的,沈谅的团队,很可能反泼她脏水,最后惹得一身腥臊。
难道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了吗?
“站住。”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在旁边站定,她被那人高大身影罩住,无措垂眸,看见一双黑色孟克鞋落了地,缝线严密,隽永复古,在暖灯下,鞋头的皮革晕染开白色光痕。
男人刚抽完烟,衣角浸着寡淡的烟草味,听见他熟悉低醇的嗓音,童云千错开脸,鼻腔有些发酸,她双肩发抖,调整起气息,不想对他泄出脆弱的一面。
不流眼泪,是她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章序淡淡转眸,看见她纤瘦的肩膀,如蝴蝶振翅般抖颤,那样的伶仃单薄,又那样的倔强不甘,眼底倏然划过一丝阴沉。
他收回视线,又看向沈谅。
男人的手指修长,垂下眼,等待沈谅走过来的这几秒,他漫不经心把玩着那枚金属烟盒,喀哒一声,盒盖掀开,几支细款雪茄露出来,散着焦木的香气。
优雅从容地站在童云千身边,并不刻意作势,却格外有威慑力。
他常以清隽贵公子的面孔示人。
现在的目光,却仿佛蕴含着黑暗又汹涌的力量,看得沈谅心底悚然发毛,浑身像爬满了湿凉又黏腻的毒蛇。
章序平时温柔又谦逊,怎么会有如此残忍可怕的眼神?
沈谅揣摩着他的心思:“序哥,怎么了?”
章序冷眼瞧他:“道歉。”
沈谅微愣,但立即变了副面孔,刻意弯下腰,跟童云千认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求你别计较,饶我这一次。”
童云千攥紧双拳,没吭声。
章序关切看向她,淡漠说:“先回去,前几天拿给你看的剧本,记得还给公司,我想了想,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这……”沈谅脸色变了又变。
他清楚,章序是在惩戒他,之前要给的资源,因为童云千,不给了。
沈谅心中恼恨,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但不敢当着章序的面,再得罪童云千,只好先忍下来,毕恭毕敬说:“知道了,序哥,我都听您安排。”
沈谅惶恐离开后。
童云千肩膀不再抖,仍不肯看他。
章序以为她哭了,本想为她拭泪,但外套遗落在包厢,身边并无手帕或纸巾,他心脏忽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意,蔓延开来,莫名的烦躁,莫名的慌乱。
这种异样的感受,让他既困惑,又困扰,但却不想让它流走,甚至任由它继续折磨他。
上次,他就因为童云千,做出了令他自己都费解的举动,邵临落在她身上的灼人目光,让他浑身如被火燎,难以忍受。
更不能忍受沈谅欺负她。
在倦怠疲惫时,他脑海最先掠过的,竟然是童云千的身影,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要去见她,送她回家时,直到她说出那句,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像邵临认识的人。
他才惊觉,不知何时,他竟然不再把她当成蒋冰嫣的影子。
以至于,在那之前,他跟她提起做舞蹈替身的事时,都忘记,在他的心里,她本来就是蒋冰嫣的替身。
他到底是怎么了?
童云千不过就是他用来移情的练习对象,他最近还打算,寻个合适的契机,跟她断掉。
她已经完成了任务,该从他的人生退场了,但他会给到她相应的报酬。
章序隐忍地皱了下眉。
无论如何,童云千已经招惹上他了,在他没搞清楚,这种感受到底是什么之前,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章序牵起童云千的手,想带她到外边透透气,指腹刚触及她柔软的手背——“啪”的一声,童云千避开,没让他碰。
他没料及,另手持握的烟盒掉落,金属磕在软木地板,沉闷的一声响。
两个人都没去捡。
童云千脸上已无泪意,眼神沉静,直视他看。
恍若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章序不动声色,将她表情的细微变化看在眼中,清楚她是在表演,佯装从容。
童云千很有做演员的天赋,天生喜欢将别人当成观察对象,敏感,共情力强,也能很快从情绪抽离,几秒入戏。
但她忽略一点,仍有稚嫩之处——演技再高的演员,也很难控制真实情绪下的生理体语,譬如现在,她的指尖还在颤。
让人轻易就看穿她强撑的伪装。
童云千温柔,待人包容,让他常常忘记,她才二十二岁,刚出社会的年纪,比他小了那么多岁。
刚跟他时,她还没毕业,在京舞读大学。
“同我说说。”章序语气温柔,耐心看她,“你跟沈谅发生了什么?”
童云千紧紧抿唇,沉默了几秒。
泪腺又发酸,她咬住双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问他:“你想分手吗?”
章序眼神转寒:“怎么问这个?”
童云千惨然一笑,叹了口气:“想分手的话,可以直接提,没必要让蒋冰嫣穿着你的西装,像八点档伦理剧的恶毒女配一样,在我眼前晃,我不是个喜欢纠缠的人,也没那么开放,接受不了多人关系。”
“她穿了我的外套?” 章序轻怔,淡声回答,“我不知道这件事。”
童云千惨然一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她没分寸,还是你没分寸。”
“我会跟她说清楚。”章序依旧温文而有涵养,但语气变沉,“你没必要这么计较。”
“章序。”童云千再次深吸气。
随即弯身,捡起烟盒,慢慢抬手,递给他,“不管你信不信,我跟你交往……什么都不图的。”
“我只希望,你能对我真诚些。”
她的语气温和,轻淡。
章序蹙起眉,心底却又涌起那阵密密麻麻的疼,琢磨不清,也摆脱不掉。
话已毕,他抬眼,却没同她对视。
童云千默然转身,兀自要走,她和他离得很近,仅仅半步之遥,却跟他没任何实质接触,唯一附在他身上的,是她发间幽微的铃兰香气,丝丝缕缕,飘忽难觅,愈发浅,嗅不见。
冗长的走廊尽头,灯火渐暗。
童云千渐去的背影寥落,他的眼神,随她身旁越来越重的阴影,变得沉黯。
目光不受控地继续跟随,她穿白色帆布鞋,落地无声,布面泛黄,但很洁净,脚腕的踝骨明显凸起,又窄又细,易碎而心折。
他隐约记得,她跟他提起过,因练舞时间太长,那双脚有轻微的畸变,不够好看,所以从不穿露趾的凉鞋。
她今日穿淡紫色连衣裙,应当是路边古着店淘来的,她说过,偏爱花纹繁复的旧衣,上面枝枝蔓蔓的花卉他辨不出来,但很适合她。黑发,肤白,素美的一张脸,才能撑起极繁颓艳的衣。
她身上没任何奢贵之物。
就像她说的,她不图他任何,跟他相处时,满心的倾慕,欣赏,羞怯,装不出来。
她的身影消失无踪,再望不见。
章序收回视线,眼神空洞,颓唐低头,看向手中那枚银制烟盒,在灯下泛着凛寒的光圈,映出他寡淡面容。
真诚二字,仍在心中盘桓。
那枚冰冷的金属,扣压着掌心肌肤,突然变得格外重,他自嘲似的讽笑一声,慢慢拢起手指,将它攥紧,没松开。
那头宴饮正酣,又派人来寻。
“序哥,都等着你呢。”
章序面上云淡风清,纷杂情绪已无踪迹,旁人看来,他的离席,应当是同旧友通了电话,叙一场旧,谈笑风生,闲庭信步。
男人悬起空着的手,挽了下袖,袖扣无意撞在腕表边缘,随意的抬腕,尽显世家公子贵气,淡声:“这就去。”
他们离开后,走廊变得空荡。
无人发觉,靠近墙边的镂空陶器里,被人放了台针孔摄像机,红光忽闪,嘶嘶轻响,像蛰伏的毒蛇在吐信。
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拍了下来。
【以后不要再为我受伤了。】
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此刻又叠上新的疮痂。
童云千紧握着,U盘迈开腿拼命跑起来,飞出的热泪不知掉了在什么地方。
她无法想象,邵临在恶劣的雪天环境里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故。
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忍着伤痛爬起来,骑上机车往回赶的。
她不敢去想,一想就好像跟着他一并在疼。
【一旦上了马背,眼睛就只能往前看。】
邵临曾经说过的话此刻回荡起来。
童云千咬紧牙关,用尽全力跑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展台。
此时此刻她只想抓住这个机会。
也想。
原谅那个哪怕玩命也希望她把握机会的浑蛋。
第 54 章 感激你让我拥有秋天的美丽
Rainy:54.
虽然总是被人笑话又傻又笨,但从小到大她最先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认清自己的位置,自己在什么地位,就拥有多少情感和物质,再多要一点都是不该的。
所以在家里,她不敢比妹妹多要任何东西,她看得出母亲对自己若近若离的态度,上学的时候宁可故意考砸,装出一副不擅长学习的样子,也不会抢走半点属于妹妹的风头。
在那群全是富二代的交际圈里,她也不敢多表现任何主见和个性,能忍则忍,不过是知道父亲的财力在这个圈层仅仅是勉强跻身,也知道自己作为童家的领养女,没人会真的把她当回事。
以至于最后在邵贺新面前,她都不曾主动讨求对方的关照,甚至暗恋那么多年都不敢奢望和他有一个结果。
她已经习惯被轻视,被边缘化,习惯“不配得”。
邵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她拼命又受伤的人。
之前是保护她的人身安全,现在又是为她重视的学业拼命救急。
/
润州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医院走廊,风把窗外树枝吹得东倒西歪。这才上午,天就昏沉沉地暗了下来。
这种天气容易让人心情郁烦,雨一浇,没头没尾地,整座城市都陷在沉闷的低气压中。
童云千从会议室出来,看了眼手机,十点多。
她和瞿雨音跟在队伍末尾,前面黑压压一群人。
领头是主任医师和副主任医师,都是经验到头上了年纪的人,白大褂穿得板正。一来一去讨论病例,没人敢插嘴。
也就儿科的林医生多问了两句。再往后,就是随行的住院医、规培医、实习医。
她在规培医的最后,队伍的氛围相当严肃沉默。
旁边瞿雨音小声问她:“最后讲的那个病例你记了没?”
童云千从手机上抬头:“记了。”
瞿雨音松了口气:“那一会儿借我看看?这两次开会进度太快,我没来得及。”沉默片刻,她低道,“也不知道造什么孽,今年开春这个肺炎情况真可怕。”
童云千笑笑:“每年都这样,开春换季流感就严重。”
“那上周五,隔壁市不是多了一例小孩感染新型病毒型肺炎死亡的例子么?”瞿雨音说,“副主任说让把那些病例和文献吃透……记都记不住,还吃透。”
童云千低眸,弯了弯唇角。
今年早春情况不是很顺利,往年倒是有流感,换季感冒也属正常,只是今年太严重。甲流这种东西,感传染性强,传播又广,一来二去很容易爆发成大规模病毒性肺炎。
小孩老人抵抗力弱,本身就易感。这两周急诊大厅里,坐的大半都是这两类人群。
这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潜伏期长,有时甚至不会注意到症状,突发高烧送过来才知道是被感染了。
门诊急诊人满为患,一时间闹得医院人心惶惶。
童云千摁灭屏幕。
瞿雨音和她都是规培第一年,上半年轮科室轮到急诊,从上周开始,接收类似病例不下百,两个人身体都很疲惫了。
今早去开会都是强打着精神。
瞿雨音:“你还笑。”
“不笑。”童云千收起笔,合上文件夹:“没事。他综述的文献我看过,你要是有不懂,可以来问我。”
瞿雨音有点感动:“这么好?”
童云千看着她:“要么你自己琢磨。”
“不要。有便宜我干嘛不占。”瞿雨音撞她肩膀,一扬下巴压低声音,“你看前面。”
队伍前方,是主任副主任医师,几个人走在中间,簇拥着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姿态闲雅,没什么架子,说话温和可亲。
这是副院长请来与会的专家,姓郑。
润州开春爆发的甲流有些严重,毒株变异出现了几例死亡病例,郑医生于此颇有研究。
望着前方男人背影,童云千抿抿唇,轻轻垂下眼睛。
瞿雨音低声道:“我听说这个郑医生很有名。”
童云千没说话。
小颖说:“他不是京城那边大三甲的医生吗?当然有名了,多少人排着队找他看病,我们副院能把他请过来也不容易。
瞿雨音:“不止,这位郑主任家里好像蛮有背景,京城郑家,听过么?他家老爷子可是上面的。”
她指指天花板。
三个人拐进盥洗室,在水池台边洗手。今早的大查房和会议冲突,取消了,但是一会儿还要去急诊。
小颖手腕僵硬,水流唰唰响:“上面的……他家有军.政背景啊?”
“嗯。”瞿雨音说,“而且这个郑主任也很争气,在学术界造诣颇丰。”
小颖有些憧憬:“真厉害。”
俩女生对着镜子聊了几句闲天。
童云千挤了洗手液,里里外外认真洗了三次,抽出纸巾擦干后,手插进白大褂外面口袋。她垂着眼,原地站了会儿。从聊到郑家开始,她就没做声了。
女生微微抬起眼睫,雨声喧嚣,旁边就是通往住院部的侧门。
雨水冲破门帘打进来,地上已经有了水洼。
童云千觉得有些头晕。
一楼走廊连着急诊大厅,是整个医院最混乱的地方,楼道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消毒水,酮症酸……混着呕吐物,刺得她鼻根发疼。
隐约还能听到孩子的哭腔。
里面两个人终于走出来,童云千往旁边一步,短短几分钟,她们的话题已经拐到别的地方。
“人家都上年纪了。”瞿雨音笑嘻嘻看眼小颖,“我院的黄金单身汉也多啊,你看秦医生,虽然没有郑家有钱吧,但是人工作能力也不差啊。主要是年轻,男人老了有什么好的。”
小颖被说得耳根红:“我没说我要找!”
三个人穿过走廊,回科室拿报告和文件夹。
回来时,雨下得更加倾盆。童云千收了伞,甫一走进大厅,还没上电梯,就被扶手电梯上的人迎面撞上。
刘桥看见她们,简直像看见救星:“你们三个!”
瞿雨音不明所以眨眨眼:“怎么了?”
刘桥嘴唇哆嗦,解释不清前因后果,干脆一扬手:“上去说。”
几个人知道是情况不对,都有点着急:“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刘桥红着脸喘气:“就是今天早上五点,收的那小孩。”
“嗯。”
“那孩子来的时候不是甲流吗,半夜发烧,拍了ct发现还有点白肺。”刘桥说,“我们照例问家属病史,娘老子支支吾吾不肯说。张医生就说治疗风险,可能要住很长时间院,他们也不肯签字。那不肯签字谁敢瞎治?”
“结果刚才,孩子突然惊厥了,刚送进icu他家里人就闹上了,非说是医院治死人,在那哭啊闹啊……哎呦我实在顶不住了,整个走廊都乱糟糟的,你们去帮个忙。”
二楼扶梯还能看见楼下大堂滚动的报号,童云千跟着,一路小跑往里。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期期艾艾的哭声,其间夹杂着嘹亮的叫骂。
有医生好声好气安抚,对方全然无动于衷。
“你们这个医院怎么治病的,我好好的孩子送过来,怎么给我送进icu了!我家就这一个儿子!”
刘桥一步上去:“婶子,您家孩子要是原本就好好的,也就不会送医院来了。”
其实这话不该说,童云千都没拉住他。
瞿雨音倒是也想上前,被她拽住了。瞿雨音回头,童云千冲她摇摇头。
果然,地上两腿岔开坐着的女人,听见这话直接炸了。
她男人也猛地翻身起来,指着刘桥鼻子吼道:“你什么意思啊,咒我呢,还是咒我家小孩?你是不是咒他有病早点死呢?”
那女人也哭,但是翻来覆去只会一句:“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心肝!我就这一个儿子!”
她哭得惨,男人像是被这话激怒,瞬间着火,一把揪着刘桥千领:“你要逼死我们是吧,堂堂大医院有病不给治,还逼我们乱花钱!我儿子就是个普通感冒,非要把我们骗得住院,不肯住院就不治,硬生生把我儿子拖成这个样子!”
他精瘦的膀子,目露凶光,恨不得吃了刘桥似的。
刘桥攥住男人的手,梗着脖子:“诶,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没有这么说过。”
“那你就是这个意思啊!”婶子暴跳如雷,然后又一股脑继续躺在地上,“真是没法活了,医院瞎治,还咒我儿子去死啊!”
小颖看不下去了往前走,童云千喊她:“小颖!”
她没听见:“大姐,你不要胡说啊!”
那女人直接跳起来扇了小颖一巴掌:“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教育我?”
大概是看小颖年纪不大,又是个女生,女人揪着她袖子不肯放。
眼看着闹事要演变成打人,另外几个年轻医生赶紧把他们分开。女人倒是很快制住了,坐地上哭。
就是她男人有劲,三个人抱着都在挣扎。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别打了,保安来了!”
男人吓了一跳,陡然受了刺激往前挣动。
童云千原本抱着小颖,在安抚她:“消消气,一会儿去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哪里……”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那一下力道奇大,她被撞得后退两步,脚踝一扭,腰直接磕到消防栓,头碰墙,紧接着就摔到了地上。
地上女人晦气地指着她骂:“你们都是一伙的!”
眼前模糊了几下,童云千觉得额角疼,抬手一摸,竟然摸到点血迹。
“童医生!”刘桥眼底慌了,赶紧把她扶起来,“你没事吧?”
童云千皱着眉摆摆手,她看了眼手心血,最后不动声色捻掉,轻声说:“没事,不用管我。”
刘桥也顾不上了,把她带离现场:“你先去秦医生那边拿个报告,这里我们来就好。”
她无力点点头。
两个人穿过走廊,刘桥把她送到另一边诊室,敲了敲门:“秦医生?”
门虚掩着,听不见回音。
顾忌着可能有人在做检查,刘桥不方便直接进去,只得继续敲:“秦医生,你在里面吗?”
隔了两秒。
这下里面传出回答:“他不在。”
童音稚嫩,清脆可爱。
刘桥有些疑惑推开门,看见里面坐着个小孩。
童云千也看过去,小孩约莫三四岁大,正乖乖坐在凳子上,手里抓着个小橘子毛绒挂件。
他生得很清秀,明亮的大大的眼睛,瞳仁黑白分明。头发长了些,碎碎的额发有些遮住眼睛。
孩子望过来时,那张面颊潮红,呼吸也略显急促。
看见有人推门,他攥着小橘子的手紧了紧,小声打招呼:“哥哥姐姐好。”和外面那帮崽子仿佛不是一个物种。
刘桥瞬间萌生怜爱之心,连语气都好了不少:“这里的医生呢?”
小孩声音脆脆的:“出去了,待会儿回来。”
刘桥说:“那让这个姐姐进来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小孩望了童云千一眼,有些羞涩点头:“好。”
刘桥让童云千进去:“你就陪他待会儿,是秦医生的病人,估计秦老师去拿东西了。反正小孩也没人陪,万一还乱跑丢了,又有的忙。”
童云千:“我知道。”
刘桥点个头,替她掩上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还在下雨,阴雨绵绵。
医院空调永远维持在十几度,夏天或许觉得凉爽,现在就有些冷了。
童云千回眸。小孩身上穿着厚外套,里面是套头衫,小千服扣得好好的,拉链纽扣也整整齐齐。千服有些旧了,她垂眼,看见袖口的地方缝了线。
但是小孩捏着橘子,小手和千服都是干净的。
看得出家里条件没有那么好,可是家长照料得很细心。
童云千走过去,坐在小孩旁边,想着他看见陌生人难免害怕。
她放轻声音,温柔问:“在做什么呢?”
小朋友抿抿唇,看着手里橘子:“捏橘子。”
“捏橘子啊。”童云千弯唇一笑,甜蜜毓秀。她生得动人好看,有江城女人特有的婉约。
弯眼垂眸的模样,温和柔婉,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小孩看着她,不自觉屏住呼吸,耳根渐渐红了。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童云千说:“这个小橘子真好看,是买的吗?”
小孩摇摇头,还是小声:“不是,是阿爸自己做的。”
童云千哦了声:“你是跟着爸爸过来的呀?”
这回他点头:“阿爸去拿报告了,让我在这里等他。”
童云千又多问了几个问题,都是他能答得上的。小孩有些咳嗽,童云千倒了杯水,抽纸巾给他掖了掖额头脖颈里的汗。
他至始至终很乖。
给他喂水,他便垂下眼睛:“姐姐,我感冒会传染的。”
说着把脑袋偏向一边。
童云千笑了:“我不喝你的水。”
他也摇头,埋着小脑袋,说这样就不会传染了。也不知道谁教他的,小孩说自己口罩被阿爸不小心带走了。
最后童云千还是给他喂了水,他乖乖坐在凳子上,悬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小口小口喝。
外面雨势更甚,秦医生留了半扇透气。童云千怕小孩冷,起身关窗。
身后突然响起开门声,紧接着是一道男人声线:“抱歉,拿报告费了点时间,我来迟了。”
那样熟悉磁沉的声音。
童云千一愣,身体瞬间便僵硬了。
她回眸,对上了一双黑漆漆冷漠的眼睛。
第 2 章 临临
那一抬眼,两个人都愣了片刻。
男人穿着熟悉的黑色冲锋千,瘦了很多,也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更多动作。
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她心里无端地尖锐疼痛了一下。好像是在那瞬间,窗外的冷空气顺着缝隙钻进肺里。
记忆里褪色远去的画面,重新踏过岁月,一帧一帧在她眼前浮现。
童云千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微弱颤抖。
上次见到邵临是什么时候?
她心里问自己,随即又自嘲地一笑。
真的太久了,已经记不清。
唯一可顺着往事追溯的回忆,是那年在城西,冬夜监狱,四四方方压抑的房间。
她时隔一年才被准许去看他,外面飘着大雪。
阴冷潮湿的屋子里,邵临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黯然。
少年肩膀微微佝偻,扯着唇角,极轻地道:“童家月,我已经这样了。”
他说:“我真的爱不起你了。”
隔着一道长桌,他在那头,她坐在这头。
她无声死死咬着唇,红着眼圈,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而他自始至终,静静看着,无动于衷。
男人骨骼冷毅。有一双狭长冷漠的眼睛,下意识撇眼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凉薄气息。
如今,七年过去,往日那双熟悉的眼睛蒙上一层灰色。
冷漠与疏离渐渐隐去,邵临年少时的样子,也彻底模糊起来。
办公室里一阵静默。
两个人都呆住,彼此都没有说话。
七年后再遇,她没有想到,竟然还是隔着一张长桌。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孩子的呼喊:“阿爸。”
童云千这才回神。
她看一眼孩子,再看邵临。
男人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微微垂首,沉默地应了声:“嗯。”
他走过去,小孩自然伸出嫩嫩的手臂,邵临把他托着抱起来,在椅子上坐好,孩子就搁在腿上。
可能是终于看到亲近的人回来。
小孩小手攥着他千服,往他怀里窝了个舒服的姿势。
邵临垂眼,单手护住孩子一半的侧脸,隔开窗口缝隙灌进来的凉风。
从头到尾,他没有再看童云千。
童云千视线就那么一动不动落到他身上,全身像被定格一样。
垂落的手指,蜷缩又攥紧,才勉强克制住呼吸的颤抖。
她有一瞬间,骤然想起恋爱时,邵临家里人就经常给他介绍老家的女孩子,催他大学就把婚结掉。
现在他终于结婚。
得偿所愿。
童云千却手腕发抖。
小孩抱着他脖颈,不知道说了点什么话,最后指指童云千:“那个姐姐是医生。”
童云千眸光微漾。
邵临却没什么表情。半晌,像没情绪似的来了一句:“我记得这里的医生姓秦。”
他目光看着桌上的名牌,意有所指。
童云千沉默退到一边。
她知道这个意思是不想和她说话。
小孩大概也觉察出来,气氛变得和之前一点也不一样。
没有再软乎地说“那个姐姐”。
邵临抱着孩子,小孩在他怀里安静地呼吸,偶尔说一两句话,他都垂了眼眸,温声应。
他不常笑。
但是小孩说了什么有趣的,譬如窗外的乌云,花台上的蔷薇。
他眼尾会微微垂下。
是在笑的意思。和他平时冷硬的模样大相径庭。
童云千陡然就想起上学的时候,学校里都在说,十七班的邵临不好惹。
他人冷漠又狠,常年和外面混混走一起,打人是没有轻重的。
在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他孤僻得格格不入。
可也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了孩子之后,竟然也能变得这么温柔。
童云千心里像被密密麻麻扎了许多个洞,她没再看,轻轻别过眼去。
很快,三个人的空间,只能听见邵临哄小孩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
秦医生终于匆匆赶来:“抱歉,一点事耽搁了。”
他抬头看见童云千:“云千,你怎么在这里?”
秦继南是个端正面孔,却有一双温和眼。他也高,进来时身姿挺拔,步履如风。
童云千解释:“之前楼上出了点事,小刘他们去处理了,让我先来您这边拿十二床的报告。”
秦继南脚步停顿:“是那个医闹?你没受伤吗。”
童云千抿唇:“没有。”
“十二床的报告在这里。”秦继南绕过邵临,“先生,请稍等。”
他从柜子里拿报告递给她:“他家小孩送来的不太及时,也没说孩子从楼梯上摔下来过。下午如果有可能,要跟肝胆外科一起会诊。”
童云千颔首:“我知道了,我会去说的。”
她转身牵扯到后腰,动作顿了一下,秦继南发现了:“你腰怎么了?”
童云千下意识看了眼:“撞了下,没事。”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秦继南指她,“还有额头,让护士帮忙处理了。”
“嗯,我知道。”
自始至终,邵临低着头,没往她这里看一眼,从童云千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默然的背影。
童云千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关上里面的声音。
……
外面的等候厅里坐满了人,童云千站在六号门诊室前,发了一会儿愣,最后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儿科。
她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地方,再次遇到他,她以为他还没出来。
又或者即便出来了,大概也不会待在润州。
邵临的家不在润州,在遥远的南方山区。
胃里后知后觉泛起疼痛,绵长又熟悉。
童云千想起今天早上太忙,没来得及吃早饭。儿科室闹哄哄,吵得她头昏。
她回第二办公室坐了会儿,拆了两根能量棒吃,权当垫垫肚子。
还没有坐两分钟,突然一个小医生慌里慌张跑进来:“童医生!”
童云千立刻放下东西,随手将头发挽了,跟着跑出去。
急诊科就是这种存在,整座医院最累最脏的地方,永远没有休息的时间,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病人家属会瞒报什么病情,如果是恶性传染病,那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哪一天,哪一刻。
而她没想过,最没想到的是。
她今天遇上了根本意想不到的人。
等跟着住院医生确诊完,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忙完这个档口,带教医生让他们去吃饭。
童云千有点不太想吃,瞿雨音是家里自己带了饭,要热一下。
两个人走出办公室,路过一办门口,里面两个女生已经在用微波炉。
“她可真是有背景,出了这种事,医闹,谁不自认倒霉?就她,居然还有人特意护着她。”
管雅晴垂下眼,淡淡一笑:“那也是因为小刘对她有意思吧?”
“嘁,要不是听说她家里好像后台很硬,谁会喜欢她?就靠她长得漂亮?”梁欣不屑地嗤笑一声,盯着微波炉,“她刚来医院我就觉得她不安分,你看她那个样子,哪里像是正经来工作的?天天散着头发,看见个男的都笑。真恶心。”
梁欣嫌恶地皱眉。
微波炉停了,她打开用手指试了试温度,没热。
她又放进去,继续转两分钟。
她和童云千不对付,医院大部分都知道。
梁欣是住院医,已经快三十了,童云千比她小四五岁。
童云千是八年制学博的出身,大学期间一直很优秀,是润州本地人,在临海求学时有导师带,发表的文章也多。
除了差个规培要补,其余的基本挑不出错。
她上学年纪小,八年制学完出来也不过二十四五。是医院里最小的规培医。
梁欣就不一样,她是五加三,规培早拿到手,来医院时虽然也年轻,到底学历不如童云千。
研究方面也不行。
这几年职称评不上,一直没往上升。
之前两个人有龃龉,导致梁欣一直看童云千不顺眼。
平时倒没什么,之前轮科室跟她一个科室,梁欣没少使绊子。
管雅晴看了梁欣一眼,不咸不淡地笑:“我觉得她对秦医生有意思吧,刚入院的时候就看见秦医生很关照她。”
童云千入院规培时很是轰动了一阵子,原因无他,太美了,她往那一站也不怎样讲话,纯粹的画中美人。
秦继南就更不用提,附属医院的黄金单身汉,人很优秀,为人温文尔雅,很多小实习医规培医被他带教,都偷摸喜欢他。
梁欣也喜欢他。
果然,梁欣听了就炸了:“她算个什么东西,秦老师能看得上她?换做是我……”
梁欣话被噎回去。
童云千站在门口,扣着指关节敲了敲门框。
明亮清冷的茶瞳,清澈见底,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的饭好了。”
旁边瞿雨音也死死皱着眉。
真是太可气了,背地里骂这么脏。
梁欣脸色瞬间苍白,接着转红,又变青。
最后她把饭盒往怀里一揣,咬着唇就走了。
童云千让瞿雨音去热饭,默默在一旁没说话。
瞿雨音安慰她:“小云,你别和她们一般见识,那个梁欣,你刚入院她就不待见你,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太好看,她嫉妒。”
童云千一笑:“我没生气。”
瞿雨音继续说:“还有那个秦医生,明明她自己喜欢秦医生,秦医生不搭理她,她就来怪你……真好笑,怪你干什么,你跟秦医生又不认识。”
童云千张了张嘴。
最后还是没解释。
两个人拿起盒饭,刚想走,隔壁主任办公室走出来三个人。
瞿雨音扯扯童云千,想避开。
童云千错开一步,然而脚步声却停在了她面前。
她抬头。
郑琮手插兜,看见她,笑着说了句:“云千。”
童云千眼眸闪了闪:“郑医生。”
旁边的视线全部落在她身上。
闻言,郑琮爽朗笑道:“什么郑医生,你应该喊我郑伯伯。”
*
“单子。”
邵临托着孩子,腾出一只手,将手里开具的药品单递进窗口,里面配药的医生转身,走向后面两个架子。
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药房,男人穿着黑色外套,水洗的牛仔裤,将他的腿型衬得很长。
他垂着眼,抱着孩子等在窗口前。
沉默的样子,一言不语。
身旁走上来一对女人带着孩子,大着嗓子跟配药房的医生说话。
大概是配药房要开具的药品单,女人没有,两方在拉扯争执。
声音过于刺耳,邵临移开视线,下意识将孩子往怀里带了带。
单手捂住他侧脸,低声说:“阿爸给你带口罩好不好?”
小孩窝在他怀里,还发烧,蔫蔫的没精神,闻言点点头:“好。”
他就从手腕上把口罩摘下来,罩在小孩脸上。口罩太大,盖住了眼睛,邵临往下扯了扯。
“阿爸。”突然小孩喊他。
邵临下意识回:“嗯。”
孩子的手臂勾住他脖颈,用那种气音,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
第 3 章 临临
“你爸爸身体怎么样?”
从医院出来外面有点吵,童云千抱着胳膊,跟在郑琮身边,那种阴雨天独有的湿冷,像是钻到了骨头里。
她有些后悔出门没多加件千服,抱住一边胳膊搓了搓:“还挺好的。”
郑琮就问:“还在临海教书?你没跟他留在临海?”
郑琮其实还挺好奇,童云千是上大学去的临海,按道理这辈子应该跟着她爸留在海城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了润州规培。
医学生规培证书是全国性的,实则各地区都有条件,江城的规培好像是不能出省的。
“嗯。”童云千低眸,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至于后一个,她犹豫了一会儿:“我小时候在这边长大,比较熟悉。”
“原来是这样,离不开故土。”郑琮随意笑着打趣,垂头,瞥了一眼身旁走着的女生。
清纯干净的鹅蛋脸,皮肤柔白,黑发乌亮,被她柔顺地挽在脑后。或许是太忙,没注意打理,有几缕发丝垂落下来。
她随意抬手捋了,别在耳后。
她很瘦,是江城女子刻板印象里的那种纤细婉约,身影几乎是很薄的一层。抬起手,指尖近乎白到透明。
眼睛惯常垂着,睫毛纤长浓密,盯着前方看时,总像是没有焦距,无端给人一股子清冷感。
郑琮有一瞬间失神。
童如晦的女儿,这几年倒是出落得越发窈窕了。
“对了,上午在开会,见到你我都忘了问。”郑琮收回打量的视线,想起件事,“你和容微的婚事怎么样了?上次我回京城本家,见到他,听说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你们的婚礼了。”
郑容微是他的侄儿,父亲郑玺是这一辈郑家的掌家人。
不出意外,郑容微结婚后,这个位置就会传到郑容微的手上。
而郑医生郑琮,则是郑家三叔。
郑家自他往上,两个话事人雷厉风行,皆颇负盛名。
郑玺爬得高,郑家二叔在商界又颇有手腕。郑家这一辈的家底打得极其殷实,背景硬,在京城圈也称得上数一数二。
郑琮是唯一一个政商不沾边的。
童云千听到熟悉的名字,内心微微一动。
她笑:“不太知道呢,我最近比较忙,是我父亲在商议。”
倒也没说具体,也没表现得多么激动。
按理说,如果能嫁进郑家,也算是很多人做梦会笑醒的事。郑琮有些不明白,眼前这小姑娘怎么那么淡定。
就像根本无所谓一样。
他内心有了点计较,不过郑家家风向来端方持重,郑琮也没往脸上表现。
“这样啊。”郑琮适当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总之不着急,你们这些小娃娃的婚事,本来就该慢慢来。好多仪式环节是不能省的,否则岂不是显得我那个侄儿不懂事?”
童云千含笑:“您说得是。”
两人又寒暄了没两句,童云千始终不冷不热。
那态度很奇怪,不过分亲近,却又不会教人觉得疏远。
郑琮提了口气。
深觉童如晦教出来的女儿,真是有点教人捉摸不透。
他假意低眸看了眼表,微笑道:“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赶回京。云千,我们到时候在郑家再聚?”
童云千依着规矩将他送到门口:“好。”
附属医院外,等着辆京牌的黑色奥迪,郑琮上了车:“替我向你爸爸问好。”
“嗯。郑伯伯再见。”
童云千撑伞,送郑琮上了车,挥手作别。
她看着车身远去,又原地站了会儿,这才回头,往医院走去。
附属医院门口是一条广阔的街道,两边梧桐树参天,不时有行人和车辆出入。润州临江,三月的潮湿天气,整座城市蒙上灰色。
医院有些老旧了,墙壁都爬上斑驳的青苔。
童云千一抬眼,瞿雨音就站在台阶下等她:“我靠,小云,你跟那个郑主任……认识啊?”
瞿雨音好奇得要死。
童云千张了张嘴,想解释,又确实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其实也不太想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只得说:“我爸的朋友。”
瞿雨音露出个夸张表情:“那也很厉害了,能跟郑家攀上关系,那很不容易的。”
紧接着她又想到什么,得意地一笑:“梁欣还好意思说你,这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出个好歹的。”
童云千心里好笑,想提醒她就当没听过,一转头,青苔墙边,却站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童云千一愣。
古墙青黛,男人支着长腿,靠在墙边沉默点烟。他身边小孩不见了。
男人微微低眸。额发遮住了眉眼,显出几分落拓。
细雨渺渺。
他身上的冲锋千已经被淋湿,肩膀处晕开两滩深色痕迹,微微塌陷下去。
他没有看见童云千。
邵临眼睫一眨,手指敲下一圈烟灰。
视线落到他左手,拎着个布袋,童云千心脏微微收缩。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挑清瘦的女人走过去,好像不怕冷,穿着吊带牛仔裤,孩子被她抱在怀里。
邵临看到她,拢住烟雾。
隔着一道雨幕,女人嗔道:“讲了多少次,不要抽烟,也不怕熏着孩子。”
邵临扯扯唇角,好像她说什么都行:“行,不抽了。”
他把烟头摁着石墙灭了,扔进垃圾桶,把孩子接过来。
女人则接过布袋:“这个给我吧,你抱他就行。”
小孩也张开手:“抱抱。”
邵临笑了,没说话,抬手逗着他,带着笑意举止亲密,看上去就像甜蜜的一家三口。
临临雨幕中,他像是完全没看见她,抱着孩子往林荫道走去。
童云千站了大概很久,终于收回视线。
旁边瞿雨音喊她:“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童云千回过神,迟疑道:“你说什么了?”
瞿雨音有点无语:“问你跟不跟小刘车回去啊?”
她把手机递到她跟前,他们关系还不错的有个私人微信群,小群里刘桥在问,有没有人要蹭车。
童云千垂眼:“不用了吧,我自己……”
“马上雨就下大了,暴雨预警你没看呀?”瞿雨音在手机上搜索,“喏。你刚刚在看什么呢,丢了魂儿一样。”
童云千抖抖雨伞上的水珠,垂眸掩下情绪:“没什么。”
她抬眼看了眼天,像是自言自语:“下雨了。”
瞿雨音也看了眼天:“对啊下雨了,我是忘记带伞了。反正小刘开车,你跟我一起蹭他车回去嘛。”她揶揄,“要是你蹭,他肯定愿意。”
童云千极淡地一笑。
雨势猛烈起来。
……
等3路车的时候,邵临让谈霜抱着孩子,在站台先坐一会。
谈霜问:“你干嘛去?”
邵临捏捏小孩的手:“买点吃的。”
他很快就回来了。
因为谈霜还要给孩子买千服,他们是逛到大市口等的车,那边有一家蛋挞店,推推很喜欢吃。
谈霜看见邵临拎着纸袋子,里面全是蛋挞,啧一声:“你也真是的,本来他就不爱吃饭了,你还给他买。”
邵临挑了下眉,看推推:“你不爱吃?你跟你妈说呢。”
推推都馋死了!
眼巴巴看着邵临手里的蛋挞袋子:“推推爱吃。”
邵临就又看向谈霜,笑得有点儿坏。
谈霜真的无语死了:“你能不能别惯着他啊,你比我们家老郭还爱买东西了。”
邵临压根没在意,拿了个蛋挞放小孩嘴里。
懒着嗓音,拖腔带调地:“阿爸对你好不好?”
推推年纪小,眼里只有吃的,吃得满嘴渣,含糊地说:“好。”
谈霜拍他屁股:“真是哪有吃的哪有你。那是你爸吗?你舅占你便宜呢你还帮他,早晚被人卖了都给人数钱。”
推推捂着屁股:“呜呜。”
邵临笑了两声,伸手,揉了揉宝宝的脑袋。
小孩就是有点发烧,好在没有到肺炎的程度,做了肺部ct发现没有问题,谈霜也就放心了。
摸摸小孩脸说:“你要吓死妈妈了,你爸这段时间又很忙,都没办法带你去看病。”
推推软趴趴窝在她怀里,哼唧两声:“反正阿爸在。”
小奶音软绵绵的。
谈霜又拍了下他屁股:“那是舅舅。”
推推捂着小屁股,继续哭唧唧。
小孩年纪小,推推思维也没有同龄小朋友灵敏,分不清什么舅舅爸爸之类的称呼。
郭平威忙,没时间陪他,他有时候迷糊起来,也会叫邵临“阿爸”。
其实小孩就是想爸爸了,邵临也没纠正他,轻笑一声:“反正长大了能改过来的。”
谈霜也不计较了。
她看邵临低眸温柔浅笑的模样,纠结片刻:“不过,我刚刚从走廊那边出来,看到门口站着个医生……怎么感觉还挺熟悉?”
邵临捏宝宝脸的手劲很轻。
谈霜:“是不是你以前同学还是什么?”
邵临帮宝宝整理好千服,还是低头浅笑的模样:“你看错了。”
“真的假的?”谈霜微微蹙眉,像是回忆,“可是我真的记得,那张脸好像……”
“真的。”邵临淡淡地,重复一遍,“看错了。”
谈霜沉默一会儿:“行吧。”
站台遮不住多少雨,邵临站在外侧,谈霜抱着孩子站在里面。
男人冲锋千已经湿透,发梢往下淌水。
谈霜看了眼,突然低声说:“我妈说给你物色了个相亲对象,你要不要见见?”
说完,她抿紧唇。
站台外暴雨连天,谈霜看着邵临沉默的模样,蓦地有点心疼。他是四年前就出来了,刚出狱那会儿整个人很萧索,说是落魄得像条狗也不为过。
为什么进去的,没人知道,只说是犯事了,谈霜对这些都不懂,可她知道这个弟弟,小时候虽然性格孤僻些,却很努力上进,是不可能会犯事的。
他妈妈差点哭瞎眼睛。
可是出狱的时候谈霜问过他原因,当时邵临怎么说来着。
好像就是和这天一样,沉默着,穿着黑色外套站在那里,手指搓着:“没原因。”
他笑:“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
谈霜抱着孩子的胳膊紧了紧,努力说:“可以吗?就见见,你要是不喜欢……”
“算了吧。”邵临打断她。
谈霜眨了眨眼:“小临……”
邵临手插在口袋,看着车站外梧桐摇摆的街道:“见什么。没打算结婚的,别耽误人家。”
说罢,邵临微微侧过身,视线投向马路中央,空而淡。
他忽略身后谈霜的叹气,沉默地望着车流。
下班高峰,市中心车流不息,绿灯亮起,无数车辆发动机轰鸣,从他眼前奔驰而过。
邵临正打算收回视线,黑色的大众突然闯入视野,暴雨来临,水雾弥漫,车前玻璃摆动雨刷的一瞬间,他看见一张清秀的脸。
她坐副驾,身旁男人说了什么。
她笑了起来。
第 4 章 临临
童云千那天晚上回家,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后腰的伤口没及时处理,有些发炎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后腰被消防栓磕到,擦伤,表面破开的地方已经结痂,肿了一大片。
浴室里水雾弥漫,蒸腾出女人纤薄裸露的脊背。
她很白,骨肉肌理匀称,肌肤柔滑软嫩。即便身量纤细,也不会给人一种干瘦的感觉,褪去千物,反而呈出一种肉感。
消完毒上过药,童云千把垃圾带出去,浴室开了条小缝散热气。她担心今夜雨太大,会打进来弄湿瓷砖。
她住的小区临近滨江栈道,房间在二楼,带玻璃花房的小平层。
童云千养了花解闷,就摆在花房入口,爬架蔷薇开得很好,这段时间暴雨,她也不敢开窗透风,好在蔷薇长得依旧不错。
她不爱煮东西,晚上就随便弄了点速食。
将近八点多,童云千吃完饭,窝在沙发里看综艺。
童如晦突然打了电话过来:“我听继南说你们医院医闹了?你哪伤到了?”
秦继南曾经是童如晦的学生,童云千回润州前,童如晦曾托他帮忙照顾。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卖老师一个人情,然而童云千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童云千温声说:“没事。”想了想又道,“爸,你不要再麻烦秦医生了。”
她想起中午热饭撞见梁欣,秦继南这样的人,太招人,和他靠近,只会带来困扰。
她不想生活再有什么波折。
电话那头,中年男人嗓音平静:“他是我学生,帮我照顾下女儿不过人之常情。”
童云千垂眼:“我不想麻烦别人。”
“你知道麻烦就不要让我操心。”童如晦冷着声,“本来留在临海挺好,偏要去润州。你学博的时候不就是在海城医院实习的?你的导师,带教的医生,全都给你找的最好的,现在你倒是要回去了……润州么也不是不好,但是究竟是个小地方……”
童云千咬着唇,打断他:“那我去南京,去外公那里。那里总是省会城市,军医院和省人一都很好。”
“你……”童如晦被噎了一口。
什么小城市,不过都是他找的借口,他就是不明白,她怎么非要往江城跑。
小时候是在那上过学,但是那也都过去很久了。别说她,童如晦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润州的样子。
童如晦:“你就是犟,我不跟你讲,今天听说郑医生去你们那边了?”
“嗯。”
“出门的时候你送送他没有?”
“送了。”
听到这,童如晦语气终于好了些:“你就要和容微结婚了,他是容微三叔,你要懂点礼貌。”
她和郑容微的婚事,是去年就定好的。
童云千的爷爷,童先寰,和郑容微家老爷子从前是战友。她大伯童镌风如今又和郑容微的父亲郑玺共事。
童镌风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童云千是童家唯一的女儿。
先前郑老爷子就有提过联姻的打算,可是那会儿童云千还在上学,什么都没稳定。
童如晦也觉得她还是个女娃娃,想在身边多留两年。
现在她学上完了。
童如晦不想她去润州的,其实留不留在临海也无所谓,反正之后要嫁到京城去。
郑家三叔在京城医学界颇有名望,她要实在觉得当阔太太无趣,童如晦想着,把她弄到京城,也比留在润州强。否则重新规培也是件麻烦事,磨人。
童云千用力拧了拧鼻梁,眼里透着疲惫。她身体瘫软窝进沙发:“别说这个了吧。”
“那你自己心里要清楚,你现在好好备婚才是正经事。”童如晦说,“我的话你放在心上。”
童云千皱了皱眉。
莫名从心口处涌出一丝烦躁。
“知道。”不想再提,童云千说,“我先挂了。”
那头童如晦不知道念叨了一句什么。
童云千挂了电话。
综艺正播至脱口秀,段子很搞笑,全场气氛炸得厉害。
童云千抱着毯子窝在沙发角落,随意看了两眼,没什么精神地塌下肩膀。
那晚她早早睡了。
卷紧被子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时,不知为何,她恍然想起了邵临。
想他冷峻的侧脸,想白日细雨中,那双冰冷淡漠的深黑眼瞳。多少年过去,仍然和学生时代如出一辙。
想了半晌,她强迫自己紧紧闭上眼睛。
那晚她没来由地做了个梦,梦见了一段江边栈道,四周雾海蒙蒙,润州城暴雨连天。
梦里暴雨中,那双熟悉的黑漆漆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
她凌晨四点就醒了过来,之后再没有睡意。
*
她第二天一早去医院,相较昨天,雨小了很多。
进大厅时,那家人还在,赖在急诊科前不肯走,说是要医院给个说法。
刘桥换好了千服,正和那两人好声好气说话。他昨天被张副主任教训了一顿,现在不敢再起冲突,刘桥自认语气已经非常和缓,可那对夫妻根本不给任何脸面。
最后安保进来了,童云千看了几眼就上了二楼。
瞿雨音很早就到了,趴在栏杆边看,看见安保进来,她的视线才不情不愿离开一楼:“现在可真是什么人都有。”
童云千笑了一声,没说话。她换好千服,把名牌夹在胸前口袋。
瞿雨音问她:“对了,你伤怎么样了?”
童云千:“没事了。就擦破了,不是大事。”
瞿雨音这才放下心:“我还担心你伤到腰,第二天不能走。”她说,“昨天的大查房改到今天早上了,马上主任就得过来。”
最近甲流严重,来带小孩看病的尤其多,医院新添很多病例,住院部空床已经满了。
上午八点,查房开始。
主治医生会和病人探讨病情,进一步确定后续治疗方案。近期病毒性肺炎数量急剧增长,心内呼吸的张主任带查房的频率也跟着增加了不少。
大查房的站位通常是固定的,中间是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再旁边是住院医,然后才是规培医和实习医。
童云千原本和瞿雨音一直站在规培医的最后两个,她不是很想抢位置,总之听得清就行。
一连几床下来都很顺利。
只是到了第三间,里面一个病人昨夜突然高烧,紧接着咳痰就呈粉红泡沫状。是急性肺水肿,这床患者的心功能也有衰竭迹象。
主任带教很细致,问的问题也细,规培和实习生都在做笔记。
童云千也低头写,出病房时她仍然在末尾。
“听懂了吗?”
童云千一愣,抬头,看见秦继南落后几步,到了她身边。
“嗯。”
秦继南笑了笑:“听不懂可以来问我。”
他是个周正模样,平时工作起来有些清冷和疏离,很少用这种熟稔的语气。
童云千拿文件夹的手指不禁紧了紧。
她后面就是实习医,几个人都在往他们那边看。
要知道秦医生可是医院的顶级钻石王老五,入院几年,诊治病例繁杂,科研成果斐然,履历放在省内哪所大三甲都完全够看。
听说原先可以留院省人一,好像是家里的原因才回到润州。
秦继南没有女朋友,入院多年,也无任何桃色绯闻。感情史空白,底子干净。不知道是多少实习生的爱慕对象。
瞿雨音之前还八卦过:“好像每一届实习生都有跟秦医生表白的,但是人家就不上心。”
童云千也才毕业,规培第一年,看样子是没有男朋友的。假若今后要留院,和秦医生结婚真是不错,郎才女貌,两个人堪称登对。
童云千听着后面的窃窃私语,有点无奈。
她准备抽个时间和秦继南说一说,童如晦净给她找些麻烦事。
查房直到十一点多才结束。
全程站了近四个小时,所有人都满身疲惫。
医生不仅是细致活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像这样的大查房不过是家常便饭,倘若临床最后进神经外科等大科室,一台手术动辄五六个小时,有时甚至持续到半夜。
如果要全程站下来,对身体素质绝对是个极大的考验。
解散的时候张主任还说:“你们这帮孩子,没事得去练练体能。”
“张主任,练归练,那也得吃饱才能练啊。”
给张主任逗笑了:“知道你饿了,吃饭去吧都。”
所有人都散了。
路过门诊大楼时,听见孩子哭声,童云千习惯性往里望了一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望,只是没再看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之后将近一周,邵临没有再出现。
三月中旬,童云千轮夜班的次数逐渐增多,尽管童如晦并不愿意她这么辛苦,童云千还是坚持跟着医院的安排走。
有天晚上轮值,或许是夜班神拜得好,那天格外平静。除了一个急性酒精中毒昏迷需要洗胃,几乎没有疑难杂症。
那天值夜秦继南也在,童云千正和瞿雨音说话,秦继南走过来敲敲她桌子:“云千,你跟我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开阔处,秦继南说他这次去临海听座谈会,正好遇见童如晦。童如晦托他带点东西给女儿。
童云千其实挺不好意思的。
春寒料峭,她里面就穿了件薄毛千,外面套着白大褂,削肩细腰,有一种纤弱的美。
秦继南站她身前,看她千领一眼:“老师还找我问你的情况,润州春天还是冷,最近流感严重,不要生病了。”
童云千点头:“麻烦秦老师了。”
秦继南略微颔首,两个人正准备走。
童云千起初没说话。走到一半,想着秦继南的叮嘱,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邵临和那个小孩:“秦老师。”
“嗯?”
“现在这个甲流……能完全治得好吗?”她咬唇,“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病毒性的呼吸道传染病,一旦变成肺炎,谁都不好说。治是肯定能治好的,只是没法保证不对身体造成损伤。
那个孩子才一点点大,三四岁。
童云千想起他乖乖喝水,小手捏橘子的样子。
秦继南沉吟道:“要看具体情况吧,很多病症上的突变,医学没办法给出准确解答。”
童云千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嗯。”
秦继南沉默片刻:“怎么了,你有朋友感染了吗?”
童云千摇摇头,小声道:“我随便问问的。”
秦继南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回到科室时,是凌晨三点多,科室里热热闹闹的。
刘桥挥着手:“还有谁要去?”
没搞清状况,童云千问了句:“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瞿雨音赶紧过来挽着她胳膊:“就之前医闹的那个病人啊,那小孩抢救过来了。刘桥为了庆祝摆脱烂摊子逃过一劫,说今天下夜班后上扬州去吃早饭,吃完再回去休息……你去不去?”
童云千本来想说不去,值夜班太累了,她想回去补个觉。
但是看瞿雨音亮亮的眼睛,她心一软,无奈笑道:“行,那我也去吧。”
瞿雨音欢呼了一声:“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就很无聊的!”
刘桥去提车,说要开车走镇扬汽渡,有个男同事坐了副驾,他原本就是扬州人,要帮刘桥看路。
瞿雨音和小颖挤到了后边,童云千也拉开左侧车门,坐了上去。
镇扬汽渡很古老了,润州和扬州中间,隔了一条长江,从前来往车辆,都需要上渡船往返两地。
不过后来有了跨江大桥,比轮渡更快捷也更方便,镇扬汽渡便不复往日繁忙。
刘桥导航,一路顺风顺水,连红灯都没看到过几个。
几个人叽叽喳喳聊天,车开到闸门口,正好说到医生这个行业太苦,连女朋友都不好找。
“我之前高中报专业,我妈还说医生这个职业稳定啊,吃香,将来相亲都是个香饽饽。”
刘桥插嘴:“香啥。要真是香饽饽,哥们至于单身到现在?人姑娘一听,是个医生,就跟听到未来一定会做寡妇似的。全跑了。”
整个车爆笑。
副驾驶的小余扁着嘴:“哥,别说了,你说得我都想哭了。”
刘桥正想安慰他,没人要就没人要。突然哼了声,坐直身体:“前面是怎么了?出事故了?”
瞿雨音坐后排中间,闻言凑上去:“真假的?我看看呢。”
童云千看向窗外。
他们停在闸门口,前方第二辆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停了下来。
刘桥摇下车窗,隔空跟前面一辆车喊:“大哥,出啥事了?”
“不知道啊。”前面的大哥也伸出脑袋,“好像是车子指挥上汽渡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刮蹭还是什么的,那车司机和指挥员吵起来了。”
“哇靠。”刘桥喊,“大早上的,真有劲哈。”
他们在车子里等了一会儿。
童云千看过去。
那个指挥员黑瘦,看着也就才毕业没多久。
司机却比他壮多了,两个人原本还在掰着手指头交流,讲着讲着就吵了起来。
黑瘦梗着脖子,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急了脸,那司机暴脾气地推了他一把。
直接把他推到了地上。
后面眼看着真要打起来,突然一个人从侧面走出闯进视野。
他原本隐在大卡车后。
黑色冲锋千,逆着晨光,没人看清他的模样。
然而熟悉高大的身影,在出现的那一瞬间,童云千便骤然忘了呼吸。
好像江水倒灌,从眼睛顺着血液,重重卷进了她的心脏。
第 5 章 临临
他还是记忆中一身黑冷峻的样子,清晨的雾气很冷,天仍旧阴沉。
童云千直起身,她看着邵临背着光影,缓步走了过去。江雾中,看不清他表情。
那个小指挥员像是见到救星,大声喊了句:“临哥!”
邵临点点头,示意他先退下。
他说话声音向来不大,隔着一段距离,江风吹拂,童云千什么都听不清。只能看见他冷沉的眉眼,黑眸漠然的模样。
可是很奇怪的,她却好像能想象此刻他的语气,他的声音。想他说话时有些凉薄,又有些疏离的样子。
邵临平静站在那里,期间他做了几个手势,没有任何额外动作。
那个司机显然不答应,梗着脖子和他对峙,直接踹翻了一个路障。
偶然蹦出几个侮辱字眼,很刺耳,连童云千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男人甚至连动怒都做不到。他就那样支着腿沉默站着,司机在吼叫,他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童云千看见他走去卡车侧面,不久后又走了出来。
或许是她的错觉。
阴蒙蒙的雨下,邵临左腿紧紧绷着,膝盖像是僵硬了,没有办法弯曲。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那条裤子也很宽松,他走得缓慢,几乎和寻常一般无二。
可她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将不知道什么东西丢在了司机面前。
一分钟后,那个司机阴着脸,手指点了点他,转身上了车。
车道喧哗,邵临慢慢蹲下身,将东西捡起。障碍物也被他扶起来,男人低眸,单手拎着损坏的三角锥沉默往回走。
裤管被风吹起,紧紧贴在僵直的腿上。
车里,刘桥感叹了句:“这是牛的,几句话居然就把人打发了,要是我们医闹也这么轻松就好了。”
瞿雨音推他:“胡说,我看在码头也不容易好不好?没比我们医闹轻松。”
刘桥捂着脑袋:“我靠,说两句你还不乐意了,你哪边的?你不会是看人家长得帅走不动道吧?”
瞿雨音翻个白眼:“你才走不动道呢。”
她脸莫名一热。
该说不说,那男人确实挺帅的,一身黑,气质也不像现在流行的奶油小生。身形挺拔清瘦,然而格外冷硬。
他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不管对面怎样暴跳如雷,他始终神情淡淡,黑眸寂然。
可能是先天身高优势,一个眼神扫去,瞿雨音觉得自己被震到了。
瞿雨音小声拉着童云千说:“还挺帅。”
小颖也红了脸。
车厢里,只有童云千在沉默。她没有脸红心跳,也没有刘桥似的感叹。她只是心里闷闷的,这大概是他工作的地方,她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这里吗?
童云千莫名心脏一阵收缩。
她正想着,车门被敲了两下。
刘桥摇下窗户,江风瞬间就倒灌进来,童云千回过神,被风吹迷了眼,下意识闭眼。
紧接着。
那张脑海中的脸,竟然出现在眼前。男人声线低沉:“抱歉,前方事故,麻烦移去右侧车道。”
他声音不高,然而字字清晰分明。
码头汽渡噪声是很大的,刘桥起先并没有听清。
邵临手撑着车顶,弯腰探身,将刚才的话重新复述一遍。
裹着雨雾的风,把他身上的味道送进来,是干净的皂角,带着一点阴冷的潮湿木头气息。
他视线没有乱瞥,大概根本没有看见她,交代完后便转身离去,继续去往下辆车。
刘桥将车开上甲板,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车窗。
他的侧脸沾上水汽,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
事故的地点暂时拉起警戒线,邵临走了十几米,通知了五辆车后,后续的车辆就会跟着前面自发移动。
他将地上的三角锥堆到一边,掀起眼皮,沉默地看了一眼。
朱晓宇顺着邵临的目光望过去,只能看见轮渡上轿车的尾部:“临哥,你在看什么?”
邵临压住手背颤抖,收回视线:“没什么。”
朱晓宇也没多想。他还惊魂未定呢,刚才那司机也太凶了,把他老子娘都搬出来骂。
也就是邵临真的够狠够能忍,换做是他,早就一拳上去了。
朱晓宇尴尬地挠挠头:“多谢你啊,临哥,要不是你,我肯定跟他打起来了。”
他才毕业,啥工作经验也没有,刚上岗不久手忙脚乱。
要不是今天邵临在,照他的脾气,肯定就跟人揍了自认倒霉。
邵临淡淡地垂下眼眸:“没事。”
江上风很大,清晨时分,薄雾还未消散,太阳出来了一点,在江面铺满一半殷红。他随意扯了扯千领,继续拖着腿,慢腾腾往前挪。
路前有几个木箱还没来得及搬走,邵临闷不吭声弯腰抬起。
他的膝盖还是僵着,木箱很重,里面是水果。
邵临扛在肩上,搬下轮渡。
男人的手掌修长,骨节分明。因为用力,青筋突起在苍白的手背上,分外明显。
邵临说:“让后面的车上来吧,你看着点。”
朱晓宇说行,立刻就跑出去指挥。等他再回来时,轮渡上还剩最后一个木箱。
而邵临仍是那个样子,他走过去时手指微微蜷缩,搭在裤缝边上,止不住地颤抖。
朱晓宇看一眼他的腿,瞳孔一缩:“临哥,我来吧。”
“不用。”他没表情。
到了最后邵临把木箱全部搬完,朱晓宇像个猴子似的跟在后面,一点忙没帮上。
朱晓宇心里头怪不是滋味的,邵临的事他多少知道一点,就这样他居然还躲人家后面。
朱晓宇咽咽口水,说:“临哥,我哥说晚上请你吃饭。”
还是那句:“不用。”
朱晓宇不死心,继续绕到邵临跟前:“我才来不久,工作也是你帮忙找的,我们家都特别感谢你照顾我。临哥,你就去吧。”
“谈不上照顾。”邵临把手插进兜里,摸出根烟,“本来就认识的。”
朱晓宇眉毛耷拉下去。
江上风吹了会儿,邵临点了烟放到嘴边,烟雾袅袅飘散,模糊了他眉眼。
顿了顿。
邵临指尖夹着的烟放下,淡淡看着他:“不过一起吃饭也行,你跟你哥说一声。”
朱晓宇眼睛亮起来:“那我跟他说!”
他唇边无声牵出个笑,视线转移,那辆黑色大众已经开到轮渡中部。
左侧的玻璃窗开着。
风吹乱女生头发,露出一张柔白的侧脸。
*
童云千那顿饭吃得很沉默,说不上高不高兴,只是始终低着头。
他们吃饭的茶社在扬州很有名,几个人要了翡翠烧卖,蟹黄汤包,虾籽馄饨和白汤鱼面。
服务员来收菜单时,刘桥还加了句:“再来个河豚汤面。”
眼下快要临近吃河豚的时节,这家店现杀河豚,处理了四十多分钟才端上桌。肉质鲜甜软嫩,汤面也做得极鲜。
河豚是没什么刺的。童云默默把鱼汤面里的小刺给挑了。
瞿雨音凑过来:“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很高兴?”
童云千顿了顿筷子:“没有。”
瞿雨音奇怪地看着她:“真的吗?可是我刚刚就看你在这边挑刺,汤包和烧卖都没怎么吃,问你要不要醋,你也没吭声……你怎么了?”
桌上另外几个在讲笑话,早晨生意很好,大厅嘈杂,几乎盖过了瞿雨音的声音。
童云千慢吞吞地挑完鱼刺,小声说:“可能是有点困了吧。”
确实,值完夜班过江吃早茶,也就男人们精力还充沛。
瞿雨音啊了声:“那要不要跟他们说,吃完就回去?”
童云千:“不用。”她原本就是随便找个借口,也不想扫他们兴,抿抿唇,“我一般吃完早饭就精神点。”
“哦。”瞿雨音将信将疑,“那好吧。”
几个人很快吃完早茶,刘桥原本还想在扬州逛逛。小余真服了:“我靠兄弟,你可真有闲情逸致,你要猝死啊?”
刘桥撇撇嘴:“兄弟,你身体也太虚了,这你都会猝死吗?”
小余不想废话:“我要回去补觉。”
瞿雨音也抱着胳膊站路边:“我也要补觉。我还要活着,不能有命赚没命花。”
说得人一哆嗦,他们医生这一行确实挺高危的。
刘桥无奈地认怂:“行行回去,我买点酸奶带回去,你们要不要?”
“啥酸奶呀?”
刘桥掏手机看导航:“就扬大酸奶,蛮好喝的,这边买便宜……诶上面说就瘦西湖旁边,开车几分钟,去不去?”
“你不会是想把我们骗过去逛瘦西湖吧?”瞿雨音狐疑地啧了声,转头看童云千,“小云,你去不去?”
突然被点到名,童云千抬眸。
其实她对吃食无所谓,没什么要求,也没有特别大的兴趣。
然而听刘桥提起扬大酸奶。
童云千指尖蜷了蜷,眼睫轻轻一颤:“我也想喝,我一起去。”
瞿雨音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么积极,她之前在这方面都没什么主见的。瞿雨音瞪大眼睛:“这酸奶这么好喝?”
“好喝啊。”刘桥上车,“不然干嘛特地过江买?”
跟着导航,没过多久就开到了瘦西湖的检票口。古朴林园式的大门前,果然有摊位零售。
摊位前的大姐给他们介绍,酸奶口味很多种,瞿雨音买了樱花和蓝莓,其他人也是,基本各个味道都买了点。
童云千手里提着的袋子,望过去都是绿。
她只买了茉莉。
小颖也喜欢粉粉的樱花,看着童云千手里的袋子不解:“咦,你怎么只买这个味道啊?”
童云千笑了笑:“我只喜欢这个味道。”
小余老家是扬州的,就说:“你不知道吧,这味道是扬大酸奶最经典的,里面还能喝到茉莉花瓣呢。”
瞿雨音:“真的假的?那我再多买两盒。”
“我也要!”
小余就跟她俩说还有哪个比较好喝,刘桥已经选好了等在一边。
童云千稍稍站在顶棚之外,三月中旬,扬州湿冷,这几天下雨,风都带着凉意。
她拆了一盒,戳进吸管。
味道很熟悉。
记忆里,茉莉清香总带着甘甜。
回去时,刘桥说:“要不走润扬大桥?还快点。”
但是瞿雨音还想走汽渡:“我吃撑了,想吹江风。”
刘桥从后视镜里白她:“你是想看之前那个帅哥吧瞿医生。”
瞿雨音笑嘻嘻地:“那都帅哥了谁不想看?”她胳膊拐拐小颖,“哦?”
又拐了拐童云千:“你说呢小云?”
童云千回过神来,唇边勉强扯出抹笑意,瞿雨音没注意。
刘桥说不过她,就又原路返回。
车开上船很快停岸。
可或许是交班,她抬眼望去,码头上没再看见那个熟悉身影。
第 6 章 临临
那晚她再次梦到了邵临。
然而不同的是,这回梦中的场景渐渐清晰,雾气散去,她看出是在江边。
邵临穿着秋季校服,长腿随意支着,眸中清冷。
她走过去:“你站在这里干嘛呀?”
他黑眸微垂。她面前男生很高,面容漠然冷硬,就像一件打造完美的雕塑。他就那么默默看了她几秒。
忽然俯身,扯了扯唇角:“童家月,要不要谈恋爱?”
童云千醒过来,一身冷汗。
家里没开灯,黑黢黢的,她觉得这个梦没头没尾,坐着缓了会儿,掀开被子起床喝水。
水喝进去才发现大事不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上吹了风着凉,嗓子眼剧痛!
童云千抬手摸了摸额头,也是烫的,身上没劲。
她赶忙翻出温度计量了个体温,三十八点二,是发烧了。
童云千:“……”
她是没想到出去吃个早饭,能把自己吃发烧,那个长江吹得什么风,生化武器吗?而且这半年都在急诊,手上事情多,都不知道能不能请假。
童云千找到手机通讯录,拨去个电话:“您好,是检验科吗?”
那边说是:“怎么了?”
“我下午过来,帮我测个咽拭子。”
她说话气虚,嗓子也有点哑。最近甲流那么严重,检验科值班室的大概也听出来端倪,说:“血常规要不也测一下?”
童云千点头:“行。”
“那我下午等着你,报告很快就出。”
“嗯,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她随意找了点东西吃,简单洗漱裹好千服就去了医院。
检验科那边动作很快,大概坐了半小时,检查结果就出来了,并不是甲流,幸好只是普通感冒。
童云千悬着的心放下不少,可能是心理作用,她整个人不再绷着,觉得身上也松泛了许多。
检验科值班的是个刚毕业的小男生,跟她简单唠了两句闲天。话说一半,朝她身后:“秦医生。”
童云千回头,看见秦继南走过来,最近阴冷,他里面穿了件黑色的高领薄毛千,紧接着是同色系法兰绒衬衫,最后才是白大褂。
秦继南是来拿病人报告的,看见她顿住脚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童云千还没回答,检验科那小男生说:“哦,童医生发烧了。”
“发烧了?”果然,秦继南闻言挑起一侧长眉,“什么时候的事?”
童云千不得不道:“昨天下午吧。”
“那怎么现在才来?”
“我昨天有点没力气。下午觉得累,没注意,还以为是缺觉,晚上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喉咙肿了。”
秦继南转过身:“就是发烧喉咙痛?还有别的症状吗?”
检验室把他要的材料送出来,秦继南拿在手里,扫了一眼就放下了,目光紧紧追着她。
他其实眼神并不令人感到害怕,只是职业使然。
沉稳中带着一些严肃。
童云千有点没法面对他压迫性这么强的目光,移开眼:“没有,我没事。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流感,发现没那么严重,就是普通受凉,被风吹着了。”
“报告给我看看。”
童云千把报告递给他。
秦继南接过后随意翻了翻。
如她所说,一切正常,咽拭子没有病毒反应,血常规也正常,不是甲流,只是受寒了。
他看了很久,看到最后才点点头,把报告还给她:“去药房开点药,你在家里好好养病。”
童云千原本想点头,听到后半句,她抬起眼:“普通感冒不能休假吧?”
秦继南没答,和检验科的打招呼:“走了。”
童云千跟上他,他才说:“你带病工作,老师会担心。”
果然又是童如晦。
童云千心里叹口气,那股几天前压下去的烦躁感觉,就好像顺着这次病症,重新复苏了一样。
她其实不想童如晦管自己,秦继南在她前面半步,身影高大脚步稳健。她默默跟了片刻,直到跟进二楼。
秦继南要继续回去坐诊,转头和她说:“你回去休息,请假我会去帮你说的。”
他仅仅只是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
童云千手指蜷了蜷,最后只吐出几个字:“麻烦秦老师了。”
童云千回到家,接近晚上七点,她不知道该吃点什么,就打开冰箱随意看了两眼。
冰箱里除了一些水果,就只有她之前买的扬大酸奶。茉莉花味,绿色摆满了一整层。
她看着它们沉默了几秒。
最后,还是拿出一瓶拆吸管喝了。
晚上她在写规培报告,泡了姜茶,边暖手边喝。她生了病精神不是很好,眼前字迹也有些模糊。
童如晦打电话过来:“你在家干嘛呢?”
童云千垂下眼,淡道:“写规培报告。”
她声音嘟嘟囔囔的,很含糊。
童如晦第一句话就听出来她鼻塞,声音都高了八度:“你生病了?”
童云千停下笔:“没有。”
童如晦冷笑:“没有?那要不要我去调你的检查记录?”
他是真的会干出来这件事,从前童云千上学时补习,童如晦都会准时准点接送她。即便后来他有事去了临海,也会逐一排查她的签到记录。
童如晦并非多么严苛的家长,她优不优秀无所谓。然而对自己的女儿,他有很强的控制欲。
在他看来,他眼里为童云千好的才叫好,她就必须得遵守,否则他就会情绪失控。
自从母亲舒柔过世,童如晦这种变态的控制欲,这些年愈发严重了。
童云千用了拧了拧眉:“别,我就是有点发烧,小感冒,很快就会好的。”
“那你请假,在家休息。”
“我最近很忙,这种小病不需要请假休息的。”
“你不要和我说这个,去请假。”
童云千有些疲累,声音也哑了:“我都说了,只是感冒,不用休息,而且拿这个理由去开假,我带教也不会批的。”
童如晦丝毫不信:“他敢不批?你不要跟我讲这些,没有用,你们院长我也认识,就请假这点事,要不我亲自和他去说。”
“别。”
童云千突然觉得累极了,她不知道童如晦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威慑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不懂。
她只知道,童如晦这样干涉她,仿若是捆住了她的手脚。
就像笼子里的绿咬鹊,原本童如晦将她关在笼子里,后来她哭她闹,童如晦舍不得她难受,将她放了出来。
但他更舍不得这只绿咬鹊飞向未知的,更远的地方。
于是在放出来的时候,他将小鹊翅膀和爪子,绑在了一起。
她像是自由的,却又并不真的是。
童云千深深呼出口气:“我去请假。”
她妥协了。
是个除她之外,大家都很满意的结果。
童如晦语气和缓下来:“嗯,请假之后就在家休息,不备婚不备孕了?你这身体差的,之后要小孩也困难。”
童云千闭了闭眼,挂断电话。
隔了一天她去医院,还是进了急诊室。
她没有听童如晦的去请假,童如晦平时做研究也很忙,总不至于就那样盯着她。
上午来了个肝硬化的病人,满肚子腹水,倒在医院门口昏过去的,联系不上家里人。
童云千忙活了一上午,等到病人醒过来,张主任问话,她跟在旁边记录。
儿科的林医生推门走进来,先是和张主任说了句抱歉,然后朝她招手:“小童,出来一下。”
童云千不明所以,收了笔出去:“怎么了,林医生?”
林医生说:“你去下院长办公室,他找你。”
童云千指关节一顿,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到了办公室,院长已经在那里等她,看到她来眯出个笑:“小童,生病了?”
童云千站在门口,一句话都没说。
刘院看着她,心里有点感慨,其实童云千小时候他还见过,那时候他和她父亲童如晦共事,一晃多少年了,她都长这么大了。
“你的事你爸都和我说了,这个最近啊,甲流本来就比较严重,你这都感染了……”
“没有感染。”童云千打断他,“我只是普通感冒。”
刘院啊一声改口:“普通感冒,普通感冒也要注意休息的呀,也不是不让你干活,你想多学点东西我们也都很支持,但是呢也不能不顾及自己身体……你看,要不你回去跟谁调个班休息一天呢?你爸爸还要着急。”
*
童云千那天晚上回去,和瞿雨音说了下情况,她不想无缘无故请假,问她能不能调班。
瞿雨音很爽快答应了,童云千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可能真是病得重,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
早上门被敲响。
童云千往门口应了声,套上外套去开门。
楼道里是十几个黑千男人,抬着几台箱子,看见她,领头弯腰问好:“小姐。”
童云千皱了皱眉:“你们是?”
“我们是郑小先生身边的人,这是他给您带的礼物。”
童云千眼睫一颤:“郑容微?”
领头颔首:“是的。郑先生过段时间回国,东西先给您送来。”
童云千呼吸凝滞,她不关心郑容微什么时候回国,她只想知道:“你们怎么会有我这里的地址?”
黑千男人愣了愣,尽管有些奇怪她的反应,不过还是照实说:“是童先生告诉我们的。”
童云千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她侧过身,麻木看着他们将一抬抬上好的楠木箱搬进来,每一件都拆来给她查验,珠宝最多,也有各样珍奇有趣的摆件,数不胜数。
童云千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等到所有人离开,她掏出手机,立刻拨通了童如晦的电话:“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住址告诉别人?”
那头童如晦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别人,你们不是快结婚了吗?”
“所以我就得允许他的人随意出入我家门?”
“这怎么了,他送东西给未婚妻,不正常吗?”
她气急:“不正常,就是不正常!这是我家,我的房子,我没有要把住址告诉别人,你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童如晦也跟着吼起来:“我替你做什么决定了?他是你未来丈夫,不过给你送点东西,又怎么刺激你了?”
“他影响我了,你也影响我了。”童云千手腕发抖,“可以让我好好工作吗?”
童如晦都听笑了:“工作,工作重要吗?你不工作就在家当个阔太太又怎么样,是童家养不起你,还是郑家养不起你?”
“可是倘若我不想让他养呢?”
童如晦:“那由不得你!”他疾言厉色道,“既然订婚,你就绝对没有反悔的权利。这么多年,我真是惯着你,要么你慢慢和他培养感情,我不干涉,要么,你现在就滚回临海备婚,你自己选!”
那头说完,像是不想再和她多言,迅速挂断了电话,手机里只剩下一片忙音。
童如晦总是这样,永远在替她做决定,订婚也好,当初选专业选院校也罢,她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
手机掉在地毯上,屋子里,木箱潮湿的气息淡淡弥散,吸进肺腑,像是打了一支镇定剂。
童云千慢慢坐下来。
窗外雨声哗哗,可她的身体,仿若着了火,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她逼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安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
沉默三秒。
童云千从地毯上捞起手机,下载程序,点击搜索。
她要搬家。
她不要再住在这里。
第 7 章 临临
童云千找了个有点老旧的小区,环境不咋好,靠近闹市,在梦溪路那边的巷子里。
很老的居民楼了,抬头电线杆交错,是附属学校的社区,住的多是老年人,年轻人买了更好的房子,就把空房租了出去。
童云千只去看了一次房,立刻就敲定下来。
当天下午,她联系搬家公司,填了个加急单,多交了些钱,让搬家公司给她把东西搬过去。
这个社区好的地方在于够隐蔽。楼下就有小卖部,生活也算便利。除了房子实在太旧,可能会出现一些风险外,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童如晦的手没法伸那么长,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
原先的房子童云千也不打算退掉,以免童如晦起疑心。
她也没告诉别人搬家了。
去看房的时候,童云千看见楼下还有几只流浪猫出没。
小猫有点怕生,大概是她新来的,还不熟悉,童云千也没靠近,往台阶边放了两块面包。
她退远了些,小猫歪着脑袋,警惕地盯着她。
见她没有恶意,瘸着腿上前,舔了两口面包,可能是发现味道还不错,紧接着就小口小口吃起来。
童云千看着猫的后腿。
小家伙三只脚着地,左后的腿大概是断了,一直蜷缩着,用不上力气。
不知怎么的,她莫名想起那天在渡口。
男人跛着脚,一瘸一拐往前走的模样。
童云千默默垂下眼,把另一块面包也放在了不远的地方。
新房的楼道很窄小,没有电梯,在四楼。
童云千跟着一趟趟监督,花了一下午时间把家收拾完。纸箱没地方放,就堆在了门口。
这种老小区,都是一层两户,门对门,童云千签了合同,押一付三。账款结清后,房东就离开了。
楼道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老旧的小区,阴雨天,潮湿得几乎只能听见水滴砸在地上的轻响,楼道昏暗,连空气都是凝滞的。
在原地站了片刻,童云千进屋开始收拾东西,搬家公司全部给她用纸箱打包好了,裹得很严实。
屋子里墙漆掉了几块,床垫也有些不干净,尾端不知道沾上了什么童年污垢,显出一片焦黄色痕迹。
她下午还请了清洁公司,暂时将屋子打扫了一番。清洁工走后,童云千才坐在椅子上开始拆自己的包裹。
她打算先把东西都拿出来,纸箱扔掉,否则可能招虫子。
大门开着,纸箱在楼道里堆积起来,只留了一点通行的空间给上下楼层。
这样好像有点不太好。
童云千就找了纸和笔,给对门留了句话,想着人家下班应该会看见:
【您好,最近在搬家,所以暂时将纸箱堆在了门口,明天会全部清理完。=w=】
她撕了段透明胶,将纸贴在门上。
对门不知道什么工作,好像回来很晚,直到晚上十点多,童云千才听见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很轻,很缓。
对方似乎停下来看了眼纸条,紧接着,她听见一阵窸窣,是将纸箱轻轻踢到了一边。
*
童云千的假休了三天,期间一直没去医院,她原本还和瞿雨音换班,后来听说,是带教医生说她生病,暂时回不了医院了。
瞿雨音给她发消息过来,问她身体好点没,童云千都不知道怎么回。
最后只好说:【休息过了,好多了。】
瞿雨音:【那就好。】
过了两秒,她又发过来:【其实你不来也好。】
童云千:【?发生什么事了】
瞿雨音:【就梁欣那两个姐妹花啊,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几天,她们可嚣张了。】
童云千盯着屏幕,心里有点好笑。
她不知道梁欣在背后说了她什么,不过猜也能猜出来,无非是骂她有背景,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诸如此类。
人在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是连她无心说的一句话都要拿出来声讨的。
童云千不是很在意梁欣对她的评价,本来便不是一路人,只好安慰瞿雨音:【别生气了,随她说吧。】
瞿雨音怒了:【不是,你都不知道她这次有多过分,她居然说你暗恋秦老师!!】
屏幕前的童云千:“?”
她暗恋谁?
这回她是真的惊讶了,她和秦继南在院里几乎不怎么联系,除却童如晦这层身份,他们也实在称不上相熟。
她不知道谣言怎么传那么离谱的。
瞿雨音觉得发消息讲不清,干脆拨过来电话。
童云千接起来就听见她在那边:“那个梁欣,说你跟秦老师在检验科那儿拉扯,你说你病了,故意引得秦老师关心你,真离谱!”
童云千:“……”
“难道你生病也是装的,就为了让他关心你?”瞿雨音不屑地切一声,“我觉得这种事她倒是做得出来。”
童云千却觉得有些奇怪,轻轻垂眼:“我之前担心自己是流感,就去做了个检查,确实碰见秦老师了。但是我没看见梁欣啊。”
瞿雨音:“那谁知道她怎么知道的,可能检验科是她舔狗。”
其实梁欣长得也很美,不同于童云千,她的美明艳张扬,极具攻击性。听说当时在念大学时,也是风云人物。
不过论起娇艳,童云千见过最妩媚的少女,十八岁在大学里红得炙手可热。
那四届临海大学的在读生,应该都听过她大名。
那是真真正正可以做一线流量明星的样貌。童云千见过最动人的,再看梁欣,自然心内不起波澜。
尽管对于普通人来说,梁欣那种长相,也算可以惊艳一辈子了。
相比之下,童云千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她是清秀和温婉,像南方城里的水,缓慢流淌,一颦一笑都温柔,甚至带着股无瑕的冷清。
她像剔透的冰玉。
“检验科的小方,之前大学就跟梁欣一个学校的吧?我听说他大学追过梁欣,一直也没追上……多好笑,现在居然帮她造谣。”
谣言这种事是最麻烦的,明明需要澄清,却越努力越被人误解,属于吃力不讨好。
童云千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她安慰还在喋喋不休的瞿雨音:“好了,没事,她非要这样说,就随她去。”
瞿雨音撇撇嘴:“反正我觉得秦老师才不会喜欢她呢。”
两个人挂了电话。
童云千默默发了会儿呆,继续收拾东西,她准备今天把大部分杂物都收拾完。
童如晦还不知道她搬家的事,因为上次吵架,现在仍然和她冷着,最近两天都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童云千乐得清闲。
她把房间收拾好,明天新的家具就会送过来,童云千打算今晚先将就睡一觉。
这几天一直在忙活,童云千有点疲惫。
拉上窗帘,她把垃圾桶垃圾扎起来包好。
晚上点了盒饭,阴雨天潮湿,最容易招飞虫,童云千还是决定把垃圾都清掉。
小区的垃圾桶就在楼下,那时节天还比较冷,童云千感冒没好,抓好钥匙,出门前她随意裹了件外套。
楼道外面阴雨绵绵,小区的地面都有些老旧了,坑坑洼洼不少,大部分都积聚了水,满地潮湿。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味,和垃圾桶的腐烂气息。
她里面只穿了条睡裙,小腿裸露在外头,外套到膝盖位置,露出来的小腿匀称纤细,脚趾和膝盖都微微泛着粉色。
上楼时,正好看见有人从楼上下来。
她往左,那人往左,她往右对方也往右,最后直接站在中间不动了,插着口袋像是等她先动作。
童云千垂着眸,觉得尴尬又无措,道了声歉:“不好意思。”
然后默默避开站在一边。
楼道里很阴暗,看不清来人模样,只能看见一道高大修长的黑色阴翳,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说出道歉之后,那人的身体凝滞了一秒钟,手指像是要抽离出口袋,最后顿了顿,又没有伸出来。
雨声中,男人静默站了两秒,最后抬步走下楼梯。
路过她时,他身上透出一股很清淡的气息,不记得在哪里闻过,但总之很熟悉。
像是水汽和皂角,还有木头混杂的味道,潮湿清冷,丝丝缕缕弥漫在雨水中。
童云千没想到这么晚也有人下楼,擦身而过后,她才转身,慢腾腾往楼上走。
中途回了瞿雨音消息,她站在二三楼的转角处站了会儿。
等她终于走到家门口,想摸出钥匙开门。
身后脚步声又传来,很稳重,然而偶尔有些忽轻忽重,就像是阴雨天老人患风湿,容易腿疼,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
童云千起初没在意,继续摸钥匙,那脚步声却在背后停下了。
她身体一僵。
楼道此刻的昏暗,莫名让她觉得心慌起来,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恐怖故事。
那人别是跟着她,要趁她开门的时候把她推进去吧?
童云千攥紧了外套,不敢开门,装作找不到钥匙的样子,手忙脚乱翻自己的口袋。
然后,她听到锁孔转动的清响。
那声音好像缓慢停顿了一瞬,紧接着恢复如常,再然后,门被关上。
原来是邻居。
童云千缓慢眨了眨眼,应该是她多想了。
她转过身,对着对面黑漆漆紧闭的大门,莫名多看了几眼。
昏暗里,她站了两秒,转身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