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公主动的手,盯他作甚!
宫城内不得驱马。
云心月还以为自己要走过漫长的狭长甬道, 不曾想,对方竟派了竹舆前来抬她。
倒不是南陵出不起镶金嵌玉的轿辇,而是南陵新君上位之后, 废除了不少奢靡习惯,就连王与后的御轿都没镶金嵌玉,只打磨上漆,贴一些银纹。
圣女很是支持新君的改革, 除祭祀以外的一应用度,也都跟着缩减,连轿辇也只要最简单的竹舆。
如此一来, 宫中其他人也不好逾越, 只能跟着乖乖乘坐竹舆。听闻,光轿辇诸物装点这一花费,就省出足够一个州府赈灾的银钱。
宫廷及朝臣的奢靡铺张作风, 可见一斑。
“礼官, 轿辇上的人是哪一位?”
宫门深重,火把无法照彻高墙肃立的甬道, 云心月只能看见一顶银冠在黑暗中闪着寒寒白光摇晃, 连对方穿什么颜色的衣物也看得不甚清楚。
礼秋静看了一阵,眸色略有讶异:“好像是他们圣女。”
南陵圣女楼靖宁,楼泊舟他亲娘?对方为什么会亲自来接她?
按理说,圣子已经跨国去接她,一路陪同, 礼节已经给足了。此时,就算南陵王只派自己的贴身内侍来, 也足矣。
不会是——
圣女听说了她和楼泊舟的事情,提前见见她吧……
她的紧张瞬间加倍。
猜测时, 楼靖宁的轿辇已经到了宫门,她轻轻抬手,侍卫便将她放下。
对方背光,云心月只能看到一截白皙的下巴,以及一抹殷红平直的唇瓣。
心跳骤然加速。
轿辇一侧随行的人,还有南陵王的贴身内侍——林高富,对方并不像影视剧中看到的太监那样肥头大耳,或者白面无须。
他身量很高,并且健壮,长相却偏俊美。
“下官见过公主。”林内侍先行几步前来行礼,并告知坐在轿辇上的女子身份。
——正是南陵国的圣女楼靖宁。
云心月是晚辈,闻言率先向前几步,压住骤变的心跳,端正行礼:“山月见过圣女。”
这种场合,她的自称也得正式一些,称封号才行。
楼靖宁等她屈膝盈盈弯下去,才伸手托住她的手肘,承了半礼,以表重视。
“山月公主不必多礼。我为南陵国圣女,守卫南陵安危是我的职责。两国联姻所为盟誓,亦是为民生安宁。”
于礼或理,她都该来表示一二。
云心月报以一笑,回了一句不失礼节的话,便让礼秋与其客套。
楼靖宁的礼节比礼官还要严谨,绝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行动与语气透露的,也全是公事公办的严谨与疏离。
她还真是难招架。
幸好,听闻圣子常年守在南都九黎城,而圣女手握兵权,镇守国都宁城,两人并不住在一起。
要不然……
她面带标准微笑,看两个礼节严谨的人碰到一起,你来我往好一番寒暄。
足足一刻,她们才上得竹舆,来到宁和殿殿门前。
真正踏入南陵会见使臣的宁和殿,见到南陵王的那一刻,对着满座南陵大臣,云心月内心反而彻底平静下来。
一见她出现,楼策安便赶紧起身,出座朝她走去,虚虚握拳,伸出手臂,让她搭着。
“公主可曾歇够?”他还解释了一句,“方才母亲要亲自出去接你,将我留下了。”
不是他不乐意绕路与她同行。
兄长可不能怪他。
云心月压根儿没歇过,穿这身公主服的代价太大了,洗漱耗费一个时辰,妆造耗费一个半时辰,剩下半个时辰在路上……
但这种场合,她也不能实话实说,只好朝他笑笑。
见圣女和圣子如此重视,群臣不自觉站起来,虽不出迎,但也微垂首以表敬重。
楼策安将她扶到御座前不远处,才收回自己的手臂,但也没落座,而是站在一边陪着。
要不然,他怕自己今晚没法睡。
“西随十六公主——山月,见过南陵王,愿南陵王万古千秋,四海昌盛,愿南陵百姓无忧无惧,安康富足,愿两国交好,山河永固。”
南陵王上位时日还不算太久。
此次两国联姻,也算他在治国上相对比较大的一个举措。
他内心里的紧张也不少,只是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扫过站立不敢坐的一众臣子,他稍敛了敛眸,随即便笑开:“公主远道而来,是我南陵之幸,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头上的金冠也注定了她无法久久垂首屈膝,云心月缓缓起身,让礼秋送上“小贡”与国书。
东陆联姻的规矩与她所知的不一样,双方联姻是互相的,重利益交换多于表面功夫。
以她为例来说,就是她须得在南陵一年内,表现出西随能带给南陵的利益。那么一年之后,南陵才会根据她表现出来的价值,对应送一位王子或者王女到西随。随行的技术人员,还得经过她、礼秋和沙曦的审核,做好文书才可以出发到西随。
这次的洗尘宴,说是洗尘宴,其实也是试探她实力与西随共结两国友好的诚意。
“多谢南陵王。”
南陵王回以一笑,抬手赐座,让云心月就在他御座底下第二位落座,对面是一身湛蓝银纹的楼靖宁,首座则是一身洁白圣子服的楼策安。
他转身的瞬间,她得以瞥见圣子服外袍背后,金线勾勒出的一轮巨大太阳。太阳中心是一只金翅蝶,枫叶与繁花兽鸟点缀一圈,显得格外贵气。
云心月走到座前,抬起眼,瞥了一眼高座,行了个谢礼才落座。
南陵王一身赤红长袍,银冠高戴,胸前是一个完整的太阳纹,金玉革带以下,是金线绣成的枫叶飞鸟纹。
光论奢华程度,圣子服竟与王袍差不多,甚至因穿的人如珠似玉,更添几分矜贵大气。
她敛眸,坐下。
一路上疯补的史书和礼秋定时的讲学,都让她对东陆各王朝了解更深的同时,也对宫廷王权那些事儿更敏锐。
东陆十一国,大都是王权至上,可南陵左有圣子掣肘,右有圣女制约,文武两座大山都被霸占着,如同半个傀儡。
南陵王,真的甘心吗?
她不自觉为楼泊舟的处境担忧起来。
“听闻公主爱民,在山城助老百姓揪出假官。”南陵王微微倾身向前,一脸坦荡的笑意,“不知此事,真相到底如何?”
云心月笑着回他:“说是帮,其实也没起什么作用,只是提了车辙印与狐狸娶亲两个疑点,带兵围住贼人的是扶风将军,处理此事的是山城太守。实在……惭愧。”
“哦?”南陵王好奇,“那我们圣子与公主……”
“王。”圣女淡淡声提醒,“两国联姻,当先替公主贺平安,再赐福略送薄礼,最后让百官与使者们各自见礼,方是正事。”
所谓的见礼,其实就是西随这边展示带了什么样的技术人才过来,可以帮到南陵什么。
如此,洗尘宴过后,南陵才好找西随这边的礼官商议安排开春至明年冬诸事。
南陵王乌黑睫毛轻动,垂下又抬起,脸上笑意分毫不变:“瞧小王这……还是圣女说的对。来人,宣舞者上殿,先为公主贺平安。”
殿头官朗声复述旨意。
随后,一连串只穿一条靛青阔腿裤的男子从侧殿鱼贯而入。他们手中拿着铃鼓,腰上系银色腰链,赤足上系脚铃,袒露的胸膛则描以银色花鸟纹。
舞者利落且有力量感,伴随铃鼓以足底敲击地面偌大的皮鼓,手臂与赤足每一个扬起落下的动作,都带着原始山林的勃勃生机。
很有感染力。
云心月渐渐看得入迷,要不是身上的饰物重,加上场合也不对,她都想跟着蹦两下。
楼策安坐在她旁边,侧首就能瞧见她脸上的专注与笑意,他不自觉跟着莞尔一笑。
不过——
想起兄长的交代,他还是微微倾身,靠近她耳边,问了一句:“好看吗?”
“好看。”云心月没心没肺的,目光跟着那一截截飘起来的裤腿看。
也不清楚这些舞者的小腿,是不是精挑细选保养过,一条条都健壮有力,线条起伏明显似岩石,还光洁白皙,配上丁零的银铃,透出一种雕琢的、精致的狂野。
她是俗人,只要好看就爱看。
楼策安:“……”
公主又给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那他该接什么话才好?
想了想,兄长的目的大概是想公主收敛一点儿,他便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先引来她回转的目光,才对她温和一笑,放缓语速,若有所指。
“公主觉得,真、的、很好看吗?”
要不,嫂嫂再仔细想想,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他今晚还想睡个安稳觉呢。
云心月蓦然回味过来他的意思,略僵了僵,流畅地哄人:“好看,但是——”她用手中杯挡着自己的嘴巴,左手勾住他的小拇指摇了摇,“不如你好看。”
因在宴上,她也不好做得太明目张胆,只勾了一下就松开,极快收手,顺势捻了一块花糕,若无其事塞进嘴里。
楼策安:“……”
他瞬间感觉脖颈发凉,好像有把刀架在上面,紧紧压着。
不是,公主动的手,盯他作甚!
第82章怎么,她亲近你,你很高兴?
洗尘宴将近两个时辰。
云心月面上津津有味看了多久, 楼策安便如芒在背多久。
中途,小金蛇还在他腿上写字传话,让他尿遁出去好、好、聊、聊。
他是温和, 不是傻。
不管金线蛇怎么催促,他就是不去。
怕嫂嫂又来错哄他,他还特意往边上挪了挪,离她远些。
不知所以的云心月看他疏离举动, 眼神愣了一瞬,似乎有些错愕。
紧随着,金线蛇便用脑袋急促推他坐回去。
头都差点儿撞扁了。
楼策安:“……”
做人做蛇都真难。
他只好假装为了拿旁边的霜糖柿子, 顺势挪回去, 低声温和问她:“嫂……咳,”察觉腿上风风火火写就的“寒,少吃”三字, 他顺口一转, “少吃一些,柿子有些寒凉, 空腹吃对胃不好。”
云心月:“……”
他怎么怪怪的。
“好。”她拿了一个, 咬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随手递过去,“你要试试吗?”
附着浅白糖霜的深橙柿子肉上,整整齐齐一排牙印。
楼策安只感觉压在脖子上的无形刀刃, 已经刺入血肉之中,凉气经血液带入筋脉, 游遍全身。
而且——
独身多年,他也经受不住这种* 亲近, 耳朵尖尖都快红成了鸽子血。
冷热交间,更是难受。
“不、不用了。”他想挪开,又不敢,只好用三根指头将快要送到他唇边的手腕往下按。
看舞蹈看入迷的云心月,恍然想起来他们还在宴中,的确不适合如同平时那样,便把柿子收回去,若无其事继续吃。
不管,只要礼秋没提醒,她就当作没失礼。
见她转回去,楼策安松了一口气。
金线蛇吐了吐开叉的舌尖,在他腿上比划出四个字:要你何用。
“……”
没用总比没命强。
两者的利害,他还是懂得如何衡量的。
座上,南陵王的视线扫过他们身上,觉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他勾唇一笑,目光落回舞者身上。
真有意思。
巫医圣子果真和线报①说的一样,对山月公主有所避忌……
*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楼策安遵命,亲自把云心月送到九善宫的主殿九华殿前。
寝殿本安排在近前朝的宫苑,但楼泊舟不满,让他出面调到最靠近九黎宫的九善宫。
“舟车劳顿,公主早些歇息罢。”
虽然的确劳顿,可云心月许久没与他说话,现在已经可以体会到他当时说三个时辰很久的心情。
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人格的他,她总觉得还不够自在。
大概是跟白衣人格的他,相处时间实在太短?
要不然,她怎么总有一种微妙的错觉,觉得自己在背。德出那啥轨。
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的不自在,伸手拉住楼策安的手腕:“你就这样走了啊,我们刚才都忙着谈公事,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舞者退出之后,便是漫长又费脑的官员介绍,你来我往的一系列逢场作戏,中间再掺杂一些互相之间的试探摸底。
最后,由眼力见儿最深的老臣来一句“我主英明,公主敏慧,愿两国共结百年盟好”云云硬扯上关系总结陈词的话,又对着上座与西随的方向拜了拜,才算落幕。
她的脑子都快转冒烟,累死了。
楼策安:“!!”
背后有只醋坛子盯着,他哪里敢看!
“要不——”他极力压住脸上蔓延的红白颜色,“公主稍等一阵,容我回去净脸洗漱再来?”
云心月:“??”
她又不是皇帝召寝,怎么还带洗干净再送上门的。
“行吧……”她慢慢松开手,“那我也先把这套繁重的礼服换下来再说。”
楼策安抑制住自己抬脚就想跑的冲动,对她温和一笑:“那公主先进去罢。你进去了,我再走。”
“好。”云心月一步三回头看他。
怎么办,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的样子。
她冲他愧疚一笑,提起裙摆入内。
寝殿门扇一闭,楼策安就不得不转回九黎宫的圣子殿,关上门面对他兄长那张浸在暗光的脸。
“长兄……”
楼泊舟扬眉:“哦,你还记得我是长兄?”
楼策安:“……”
坏了,他居然学会了阴阳怪气,而不是直接揍他一顿。
“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长兄说,要在群臣面前给公主厚待,亲自接她入座,不能轻慢。”楼策安为自己鸣不平,“我可是照办无误,不曾懈怠。”
楼泊舟冷哼一声:“我让你接她,没让你对她一直笑。怎么,她亲近你,你很高兴?”
接人笑,坐下笑,递个糖霜柿子笑,送她回寝殿还笑!
他的脸是没有别的表情了吗?
楼策安:“……”
兄长要是不盯他,那还是挺高兴的。
谁跟公主共处能不高兴。
连迎亲拉车的四匹白马都格外喜欢公主,见到她就垂首让摸摸头。
他又不是一块没有感情的木头。
“你这神色,倒是丝毫不掩盖。”楼泊舟从阴影中走出来,素日见天儿挂着的温和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楼策安这会儿才开始有些许心虚的感觉:“长兄会看相,我纵然掩饰,也无处遁形。再者,长兄不也能看出来,我对公主委实没有男女之情。”
他只是单纯的欣赏,如见光耀日月、秀丽花木一般。
“没有男女之情,你为什么要对她脸红对她笑?”楼泊舟凑近,盯着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我可没有特意交代,让你对她脸红对她笑。”
楼策安觉得自己很冤枉,如果不笑的话,公主以为兄长对她有意见,又该如何是好?
再说了,他要是真不笑,公主伤心了,被躲在背后的兄长看见,还不是要金线蛇催促他赶紧解释赶紧笑。
他何必做那等无用之功。
楼泊舟又逼近一步:“你是没有,焉知她有没有?她若是有,你这般投合她的心意,那我……”
垂下的手掌慢慢攥紧,握成拳头,指骨嶙峋发白,他的呼吸加重,却不知怎么继续往下说。
不管是阿弟还是阿月,他都不想失去。
楼策安:“……长兄,你是不是对公主有什么误会,她分明对我没有男女之情,连主动靠近都像要事先说服自己,让自己以为我就是你,她不能因为我们有所不同就太过偏袒你,却总是疏离我。”
他虽然不如兄长会看人情绪,但公主是个坦荡的人,鲜有遮遮掩掩的时候。
特别是——
将他看成兄长时。
“不会。”想起这件事情,楼泊舟就看他不顺眼,“阿月亲口说的,她更喜欢温润君子的你。”
楼策安:“……”
他还是坚信有误会。
“长兄,你遇上公主的事情,总有误判的时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一步,让自己的脸退出暗影笼罩处,落在煌煌烛光里,“俗话说,‘深山人不知深山貌’,我觉得你是身在局中,反倒被蒙蔽了双眼。”
楼泊舟拧眉。
“要不……”楼策安慎重提议,“你直言问问?”
“如何直言?不是说我们双生的事情无法对外宣扬,若有泄露,只能二存一?”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配合隐瞒身份。
楼策安苦思无果,趁楼泊舟去沐浴时,四处翻书寻找答案,不慎撞翻了那本旁人赠予的避火图。
他捡时不知,低头看了一眼,热气烧上脸时,倒是想到了替兄长证实公主喜欢的人是谁的法子。
待楼泊舟带着一身水汽从浴池回来,他就说了这事儿。
“不行。”楼泊舟一脸不赞同,谴责般看向他,“阿月累了,受不住。”
楼策安:“……我说的是前半段!也没说让你今晚就试试。”
谁要跟他讨论后半段。
他又没有心上人!
不对,有也不能讨论,这是两个人的私事!!
楼泊舟怀疑看他:“阿月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你莫不是……”想我将她吓跑。
后半截话,断在他的回忆里。
他想起云心月上次惊吓中带点儿雀跃的情绪。
或许……真的有用?
他下眼睑上抬,黑亮眼眸一缩,轻微闪了闪:“那便试试好了。”
今夜,她太累了,让她歇两个晚上。
楼泊舟伸手拿回摊在桌上的书,放到自己的衣橱上层。
此书,他虽已记全,可还是得再好好读读才行,以免没能尽透其意。
将书安置好,他利落翻越宫墙,夺下云心月准备看的农书,抱着她安睡一整夜。
次日,时逢城西郊外开仓布施。
云心月好奇古代的布施和影视剧拍摄的是不是一样,便想去看看,顺道问问当地老农一些农事,早点儿把自己想做的册子弄完。
楼泊舟自然跟上。
她不想一身华衣出行,引人瞩目,换了一身普通南陵商人的打扮。
宁城西市多贫民,路窄且不平,车马难行。
云心月干脆下车步行。
撑着珠花银联纹的竹伞迈入人潮涌涌的狭窄小道,她拉着楼泊舟的手感叹:“冬雪虽美,但老百姓也是真遭罪。你的手好冰,你冷不冷?”
“不冷。”楼泊舟将伞倾向她,拉开她的手,搭在自己大臂上,用衣物盖着,“扶这里,这里不冰。”
云心月正想说什么,冷不防从旁边飞出来一截断裂的竹竿,“啪”一下落在一步开外。
顺着竹竿飞来的方向看去,是另一条小巷,里面隐隐传来高亢的辱骂声,“怪物!”“没有人要的贱。种!”“狗崽子!”……一叠声堆在一起,辱骂之下,似乎还有敲打什么东西的闷响。
她蹙眉往那边走,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眼。
原来是七八个小孩子围着一个乞丐模样的孩子在殴打,又踢又踹又敲打。
苍白的雪地上,已见鲜红血迹。
第83章他是怪物
血迹洇开, 触目惊心。
云心月看清楚只是一群小孩,当即大喝一声:“住手!”
说是一群小孩,其实也有十来岁的年纪, 并非全然不懂事的稚子,可称一句小少年。
在古代,这样的年纪足以当家。
有几个相对胆小的小少年听到喝声,当即停手回头, 见来者并不比他们大多少,衣着也寻常,心里松了一口气, 惊惧的脸色当即一变, 开口就是不堪入耳的辱骂。
“你**的**,少在这里多管闲事,小爷打没人要的狗崽子, 关你屁事!”
“真是他**的**开了**, 没事找事,滚一边儿去。”
沙曦在军营中也算听惯了脏话, 但是话脏到公主面前, 她是没法忍的,抬脚就踹了隔壁的扶风一脚,递过去一个眼神。
‘你们的子民,你去管好。’
受命监视圣子的扶风心虚,摸摸鼻子, 向前几步,拐进巷子露了脸, 把人一个个掀翻,根本没有口头教育, 只有拳脚教训。
不知两人身后还跟了旁人,自觉他们只是失算的小少年,捂着自己吃痛的屁股就想跑:“给小爷等着,迟早让你们好看!”
好不好看,云心月不置可否,但她觉得好笑。
“扶风,把人留下来。”
她倒是想要知道,他们和被打的人什么冤仇,下手这么黑!
要不是他们路过,再打下去,人都要没命了。
“是。”
扶风和侍卫握住手腕,往上推了推窄袖,跑去抓人。
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小小一团,血污与破损的单衣冻在一起,牢牢粘住。
云心月抬手便要脱兔裘。
楼泊舟锁眉,伸手压住她肩膀,将自己的鼠裘脱下递给她:“用我的,我不冷。”
她既然怕冷,委实不必勉强自己。
春莺见状,赶紧道:“车上有备用的衣物,公……娘子不必脱下,我去给郎君重新拿件兔裘。”
她说完就跑了,生怕冷着他们。
“好。”云心月也不逞强,接过楼泊舟的鼠裘,走过去盖在小孩身上,安慰道,“好了,你没事了。别怕。”
隔着一件鼠裘,她也能明显感觉到孩子身上的寒凉气息呼呼冒出来,吹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紧了紧手臂,想把孩子抱起来。
不料,被圈起来的孩子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用手插进雪地里,牢牢扒着,不肯松开,嘴里“呜呜啊啊”地惊慌喊叫。
他这一动,倒是让云心月将他样貌看了个清楚。
“你是……之前那个孩子?”
他虽然又变得脏兮兮,可那歪斜不受控制的脸庞,这个岁数还不会言语的特征,仍是少见。
慌张的孩子没能认出她,一个劲儿挣扎,竹枝似的小胳膊撞在她手臂上。
楼泊舟不悦。
他抬手拉开云心月,仅用两根手指就将那孩子提起来,放到视线平齐的地方:“伤了她,我杀了你。”
楼泊舟面上笑意浅淡,比初冬细雪落在枝叶上的厚度还要薄,只要轻轻一晃,就能将它晃落,掉一身冰冷冻雪。
腾空而起的瞬间,小孩惊惶往地面一捞,将更小的一团东西抱进自己怀里,瑟瑟发抖。
眼泪不受控制地淌出来,挂在他脸上,凝成一条冰。
在他脸上,已有许多这样的冰条,一层覆盖一层,把皮肤冻得泛紫。
甚至很多地方,已经严重冻伤。
“阿舟。”云心月握住他手臂,轻轻摇了摇,“你别吓他。”
吓?
楼泊舟眼眸轻垂。
他从不胡乱威胁人,说出口的话,一定是他能办到的事情。
原来,她不害怕,是没将此言当真……
云心月看那孩子抖得厉害,忍不住伸手要接人:“把他给我。”
“不行。”楼泊舟挪开手,“他会伤你。”
能伤她的东西也好,人也罢,都不该出现在她身边。
秋蝉向前一步:“要不,娘子和郎君,将他交给属下照看罢。”
她也略懂些拳脚,不至于按不住一个孩子。
这回,那孩子终于听清楚了他们说的话。他看着靠近的秋蝉,心里的恐惧一阵阵翻涌,一双眼与头颅毫不协调地四处乱转,寻找逃跑的道路,却如同那日一样,撞入一双对他弯了弯的明亮眼眸里。
直觉告诉他,在此困境之中,只有此人能救他一救。
他艰难朝她伸手:“啊啊——”
“还是给我吧。”云心月看得揪心,弯腰从楼泊舟手臂底下穿过,不容置疑地伸出手,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背,“他刚才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太害怕了。”
楼泊舟不愿意松手。
“阿舟——”察觉怀里的孩子害怕看见他,云心月转身,让孩子面朝外墙。
楼泊舟看着那只紧紧攥住少女肩上兔裘的手,额角青筋猛地跳了跳,只想将人扒下来,丢一边去。
他的手指不松,反而捏紧。
此时,扶风和侍卫提着几个小少年的衣领子,把人弄了回来,丢在地上:“老实点儿,我们十六娘子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云心月也顾不上跟楼泊舟继续说这些,转过去看着那群明显老实了很多的小少年。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他?”
怀里小孩视线骤然变换,从角落的秽物筐转为一抹紫色长袍。
他吓得缩进鼠裘中,窝在她心口上,微微颤抖。
云心月抬手,继续为他拍背。
楼泊舟垂下的眼眸黑沉。
“他是怪物!”为首的小少年昂起下巴,一脸骄傲,“我们是为民除害!”
怀里的孩子似是能听懂他们所言,有些不安地挣扎。
云心月赶紧按住他后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轻语安慰:“别怕,他们胡说八道。你不是怪物。”
“他就是怪物!”少年人总是不记打的,天生就有不服输的劲头,“我们亲眼看见他偷了黄婶家的鸡,一口就咬断了鸡脖子!只有怪物和野兽才会茹毛饮血!”
“就是!”
其他小少年也耐不住了,七嘴八舌跟着叫。
“他连路都不会走,跟狗一样用手和脚并在一起爬,就是怪物!”
“他肯定是怪物,你看他那可怕的样子!”
“没有人会像他那个样子!”
……
为首的少年在跟班的捧脚中,逐渐傲然:“小娘子,你可别被他蒙骗了。我娘说,要是被怪物咬上一口,也会变成一样可怕的怪物!
“你还是赶紧把他丢开,离远一点儿的好。”
怀里的孩子抖得更厉害了,甚至挣扎起来,想要逃跑。
楼泊舟垂下的手慢慢收紧,放在孩子后领上的手却缓缓松开。
是了。
他和这孩子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世人眼里的怪物。
世人恐之、惧之、远离之才是寻常。
他抬起眼眸,看向惴惴然偷偷瞥他的扶风,自嘲一笑。
瞧,就像这样。
“胡说八道!”云心月提高嗓门,大声喝斥他们,“他只是生病了!才不是什么怪物!”
为首少年梗着脖子道:“你才胡说八道,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
“那是你见识少!”
“分明是你随口胡诌!”
跟小少年面红耳赤地争辩了几句话,云心月才回过神。
真是气糊涂了,她跟一个孩子争这个做什么……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脑中思索着对策,眼珠子转动寻找工具。
目光匆匆扫过地上簸箕里烧过的木炭,又扫过墙角砖石凝结出来的白晶,一个主意瞬间浮上心头。
她撩起衣袍蹲下,看着为首少年一笑:“西随的太阳神曾借予我力量,赐我火种。火种要是落在有罪的人、或者怪物身上,就会燃烧起来,反过来就没有效果,你敢不敢试一试?”
为首少年不信。
他冷嗤:“你少吓唬我。”
“是不是吓唬,你马上就知道了。”云心月抬起自己的手臂,落在日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快速搓动手指。
沙曦都没能看懂她在做什么。
为首少年看她古怪的动作,都忘记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嘲笑道:“你是不是被感染了怪……”
剩下的话,断在云心月冒出薄烟的手指上。
“你——”
云心月才不跟他废话,手上能捏的材料有限,火一会儿就没了。
她将手指凑近少年衣角,微弱的火将他衣角烧焦一角。
趁一众人愣神,她又快速将手中快要熄灭的火在怀里的孩子身上蹭了一下,又往旁边一个小少年身上蹭了一下,然后假装甩灭,顺便蹭掉手指上的灰。
“看,怎么样?”云心月看着他烧焦的衣角,“你带头欺负病人,是为有罪,但是没能害人命,火种就不要你的命。
“从犯可恶,但重罪在你,所以他没被火种燎烧,只有些许焦味以作警示。
“至于受害者……则是毫无损失。”
她将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衣角撩起来,给他们看清楚。
为首少年一脸怀疑人生。
“你……”他喃喃,“他真的不是怪物?”
“当然。”云心月道,“他只是生病了,只是这病你们从来没见过而已。但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
“太阳神说,天界有一个魔盒,里面装有世间各种病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漏到人间。
“患了怪病的人,实际上是承接了灾难的人。
“他们并不是怪物。”
她站起来,轻轻拍打孩子后背,温和却坚定地重复:
“从来都不是。”
楼泊舟眼睫轻动,盯着她落在日光中的侧脸。
这一刻,他觉得她比光耀眼许多。
精神世界遭受冲击的小少年们,恍惚离开。
沙曦看着自家公主,欲言又止,实在很想问清楚太阳神的事情。
这到底真的假的,她怎么没听说过。
云心月看着他们离去,终于憋不住笑了,邀功一样将自己的手指递到楼泊舟跟前:“把人吓跑了,我厉不厉害?”
“不过……”英雌垂首瘪嘴,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指头,撒娇般送他唇边,“都把手指头搓红了,有点疼。你帮我吹吹。”
楼泊舟握住她的手指,低头轻轻吹了吹,还亲了亲。
“很厉害。”
比从前的他,可厉害多了。
他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哑,云心月没听清楚。
“啊?”她眨眼,“你说什么?”
楼泊舟轻笑一声,重复:“阿月很厉害。”
云心月顿时心满意足。
不远处,高楼上。
一线窗缝中,竹帘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
两道影子立在那里,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主上,您瞧。这可怪不得我。山月公主与圣子之间,实在不好挑拨。”
说话的人斜倚窗台,修长手指卷着边上垂下的流苏。
“无法挑拨,那就直接杀了他。”
呼——
风变急,掀起竹帘一角,露出冷硬的恶鬼面具一角。
修长手指顿住,流苏急速逃开。
好半晌,他才回话。
“是,属下遵命。”
第84章认错人了
布施的地方可避风。
云心月带着那孩子前往, 借了个地方给他处理身上的伤。
他太怕人了,只要看见人影,必定惶惶不安, 恨不得将自己塞进土里埋起来。
好几次,他都在她剪开冻结布料时,骤然动作,剪刀险些直直戳进他的伤口里。
无奈之下, 她只好让沙曦和扶风他们全部出去,独独留下一个保证自己能躲开孩子视线的楼泊舟。
“你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赶我走?”
他眼里满是控诉。
仿佛只要她敢说“是”, 他反手就能把那孩子给撕了。
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一个健步蹿上横梁,无声融入暗处,安安静静待着。
动作熟悉得让云心月无端生出几丝心疼。
——就好像, 他从很早很早以前, 就习惯了躲藏在黑暗中,不声不响, 安静看着旁人。
若不是孩子打颤的动静大得像骨头在打架, 她一定让他下梁,好好抱抱他。
“别怕,他们都离开了。”
云心月低下仰起的脑袋,一边安抚孩子,一边给他清理伤口, 好替他穿上保暖的衣物。
得亏她家老母亲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师,在她小时候经常往家里捡无家可归的学生, 让她在观摩中学了几手。
要不然,遇上这种情况, 还真是令人束手无策。
不过——
哪怕是她亲自动手,孩子也死死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愿意放开。
换了好几个角度去看,云心月也愣是没看清楚,他到底抱着什么,为什么这么紧张。
直到一声“嗷嗷”的虚弱叫声响起。
“是小狗吗?”她愣了愣,趴到床边看着孩子说话,“原来,你挨打是想要保护它?”
孩子不懂什么叫保护,只是本能将小狗往自己怀里塞,不愿意给旁人看。
哪怕这个人救过自己。
狗狗跟他一样,长得古怪,会被打死的。
它还那么小,要是多挨几下,恐怕就再也不能动弹,慢慢被腐蚀血肉,变成一副发黄的白骨。
那样,就再也没有活东西愿意靠近他了。
“它好像很饿了,你将它交给我,我们先给它搭个暖和的窝,让它别冷着,好不好?”云心月耐心劝导,换了好几个角度跟他说清楚,“你看,它都冷得发抖了。小狗跟人一样,要是冷得过分,就会有生命危险。”
孩子这才有所动,有些迟疑且费力地转着脑袋,看向这个总对人笑吟吟的大姊姊。
他再三确定她没有恶意,才敢慢慢松开自己的手臂。
云心月将他抱坐起来,轻轻拉开他的手,引着他将怀里的小狗捧出来,放进鼠裘里,团成一只窝。
小狗似乎出生不久,巴掌大小而已。
脸上不知是不是被野兽咬过,缺了一只眼睛和半只鼻子,就连后腿也折了,有气无力耷拉着,骨节明显不对劲儿。
它像是知道小孩救了它,一条尾巴纵然还无力,也在努力摇晃,还伸出舌头轻轻舔着他的手指头。
虚弱的叫声,听得人心软。
她隔着门扇让沙曦找两碗暖的米粥来,手上还不忘给孩子穿上保暖的衣物。
他知觉微弱,不会配合动作,僵硬得像坏掉的木偶,替他穿衣比处理伤口要劳累很多。
云心月累出一额角的汗。
穿上小裘衣的孩子,有些不太习惯地看着自己变“粗壮”的手脚,双手双脚并用走路都不太流利,摔了好几个屁股蹲,露出有些茫然的眼神。
他不明白,为什么用同样的办法,却不能如同往常一样奔走起来。
“别急。”她把孩子扶起来,“慢慢适应,我教你。”
楼泊舟坐在横梁上,左手撑着支起的膝盖,看她温柔对待旁人,笑得克制却难掩明媚的模样。
他垂眸看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右手,轻轻抬起来,翻来覆去看。
云心月若有所感般,扶着小孩的肩膀,仰头往梁上看。
透过张开的指缝,她对上一只宛若深渊的黑沉眼眸。
她愣了一瞬。
阿舟他,怎么了?
楼泊舟也从指缝对上她怔愣眼睛,手掌瞬间凝滞在半空,像是一片阻隔艳阳的乌云。
两息后,云心月仰头,从他指缝跳跃到指尖上,做了个嘴型——
“等我,马上陪你。”
楼泊舟猛地将掌心收成拳头。
来不及调整容色,以至于显出几分脆弱可怜的脸庞,袒露在她视野里。
她眨了下眼睛,梁上少年又恢复惯有的温和笑颜。
就像风吹过池面,吹皱一池秋水,模糊了底下悬游的一尾黑鱼。
她没能抓住少年一刹所思。
叩叩——
沙曦敲响门扇,手底下的孩子应激一般,将她双手挣开,火速抱了鼠裘里的小狗,把自己塞进床角,瑟瑟发抖。
云心月安慰了孩子一句,跑去开门拿了粥,又把门关上,开始哄那孩子喝粥。
握着他的手教他喝一口,再教他喂小狗一口。
喂完食,又教他怎么给小狗处理伤口。
当然,他无法掌控力度,只能看着一双手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涂药、包扎。
可他内心却怪异地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亲手给小狗上药包扎过。
他再不是一无所用,只能带去灾祸的怪物了。
他有用的。
他帮了小狗。
慢慢的,孩子才算平静下来,不再害怕空旷的陌生空间。
那时,天色已向晚,她今日的事情一件也没能办成,孩子也不知安置在哪里才妥当。
“带回宫。”楼泊舟见不得冒出来的兔崽子粘着她,但也见不得她为难,“就说是我救的孩子,安置在九黎宫就好。”
九黎宫不通往后宫,不会惊扰王后她们。
云心月看向不再乱跑,但也满脸恓惶的孩子,有些许犹豫。
楼泊舟抿唇,转开脸:“你去九黎宫陪他就是了。”
“……”
云心月探头看他神色,习惯性逗他一句:“只去陪他,不用陪你?”
楼泊舟横眉扫她。
她说什么?!
“都陪,都陪。”触及他隐含委屈的目光,云心月赶紧顺毛,拉着他的手,“陪他,也陪你。”
楼泊舟气得厉害,但是又不舍得甩开手,只能反手握紧她的手指,却扭开头不看她,疾步往前走。
“欸,慢点儿,我还抱着孩子呢。”
楼泊舟脚步稍迟。
“跟不上了。”
走出残影的脚步,立即放慢。
云心月看着那倔强不肯回头的背影,低下头静悄悄笑了。
笑得跟他坐在梁上看她时一样,悄无声息。
而他也如她一般,在鸦默鹊静中若有所感,侧眸一看,便对上一双盯着他的明亮眼睛。
“你理理我嘛。”她抱着紧紧揪住她领口的孩子,嗓音放得很低缓,透着比绵云还要柔软的语气。
楼泊舟扭回头,低低哼了一声:“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不理我。”
旁人她倒是理得欢快。
掐死那孩子她不让,丢开她不让,就连出现吓着他都要被赶走。
要不是怕她生气,他就趁她哄孩子打了瞌睡时,将那孩子丢进山野里,让山猴子看管起来。
此后,再不给他机会出现在她面前。
“那我错了。”云心月快走几步,跟上他,火速认错,“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嘛。”
楼泊舟下颌绷紧:“我不是你大人。”
“……”
忘记了,现在的“大人”多指父母长辈。
“不过——”楼泊舟唯恐吓不死人一样,眼神古怪地扫过她,来了一句,“你要是喜欢叫这个……”下次可以试试。
云心月坚强微笑:“谢谢,但是没什么必要。”
她不好这一口。
搭上话之后,两人之间无形的屏障一下就破除了。
跟在背后的几人,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呼。
圣子身上的压迫太强了,比乌云成团压山而过时还要令人难以喘息。他们刚才总感觉有一只手将他们的肺捏紧,把气全部都挤出来一般。
车驾直奔九黎宫一侧的宫门。
刚沐浴过,还没换上衣衫的楼策安,被金线蛇催促着躲起来,说公主要入内。
来不及去拿自己的衣物,他只好顺手捞了一件兄长搭在桁架上的里衣和狐裘,先穿上再说。
后脚还没跟上他藏入书房,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楼策安听到兄长让其他人在殿外守卫,不必入内伺候,随后便有两道脚步声先后踏进殿内。
“这就是你的宫殿?”云心月打量着金碧辉煌的殿堂,眉心挤在一起。
昨夜在洗尘宴上浮上的担忧,再次笼罩心头。
“阿舟,你这宫殿和南陵王的寝殿比,规格如何?”
楼泊舟没去过南陵王的寝殿,无从比较。
“不知,但应当不会差太多。”
九黎城宫殿的前殿,规制与王宫前殿相去不大,而这座九黎宫又是照搬九黎城的圣子寝宫而制,想必不至于差太远。
“怎么了?”楼泊舟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有哪里不妥吗?”
云心月知道南陵习俗如此,可能大部分人都习以为常了,但还是没忍住将自己的担忧说出。
“我不是想要挑拨离间,只是……”
“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
楼泊舟弯腰低头,想要亲亲她,但她怀里的孩子怕他怕得厉害,他一靠近,他整个人都抖成了筛子。
云心月憋住笑,将他推开:“你淋了雪,先去沐浴吧,我先哄他好好睡一觉。”
楼泊舟带她去了一间空房,心情不虞地离开。
迟早要将这个小兔崽子丢进山野里!
房内东西齐全,云心月点了安眠的熏香和一盏油灯,哄着紧抱小狗的孩子入睡。
怕他中途睡醒不安,她将自己烤干烤暖的兔裘取下来,盖在孩子身上:“睡吧,我就在这座殿里不走,你有事就喊我,好不好?”
小孩紧张握着她的手指,瞪大眼睛。
可他似乎很久没睡了,害怕还是没能打过疲惫,让他没多久就陷入昏睡中。
云心月小心抽出自己的手指,放轻脚步,起身往外走。
怕孩子睡醒不好找人,她没关房门,直接走出去,想找楼泊舟要个地方睡一觉。
她第一次来九黎宫,哪怕只入了圣子殿也不太认路,只好顺着来时路走回去。
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动静的楼策安,没有听到脚步声,还以为安全了,拉开门扇就想拿回自己的衣物,去药房呆一晚。
不料,门扇一拉开,就和蹑手蹑脚的云心月碰了个正着。
“……”
云心月打量他凌乱的发丝:“你洗完澡了?”
“呃……嗯。”
楼策安艰难维持笑容。
他目光瞄向内廊尽头处的温泉池子,总觉得兄长的目光已穿透门扇与墙壁,刺向他。
隐瞒不易,他想叹气。
“正好。”云心月打了个哈欠,顺手勾住他的臂弯,“你的床在哪里,今晚一起睡?”
第85章“你再说一遍,你喜欢的是谁。”
“你怎么在发抖, 很冷吗?”
云心月伸手抓住他手腕,顺着往他有些发凉的小臂摸了* 摸,的确触手一片冰凉。
“还……还好。”楼策安勉强镇定下来, 没有甩开她伸过来的手,只瑟缩了一下。
他努力转动自己被高温烧得稍显迟钝的脑子,思索对策,看看怎么才能顺理成章, 单独离开一阵。
她搓了搓他的手臂:“南陵天气湿寒……”洗完澡也要注意保暖才是。
话说一半,他又往后瑟缩了一下,脸色都有些发白。
云心月仰头看他, 有些担忧, 抬手摸了摸他额角的汗珠:“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
怎么脸又红又白的。
而且,他不仅身体不对劲儿, 人也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怪怪的。
楼策安赶紧抓住往他脸颊摸, 要替他徒手拭汗的手,挤出一个温和笑意:“我没事, 只是衣服穿少了, 我、我去换一件就好。”
他眼尾扫过浴池所在的屋子,想要赶紧将自家兄长换出来。
公主拿他当兄长看待,这亲近的劲儿,他招架不起。
——主要还是怕兄长把他剁了。
云心月看他神色都开始恍惚,十分担心, 便问:“你平时睡的地方在哪里?”
每当这种时候,楼策安都主动代入楼泊舟的身份, 不设防便指了孩子睡那屋隔壁,将他兄长的屋子交代了。
看着自己伸出的手, 他绝望闭上眼。
完了,这下可不好脱身。
“走,赶紧回去,躺被窝里。”云心月拉起他的手,把人往寝屋里塞。
楼策安:“……”
希望兄长能见缝插针,逮住机会换走他。
他绝无觊觎的意思!
信他!!
“阿、阿月……”看着公主嫂嫂铺床扫枕头的动作,这个称呼,他喊得心虚,“你不用忙活,我没事。”
他就是忐忑,怕兄长想些有的没的。
云心月心里有点愧疚,轻轻推他坐下,靠在床头:“今天是我忽略你了,你坐下,我给你找衣服换,再烧个炭盆。”
“!!”
可别。
他受不起。
“我自己去就好。”楼策安赶紧从床上起身,想要走到衣橱前。
不知兄长打算怎么换人,他总得制造点儿机会才行。
云心月伸手将他肩膀按下:“你,坐好。生病的人,不要逞能。”
楼策安:“……”
他坐不安稳。
云心月鼓起腮帮子剜了他两眼,用目光把人钉在床边坐下,倒退看着他,走到衣橱前。
侧身拉开柜门,“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越过她头顶,砸在脚前,摊开两面。
她低头看了一眼,将两张稍显刺激的避火图纳入眼底。
他——
在衣橱藏这种东西?
难怪这么紧张,还一直冒冷汗。
阴差阳错间,云心月将逻辑补错了。
楼策安见她看来,心里越发虚虚空落,毫无底气,以至于眼神躲躲闪闪,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他并不知自家兄长往衣橱藏的什么书,若是知道,大概宁愿扭头就跑,让正主自己来收拾残局。
“咳。”云心月移开眼睛,蹲下把书合上,随手塞回衣橱一角,挑了一件里衣,“都要睡了,就不找其他衣服了,你出了一身汗,先把这件换上。”
楼策安接过深紫袍子,心想,可算有机会了。
他脸上露出些许轻松笑意,看向一动不动的云心月。
公主快避开罢,让兄长找准机会换走他。
云心月眨眼:“怎么了,你换啊。”她看着他红白掺杂的脸庞,忽地想起来,他大概是手脚发软,没有力气,于是伸出援手,“那我帮你吧。”
反正他也帮过自己好几次。
这次就当回报他好了。
“!!”
楼策安看着伸向他衣带处的手,惶恐往后避开。
“你怎么了?”云心月不解。
这狐裘里面的衣物,的确是深紫颜色的,不是金线白衣,怎么他……
她狐疑扫过眼前人。
“没、没什么。”
忽地,背后“嘭”一声轻响,好像有风撞开了门扇。
她下意识扭头,想要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情。
已经看见门外伫立长影的楼策安,他汗毛直竖,伸手握住云心月肩膀,把人按住:“我去隔间擦擦汗再换。你今天已经很累了,不用照顾我,我自己来就成。”
楼泊舟放轻脚步,慢慢走向他们,背光的脸庞完全看不清楚神色。
手背如有刀尖悬停威胁的楼策安,倒是不用猜也知道,他兄长心情肯定很不好。
“可是门……”
门还没关上,有凉风吹进来。
他还病着,可不能再受寒气了。
“我来。”
楼策安定住她身形,没让她转身。
也不清楚兄长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脚步一直往他们的方向走,不藏起来。
他一颗心已经悬到咽喉上,几乎要跳出来。
事情还没准备好,若是现在暴露身份,那就糟了。
呼。
楼泊舟挥手熄灭了屋内左右两边,共计八座三十六枝落地金盏灯。
煌煌如白日的寝屋,瞬间浸入油一样泛着光斑的黑暗中。
云心月骤然失去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楚。
肩上的手也不知何故松开了,她一下没稳住,往后趔趄了一步,却撞入一个有些烫人的怀抱里。
与此同时,柔软的绸带覆上她眼睛。
绸带中间似乎还带有一条细细的链子,带着凉意的流苏垂下来,落在她脸颊上,轻轻搔动。
“阿舟?”
她迟疑着喊了一声。
楼策安看着离他咫尺之间的两人,心跳险些就地停歇。
兄长也太大胆了!!
楼泊舟将腰带绑好,“嗯”地应了一声,黑沉的眼眸扎了楼策安一下,垂下看向伸手想摘下腰带的人。
他抓住她的手。
掌心过分滚烫了些,也比平日紧些。
云心月用另一只手摸他的手腕,顺着摸向小臂。
入手皆是滚烫温度。
哪怕窄长的腰带只将她眉眼遮住,微抿的唇角还是泄露了她的担忧。
“你已经起热了?”
“嗯。”楼泊舟还是只从鼻息里哼出一个低低的音调,并不说话,只将脸颊贴在她头顶上。
刚才,他差点儿没忍住,对阿弟动了杀念。
那样不对。
他与阿弟从出生开始,就是最好的两个人。
双生子很轻易就能明白对方所想,他没学会控制自己之前,他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情,都赖弟弟所出。
若非五岁那年,一场旱灾横空而出,他们本不必分开十二年。
那场旱灾灼烤南陵的土地长达八个月,使得田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恰巧这时,他们行踪被国民发现。为了安抚民心,也因南陵的确有双生圣子为不祥之兆的传言,国主与圣女将他打成怪物、妖孽,流放十万大山之中。
阿弟翻山越岭,受了一身伤,拖着骨裂的腿在陡峭崖间攀行,险些被黑虎吞吃,只是为了见他一面,跟他说一声“长兄,对不起,我没想抛下你”。
十二年来,阿弟从不相信他横死山野。他长大了、拿稳了权势就立马跨越万山,千辛万苦赶去寻他。
怕他久未见人,许多东西不会,他便耐下心,一样样教他。哪怕他刚开始故意为难,甚至流露敌意,阿弟也一样笑着,对他说,“长兄别急,慢慢来”。
那样温柔似水、全心全意想着他的阿弟……
他从未对不起他。
而他——
却险些对阿弟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是长兄,该永远保护他才对。
楼泊舟呼吸急促了一瞬,竟生出些自厌心绪,连身体也在轻颤。
也许,真像世人所言那般,他就是养不熟的怪物、异端,是该被铲除、泯灭的种。
“阿舟。”
云心月觉得自己头顶有开水沸腾。
——那是他急促的呼吸声。
“你怎么了?”她抬手想要掀开眼上的束缚,却被他死死握住手腕,不让动弹。
“别看我。”楼泊舟将自己的脸,藏入她脖颈里,“别看。”
他现在肯定很丑。
面目可憎。
楼策安眉头紧紧锁住。
兄长的情绪不对,不像是生气、愤怒。
他想离开的脚步一顿,做了个比楼泊舟还要大胆的决定。
收住的脚步一折,落在他兄长背后。
他倾身靠上去,下巴压在兄长肩膀上,低声问了云心月一个问题:“有一个问题,我从未问过,今日可以向你求个答案吗?”
楼泊舟:“!”
阿弟要做什么。
云心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暂时想不通,心绪已全被担忧占了上风。
“你说。”
“南陵都说白衣的巫医圣子温润如玉,紫衣的巫蛊圣子下手狠辣。”楼策安轻轻拍了拍他兄长绷紧的手臂,“我想知道,你更喜欢哪一个。”
云心月愣了一下。
“算了。”楼泊舟收紧手臂,“不重要,别说了。”
就算她更喜欢阿弟,他也不会放手,也不可能为此当真把阿弟杀掉。
“唔……能说,但是说了怕你伤心。”云心月看不见,反手摸他埋起来的脸,生怕他有什么不良情绪。
楼策安赶紧退避。
楼泊舟躲开她的手,不愿意让她摸到自己失控的脸。
“难不成,你对巫蛊圣子一丁点儿喜欢都没有?”他嗓音沙哑,“那这张脸呢?这副身体呢?你就没有一个地方喜欢吗?”
“没有……”
云心月哭笑不得。
没有!!
竟然连一丝喜欢都无。
楼泊舟拳头收缩,急促的呼吸乱成狂风下的骤雨,颇有几分飘摇感。
埋在她颈窝的双眼迅速泛红,变热,脸颊愈发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他手上力度不稳,往下滑落,像是要松开怀抱。
“不是。”云心月抓住他的手,转身把人抱住,“我的意思是没有不喜欢。”
楼泊舟抬起猩红潮湿的眼,嗤笑一声:“你又骗我。”
既然这么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费心思哄他。
骗子。
都开始骗了,却不愿意一直骗下去。
他的心绪已嘈杂又矛盾。
“你听我说完。”云心月扣着自己的手掌,紧紧勒住他的腰,生怕他跑了,“我是说,我好像……”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听从直觉,实话实说,没有哄骗他,“只喜欢巫蛊的你,对另一个……唔,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看对方,跟看自己哥哥一样,只有亲切,没有那种野草弥漫般不受控制的喜欢与爱。
楼泊舟顿了一下。
脸上的抽搐更不受控制了,如同暴涨时期的河流,跳动得欢快,还得仰仗发颤的手掌,将脸上肌肉和筋脉用力按住。
他对照黑暗中的铜镜,捂住自己半张过度雀跃的脸,瞳孔里满是交错的惊愕。
脑袋也一阵擂鼓似的喧闹,将嗡鸣传到耳膜回响。
一时之间,不知庄周或是蝶。
他从未想过,妄念有朝一日也能成真。
楼策安舒了一口气,安心退出去,顺手轻轻关门。
屋内安静许久。
静得云心月以为自己抱的是枕头,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她不禁用力摇了摇:“阿舟?”
楼泊舟哑声回应:“当真?”
云心月差点儿就忘记了他问的是什么。
“是……”她看不见他脸上神色,不敢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也就不敢松开手,生怕他“哧溜”一下没了影,想哄都找不到人哄。
他盯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眉,又是一阵沉默。
“阿舟?”
楼泊舟垂眸,抬手摸上她的唇角:“你再说一遍,你喜欢的是谁。”
云心月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了。
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照理说,巫蛊圣子是他现在的人格,他应该多少有几分开心才对。
怎么他说话的语气,听不出半点儿欣喜。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复述:“我只喜欢巫蛊圣子。”
楼泊舟的紧张半分不比她少,甚至声带都绷紧了:“只是这一个吗?没有别的喜欢的人了?”
“嗯。”云心月已打算一条路走到黑,明确告诉他,“只有这一个,没有别的了。我长那么大,从来没对别人动过心,只喜欢过你。”
楼泊舟小声嘀咕:“我也没有。”
“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保证,不是骗人,也不是哄人?”
云心月干脆竖起中间三根手指:“我对天发誓,没有骗人,也没有哄人,就是真心话。”
“我不用你发誓。”楼泊舟将她的手折回,捏紧,放在唇角亲了亲。
他轻声说,“其实,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事实是真是假不重要,只要是她说的,就行了,多说几遍哄他,就好了。
云心月放松了一些:“那你不伤心了?可以让我看看你了?”
“不行。”楼泊舟急忙捂住她的眼睛,“还不可以,再等等。”
云心月听他急起来,赶紧安抚:“好好好,不看。都听你的,今夜你说什么是什么。”
楼泊舟眼眸一动:“这个也是真的?”
云心月哄人也哄上头了,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是真的”。
下一刻,天旋地转。
她栽倒在一片绵软里。
重重的、滚烫的热吻袭落,将她唇齿密密覆盖。
第86章已经纵坏了他
云心月被他亲得几乎不能喘息。
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么有攻击性、危险性的一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他就开始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利爪,像是怕吓到她一样,连亲吻都是克制、谨慎的, 满是缠绵缱绻。
如今却是不加掩饰,完全展露出他的占有欲。
她觉得自己的唇都要变得薄透,轻轻一捏就能烂掉。
不过,楼泊舟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兴奋一些。
他双眸紧紧盯着脸色潮红的她, 伸出手托住她的脸颊,用大拇指轻缓扫过,像看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
阿月给他的感觉, 与阿弟完全不一样。
她足以完全弥补他内心残缺十二年的空廖与沉寂, 让单色的世间骤然明亮起来。
在此以前,他生于天地,却独立于天地之外, 万物于他无嘉焉。
世间对他多有损毁、摧坏, 世人也并不乐见他。
他像一个游魂,被弟弟发现, 却始终无法碰触这世间、看清这世间、融入这世间。
本以为, 他就要这样过一生。
直到她出现。
他第一次感觉到温度、触摸、疼痛……
残缺的一块补上,他才朦胧猜到,世人为何惊惧看待他,而他游离的世间,本来又有怎样的风景与色彩。
还有——
暖融融的光。
他从她的双手与拥抱里, 重新看待这世间;从她唇齿间,攫取不曾强烈品味过的食物;从她双眼中, 瞧见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自己。
可她好似并不独属他一人,她眼里的一切有趣, 万物美好,世人皆善。
他以为,她是天上月,永远都会挂在天边。
不曾想,她竟会主动落下来,掉入他手心里,选择了他。
把她最多、最暖的光,全部送到他掌心。
他又情不自禁低头,亲吻她的鼻梁、眉心、发顶,像是怎么也不够。
云心月虽陷在黑暗里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犹如一只无形的手,从她身上柔柔拂过。
她轻轻发颤。
“喜欢你。”
楼泊舟顺着她的发顶,亲上她的耳朵尖尖。
“爱你。”
温热唇瓣落在耳廓。
“想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耳垂一热。
“不能离开你。”
耳垂被含住,轻咬。
“没有你,天地万物都一个样。”
潮热呼吸缠上脖颈,如蛛丝盘绕收紧。
他这些话都坦诚直白得过分,沙哑嗓音将心弦磨得乱响,在她胸腔回荡。
“阿月。”他的语气带着信徒般的虔诚与希冀,“再告诉我一遍,你只喜欢我。”
云心月被他蛊惑,像是着了魔一样,有求必应。
“我只喜欢你。”
“再说一遍。”
“只喜欢你。”
楼泊舟终于心满意足,搂着她入睡。
只是,在那夜之后,总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
他的眼神与举止变得愈发肆无忌惮,像是终于挣脱枷锁的危险生物,隐隐从暗处露出一爪。
云心月挽头发时,老觉得自己的脖颈已经被他的眼神摩挲过一万遍,麻痒滚烫。
“阿舟,你这段时间怎么老盯着我?”她有些不太自在地擦了擦后脖颈。
楼泊舟看向铜镜里的她:“有吗?”
他之前也总看她,只是眼神不如现在直白炽热,像隔着一层灯笼罩,发出柔和的光,不太容易令人警醒。
偶尔对视一眼,也单单觉得他眼神深情。
不像现在,深情都不足以概括,为她生死也像寻常。
“有。”云心月肯定地说。
楼泊舟只是轻笑,向前几步,抓住她的手,用大拇指扫过她有些泛凉的关节。
“不喜欢吗?”
即便是不喜欢,也晚了。
他多次收敛,她便多次放纵,已经纵坏了他。
放出去的东西,他已经无法再收回来了,甚至还想放出更多去试探。
云心月轻咳一声,眼神飘忽:“那倒没有不喜欢。”
只是觉得有点儿令人脸红耳赤,像心意还没戳破的暗恋期,一举一动都格外刺激。
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沉沦感情的一日。
当初,亲人朋友都为她不可挽回的病哭得稀里哗啦时,她还在有序安排不同的方案,以便应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不测。
甚至,将开发方案发给老板,做足了交接工作。
所有人都说,她像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
想起往事,都像隔世。
云心月看着眼前人,也觉得自己的沉溺简直没有任何道理说得通。
瞧,就像这样。
总是纵容他的所作所为。
楼泊舟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眼神缠人。
“喜欢就好。”
她大概并不明白,自己一次次的回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清醒地沉沦在一片温池里,哪怕底下有薪火渐猛,也不愿意起身离开。
楼泊舟用鼻尖将她的掌心蹭开,嗅闻她掌心带着温度的茶花气息。
浅浅吸一口,又深深吸一口。
好像怎么都闻不够。
云心月愣是被他半眯着眸子嗅闻的动作,弄得脖颈泛起大片大片的红色。
她想起了那天的后半夜。
少年说给孩子纠正表情和动作的等身铜镜已经找来,让她一起去看看,铜镜磨得够不够清晰。
等她意识过来,屋内灯火通明得过分时,事情便已经往不可控制的方向走去。
她被迫睁开眼睛看了铜镜半宿,他擦拭氤氲出雾气的铜镜也擦拭了半宿。
特别想到她累得昏睡之前,他抬起淋漓的手掌舔舐的动作,她就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唯一的结论是,铜镜的确足够清晰。
就是太清晰不过了,她后来简直无法直视那面铜镜。
楼泊舟便着人换了一面,也顺理成章插入她教孩子控制表情与肢体的训练中,用自己的经验换这个孩子早点学完早点走。
不要占据他的阿月太长时日。
孩子惧他,他不收敛,只一板一眼教,毫无耐心可言。
阿月便总是瞪他。
确定她并没有真生气,他仍是继续那样教,像最古板迂腐的先生一样,严厉得有些过分。
他就是要其他人怕他,在他出现在阿月身边时,所有人都退避,只留下他们两个。
楼泊舟抬眸看她隐忍容色,鼻尖顺着手臂往上攀爬,凉凉一点,落在她脖颈上。
只是,光这样还不够。
他还是没忍住与她呼吸交缠,抬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用力攫取她的气息,再将自己的气息渡给她。
云心月总恍然觉得,他要将自己整个人也塞进她身体里。
她软软靠在他的手掌上。
肩膀被牢牢束缚,定格在梳妆台与他之间。
耳鬓厮磨之后,一切都凌乱了。
头发散了,衣领也松开,她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水到渠成,共赴巫山,可他却只是辗转亲吻。
要不是她无意看过那本避火图,还真是当他不懂这些事情呢。
不过大婚离得不远,她也不好意思问为什么。
许久之后,她才得以手脚发软地出门,将宁城东南西北四个郊区的农地情况与农具的使用继续摸清楚。
西随同行的也有农官,只不过西随和南陵的农业一样,都不及中原大国周国,只能算互相弥补。
一是阶梯山田和茶树多,一是牧草与水果种植多,想要从作物上面相通,还是略略有些困难。
两地农官都觉得交流起来,唔,十分困难。
云心月为了让他们更和睦一些,日后才能合作愉快,每每出门,总要拉上他们。
孩子什么都怕,离开她之后就会四处躲、跑、藏,不想给侍卫多添工作,便只能带在身边。
他没有名字,云心月想给他取一个,好方便称呼。
“这是一本《千字文》。”她翻出书放在孩子跟前,“我一个个字念给你听,你碰上喜欢的就告诉我,我们挑寓意好的组合起来,好不好?”
孩子怯怯点头。
马车在冬阳里慢行,念到“苟”时,孩子的手戳上书本。
云心月觉得他的喜好真是明显:“这不是小狗的狗,这是姓氏,单独作为一个词使用时,有三种意思,一是随便、轻率,二是暂且,三是假如。”
她想起《史记》里的一句话,顺口就说了。
“比如,‘苟富贵,勿相忘’。”
孩子眼睛亮了,拍了拍手,表示喜欢。
云心月嘴角抽了抽:“你想叫苟富贵?”
“嗯嗯。”孩子用力点头。
他喜欢后面的“勿相忘”三个字。
云心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实在没办法给清俊的孩子取个名字叫富贵……
“叫无伤可以吗?”她拿出商量的语气,“苟无伤,寓意没有伤害,不会受伤,不会有病痛。”
孩子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小狗,觉得也挺好,欣然同意。
苟无伤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楼泊舟看着其乐融融的他们两人,总觉得自己又被忽略了,有些不满地寻找存在感。
“阿月。”
他皱眉挪过去,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
苟无伤不敢和他抢,怯生生抱着小狗,缩在马车一角,看着就让人心软。
云心月随手揉了楼泊舟两把,就跑去宽慰孩子。
场面一度演变成一个人放开手又争又抢,却敌不过一个人不争不抢,只是露出柔弱模样,就轻而易举得来关爱。
楼泊舟想把人丢进山野的心,已经快要到达巅峰。
第87章我的枕头风很好吹的,你真的不要试一下?
苟无伤情况特殊, 不好轻易交给慈幼院。
慈幼院多被遗弃的老人和孤儿,人手少不说,府衙给的补贴也少, 哪怕时有富户为了名声主动捐赠,也着实很难照料到每一个人。
云心月觉得,自己起码要把人带到可以基本自理,看起来和常人差异不大才行。
这样的话, 楼泊舟免不了要和孩子久久相处,总是这样可不行。
“常言道,拉近距离, 从称呼开始。”她左右看两人, 故意促狭,“小孩子都是从喊人开始学说话的。来,无伤喊句‘哥哥’。”
楼泊舟拧眉:“谁要当他哥哥。”①
他收起温和表皮之后, 神色冷得像万年坚冰, 碰一下都有种灼手的错觉。
后劲儿比捏火还要厉害,灼痛感难以消除。
“那喊姐姐。”云心月反手指了指自己, 一脸期待看着苟无伤。
楼泊舟冷冷容色转愣愣, 眼眸轻动,看向她半侧的脸庞,眼睫毛缓缓眨了眨。
心脏不可抑制狂跳。
刚学会寻常转动眼珠子和咀嚼的孩子,哪里知道怎么动用舌头,只能徒劳张开嘴巴, 发出“呜啊”一声。
苟无伤听到自己的声音,颇有些沮丧, 半垂眼,泪汪汪看着她。
他真没用, 连喊人都不会。
云心月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还挺像的,但是不够清楚,你看看我的嘴巴是怎么发声的,‘姐——姐——’这样。”
她指着自己的嘴巴和舌头,用夸张的嘴型告诉他怎么动嘴。
怕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嘴,还掏出铜镜让他对着,用手来调整自己的嘴巴。
这种场面,不管看多少次,楼泊舟都免不了生出艳羡。
可若要阿月看见他当初的狼狈,他又想,还是不要的好,她喜欢看漂亮的东西,还是看他如今的模样就好了。
教了几次,云心月把铜镜塞到苟无伤手中,让他自己练习去。
她转身,开始哄一旁的大孩子。
“怎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她伸手把他唇角往上提起来,“笑一笑嘛。”
楼泊舟瞥开眼,盯着车窗的木棱看:“我没有不高兴。”
云心月诧异:“你还学会口是心非了?”
“哼。”楼泊舟眸子轻转,对上她凑过来的眼睛,“我是很不高兴。”
云心月:“……”
好,原来是学会迂回抑扬了。
“那我们尊贵的圣子,要怎么样才能高兴呢?”她提前打消他要把人丢掉的想法,补充了一句,“办法不能牵涉别人。”
楼泊舟往角落一靠:“那没有任何法子了。”
除了丢掉兔崽子,让她能把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高兴起来。
“这么难哄啊?”云心月捞了箱子底下的折扇打开,挡住孩子视线,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这样也不行?”
她晶亮的眼眸盯着他侧过去的脸,有些失神。
不管看几遍,这张脸还是那么有冲击的美,比壁画还要秾丽深邃的感觉。
看一眼就能把人的目光夺走。
楼泊舟眼皮子轻动,生硬吐出两个字:“不行。”
云心月又靠过去,仰头亲他鼻梁。
“这样呢?”她侧转脑袋追逐他躲闪的眼睛,“这样也不行吗?”
楼泊舟咽喉微微滚动:“不行。”
轻易妥协了,这次有个苟无伤,下次就有个兔无伤、鹿无伤……
谁知道她的心多大,到底能爱几个人。
“……”
居然还不行,那还真是难哄了。
孩子在侧,她倒是不好意思太过分,只掰过他脸颊,在他唇角轻点。
“那这样呢?”
微润的柔软,擦过唇瓣。
楼泊舟嗓音微哑,垂眸紧盯她的唇:“不够。”
还想要更多。
云心月用气音小声说:“不行啊,孩子在呢,儿童不宜。”
小小的气流在他唇上拂过,若有似无,更是让他眸色深深,完全不想听她说话。
——只想亲。
“行的。不发出声音就好。”楼泊舟也用气音说话,蠕动的唇瓣几乎要主动碰上去。
但他不能。
等她碰上来,触感会更明显,也会更令人愉悦。
云心月吞了一口唾沫。
美色当前,她也有些心动,听他再三保证,最终还是动了心。
她动了动膝盖,准备仰头迎上去……
车驾就在这时停下。
她错力撞在他下巴上。
“公主,到了。”车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车夫,尽职尽责说道。
云心月抬头,对上一双想要刀人的隐忍眼睛,忍住笑意,撑手起身:“好。”
楼泊舟实在很想伸手将她腰肢圈住,拉进自己怀里,先亲了再说。
但要是这么做,又怕她生气。
别人的想法看法他可以置之不理,但她的态度是他衡量行动的准绳。
一个恍惚,怀里的人已经牵着孩子溜出去。
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收起。
车上人陆续下车,提前在附近走走,看看田地的情况再入村。
南陵农官望着地上几乎要被晒干的薄雪,颇为忧心忡忡。
云心月忙问怎么了。
农官叹一口气:“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冬日将尽,雪却只飘了两场……”
恐怕,是不祥之兆啊。
“会有旱灾吗?”
云心月的心也拧起来。
农耕时代,一场天灾,可瞬间收割千万人性命。
农官抓起一把泥土居多的雪,苍老的眼睛遥望天际,叹息一声。
“要看天意了。”
不仅农官这么说,连入村跟老农问耕种诸事,老农也忍不住担忧反问农官,此事是否有解。
“南陵多山水,水灾不少,却鲜有旱灾,上一场旱灾还是十二年前。”农官心中是隐有忧虑的,但不能以此乱民心,便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从村里走出来,云心月又问及宁城和附近城池的水利建设,并驱车去看了看。
她的水利知识仅限高中课本,看不出什么,只知道宁城的水利建设还算可以,泄洪排涝与蓄水都兼顾上。
更多的东西,她就不懂了。
身为外来的公主,更深入的东西她也不能多问,以免触及核心,引人怀疑。
回程时,轮到楼泊舟问她怎么不高兴了:“你担心冬春后无雪无雨,旱灾伤民?”
云心月托腮看他:“你不担心吗?”
楼泊舟没回答,只说:“南陵宫室有世代相传的《救灾书》,防灾、救灾、赈灾的章程十分详尽,你不必担心。再者,上岁国库收税甚丰,就算有灾,粮草也能熬到下一季收成。”
国库账簿,他在阿弟那里看过。
南陵的水稻可栽种两季,只要熬过灾时,就能缓过来。
“那还是不一样的。”云心月手指在脸颊上弹跳,“贵族宗亲有余粮,只是奢靡的日子收敛一些,肯定饿不着肚子。但是民生多类,各有不易,大部分人没有存粮,只能靠赈灾那一口。”
一个王朝纵然不腐败,层层下去的赈灾粮有所消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说会被作为寻常的辛苦费盘剥多少,光是路上兵马护送的消耗,就要削掉一小半,等粥发到老百姓手上,稠粥也只能变成混杂糟糠泥沙的薄粥。
要是遇上腐败的官员,说不准还真只有一口薄粥,一口下去连肚子都暖不起来。
只是——
这个时代,就算给她大量的盐,或者直接有成品的干冰和碘化银,她也打不上高空,来一出人工降雨。
她仰头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叹了一口气。
不等楼泊舟安慰两句,她自己就捏紧拳头,打起精神来:“算了,人祸尚可避,天灾难揣摩,做好手上能做的每一件事情就好。”她凑近他跟前,“对了,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说起盐什么的,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楼泊舟:“……你说。”
“西随多岩盐,湖盐那一块地,经常和高阳打得不可开交,说不准今日明日在谁手中。”她托着腮帮子,双眼故意眨动,“听闻南陵有两处盐井,虽不比中原大国,但也多有盈余……”
既然占了人家身份,总要尽点儿义务。
楼泊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让南陵与西随交易,可以找礼* 官去说。南陵既然愿意和西随联姻,想必不会吝啬一桩合理的交易。”
西随此行官员,也不像吃干饭的无能之辈,只要能谈好互利的条件,必定能妥。
“还是——”他抓住她的手,“你想吹枕头风?”
那话是这样用的罢。
云心月脸红,抬脚撞了他膝盖一下,没曾想把自己撞疼了。
她揉着膝盖瞪他:“乱说什么呢。”
谁想着吹枕头风了!
“其实,”楼泊舟伸手替她按揉可怜的骨头,看进她眼眸,“我的枕头风很好吹的,你真的不要试一下?”
只要她稍稍给点儿好处,说不准他就松口,亲自交代去了。
云心月微笑拒绝,并把人推开。
她是来联姻缔结两国友好的,不是当什么祸水妖人的,正经着呢。
该给的东西,他们使团也绝不吝啬好么。
*
车驾进入王城。
晴空色清,天气甚是和暖,云心月将一侧车窗半开透气。
楼泊舟将手支在窗边,侧眸看她教苟无伤活动嘴巴,靠五感的其他调动五官与肢体。
她是极其耐心的,比他当初临水摹人还要耐心得多,成与败都不生气,总是笑笑就过。
忽地,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立即警惕,横眸扫去,却只见空廖宫阙伫立,并无人影。
车驾拐过宫墙,遮挡的日光毫无阻碍洒落他深邃轮廓,勾勒一圈金边。
他轻笑一声,收回目光。
轻眨的眼睫毛将金光震碎,打得浮游尘埃往上回旋。
云心月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也什么都没看见,便问:“怎么了?”
“没事。”
第88章“我就在这里,你在想谁?”
楼泊舟先送云心月回寝宫, 才转九黎宫。
临别前,云心月握着苟无伤瘦弱伶仃的手腕挥舞:“跟哥哥说再见。”
苟无伤:“……”
看着那双可怕的眼睛,他一个“啊”字也蹦不出来, 只想往姐姐怀里躲藏。
楼泊舟扬眉。
兔崽子不顺眼归不顺眼,但本能的确比旁人要敏锐很多,知道他并不喜欢他。
云心月也就是自说自话,没指望苟无伤短时间内真能开口。
她抬头看楼泊舟:“那我们明天再见?”
楼泊舟没说话, 抬手遮住孩子的眼睛,俯身靠近云心月:“你还记不记得欠我什么,是不是得还了?”
“……”
云心月瞥了一眼早已懂事不看他们的侍女、侍卫, 往他唇上贴了贴, 却被按着后脑勺交换了呼吸与唾液。
白茶香气像即将没入咽喉的钩子,她舌根发软,没忍住, 轻哼了一声。
下一刻, “啪”一声响起。
闻声偷看的人尽皆静默无语,赶紧低垂头颅, 脸色发白。
云心月也诧异看向苟无伤, 不敢相信他居然给了楼泊舟一巴掌。
他不是很怕阿舟么。
她赶紧握住孩子的手,生怕他再来一巴掌:“你怎么打哥哥了。”
肯定是孩子误会他在欺负她了。
她剜了楼泊舟一眼,似在说:“看看你干的好事儿。”
当事人倒是不紧不慢吮走她唇上的亮色,移开手掌,定定看向那双惊惧、生气、不愿意挪开的眼睛。
“记住你现在的胆量。”他毫不在意自己被打的事情, “往后,要是谁敢欺负……姐姐, 你就这样打过去。”
“姐姐”两字,被他说得分外暧昧。
清亮音色配上两分沙哑, 有一种格外拨动人心弦的独特魅力。
云心月脸红一阵,心跳骤然加快几拍。
她伸手摸向他泛红的脸,又觉得有些好笑:“别教坏无伤,他还什么都不懂,会当真的。”
“就应该当真。”楼泊舟平静说,“欺负你的人,都有罪。”
包括他自己。
有罪,便当打,重则该诛。
云心月没好气地教训了两人一顿,但语气太过温和,不像责怪,倒像是心疼。
两人都不是很在意。
“……”
她气呼呼把罪魁祸首赶回圣子殿。
等人转身,露出脸上鲜红的巴掌,她又没忍住笑起来,笑完又可怜他的无妄之灾,气不下去了。
她差遣秋蝉送消肿的药膏过去。
*
回到圣子殿。
楼泊舟在正殿没看见楼策安,便直去药房,果不其然,又看见他阿弟在掂量药材,写劳什子的医书。
“长兄回来了。”楼策安把药包绑好,丢进篮子里,“驱寒的药已经配好,你明日带去布施的地方,让他们给那位久不见好的老人家煮了喝。
“其他难治的病患,我也按照你誊写的医案调整过药方,你再拿去试试,帮我替人把脉,写好医案回来。”
楼泊舟停住脚步,拿起药包闻了闻:“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白日本来是他出现的时机才对。
如今却不知为何,全成了他出现的时机。
楼策安抬起温润眼眉,和气一笑:“公主总爱白日往外跑,长兄跟着才安心,不是吗?”
“我也能暗中跟着你们。”楼泊舟放下药包,随手拿起他在编的医书看了两眼,“诊断之事,你不该交给我来的。我擅长的不是医术,而是蛊术。”
他在山野十二年,终究是杀生居多。
救生,倒是鲜有之事。
楼策安收拾好药纸:“既然公主常去那边看,长兄就顺道替我办事嘛。”
“不要学她撒娇。”楼泊舟从书上抬眸,扫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
楼策安便说:“长兄帮我,难道不可以?”
楼泊舟放下他在编的书籍,手指划过厚厚的医书,随手抽中一本,往旁边一坐,草草翻阅,“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出门?”
怕他生醋意?
“阿月已经对我说了,她不喜欢你,只要你不过分靠近她,我又不会对你如何。”
顶多就是扰扰他的安眠罢了。
楼策安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莫名考教起他手上医书的一道方子,被他准确无误复述。
“长兄聪慧,过目不忘。”楼策安温和一笑,“我相信长兄的能耐,就不冒风雪前去,安心在家修书了。”
楼泊舟将手中医书合上,丢回去:“你最好只是配药修书。”
而不是打什么鬼主意。
楼策安失笑,一脸无辜的样子回视他:“除了配药修书,我还能做什么?公主不在,我就算想找人说说闲话,也不敢随便找。”
他敢找,也得旁人敢说才行。
夏老尚且战战兢兢,宫中的内侍和侍女,就算了罢。
还是莫要为难旁人为好。
楼泊舟看着他的样子眯了眯眼睛:“你再来一次。”
转而收拾医书的楼策安懵懂。
“啊?”
兄长在说什么。
“刚才装懵懂无辜的样子,再来一遍。”
楼策安以为他兄长这句话是威胁,没想到就是字面意思。
——他就是想学这个神色,去公主面前博一番怜爱。
楼策安:“……”
终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唉。
心伤。
*
对照铜镜调整好自己的容色,确定不靠铜镜,单靠余光也能熟练操纵自己脸上肌肉,楼泊舟便攀了墙离开。
他熟练避开宫城巡逻的禁军,以一种极其冷静,甚至如水清凉的眼神,静看月下的森寒盔甲闪动,抓住每一个空隙挪动。
这种迫近无情的神色,在他离开山野之后,鲜少直接袒露人前,总有一张接近他阿弟温柔容色的假面挂着,应付世人。
如今,倒是用得频频。
看准两队禁军交错的间隙,楼泊舟一个飞身翻入九善宫,熟练敲窗蹿入她寝屋。
云心月才脱掉中衣,一回头就被按倒在绵软的被子里。
她挣扎了一下,双手被他交叉按在头顶上。
某个人骑在她腰上,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看着她,利落解开自己还带着沐浴后潮湿水汽的腰带,三五下将她手腕缠住。
她眼角一跳,觉得他最近大概是本性大暴露,有点儿发疯。
唔,倒是挺贴合疯批皇叔的描写。
话说,他是南陵王的表叔,按照辈分,也的确可以这么算。
放飞神思的云心月,被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捏了一把下巴,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我就在这里,你在想谁?”
楼泊舟语气有些酸涩,又有些怒意。
他就是见不得,她眼里没有他,却有其他人的样子。
“想你啊。”云心月眨眼,十分熟练地哄人,“你最近好像特别不一样,又有点儿刚认识那时候的感觉。”
她在想,是什么促动了他的神经,让他有所改变。
楼泊舟撩起眼皮子:“刚认识的时候?”他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表面功夫做得应该还行才对,便问,“什么感觉?”
云心月如实道:“假温柔,什么都不在意,有点儿疯。”
“那你现在的感觉错了。”他说,“我现在在意你。”
他和过去不同。
莫名就被敲了一记直球,云心月脸红心加速,耳膜还有鼓鸣,整个人像刚从蒸笼里出来一样。
沐浴过后未散的水珠,在此刻像是佐证。
“少打岔,谁跟你说这个了。”她鼓脸,“我是说你最近在我面前,怎么那么放飞自我。”
在外好歹还装一装。
不明真相的人,还能被他继续唬住。
楼泊舟又用问题回应:“这样,不好吗?”
云心月暗想,其实倒是挺带劲儿的,有那么一点儿刺激。
但享受归享受,她还是比较关心他的心理健康:“你最近真没什么烦心事?不开心的地方?”
“不想你把心思过多放在旁人身上,想将你藏起来,谁也见不着。但是没能办到。”楼泊舟撑手在她脸侧,修长右指从她脸颊轻轻、缓缓滑落下巴,来回摩挲。“算不算?”
“……”
他怎么变得那么会撩。
要了老命了。
云心月清咳两声,震走晃荡的思绪,将眼神凝在他掌心细碎浅淡的痕迹上。
那些痕迹,像是常年磋磨出来才有。
她话头一转:“阿舟,你到底为什么对无伤的存在格外抗拒?”
之前面对古三郎的靠近,他也发疯,但是那种疯是很单纯的怒意,掺杂别的情绪并不多。而面对无伤,他的怒意倒没有那么猛,更多的像是……害怕。
他怕什么。
楼泊舟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用吻封缄。
云心月:“……”
又耍赖了。
她抬起膝盖阻拦他的动作,想要狠心证实自己的猜测。
楼泊舟眼眸凝了浅薄的水汽,用那刚刚熟练的无辜眼神看着她:“阿月,此刻不提他,不行吗?”
“……”
他拉开她阻拦的膝盖,把自己塞进她怀里:“夜色已浓,我们珍惜良辰,不行吗?”
“……”
他低头,用鼻子轻轻蹭着她的鼻梁,将水汽渐溢的眼,潮红的无辜脸庞无限放大,送到她眼皮子底下:“阿月……你的眼睛只看我一人,好不好?”
“……”
云心月还能说什么,她又不是柳下惠,办不到坐怀不乱。
某人舌灿莲花,嘴上功夫了得,还装得出无辜可怜,扮得上疯批皇叔。
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狐狸或者蛇妖化身,哪里还说得出一句“不行”,一句“不好”。
她都想把心捧给他。
就是手被控制住,有些不方便,克制了她要昏头的行动。
也不知道那双手怎么练的,指节明明梆硬,却灵活得过分,绑出来的绳结不伤人却极其牢固,怎么都脱不开。
大冬天,她愣是弄出一身淋漓汗水。
楼泊舟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鼻尖在她扬起的脖颈上逡巡,嗅闻越发浓郁的山茶香气。
云心月最难抗拒他这种小动物一样,全身心依赖、亲近的动作。
就好像,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她就是他的唯一。
再无其他。
过度的愉悦让大脑自动配上风花雪月的琴曲,衬托此情此景。
黑暗中,一双修长好看的手按着细长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
铮——
琴音震颤,鸣动不息。
此际,他忽地来了一句。
“阿月,你的故乡,真是西随吗?”
第89章“宿主,你搞错攻略对象了!!”
云心月随脑中琴弦轻颤。
她望着头顶团花纹的帷帐失神, 似是没听清楚他的话。时轻时重,宛若溺水一样的喘息,在帐子内回响许久。
楼泊舟收紧搁在她腰间的手臂, 撑手往上,将肩膀送到她唇边:“阿月,咬我。”
咬深一些。
让他好好感受到,她的存在是真的。
他在她额角发边轻吻, 语气沙哑缱绻。
神思还没归属,云心月便下意识听他所言,咬了上去, 在他肩膀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
有几点甚至有些出血。
血用指腹抹了, 他低头将腥甜送入嘴里。
眼睫毛随眼皮子垂下,将他眸色覆盖,她看不清楚他神思, 无从探究。
“累不累?”楼泊舟抬手, 用尾指撩起她湿漉漉的碎发,扯过被子盖住两人, 抬手将缠着她的腰带解了。
手腕缠得再妙, 还是在挣扎中磨红一些。
他在腕骨内侧轻吻一口:“对不住,吓着你了罢。”
云心月伸手回抱他,将脸埋在他胸口上,摇了摇头,不太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问话的人却像从未说过那话一样, 并不求答案,不再问她同样的问题, 反而频频说起其他话。
“我拿布巾给你擦擦汗。”
冬日艳阳再大,也终归是冷。
她又时常出入贫民集聚之处所, 与风寒者相见,若是染上,恐怕要受苦。
怕直接掀开被子冷着她,楼泊舟还平直滑出去,随手捡起袍子披上,赤足走向桁架,拿了布巾。
云心月也怕他单单披着袍子受凉,让他进被窝暖着。楼泊舟用炭盆烤了烤手,搓热骨节,才翻身躺上去,给她擦拭身上的汗水。
“冷吗?”他握了握她汗津津的手。
云心月摇头,看向他泛着水光的脖颈,抬手摸了一把:“你不冷吗?”
“不冷。”楼泊舟抓住她的手,再次擦干,又随便擦了自己身上一把,将布巾丢到旁边的绣凳上,“但还可以更热一些。你帮我。”
他拉着她的手塞进被窝里。
夜漫长得厉害,云心月手腕有些酸痛,忍不住伏在他肩上嘀咕:“都怪你。”
一开始就不应该绑着她。
她又没说要跑,无缘无故搞什么捆绑。
“嗯,怪我。”楼泊舟也深谙哄人之道,泛红的眼尾一缩,抬起眼皮子就笑,“都是我的错。”
云心月被美色晃了眼,忍不住低头看一眼:“还没行啊。”
再不睡觉,黑天就要被白日取代,换上新天幕,鸡都得跳上屋檐,准备引颈打鸣了。
他可真能熬,精神十足,一点儿疲软萎靡的迹象都还没有。
“再等等。”楼泊舟亲她额角,“快了。”
他又用鼻子蹭她脖颈,带着讨好似的意味,轻啄慢吮,清亮少年音哑哑地、低低地喊:“阿月,阿月……”
一声又一声。
听得人耳朵软。
没多久,一股石楠花香弥漫。
楼泊舟将她抱进怀里,从背后圈着,埋头嗅闻散发山茶香的脖颈,用布巾一根根擦拭她的手指。
云心月困得不行,又被脖颈缠人的鼻息袭扰,都被弄笑了:“你还睡不睡了?”
“你睡。”
擦干净她的手指,楼泊舟裹住锦被,一手抱着她,一手将床单锦被换新。
后来似乎还有温热的帕子擦过身体。
陷入沉眠的云心月也不敢肯定,只知道第二天醒来,身上很干爽。
她就着入室的日光,打量还埋在自己脖颈的人,忍不住轻笑,抱着他又多睡了一会儿。
后来,午饭都用过的苟无伤见不着她,心里不安,跑来狂敲门。
楼泊舟眉头皱起,闷哼了一声。
云心月怕吵着他安眠,伸手捂住他耳朵,等眉心舒展才掀开被子起身。
人还没站稳,又被一只手捞回去,躺到了人形床垫上。
云心月戳他脸颊:“无伤在找我们。”
“有春莺、秋蝉在。”楼泊舟眼睛都没睁开,只把人缠住。
兔崽子哪里是在找他们,分明就是在找她,以及找他不痛快。
“哼哼。”云心月佯装生气,“装睡?”
楼泊舟转身,将她堵在墙角,声音很闷,还有些含糊:“没有,还困,想睡。”
拍门声更急促了,近乎砸的动静。
云心月捏了他泛粉色的脸颊一把:“回圣子殿睡,我带无伤去找你。”
楼泊舟不吱声。
他才不稀罕苟无伤找他,她独自前去还差不多。
“……”
还不动。
云心月捂腰:“阿舟,我腰疼。躺太久了,我想下床走走嘛。”
“……”
轮到她装了。
楼泊舟默然起身,将被子裹她身上:“我去拿衣物。”
他随手裹了绣凳的布巾,转身走向衣橱。
云心月忍住唇边笑意:“嗯嗯,等你。”
她扬声告诉小家伙,她现在起身,让他帮忙去厨房挑几样好吃的菜,她饿了。
“等你挑完回来,我也就梳洗好了。”
苟无伤趴在门上,踮起脚尖,将耳朵贴上去听,确定她安全,才扶着门,小心翼翼爬下高高的门槛,抱起小狗窝着的篮子,小跑着往厨房去。
走路亦是新学,他不算特别熟练,还有些摇摇晃晃。
秋蝉得一直在他背后跟着,随时出手扶一把。
哒哒的脚步声,云心月在寝屋也能听到。
她被脑补的画面可爱到,不由发笑。
楼泊舟看着她的笑脸,薄唇轻抿,将梳妆匣子摊开,推到她面前。
“阿月,你喜欢挂什么在辫子上。”
好不容易将少女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之后,他有些不想离开了,还得云心月狠心推他翻窗。
“晚点见。”
她“啪”一下就把窗关了,欢快跑去开门。
楼泊舟:“……”
兔崽子果然留不得!
回到圣子殿,楼策安还在药房忙活,他昨夜盯着人看,看到晨光乍泄还不曾移开眼,如今的确有些困顿,便没打扰阿弟,直去寝屋睡觉。
云心月要汇总这两个月以来的所得,还要修订自己在编写的册子,一整个下午都没去寻人。
她看着自己缺笔少划的初稿,寻思自己是不是在这里露了馅。
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角,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已黑透。
“这么晚了啊。”她有些吃惊,看着对照铜镜扒拉自己脸蛋,练习表情控制的苟无伤,柔声道,“你是不是饿坏了?怎么不先吃东西?”
苟无伤“啊啊”两声,指了指肚子,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饿。
云心月这才想起,他触感微弱,哪里会知道饿,也就是饿到眼花,看不清东西时,才会反应过来。
她摸了摸苟无伤的脑袋:“好了,我们都收拾好,先吃晚饭好不好?”
吃完,把孩子安顿好,她就去找阿舟。
他这人更不知饿,若是饭菜不送到他跟前,他恐怕不会主动去吃。
楼泊舟的确一日都没进食。
他午后感觉到新蛊虫的异动,又出去一趟,抓了一只冰蛊,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问过侍卫,知道她还不曾来,他便去睡了。
云心月过来时,碰到的是从药房出来透一口气的楼策安。
她恍然觉得,似乎很久都没看见过白衣的他。
好像——
自打她说只喜欢巫蛊圣子后,巫医圣子就很少出现在她眼前了。
“你没休息好吗?”云心月看他眼底依旧青黑,眉头蹙了一下,“你是不是既没有睡,也没有吃东西?”
她鼻子动了动。
“药味这么浓,是一下午都泡在药房了?”
岂止,他日日白日都在药房,几乎是闭门不出。
只有需要去替她诊脉时,会特意驱散一下药的清苦味道,换上兄长身上有的杉木香。
楼策安摸了摸鼻子:“我先去换一身衣裳,劳烦公主静候一阵可好?”
云心月之前从不注意楼策安身上的东西,就连他特意换上的杉木香都不知。
面对他,她总是下意识拉开距离。
也就上次怕他伤心,她才逼着自己接受两个人格,但是没想到阿舟完全不介意她不喜欢另一个人格。
她盯着他的手掌,寻思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公主?”楼策安对她一笑,有些担心看她,“你怎么了?是在担心祭司过来测吉的事情吗?”
怎么脸都白了,还有些仓惶的模样。
云心月心头一团乱,顺势拿这个当借口。
楼策安让她先坐一会儿:“我去倒杯温水过来,公主稍等可好?”
云心月收紧手指,努力镇定点头。
“好,你去吧。”
楼策安赶紧去将兄长摇醒,把事情说一嘴,让他带着温水过来。
楼泊舟腰带都没有系,一身宽袍配着狐裘就跑过来,将温水塞进她手中。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脸色是过分苍白了。
他抬手想要摸摸她的脸。
云心月避开他的手,抬眸,定定看着他。
“怎么了?”楼泊舟收回手,眉头更紧,“宫里有人不长眼,冲撞你?”
宫里,不该有这种没脑子的人才是。
云心月摇头,伸手去捞他的手掌,换了好几个方向,才看见昨夜瞥到的浅淡伤痕。
楼泊舟眼睫轻垂,看着她轻颤的手指。
“阿月,你在看什么?”
是发现什么了么。
“你……没有话想要对我说?”云心月收紧掌心,将他的手指死死捏住,“没有什么事情,隐瞒我吗?”
她语气很轻很薄弱,像窗棂附着的雪花,一阵风,一艳阳,就能让它消散。
楼泊舟张嘴。
云心月又改了主意,松开他的手,放下杯子,转身就想走:“算了。我先静静,改天再找你。”
算了。
又是这两个字。
楼泊舟黑亮眼睛沉下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按倒在坐榻上。
“算了?”他嗓音里的清亮不复,暗得可怕,就连面容也彻底没入暗影中,“我们之间,如何能算。”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没办法算!
“你放开我。”
云心月挣扎起身,却被他一把举起来,放在窗台上坐着。
下一刻,少年掰开她膝盖,抬手罩住她的后脑勺,覆身吻上来,将她死死压在窗扇上。
“楼——唔唔——”
她收嘴不及时,将他唇角磕破。
浓烈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惹得喉头一阵阵不住吞咽。
他如同缺水的旅人窥见绿洲,死死汲取她嘴里的水分,压得指骨与雕花“嘎吱”惨叫。
【滴——】
【系统能量已恢复初始值,可正常启动】
【Loading……】
【攻略系统108,已成功启动】
虚空中,仅云心月可见的半透明糯米团凝聚成形,缓缓睁开电子眼。
它看着将云心月抵在窗边亲的反派,懵了,也炸了:“宿主,你搞错攻略对象了!!”
这是男主他同胞哥哥啊啊啊!!!
第90章她是他的不可或缺
猜测证实。
云心月愣了一下, 过往种种古怪,恰恰有了最为合理的解释。
只是,她想不通对方隐瞒的理由。
她停下挣扎, 楼泊舟心里比刚才还要慌张。
一个人有波动,才会生情绪,有情绪,才会在意一个人、一件事。而不在意, 另打主意,才会安安静静。
偏偏,他又不敢看她的脸, 只埋头在她肩膀上, 收紧手臂:“阿月……我们之间,不能算了。”
她说过喜欢他的。
喜欢,便生生世世, 都不能放开, 不能算了。
云心月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我没……”
【嘟嘟——嘀嘀嘀——】
【警告, 系统已开启, 宿主不能OOC】
“什么叫OOC?”她眉头一碰,看向半空的糯米团子,“我还有人设?”
系统告诉她:“有的,宿主的任务和人设是相通的。要全心全意只喜欢男主一个人,达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结局。”
毕竟这本书可是甜文。
她思索了一下, 有些抗拒完成这个任务。
要是任务颁布在她认识楼泊舟之前,她肯定无所谓, 能活那绝对是选择活下去。
就算她能坦然接受自己必死的结局,也并不意味着, 有机会活下去她会放弃。
可现在——
沉默的时间稍久,楼泊舟和系统都忍不住唤她:“阿月(宿主)?”
云心月眼眸一动,凝在系统身上:“你们只能检测宿主的言行举动,不能读心吗?”
系统莫名,但还是按照程序给予解释:“我们是正规的攻略系统,不会侵犯宿主隐私,交易就是交易,不带强行绑定。”
那是黑心系统才会干的事情,跟它们无关。
否则,它何必耗费一身能量重塑一个躯体给宿主,直接用原主的尸体不就好了。
“嗯?”她也习惯性回应楼泊舟,信手拨弄了两下他垂在手边的长发。
“有。”
云心月光顾着思索系统的事情,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有两件事情,一直瞒着你。”楼泊舟拉住她的手腕,喉结滚动,“一件不能说,一件不想说。”
不能说?
难道是双生子的事情,无法对外泄露?
她更在意另一件:“为何不想说?”
楼泊舟眼神不自觉闪躲,欲言又止。
“还是不想说?”云心月想要看看他的神色,伸手推了推他肩膀,被更紧的力度抱住。
她感觉自己能被他勒成两截。
“不要放开我。”他指节不安鼓动,泛白,几乎要刺穿薄皮,嘴里喃喃重复,“阿月,不要放开我……”
他本不堪人,做不到在她面前坦诚得毫无隐瞒。
——他怕看见她嫌弃的眼神。
哪怕,她对苟无伤周到细致得令人嫉妒,也仅仅只能消除他的半分忐忑。
苟无伤虽狼狈,但还不及幼时的他糟糕。
幼时的他,是父母都无法接受的怪异,是人人喊打喊杀的憎恶。
所有人都想杀死他。
包括他那爱民如子的母亲。
“我可不可以……不说这件事情。”
此事还未曾讳莫如深时,他也想过,是不是自己控制好自己的脸,自己的手脚,能够看起来如同一个寻常人一般,母亲就不会冷眼看他了。
于是,他整日藏在石头后,对照水面,去掰自己的脸,练习寻常人会有的神色。
特别是微笑。
刚练成,他就兴致勃勃,想找母亲展露。
未料,却吓坏了一院贵人子女。
那一日,他维持着古怪、僵硬的笑容,满眼茫然看着嚎啕大哭的一群同龄人,被砸了一身汤水菜肴。
还有一块墨砚,把他脑袋砸破。
血水与墨水浑浊了他一只眼,他只能看见母亲冷眼更甚,隐忍喊人将他带下去。
夏日猛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人人都生出淋漓的汗,唯有他感觉不到一点儿暖意。
他抬手对照日轮,再看世间,只有一点点黑斑,人脸俱都模糊不清。
带他下去的侍女不敢抱他,只忍着惊惧害怕看向他,催促的嗓音颤得像在哭,仿佛被谁为难了。
最终,将他带下去,为他清洗干净的人,是闻讯小跑而来的阿弟。
他问:“我是不是很可怕?”
阿弟哄他,说他们长得一样,他自然也跟小仙童似的好看,并不可怕。
幼小的他便茫然了,不清楚自己与阿弟相比,到底差在什么地方,遂日日揣摩阿弟一言一行,跟他一起学君子六艺,拙劣仿他神态。
结果呢。
不还是那样。
“阿月。”楼泊舟伸手盖住她眼睛,嗓音沙哑得可怕,“我的过去,不好。”
他连“糟糕”二字都不敢说,生怕她联想过多。
只将所知,止步在苟无伤这里,对他来说便够了。
那样,他便可以心满意足地当作,阿月绝对不会嫌弃他、厌恶他、惧怕他。
母亲将他抛在山野初期,他也曾有过奢望,是不是外人逼迫太甚,母亲不得不妥协。
她并非不要他。
只是谁也不准她要他。
可——
十二年间,只有阿弟在寻他。
阔别十二年重逢,母亲也只得一句:“你不该回来。”
楼泊舟叹出一声笑:“对不住,又吓着你了,是我不好。可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不知该如何回应,做得不好,你教我可好?”
他定能学好。
唯独……不要放弃他。
阿弟的爱太沉,弥补愧疚居多,他宁愿阿弟去爱另一人,爱得自在一些。
不要将一生绑在他身上。
他姿势是霸道不肯相让的,姿态却放得极低,甚至几尽卑微俯求。
云心月听得心酸,想要伸手摸摸他,告诉他说,若是他没准备好的话,那她就等着他愿意说的那一天。
不管是怎样的他,她都喜欢。
他是她的独一无二。
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爱意让她感觉,非要留在哪里不可。
她一直觉得,能活着就活着,要珍惜生命。但,一切随缘,有或者没有,都可以。
碰上他,选择与随机才成为确定,她不必思量,不必疑心,也能知道自己是他的不可或缺。
穷尽一生,他们谁都放不开谁了。
伸出的手在触及少年脸庞之际,一股电流在指尖蹿过,令她惊呼一声,条件反射撤回自己的手。
动作之大,把沉浸在慌乱心绪的楼泊舟都惊着了。
他松开怀抱,耻骨紧紧压着窗台,将她去处堵好,握紧她另一只手,才敢看向她吹拂的指尖。
“你的手,怎么了?”
云心月也懵,愣愣摇头。
【警告,宿主不能OOC!!】
看她神色不解,系统继续解释:“你不能主动说喜欢除了男主之外的任何成年男性,也不能主动亲近除了男主之外的任何成年男性。”
云心月:“??”
她不信邪,又抬手想要触碰楼泊舟的脸颊,指尖又是剧烈的痛麻。
这次,比上次更疼。
她喉咙溢出一丝痛呼。
“阿月?”楼泊舟看她靠近又弹开的指尖,眸中不解又心疼,伸手将她手腕轻轻握住,“你怎么了?”
手腕没被电。
云心月盯着他的手,缓缓抬起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不想要他担心。
“真的没事?”
她还是轻轻摇头。
楼泊舟抱她去榻边坐下,蹲在她膝盖之间,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扫过她刚才被电流扎疼的地方,仰头看着她。
“阿月,祭司不日便会到来宁城,为两国婚事测吉。”他用鼻子蹭过她的掌心,“我觉得,年后还是太久了,我们测吉过后,便先成亲,好不好?”
云心月张开嘴巴:“我……”
系统看她动容,疯狂警告:“宿主,你别犯糊涂!!不能答应他!!你的男主是楼策安,不* 是楼泊舟啊!!”
楼泊舟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在她沉静的凝视中,慢慢散去,亮色沉在眼底,成了几抹毫无生气的灰,漆色越发浓烈,盈满,逐渐盖过死了一样的灰色,像是要满溢出来,铺天盖地填塞四周。
“阿月。”他语气平静得古怪,“你不愿意?”
嘭——
狂风骤起,将旁边撞开木栓的窗户推开,卷进干枯残叶几片。
森冷的夜没有雪,也没有雨,却比他度过的任何一个冬夜都要冷。
冷得骨头都说,好疼。
他只能捏紧她的手取暖。
云心月想摇头,但是刚动,就像被什么按住了一样,身体瞬间僵硬得像石膏。
许久,室内都没有别的动静。
蜡炬燃烧,便是最响亮的声音。
楼泊舟垂下眼皮子,轻笑一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亲了一下她的手背:“是我心急了,待祭司测吉定日,我们再说,好不好?”
他又恢复了温柔浅笑的模样。
脸颊在她手指上蹭动,眼眸半合。
他拿过狐裘,披在她身上,去将胡乱拍打的窗合上。
木栓落在孔洞里,发出“笃”一声。
云心月伸手拉住他垂下的袍袖,捏得很紧。
他匆匆赶来,没佩戴什么银饰,只有一对银镯和她送的舟月链子在腕间乖巧待着,不摇不晃,安静反射清冷月光。
可她总觉得,自己好似已听到空心锥铃哗啦啦乱响成一团。
*
那一夜过后,云心月就很少去圣子殿找楼泊舟了,镇日在九善宫修订农事的图册。
偶尔还会找找两国农官。
要是暂时没有修订的任何思绪,她就拿着一本书发呆。
书页不是草草翻过,就是一刻过去还在同一页。
她还会在纸上写很多数字,什么“叁贰壹”,空半个字的距离,又来个“拾柒”之类的,反正就是没什么特殊意义的数字。
系统完全看不懂她的行为。
“宿主,你是要选择放弃任务,离开这个世界吗?”
云心月却说:“没有。”
系统搞不清楚她的心思:“那你为什么还不攻略楼策安?”
它是人工智能系统,不懂人类的感情,只会衡量利弊。对它来说,兑换塑造人类躯体以及穿越时空的能量已经耗费了,云心月愿意修正错误,回归攻略,才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情。
云心月没有回答它,只是问:“可以问问,你们攻略系统要的能量,到底是什么能量吗?”
“人类情感的力量。”
她惊讶:“这种没有实际形态的东西,也能直接用?”
“不,能量转化。”
“你们未来的人工智能,不找新能源,却要跨越时空寻找人类情感的力量进行转化?”
半透明的糯米团子闪了闪:“你们人类有充沛的感情力量,不也要借助冷冰冰的机械力量?”
互有所求罢了。
“那为什么只能是楼策安,不能是楼泊舟?”云心月企图说服系统,“以我现在对楼泊舟的感情,还有他对我的感情,绝对不输重新攻略楼策安。”
系统:“我懂了,你在套话。”
真是狡猾的人类。
云心月装作没听到:“为什么一定要攻略楼策安?”
“为了宿主的身心健康,我塑造了这具新躯体,”系统指着她,“能量已经所剩不多。攻略对象一旦绑定,解绑和重新绑定都需要大量的能量,比穿越时空和塑造新躯体加起来的能量都要庞大。”
它虽然是这个时空的子系统,但也不是所有情感力量都能被它转化使用。
只有王室与历代天骄由爱所生的能量,才可以为它所转化,用来维持时空稳定。
但多看看史书就知道,王室和天骄要么是无情种,要么是多情种,且前者远大于后者,并大都不稳定。
它要获取能量,也没那么容易。
两人的感情力量有多大,在解绑楼策安之前,它无法进行精准计算,这一把,它不赌。
不知不觉,系统在闲聊中将自己和盘托出。
“这么说,你就相当于神话传说里维护一方稳定,但是法术一般的神仙,所以有时候还得求助凡人帮忙,无法过多干预?”云心月总结。
系统:“……话难听,但说对了。”
想了想,系统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驳。
“我们不会法术,只会转化能量,也不能说一般,起码在你们人类看来惊天骇地的引雷,在我们看来不算什么。”
云心月也忍不住辩驳:“撇开早期简陋的风筝实验不谈,在我穿越之前,中科院早已经成功进行过人工引雷,人类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弱,好吗?”
他们差点儿因为人类科技的话题吵起来。
楼泊舟坐在墙头,摩挲手上的淡紫短玉笛,双眼毫无波澜地看着云心月托腮发呆,时而蹙眉,时而舒展的模样。
没有他在,她似乎也没有过得不好,锻炼照旧,庶务如常,日子充盈自在。
甚至锻炼的时辰更长了些,今早用他教过她的那招,险些把沙曦都掀翻了。
苟无伤还在一旁为她笨拙鼓掌,好几次都顾着看她,没看手,拍歪了。
她便走来,笑着握他的手腕,正正经经鼓掌三回。
他看着很是嫉妒。
饭,她也一如既往吃得香。
就是不知,她有没有偶尔想起过他。
哪怕一息两息,也好。
叮铃——
云心月似乎听到窗外传来锥铃拂动之音。
很轻的一声。
不像被风吹动,倒像手指拨弄。
她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探身往墙头、树枝上看,却只能瞧见冬风摇动的干枝,并不见锥铃,也不见人影。
呼呼——
一阵风吹过,枯叶漫天飞。
檐上不知藏了多久的薄冰脱落,眼看就要砸在云心月头顶上。横空伸来一只手,将不及筷子粗的冰粒拦在掌心,拢住。
云心月垂眸,失望走回桌前坐下。
滴答。
融化的冰水从楼泊舟指缝漫出,打在窗台上,像一滴眼泪,很快就被艳阳晒了个干干净净。
系统觉得她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遂建议她要么出门走走,要么去找楼策安开启攻略。
“宿主,你是人类,不是人工智能,久不出门,身体会坏掉的。”
它捏的躯体也是血肉之躯,没有长生不死的功效。
云心月想了想,带上苟无伤一道出门,在宁城喧闹的长街闲逛。
孩子见人还是害怕,但亦有所好转,不至于完全避开人走,只要走僻静些,不要摩肩擦踵,人挨人就行。
许是冬日将尽,年关将至,街上挂了许多彩绸与各色花灯,瞧着喜庆许多。
天晴无雪,路上干爽。
商家用木架将货物斜放,搁在店门外展设,着伙计吆喝,一声叠一声高,更显热闹。
走动的货郎也朗声吆喝,她把人喊住,买了拨浪鼓和风车给苟无伤玩儿。
鬼使神差的,竟买了两份。
“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她收起另一份玩具,让春莺提着,想找个地方让孩子歇歇脚。
苟无伤摇头。
云心月说:“那我累了,得歇着。”
走上半个时辰,他就是不累也得歇一歇。
“公主?”
背后传来一声不敢确定的熟悉叫唤。
她回头一看,是端着药篓子准备跨入一座宅子的药郎。
宅子内,还有另外一道渐大的声音,伴随轻巧脚步传来:“药郎,你怎么不……”
木门拉开,古三郎那张极有文士气质的脸便露了出来。
他也愕然:“公主?”
熟人再度相见,云心月不好意思入宅叨扰,又难却盛情,干脆请他们对面茶楼相聚。
牛伯和赵昭明也在。
他们在宁城相遇也很有意思。
古三郎没等两国车驾启程,便轻车简行,先往宁城赶。他在此地有宅子家产,倒是比在山城过得自在。
不知道他还曾经自荐枕席的药郎和牛伯,采药有果而寻人未果后,准备在宁城过年,待春后再回大周的云城看看。
“我们遍寻租宅不得,多亏了古郎君收留。”
赵昭明是从无风镇离开,想到宁城谋求出路,在书铺买书时,遇上了古三郎。
“听闻昭明欲要试试后年春考,我便让他在我家安心备考,莫要奔劳。”
此时的古三郎,又是那位风度翩然,举止有礼,温文尔雅的青年文士。
座上陌生人多,苟无伤一直不安躲在云心月身后,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她后背里。
不着地的两条小短腿,不住搓动。
云心月侧身安慰他,却听隔壁桌高谈阔论今岁春耕之事,言断瑞雪不至,春雨不来,必有大旱。
他们又窃声论起,十二年前南陵的那一场大旱。
“听闻,是圣子双生,没有在襁褓时掐死那个不祥之兆,给南陵带来了灾祸……”
什么不祥之兆?
云心月眉头蹙起,正想问问,古三郎便见座上安静,挑起了话头。
她只得暂且按捺,礼貌静听。
茶楼坐了一阵,她就告辞回宫,说有要事,改天再邀他们吃茶。
系统看她坐车也神思不属,劝她:“宿主,你就放弃楼泊舟,安心攻略楼策安吧,反正两人都长一个样。”
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云心月想也不想就反驳,“他们从来都不一样。”
楼策安的确很好,但是楼泊舟也世无其二。
谁也代替不了他。
只不过。
她签署了系统协约,规则之下,无力违反。
*
不久,测吉之日至。
那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的大寒。
民谚有云:“小寒大寒,无风自寒。”
这个本该最冷的日子,却连一场小雪也不曾飘起,太阳烈得像盛夏。
宫中处处除旧布新,腊肉的味道飘散在各宫大小厨房内。
祭司远道而来,抖抖狐裘,只抖落片片透白的薄霜。
薄霜落地,砸在青石上,迸溅而起,近观犹如翩飞的蝴蝶,消融在过分热烈的冬阳里。
云心月眼神一晃,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她看向祭台尽头的屋子,手指收拢入掌心,压出一道道月牙印。
他乌木拐杖一敲,青石微震,被他抬脚压住。
这是位年老却不显老态,精神头十分好的老人家,一双眼睛如炬火明亮,落到云心月脸上。
“老朽见过公主。”
祭司已过百岁有余,这把年纪,便是见了诸国王室贵族,也无须拜礼。
倒是她,须得还礼。
“山月见过祭司。”
祭司操持完祭祀之礼,拿着代表南陵王室的飞鸟蝴蝶纹银饰,交到她手中:“去吧,孩子。遵从你心中所想,走向你心之所向。”
喊完。
祭司用拐杖托起她的手,领着她一步步走向尽头的屋子。
途中,还得尽心尽力跟她神叨一些掩饰真相的话,什么将圣子两体分离,白天黑夜互不干扰,公主随心意择一人便是,不必想太多,也不要害怕云云。
屋门“吱呀”一声敞开,待两人进去又关上,隔绝了南陵王与群臣窥看的目光。
室内灯火昏昏。
两道人影并肩静立一侧。
楼泊舟垂眸,楼策安欲言又止看向她。
祭司也盯着她的侧脸看:“公主,当择一人即可。”
云心月左右看过他们,对上楼泊舟悄然抬起,又迅速落下的眼眸。
哪怕只是一瞬,她也看清了那双烛火下通红的眼。
他眼底漆黑,是睡不好吗?
脚不经商量便向着他行。
【嘟嘟——嘀嘀嘀——】
【警告!警告!】
抬起的脚只得落下,点在中间。
她从中间往前缓缓走去,并无偏向任何一人,直到走近,才停住脚步。
楼泊舟垂眸也能看清楚她今日所穿礼服。
孔雀羽裘鲜亮,在灯下泛起光滑亮泽,华贵精美,配她身上金饰,不显庸俗,只彰金枝玉叶的矜贵。
他袍袖之下的手指收紧,生出薄汗。
可他不知,只一味看着鞋头翘起的大珍珠,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身上所带的所有东西。
他很想她。
很想,很想。
想得有种骨头在隐隐作痛的错觉。
他缓缓抬起一点儿目光,落在她莹润的指尖上。
蜷缩的手指无意识跳动舒展。
他想牵牵她的手。
她今日修过甲,涂了花汁,指甲红润得像一团彤云,很是可爱。
他想亲亲她的手指。
楼泊舟不知自己的眼神多灼热,一寸寸碾过云心月的皮肤,让她几乎要稳不住双手。
她默然太久,祭司催促:“公主,尽快选一人。”
云心月拿起掌心的飞鸟蝴蝶银饰,嘴唇抿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楼泊舟紧紧追随的期盼目光里,她手指轻颤,将银饰放入楼策安掌心。
指甲撞上银饰,发出一声急促的微响。
叮——
不知像谁坠落失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