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他们都是懂事的聋子
这次的歌声, 其缥缈不同先前。
先前的缥缈更像飘忽不定,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根本分辨不清楚方向, 也就楼泊舟那种耳力,才能追踪到来处。
如今飘起来的歌声,却像隔着什么东西,时断时续, 有气无力的缥缈。
是虚浮的、不着实地的。
云心月收紧握住少年的手掌,顺着声音看过去,问一旁的扶风:“将军, 那边是什么地方?”
“通往鬼头寨的山路。”
“哈?”云心月觉得奇怪, 看向楼泊舟,“我们不是刚从鬼头寨出来吗?”
怎么通往鬼头寨的路,会在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难道有两个鬼头寨?
扶风解释:“公主所行的路, 舆图上并没有, 想来只是春莺说那药郎,他自己跌跌撞撞踩出来的路。末将所言的路, 是从前所开的山路。”
哦, 小路和大路的区别。
云心月看向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那边看看再说,别让谁家闺女遭殃了。”
祭祀祈福可以寄托希望,也是文化传承,无须阻拦禁止, 但是这种害人的封建迷信,一定要打压。
不然, 得多少人遭殃啊。
嫌弃坐马车绕路太过费劲,云心月拉着楼泊舟穿过山间小路。
楼泊舟什么都没说, 眼眉与唇瓣一直挂着腻死人的温和笑意,黑亮眼眸紧紧跟随,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脾气好得不像话。
扶风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另一位圣子穿了这身黑紫衣袍,蒙混出来了。
就这模样,倒不像会凶性大发,杀人如麻的样子。
先前在山洞找到的匪徒尸体,应当只是他多心了,并非圣子所为,而是那群人被狼群袭击了……吧?
南陵的冬日多落叶,但枯黄之间也会夹杂青绿颜色,顽固驻扎在枝头上,扫过往来客人的小腿与衣摆。
内衬为动物毛发的裘衣,不时就会挂到灌木上,行动十分不便不说,还会让风钻进衣物里。
云心月一开始还拉住楼泊舟胳膊,走了一阵,改为紧紧捏住裘衣,让楼泊舟扶着她点儿。
“慢些。”
少年贴心叮嘱。
她多看了他一眼,才伸脚踏在石头上。
出得鬼头寨,南陵冬夜似冰的寒凉扑面而来。
他们此刻所在之处乃山塘镇,没有无风镇的大风,却有漫山水池的潮湿水汽,湿冷湿冷的,连大裘都没有办法阻隔那股子冷意入侵。
她有些瑟瑟。
“很冷吗?”楼泊舟偏头看她,抬手伸向胸口,似乎想要将自己身上的裘衣也摘下来。
云心月拦住他:“没事,走一会儿就好了。”她压低嗓音,瞪他,“不许脱,冷死了。”
就他那两件敷衍的衣服,脱了是想当冰雕还是怎么着。
“我不冷,你比我需要。”
“不要,不准脱。”
“可是你的手在发抖。”
“那是山路颠簸,深一脚浅一脚才会抖。”
“你骗人。”
“我说不许就不许,你脱了试试看?”
……
沙曦他们都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她这一声声命令似的强硬话与威胁的上翘尾音,一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很识趣,什么也没说。
此刻,他们都是懂事的聋子。
*
未几。
一行人分拂黄绿枝叶,抵达山路旁,那片林子边沿的土坡上。
“公主,东南方向有人行来。”沙曦眯着眼睛看去。
山间浓雾与夜色遮盖了她的视线,她看得不太清楚,只隐隐瞧见一片晃动的白色。
叮铃——
隐约有铜铃清脆悠长的声音摇响,破开浓雾。
“十二人,四人抬轿,一人坐在轿里,剩下的围着轿子,一人在前面用铃铛开路。”楼泊舟见她看得费力,便主动告知。
云心月惊讶:“你的眼睛这么好?”
那么厚重的雾,居然能看到有多少人。
“不是眼睛,是耳朵。”
他的眼睛虽比其他人要好,能将黑暗视若无睹,可还没办法直接穿透雾气。顶多就是所见比其他人要清晰一些,能看到一片白色里的完整人形。
“哦。”云心月也没太在意,反正会武功的人就是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对她来说却都一样。“欸,那你能听到是谁唱的童谣吗?”
楼泊舟:“摇铜铃的人。”
“他们武功怎么样?四周会不会有埋伏?要是现在冲上去把人给抓了,有成功的把握吗?”
“他们没有武功,四周也没有埋伏,很容易抓。”楼泊舟回她。
看见她裘衣外侧沾了枯黄树叶,他还颇为耐心一点点摘下来,连细碎一点都没放过。
扶风没忍住,频频侧眸打量他,总觉得圣子与他们陛下口中所言之人,不太像同一个人。
而且——
两位圣子分明很和睦,配合亦无间,从没出过差错,巫蛊圣子又怎会杀害巫医圣子呢?
他想得入神,一时忘了挪开眼。
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身上,楼泊舟转眸看去,黑亮眸色凝缩一瞬,犹如锁定猎物一般,笼罩在他身上。
扶风赶紧移开眼,掌心略微潮湿。
真是可怕又平静的表情。
像大象无意踩死一只躲避不及的小鸡,那么毫无波澜又令人惊惧。
山风一吹,后背微凉,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竟也出了一层薄汗。
云心月对他们暗地里的眼神官司没有半点察觉,一心盯着那团慢慢靠近的白色:“没有危险的话,我们出去把人拦住,别让他们中计。”
她抓紧衣摆,跳下小土坡,拦在路中间。
“停!”
摇铜铃唱童谣的人,见着这么一道影子从旁边冲出来,紧急停步,吓了一跳:“哎哟!我的老天!哪里冒出来的不知死活的家伙!”
“哎呀!阿舟!”
云心月也被他吓了一跳。
本是气势汹汹拦路,对上那张涂抹得跟纸人一样的脸后,她瞬间萎靡,回头跑到楼泊舟身后,抱着他的腰,只从后面露出半颗脑袋打量。
楼泊舟伸手拉住她发亮的手腕。
行头的人穿一身白,头顶戴上手臂长的纸筒高冠,头发披散,脸上一团白一团红,活像被打烂的样子。配上他如今惊恐的神色,更是丑得惊天动地。
反正——
就算是昧着良心,也很难夸一句“其实也还行”。
跟在他背后的其他十个白衣人,脸上倒是没有涂抹什么白粉红粉,但也披头散发戴纸冠。就连漆黑轿子上挂着的红绣球,都透着血色的诡异。
一眼过去,不像送亲,倒像是送葬。
“你们是什么人!”纸活人先声夺人,怒喝道,“敢在这条路上拦花轿,你们不要命了吗!”
他一激动,手中铜铃“啷啷”响,显得很是吵闹。
对方态度出乎意料之外的差,云心月气愤:“什么花轿,黢黑一座小轿子,还敢叫花轿?”
人坐在里面,跟坐在棺材里有什么区别。
就算最终没什么事情,平安逃脱毒手,也得坐出心理毛病来。
“深夜娶亲,不用黑轿用什么,你个山城话都不会说的外乡人,懂什么!”纸活人拿起手中缠绕白布的杆子,不耐烦赶人,“快走快走。”
楼泊舟信手就抓住了。
纸活人拽了一下,没能拽动。
云心月握着少年外佩臂钏上的蝴蝶坠子,探出半个身体:“什么外乡人内乡人,我看你们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大晚上能干什么好事,跟我们回衙门。”
劝不动,那就抓。
“衙、衙门?”听到这两个字,气势汹汹的人蔫了,结巴道,“什么衙门,我们可没有犯事。狐狸要娶亲,已经向我们家下了定金,我们只不过按照习俗送亲,算什么犯事。”
听到这里,后面护送轿子的人忍不住了,一人一句。
“就是。”
“我们南陵几百年来,碰上狐狸娶亲都是这么办,算什么犯事。”
“什么衙门不衙门,少拿来吓唬我们!”
“要是不照办,万一狐仙上门送灾,谁来替我们喊冤?”
“衙门可不会帮我们管这些事情,我们不送亲,难道要等着狐仙上门,一家送命?”
“小娘子快快离开,莫要多管闲事,耽搁我们送亲。”
“能跟着狐仙是我们家小妹的福气,你别乱搅和,一边去!”
没有抬轿子的六位白衣壮汉,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把人拉开。
扶风蹙眉看他们:“放肆!圣子在此,岂容尔等轻慢!”
他踏步向前,眼神凌厉扫过这群人。
征战沙场的将军,眉宇之间都是血雨腥风,杀气外显,很是骇人。
一众壮汉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
云心月转头对沙曦说道:“把新娘接下来,别让她再待里面了。”
瞧着就可怕。
也不知道她在里面怎么样了。
“是。”沙曦右手搭在肩膀上,弯腰行礼,“末将遵命。”她几步绕过那些壮汉,对方企图伸手阻拦,也被她几招推开。
抬轿子的人看形势不对,赶紧放下轿子,用身躯堵住轿子门口:“你们这是在闹事。我看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想要冒充府衙、圣子,抢亲来的罢!”
沙曦不为所动,一脚踹走一个,把轿门拉开。
黑暗中,一抹雪白亮起。
云心月惊喊:“沙曦,小心!”
沙曦眸色一厉,叉手别住刺出刀子的手腕,一扭。
刀子“哐啷”砸在轿子上,滚落地面,轿子内则传来一声吃痛惊呼。
沙曦拖拽对方手腕,将人拉出来,反手扭肩,扣押在轿子一侧。
看到对方居然有利器,其他侍卫赶紧抽刀拔剑,将全部人控制。
局势稳住* ,确定自己不会添乱,云心月才快步跑过去:“沙曦,你没事吧?”
“末将没事。”沙曦摇头,将人过给副将压制,把手摊开,两面翻转给她看,“公主不必担心。”
她征战沙场,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每一场都比这惊险,不至于折在这里丢人显眼。
云心月亲眼看见,才算放下心来:“没事就好。”
松了一口气,她才看向被压制的新娘。
对方一身暗沉的红衣,红盖头四角用四枚铜板串成一线,共计十六枚铜钱,将盖头紧紧压好。
脚上则是蹬了一双鸳鸯戏水的红绣鞋,只不过鞋边看起来像干涸的血,十分古怪。
沙曦撩开盖头,让她得以看清楚底下的人。
新娘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有一张十分倔强的脸,眼睛刮过他们,低头不肯说话。
云心月问她:“你为什么要拿刀子?”
新娘不动,不说。
沙曦用虎口抵住她下巴,捏起那张晒得很健康的脸蛋:“公主问你话,回答!”
新娘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没理会她们。
就在此时,浓雾中跑来一道匆匆的靛青影子。
“不好了。”
“老张家的幺女被抢走了!”
第62章休想再来一次
靛青影子撞碎浓雾, 跑到跟前。
见白衣人全部被反扭胳膊,刀剑压在脖颈上,他呆了呆, 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想跑。
沙曦一个起跳,凌空翻了个跟斗,落在此人跟前, 揪住他领子,把人抓住了。
云心月抬起来要追的脚,慢慢放下, 问他:“你刚才说什么?谁被抓了?在什么地方?”
靛青人看向纸活人, 被扶风一个侧步挡住视线。
“公主问你话,回答。”
随着尾音一同抖出去的,还有折射幽暗微光的森森剑锋。
“扶风, 对老百姓客气点儿。”
“是。”
扶风手中剑锋略垂下, 指地。
沙曦摇了摇靛青人的领子:“说吧。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说清楚事情发生在何处。”
靛青人摇头, 恐惧道:“我不说。”
沙曦抬脚一顶, 撞击他腹部,待人痛得脸色也通红时,用力提起领子。
“不说?”
衣领勒紧靛青人的脖颈,迫使他不得不踮脚站立,才有喘息的机会。
下一刻, 对方立马改口了。
“我说我说。”
云心月:“……”
古之圣贤诚不欺她欤,文明是撬不动一个人的嘴巴的, 但是绝对的武力值可以。
尊严果然是在剑锋之上。①
他们根据靛青衣衫所言所指,赶往山塘镇与无风镇交界的地方, 见到一位浑身坠着银铃的新郎,以及赵昭明。
“赵县尉?”云心月惊奇,“这么晚了,还在忙活?”
古代的县尉工作日长这么久的吗?!
赵昭明先行礼,随即苦笑:“下官刚忙完,准备回县衙,恰好碰上张家村与温家村丢了新娘的事情。”
这不,又忙上了。
“辛苦你了。”
这句话,云心月打从心里感概。
赵昭明:“身在其位,当谋其职,都是下官该做的事情,不敢说辛苦。”
云心月还想说点儿什么,旁边的楼泊舟用脚踩碎被自己踢来踢去的树枝。
“喀嘣”一声,格外清脆。
新郎逮住空隙,又哭着求着赵昭明一定要为他找回新娘。被人扯住衣摆,无暇说客气话的赵昭明,只得告罪一句,转头耐心安慰两家数十人。
站在新郎背后的男人,瞧见沙曦她们压着的白衣人,探头觑了一阵,惊叫一声,容色惊讶。
“张三?二郎、五郎……你们……”
为何这般打扮,又是为何被人抓住,把刀子搁脖子上挟持?
云心月扭头看看纸活人,又看看那男人,问:“两位认识?”
那人愣愣道:“啊……这不就是新娘家的三叔嘛。”他用手撞了撞新郎,“大郎,你认认,这是不是慧娘的三叔?”
新郎微红的眼睛,挂着一串眼泪转过去,目色染上几分讶然:“三叔,您这是……”
他惊疑不定打量对方的装扮。
南陵人都清楚,他们这副装扮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又扫过一身怪诞新娘装扮的女子:“小妹,你这又是……”
张六娘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看来,还是瞒不过大家。”
十位白衣人都一副丧气的样子。
张三叔喃喃叹息:“时也命也,或许我们慧娘就是命中有此一劫。”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和慧娘有什么关系?!”
新郎着急追问。
云心月也好奇望过去。
张三叔垂眸,盯着自己满是灰尘的黑靴,缓缓道来。
原来,被狐狸下定金的人,不是倔强少女张六娘,而是即将与温大郎成亲的张慧娘。
在婚礼举办前三天,张家人在张慧娘窗户底下发现了一小箱金银,箱子上面刻有狐狸,内里更是有一撮狐狸毛。
“我们都觉得,这并非狐仙所为,而是歹徒起了妄念。”张六娘伸手扶着有些摇摇欲坠的张三叔,“商量过后,便决定让阿姐正常成婚,待宴席过后,就由我扮上新娘,与族中父兄一起,当场逮住歹徒!”
赵昭明一副不赞同的样子:“胡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为何不上报县衙?”
张三叔嗫嚅:“即便是狐仙看不上,又放走的女子,只要收了定金,也是要被夫家嫌弃的,我们哪里敢报官。”
人言可畏。
此事当然是自己家里人能解决,就由家里人悄声解决。
云心月听了一阵,忍不住道:“你们十二个人,知道自己要对上多少人吗?万一对方来个一百人,你们怎么办?”
张三叔抬眸瞥了她一眼,又垂下,说话更小声了:“其实我们还有数十族人,就埋伏在树林里,只是还没走到那边,就被你们抓了。”
云心月:“……”
一时之间,她也哑然。
说他们不迷信,没把此事当成狐仙显灵,盲目把即将婚嫁的新娘送去吧,他们又私下整这么一出抓贼;说他们冲动行事吧,人家又从头到尾规划清晰,只是不够缜密,被半路冒出他们给打断了施法。
“在何处?”
赵昭明赶紧问明地方,让捕头带人前往那处,看看情况。
他则前往温家村,看看新娘是怎么被带走的。
云心月想跟去瞧瞧,看向楼泊舟。
“你饿不饿?要不要跟他们回去?”
沙曦和扶风带来不少已经用过饭的侍卫,倒是可以交班,让跟了他们一天的人回官驿用饭。
楼泊舟摇头:“我跟着你。”
“嗯。”云心月没再问,伸出手,牵他,“那走吧。”
乡村的冬夜是静谧的,像盖上厚重锦被的一片天地,没有夏日蛙叫虫鸣蟋蟀响。
浓郁的黑色往林子深处、往山脚地下蔓延,像一条怪物的长舌,能将人吞进去。
云心月觉得怪可怕的,收紧五指,挨近少年。
楼泊舟垂眸,看她头顶乌发上安安静静的小绒球,看金色流苏与缎带轻轻晃荡。
温家村最大那户人家,便是温大郎的宅子,灯火还通明,四周也挂满喜气的红布。便是涂抹一脸白的张三叔,踏进灯笼底下,也染上几分暖融融的活气。
新娘是在新房失踪的。
她的失踪并不像包公案演绎的那样,有什么密室的机关,复杂得像一团被猫挠过的线。
温大郎说,有两个过路人远远目睹了张慧娘被狐仙带走。
这两位路人,她十分熟悉。
“怎么又是你?”
药郎挠头,有些羞赧:“公主,圣子,真巧。”
那可不,一天碰见两回。
云心月看向旁边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眼神稍有疑惑。
她记得对方,还曾给老人家送过俩鸡蛋,但是幻天楼已破,他这是……没找到自己丢的孩子?
一问,才知道牛伯当初也跑了一趟云城,但是没从造册上找到孩子的名字,也没从活人中寻到自家孩子。
他不相信孩子已死,便找上药郎,跟随对方来到南陵,继续找人。
既然幻天楼内那么多蛊虫,此事肯定和蛊有关系,大周境内的九黎城他去过,那里没找到,他就来南陵找。
她与老人家叙旧说话时,赵昭明单独找了药郎说话。两人说完,那边也结束了。
赵昭明过来找老人家问话。
牛伯说的与药郎所言大差不差,说有人身狐狸头的几个狐仙,从窗子那处将新娘背走,往鬼头寨的方向去了。
“约莫是几时?”
牛伯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天色已黑。
温宅查不到什么线索,赵昭明只好返回,前往鬼头寨。
一来一回,一个捕头带着捕手从县衙而来,一个捕头与捕手把埋伏的张家族人给找来。
进过一次鬼头寨的云心月和楼泊舟给他们带路,只是找遍寨子,只差掘地三尺,也仅在寨子供奉的小观里,找到一张红盖头。
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等等——”云心月退后几步,看着供台深处的木雕,“那狐仙的像,我们之前看的时候,好像只有一只狐狸,现在怎么变成两只了?”
楼泊舟扫了一眼:“的确变了。”
她记得没错。
赵昭明神色严峻起来,令人将木雕抬出来。
只见火光之下,狐仙脚底赫然蹲着一个哭泣的新娘子。
跟着他们追查的张六娘和温大郎脸色剧变:“这……这是阿姐(慧娘)!”
什么?!!
云心月都觉得见鬼了。
找不到人,对着荒凉的寨子,空洞的屋舍,一个个心里发毛,先退出林子。
疲惫一整天的赵昭明,一不留神,让横生的枯枝勾了发丝和衣领。
叮铃——
他脖颈中一条红绳被勾出来,一块银色带角的东西,撞在他颈圈的锥铃上,丁零一阵响。
云心月扭头看了一眼,顺嘴关心一句:“没事吧?”
“没事。”赵昭明赶紧把银块塞回衣襟里,把领口掩好,“多谢公主关心。下官失礼了。”
火光在侧,能瞧见他耳根通红一片。
“人没事就好。”
云心月扭转头,继续往外走,没瞧见楼泊舟一双黑沉眼眸。
出得林子,沙曦劝她先回去歇息,她派人在这边盯着,要是有什么消息,会传回官驿。
肚皮都饿得贴后脊骨了,云心月也不逞强,坐马车回了官驿,用过本该是晚饭的夜宵,就去泡澡,准备睡觉了。
刚刚洗完澡,披上浴巾,还没来得及穿衣,窗户就“吱呀”一声开了,“嘭”一声又关了。
抬眼看去,一身水汽的楼泊舟穿着单薄紫色长袍,踩着木屐而来。
云心月捏紧浴巾,扶着额头,无奈道:“出去。”
春莺和秋蝉还在呢!
他就这么着从窗户爬进来,到底想要干什么!就算他们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也未免太猖狂了吧!
她瞪了他一眼。
胸口还微微有些肿呢,他休想再来一次。
“是。”
春莺和秋蝉屈膝行礼,快速绕过屏风。
门“吱呀”打开,又“喀”一声关上。
云心月:“……”
第63章念起来的时候,连舌头都在发烫
初冬寒凉。
不过站了一阵, 云心月就有些冷了。
她伸手拽下屏风上的衣物,躲进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看向少年。
“你过来做什么?”她盯着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嘀咕, “上次还敲窗,这次又不打招呼了。”
楼泊舟抬手撩开帘子,慢慢走到榻边坐下:“下次都记得敲。”
“欸欸欸——”云心月往里面挪,“我还没穿衣服呢, 你坐外间去,等我换好衣服再进来。”
她目带警惕,眼神又从冰冷银色蝴蝶锥铃紧贴的胸膛上滑过。
楼泊舟也带着一身水汽, 胸口还挂着几粒水珠, 明显也是刚洗过澡。
他不解:“为何?我们不是已经坦诚相见了么?”
既然都见过,为何还要避忌。
“你闭嘴。”云心月激动扑过去,将他嘴巴捂住, 还探头绕过屏风, 心虚看了外面挺拔站立的侍卫身影一眼。
掌心潮湿温热,还带着少女身上的山花香气, 楼泊舟鬼使神差扬起下巴, 亲了一口。
“!!”
她赶紧缩手,压低嗓音嗔怪看少年:“你干什么。”
楼泊舟温声直言:“亲你。”
“不行。”云心月抱紧胸口,冷气袭击两肩,她赶紧起身,重新钻入被子, 把自己藏好,“都红了, 你消消停好不好。”
得亏衣服足够柔软,不然她得多不自在。
楼泊舟眉头收紧:“伤了?”
不应该, 他很克制了,一直有注意自己的牙齿。
他伸手拉住被角,想要亲眼看看。
云心月压住他的手:“你又想干什么?”
“看看。”
“也不行。”
“为何?”
“不行就不行,没有为什么。”她紧紧抓住被子,“我不乐意。”
“为何不乐意?”楼泊舟认真看着她,忽地伸手扯了一下领口,把只开到檀中穴的领口拉到关元穴处,“我的也可以给你看。”
云心月的脸“欻”一下红了,赶紧侧过脑袋,把头枕在膝盖上:“谁、谁要看你了,快把衣服穿好,冷死了。”
她松开少年的手,扯过另一床被子,甩在他身上。
楼泊舟无辜接住被子,想了想,还是抖开披上,解释道:“我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伤到。”
“没有。”云心月手指在绣被的花纹上扣扣,“肿了一点点而已。”
楼泊舟抿唇,清亮的嗓音低下去:“那就是伤到了?”
“也……不算伤。”云心月看他情绪低下去,又不忍心了,伸手捏住他脸颊,扯了一下,“干嘛这副表情,我又没怪你。以前亲那么狠,不见你内疚。”
现在整这死出。
楼泊舟眼睫毛轻颤,遮盖下眼睑:“对不住……”
以前的确是他太过莽撞,什么也不懂。
他脑袋更低了。
“……”
做什么,做什么。
来她这里卖惨呢。
云心月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脸颊:“好了好了,我不是批评你的意思。”
现在的疯批男主都这么有觉悟,不搞虐女强。制。爱那一套了?
甚好甚好。
楼泊舟抬起眼眸,黑亮眼眸烛火浅浅:“那你为何要赶我出去?我亦可以像春莺和夏蝉那样,伺候你穿衣梳发。”
云心月一脸“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的模样,木着脸把人赶到屏风后,自己麻利穿上睡觉的衣裳,才把人喊回来。
“穿衣暂时不需要。”她挪到床边,把头发甩出去,“给你一个替本公主梳发的机会。”
尾部润湿的乌发,反射出几抹暖光,一晃一晃,极有主人的活泼模样。
楼泊舟伸手,将发尾拢在掌心中,握紧。
没得到他的回应,云心月甩了甩头:“怎么,不会拆发吗?那我自己来好了。”
她拱了拱被子,准备撑手起身。
“不用。”楼泊舟用手指压住她的肩膀,“我会。”
他起身去拿梳子和盛放簪钗的木托,慢慢把少女头上的辫子与饰物拆掉。
西随民风狂野,却偏好缤纷亮色,除了最常见的金流苏,便多色泽各异的毛绒绒小球,常与发丝一起编成小辫子,走路时晃晃荡荡,却并不累赘。
捏在手指间,一下就陷进去。
楼泊舟第一次上手碰,还以为自己用力太甚,将它捏扁弄坏了,惊得瞳孔都放大些许。
云心月看得“嗤嗤”笑:“小船儿,你真可爱。绒球有弹性,捏不坏,你用力一点儿也行。”
她从被子里面伸出两只手,一手拉他手腕,一手包住他两根指头,在绒球上微微用力压了压。
毛绒绒舒展开,扫过指腹。
手指一松开,绒球“啾”一下弹起,又恢复了原状。
“看吧,都说了不会坏。”
楼泊舟眼中带上几缕新奇颜色:“好软,好神奇,跟你一样。”
“什么跟我一样。”云心月把手塞回被子,还没把自己拢住,听明白了,恼羞成怒转身,扭头,“流氓!”
楼泊舟按住她肩膀:“别动,还没取下来,会伤到你。”
那一声“流氓”,他完全没在意,更没解释。
云心月身体没动,裹紧被子,嘴巴还在嘀嘀咕咕:“登徒子!色狼!”
楼泊舟任她骂,不紧不慢解小绒球,小心翼翼放好,替她轻轻把头发梳理几遍,才把东西放回梳妆台。
抬脚回去之前,他看着小绒球团成的一团软糯,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
唔,没感觉了。
他失落收回手指,团进掌心。
云心月早就犯困了,闭着眼倒在软枕上,已睡过去。
被角翘起,有些入风,她缩了缩脖子。
楼泊舟俯身,一手抱起她,一手将她团着的被子抖开,好好盖着。
迷迷糊糊还没睡稳当的云心月,还掀开眼皮子一线,见是他,又软软垂下,张手抱着他脖子,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晚安,小船儿。”
他动作顿了一下,将被角掖紧,静坐床榻边看了少女好半晌。
“小月亮。”他在黑暗中低声说,“晚安。”
*
翌日正午。
听闻赵昭明找到了新线索,云心月不等厨房送来吃的,就拉着楼泊舟跑了。
“侍卫吃饱再跟来,不要着急,有你们圣子陪着我呢。”她匆匆忙忙丢下两句话,“不吃饱跟来者,仗责两军棍。”
沙曦和扶风:“……”
好微弱的威胁。
*
新线索在温家村,须得从镇中穿过。
楼泊舟瞧见路旁有卖卤肉和馒头的铺子,丢下银子,顺手一捞就走,倒是半点儿不耽搁。
店家收到滴溜打转,远超所值的银子,也不会追上去计较。
抵达温家村,赵昭明已经在庭内问话。
她便没有打扰,寻旁边看热闹的村民问了问怎么回事儿。
“哟,造孽啊!”扛着锄头的大娘一脸不忍,“昨儿才把新妇弄丢了,今早一起,天塌了!”
云心月接过楼泊舟递来的,夹了卤肉的馒头,咬了一大口:“怎么塌了?”
她怕楼泊舟又不吃,还把馒头撕开两半,递了一半到他嘴边。
他低头咬了一口,没接。
云心月瞪了他一眼,他才伸手接过。
“温大郎的三妹妹,还没出嫁的温三娘子,窗台下出现了一盒银子,十根手指粗的长条银咧!”
云心月眉心一跳,赶紧用指骨揉了揉:“那盒子不会涂了红漆,还画了个狐狸吧?”
锄头大娘一脸惊讶:“小娘子怎么知道的?”
云心月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心里想,背后那猖狂的匪徒,是不是特意示威来了,嘲讽他们抓不到人。
竟一口气就想犯案两起。
大娘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旁边一声不吭,紧贴着她站立的少年,脸上浮现几抹逢年过节都能瞧见的八卦之色。
“哟,这位郎君是娘子什么人?”
云心月没理会她,又是笑笑不说话。
但是为了感谢对方为她解疑答惑,便送了她一块卤肉。
可惜,卤肉堵不住八卦的嘴。
锄头大娘转向楼泊舟:“那敢问这位郎君,小娘子是你什么人?”
云心月本以为,楼泊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毕竟,少年漂亮的脸上笑容多温柔,刀人就多手狠,并不是会随便搭闲话的性子。
没想到——
“爱人。”
楼泊舟如是说。
云心月仰头,抬眸看他。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
锄头大娘也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回答这种问题。
“郎君和娘子,还真是恩爱呢。”
云心月咳了一声:“我们还没成亲。”
用不了这个词。
锄头大娘偷偷笑:“那便是好事将近,往日定会夫妻恩爱。”
什么跟什么呀。
云心月耳根泛红,哈哈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往捕头查看的窗台走去。
她看看线索去。
锄头大娘笑得更厉害了,向楼泊舟道:“郎君有种,敢说心里话。祝你早日与小娘子成婚,姻缘美满。”
这祝福听着顺耳,好听。
楼泊舟难得冲她点了点头,认真道:“多谢。”
听得惯别人直言之人,也并不多。
他刚从大山入九黎城时,于书阁看书,总觉得很奇怪,世人好像都喜欢谦逊的称呼。
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尽皆如此。
比如,他们常常将自己的夫人对外称贱内。好像不这么说,就会觉得羞耻。
阅遍阁中书籍,他才在一卷竹简上看到一位司空对自己夫人不同的称呼——爱人。
爱人。
真是奇妙的两个字。
念起来的时候,连舌头都在发烫。
他觉得,浩瀚书海里,唯有用这两个字作介绍称呼,才勉强配得上他的阿月。
“阿舟?”云心月走了一段路,没听到背后脚步,红着耳垂回头喊了一声,“走了。”
楼泊舟加快脚步跟上。
“来了。”
第64章有人暗戳戳吃醋了
窗台有只爪子印。
那印痕比人手还大, 圆形,紧凑,像只粗糙的杯子。
书吏低头, 在用草纸拓下印痕,拓完窗台的拓地上的完整鞋印。
云心月没学过刑侦,根据脚印判断不了对方身高体重怎么样,只能跟自己的脚比一比, 大概判断那是男子的脚印,不是女子所有。
赵昭明问完话,轻敲窗门, 把窗敞开, 刚好和他们碰了个正着。
他略惊讶,回过神后,马上行礼:“下官见过圣子, 公主。”
窗外几个书吏这才知道他们身份, 赶忙跟着行礼。
云心月努力端着一个平易近人的公主架子,熟稔道:“不用多礼。听说这边又有狐仙作祟, 我和圣子来看看, 你们忙就好,不用管我们。”
赵昭明颔首,行礼应了,低头认真看窗台上每一个角落。
山城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且样样落在他职责之内, 他也无暇多顾。
云心月拉上楼泊舟的手腕,顺着那行脚印, 往村子旁边的山林走去。
少年手腕戴着两圈很细的银镯,摸起来有些凉, 垂挂的蝴蝶锥铃也总是带着冷意撞过来。她的手便滑下去,抓住他掌心。
楼泊舟手掌一旋,很熟练地将自己的指缝塞进她指缝里。
严丝合缝。
连掌心脉搏跳动都恍在耳边。
她探头张望:“难道这片林子也通往鬼头寨?”
楼泊舟估摸了一下方向:“应当可以。南陵的山,大都能通,只是路能走不能走的事情。”
“那我们走走看。”
将第二个馒头最后一口吞下,云心月捡起一根棍子开路,往里面走。
南陵的山很浓,枝叶密密匝匝拦着路。
楼泊舟没用棍子开路,只是伸手拨开横生的枝丫,甚至直接折断,丢在一旁。
走了不到一刻,脚印就断了,消失在枯枝落叶中,再窥探不到。
四周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打算折返,看了一眼手中劈叉的树枝,随手一丢,打算换一根。
不料,树枝落在枯树丛上,滑下去砸了人。
她听到一声痛呼,赶紧跑过去,探头往下看。
恰巧底下的人捂着额头,拿着树枝,抬眸寻找丢掷的人。
两人目光撞上。
底下人书生模样,穿一身素雅的袍子,不似南陵人普遍散发,只用银饰束着几根小辫子,一身丁零当啷。他一头墨发束得整整齐齐,用发带和玉簪挽着,也不戴什么银饰,像中原人更多。
他站在那里,就如同从书里走出来的活诗词一样,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儒雅温润气质。
云心月看他那一身打扮,别提多有亲切感了。
“实在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我……”书生看着她,脸颊微红,略有结巴,“我没事。”不过很快,他就警惕起来,口气多少带上几分盘问的意思,“娘子为何孤身一人在此?”
云心月看到他旁边捕手打扮的人,猜测他大概是县衙哪位书吏,估计也是追踪脚印,来到这里。
“我跟同伴跟随狐仙的脚印到这里。”
站在她身后的楼泊舟,往前两步,贴在少女手臂后,垂下眼皮子往下看。
他逆着天光站立,只能看见挂在唇上的浅浅笑意,看不清眸中颜色。
书生略微诧异:“你们也在追踪狐仙?”
他扫过存在感特别强的楼泊舟,在对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逗留好一阵。
“不算追踪,只是无事,便顺道来看看。”
云心月嫌弃这么说话累得慌,主动往下走,与他们平视。
书生规劝:“若是无事,还是不要私自追这狐仙,交给县衙的好。我看这狐仙是莫须有的,对方指定是不怀好意的歹徒,危险得很。”
他们也是追到此处,失去了脚印和其他痕迹,无法继续往下找,正准备回温家村。
云心月随他们一起。
“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某姓古,行三,娘子叫我古三郎就好。”书生抬手拨开面前的树枝,让她先行,“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楼泊舟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那擦着少女肩膀过的手掌。
“叫我十六娘就好。”云心月提着裙摆,光顾着看地上,生怕踩空,“郎君看起来,不像南陵人。”
古三郎一笑:“我么?我母亲是大周人,父亲是南陵人。我打小在大周长大,二十才到南陵来。”
话头由此一转,说起中原文化,两人一路相谈甚欢。
楼泊舟在背后完全插不上话。
他所看的书籍,有关中原文化的本来就不算多。
赵昭明远远瞧见,还颇为惊奇:“三郎与公主莫不是旧识?”
古三郎一行人这才知道云心月和楼泊舟的身份,赶紧行礼,刚才谈笑风生的模样都收敛几分。
“真是失礼了。”
“是我隐瞒身份,不怪你们。”
她也从赵昭明口中得知,古三郎乃他的救命恩人与授业恩师。
难怪。
她总觉得赵昭明的气质,也有些中原人的样子。
原来是有传承的缘故。
客套话说过,几人又说起狐仙的事情。
“不知道县衙这边,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云心月实在好奇得紧。
赵昭明道:“我们准备今晚找一个人代替温三娘子,抬去贼人指定的林子里,提前埋伏好,将贼人当场抓获。”
今晚?
云心月有疑惑:“不是说收到金银的三日后吗?”
怎么今晚埋伏抓人。
“下官也不清楚贼人是怎么办到的,可纸条上落款的日子,是三日前。”
赵昭明苦笑,将盒中纸条拿来,递给她看。
刚刚打开盒子,看见落款,他还以为自己算错日子,搞错了。
“怎么会……”
云心月也看了几遍,差点儿劳动手指掰一掰,对一对上面的日子。
古三郎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闻言有几分担忧:“那你找到人了吗?”
赵昭明叹气。
他的叹气声说明了一切。
假扮新娘的人,哪里有那么好找。
先不说“狐仙”有没有暗地里偷觑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算对方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他们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个人冒险。
假扮新娘的人,必定要武艺高强才行。
就算是抬轿子和唱童谣送亲的白衣人,他们也得找身强力壮的捕头武卒。
“是我……”他们商议时,背后响起一道柔弱的低语,“给大家添麻烦了吗?”
云心月转头往后看。
只见一位十来岁的小娘子,扶着门轴,一脸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
她望去,小娘子还往门内瑟缩躲避。
“没有。”云心月说,“不麻烦,你不用害怕。”
“我……”
温三娘在她温和的目光中低下头,扣在门轴上的手指还在不安划动。
“真的不是什么大麻烦。”云心月看向楼泊舟,“圣子,你说对不对?”
近来总听她喊“阿舟”和“小船儿”,“圣子”的称呼反倒多了几分陌生。
“嗯,不麻烦。”
楼泊舟知道她在哄人。
他不会哄,但还不至于不识趣。
“你听。”云心月眼睛弯了弯,“你们圣子都说不会,那就肯定不会了。我们其他人的话不可信,圣子的话,肯定灵验,是不是?”
温三娘愣了一下,似乎慢慢接受中。
这时,刚才见过的锄头大娘从屋内追出来,端着一碗热汤,喊温三娘去喝汤,莫要害怕。
温三娘温婉乖巧地应了一声,失神松开手,却不小心擦过门上突起木刺,扎了手。
云心月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
“哎哟,我的乖乖。”
锄头大娘赶紧放下汤碗,小跑到温三娘跟前,给她挑刺吸血,拉她上药去。
走时还不停絮絮叨叨,让她安心,大家肯定不会让她有事的。
云心月收回脚步,感叹:“无风镇还真是民风淳朴。”
这里有她在其他落脚的小镇子感受不到的温馨,令人如同浸泡在温泉池子里一样,从头到脚都熨帖得不行。
“不仅是无风镇,还有山塘镇,这两个镇子世代联姻,关系密切,很少有争吵打斗的事情。”赵昭明回忆了一下,“此类案件,我在位六年,似乎并没有见过几起。”
以前的卷宗,被大火烧毁过一次,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世世代代都这么友睦。
反正其他镇子村与村之间,多少会因农事水渠疏堵灌溉之事,吵个没完没了。
无风镇和山塘镇却从未。
“一家人都会有碰撞,两个镇子却这么和谐。”云心月更惊奇了,“那是真的难得了。”
她想了想,提出,“要不,让我来扮新娘好了。”
赵昭明等人坚决反对。
“公主尊贵,不可轻易涉险。”赵昭明脸都给她吓白了,“要是公主有个万一,我们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古三郎一脸无奈,温声道:“公主还是别为难我等了。”
云心月摸了摸鼻子:“那好吧……”
“不过——”赵昭明后退一步,郑重行礼,“不知公主可否借下官一位武功高强的娘子。”
此事,不在西随侍卫的职责范围内,云心月不替她们做主,让赵昭明自行去问。
沙曦要随行她左右,没答应。
礼秋闻言,却停下脚步:“要不就让下官来罢。”
“礼官……”
云心月担心看向她。
“公主不必担心。”礼秋恭谨行礼,浅笑道,“下官虽靠笔墨口舌吃饭,却也有些浅薄功夫。总比一个小娘子去冒险,要稳妥很多。”
云心月看向沙曦,等沙曦点头,她才放下心来。
沙曦都承认的武力值,肯定不会太差。
赵昭明大喜,赶紧着人准备喜服,给礼秋梳妆准备。
事情敲定,云心月也有心情背着手,蹦蹦跳跳跑* 回房歇息,等今夜到来。
她后脚跟刚迈进房里,春莺和秋蝉还没来得及跟上,紧随的楼泊舟就把门关了。
云心月好奇回头看他。
“你——”她看着那张沉静的脸,后退了一步,“做什么?”
楼泊舟抬手把门闸上,抬脚跨一步,不说话。
云心月又后退一步:“昨天……不对,你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又变脸了?”
楼泊舟紧跟一步,脚尖撞上她的脚尖。
开门处用屏风做了隔挡,地方本来就窄,没几步,她的后背就靠上了屏风。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转身,想往里面跑。
“哒”一声轻响,一条被紫色窄袖包裹的手臂,搭在屏风上挡了路。
手腕上两根细瘦的银镯,轻轻“叮铃”相撞,两只小蝴蝶带着尾部坠挂的锥铃,轻灵簌簌响,如流风吹雪。
她慢慢蹲下,手臂也慢慢滑落。
“……”
云心月扭头看他容色,企图从那张温和笑意消失不见的、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点儿端倪来。
“你终于愿意看我了么?”
他骤然逼近,呼吸打在她下巴上。
紊乱,急促。
第65章解渴
下巴微痒。
少年的心跳, 跟他的呼吸一样紊乱、急促,没有丝毫章法。
云心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做什么。
“你这是——”她试探问道, “吃醋了?”
楼泊舟幽幽盯着她的眼睛,如实说道:“是。”
他的确吃醋了。
冬天的白日虽不算漫长,可她那双眼睛,总是落在旁人身上, 没分他几个眼神。
他就那样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嫣然浅笑对每一个人。
明明心里恨不得将那些人的衣领子揪住,丢到边上去, 不, 最好丢到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却不得不忍住漫上心头的这份冲动。
心中似有一锅沸腾的水,一直“咕噜咕噜”冒着泡儿。
着实煎熬。
“承认得那么爽快……”云心月忍住唇边笑意, 故意问他, “是想要我哄你的意思?”
哄?
楼泊舟眼神一动:“可以吗?”
除了弟弟,没人哄过他, 他想知道有什么不同。
“可以啊。”云心月也爽快, 侧过脸在他露出来的手腕上亲了一口。
脸颊碰到他手腕上的细银镯,叮铃铃一顿响。
楼泊舟搭在屏风竖板上的手掌收紧,指尖往回缩。
就连瞳孔,也猛地缩了一下。
这是……在哄他?
“这样可以吗?”云心月仰头,眨了眨眼睛, “有没有好一些?”
他指腹在竖板上滑动,无意勾勒过上面的飞鸟枫叶纹。
脖颈上突起的软骨上下起伏。
他嘴巴张了张, 但是没有说话。
“还不行啊?”云心月攀着他肩膀,踮起脚尖, 在他耳垂上亲了一口,“那这样呢?”
亲过的耳垂爆红,烫得像铁烙子。
她感觉自己的唇也跟着发热。
怎么还不说话,没有任何表示呢?
云心月悄悄侧过头,抬起眼睛觑他。
他像是未曾预料一般,有些错愕。
呆呆愣愣。
倒是比端着一张温和笑脸要更生动一些。
忽地,她就起了坏心眼,将自己微凉的手,塞进他脖子里,小声抱怨。
“你怎么那么难哄啊?”
说是抱怨,其实更像在撒娇,嗓音没有半点儿不愿意,全是平铺的绵软,听着,让人骨头缝都跟着舒坦。
楼泊舟生怕她放弃哄他,将自己的领子扯得更开,把那冰凉的手彻底塞进衣襟。
他说:“不难哄,再哄哄就好了。你再试试,好不好?”
再哄哄罢。
他想听。
少年的体温远比耳垂一点红要滚烫、灼热,手指按上去却先感觉到一股凉,紧接着才是缭绕掌心的胀热。
那股热把人的血脉都撑开了,顺着手掌一路蔓延到耳根子,热度突突跳动。
他下垂的黑眸,颜色深得不像话,半点儿不盛放西沉的日光。
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话,略微沙哑。
沙哑嗓音宛若一张嘴,把她温热的耳垂叼住,热气吐进耳蜗,痒得不行。
云心月不是声控,以前听别人说谁的声音很有磁性,能听得人脚软,她总是嗤之以鼻,说那一群大馋丫头就是闹的。
但现在——
她匆忙收紧另一只手,搭在楼泊舟手臂上,以免跌一跤。
腿,的确听软了。
“这还不难哄啊?”云心月心脏突突加快,紧张之下都有些口不择言了,“我哄别人……”就没试过这么难哄。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楼泊舟搭在屏风上的手挪到她腰间,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揽,转身推到角落去。
角落有高案,方方正正,上头摆着一只素净玉瓶,瓶中装着几朵还没施展的梅花花苞。
他的手掌垫着撞上,撞得高案摇摇晃晃,玉瓶坠下。
门外侍卫听到这声闷响,担忧喊了一句:“公主?”
云心月盯着那玉瓶,见它落在楼泊舟脚背上,被长腿一抬,放到屏风后长案一角,才松了口气。
听不到回应,门外侍卫敲门呼喊:“公主?”
“啊?”她后知后觉接纳声音,“我没事,撞到花瓶了而已。”
门外侍卫又问:“圣子可还在?”
圣子没有理会她。
云心月撞了他一肘子,他才开口:“在。”
清亮的温柔嗓音,染上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暗哑。
侍卫噤声,正位,不再过问。
高案才到楼泊舟腰肢,他干脆把人抱上去坐,仰头看她。
“你这是干什么?”云心月掐了一把他滑腻白皙的脸,“还想我怎么哄你呀?”
亲亲?
楼泊舟将自己脸上的手抓住:“你还这样哄过谁?”
他不清楚,自己的眉头已经拧到一处,往外汨汨漫着挤出来的酸气。
云心月故意逗他:“哄的人嘛,那起码得有十七八个……”
放在她膝盖上的手不淡定了,瞬间收紧。
她缓缓把话接上,“比如我爹娘、我兄长、我嫂嫂、我侄子侄女等等。”
楼泊舟抿唇看着她。
眼神中的酸气,还是没减退多少。
“不过——”
她抓起他的手,亲了一下,俯身低头,在他耳垂上又亲了一下。
“这样哄的,只有一个。”
话说完,云心月觉得自己实在过于肉麻,赶紧直起身,拍了拍脸上的热气,企图散去。
楼泊舟看她飘忽的眼神,拉开她膝盖,紧逼两步,几乎要将她堵死在门角,宣布自己的存在感。
“不够。”
“嗯?”
“这样哄,”他伸手,将手指推进她的发丝里,“不够。”
冰凉与温热在脖颈后共存,带着薄茧的大拇指压在耳垂上,轻轻摩挲,往前压。
两人的呼吸骤然撞上。
“那、那你想要怎么哄才够?”
其实,都不够。
他太贪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仅仅只是想要她这个人,连同她的一切,他全部都想要。
但是,他又总怕自己的过分占据会吓坏她。
他并不希望,阿月会像银十之外的蛇那样怕他,随他摆布。
她说得对,那样的只是一具躯壳,根本不是她。
爱的确让他变得懦弱胆怯了,这个不敢,那个不敢,迟疑犹豫,唯恐她生出半分嫌弃。
可,他总忍不住耽溺,忍不住试探。
——看看她能容他多少。
楼泊舟盯着她温热的唇,偏头亲上去,轻轻一贴。
她不躲,他才慢慢啄。
濡湿,夺沫,深逐,缓缓交换彼此急促的呼吸。
门外两边十数侍卫站立。
云心月还能看见她们的背影,心始终揪着,紧张抓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去。
“阿舟……”
“嗯?”楼泊舟从咽喉震出一个含糊的回应。
“我们、到、里面,好、不好?”
“不用。”他中指勾勒她的耳朵轮廓,“轻点儿、就好,她们、听不到。”
要是能听到,他就不在这里了。
他怎会愿意让旁人听见她的喘息。
云心月头皮发麻。
脸上红晕弥漫得很快,没多久,脖子也跟着泛红。
她仰头喘上一口气,却被楼泊舟叼住咽喉。
“!!”
唇瓣一收,他只在脖颈一侧落下细碎的吻。
刚才那好像要被吞噬的危险,就像走夜路的错觉,令人越细想越心颤。
可她发觉,若对象是他,这份心颤,也能是令人沉迷的刺激。
“阿舟……”
她的手从肩膀滑落他手臂,将楼泊舟微开的衣领扯开大半,露出一段锁骨。
弯刀似的锁骨。
透着一种不见天日的森白冷锐。
“别怕。”他仰头,在她下巴上亲了亲,“不会伤你。”
他轻轻拉开衣领,看了一眼红肿的地方。
云心月已经开始感觉皮肤发胀:“你轻一点儿。”
“我不亲这里。”
楼泊舟将她衣襟拉好,怕她凉着。
云心月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甚好。”
“不过。”楼泊舟抓住她的脚踝,慢慢往上,“我想换个地方。”看她怔愣神色,他贴上去,用鼻子蹭着她的下巴,如同向母兽撒娇的小兽一样,轻轻吐出三个字,“好不好?”
云心月吱不出声。
落在膝盖的手指便继续攀爬,落在缝隙中。
微润。
他仰头,更加急促蹭着她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将她凌乱垂下的发丝都润湿了。
“阿月……”
小月亮。
他嘴上和心里同时念着她的名字。
好像光是这么喊一喊,就能舒缓陌生触感带来的战栗。
“我在。”
云心月往前倾身,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偏头亲吻他的耳垂。
楼泊舟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他约莫七八岁而已,刚入山野两三年,还不能很好地从大兽口中夺食。
没有多少肉吃,他长得十分瘦弱,便越发抢不过,只能躲躲藏藏,笨拙地模仿猎户的机关陷阱捕猎。
就连取水,也不敢在河溪边,生怕一个不留神,背后就跳出一只猛兽,咬断他的脖子。
他只能寻找那种有河流淌过的山洞,从垂挂着大片藤蔓的洞口钻进去取水喝。
那样的洞口,一开始往往都是极其狭窄的,哪怕他缩成一团,也要蠕动着,慢慢爬进去。
爬上一阵,洞口才会开阔一些,再一阵,山壁四周沁出水珠,便可以用随身携带的荷叶承接。
有些山壁带盐,他还会直接趴在上面舔舐。
若是碰上水多的情况,便不用荷叶,直接埋头进水里,大口大口吞咽。
喝到肚子饱胀,不停打嗝,他才会停下来。
因为,他怕自己长大,就没办法挤进来,要面临必须跟庞大野物抢夺食物和水的情形。
如今,年少的惶恐不再。
他却始终未能从容饮水。
云心月腿肚子颤抖,伸手插进他发丝里,轻轻揉了揉:“阿舟,不急。”
少女嗓音低低,有些破碎,却奇异地安抚了那颗急躁的心。
他慢慢啜饮。
天边夕照嵌入山峦,余晖铺开漫漫橘色,穿透纱窗翠屏,落在身侧。
楼泊舟终于解了渴,定了心。
第66章意外
暮色降临。
无风镇有风微起, 略冷。
楼泊舟没管脸上沾惹的水迹,将自己的裘衣披在她腰间,前往厨房拿热水, 给她擦拭换衣。
云心月害羞,抗拒了一下,被一双抬起的水雾黑漆眸子盯上几秒,放弃了抗拒。
温热的布巾轻轻贴上, 隔着叠合的两层布,少年手指上的薄茧似乎还能被触摸到。
她往后缩了一下。
“疼吗?”楼泊舟复又抬起眼睛看她,黑眸沾上熹微烛火的光, 暖融融一片。
“不、不疼。”
只是有种血管突突跳动的微痒。
还有——
他过度专注的眼神, 总让人心里的不自在多上几分。
换好衣物,楼泊舟弯腰替她拆掉发辫。
云心月歪在梳妆台旁,支起手肘看铜镜:“现在好了?”
“嗯。”铜镜中的楼泊舟, 眉宇舒展开, 又挂上素日的温柔笑颜,“好了。”
他慢慢拆发编发, 给绑好的辫子缠上细绳, 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枚蝴蝶锥铃,挂到她发尾上。
他的,阿月的。
黑亮眸子,倒映着小小的银色蝴蝶。
云心月抬手翘起绑好的小辫子,轻轻弹了弹空响的锥铃。
那“簌”的一声, 轻得像落雪。
*
两人携手去用饭,饭后还足以歇上一阵, 才从无风镇往“狐仙”指定的林子赶。
夜色到来,沙曦担心她的安全, 亲自领着三十六侍卫跟随在她身后。
其他侍卫则分三队,两队从无风镇两边另外的路汇合,一队殿后接应。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但凡有镇民遇上,全都害怕退让,根本不会和她们碰上。
未免打扰到老百姓,云心月故意走的偏僻小路。
她本来就不怕黑,又有楼泊舟在身侧,沙曦护卫在后,无须考虑安全问题。
不料,拐进一个小巷子时,却碰上一位腿脚不好,扶墙慢走的老人家。
老人家迎面撞上她们,身形僵硬,仓皇想要让出道来,却因为慌张,反而把手中拐棍摔了。
没有东西倚撑,他费力扒拉墙壁,眼看就要往后倒下。
“小心。”
云心月伸手想要搀扶他。
手刚伸出去,巷口就火速跑来一个人,把老人家胳膊拉住,用胸膛顶着。
“诸位贵人,真是对不住,他只是腿脚不便,并不是有意拦路的,我这就带他走。”
她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对方就手脚麻利地腾挪,把人背起来。
地上横着的拐棍,他也没忘记,顺手带走。
云心月拐出巷子又碰上他们,听到大汉背对他们叮嘱那位表情还有些紧张的老人家不要乱跑,有事情找他们帮忙云云。
“咦?”她盯着老人家看了半晌,“那是不是牛伯?”
刚才在巷子太黑,她都没能看清楚。
楼泊舟抬眸,扫了一眼:“嗯。是他。”
云心月便往那边走,想关心一两句,却吓坏了那帮忙背人的汉子。
“贵人饶命!”
他膝盖一软,双手合拜着就想跪下。
春莺知道她不喜欢这一套,赶紧把人拦了。
“我没有要问罪的意思,你不用紧张。”云心月半蹲看有些惶惶的牛伯,关切问了他几句话。
牛伯想起她是谁,紧张的心松下来,但还是有些无措,嘴里不停重复,药郎被县衙叫去了,还没回,他要去看看。
云心月便让两个侍卫送他去:“让医官顺便帮他瞧瞧腿,看能不能治。”
“是。”
安排好这件事情,她冲略显拘谨的汉子笑了笑,点头致意,便继续行路,与帮忙埋伏抓“狐仙”的扶风,站在高处盯梢。
山中风凉,她拢紧衣领。
楼泊舟脚步一挪,站在风口上,遮挡袭来的劲风。
她抬头,眼眉弯弯看着他,靠近了两步。
回风流转,将她头上发带吹拂,缠上他脖颈处,若有似无,像一双环着他脖颈的手。
云心月笑着的眉眼更弯了,伸手将发带压住,脱离他脖颈。
这时,盯着山路的扶风压低嗓音说了句:“来了。”
铃——
一声铜铃撞碎山间薄雾。
“……白衣红伞,新郎呼喊。”
吊诡的歌声穿过重重坠挂冰霜的枯枝黄叶,在山林回荡,也在他们耳边回荡。
云心月垂眸往下看,只能隐约瞧见晃动的几点影子。
她扭头看楼泊舟:“这次又是多少人?”
这次离得更太远,还有高度差别,楼泊舟只能判断走路的有多少人,没办法从呼吸判断人数:“只听到十一人的脚步声。”
轿子慢慢靠近。
扶风打了个手势,埋伏起来的侍卫握紧手中刀剑,微微出鞘,随时准备拔了冲出去。
“……花鞋镶边,盖头吊钱。”
童谣到他们眼皮子底下时,又唱了回去。
云心月紧张听着四周发生的动静,总觉得“狐仙”下一刻就会现身。
楼泊舟不太在意旁人,一心盯着她的侧脸,手指偶尔会绕上四处飞舞的飘带。
轻飘飘的带子不太听话,就算手指将它捞回来,还是任性出逃。
他便干脆从自己腰上解下几个比较重的蝴蝶锥铃,安到她发带的尾部坠着。
乱飘的发带,终于安静下来。
他的手指便转而赖上乌黑发丝,尾指一勾,勾走一缕,放在手中轻轻摩挲。
如获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翻来覆去看,似是能从一根根黑发里看出花儿来。
云心月的脑袋,随着底下轿子转动,发丝也从他掌中逃脱。
“他们还要往哪里去?不是说好了停在这里吗?”
她猛地回头,看向扶风。
甩起来的发辫和发丝,全部打在楼泊舟伸出去的掌心里,微微有些刺。
他喜欢这种刺挠他的鲜明触感。
若非怕她扭伤脑袋,他还想让她再来一次。
扶风也一脸莫名:“末将也不清楚,但是当初商定的就是这里没错。”
怕舆图经年有误,他还让对方一起前来,做好了标记的呢。身为一军之将,他还不至于这么轻率。
一群人齐齐转头看向逐渐行远,眼看就要拐到大弯处的黑轿子。
“坏了!”
扶风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站起身,准备吆喝侍卫追上去。
只是刚张嘴,就有狂风灌入,将他呛住。
沙曦暗叫不好,大吼着冲过去:“公主!抱紧你身边最牢固的东西!小心些!”
哈?
莫名的云心月,下一刻就被狂风推着往后倒退,撞入一条手臂上,她赶紧伸手将手臂主人的腰肢抱住,把脑袋埋进去。
浅淡的杉木香气入鼻。
狂风吹走满枝黄叶与冰霜,劈头盖脸向人侵袭,比飞沙走石还要可怕。
幸亏侍卫们都在官驿轮值过,知道无风镇有狂风会到,提前有所准备。
只不过官驿选址毕竟还是讲究,已选最是避风之处,沙曦她们没想到山林的狂风会如此可怕,好像要将此间地皮与树木全部都拔掉一样。
抱着的大树也跟她们一样,摇摇摆摆,瑟瑟发抖。
侍卫们已经没有余力跳出去拦阻,他们一群人尽皆就近抱树,还得蹲下抱、坐着抱。
一时之间,天地昏昏,耳边只剩下风的呼啸声。
云心月和楼泊舟靠那么近,他说的什么话,她都不清楚,只能感觉到脸埋着的胸膛在震动。
“我听不到——”她知道他耳朵好,便喊给他听,“这场风什么时候才会停,到时候再说好不好?”
其实,楼泊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问她怕不怕。
他伸手把人后背环着,免得掉落的枝丫刮到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停歇下来。
沙曦顾不得请罪,先将绳索套在两人身上,将绳扣交给他们拿着。
云心月探出一颗脑袋:“将军这是做什么?”
沙曦解释:“狂风会持续两个时辰左右,圣子和公主用这个东西扣在树上,等风静止就能挪动。”
当地人若在外逗留,大都会带上这种特制的绳索。
此物历经多年证实过,狂风拽它不掉。
云心月转身去看,扶风他们已经顺着山坡往下滑,想要追上刚才过去的黑轿子。
“走。”
她拉上楼泊舟,矮身,也想从坡上下去。
沙曦赶紧抬手拦住她:“公主莫要冒险,我们从上面走,盯着歹人就是。”
万一对方的目标不在新娘,而是调虎离山,想要刺杀公主或圣子,破坏联姻,那就糟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行吧。
云心月抬头看楼泊舟:“我们从上面走?”
“嗯。”
楼泊舟应声,带着她在坡上穿梭,一路尾随扶风他们,往前行进。
不到半盏茶功夫,风又起。
这一次,大家已不像之前手忙脚乱,赶紧蹲下抱树,将绳扣绕树一圈套好,等待狂风过去。
风一走,又利落解下绳扣,加快步伐追上去。
反复多次之后,总算追上黑轿子。
漆黑的轿子在浓雾被风裹走后,几乎要融入黑暗中,反而是死死抱住树干的白衣人,显得那么打眼。
又等风走。
扶风他们马上将轿子包围,剩下的人去把白衣人扶起来,追问他们为什么不按照约定的停下。
“将军,不是我们不停,是我们的腿脚根本不听使唤啊!”
“是啊,那手脚就跟被人用绳子控制了一样,半点儿不由人,真是见鬼了。”
温家村十一人嘀嘀咕咕抱怨。
云心月站在坡上,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好吆喝一声:“扶风将军!看看新娘怎么样了!”
扶风转身,掀起帘子,瞳孔放大,满脸震惊。
她预感不太好,让楼泊舟带着自己飞下去,落到轿子前。
“怎么了?”
为什么这副样子。
扶风僵硬挪开脚步:“公主,您做好准备再看。”
有些……吓人。
云心月心里咯噔一下踩空。
她紧抓着楼泊舟的手,掌心微微沁汗,往轿子深处看去。
一双瞪大的、滴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第67章我和赵昭明、古三郎,到底谁更好看?
狂风刚止, 天地白雾重聚。
云心月往后倒退两步,撞上楼泊舟。
楼泊舟伸手扶着她肩膀,横眸扫过, 又将眼神收回。
轿子里的东西,乍一看的确有些可怕,红衣、血色、瞪着眼。不过还好,淌着血泪的并不是人, 而是木头人。
“怎么会这样?”
她定定看着黑色轿子里的木头人,壮着胆子伸出手,擦了一下几乎要以假乱真的木头人脸。
手指染上红色。
她搓揉开, 闻了闻。
“像漆。”她侧身, 送到楼泊舟鼻子底下,“你闻闻。”
楼泊舟低头,肯定了她的说法:“的确是漆。”
关键是——
“轿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新娘哪里去了?”云心月四处顾盼, 都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一说起新娘,温家村的人就开始捶地哭, 哭着嚷着。
云心月从他们杂乱的吵嚷声里, 拼凑出刚才发生的事情:
走到这里,大风又起。
温家村的人便利索放下轿子,抱树等待狂风过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狂风中出现了一群带着方相面具, 露出两只狐狸耳朵的白衣人。
——因其身形像人,便姑且称其为人。
这群白衣人也扛着一顶黑色的轿子, 只不过轿子周边镶嵌无数华贵的宝石,更有薄纱垂下来, 完全不受风影响,隐约露出里面一身红衣的新郎官。
新郎官用红伞撩开薄纱帷帐,走到他们简陋的黑色轿子前,伸出手,把新娘带走了。
“他们手牵着手,飞到半空中的巨大轿子上,‘咻’一下就扎进了风里,跟着风走了。”
听起来,倒真像是鬼怪故事里面狐狸娶亲的场面。
吊诡,瑰丽。
云心月想了想,问他们:“你们刚才为什么不停下?”
“贵人——”温家人透着几分惧意与无奈,“草民可都说了,不是我们不想听,实在是这腿脚不听话,跟中了邪一样,自己往前走。”
云心月:“你们的意思是,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但是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温家人表情惊恐,“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走过后面那个大弯,然后大风就来了。我们只好先把轿子停下来,抱着树等风过。但是——谁能想到,狐仙这时候来接人了!”
他抬起袖子,与族中其他人哭成一团,冲得脸上白色粉末与红色粉末糊成一团,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云心月扫了一眼同样套着绳索的黑轿子,问:“新娘一直都在轿子里,没有出来?”
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绷紧的两根绳索。
这两根绳索一前一后掣肘黑桥子,让它无法胡乱动弹。
白衣人都摇头。
她又问:“然后呢?你们停了几次?新娘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停了七次,最后一次就是刚才。”
云心月暂时没想到什么别的问题,让扶风把人看管好,等着交给赵昭明他们。
他们在前半段埋伏着,防止出什么意外,定要晚上他们几步才能赶来。
果不其然,云心月让沙曦把木头人弄出来,她拿着火烛仔细看时,赵昭明他们便到了。
“圣子,公主。”
云心月抬手打断他们的客套:“先办正事儿。”
“那……下官失礼了。”
赵昭明前去分开温家人问话,古三郎也提着一盏被风拉扯过,有些歪歪扭扭的灯,蹲下看木头人。
他就蹲在云心月对面。
楼泊舟抱起手臂,垂下的眼神落在对方后脖颈上。
这脖子,看起来可不够粗壮。
“公主也觉得,这木头人有蹊跷,”古三郎浑然不觉某人的眼神,温声询问,“绝对不像看着那么简单?”
云心月颔首,扒拉了一通木头人的脑袋,直接把缠在木头人头颅上的假发扯了下来。
“……”
她看着断裂成两截的草绳,有些尴尬:“这绳子的质量,可真是不怎么样,看来这‘狐仙’也不怎么富裕嘛。”
绝对不是她暴力!
古三郎伸出手:“公主可否让谷某一观?”
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洁白,最后两指微微翘起,露出背后明显的骨节,以及光滑粉润的指甲盖。
总之,手有点儿好看。
她多看了两眼。
霎时,头顶一阵凉意侵袭。
下一刻,云心月脑子里浮现这样的一幕:点漆似的眼眸,弧度缓缓收敛,凑近。
她顿时收回眼神,将假发丢给对方,若无其事低头找其他线索。
古三郎拿着假发,摸到绳结处,捏了好几遍,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甚至,还忍不住笑了一声。
云心月抬起眼眸看他:“古郎君为什么突然发笑?”
在这种环境里,还怪瘆人的。
“可是吓到公主了?”古三郎一脸抱歉,“实在对不住,三郎找到线索,一时喜不自胜了些。”
线索?
云心月凑近:“什么线索?”
楼泊舟将眼神从她身上拔出,扎向对面。
别有用心之徒。
该杀。
“阿嚏——”
刚准备递假发的古三郎,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云心月不好表现得太冷漠,顺嘴问了句:“古郎君没事吧?是不是受了寒?”
扎进古三郎身上的眼刀,又被拔出来,轻飘飘落在她头顶上,化作一滩冰凉水。
她抱着胳膊搓了搓,抬手捂捂头顶:“这天气好像越来越冷了,是得多注意防寒的事情。”
风寒在古代可是大病。
她爱惜生命,并不想要体验。
“多谢公主关心。”古三郎微微一笑,将假发递过去,“谷某不要紧。”
“……”
云心月也不好特意解释,她刚才只是为自己担心,只好一笑。
楼泊舟轻飘飘的眼风一转,化作刀扎到对面。
古三郎似是浑然不觉,倾身将草绳断裂的地方捏出来:“公主请看,这绳结有所不妥。”
绳结而已,能有什么不妥。
云心月将火烛凑过去,认真看了看。
半晌,她想到了关键的地方,回头看向赵昭明他们的方向,并就近喊了一声:“县衙那边,谁有空过来一下?”
楼泊舟提起衣摆蹲下:“有何事?”
“这事儿你干不了,一定要让县衙的人来才有用。”
云心月摇头,让县衙那边找个人过来,随便谁都可以。
捕头和捕手哪里敢靠圣子和公主那么近,便把赵昭明推了过去。
“县尉英武,此事唯有交给你来办最好。”
他们赶紧低头忙活,找“狐仙”来过的证据。
赵昭明无奈摇头,走过去相问:“公主找我等有事?”
楼泊舟:“……”
扎古三郎的眼刀拔起来,刺向赵昭明后背。
“嗯。”云心月将木头人头上的红丝带摘下来,交给他,“你用这个捆住木头人的手。”
深感今日过分寒凉的赵昭明,觉得公主的要求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办。
绳结绑完,云心月将草绳结放到旁边一对比,果然一模一样。
看到这一幕,就算是一头驴,也能明白到底哪里不妥了。
扶风惊讶,眼神落在赵昭明身上:“难道,这件事情是你们县衙中人所为?”
这种绑法,普通老百姓可不会。
只有接受过朝廷下派官员指导的地方官,才会用这种专门绑犯人的绳结。
赵昭明也愣了:“不、不该罢。县衙近日公务繁忙,便是收粮一事就已经忙得头脑发昏……”
说着,想到县衙与旁人串通的可能性,他也说不下去了。
此时此际,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偷粮、堵路、新娘失踪……”云心月小声嘀咕,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进官驿大堂。“到底有没有关联。”
大堂里,夏成蹊他们早早起了,正在用早点。
牛伯也在一旁拘谨坐着,但是瞧起来和夏老相处得不错,似在小声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有点笑意。
夏老乐呵呵给他夹小菜糕点,让他多吃点。
“你们回来了,赶紧去吃点热乎东西,泡泡脚,好好睡上一觉。”
云心月和楼泊舟走去他那桌坐下,把手足无措,想要起身的牛伯按下:“夏老和牛伯说什么呢,看起来聊得挺开心。”
“说小孩子的事情。”夏老给牛伯又夹了一筷子菜,“来,继续说说,让圣子和公主也学学怎么带孩子。”
云心月:“……”
堂堂一个言官,怎么跟她家过年的老亲戚一样。
拐弯抹角催婚催生。
啧。
不过,为了让牛伯不那么窘迫,她也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好啊,牛伯说来听听,我们学学。”
带孩子跟带大人的区别,有时候也相差不大。
楼泊舟眼睫毛往上一扬,转眸看她。
她——
听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真的想学?
“其实……也没什么可学的地方,我们家牛牛自小聪明还懂事儿,很好带,基本不用操心。”
牛伯当年带孩子的时候,也没怎么劳心劳力。
“老兄刚才不是说,你的孩子特别喜欢西随那位十六岁女将军的故事么?”夏老顺势喊住停下脚步的沙曦,“听着跟我们沙曦将军挺像的。”
一样大气,了不起!
沙曦脸上挂着客气笑容,垂眸,嗓音冷淡:“夏老别打趣我了,我可不敢和她比。”
她放下打粥的勺子,抬步离开。
云心月傻眼,看了一眼夏老:“二位闹矛盾了?”
她怎么感觉沙曦生气了。
夏老也懵:“没有啊,老朽如此和蔼慈祥之辈,猫猫狗狗见了都得蹭一下,怎会跟沙曦将军闹矛盾呢。”
他不就因这绵软识趣,从来不多管闲事的性子,才被他们王选中,混进迎亲队的么。
得罪人这种事情,他一生都不干一次。
扶风伸手夹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嚼* 了几口,就迫不及待咽下去:“沙曦将军可能只是饿了累了而已,熬这一宿,跟狂风拼斗,还不如斩杀敌军呢。”
杀敌好歹还有战功,足以抚慰劳累。
出去这一夜,可连“狐仙”的毛都没抓到,被风卷走了。
这次第,怎一个心塞了得!
用过早饭,云心月跑去找沙曦说了几句话,对方又是那副豪气爽朗,又不失稳重的模样在布防。
果然,应该只是累了而已。
她这么想。
“哈啊——”
熬了一个通宵,她也困得睁不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赶紧回房睡觉去。
楼泊舟见她关上房门,才转身回房。
楼策安在研磨药材,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长兄回来了?”
“嗯。”楼泊舟洗漱干净,躺到榻上,“等你有空,给我找几本公案话本,以及有关中原文化的书籍。”
楼策安笑道:“好。”
楼泊舟闭上眼睛,过了好一阵,又睁开,蓦然出声:“你说,我和赵昭明、古三郎,到底谁更好看?”
楼策安:“啊?”
兄长受什么刺激了?
第68章他只是嫉妒作祟
一行人睡到过午才起。
云心月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企图通过凉气唤醒自己,但是失败,又缩了回去。
“笃笃”, 窗被敲响,尔后“吱呀”一声推开,灌进来一丝冷风。冷风还未来得及绕过屏风,尾巴就被截断了, 倒在屏风前。
楼泊舟撩起珠帘,走到床榻前坐下。
他也不把人喊醒唤起,就那样看着, 看得云心月自己率先不好意思继续赖床。
“我说, 你到我房间来,不会就是想看着我睡觉的吧?”她拉高被子,挡住自己半张脸, 侧过身极快地擦了一把脸, 才睁开眼睛看人。
楼泊舟如实道:“本来不是。”
只不过不想吵醒她,就顺道看看。
炼蛊的事情他已经炉火纯青, 弟弟又未曾给他找来书籍, 既然无事,看着她睡也会感到莫名心安。
云心月自己脑补了一通情话,补得脸微红,眼睛不好意思地四处瞥,刚好瞥见他手里的漆盒。
“这是什么?”
她看上面的纹路, 似是南陵这边的产物。
楼泊舟递过去给她:“之前的谢礼,一直没想好做什么, 前两日刚做成。”
唔?!
云心月撑起手肘坐起来,接过打开。
只见里面安静躺着一串精致的月牙银饰, 细银链子,吊了一串小蝴蝶,唯有月牙旁边是一叶小舟。
“好漂亮,在无风镇买的?”
她出门买银的时候,怎么没看见这款式。要是看见,她就买两条了。
楼泊舟摇头:“不是,我打的。”
银饰上小蝴蝶用的银料,还是那夜他们赢得的蝴蝶。
“你还会做这个?”云心月将链子拿起来,放在掌心仔细打量,然后递过去,“帮我戴上。”
楼泊舟低头,用银饰托起她的手腕,把扣子接上。
她收回手,摇了摇手腕,看薄翼蝴蝶在日光中扇动翅膀,闪闪发光。
“哇,你这个翅膀怎么做的?”
云心月才发现,这蝴蝶翅膀可以动,米粒大小的东西,居然能够这么精细!
她不过随口感概,楼泊舟却差点儿将完整工序道出,只差手把手教她了。
“……”
酝酿了一夜山花味道的手掌心,将他嘴巴盖住。
“好了,我也有礼物送你。”
可别说了,这银饰她造一次都够呛,可别再有第二第三次。
她翻身下床,脚趾碰了一下木屐,嫌弃有些凉,干脆不穿了,想直接踩着地毯蹦去梳妆台拿东西。
地毯浓密,踩着也不冷。
楼泊舟见她如此,伸手把人拉回来,跌坐在榻上的锦被中。
“你干什么?”云心月扭头看他。
自然是要穿鞋。
医书说,地有寒气,女子属阴,更容易被邪风侵体,赤脚踩地,容易生寒闹肚子。
他把桁架上的衣裳拿来,要给她穿好再着鞋。
云心月怪不自在的:“我自己来。”
“我来。”楼泊舟将衣服抖开,长臂一伸,就在她后背撑开,等着她把手臂塞进去。
“……”
她顿时被困在一人而成的人墙里。
楼泊舟催促:“快。”说完,觉得只说一个字像在命令她,又补充了一句,“别冷着。”
云心月往上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
“你是不是把我当布娃娃打扮,上瘾了?”她小声嘀咕,把手塞了进去。
穿了两层衣服后,想着有人伺候也不错。更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便彻底放开了。
“抽头发轻点儿,头皮疼。”
“衣带不用绑那么紧,勒得慌;也不要绑那么松,太容易散开了。”
“动作快点,冷——”
“我不要戴这个配饰,不合衬,我要那个。”
……
上次没好意思说的话,这次补全了。
见楼泊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反而一直调整,不停问她“那这样呢”、“这样可以吗”之类的话,她又不好意思了。
“你耐心真好。”衣服穿好,云心月坐下,双手撑在被子里,伸出一只脚。
楼泊舟伸手扯过袜子,蹲下。
她吓得缩脚:“你干什么!”
楼泊舟拉住她的脚踝,将袜子套进去,一本正经道:“替你套足衣。”他绑好系绳,“这样的松紧可以吗?”
云心月心情复杂:“可、可以。”
印象中,给她半蹲着穿过袜子的男人,只有她老爸……
楼泊舟记住这个松紧度,又拿了另外一只,给她穿上,套好保暖的鹿皮小短靴。
一整套洗漱下来,要不是他第一次表现得磕磕绊绊,云心月差点儿怀疑他这种专业程度是不是曾就业……
“阿舟,你这是第二次帮别人穿衣洗漱吧?”她还是忍不住确定。
“嗯。”楼泊舟伸手拿过桌上发带,把辫尾绑上,“怎么了吗?哪里还做得不够?”
他可以去学学。
“没有没有。”云心月赶紧否认,“就是觉得你学一样东西太快了。”
从零到精通,只需要两次。
楼泊舟唇角更弯更翘,把蝴蝶锥铃别在辫尾:“不算太快,看过许多次了。”
他并不如她所想那样的好。
他只是嫉妒作祟。
嫉妒春莺和秋蝉总能抢先,成为她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人;嫉妒她们可以抱着从被窝里出来,酝酿了一整夜山茶花香气的阿月;嫉妒她们可以那么肆无忌惮,为她穿衣洗漱,梳发装扮。
他不爱坐等猎物上门。
与其徒劳嫉妒,倒不如换自己上手。
云心月也没想太多,以为是小厮伺候他时,他记下了。
整装完毕,她跺了跺脚,让鞋子更贴合,便要蹦出门去。
楼泊舟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很久没抱过了,今夜可以先补三个时辰吗?”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就是觉得这个时间长了点儿,不知道今晚有没有那么长的功夫,迟疑了一下。
楼泊舟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垂下眼眸,看着她眼睛:“你答应过的。”
“行。”
楼泊舟悬着的心定下,跟她手牵手下楼。
春莺和秋蝉捧着热水守在门外,低垂双眸,等他们两人走到楼梯口,就把热水塞给侍卫,跟上去。
熬夜组吃过午饭,还没去打听“狐仙”的事情,偷粮人落网,即将要在县衙开堂审问的消息就走开了。
镇民奔走相告,脚步匆匆。
云心月爬到高处,啃了一口冬日里难能可贵的水果:“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她对这件事情很好奇。
主要是好奇那些粮食到底怎么被运走。
天边飘雪,楼泊舟撑了一把红伞,被云心月嫌弃,换了一把金丝伞。
金丝伞虽然华贵得夸张,伞沿还有细细的金链子与流苏,以及大颗的各色宝石坠下,但是好歹没有什么可怕的传说附身,用得安心。
就是容易被人一眼认出,请到堂上一旁落座,共听审案,没办法和其他老百姓一起旁听。
知县和县丞等人得知圣子和公主到来,赶紧出来迎接。
“下官迎驾来迟,还请圣子、公主恕罪!”
乌泱泱一群人拜下。
对这几位一开始就求见,但是拒绝多遍还往上送礼的官员,云心月和楼泊舟神色淡淡,自己坐下了才让他们起身,各办各事。
古三郎端来一盆炭火,摆在云心月旁边:“县衙简陋,还请公主将就一二。”
“劳古郎君费心了。”
呆久了,云心月也把逢人就说“谢谢”的毛病改过,换上入乡随俗的说法。
楼泊舟垂眸扫一眼炭盆,弯腰捞起她的手捂了捂。
的确有些凉。
是他还不够仔细,应当找来手炉给她暖着。
*
忙乱好一阵子。
县令坐堂上,开始审人。
堂下跪着的是一名穿皂衣红褂的捕头,云心月记得他。
他经常跟在赵昭明身边,对方唤他“六子”。
“大胆刘六郎,居然敢和鬼头寨的匪徒勾结一处,盗取朝廷缴税的粮食,该当何罪!”
民间很多人不会取名,怕乱取坏了孩子气运,便会干脆用排行为名,拿口头叫的称呼当名字。
六子明显就是这类。
他也有三十好几,身材壮实,从刚才四下喧闹时,便一言不发,只低着脑袋。
此时,县令再三发问,他也不说。
要不是听过他说话,云心月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了。
赵昭明身为负责刑事的属官,在一旁看得心焦:“六子,你在县衙多年,跟过三四任县令了,我不相信你会助纣为虐。”
这会儿,六子才开口说话。
他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确跟他们是一伙人。”
云心月:“!!”
他怎么比柯南里的犯人都要主动招供。
“放肆!”县令拍响惊堂木,“既然你已经招供,那就下狱,等候处决!来人,将他拖下去。”
捕头没拖,反而把他扶起来。
县令又宣偷粮人。
为首者一共有三人,脸上都戴有木头做的面具,着一身破落棉衣。
云心月小声问旁边被派来伺候的赵昭明:“他们为什么戴着面具?”
对方好似为了抓这伙人,一夜未眠,眼下青黑一片。
“回公主话,今晨已验过,他们脸上有伤,太过可怖,便免了摘掉面具。”赵昭明垂头小声回话。
原来如此。
不过什么伤那么恐怖,居然让他们免了摘面具。
“大胆狂徒!”县令又拍惊堂木,“速速把你们的罪行招来,坦白从宽!”
云心月:“……”
这县令好浮夸,跟唱戏似的。
堂下为首的人哂笑:“罪行便是偷粮,县令不是已经人赃并获了,还有什么可审的,直接判就是了。”
云心月:“??”
她侧身靠近楼泊舟,小声嘀咕:“这些犯人是不是不对劲儿?”
为什么那么好审。
“也许吧。”楼泊舟盯着他们面具边沿,垂眸将少女歪过来的飘带抓住,缠在手指上把玩。
云心月白了他一眼,抢回自己的飘带:“公堂之上,别闹。”
县令似乎也没碰过这么好审的案子,愣了一下,着人将他们仨也收监,后日再审。
怕县令要留他们,堂审一结束,云心月就借口有些冷,拒绝他的招待,登上马车。
楼泊舟一上车就开始翻找手炉,没找到。
“你冷了?”云心月嘀咕着拉过他的手搓了搓,“让你老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大冷天,老穿那么单薄。
楼泊舟:“……不是。我找给你用。”
“我?”云心月眨眼,“这个天气,还不需要用手炉吧?要不然下大雪的时候,就有点儿不抗寒了。”
楼泊舟抿唇不语,黑亮的眼睛盯着她。
哦,古三郎的炭盆就留下,他找手炉就不需要。
他的眼睛满是控诉,云心月明白了,忍住笑意捏他手感甚好的滑溜脸蛋:“吃醋了?”
一个炭盆而已。
楼泊舟也想起点儿什么,眸色晃动:“有补偿?”
“想得美。”云心月也想到了上次的事情,把毯子扯过来,将自己盖好,“没有。”
楼泊舟失望,低头将毯子扯了扯,把她腿盖严实,免得有风漏进去。
忽地。
山茶花香变得浓郁,脸侧一热。
他转头看去,云心月若无其事转过头,将全密封的车窗开了,竹帘拉下扣紧,压住飘飞的帘子。
楼泊舟也凑过去,在她脸侧亲一口。
两人在朦胧日光中对视,无故就开始发笑。
笑得禁不住。
第69章除了你,谁也不喜欢。
笑意传染散播。
前室坐着驱使马车的车夫, 还有春莺和秋蝉,随行在侧的沙曦与扶风。他们听着马车里传来的隐约几声笑,也忍不住舒展眉眼, 满目载光。
云心月扯过保暖的毯子,窝在楼泊舟肩膀上:“欸,你觉不觉得,今天的事情很古怪?”
楼泊舟在毛毯下轻轻捏着她的手, 好像怎么也捏不够一样,翻来覆去捏。
他低垂眼眸,看着她露出来的半只耳朵, 咽喉滚动, 问:“古怪在何处?”
“你不觉得,他们认罪太快了吗?”云心月歪了歪,扭头看他, “一般人犯了事儿, 不都得嘴硬几句,实在扛不住才会承认。认罪太快的, 一般都是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的人, 绝对没有他们那么从容淡定。”
他们当时的姿态,更像是不想多说。
楼泊舟想了想:“或许,他们心中没有任何期待,只想事情赶快走到下一步。”
云心月更不理解了:“下一步就是二审、三审,然后等待朝廷处决书下来, 依法处置了。”
一审都不争取,等下一步做什么?早点儿走完流程, 早点儿死?
不理解。
“他们没有哀莫大于心死。”楼泊舟松开手,将她脸颊边团着的顽皮发丝拨到一边, 才又收回毯子里,继续轻捏她的手,“他们也许只是想赶紧过三审,等判决。”
云心月:“你怎么知道?”
楼泊舟:“他们眼里的生气还在,只是收敛了,不屑县令等人。”
这种情绪的肌肉走向,不管是明露在外,还是潜藏心中,他都见过很多次,绝不会认错。
除了她,他不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错过他们的情绪。
——旁人靠琢磨他人的心中所想往上爬,他却是赖以活命。
“唔?”云心月沉吟片刻,“山城的县令风评很差吗?”
为什么六子和盗匪头头会不屑到连争取的意思都没有。
奇怪。
楼泊舟摇头:“不知,但是山城地处三国交界处,不见流民匪寇,县令应当有一定手段,不似看着那般憨厚。”
他并不认为,只靠赵昭明一个县尉,便能撑起偌大山城富庶如此。
哪怕对方有能力清除匪寇,流民乞丐之事,也并不太好解决。
光是人口、兵力、钱粮、商贸四样,山城都比不过云城十之三四,连国都宁城和南都九黎城都没法杜绝的事情,山城这等边境之城,靠什么能做到?
若是藏书阁的治国书所写属实,山城一定有蹊跷。
他将自己从书上所看,细细说了一遍。
“你还会分析这种事情呢?”
云心月眼眸瞪圆,浑似两粒夜明珠,在暮色渐收的黄昏中,闪动点点粼粼碎光。
特别好看。
马车轧过一个浅坑,有些颠簸,将竹帘震起,楼泊舟伸手压住,拦了要入内的风。
可还是有一股气流,将他垂在肩侧的发丝掀起,软软起伏一个弧度,落在她手边。
她伸手抓住。
“嗯。”楼泊舟垂眸滑向她把玩的发丝,手指跳了跳,“圣子要会巫、蛊、医三术。巫术多为求吉致灾,也含谶纬,涉猎甚广。就连农事畋猎,也得精通,才能作准。”
云心月更惊讶了:“你还会这么多技能?”
“还好,不算多。”
“……”
凡尔赛了。如果这都不算多,那她汇集先人智慧,简化筛选过的义务教育都学得磕磕绊绊又算什么。
她用手中的发丝挠了一下他脸颊,又把话头拉回去:“所以,你也觉得蹊跷吧?”
“蹊跷,但只是不合理罢了。”楼泊舟大拇指扫过她的手背,“这世间,不合理的事情本就太多,算不得古怪。”
世人不都说,那才是常态。
云心月停下卷绕发丝的动作,抬眸看他:“为什么这么说?你……见过很多不合理的事情吗?”
楼泊舟笑了,只是眼中没什么笑意:“算见过罢。”
“可不合理的事情再多,也是要慢慢消除的啊。”云心月小声嘀咕,“总不能因为多,就对不合理视作寻常吧?”她小心翼翼求证,“莫非,你也经历过这种事情?”
楼泊舟不语。
“告诉我,谁敢欺负你!”她佯装发怒的样子,“等我见了南陵王,一定帮你参那个人一本!居然敢欺负我们小船儿,真是不要命了。”
楼泊舟被她逗笑,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过去着实不好听,不想用来污她的耳朵,让她不高兴。
“但是,你想啊。”云心月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但有些话,总是要说的,“你是南陵国的圣子,这个国家的三把手,甚至比太子还要高一个头衔。
“我,西随国要和南陵国联姻的公主,在西随来说,公主与王子一样,都有继承权。
“我放弃继承权到南陵联姻,代表的是西随和南陵和平友好,联姻之年不发兵的盟约。同时,也是前来交换人才,互相促进盟国发展的一份诚意。
“所以——
“不受老百姓供奉的人,可以麻木,但我们不能。”
若他当真为此受过难,那就更要改了这“不合理”,不要再让更多人经历才对。
楼泊舟盯着她皱在一起的眉头,伸手揉开:“知道了,小夫子。多谢夫子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祭司都没她能说会道。
“怎么了?”云心月翻身起来,居高临下弯腰,戳着他胸口,“嫌弃我说教呢。我告诉你——”后续威胁人的话没想到,她只能干巴巴继续,“你——你——”
楼泊舟抓住她的手:“若我不听夫子教诲,就万箭穿心,天打雷劈。够不够?”
“别乱发誓,万一有个万一怎么办!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够了。”云心月瞪他一眼,又狐疑看他,“你怎么变油腔滑调了?”
而且,这份圆滑还有些熟悉。
楼泊舟拉她坐下,按在自己腿上,怕她晃晃悠悠站着,一不小心就磕到脑门。
“原来这叫油腔滑调么?”他把毯子重新抖开,把她裹住,“我以为你喜欢这种,琢磨了近两日,新学的。”
“向谁学的?”云心月略有嫌弃,“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学。”
直白固然容易令人面红耳赤,有些尴尬,但是如此油腻,也是大可不必。
楼泊舟毫不犹豫吐出一个人的名字:“古三郎。”
“……”
云心月眼神古怪看他:“你学他作甚?”
楼泊舟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想你将所有的喜欢,都放在我身上。”
不漏一丝一毫给旁人。
“我又不喜欢他。”云心月大大的惊讶,差点儿跳起来,“你学他干什么!”
“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她紧急闭嘴,上下打量他一番,挪开眼睛,“反正没喜欢他。”
“那是赵昭明?”
“不是。”
“莫非是扶风?”
“不是!”
“你不会喜欢春莺和秋蝉吧?”
“我取向正常,只喜欢男的。”
“那是扶风调给你差遣的三十六侍卫?”
“我心胸没那么宽广,能容纳三十六个猛男那么多。”
“总不至于是夏老……”
“停!请尊重老人家,不许拿夏老开玩笑。”
若都不是,那还能是谁?
楼泊舟回想他们一路见过的男子:“那个袒胸露肚子的人?”
云心月幽幽盯着他,麻木拖长音调:“不是——”
他还能更离谱一点儿吗?!
那可是人贩子!
“莫非——”他抬起眼眸看她,指着自己的脸,“白衣的这模样?”
云心月其实更喜欢紫衣状态的他,但也不好说自己不喜欢他另外一个人格,只好含糊哼唧两声。
她眼眸低垂,揪着毛毯上的小毛毛,脸颊浮起薄红。
楼泊舟心里“咯噔”一声响,抿紧了殷红唇瓣。
她果然喜欢阿弟。
“那你又喜欢谁?”云心月装作不经意问。
楼泊舟声音发闷:“你。只喜欢你,只爱你。除了你,谁也不喜欢。”
他要暂时不喜欢阿弟一个时辰。
啊??
怎么突然说这么直白。
衬得她刚才的拐弯抹角格外别扭,不够磊落坦荡。
云心月便小声补了句:“唔……我也喜欢你。”
也?
这么说,阿弟还排在他前头?!
楼泊舟搁在一侧的拳头,慢慢硬了。
此时,像是响应他的心情一样,马车“咯噔”一歪,好像扎进了什么窟窿里头。
震动不算强,可马车无法抽离动弹。
云心月顾不得脸红,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情了?”得到春莺回应,“回公主,没什么大事,只是车轮陷落坑里了。”她遂放心掀开帘子往外看。
车轮陷落土坑,怎么赶马也冲不上去。
她只好和楼泊舟下马,让其他人抬起马车,越过这个黑坑。
车夫羞愧:“都怪末将老眼昏花,没看清楚路况。”
“不怪你。”云心月扫了一眼,“天黑,看不清楚很正常。不过这凹陷是什么弄出来的,怎么看起来那么窄那么深?”
车夫道:“是车辙印,这里先前大概积了水,车轮碾过,陷得就会特别深,等路一干,就会留下这样的印子。”
“哦……原来如此。”
云心月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打算计较。
她收回目光,转身就要走向马车。
忽地,另外两道车辙印在她脑海闪现,她怔愣一阵,想通了一个问题:“阿舟,我好像知道粮草为什么会不翼而飞了!”
只是——
还缺支持的实证。
“沙曦,扶风,你们找人帮我办一件事情。”她小声交代完两人,转向楼泊舟,“今晚子时,陪我做个实验,怎么样?”
她双眸亮晶晶看着他。
眼中明亮烛火,随冬风跳跃。
*
涟漪将烛火明光搅碎,似有金色跳跃水面。
楼泊舟撩起布巾,搭在浴桶边沿,目光紧紧追踪他阿弟。
“长兄。”楼策安无奈放下医书,端起茶盏润喉,“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如此看我。”
他寻思着,自己日日窝在车里房内,应当不至于能干什么天人共怒的事情,还将他惹毛才是。
楼泊舟就直说了:“阿月说她喜欢你。”
“噗——”楼策安喷了半口茶,差点儿把自己呛死,“不可能。”他十分笃定,“公主喜欢的,分明是长兄。”
一个人的眼睛,绝对不会骗人。
更何况,公主那么纯善。
“她亲口对我说的。”楼泊舟语气一旦沉下来,总有种猛兽咽喉滚动的感觉,带着几分危险的威胁,令人不由自主心里发毛。
楼策安放下杯盏与医书,摆手:“绝对不可能。”
肯定是他误会了。
楼泊舟冷哼一声,起身擦干水迹,抬手拿起楼策安的袍子穿身上。
楼策安额角一跳,赶紧伸手揉揉:“长兄,你不会想要试探公主罢?”
“多虑了。”楼泊舟转身打开箱笼,找自己的衣袍,丢出一件又一件,“我是怕还有水迹没擦干,弄湿自己的袍子。”
楼策安:“……”
想了想,楼泊舟半脱下袍子,问,“背后的疤痕还在否?”
“呃……”楼策安如实道,“在,挺明显的。”
楼泊舟失望把衣袍重新披上,抖开一件件衣物看。
眼看床榻堆了小山一堆,楼策安忍不住问:“长兄想要什么样的衣袍,我来找罢。”
衣物都是他叠的,他最是清楚了。
“不用。”楼泊舟警惕扫他一眼,“看你的医书就好,我暂时不想同你说话。”
楼策安:“……”
最后,他目瞪口呆,看着他兄长穿了一件纯紫的宽松长袍,大袖广领,里面不着一物,只有紧窄腰肢挂上一条带流苏的、银白色泽的、紫蝴蝶点缀的腰链。
披散的长发被他梳理过,弹了点儿白茶香的粉末,又弄湿几缕,贴在敞开的胸膛上。
唔,他就那样翻窗去隔壁了。
楼策安傻眼嘀咕:“长兄是去自荐枕席么。”
穿那么……咳,浪。
第70章得,他已经兴奋得空耳了。
今夜月色很美。
澄净一轮, 高挂蓝墨一样的天边树梢顶。
楼泊舟敲窗时,云心月刚穿好寝衣,披了狐裘往床边走, 打算睡一阵。路过梳妆台,却看见匣子上搁着的小木盒,有些犹豫要不要送去隔壁。
还没决定,听到敲窗声扭头一看, 人已经进屋里来了。
高大精瘦的影子落在屏风上,侧步挑起珠帘,便露了带着水汽的精致脸庞。
春莺和秋蝉加快手脚, 擦干浴桶, 一手一个水桶往外递,把门关上。
“你怎么来了?”云心月走向他,“我还准备过去, 把东西送你呢。”
她摇了摇手中小盒子。
楼泊舟腿长, 几步就走到她跟前,眼神幽幽:“说好今夜要抱三个时辰, 你要反悔?”
哦豁。
忘记了。
云心月赶紧把盒子打开, 递到他跟前,打乱话题:“没有啊,我只是光顾着想送你项链的事情,一下没反应过来。你看看,我也是亲手设计, 亲手打的。”
不过跟他的手链比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太精致。
她亲手做的?
楼泊舟注意力顺利被转移, 落在眼前的银链上。
他伸手想拿,又不确定:“给我的?”
“嗯。”云心月用力点头, “我借花献佛,用你之前掉我这里的银器,还有金银铺买了几块配件做成的。”
大的项链配饰她能学造,但是小链子和搭扣她做不出来,没那手工。
只好花钱买。
做成的项链是一枚似舟似月的弯状物,上面还卷了几个蝴蝶、小楼和云朵镶嵌其中,凑成一副春江图。
“怎么样?”云心月歪头打量他垂下的眸色,“喜欢吗?”
楼泊舟拿起那似月牙似一叶舟的项链,托在掌心里,低声道:“很喜欢。”
看得出来,这小东西应该耗费了她不少心血。
“那我帮你戴上。”云心月转身踩上床榻,摊开手,“给我。”
楼泊舟收紧手心,往回缩。
云心月乐了:“怎么,我都送你了,还怕我收回去,反悔不送了?”
她倾身向前,眼神不经意往他敞开的衣领瞥了一眼,瞧见窄腰上松松挂着的银链子,以及蛰伏的一抹粉色,瞬间像是被烫了一样,收回目光,强装镇定。
他……怎么穿成这样过来。
“不会吗?”楼泊舟抬眼看她,神色很认真,“给了,就是我的,不再收回?”
云心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头:“嗯,给了就是你的,不收回。”她拉着他长长的袖子,嘟囔,“哎呀,你信我嘛。”
楼泊舟不舍地交给她。
其实,此物挂在脖颈上不好,他摸不出,看不见,只能透过旁人的眼睛、路边的水洼、刀兵的利刃去确认它还在。
“等等。”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开左手衣袖,“可否戴着腕上。”
他觉得,东西还是挂在他能看见的地方更好。
云心月也没问为什么,只说:“试试。”
项链绕了两圈,刚刚好套在他腕上,就是做项链的饰物比较大,有些晃晃荡荡。
不过南陵人习惯身上晃荡,也不差这一串。
“唔,真好看。”她拉着少年的手,美美欣赏,甚至伸出自己的手腕,跟他的并在一起比,“相配了!”
楼泊舟眉开眼笑,与她对视。
“开心了没有。”
美色在前,云心月实在没忍住,捧着他的脸搓了搓。
楼泊舟“嗯”了一声,心满意足抱着她躺下,只是似乎兴奋得睡不着,时不时就举起手腕打量,低头亲亲她的发顶。
云心月:“……”
看在他难得雀跃得那么稚气的份上,她没有计较,忍了半个时辰,直到落在发顶的亲吻,顺着落在后脖颈,辗转在耳边。
“楼、泊、舟。”她咬牙,转过身去,“你想做什么?”
“想。”
云心月:“……”
得,他已经兴奋得空耳了。
“阿月——”
高挺的鼻子,带着潮湿呼吸,喷洒在她脖颈上,一路下行,浸湿锁骨。
“还不行,让我歇两天再说。”
云心月死死捂着衣带。
察觉她的抗拒,楼泊舟停下动作,躺回枕头上,只是紧紧抱着她,两个人之间,恐怕连一根针都插不进。
是以,有些存在就变得十分明显。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轻轻战栗。
不知是隐忍,还是果真高兴成这样。
“你……很难受吗?”
“尚好。”楼泊舟埋在她散开的发丝上,蹭了蹭,“不要紧。”
他能忍住。
云心月欲言又止,小声告诉他:“你可以动手。”
“没用的。”楼泊舟在她耳垂上亲了一口,“睡吧,不打扰你了。”
是他过度了。
咬着唇角反复碾了一阵,云心月小声对他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能碰我。”
楼泊舟问也不问,就说:“好。”
于是,她转过身对着他,不好意思地清咳一声,把手从他宽敞的衣领里溜进去。
他的眼神瞬间暗下。
手指碰触的地方,野火烧燎,灼灼成炭,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像被吸附住,拉扯着她的筋脉突突抗议。
不够。
应当要再贴近一些。
两人心里都有什么在呐喊。
云心月紧张地吞咽,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那双剧烈挣扎的黑眸。
压抑的、轻颤的呼吸,落在她额头上。
很痒。
可他竭力遵守方才所言,一动不动,并没有动手触碰她,只是一双眼里,伸出看不见的两只手,似已将她五官描摹,勾勒唇舌。
她亦看见,他咽喉不住滚动。
微启的红唇里,有什么东西被白齿禁锢,反复蠕动。
“阿月,往下……”
他终于开了口,嗓音里的清亮变得浑浊。
云心月纤长的手指,磕磕绊绊划过腰间细细的链子。
叮铃——
锥铃碰撞一片,发出清灵响声。
“握住。”
云心月头皮开始发麻,像被拔去草根的地皮一样,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突突往外冒。
她吞咽几回,顿了一阵,才听他所言,收住手指。
好奇他穿戴腰链* 会是什么样子,她低头看上一眼,差点儿被分明的颜色夺了目,又慌忙移开。
移开后,脑子里又总是冒出靡丽的粉色与雪色。
唔……这流苏腰链,是有点子好看。
楼泊舟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将秾丽脸庞浸透,更添几分明艳璀璨之色,令人不敢直视。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没将她紧紧勒住。
两人都生疏,手指随他所言的起伏,逼得粉色溢出浓醇的白,而他也舒展躺倒,像一朵荼蘼花绽放过后的慵懒。
下一刻,他就伸手捞过雪白布巾,慢慢将她手指一根根擦干净。
气氛一时寂然。
云心月肚子咕噜一声响。
楼泊舟动作停下,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看她:“此事,很累?”
“唔……”云心月含糊道,“有些手酸。”
楼泊舟加快擦拭,丢下帕子:“你等一阵。”
他翻窗回去,摘下腰链,套了长裤,着人去煮面,自己则拿走楼策安的手掌穴位图和熏香手炉,回去给她按捏。
云心月托起腮帮子看他,小声道:“我发现,你好像和我以为的你,有些不一样。”
她还以为,疯批皇叔眼里只有强制呢,没想到他会这么贴心。
“你本来是如何以为的?”楼泊舟用指腹揉捏她的腕骨,推开筋脉。
云心月想了想:“唔……以为你会随心随性,无所拘束,容不得别人拒绝,多少带点儿偏激和疯态。”
“我的确是这样没错。”楼泊舟眼睫毛动了动,没有抬眼,“这世间,只有两个人的话,我会听听。其他任何人的话,都须得看我想不想听。”
世人与他,向来无关。
既然是无关的人,那就不必在意。
云心月摇头:“我觉得不是。”
“为何?”楼泊舟抬起眸子,看入她眼里,“因我不再在你面前杀戮,也不曾强迫你做任何事情?”
“……”
这话说的,她都想翻翻被他吓过的旧账了。
不过,她心胸宽广,不和他计较。
“直觉吧。”云心月伸出空闲的手指,在他脸上戳了戳,“我看人一直都很准。就算你强迫我做什么,我也不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
楼泊舟动作顿住,瞳孔缩了缩:“当真?”
他看着她眼睛,伸手将她后脑勺扣住,骤然逼近,只差分毫就贴上去。
“这样,也不怕?”
黑眸亮色消散,沉沉似乌云吞山,翻涌成海。
云心月心脏突突加快跳动,有些战战。
她如实道:“怕……”
楼泊舟收敛容色,垂眸继续拉过她的手,抿紧薄唇揉捏,不再说话。
看罢,不会有人喜欢真正的他。
“但是——”云心月往前趴在被子上,扬起脑袋看着他眼睛说话,“我信你不会伤我。”圆月似的眼睛一弯,语气轻轻,“是不是?”
楼泊舟看着那双倒映烛火的眼眸,低头亲上去。
“嗯。是。”
他宁愿自伤,也绝不伤她一根毛发。
用过夜宵,合眼也不知有没有两个时辰,春莺就奉命敲门,把他们喊醒。
“公主,您说的实验成了,侍卫请您去看看结果。”
云心月素来起床困难,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全靠楼泊舟给她穿衣梳发。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已经利落干脆。
手炉放到她掌心里捂着,连帕子都没忘记多带几条,还抓了一把炸馃子和糖塞进荷包,装得满满的,系在革带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这种面面俱到,很像带孩子的人才会有的举动……
他真的是和春莺、秋蝉学的照顾她?
刚收拾好,把门拉开,沙曦便沉着脸大步走来:“公主,出事儿了。”
云心月心里打了个突。
“无风镇的镇民穿着麻衣在狱前闹事,说要烧死盗匪,已经把祭祀台连夜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