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吃醋的男人最可怕
无风镇的大风还没止息。
云心月他们从官驿后山绕了一段路, 避开无风镇的起风地,才顺利赶去县衙所在之处。
车马驱驰在山道间,撞开临近破晓的浓雾与霜色。
“吁——”
车夫将马勒住。
她和楼泊舟从车厢内走到前室站立, 遥遥望向乱葬岗。
是时,天地一片素白。阴惨惨的蒙蒙黄光高挂,飘摇闪烁,像是迎风落泪的眼皮, 一眨又一眨。
道路两旁全是坟茔,只有开阔处有一个简陋的高台,四面都挂了招魂幡, 有披着杂毛羽衣的人, 手中摇着鼓铃,咿咿呀呀在唱词。
伴随着词与鼓响起的,还有一连串丁零。
云心月听不懂, 转头问楼泊舟:“他在唱什么?”
“‘招魂令’, 召唤亡灵,警惕后人的祭祀之曲。”楼泊舟挑起挡着他的车厢绣帘, 往披麻戴孝的人群望去。
他目力好, 可以轻而易举看清楚镇民的装束,知道他们全披麻而非半披麻,手中拿着竹杖,俨然一副尊长去世,要招魂问灵, 请尊长教导解惑的架势。
实则,祭祀召灵, 不过是让犯人在祭台上跪拜皇天后土,受禽兽血喷。
这等事情, 南陵的犯人在受刑之前,都会遭遇一遍,目的就是请尊长镌刻他们的罪孽,等下黄泉以后,阎王爷一眼就能看清。
多半人跪在山道上,纸钱挥洒飘摇,落在他们身上,甚至被他们脸上淌出来的泪水湿透小半。
“只是不知,他们要召唤哪位亡灵,竟在冬夜下跪,哭得涕泗横流。”
冬夜的土地,比坚冰还要冷锐,素来不带丝毫怜惜,平等地钻开每一个跪着的人的膝盖骨。
他没感受过那种痛,但知道往后会妨碍双腿行走。
云心月愣了一下:“他们都哭了吗?”
拂晓之前的夜色茫茫,只有唱词与鼓铃应和树枝的叉叉声,听不到半点儿抽泣。
“大部分人都在哭,只有几个不哭。”楼泊舟扫过在场的人,“可他们神色不对,似在忍着什么。”
至于是什么,隔太远,他也看不清楚。
云心月嘴唇轻启,半晌才说话:“这里大概有多少人?”
楼泊舟粗略算了算:“五百左右。”
竟然有五百之多……
无风镇人口三千余人,在古代算是大镇子。
五百人口占整个镇子人口六分之一,比一个村子的人加起来还多。
亏得他们还有理智,没有挡在官道上,也没有在入城的必经道路上,否则便是聚众造反。
县尉是有权请兵镇压的。
到时候,他们这群人一个都落不了好。
便是驱逐的官兵不小心将他们打死、打残,那都是占理的一方。
云心月感叹:“他们太冒险了。”
沙曦担心两人又要孤身冒险,一直在旁边守着,身后的西随侍卫,也都佩刀在侧,随时准备护驾。
匹夫之怒,尚且能血溅五步。
一个人若是不想要命了,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扶风也怕出意外,让副将带着几个亲卫,前去军营调兵襄助。
“我记得,赵县尉好像说过,无风镇似乎才五百余户人家?”云心月看着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形,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楼泊舟瞥了她一眼,唇角仍存笑意,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不过就是开口时露了端倪。
“他的话,你倒是字字句句记得清楚。”
云心月:“……”
完了,一时没留意,有人的醋坛子又翻了。
她应该问他记不记得,再甩这句话还给他才对。
下次一定。
“无风镇的确有五百余户人家。”楼泊舟收回眼神,落在祭台上的老人身上,“山城有九县,八十多个镇,无风镇五百余户人家,缴纳千余袋粮草。”
云心月小声嘀咕:“你记得可比我清楚多了,醋什么呢。”
楼泊舟反驳:“不同。我是天生记事牢固,忘不掉,你是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忘记,却独独记得他的话。”
他警惕些,叫情有可原。
若非答应阿弟不随意杀人,姓赵的脑袋早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黑亮眼眸下转,一副她还要说就全部讨剿清算的架势。
“……”
偏在此时,赵昭明带着古三郎与众捕头、捕手,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楼泊舟看着那遥遥行礼,还不忘偷觑两眼的两人,冷哼一声。
“还有个古三郎。”
相比此人,赵昭明还算有点儿眼力见,虽有爱慕,却从不说什么做什么。
古三郎却是端着一张好皮,肚子里不知道揣了多少坏水,装作若无其事、不懂人眼色地靠近。
“……”
她放弃说话。
吃醋的男人最可怕,惹不起。
她微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两步,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笑容。
“你躲我作甚?”楼泊舟伸手将她勾回来,“古三郎此事,错的又不是你,你何必心虚?”
这账,他自会找姓古的清算。
她唯一不该的,只有总记住赵昭明那等闲杂人等的话罢了。
云心月缩了缩肩膀:“你还挺有原则……”
居然一码归一码来算。
“哼。”
夸他无用,她记都记了。
“哎呀。”云心月放低声音,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那还不是因为他说的都是民生大事嘛,我爸……爹可是根正苗红的好君王,从小耳濡目染,难免对这些事情比较上心。”
楼泊舟没看她,但是能感觉到有一根手指顺着袖子往上爬,落在他腰侧,小心翼翼戳了戳。
“你要相信我,好不好。”她声音更低了,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都说了喜欢你,还没结束呢,我怎么会喜欢上别人。”
楼泊舟眼眸微动,转到她脸上:“结束?”
他怎么那么会抓字眼……
“没有结束。”伸出去的一根手指变成三根,高举起来,“我发誓。”
楼泊舟定定看她好几息,才转回去,放眼看浓雾之中包裹的一群人。
“好。”他说,“我相信你。”
信她哪怕惧他,也会喜欢他,不会喜欢旁人。
即便,此话的期限只有今年今时。
他们这边还有几分闲适自在,闲杂人等赵昭明都快要愁死了。
任凭他磨破嘴皮子,无风镇的镇民都不愿意离开。
已是七旬的老者,跪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拉着他的衣摆,声泪俱下诉说着他们的悲愤与恐惧。
“若非大人慈悲,没让我们重新缴纳粮草,恐怕我们下岁连口粮都不保。”老人力有松懈,扑倒在他鞋面,险些以头抢地。
还好,赵昭明及时将他拉住。
“请大人答应我们!”
七旬老者挣脱手肘间搀扶,又深深跪拜下去,其余镇民见他这般,也跟着转向赵昭明,俯身跪拜。
“请大人答应我们!”
赵昭明左右为难时,云心月和楼泊舟缓步走来,沙曦与扶风在他们身旁戒备。
云心月开口:“县尉答应他们就是,不用为难。”
“这……”赵昭明还是不敢轻易允诺此事,更希望这群人能够散去,等候县衙三审过后,提交判决。
身为西随公主,云心月无法直接干涉南陵的治下,只好看向楼泊舟。
该他出马了。
收到眼神,楼泊舟极其配合:“县尉对公主有疑问,还是对我有疑问?”
“不敢。”圣子在南陵就是供起来的神,赵昭明无权质疑,只能同意此事。
他差遣捕头去将犯人全部押过来。
乱葬岗在县衙与无风镇交汇处,路程两边差不多远,来回正逢城门开,见捕头一大早就押犯人,不少人生出好奇心,前来围观。
卯时虽至,可天色昏昏,不见半丝日光,捕头捕手走的又是乱葬岗的路,不少人打退堂鼓。
无风镇的镇民大概都听家人提过祭祀的事情,倒是来得更多,密压压一大片,沉默无声立在树根旁。
就连药郎和牛伯都挤在人群里,一脸好奇之色。
“公主……”
沙曦陡然紧张起来。
“没事。”云心月将她拔刀的手按下去,“西边还有退路,他们都安静挤在南边,不会冲撞过来。”
有些话,沙曦不方便说,扶风倒是没有顾忌:“那也指不定,刁民生事,巴不得权贵被践踏,圣子和公主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云心月只是笑了笑,随他们安排。
她看向捕头押来的犯人——除去六子和三个头目,犯人一共十二。
听闻圣子和公主都在,一同前来的还有县令与县丞等人。
见他们又要狗腿地寒暄半天,云心月直接打断,让赵昭明将犯人交给七旬老人,看看他们到底要怎么处置。
祭台有一人高,一面临坡,瞧着还有些危险。
七旬老人在木梯旁敲着竹杖,将竹竿敲得炸开了花儿,沙沙作响,他嘴里又开始咿咿呀呀唱词。
苍老的声音,似被浓雾稀释散开,在乱葬岗盘桓。
六子他们一个个往上攀爬,面临东边小坡跪下。
站在高台上,一手大瓷碗一手铃鼓的杂毛羽衣,抬脚在台面碾了一下,也不知做什么。
云心月看着那一掌高的密实护栏,眯了眯眼睛。
六子他们陆续低头,却挺直腰背不躬身。
杂毛羽衣摇着铃鼓围住他们转一圈,又一圈,再一圈,转得底下人都看晕了,才抬手要含一口牲畜的血。
未料,那血还没还没进他嘴里,就被他往坡下一丢。
紧接着,跪下的六子一众人爆起,双手一撑,手中的绳子便分成好几截断裂开,他们立刻弯腰拉起一段绳子,直接跳落坡底下!
“来人!抓住他们!”
变故突兀,赵昭明嘶哑嗓子高喊也无济于事,捕头和捕手都慢了一步。
六子他们已落入被雾气覆盖的坡底,见不到踪影。
县令大惊失色,满目不可置信,抖着手指扫过无风镇一众镇民:“你们、你们这是助纣为虐!”
镇民倒是没有要逃的意思。
他们不仅不怕,反而多上几分释然,像是卸下重担一样,从容跪下:“请县令降罪。”
他降个屁!!
县令险些要脱口而出。
好歹想起圣子和公主都在,不能失礼,只好将话吞回肚子里,一时撑得胃有些隐隐作痛。
无风镇是他治下最繁荣、人口最多的一个镇子,要是一个镇子的人都落罪,他这个县令也不用干了,直接回山里种豆子得了。
“公主。”他不仅不能降罪,还得为他们开脱,“其中定有隐情,这无风镇……历来民风淳朴,道不拾遗,互相敦睦,绝不是作奸犯科的人。”
云心月抱着手炉,反过手背暖了暖,轻笑一声:“无妨。扶风将军,把人请上来就好。”
请……请上来?
一众人都懵圈时,扶风吹响了侍卫队的哨子。
坡底也回应一声哨响。
“唰”一下,无风镇镇民的脸庞都白了,人人互相握着冰凉沁汗的手心,目露慌张。
云心月唏嘘,拉过楼泊舟的手,按在自己的手炉上。
楼泊舟侧眸看她:“你好像并不高兴。”
副将办事很快,不仅把六子他们全部拉上来,押到他们跟前,还让借来的大军,将这里包了个水泄不通。
“嗯。”她放眼扫过惴惴不安的一众人,“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过往塑造的三观告诉她,不管内情如何,该揭穿的事情就要揭穿,不能为外物所移。
可是——
能让一镇平日淳朴的老百姓,不畏后果都要冒险出手的事情,真会是恶事吗?
她在那些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心虚与恶毒。
楼泊舟不会安慰人,只好用另一只手抓紧她。
“回圣子、公主、将军。”副将行礼回话,“末将一共抓捕十三人,俱在此处。”
杂毛羽人抬头,露出五彩斑斓的一张脸:“圣子、公主,这都是我一个人安排的!小民愿意受罚,请圣子放过我的家人,不要牵连他们。”
他“砰砰”磕头,嵌上满额细碎石子,磨出一片血色。
楼泊舟不语。
云心月看不得,别过脑袋去。
七旬老人回眸看了一眼其他镇民,将竹杖丢开,“扑通”跪下:“是我没教好自己的学生,若要降罪,请圣子一同问罪!”
有镇民想走出来,但是被拉住。
云心月垂眸看背后不远处绽开的野花,它的花瓣承接一汪于它而言显得过于沉重的露珠,颇有些颤颤巍巍。
县令见状,大声呵斥。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要严厉问罪,绝不放过云云。
年轻气盛的少年男女耐不住了,挣脱长辈束缚,小跑冲上来,跪下,腰板直楞:“此事,有我的份!”
“还有我的份!”
“还有我!”
……
一个个孩子跪下认罪,中年人就扛不住了,最终所有人都跪下,说他们都参与了。
“请圣子和公主开恩!”
县令气得胡子飞翘,一脸恨铁不成钢。
云心月从花上收回目光,平静看向镇民:“开恩可以,但你们总得给我和圣子一个理由——为什么要救六子和匪徒。”
镇民齐齐噤声。
无人说话。
沉寂中,云心月扫过低垂头颅的三个头目,转眸落在七旬老人身上,缓步走去。
“公主——”
沙曦错步阻拦。
云心月摇了摇头,让她退下,自己则提起裙摆,蹲下把人搀扶起来:“老人家。你们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若有,不妨直说。我和圣子,肯定会为大家做主的。”
七旬老人颤巍起身,似在斟酌衡量。
她耐心等着。
赵昭明不禁温声规劝:“圣子和公主并非倚仗权势欺人之辈,老丈有什么冤屈,何不告知?”
扶风适时加火:“还不说,那就通通拿去牢营,凿山开渠!”
凿山开渠常有人因意外、疲惫而死,是件又苦又难活命的差事。
他们其中还有那么多才十几岁的少年……
七旬老人眼一闭,心一横,抬手指向赵昭明等人:“老头子要状告县令、县丞、县尉等人,夺走上任县令、县丞、县尉的身份和官职,杀害他们的家人!”
云心月瞳孔震颤。
什么?!!
第72章真相,默契配合
山风凝滞。
轻轻摇摆的野花绿冠一点, 将承托的露珠灌溉到根上。
县令和县丞等人相继“扑通”跪下,大喊冤枉,赵昭明一脸震惊看向七旬老人, 眉宇之间尽是不可置信。
“老丈,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冤枉我们?”他震惊中还带着几分被背刺的心酸苦楚,“赵某扪心自问, 在任的这几年,也算恪尽职守,遇事不苟, 慎终如始, 晨兢夕厉,每恻于怀。”①
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来如此诽谤。
“县尉乃县令后来与儒学署主持选拔考来, 你之秉性, 我们知之甚少,不做评判。”
七旬老人眼神沉静下来, 像是被逼入绝路的人, 发现仅存的一条生路一样,已有孤注一掷之色。
“可是!县令和县丞,敢拍着胸口说,自己这官,当真是考来的, 而不是从旁人手中抢来的吗?!”
他说这话时,目眦尽裂, 好似被抢了官的人就是他一般,其音激愤震天。
赵昭明一时哑然。
云心月斜眼看县令:“圣子, 我想听他说真话。”
楼泊舟当即掀起衣摆,半蹲下,抬手掐住对方下巴,抬起来。
“说。”
他脸上笑意浅浅,眸子亦是黑亮之色,一派温柔相。
可县令却无端觉得后脊骨沁凉,额上生出一片冷汗,顺着发丝滑进头皮。
那感觉,就像有一条条小蛇顺着发缝钻进去,嘶嘶吐着信子,随时会咬在头皮上面,让毒素腐蚀他的筋脉。
他张口辩驳:“非也。这老丈……在污蔑下官,下官的敕牒与告身,早在上任时已经验明,且还有铜质鱼符在,怎可冒名顶替。”
敕牒,简单来说就是官员委任状,而告身则是官员的身份证,不仅要写这人的身材、面貌特征,往上三代人的身份都会写清楚。
然而——
楼泊舟逼视:“你在撒谎。”
他脸上的肌肉走向,分明不对。
“下官不敢。”
“你就是在说谎!”老人家一朝将深藏的秘密撕开一个口子,装载心里沉重的东西,便忍不住顺着这个口子往外哗哗流出。
据他说,县令他们本来就是盘踞鬼头寨的土匪,只是当时的县令好心,念在他们是从高阳流亡而来的平民,不曾杀人,便给了他们改过的机会。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土匪一开始是当真想要改过自新,只不过架不住他们是外来客,什么基础也没有,要重新打拼实在太难。
他们从前似乎还有些家底,不曾吃过什么苦头,一朝家族衰败,遭了难,这才背井离乡。
当时县令看他们还略懂文墨,就让他们留在府衙办事,让他们当书吏做捕手。这种走后门的行为,背后被人议论几句,总是免不了的。
但他们自认为自己昔年可是风光无限的贵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差距,渐渐就开始在心中积怨。
直到——
有一回,竟有人将他和当时的县令弄混。
这让土匪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
取而代之!
土匪这条毒蛇,不仅把当时的县令吞下,还披上县令的皮,利用一次外出勘察河道的机会,把对方推入湍急河道,伪装成自己失足落水。
他们身形容貌是相似,但还没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为了让夺权更顺利,他便操纵了一场大火,用年关将至为借口,把整个县衙的人聚在一起,但凡不顺从他的,便全烧了。
其他人虽然见过县令,但是并不多见,又有几个合谋在旁边混淆视野,倒还真的让他蒙混过关。
“此事,六子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绝对不会有错。”
七旬老人气得手直发抖。
云心月伸手托住他的手肘,以免他气愤之下软倒。
“公主,让我们来就好。”
沙曦派副将去把人搀稳扶好,不要劳动公主。
六子哑声开口:“没错,他放火的时候,我就在对面暗巷站着。我这人吧,一生懦弱,当时也没敢揭穿。”
云心月还是有疑问:“你既然也是衙门的人,他为什么独独放过你?”
六子垂眸看着自己的膝盖,怔愣一阵才摇头:“不清楚。”
“那你当日,为什么不在县衙?”
“我那段时间因为帮漆园采漆染了红癣,浑身肿胀,又因捕贼之事,伤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和瞎子也没什么区别,便告了病假。”
“再见到县令,你就没说什么?”
“我……”六子嗫嚅,“我这人认人有些难,以为他是真的县令。”
懂了,他靠脸盲躲过一劫。
“既然知情者几乎都丧生火海,你们又是为什么笃定县令被换了?”
这时,跪下的人抬起戴着木头面具的脸:“因为,我回来了。”
“!!”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口听到他承认,云心月还是心里一突。
“他们几个,都是我从火场里面救回来的。”
她抿了抿唇:“来人,揭开……他们的面具看看。”
侍卫向前几步,将他们的面具摘下。
底下皮肤果然全是扭曲伤疤,不仅脸上有,还有前胸后背,有一个甚至烧得半条小腿成了干柴模样。
只看一眼,云心月就受不了,移开眼转向县令。
不,该叫他纵火贼才是。
她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纵火贼张口。
“现在虽然是初冬时节,但是县令的亲人朋友要是听说了这件事情,恐怕也不会拒绝有人助他们风雪兼程,”她从不知道,自己说话还能这么冷淡,“来无风镇为其做主。你说对吗?”
她在发现车辙印后,就让扶风查过告身,县令三代虽非达官显贵,但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纵火贼想杀光,也没这个本事。
估计只能装作对方的幕僚之类的身份,隔几年回一次,送送礼而已。
从官本就要远离家乡,就南陵这弯弯绕绕,曲折难行的山路,几年见不到一面实在太正常了。
对方赶来固然能拖一段日子,可他最终能不能死得干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倒不如趁楼泊舟在,判他死个干干净净。
“公主既然已经说出‘为其做主’,而不是‘为你做主’,想必是已经有了定论。”纵火贼一改软弱卑微,眸中露出几分恶毒,“为何?”
他不甘心!!
明明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偏要在他临近升迁的时机,将他打回原形!
他这句话无疑是承认。
楼泊舟已不用逼他说话,便将人下巴松开,起身。
正想伸手拉云心月,想起自己碰过什么,又蹙眉收回手,掏出帕子细细擦拭。
一旁的赵昭明像是受了什么沉重打击,脸都白了几分,踉跄后退几步,被古三郎撑住后背。
“昭明?”
“我没事……”
他只是,需要缓缓。
云心月看着他根本没有悔,只有恨的眼睛,犯了劣性:“想知道?那不如先说说,我是怎么发现无风镇诸位的蹊跷好了。”
她转眸看向无风镇一等人。
“你们想知道吗?”
七旬老人苦笑:“公主聪慧,愿听其祥。”
“老人家,在说之前,能问你们一个问题吗?”云心月心中有点儿猜测,但还是想亲耳听他们说。
“公主问便是。”
“无风镇五百多户人家,都愿意为上任县令鸣冤吗?”
“是。”七旬老人眼珠稍有浑浊,眼神却很清明坚定,“县令是我们的恩人。无风镇地处边城,本就多事发,我们无风镇紧挨裂谷,地处偏僻,本是山城最贫瘠的镇子,是县令十三年扶持,才把路通了,让我们的孩子读书学礼,有机会走出去。”
杂毛羽人自嘲一笑:“公主和圣子是贵人,大抵并不清楚,能走出无风镇这片小地方,读点书,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寡言的六子也忍不住为此说一句:“县令是好人。”
上任县令本人并无说话。
云心月垂眸看他一眼,又收回眼神,看向无风镇其他人:“能得父老乡亲全体爱戴,我相信他为政十三年,肯定做了不少好事。”
她顿了顿,掠过这群人紧张的神色,有些生硬地转了话头,开始说自己是怎么发现他们都参与了此事。
“事情源自昨夜,我们从县衙回官驿,经过一个干涸的坑,却陷了进去,得抬着马车才能过。这让我想起无风镇和山塘镇交界处的几道车辙印。”
赵昭明眼眸一动:“道上新旧不一的两条车辙印?”
楼泊舟抬眸看过去,下睑微敛。
“没错。”云心月轻轻点头,“其实,我一开始误会了,以为车辙印深,是运送木头,只要顺着深的印子追去,就能找到木头所在。虽然当时不知道木头要来干什么,但还是一路追到了鬼头寨。”
赵昭明嘴唇张开,准备说话,楼泊舟就抢先了:“不过,鬼头寨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温泉池子。反倒是一路向裂谷的方向去,会越走越冷。”
纵火贼蹙眉:“那又如何?鬼头寨那片地方,本就是出了名的冰火两重天,一边极热,一边极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无风镇秋日干燥,一直没有下过雨,唯一一场雨夹雪,就在我们车驾离开当日。”云心月没回答他,回忆起当时情景,“两国联姻,嫁妆豪重,车辙印也才那么深一点儿。就算粮草堆得再多,旱天行路,也绝不可能有那么深的车辙印。”
赵昭明恍然大悟,欲要开口,又被楼泊舟不紧不慢抢了先:“是故,两道车辙印几乎一样深的解释,只有一种——那就是车上装载的东西,不仅有、或者说不是粮草,而是带水的东西。”
水在运送过程中,落在地上,泥土变软,车辆前后反复碾压,所以车辙印就显得格外深。
等到丑时和寅时的大风刮过,道路风干,便留下痕迹没消除。
云心月:“我一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车辙印会通往鬼头寨,知道车上有水之后,我就懂了。”
楼泊舟接话:“因为那不是水,而是冰。”
云心月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
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管,没想到对一切都很了然于心嘛。
“你们圣子说得不错。”云心月道,“因为唯一有冰的地方,就在鬼头寨。”
扶风也懂了:“所以,公主昨夜在路上就叫我们去鬼头寨找冰洞,用麻袋装冰,避开无风镇的人运回来,还做什么实验,是这个用意!”
他真是驽钝了。
听到“麻袋装冰”四个字,无风镇镇民就知道,公主的确什么都猜中了。
七旬老人叹息一声:“仅是一次车轮陷落,公主就能抽丝剥茧,实在令我等无地自容。”
云心月摇头。
她哪里就有那么聪明,还不是先前大家一起找的线索多,忽然冒出来一根线,就串起来了。
“不知公主可否告知,为什么凭这些,就断定我们都参与了?”
第73章情敌请客,必有蹊跷
光是凭借上述, 顶多能推断作案手法。
不过,作案手法能推断中间的环节,以及这些环节需要多少人手。
“首先, 他们只有十二人,要在子时等所有人秋祭结束回家至丑时狂风到来之前,完成运送碎冰和偷盗粮草的任务,并且离开, 绝对完不成。”云心月敢笃定。
俩小时不到的时间,能干什么。
赶路恐怕都不止这个功夫。
七旬老人目光闪动:“那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同伙还没有一网打尽。”
而不是他们无风镇的人, 就是他的同伙。
“这个顾虑是对的, ”云心月自己也怀疑过这个可能,不过很快就打消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其他同伙必须满足几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就是能在狂风中屹然不动, 进退自如,才有可能顺利运输粮草, 并且让更夫目睹十二方相盗粮的一幕。”
但她觉得不可能。
她亲身感受过无风镇的大风, 不要说进退自如,想要留在原地都困难。
就连楼泊舟这么好的身手,在狂风中都不会随意乱动,其他人怎么敢?
除非真有神仙妖魔。
“那么,真相就……”她顿了顿, 收回属于别人的台词,“就只有一种可能——根本就没有十二方相盗粮的戏码。两位更夫, 都说谎了。”
七旬老人:“那也只是更夫。”
“如果你们没有搞狐狸娶亲* 这一套,我也不会这么大胆猜测, 你们全部人都参与其中。”云心月神色复杂,叹出一口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的气,“我一开始猜错了三次。第三次就是以为你们大费周折,想要将我们留下。
“事实上,那些木头虽然是你们砍的,但是你们也并非有意为之,山路的坍塌,更是意料之外。你们比谁都要急切,将我们赶走,是吗?”
所以才会有狐狸娶亲这种神叨叨的事情。
无风镇的人都不说话,但不约而同避开她的目光。
这就是默认了。
“先说木头引发我怀疑的事情吧。”云心月转向赵昭明,“县尉当时也在场,可还记得开路的人都从哪里招来?”
赵昭明数次插不上话,已然放弃,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愣了一瞬,才回话:“回公主。由六子带着二十捕头,四十武卒,在山塘镇招募了一百力夫,无风镇招募了一百力夫。”
“这就是了。”云心月目光落回六子身上,“六子怕山塘镇的人出力不积极,就从无风镇募了人。不过,他本是无风镇的人,把机会留给自己人,倒也算不上出奇。”
楼泊舟接话:“出奇的是,我们每一次行动,对方似乎都很快知道。包括我们的每一次布局,对方也了如指掌。”
云心月看了他一眼,扬起眉头。
这么明白她想说什么吗?
“圣子说得对。”她差点儿不合时宜地露出过分灿烂的笑容,赶紧敛了敛,“不管是查找车辙印,还是鬼头寨小观里的木雕,又或者是温家娘子送亲偏离约定点的事情,都实在太巧合了。”
遇上这种情况,要不是对面神机妙算,那就一定是出了内鬼。
所以,合并数次事件后,嫌疑人就落在赵昭明、古三郎和一众捕头身上。
捕手是轮班制,还有更换,但是这些人里,除了古三郎之外,次次都在。
将古三郎列入怀疑对象,还是因为他和赵昭明关系太好,不排除套取消息的可能性。
即便偶尔不在,也无法排除嫌疑。
毕竟,最值得怀疑的人,其实就是赵昭明本人。
“我们最后确定是六子,还是因为打探时,发现县衙卷宗几年前失火烧掉不少,而那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存活的人里,又参与这些事情的人,只有六子。”
光有这个,倒怀疑不了什么,顶多打个问号,但是数学题还有假设再推理呢,现实就不兴她活学活用了么?
将这些事情全部摆在一起,假设六子是传递他们行动那些人,而无风镇的人参与其中,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包括为什么扛锄头的大娘明明对他们那么热情,对温家娘子扎破手都那么紧张,却对她被狐狸强娶的事情似乎没什么担忧等等小细节,一下就能解释通。
“实在是能做出这些事情的人,除了你们,实在没有别人了。”云心月说道,“你们运粮是真,只不过将粮食运到镇上清点完,交差之后,就趁着秋祭热闹之际,让六子当内应,偷梁换柱,用碎冰换了粮草,运到鬼头寨底下的山洞,给了他们。
“至于木头,你们不敢在无风镇砍伐,怕被发现端倪,就去山塘镇最偏僻的地方偷偷砍,运去给他们造床桌之类的用品吧?”
刚开始只是猜测。
不过扶风昨夜带人去找山洞和冰洞,已经证实。
七旬老人闭了眼:“是。”
“当然,想要不被发现,你们肯定也留了一圈粮食,用东西支撑着,在碎冰之上。
“等到碎冰融化,我们这些外来人都离开,你们就搬走粮食,抬入就近人家的屋子里。
“装冰的麻袋,则让大风把吹干,四处飘落,再演一出假装瞧见十二方相盗粮的戏码。对吗?”
七旬老人:“对。”
“你们之所以冒险,是不是之前每家轮流出粮,日子过得太紧巴,才出了这样的主意?”
“是。”
云心月看着他垂下的头颅,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想明白。”
“公主请说。”七旬老人苦笑叹息,“也没什么不能告诉公主的了。”
一切都已暴露。
没有希望了。
云心月:“秋祭那夜,我听到的奇怪铜铃,到底是什么?”
唯有这个疑点,她一直解不开,想不通。
七旬老人愣了一下,看向张家村和温家村的人。
两边的人都竭力否定:“我们都听张老所言,把铜铃的舌用布包得紧紧的,只有假扮狐狸娶亲时才用。”
那就奇怪了。
难道真是她听错了?
她抬起眼眸看向楼泊舟:“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你来决定怎么处理吧。”
身为西随公主,她干涉的已经够多了。
再多,可就引南陵王生疑了。
要是对方以为西随和亲,是想要干涉南陵内政,这亲和了也是白和。
“报给山城太守,让他过来处理,该杀的杀,该恢复原位的恢复原位,本朝律例应当怎么办,他就怎么办。”
楼泊舟并不想亲自处理。
扶风和夏成蹊都看了他一眼。
他们总觉得,这位圣子好像知道些什么事情……
山城太守的府衙离无风镇有些距离,就算有人上报,再等太守马不停蹄前来,至少也要两日功夫。
这两日,楼泊舟让赵昭明暂代县令一职,一切如旧处理。
无风镇的人都不必收押,教育一顿,再罚几日工就是。
等到山城太守前来,他的判决也没差多远,纵火贼判了绞刑,在城门处行刑,警示众人;上任县令官复原职,但是因他脸上的伤,想要往上升迁,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无风镇的镇民,已经被圣子和公主训导过,下官便不再多舌了。”山城太守看起来还是个老实人,诚惶诚恐道,“治下出了这种问题,下官有罪,还请圣子责罚。”
楼泊舟一眼都懒得看他,只管说事情。
“此间事,你自己上呈刑部与朝堂就好,与我无关。”转眸看了云心月一眼,他还是大发慈悲,补充一句,“只有一点,县令得百姓爱戴,百姓全力救他,并无过错。”
山城太守连连躬腰:“是、是、是……”
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也不可能送走一个繁茂的小镇。
那得掉多少政绩啊!
更多的事情,他们就没有干涉了。
闲暇的两日里,云心月忽然对南陵的农业生了兴趣,楼泊舟陪她去村里走访,问一些耕种有关的事情。
着重在农具与育种方面的技术。
不过——
七旬老人,也就是张家村的族老表示:“老头子耕地多年,只知道我们无风镇所用农具,并不知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
云心月说着没关系,让他只管介绍就是了。
张老看了一眼楼泊舟神色,见他并无丝毫异动,才敢带他们去仓库,一一介绍过去。
她则用简陋做出来的炭笔,在册子上记录。
记录完,要告辞时,张老捧着一个布包前来:“圣子、公主且慢。”
云心月收好笔簿,转头看他。
“这是我们无风镇几个村子的一点儿心意,都是亲手所做的小零嘴,不值当什么,还望二位贵人不要推辞。”
他们心里虽然存了侥幸,但到底做得不对,此番有惊无险,还得亏两人出手。
云心月都有点儿不好意思领。
有关无风镇全民出手帮扶的猜想,夏老和沙曦一开始满眼不敢相信,只是没反驳她。她坚定认为有可能,因为她看过奶奶和太奶奶那一辈人的团结与信念。
但,她初时也仅仅停留在,他们会不会是为谁而复仇的猜想上,完全低估了老百姓们的大义与牺牲。
她有愧。
怕她不信,张老打开布包,递到云心月和楼泊舟面前:“圣子、公主请看,真是烤米和烤饼之类的零嘴,没什么要紧东西。你们要不先尝尝?”
盛情难却,云心月便拿了一块看着酥酥脆脆的烤饼,撕开分了楼泊舟一半。
只是没想到,烤饼还挺好吃。
“这饼是刷了蜂蜜吗?”她又啃了一口,“这味道还挺特别的。”
张老看她连吃几口,眼尾笑出一朵小雏菊:“是山茶和蜂蜜调配出来的酱。要是圣子不爱吃甜的,还有光用山茶炒出来的米,混着茶叶渣吃也行,单吃也行。”
云心月都尝过,觉得各有各的好吃,一个主意漫上心头:“张老,要是这件事情可以办,你就是功臣!”
张老:“?”
公主在说什么。
算了,不管说什么,笑就对了。
雀跃的云心月,一路啃着烤饼回到官驿。
“夏老!礼秋!你们在……”一脚踏进大堂,才看清楚他们都坐在堂上,对着一张新舆图。她紧急收住话头,换了一个,“……研究行程呢。”
礼秋颔首,看向她抱着的包裹:“公主可是有事情吩咐?”
“嗯。”云心月将包裹放在桌上,“不过你们先说完,我这事儿说得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夏成蹊从桌上捞来一封红金色请帖,递给她:“行程的事情,已经定下。倒是公主这边,有人宴请。”
云心月接过,顺嘴问:“谁呀?”
“赵县尉与古三郎。”
他们请她吃饭做什么?
有钱没地方花?
楼泊舟唇角弧度微微平落,吐出两个字:“不去。”
“哦,是这样的。”夏成蹊小心翼翼退两步,扎心一击,“人家没请你,只请了公主。”
第74章他这次真疯了
楼泊舟体会了一把心梗的感觉。
明明什么触感都没有, 就是觉得有东西堵在胸口,令人不快。
云心月赶紧充当灭火员,伸手拉住他的手掌, 用两只手掌包裹着。
“我们俩经常一起出入,他们肯定没想太多,就默认我们会一起去了。”
免得他越想越生气,她赶紧把正经事儿搬上来说。
“我有一个可以混合牧业与茶叶, 创造一款新产品的想法,大家有兴趣听听吗?”
西随地处西北一带,以牧业居多, 而南陵山多, 茶叶种植几乎遍布每个州府。
这牧业和茶叶混合的意思,一众官场人都心里了然。
所谓联姻,看重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交换, 而不是儿女情长。
西随和南陵联姻, 除了大家一致想要远交,以围攻之势抵御过于蛮强的邻国高阳之外, 还有商议开通从西随、安国、大周到南陵的四国商路一事。
要不然, 安国和大周也不会让道给他们机会联姻。
夏成蹊年长,他先开口:“公主请说。”
云心月先没说话,只让厨房从随行的牲畜群那里取来羊奶和牛奶,再拿点儿质量好与质量一般的茶叶过来。
“对了,还有四个瓦罐和火炉。”
其他的好办, 但是这个质量一般的茶叶……
厨娘为难:“公主,得出去买。”
他们随行的东西里, 没有质量一般的用品。
云心月:“……去吧。”
她让别的厨娘先把羊奶和牛奶煮开,等茶叶买回来, 再冲泡一轮,丢进其中两个锅里一起煮。
其实她不太会煮奶茶,凑合吧。
四锅简易版奶茶用碗分开,上桌,她才把包裹打开,让他们试试一口奶茶,一口饼。
西随人都习惯喝奶,但一般加盐,礼秋觉得口感不错,味道没那么重了,但并不爱甜味,幸好这些零嘴也带茶,且多为咸甜口,可以冲淡奶茶的甜味,比她们平日单吃馕可好多了。
夏成蹊不太能喝腥。臊的奶,但是奶茶还可以,刚开始可能还是有些不惯,可烤饼和炒米可以冲淡那股味道,多吃几口,倒有些上瘾。
“怎么样?”云心月期盼看着他们,“要是连同……”她把嘴边的“农副产品”几个字收了收,换了个说法,“这些食物一起往外推广,会不会让大周的人更容易接受?”
想要联合开通商路,那就得发掘彼此之间的商业价值。
大周是中原大国,地大物博,对方的需求多了,他们才能生出更多的供养。
将奶制品和茶叶捆绑在一起,主要还是为了加强两国之间的纽带。
“而且,牛奶和羊奶营养价值高,可以促进婴孩的骨骼生长,增强老人的骨骼。”她想了想,“不过老人家还是得低糖。你看我们西随的男男女女,骨骼都更硬朗,骨架也更大一些。我们可以往这方面宣扬。”
当然,可能因为她是大周和西随的混血儿,骨架比西随人要小一些。
夏成蹊虽不习惯喝奶,但他也知道四国商路一旦开起来,提前做好这些准备有多重要。
“多谢公主提醒,我们南陵一定着人在云城事先造势。”
云城有大周西境最大的边贸州府所在,打通商路必定会途径那里,想要商人争抢入手某件商物,在那里造势就是最好的。
刚好,听闻大周在云城驻扎的怀德军将士吃不惯牛羊奶,每次都是捏着鼻子灌下去。将此物献上,既可以趁这个机会聊表上次云城相助的谢意,又可以推出此物。
甚好。
“就让老夫手书一封,感谢怀德军成功‘救回’我们圣子。”
夏老与礼秋斟酌造势的事情,云心月不太懂这块,只在旁边安静听着,学学。
现代人很多宣传的手段,什么旋转灯塔、宣传单、捆绑销售、饥饿营销、打折等等,其实现在也有了,只是说法不一样,传播速度也不如科技时代罢了。
她听上小半天,涨了很多见识。
楼泊舟一直默不作声,脸上的笑意也很快就恢复了,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云心月有点儿害怕他在沉默中爆发。
她希望他真的没事。
*
翌日。
云心月带着帖子到东山庭。
东山庭坐落在山头,是山城一座很受欢迎的特色园林,有点儿像云城的云霄楼,只不过地方更大,更有野趣,也更清净雅致。
主要是,在这里吃饭不按包厢算,按一个个院落算。
真是有钱人才能理解的挥霍。
她坐在香炭旁边,往足以入画的庭院看一眼,慢慢收回落在白雪红梅上的目光,停在对面古三郎身上。
“原来,不是赵县尉和古郎君一起找我,是古郎君一人有事找我。”
楼泊舟随她到东山庭,却窝在马车上不来,真是白置气了。
“公主误会了,今日的宴会不假,只是古某的确有事想要讨教公主,才厚着脸皮,将公主请到此处。”古三郎敛眸一笑,将温好的果酒递向对面,“公主先尝尝这青梅酒如何?”
云心月捧起酒盏,先闻了闻,才饮了小口。
浓度不高,入口甘甜。
挺好喝。
她才放下酒盏,古三郎又推过几碟精致的糕点:“公主,请。这是南陵山城特有的花糕。南陵多地都有蝴蝶谷,盛产鲜花,四季都能做花糕。”
对吃的东西,云心月还是热衷。
她伸手拿了一块。
一口咬下去,外层细腻,入口即化,中间裹着鲜花酱,有一丝丝韧劲和清甜香味。
还不错。
东西吃过也喝过,算是给够面子了。
她放下酒盏:“不知古郎君宴请,这宴……在什么地方?”
确定他们两个这样,不算私会吗?
“公主莫急,我与昭明设宴,乃为公主践行,不敢怠慢。”古三郎起身,给她满酒,“只是三郎确实有一私事,想对公主说,这才冒昧将公主请来此处。”
他复又提。
云心月看了一眼半满的酒盏,没有端起来,只是抬起眼眸看向对面那张脸:“什么事?”
先说。
要不是身边还带着两百侍卫,听到对方请她入内,单独说事的时候,她转头就走了。
她脾气是好,但还没有好到让人任意拿捏自己。
古三郎垂眸翻找,翻出一封像荣誉证书一样,绣有锦缎花边的、窄长厚实的橙皮书,递到她手中。
云心月狐疑接过,打开,看得眼睛都瞪直了,差点儿从眼眶里脱出来。
怕自己误会,她还强作镇定,认真看了两遍。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文言文解读水平,是不是随着高考的远去,已经烟消云散,风一吹就只剩个囫囵印子了。
这自荐书——
着实有些惊人。
对面跽坐的青年温雅不变,笑吟吟看着她。
“古郎君是在开玩笑吧。”云心月把橙皮书阖上,丢在一边,“我没有养男宠的习惯,更不用说,是当和亲公主的时候养男宠。”
膈应谁呢。
背后的春莺和秋蝉,以及门外的沙曦,听到的都沉默了。
——连内心也无语了一阵的沉默。
古三郎还是笑的模样:“公主不必满口拒绝古某,古某……”
“停——”
平心而论,古三郎五官虽然算不上无瑕,但的确是个长得很不错的男子,是如同唐诗宋词里走出来的雅致。
但是——
这种雅致也是精心雕琢过、修饰过的美,缺点儿浑然天成。
真正的美人儿,形骸是舒展自然的,哪怕染上风霜,也自有筋骨,不管赞美之言多么浮夸,贴上去都不至于显出空洞、苍白。
见过楼泊舟,古三郎哪里还能入眼呢。
别闹。
“古郎君。”云心月理了理自己有些乱的袖子,“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收男宠?”
她平时好像看女子多于男子,也没露过急色垂涎谁的样子啊。
顶多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老往楼泊舟敞开的领子瞥。但他们是彼此的联姻对象,又两情相悦,她瞥得理所当然。
不是么。
但她似乎并没有对古三郎有过任何暧昧举动,对方怎么会这么满怀自信,前来自荐枕席。
古三郎倒是被她问得一愣:“西随的公主,难不成不收男宠的么?高阳的公主与北丹联姻,北丹的公主与陈国联姻,陈国的公主与大周联姻,天下共分十一大国,各国公主纳男宠……不是很常见的事情么?”
云心月:“……”
这好像比战国的风气还开放。
难怪沙曦她们一个个都不吱声,并不觉得她被侮辱了,敢情世风如此。
没事,能圆。
见多风雨之后,越发从容的云心月微微一笑:“古郎君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古三郎讶然:“公主果真立志不收男宠?”
云心月:“……”
什么玩意儿就要到立志的地步了。
男。色是什么稀罕东西吗?
她还没发作,天上降下个楼泊舟,抬手就掐住古三郎的脖子,将人摁到地上摩擦。
他的动作过于悄无声色,要不是古三郎倒下时,宽大的袖子带倒一侧酒盏,发出“哐啷”一声,云心月都没反应过来。
古三郎目之所及,一切倒转,对上一双收敛笑意之后,显得格外淡漠无情的深邃瞳孔。
他脖颈处的手指在收紧,怎么掰都掰不开,对方像是挤压瓜瓤的水一样,将他的气息全部挤了出去,呼吸难以为继。
没几息,连耳边都响起嗡鸣。
在此一刻,他确切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意与锋锐的杀意,让他背后寒毛倒竖,手脚发软。
“阿舟!”云心月扑过去,拉开他的手,“放手,他要死了!”
楼泊舟双眸通红,耳朵屏蔽了一切声音,只有古三郎带着几丝笑意的“收男宠”三个字,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
收男宠收男宠收男宠收男宠收男宠……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掉要跟他抢阿月的人。
杀!杀!杀!
春莺和秋蝉她们也来拉人,但是完全拉不动,加上沙曦都撼不动他半分。
“阿舟!”云心月急忙钻到他双臂之间,捧着他的脸,担忧地重复喊他名字,“你冷静点儿。你看看我,看我好不好。阿舟。”
通红的眼瞳里,被她的脸庞占据。
楼泊舟慢慢松了手。
“咳咳咳——”古三郎赶紧滚开,剧烈咳喘。
云心月向沙曦使了个颜色,抱住楼泊舟手臂,往外面拖:“走,我们回去。”
迎面扑来的风雪,未能将他漫天杀意冲散,反倒给杀意添上几分冷锐。
他抬手解下狐裘,罩在少女头上,撑开一片小小的空间。
风雪被隔绝在狐裘之外。
小小的空间里,全是他身上带着火气温热的浓郁柏树香气,以及在头顶急促乱蹿的白茶香。
他抬手将她抱上马车。
哐——
车门紧紧合上。
第75章为什么眼神这么不对劲儿
车窗没开。
竹帘将薄纱紧紧压在窗上, 车门一关,天光顿时迷蒙起来。
云心月心口一窒,像是呼吸陡然被斩断。
“阿舟?”她有些惊疑地喊他。
楼泊舟一直盯着她, 不曾回头,只将关门的手收回,压在铺就的毯子上,慢慢靠近她, 将她圈在自己双臂间。
扣在座上绣垫的手指,亦缓缓收紧。
云心月可以清晰看到他通红眼眸中剧烈的挣扎,如同两只困兽被放在狭窄的笼子里, 奋力撕咬, 撞得牢笼“哐哐”响。
他沉默不语,可他的眼睛却什么都说了。
——他内心的不平、不宁、无法冷静。
此时此刻,似乎只要一根小小的稻草置于他身, 就能将他逼疯, 让他疯狂甩动身体,不顾死活去撞击牢笼。
车厢有瞬间的凝滞。
她能充分感受到那种冷锐的危险, 手脚不受控制地发软, 只能勉强支撑她歪斜着,不倒下去。
车外风雪似乎更大了。
雪花随呼啸的风,簌簌砸在车厢上,像纸裂之音。
撑在毯子上的手有些发涨,腕骨发酸, 云心月往后挪了挪,想用车座支撑身体。
下一刻, 楼泊舟逼得更近了。
连空气都畏惧他的怒气,四处逃散, 令她有一阵觉得呼吸困难,心跳急促。
她凝望那双过于黑沉,不见丝毫光亮的眼眸。
“你想收男宠?”
楼泊舟终于开口说话了。
出口的语音十分稳定、平静,并不如他的眼睛那样波涛汹涌。
只是——
对于了解他的云心月而言,他这种稳定、平静,比浸湿的糯米纸还薄,只要伸出手指轻轻一戳,就是一个大洞。
“不想。”她想也不想就否认,“你要是早早就在那里,应该听到我拒绝过他好几次。”
可楼泊舟不在。
他要是在,在橙皮书递出来的瞬间,他就将东西撕碎,塞进古三郎嘴巴里。
根本不会给她打开细看的机会。
他现在的关注点偏了——
“好几次?”
搁在绣垫上的手,收紧。
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清楚回荡在云心月后脑勺近处。
她心里暗叫不好。
意料之外,楼泊舟居然没有暴走,只是清亮的少年音降到冰窟中:“你喜欢他?”
云心月:“??”
“我没有喜欢他。”她矢口否认。
要是她喜欢古三郎,为什么不接受他,还要拒绝好几次。
“不喜欢,还能听他几次剖白心意?”
云心月:“……”
关键不是在于她拒绝了吗?为什么会歪到这么偏的地方去?
她一时哑然。
楼泊舟脸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他在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失控,赶紧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不让人跑掉,一手捂着不受控制的半边脸,快速转过去。
不明所以的云心月,只看见他捂着眼睛转头。
“阿舟?”她顾不得解释这件事情,有些担心地探身看过去,“你怎么了?伤到眼睛了吗?”
“没事。”
楼泊舟身躯轻轻颤动,一股恐惧感笼罩他心头。
这种感觉,从他学会徒手撕碎一头老虎,以绝对武力控制十万苍莽山野开始,就不再有过。
他以为,自己此生已与这样的心绪再不相见。
真是没想到……
“爱会让人软弱。”
祭司苍老的喟叹,在他耳边响起。
软弱。
他在心底咀嚼这两个字,不得不承认,祭司是对的。
从前在山野不要命地搏斗八年,只为消灭一切威胁他的存在,令百兽万毒亦俯首避让他。
然则。
有些东西,在遇上她以后,似乎不知不觉就变了。
由爱故生忧。
他会担心她的生死,担心她的疾病,担心她的喜忧,进而——
由爱生怖。
怕她看见血腥,怕她的厌恶,怕她的移情。
怕她——
发现他光鲜皮相之下,腐朽糜烂的真面目。
刚才掐住古三郎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过,要是她敢露出一丝厌恶,远离他丝毫。
那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带回十万大山之中,令万毒百兽团团困守。
就那样,把她藏起来。
独属他一人就好了。
可是啊……他又情不自禁想起她说的傀儡论,想起她在喧闹烛火中,回头对他笑的模样。
那样生动的容色,要是被困于深山之中,怕是要湮灭了。
就那一瞬,他已不忍、不舍。
“阿舟。”云心月趴在毯子上,仰头看他露出来的半张脸,伸手抓住他捂着脸庞的手腕,“你到底怎么了?”
轻柔的话语,打破沉寂的昏暗、凝滞的空气。
车外狂风亦温柔了半分,连马儿都不再不安踏蹄。
楼泊舟捂着半边脸的手不曾放下,只是抬起被水波泡得通红的眼睛,挪到她脸上。
“你的眼睛好红!”云心月惊呼一声,直起腰,抬手想要摸一摸那通红的地方,又怕加重感染。
抬起的指尖,最终只落在他下眼睑处,轻轻抚动。
“疼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他掌心覆盖下的另一只眼,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
——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咬了一口似的。
他不知疼不疼。
可他撒谎了:“疼。很疼。”
“怎么会这样。”云心月也着急了,从身上翻出帕子,小心把他眼周擦了一遍,“你用手揉眼睛了吗?”
“没有。”
“那是有东西掉眼睛里了?”
“不知。”
云心月手指顿了顿,将他绯红眼尾的水迹擦干净,收回手指:“你不相信我不喜欢古三郎,生气了,急了?”
楼泊舟握着她手腕的手收紧。
云心月明白了。
她知道他似乎不怎么愿意相信人,对很多东西都抱有怀疑,包括对她说的话。
与其弯弯绕绕,不如坦白说清楚。
“那你怎么才相信我说的话?”好几息没得到回答,她试着开玩笑道,“难不成真要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
她还想为了古三郎剖心!
沉默思索自己到底想要她如何的楼泊舟,火气一下又燎上心头,焚烧一切。
他把人拉过来,几近咬牙切齿:“你为了给他解脱,竟然不惜伤害自己吗!”
凭什么!
古三郎到底有哪里好。
那双眼,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所谓的温润雅致,谁知是不是乔装。
再者,若是后来者那么容易居上,他小心翼翼那么久,学着伺候人的精细活,生怕她嗑着碰着又算什么。
为了让她伤自己时更痛么!
“你、休、想。”楼泊舟气得话都快要不会说了,“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不是。”云心月膛目结舌,“那就是个比喻,只是形容——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可以斟酌、看着办。”
他怎么把玩笑话当真了。
楼泊舟名为理智的弦,已经被妒火烧断,蜷缩在两边,无法束缚那些四处乱窜的古怪念头了。
‘把她绑了,带回深山,藏起来。’
‘只要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所在,什么都会好的。’
‘绑了她!藏起来!’
‘杀了古三郎,杀了胆敢觊觎她的人。’
‘是啊,就像撕碎那些威胁你的野兽毒虫一样,将他们都撕碎,不就没有威胁了么?’
……
杂多的念头在脑海争响。
其中还混杂了这样的一条——男宠,不过以色侍人罢了。论色相,谁能与你相比呢?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撞开了其他所有想法,突兀立在脑中,逐渐膨胀。
是了。
与其让不知香臭的某些人伺机凑上来,还不如自己亲自来满足她呢。
易容之术,他不会,但也并非不能学。
不管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他都能装扮、模仿。
如此一来,他们双方都能称心如意,岂不两全其美。
云心月:“……”
他在想什么,为什么眼神这么不对劲儿。
紧张吞下一口唾沫,她清了清嗓子:“你……想到了?”
“是。”楼泊舟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你说的温润君子,除了古三郎,还有长什么模样的?眉毛多长多浓?眼睛什么形状?平日爱穿何种衣物?说话办事又是怎样的?”
一连串的问题,将云心月炸懵了,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真正算得上温润君子的,她在这个时代,也就见过白衣的他。
“你、你这个容貌就好。”
楼泊舟蹙眉,觉得她在敷衍了事,根本不想告诉他。
云心月从他眼中读出那份涌起的暴躁,赶紧补充上:“我很喜欢你这个长相,至于其他的……”死脑,快想,“头发束在脑后,松松绑着,眼睛前架着一个圆圆的金色细框,戴臂箍,马甲……”
她胡乱拼凑了一通话。
“就这么多?”
“呃……”云心月艰难从脑海里扒拉古今中外,温润君子的特征,“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玉石?”
她已经没话找话,开始胡说八道了。
可楼泊舟还是记下。
“那你——”云心月凑过去,试探问,“不生气了?”
楼泊舟没回答,只是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先别看我。”他照照镜子,调整好失控的半边脸。
待脸颊不再乱抽动,他才放下自己的手。
怕他继续误解,回去的路上,云心月并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反正明天就要启程离开无风镇了。
见不到古三郎,他应该就会没事了吧?
第76章沐浴
回到官驿。
云心月浸泡在热水中, 枕在垫上软布的浴桶边沿,看着房梁复盘今日之事。
掐动手指仔细算一算,她好像和古三郎接触并不多, 话也拢共没说过几句。
对方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会主动递上自荐枕席的橙皮书?为了权势?还是美色?
不管是哪种,她都真心觉得,对方该把这封书递给楼泊舟才对……
总不能因为他不是女子吧?
他若果真权势熏心, 狠心给自己一刀也不算什么。
那是——
一见钟情吗?
一阵说不清楚的恶寒,瞬间就蹿上手臂,将寒毛齐齐拔起。
她又不是天仙, 不至于。
除了这件事情以外, 古三郎不管论外貌还是* 言行,其实都不差。
云心月不知道自己这股莫名的恶寒,到底为什么诞生, 但她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难道真像阿舟说的那样, 他别有目的靠近我们?”
可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按照犯罪心理学来说的话,若是没有图谋, 那最大的可能就是破坏欲作祟了。
破坏……
她的思绪被一阵“笃笃”的敲窗声打断, 她脑子还没从思绪抽离,下意识以为是春莺和秋蝉回来,便说了句“进来”。
等身后响起一阵“叮铃铃”的空灵清脆,她就反应过来了,赶紧捞起布巾遮住自己。
“停!”
热水被一肘子激起, 晃起一个巨大的弧度,溅落地面, 飞起的水花犹如一只只透明的蝴蝶,扑向楼泊舟的袍角。
急促的单字音调随之砸落地面。
云心月抬起被水雾氤氲润湿的明亮瞳孔, 触到少年身上,瞬间就僵住了。
他的装扮——
木屐之上的黑色丝绸长裤,牢牢包裹着两条修长、匀称的腿,甚至因过于紧窄贴身,暴露了所有起伏的线条。
略有些短的上衣,露出一线腰腹,阴影将本就白皙紧窄的腰腹勾勒得越发鲜明。
外面披着的宽袍,像垂坠感极好的中式风衣,更添几分儒雅式的慵懒。
若只是这样还没什么,他偶尔也会露出这种模样。
南陵服饰长袍才不多见,更多的是上衣下阔裤,或者长短不一的裳。
可慵懒的穿衣配上一丝不苟束好在脑后的低马尾,老学究一样连着细细银链子的单片圆框眼镜,就……
多少有些反差带来的颓丽。
“你……”她捏紧拦住胸前的毛巾,吞了一口唾沫,“哪来的眼镜?”
楼泊舟抬手,摘下夹在鼻梁前的单片眼镜,撩起袍摆擦了擦上面凝结的水汽。
“将琉璃磨了磨,套上金丝。”他重新把眼镜架回去,抬手撑在浴桶边沿,俯身靠近她,“做得不合你心意吗?”
匆匆而成,的确是粗糙了些,不甚精美。
他的呼吸靠近,白茶的清香扑来。
云心月心跳加速:“没、没有,挺好看的。”
就是他为什么会把她胡说八道的东西,全部都找出来、做出来,还套在身上!
甚至连脸上温和的笑意,都像特意调整过一样,平日里亲切礼貌底下透着的三分疏离,已然消失不见,全是亲切。
对着这样的他,她有种出。轨的错觉。
“那什么……”她伸出一根水淋淋的手指,戳向他胸口,往外推,“别靠那么近。”
有点考验她意志力。
微润的掌心将她手指包裹,抬起来,放到唇边。
楼泊舟看着她眼睛,薄唇一贴,亲了上去。
“!!”
“你分明很喜欢,为什么要拒绝。”
云心月绝望闭上眼睛,把头埋下去,想扎进水里,暂时逃避一下。
做人,倒也不必这么直白。
下一刻,楼泊舟已经拉动她的手,落在自己外袍的领口上。
一勾。
长袍无声落地,露出靛青马褂,以及用纯银护臂束着的黑色里衣。
云心月瞥了一眼,想伸手拦住自己的眼睛。
但是吧。
又管不住一双眼总往回看。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
身材好就可以任性,为所欲为吗!
楼泊舟引着她的手指将马褂挑开,一本正经说:“伺候公主沐浴。”
别人喊公主,她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是个普通称呼,就跟去广府旅行,满街人都会喊你“靓女”一样,顶多就是好听点儿。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有一种令她脚趾收紧的羞窘。
从后脊骨到头皮,一阵阵往上绷紧发麻。
然而。
这还不够,他还低头,在她肩膀上啄了一口。
云心月瞪大眼睛,缓缓滑落,将肩膀埋进水底下。一不小心,埋过头了,水直接漫上鼻梁,她险些喝上一口洗澡水。
吓得她赶紧闭上嘴巴,却“咕噜”吐了好几个水泡。
“……”
她瞬间坐直,背对楼泊舟,熏粉的一张脸,瞬间爆红如西天赤霞。
楼泊舟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弯腰半蹲,隔着浴桶将她圈起来,伸手拿了一旁装有皂角液的玉瓶。
王室么,洗澡怎么可能直接用皂角豆,那都是调配好,有花香的皂角液,装在薄如蝉翼的白玉瓷瓶里,对着光还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液体。
春莺和秋蝉调配所用,正是和她体香十分接近的山茶花。
云心月此刻却闻不到什么山茶花,只闻到杉木与白茶。
身后的存在实在过于明显,楼泊舟又刚好贴在她耳边,一说话就有热气如小蛇游动,钻进她耳朵里。
她不由往旁边侧了侧,对上一只屈折在浴桶边沿的手。它大半浸入水中,把衣袖打湿,紧贴着鼓胀的肌肉,起起伏伏。
顺着臂弯往上看。
修长的手指抵在瓶口,慢悠悠对照烛火转动。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出,到底是手指好看一些,还是玉瓶好看一些。
见她看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瓶口。
叮叮——
清脆似珠落玉盘。
瓶口倾侧,略有些粘稠的清透皂角液流淌到他掌心。
他放下玉瓶,掌心打磨出泡泡,从她肩膀处往双臂推开,将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细细搓干净。
指缝也没错过。
修长的手指没入水面之下。
云心月抓不住他潜水的手臂,只好反手圈住他的脖子,往身后肩膀靠去,蹭散松松挽起的发髻,缠了他半身。
簪钗顺着墨发滚落,无声坠地。
“阿舟……”
楼泊舟在她向自己舒展的脖颈上亲了一口,用额角蹭了蹭她的耳朵:“缝隙要仔细洗干净,别乱动。”
他探头去亲她额头,想要安抚她。
唇瓣落下,指节一屈,云心月就像炸毛的猫儿一样,张口咬住他近在咫尺的咽喉。
倒是没能下狠嘴,用力啃一口,只叼住一块皮磨了磨,权当泄恨。
楼泊舟却从咽喉震出一声压抑的兴奋,将脆弱命门,送到她的尖牙之下:“阿月,咬我。”
他喜欢她带来的一切触感。
尤喜这种格外明晰的。
云心月怕真咬到他脖颈动脉什么的,没敢下口,捞过他松懈一侧的另一条手臂,隔着湿透的里衣,用力咬了一口。
“阿月。”楼泊舟笑声轻轻,带着诱。导规劝,“隔着衣物咬,不痛快。将护臂除了,挽起袖子咬如何?”
用力咬。
咬一个这辈子也不会痊愈的疤痕,那便再好不过了。
牙有点酸的云心月,鼓着脸白了他一眼。
“你的肉太硬,不咬。”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了他的笑穴,他又把脑袋埋在她脖子上边蹭边笑。
吐出的气息,比蜘蛛精缠唐僧的还要密一些。
这次澡,添了三桶热水才结束。
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十根皱巴巴的手指,云心月捞起身后的软枕就砸过去。
楼泊舟不躲不闪,让她砸。
甚至,觉得软枕不够硬,用来泄愤太轻巧了,亲手递上玉枕。
换了别人,可能只是调笑。
但他绝对认真。
“……”
云心月气得想把人赶走。
但是满地散落的衣物都湿透了,只有他后来脱掉,甩到桁架上的一件里衣干透,被她裹在身上。
她可不好意思,喊人去隔壁拿衣物过来。
“别气了。”楼泊舟举起擦拭头发的布巾,靠过去,“若有哪里伺候不好,明日车上告知我。我改。擦干头发,早些歇息。”
他还敢说。
云心月抬腿踹了他大腿外侧一脚。
楼泊舟扣住她膝盖,眼神幽微,垂眸遮盖,将棉被往上掩,用布巾覆上湿发。
察觉气氛起了微妙变化,云心月也噤声,掖紧被子。
她真的累了。
*
次日,卯时。
狂风初歇,天空连一丝微末的曦光也无,全靠火把支撑光明。
山城太守和明光县县令携同府衙、县衙诸多人,前来送行。
县令没有辞退赵昭明,是以,他也一道前来送行。
临行之前,脸上面具换成更透气镂刻雕花薄铜的县令,前来寻云心月:“下官见过公主,不知可否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楼泊舟警惕抬眼。
这把年纪,还要跟他抢阿月?
县令赶紧补充:“自然,圣子也一道。”
楼泊舟这才略敛眸中锋芒。
云心月倒是没什么想法,点头答应了:“好。”
她估摸着,对方大概是为了道谢。
毕竟——
古人重礼节,昨日的宴会她和楼泊舟都没去,对方找不到机会正式道谢。
县令往林子边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公主请。”
沙曦拿来火把,交给楼泊舟。
他伸手接过。
云心月拉着他的手掌,离了车驾两三丈远,便停住脚步。
“就在这里说吧,他们应当听不到。”
知县跟着停住脚步,从袖管里掏出一封书,双手捧着,端正跪下。
云心月看着封面“罪己书”三个字,眉头跳了一下:“县令这是做什么。”
事情又有什么转折不成。
“在下有罪,请公主和圣子责罚。”林勇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我并非明光县令林荣,而是山匪林勇。”
云心月也平静:“我只想知道,老百姓口中那个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十三年的县令,是不是你。”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前三年,是林荣;后三年,是林勇。”
林勇口中的故事像传奇,还是死对头惺惺相惜,最终成了朋友,一方死亡,一方存续他的遗志与身份活着的感人传奇。
他说,林荣当年新官上任,想要招降流亡到鬼头寨的他。但是他不从,两人便开启了斗智斗勇的你追我赶。
林荣虽是文官,拳脚一般,但是豪情万丈,从不趁人之危,不干杀他兄弟还要他倒贴的事情。甚至在他最艰难也不愿意放纵手下抢掠平民,甚至手刃犯民者的那年,送了他救命的钱粮。
在这种长达三年的追逐战当中,死对头变成了无比了解对方的好朋友。
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会约在山间,钓鱼饮酒。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伙人,为了褫夺县令之位,派人刺杀县令不说,还在他死后将他脸皮剥掉。
云心月毛骨悚然:“他们要做什么?”
那自然是找人易容成县令。
不幸中的万幸是,林勇这日偷摸来寻林荣喝酒,撞见了这一幕。
他武力不错,拼上一身刀伤,一人屠了为首者与小领头三人,成功把人吓退。
可是,林荣也救不回来了。
对方不想让自己遇刺身亡的消息走漏出去,所以请求林勇易容成他的样子,当明光县县令,永远也不要退让。
林勇答应了,这一扮就是十年。
“勇深知,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迟早会暴露。”他眼泛泪花,“只是——林兄既然把明光县托在我手中,我就无法置之不理。看在勇十年不懈,主动请罪的份上,还望公主和圣子垂怜,为明光县选派一位勤政爱民的父母官来接任。”
云心月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请罪书。
她瞥了身侧的楼泊舟一眼。
少年神色看似温和,实则毫无所动,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林勇弯腰叩首:“多谢公主和圣子。”
脑袋撞上厚实地面,有声回荡。
云心月打开“罪己书”看完,抬手放到火把上,引燃了。
林勇诧异:“公主……”
火有些烫手,她丢在地上,抬脚扫开四周落叶,等书全烧没了,才抬脚踩灭。
“林县令的故事很精彩。”云心月轻轻抬起他的手肘,让他起身,“不过我们急着赶路,剩下的故事,有机会重逢的话,再听林县令细说好了。”
林勇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知该说什么,千万感谢,只得一句略带哽咽的:“谢公主、圣子。”
云心月扫了扫裙摆沾惹的黑灰,牵着楼泊舟向马车走去:“对了。林县令可别忘了打水浇灭火星子,你们无风镇太干燥了,要注意防火。”
“下官,谨遵公主命。”
第77章五官乱跑之人
冬意越来越浓, 天雪亦愈发猛烈。
云心月怕冷,每次下车锻炼都要先在车厢内拉拉筋热身,再眼一闭心一横, 跳下雪地,狂奔而去。
但凡耽搁一息,她都想抱着楼泊舟的胳膊,让对方将她提回车厢, 一直猫着算了。
见她如此辛苦,春莺劝她:“公主何必受这份苦,在车上抻抻筋骨便够了。要是还觉得不适, 不还有属下和秋蝉。您喊一声, 我们马上就能来给您按捏。”
实在不行,不是还有圣子在么。
沐浴的事情都伺候了,捏个腿捶下肩, 想必他也是不介怀的。
“那不一样。”擦了一把薄汗又开始犯冷的云心月, 瑟缩紧抱被子,哆哆嗦嗦回答, “这人还是得活动才不会生病。”
她之前就是不以为意, 对自己的身体忽略太厉害,如今再来一次,她肯定不会那么糊涂了。
春莺和秋蝉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不过每国都有自己的习惯,西随多为游牧民族, 从小就在马背和骆驼背上过活,大概和她们山民居多的南陵多有不同。
沙曦将军她们也好动, 仿佛闲不下来。
楼泊舟倒是没干扰她干什么,不干什么, 只是每次都跟着,只要她呼吸一开始不对劲儿,就把人塞进自己的大裘里,抱回来捂暖。
“喝水。”
他兑出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水还没到嘴里,马车突兀来了个急刹,马儿刨地嘶鸣,云心月往前一扑,险些把前面的春莺和秋蝉压倒。
楼泊舟最稳,马车晃动的一瞬,他的手已经跟着调整,溅起来的温水用杯子兜住,同时伸手将她一把搂回来。
往后仰倒的人,只有春莺和秋蝉。
熟悉的急刹,让云心月下意识开口问:“不会又是碰见哪个晕倒在路上的人吧?”
她探手,让春莺和秋蝉搭一把,先坐起来。
“小心点儿,没伤到哪里吧?”
两人都摇头:“谢公主,属下都还好,公主没事吧?”
“我没事。”
楼泊舟像什么也没发生,将杯中的水泼了,重新用烧开的水和晾凉的水调出适合的温度,递到她有些干燥的唇瓣旁:“先喝水。”
等春莺和秋蝉起身跽坐稳了,云心月才松手,低头喝了半杯水。
这时,沙曦来报:“公主,道上有幼童昏倒。”
又是孩子!
“多大的幼童?”
“看着不到五岁。”
云心月越过楼泊舟,探身将车窗开了一缝,看向高头大马上的沙曦:“有没有送去医官的车厢,让医官看看。”
“末将已遣兵送了,药郎刚好有适合幼童的风寒药,应当没有大事。”沙曦还补充道,“为防有诈,末将也让他们多加注意了。”
此行,药郎和牛伯都随他们走。
药郎想要到宁城采一些冬生药,听闻那些药材在周国特别贵重,只要卖上一株,他一年的活计都不用怎么愁了;牛伯则仍是寻亲心切,想要到宁城碰碰运气。
他们本来只是想借两国车驾的余威躲避山贼,可想到如今大雪,山道难行,两国礼官一商议,请示过云心月和楼泊舟,让他们直接搭便车了。
没想到,药郎的药篓在这种时候,竟有了用武之地。
闻言,云心月放心了一些,探头看了一眼依旧只有连绵负雪苍山的官道,问,“这里距离下一个官驿,还有多长路程?”
沙曦说:“公主放心,据扶风将军说,若无意外,不必等到太阳下山,我们就能抵达。”
“那就好。”云心月道,“继续赶路吧。”
“是。”
沙曦一转马,云心月背后就伸出来一只手,将车窗牢牢关上,塞了一个手炉到她手里。
春莺和秋蝉都很有眼力见儿,看他们又贴到一起,便抱着毯子躲到帘外,静候吩咐。
不过公主一般都没什么吩咐,常常让她们困了就睡,都快要把她们的骨头养散了。
云心月捧着暖烘烘的手炉,回头看少年:“你现在好像越来越细心了。”
——也越来越恣意了。
不像之前,总有种在顾忌什么的感觉。
“学的。”楼泊舟长腿曲起,将手腕搭在膝盖上,车驾晃动时,他手腕上的月舟链子,就会撞在细镯子上,发出清脆丁零。
他之前对照顾人的事情,不甚熟练,做之前总要再三思虑。
而且——
她不是让他学着相信她么。
他在学着了,可也不敢一下暴露本性,唯恐吓着她。
从前拿她当蛊养,那种掺杂惊惧的眼神他无所谓,如今却是不行了。
他垂眸,给她将滑落的毯子掩回肩膀上:“如何,学得好不好?”
“还行吧……”云心月拉过他的手,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嘶——你要是能顺道将自己照顾一下,那就好了。”
她怎么总觉得,他对自己压根儿没要求,只要能活就行。
听她抽气还哆嗦,楼泊舟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被她死死捂住。
“别乱动,暖暖。”
楼泊舟说:“我不冷。”
不冷就有鬼了!
日日就穿三件套,一件里衣、一件长袍、一件狐裘。
若是在室内,狐裘直接省下不穿,总穿两件单薄衣裳晃荡,只有被她发现才勉为其难换一身内衬带毛的袍子。
“你要不要试试自己的手多冷。”云心月扭身,白了他一眼,握着他手腕,将他的手掌塞进他领子里。
她贴近,楼泊舟的确能感觉到冷暖交杂,但是对他而言,冷意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毫无所动。
反倒是云心月担心他在强忍,赶紧将他的手拿出来,还顺手揉了揉他被手冻着的一片胸肌,将冷意搓走,给他拢了拢衣裳。
“你还真是……”她嘀咕,“怎么那么执着。”
楼泊舟重新拿了个手炉,捂了一阵,搓热手背,贴了贴她的手,不觉温热相差太甚,才包住她的手。
“不是执着,而是穿太厚不便随时施展,要是遇上危险,相差毫末便是要命的事情。”他在她耳垂上亲了一口,用鼻子在她脖颈上来回蹭了几下,“除了这个,其他的都能答应你。”
带毛的袍子太重,且不如狐裘好脱,又不利下水。
倘若危急时刻,他要救的是她和阿弟,却被累赘耽搁眨眼间那足以要命的功夫,他简直不敢想。
云心月想了想他当初落下悬崖的惊险瞬间,倒也能理解。
不过——
“那穿两件也太薄了。”她托起腮帮子思索,“我想想怎么给你弄件轻点儿,不妨碍动作,又能保暖的外袍。”
这一想,就想到了官驿。
刚下车入屋,她就倒腾出笔墨,写写画画,找春莺和秋蝉询问,做一件羽绒内胆的可能有多大。
“一路停靠时,可以向农家和饭铺、酒家顺道收一些,先挑拣一番,待回到宁城,再花费半月缝制,应当能成。”春莺道。
圣子的衣物不能太潦草,像公主说的,做成一格格肯定不行,还得利用纹样将里面的绒固定,但是里面填塞东西,定有鼓胀,这么一来,纹样就会大变,还得细细斟酌选用。
再者,圣子威严,也不能让衣物显得过于臃肿轻飘,影响其威仪。
秋蝉接过图纸:“公主将此物交给属下,属下改完再给公主过目如何?”
“好啊。”门外汉兴奋,“那就交给你了。”
楼泊舟见春莺、秋蝉收起图纸去抬水,逮住机会想要凑上去,沙曦又来了。
“公主,那孩子醒了。”
见她脸上表情有异样,身后还有个面露些许担忧的扶风探头探脑,云心月觉察出一丝微妙。
“那孩子怎么了?”
沙曦欲言又止,最终抱刀请罪:“末将也不曾见过那样古怪的孩子,实在不清楚怎么说。”
古怪?
“怎么个古怪?”
“像是——”沙曦斟酌了一阵,还是很为难,“五官会自己跑。”
一直安静看着少女恬静侧脸的楼泊舟,霍然转眸,目光如寒刃,扎向门外的扶风。
扶风原地僵成冰雕。
非是他不拦,而是他根本没有理由拦啊!
不对。
他忽然反应过来,圣子这眼神,是知道他知道了他的秘密?
那圣上令他密切注意圣子的事情,他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也清楚他沿路往都城送密信之事?!!
外化的冰,瞬间侵入骨髓里,几乎要把骨头撑裂开。
他猛地一哆嗦,脸“唰”一下就白了。
云心月:“??”
沙曦这话,说得她都好奇了。
“将军不用为难了。”她起身,“我去看看那孩子。”
刚迈开一小步,手腕就被拉住。
她回头,对上一双缓缓抬起的黝黑眼睛:“不去,可以吗?”
云心月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楼泊舟抿唇:“五官乱跑之人很丑,不好看。你不是喜欢好看的人吗,为什么要去看?”
他倒是聪明,还把问题抛回来。
云心月哭笑不得:“好奇嘛,就想看看。再说了,我们俩是队伍的领头人,你又是圣子,碰上臣民晕倒在路上,怎么能不闻不问?更何况,那还是个孩子呢。”
捏住她的手渐渐收紧。
云心月慢慢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儿,只是不等她捋清楚,楼泊舟便松开手。
她探究看向他。
“走罢。”
他朝她摊开掌心,脸上笑意与平日无异,微微弯唇,黑眸似收敛明光,偶有浮沉。
可眼瞧着,是和润的温柔。
第78章只是一时狼狈而已
摊开的掌心干燥。
手指落上去, 似能擦出火星。
云心月握住他的手指,凑近看他眼睛:“你……很不想去?”
“如果我不想去,你还会去吗?”楼泊舟眼眸凝定在她的瞳孔上, 额角的筋脉绷了绷。
她眨了眨眼睛:“那不好。”语气之中,也多有为难,“不管对方情况怎么样,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人去看看。”
他们如今地处南陵国内, 身份又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王朝的圣子与和亲公主。
身份高,该要承担的责任便不能推卸。
世道有恒常, 若长处恒常之外, 则定有动乱生。
楼泊舟垂下的手收紧:“那便一起去。”
起码,让他能够看清楚她所有的神色变动,明白她心中所想。
“你真的没事吗?”云心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猜测他是不是小时候看过五官乱跑的人, 被吓着了,有点儿心理阴影。
杀伐果断的战神, 因小时候被狗咬过, 差点儿丧命,此后一直怕狗的也有。
他怕人也不算什么。
她摩挲他的手指,“你要是不想去,我帮你传达就好。让扶风和夏老替你去,怎么样?”
扶风后脊背生了一层薄汗, 正是发冷颤抖时。
他没有立即回应。
“不用。”楼泊舟拉开她的手,将五指塞进她指缝里, “我同你一起。”
这一天,迟早要来。
倒不如先让她窥见阴暗一角, 待她适应了,再慢慢揭开底下的真面目。
云心月看他不自觉咬合,紧绷的下颌,还是有些担忧,走到门前还问了他一遍:“你要不要先在门外等等,我看过再喊你?”
楼泊舟摇头。
他倒是想要她在门外待着,等他进去看看,再让她进。
裘衣底下,收紧的手在过分的僵直中,晃了晃。
链子与细镯子轻敲,“叮铃铃”一通乱响,没个休止。
“那——”云心月试探伸出一只脚,“我们进去了?”
他好像真的很紧张。
要不,她先看看是个什么情况,让他缓缓好了。
楼泊舟“嗯”一声。
脚尖点在夯实平整的地面,云心月一步跨过门槛,探头往内看去。
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一只干燥的手就横在眼皮上,将她眼睛蒙住。
她眨了眨眼。
唔?
阿舟这是干什么?
失去视线后,她才听到,背后胸膛内的心跳要急促不少,就连呼吸也更紊乱一些。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情况。
云心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不是怕看见五官乱跑之人,而是怕她看见五官乱跑的人。
为什么呢?
怕吓着她吗?
她抬手拉住他的手腕:“阿舟?”
楼泊舟好一阵没回应她,他双眸全落在畏缩蜷在角落的小孩身上,对方一双胡乱转着的眼睛全是惶惶,眼眉不停跳动,嘴鼻都歪斜着,甚至淌着鼻涕涎水。
他四肢伶仃细瘦,像晒得很干的竹枝,只要轻轻一掰,“喀嘣”两声就能断成两截。
太丑了。
甚至全然不像一个人。
楼泊舟咽喉滚动,殷红唇瓣开始泛白。
听到脚步声,夏老和医官回眸,一眼就瞧见了神色莫测的楼泊舟。
医官不明所以,知情者夏成蹊却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真是造孽。
这孩子身上有什么毛病不好,怎么偏偏就撞上与圣子几近的症状。
看见这孩子,跟撕开自己的伤疤有什么区别!
“圣子、公主。”他若无其事行礼,权当自己没看见对方遮挡云心月目光的手,“此子身体尚好,只是偶感风寒,又有虫疾,兼之饥饿、疲惫过甚,以致昏迷在道。侍女已给他喂过驱风寒的药,替他擦过身,重新梳发,只是还不能沐浴。”
人一紧张,话就会不自觉变多。
医官:“?”
他的话怎么被抢了。
“夏老所言,是极。”医官多憋了一句,“臣还开了去虫疾的药方,写了几张药膳,只要好好歇息,养养身体,便没什么大事。”
云心月握住楼泊舟的手腕,却并不移开,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问医官:“除此之外,这个孩子的身体还有别的问题吗?”
医官看了一眼把脸埋起来,堵住耳朵,不敢看也不敢听他们说话的孩子,嗫嚅了一阵:“有。”
“什么问题?”
“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要十分用力击打,才能有所察觉。”
是以,他昏迷的时候,不管他们怎么摆弄,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醒来时,从他背后拍他肩膀,他也不知。
且——
这孩子相当惊惧有人接近。
瞥见背后有人,跟见鬼了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发抖。
触感缺失?
不对,用力敲击他能得到回应的话,那是触感微弱?
云心月脑海里闪过很多猜测,有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面成形。
“阿舟。”她放轻语气,“我想看看他。”
这句话说完,她就等着回复,既不催促也不强硬拉开他的手,而是将选择权交到他手上,让他来决定。
她只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许久,楼泊舟才缓缓放开遮挡她眼睛的手。
眼前的暗色退去,云心月还有些不习惯地眯了一下眼睛,才看清楚一直弯腰没起来的夏老和医官等人,赶紧先把人叫起。
随后,目光转到躲在床角的小孩。他团成一小坨,瑟缩发抖,浑身上下都透着对外界的恐惧。
她往前走了一步。
楼泊舟的手又收紧:“阿月,别去。别看。”
真的很丑。
很丑。
“没事。”云心月回头看他,露出个带安抚意味的笑容,“我不怕。”
幻天楼都没能吓到她,一个脸部失控的小孩子而已,还不至于吓到她。
“……”
楼泊舟怕捏痛她,转而扯住她的袖子,收紧。
骨节分明的手指隐隐发白。
他现在心里混沌一片,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似乎并不想她去看见那样的不堪,又希冀她看见之后,不会有任何嫌弃与厌恶。
可——
若是她当真觉得恶心,他又该如何是好?
见他死死握着她的袖子不松开,缄默不语,她斟酌了一下,主动拉起他的手,放低嗓音:“阿舟,你想在这里等我,还是和我一起过去看看?”
楼泊舟只是看着她。
云心月向身后的秋蝉招了招手:“帮我拿杯热水过来。”
秋蝉利落跑到桌边,送来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公主小心烫。”
“嗯,没事。”云心月接过,塞到楼泊舟的掌心里,拢着他的手,把杯子整个包裹住,“暖吗?”
楼泊舟:“暖。”
“那你愿意相信我吗?”
楼泊舟顿了顿:“两者并无干系。”
“我没说有干系啊。”云心月眨眼,“水是给你暖手的,你的手冰凉冰凉的,你没有发现吗?”
“……”
他又沉默,像个说不清楚惶恐的孩子,只能本能地拉扯阻拦。
“那你相信我吗?”云心月仰头看他眼睛,“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如果去看看那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话,你信我好不好?”
她相信,如果这件事情对她有人身威胁,他肯定会坚定阻止她。
这么左右为难,那必定是他自己从未想过如何面对的事情。
既然他不知怎么面对,不如交给她好了。
“哎呀……”她小声撒娇,揪着他的腰链扯了扯,“好不好嘛。”
当众撒娇,还是有点儿考验她的脸皮厚度,她说得有些含糊。
不过也足够了。
楼泊舟手上的力气松了些许,让她得以轻松拉着他的手腕,走到床前。
倒是医官拦了拦她:“公主,这孩子身上的虫子虽说被抓走了,但是难保还有残余,您还是停在床边看一眼就好,不要惹到自己身上去。”
他还记得,公主很容易过敏。
“不要紧。”云心月摇头,坐到床边上,探身靠近小孩,轻轻戳了戳他。
小孩一动不动。
云心月问:“他吃过东西没有?”
医官旁边的侍女摇了摇头:“回公主,他刚醒来就这样了,只在昏迷中灌过一副药。”
“有粥吗?”
“有。”
“端两碗过来。”
“是。”
云心月戳不动他,只好说话吸引对方注意力:“小朋友,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们不是坏人,你别害怕,先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不管她怎么说,那孩子都不愿意抬起头颅。
说了小半个时辰,竟以对方在深彻的惶惶中昏倒,结束掉她单方面的交流。
小孩倒下时,脸先埋进锦被里,随后一个咕噜,翻滚到云心月眼皮子底下,露出那张歪斜的脸。
小小的脸上糊了一团水迹。
的确很狼狈。
但她并不觉得丑,也不觉得古怪,更不觉得可怕。
她只觉得,他这张脸像是一本写实的书画活了过来,无声诉说着自己的际遇。
因为无法控制,所以他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全然袒露在脸上。
“* 阿月。”
遮盖过来的手掌和声音都有些不稳。
云心月这次拉开了他遮挡的手掌,但没松手,只是拉紧了,让医官把孩子安顿好,叮嘱侍女给孩子擦干净脸。
她伸手想要摸一下孩子的脸,看看他的骨头和皮肉都定形没有,楼泊舟放下杯子,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手腕抓住。
心里有一面鼓在敲响。
“咚咚”的密集鼓点,把心瓣震得跟着发抖。
他甚至生出一种嘴巴泛苦,无法消除的错觉。
医官轻咳一声:“公主,让下官来就好。”
他揉按了小孩的脸好几把,又用针灸通了通血,把小孩歪扭的脸掰正,恢复本该有的容貌。
那是一张颇为眉清目秀的漂亮脸蛋。
“阿舟,你看。”云心月拉他过来,“能恢复正常。他不丑,只是一时狼狈而已。”
第79章“说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不丑, 只是一时狼狈而已。”
楼泊舟不清楚这句话在自己脑海回荡过多少次,但每一次响起,他都有一种想要撕扯开自己假皮, 露出内里的那个他,让阿月看一看的冲动。
不知那时,她是否还能舍予同样的宽宏容量,接纳那样的他。
内心深处一直有两个声音交错呐喊:
‘何不试试!’
‘她是爱你的, 她肯定不会怕你。’
‘可万一她害怕呢?’
‘假皮底下的真面目,连你自己都觉得恶心、丑陋,无法接受, 难道她就能接受了?’
‘一层假皮遮盖着, 就能长长久久拥有她,就算她一辈子不知道底细,那又如何?’
‘可没有秘密能隐瞒一生一世, 她迟早会知道的。’
‘与其让她猝不及防碰见, 不如早早撕下,她能接受最好不过, 要是不能, 那就把她藏起来。’
‘试试……’
‘藏起来……’
‘试试藏起来……’
……
忽地,一道自带明媚自由的活泼声音,撞破迷妄似的争吵,孤军异出。
“阿舟,信我。”
因这点儿微末的希望, 他大发慈悲,在侍女无法像灌药一样, 把稠粥灌下小孩肚子里时,伸出了援手。
捏开小孩上下颚的骨节, 楼泊舟用虎口顶着他的脖子,大拇指扫过,顺着咽喉,几下就把粥给顺下去。
动作中透出的熟稔,是他躲躲藏藏亮出的破绽——宛如薄纱一样,影影绰绰透出轮廓的破绽。
云心月也的确发现了他这点儿破绽。
可她没有马上说,等用过饭,回上房沐浴过后,才托着半边腮帮子,目带探究看着灯下专心为她擦发的某个人。
有道是灯前观月,月下看美人。①
雌雄莫辨的楼泊舟皮肤白皙,身上还拢着一层薄薄的热雾,眉眼低垂。兰窗投下一抹清清冷冷的月光,把他照成一个仙气渺渺的脱俗美人,只差眉心一点红墨便能成仙。
这样一个美人,在小心翼翼为自己擦发。
他好似连头发丝都在诉说无处安置的绵绵爱意。
没有人能耐受得住。
云心月都差点儿生出愧疚了。
她倾身靠近:“阿舟,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楼泊舟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那你说说,为什么好几次阻止我看那孩子的脸?”
他再度缄默不语。
垂下的眼睫毛,被月色与烛火投下暗影,蛰伏在下眼睑处。
红润的嘴唇一抿,便泛出一点白,颇为可怜巴巴。
云心月觉得自己像逼着女主强。制爱的混账东西,对方越是楚楚可怜,她越要步步逼近。
为自己的想象所恶寒,她打了个抖。
“算了。”
既然不想说,那就不逼迫他了。
等他什么时候想说,便什么时候说好了。
这头刚打定主意,那头忐忑许久,心中还是天人交战的楼泊舟,听到她说“算了”二字,还没上溯本意,已经受激抬起眼,点漆一样的眸子,暗光一闪而过。
“什么算了?”
阿月不想和他有哪方面的牵扯不成?
唇角的弧度瞬间被收敛,眉眼多上几分锋锐,尾调也沉沉。
“没、没什么啊。”云心月被他吓了一跳,有些愕然,又有些新鲜。
她好像很久没看过他这副样子了……
猝不及防又见,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种乍然的惊喜。
楼泊舟紧盯她眼尾微微上翘、舒展的肌肉,托着潮湿发丝的手掌在轻颤。
他好像……又吓着阿月了。
但是,她的惊吓似乎只有瞬间,反倒有别的情绪占据上风。
细看那情绪,好像是……带点儿雀跃的。
咚!
胸膛里的心脏重重一跳。
莫非,她之前所言都是真心,并非只是为了短暂安抚他信口胡诌?
那么——
他是不是可以得寸进尺,再探一探。
楼泊舟起身,丢开手上布巾,微微俯身,将她围困在坐榻一角。
她的心跳在加快,但眼尾还是舒展的。
他的心跳也在加快,“咚咚”如锣鼓密集。
昔年徒手骑上猛虎后背,在它伤口上啮咬,被颠得撞上山石高树,连腿都折断一条时,他的心跳都没有这么快。
“阿月。”他试着放出几分乖戾,“我们之间,无法、也不能用‘算了’这个词。”
云心月像是后脖颈被扎了一针,先有点被刺了一下的麻痒传来,随后有冷意从脊背侵袭,一路爬上后脑勺。
这种刺激,除了危险之外,似乎还伴随着点儿古怪的畅快,落后两步到来,让她隐隐……有些兴奋?
完了。
她是不是和疯批皇叔待多了,XP从温柔系转到……唔,这种奇怪的地方了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跳更厉害了。
她吞了一口唾沫,忽地生出想要再刺激刺激他的念头:“为什么不能?你……”
话还没说完,他便用膝盖撞开她双膝,半跪在榻上。
云心月退无可退。
他伸手撑在她脸颊边,停在膝上的影子慢慢顺着腰腹往上攀爬,将她一寸寸覆盖。
杉木与白茶的气息,点点侵入。
少年宽肩窄腰,本就足够高大精壮,居高临下的姿态,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威胁和……性。感。
草草掩盖住领子的宽袍,因他动作散开,露出一线,有几滴未干的水珠,顺着那一线往下滑落。
她的眼神不自觉跟随。
略有些冰凉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他还是专注盯着她眼睛。
“阿月。”楼泊舟呼吸颤动,嗓音却极轻,脸色亦有些许苍白,“不可以说那样的话。”
不能,不准,也不行。
他听不得……
云心月眼睫毛跟着他的呼吸颤了一下。
明明最有压迫感,看起来占据上风的人分明是他,但他现在瞧着就像破碎的琉璃,眼神似乎藏着几丝一触即发的痛苦与癫狂,可往深处看,却是那么冥茫空落。
仿佛心里从未有过着落一样。
“不说不说。”她看得心疼,刺激不下去了,张开手把他脖子圈住,轻轻拍着他的后脊背,生怕他急得喘不上气,“刚才是我糊涂,说错了话。”
“阿月……”
“在在在。”
他拉开她的手臂,用手掌将她两只手的手腕并在一起,牢牢圈住,压到头顶上。
“??”
骤然失去行动力,云心月惊呼一声。
下一刻,唇上就是一热。
近在咫尺的楼泊舟,双眼紧闭,眼睫毛在轻轻颤动,似乎不敢看她容色。
她愣住,一下没反应过来,没有回应他。
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眸不知什么时候红了一片,水雾朦胧,眼尾殷红潮湿,像是被谁欺负过一样。
盯着她看了一阵,紧贴的唇瓣才一下一下点啄,与他强势的动作截然不同,透着缠绵的温柔,以及……仿佛讨好,或者表达歉疚的意味。
云心月甚至看见他眼底有水波,随着烛火摇曳。
“阿月……”交缠的呼吸也被他吞吃,“说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云心月迟疑了一下。
倒不是她不想说,就是觉得自从到达官驿,沙曦来报那孩子情况后,他的情况就有些异常。
她想弄清楚他的异常。
只是片刻,得不到回应的楼泊舟动作便骤然强硬,几乎要将她的唇咬破。
“我唔、会……唔唔唔?”
这下,她是彻底说不出了。
“阿月……”他停下,用鼻子在她耳廓上轻蹭,潮湿的呼吸喷洒在耳后,“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呼吸落到耳根,他轻啄了一口。
“对。”云心月抖了一下,“别、别……”亲这里。
她脖颈一痒,就容易腿软。
楼泊舟将她想要捂住脖颈的手拉住,又亲了一口。
“……”
“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离开?”他说话时,嘴唇总若有似无碰触着。
“唔……”云心月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绝对不会主动离开你。”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信我!”
“好。”楼泊舟用鼻子蹭她衣领,“我信你。”
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信任,相信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不离开,相信她愿意见一见那个真正的自己。
“可你要是骗我……”
“不会的。”云心月眨眼,“我怎么会骗你。”
“你要是敢骗我……”楼泊舟还是继续往下说,“哪怕你化作白骨,我也要将你留在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但凡是她的,不管是什么,他都一定要留下。
他埋在她肩膀上,撑在坐榻后的手一点点收紧,亮出惨白的指节和突兀暴涨的青筋。
此时,他压根儿不敢看她,怕看见那双眼里全都是敷衍。
只要不看,哪怕她只是附和着,说来骗骗他,他也能帮着隐瞒自己,当作是真的。
云心月应他:“好。”
得到确切的回答,楼泊舟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缓缓松开钳制她的手,低头轻吹上面微红的一圈。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嗯?”云心月还在想他今日的异常,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只随口搭话,“什么事情?”
“新春过后,我们就成亲罢。”
“好不好?”
第80章被打断
云心月难免有些惊讶。
礼秋曾和她说过, 南陵和亲的规矩稍有不同,惯来要在春种——也就是春分之后,等所有人都闲下来, 举国同庆。
春分,即为平分春季的那一日,算来,也就差一个月左右。
“你不愿意?”
楼泊舟脸上笑意微敛, 下垂的黑亮眼眸暗流惊人。
他膝盖下移,挪到坐榻的脚踏上,捧着她的手, 仰头看着她眼睛。
眼角肌肉的走向, 在无声诉说她的迟疑困惑。
他垂眸,轻轻吹拂她微红的手腕,嘴唇近得像是要亲上去。
“没有不愿意。”云心月伸出食指, 挠了挠他下巴, “就是……新春过后和春种过后,只差一个月左右, 为什么不等老百姓有空, 再一起欢庆呢?”
两国联姻是大事,届时成亲的车驾会绕城一周,抛洒糖果铜钱,对老百姓来说,也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要是把这件事情放在新春刚过时, 不知会不会影响他们选种、育种的时机,或者有人因此无法参与其中, 没能看见这热闹。
楼泊舟顺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掌心里:“我不喜欢原来的婚期。”
原来的婚期是祭司为圣子与公主的婚礼占卦所得, 不是为他楼泊舟与心上人云心月占卦所得。
“那……”云心月弯腰,压低声音对他说,“我们新春过后,私底下对天地起誓,先办一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婚礼,春种之后,再补一场两国之间盛大的婚礼?”
这样,个人喜好和公事都算兼顾了。
她眉眼弯成月牙,眼角眉梢闪烁着微弱却温暖的烛火,满含笑意问他,“好不好?”
“好。”楼泊舟在她掌心亲了亲。
只要她愿意哄自己。
什么都好,怎样都好,是她就好。
云心月伸出尾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拉钩。”
楼泊舟没动,只是看着那只弯翘的尾指。
——它也像一枚小月牙。
——皎洁、明亮。
她不催促他,无声笑看他。
许久,楼泊舟才抬起手,将自己的尾指勾上去,紧紧缠着她。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狗。”
她的大拇指竖起来。
“来,盖章定誓。”
他眉眼一动,学着她的样子,把大拇指竖起来。
云心月对着他的指腹,用力盖上去:“誓言已成,就不能损毁更改咯。”
“嗯。”楼泊舟稀罕地看着自己的大拇指,“绝不损毁更改。”
云心月趴在膝盖上看他,戳戳他脸颊:“这下放心了?”
楼泊舟没回答,只是笑意重回眼眉。
他此时的笑意真切许多,显得那张本就不俗的脸蛋格外好看,云心月手指一动,特别想捏、想亲。
楼泊舟眼皮子一颤,看出她意图,等着她主动靠近。
只是——
外间骤然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两人。
云心月注意力被拉走,霍然起身:“春莺、秋蝉,发生什么事情了。”
两人也不知,只得先去打听。
她不爱坐着等人回话,一起往外走,走到官驿长廊处,瞧见庭院一角围了六七个侍卫,不知在做什么。
确定不是刺客闯入,没什么危险,云心月干脆拉着楼泊舟走过去:“发生什么事情了?”
“公主。”
“圣子。”
侍卫赶紧转身行礼,因而露出被两把刀鞘压住的小孩。
小孩唇角染血,还沾上几根绒绒的鸡毛,怀里抱着一只被咬断脖子的鸡。
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因惊惶而睁大乱转,他似乎极力想要对焦,看清楚四周情况,却总是失败,头颅不安地随眼珠子扭动。
楼泊舟脚下一动,侧身挡住她的大半视线,不想让她看得过分清楚。
“回公主,我们以为有刺客来袭,没想到是……”
没想到是个偷鸡的小孩。
云心月愣了一下:“他怎么溜出来的?”
屋里不是有侍女看着么。
发现孩子没了踪影,出来四处寻人的侍女,她听到这句话脸都白了。
她赶紧提起裙摆,走到云心月跟前跪下:“公主恕罪。”
此事,的确是她们不够谨慎,以为区区一个孩子,不必加派人手,一个人看着也就够了。
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醒来逃跑,无声无息绕过她,还惊扰了公主和圣子。
“天冷,你先起来。”云心月顺手托了侍女一把,“罪不罪的,你后面再去找夏老按规矩领就是。现在,先把孩子带回去安顿好。”
这么冷的天,对方只穿了为他更换的一身里衣,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来,要是冷坏了怎么办?
她自己也是。
匆匆出来找人,只披了件外衣,也没穿好。
“谢公主。”
听到要带走他,孩子瑟缩得更厉害了。
侍女走过去之前,他就不管落在身上的刀鞘会如何,只抱紧怀里血淋淋的死鸡,一弯腰往后钻了去。
也是这时,众人才发现他紧靠着的居然是一个狗洞。
侍卫赶紧伸手将他的脚踝抓住,想把人拉回来,换来一连串惊恐的脚踹。
“啊啊——嗯——啊——”
侍卫刚硬结实的手掌与孩子那竹竿似的脚踝,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
云心月看得揪心:“小心别伤了他。”
闻言,侍卫松了松手劲。
就是这一松,那小孩就跟泥鳅似的,“哧溜”一下滑了出去。
“欸——”她拢着裙子,蹲下,往外看去,“小心点儿。”
小孩乱转的眼睛,对上她担忧的脸庞,只看了一眼就赶紧转开,手脚并用地跑了。
旁边两个侍卫翻墙出去追,居然没能追到。
“真是见鬼了,他怎么能跑那么快……”侍卫嘀咕着,利落跪下,“末将失职,请公主责罚。”
楼泊舟倒是能追上,但是他并不想追。
他巴不得,对方从此以后不再出现。
“算了。”云心月叹息一声,“他本来就是自由的。你们把他的衣物和鞋子叠好,放在这个洞口边上,要是他回来拿,不要拦着。”
然而。
他们第二日启程时,衣物和鞋袜都好端端放在狗洞旁边,风雪薄薄覆盖一层。
云心月只能交代驿卒,要是有小孩来拿衣物,便随对方去,不必阻拦。
如此,又赶路五六日,车驾才抵达南陵都城——宁城。
直到看见城墙的那一刻,云心月心里的紧张才冒出头来招摇,在心里徘徊撞击。
跟礼官预演许多遍的礼仪规矩,还有两国联姻的盟约,一直在脑海里纠缠打转,混成一团。
察觉她掌心微微沁汗,楼泊舟提出,要不他全程陪同好了。
“不用。”云心月摇头,“我可以自己解决,你去办自己的事情就好。”
圣子入朝,宁城的老百姓都很激动,想要抢福——圣子落脚后,需要先前往祭台施福露,再入宫赴宴。
楼泊舟很想说,那是他阿弟的事情,与他无关。
但,一则,两人无法同时露面;再则,届时祭台人多,容易出意外。即便没意外,也会因为道路阻塞而难以离开,他必要时候还得蒙脸拉阿弟一把,助他离开。
“你放心好了,我就是紧张一阵,很快就没事了。”云心月将过分冰凉的手贴在手炉上,再塞进他掌心。
紧张只是一种短暂的情绪,不碍事儿。
楼泊舟倚靠在坐榻边上,大拇指揉搓着她发凉的指节,一言不发。
上翘的唇角没有半丝笑的意思。
“分开一个下午而已。”云心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又不是很久,做什么这副表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外出一个月呢。
“午后足有三个时辰。”楼泊舟抿唇,还是不太高兴。
本来,赴宴这种事情,去的就不是他,而是弟弟。
这么一算,他还算少了,起码有五个时辰见不着她才对。
——他躲在暗处看的不算。
再掐指算一算,她也不经常留他同眠,待她起床,她得先锻炼两刻至四刻。完了一起用个早饭,便是同在马车内,她也要看书、涂涂画画一些古怪的东西。
午后还总有一个到两个时辰听礼秋讲学,若是有事没能讲学,此事便要叠加到后一日,比锻炼还要不能耽搁。
有些两国盟约的事情,他并不清楚,白日里还需要弟弟替换来与她细说,又要耗费一两个时辰。
若是马车停下歇几日,她便又关心旁的事情,为之奔走费神。
云心月小声嘀咕:“三个时辰……也不是很长吧。”
不过六个小时而已。
怎么不算长!
“一日本就只有十二个时辰,睡觉要四个时辰,便剩下八个时辰,礼秋讲学两个时辰,便剩下六个时辰。六个时辰里,减掉你的私事,顶多剩五个时辰。”楼泊舟细细掰扯,“五个时辰里,哪怕我们在一起,你看书写册子,请教夏老诸人,起码有四个时辰,便只剩下一个时辰。”
有那么夸张吗?
她自己怎么不清楚?
“就这一个时辰,你还时常拒绝我。”
要不是他这句话目的太明显,对上他略显委屈的容色,云心月差点儿觉得自己是个渣女。
她倾身靠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好了,三个时辰很快就会过去的,快去办正事儿。”
一亲完,她就把人往外推。
楼泊舟气得按住她啃了一刻才离开。
云心月对着镜子看自己比胭脂还红的嘴唇,嘴角抽了抽,可心里的紧张倒是消缓不少。
沐浴熏香后,她换上隆重的公主服,赤衣金冠细流苏,美玉珠宝绿松石,外罩孔雀蓝羽衣曳地铺展,在灯火下无水而自有浮光跃金之态。
她顿时觉得,当初见云城太守那一套,还是太简朴了。
“公主,入宫的车驾已备好。”
她们该要赴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