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情不自禁,虔诚的吻
楼策安连连躲开, 往后退避。
他白皙的脸上,耳根与脸颊通红一片,一直往脖颈下蔓延而去。
“长兄, 你、你把书拿开。再好好说话。”
楼泊舟看看他惊慌无措的样子,又看看手中翻开两张人影叠叠的图册,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不就是两个人搏斗的姿势,略有些古怪罢了。
这旁边文字还说什么, 自有妙处,须得亲身体会才能知晓。
他怎么没亲身体会,就脸红成图册上的样子。
楼泊舟单手把书合上, 放到背后:“好了, 拿开了。”
楼策安双眸从袖子一侧移出来,扫了一眼才放心挪开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长兄哪里来的避火图?”
避火图?
楼泊舟反手把东西拿出来:“这东西叫避火图?”
“长兄!”楼策安赶紧闭上眼睛, 抬手遮脸, “这东西怎能拿出来招摇,你、你藏好自己看。”
谁家好人, 会一起看避火图!
楼泊舟耐住性子塞回去, 看着他:“藏好了,睁眼。”
楼策安小心翼翼张开眼睛,放下手臂,吐出一口气。
“死人你都不怕,怕两张图作甚?”
“我脸皮薄。”楼策安抬起袖子擦擦汗, “你若用裸。身图说针灸之事,我自然不怕, 可这男女之事……”
他脸皮还得练练。
楼泊舟扬眉:“男女在房中、园中、秋千上、水池里的搏斗,就是男女之事?”
两情相悦, 就非要切磋不可吗?
阿月那身手,他不还手都够她累的。
楼策安:“……不是。”
最终,脸皮薄的某个人,还是没能逃脱烧红一张脸,给他兄长细细阐明自己所知一切的命运。
“总之,就是这样。”
楼策安将盒中的陶瓷小人,连同祭司当初交予他的一应物件,全部丢给楼泊舟,拼命扇风擦汗。
明白此事后,再看书籍,楼泊舟豁然开朗,明白了文字与图画所言所绘。
原来,这就是两人之间最最亲密的事情。
原来,他之前不是想要攻击她,只是想要与她更亲近。
他明白了。
楼泊舟往后一躺,窝在马车一角,慢慢翻阅手中书籍。
楼策安:“……”
脸皮厚可真好。
瞬间便能若无其事。
一连几日,少年都沉迷看书,只在晚上用饭时现身。
虽只有短短几刻,可云心月总觉得对方看她的眼神有所变化。
似乎——
粘腻吓人了许多。
显得盘踞在附近吐信子的黑蛇,都要可爱三分。
白日逮住对方,又总是碰上另一个人格,温文清润,疏离有礼,弄得她连质问都吐不出口。
哪怕对方在停车歇息时,请她一同散步,她也总觉得有些拘谨,走路的步子不自觉收紧,小步小步慢慢挪。
一不小心,绊到树枝,还是往前跌跌撞撞一大步。
瞬间收回斯文模样,龇牙咧嘴捂脚。
楼策安吓得赶紧伸手拉住她,免得她埋头扎进枯草堆里:“公主,你没事罢?”
“没事没事。”云心月收回自己的手,按了按受到惊吓的胸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密林之中,好似有一双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看得她莫名起一身寒毛。
楼策安也起寒毛,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离少女远一些。
他拉人而已,兄长不至于那么小气罢。
小意外让两人早早结束散步,归去队伍一侧候车。
当晚,云心月半夜醒来,看见床头一条长长黑影,吓了一大跳,赶紧抱着被子缩进墙角,准备喊人。
视线一转,倒是看清楚了来人。
“怎么是你啊。”她吐了一口气,“三更半夜站人家床头不说话,吓死人了。”
她捞了个枕头丢过去。
楼泊舟伸手接住,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很喜欢温润君子吗?”
“还行,确实挺喜欢的。”云心月裹紧被子走过去,盯着他锁起来的眉头,“这个问题,你好像已经问过了。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幻天楼的事情,不至于给他留下心理阴影吧?
楼泊舟眼皮子垂下,看着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不是温润君子,就不行吗?”
云心月听明白了,压住笑意凑近他。
“你的意思,是想问我更喜欢温润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吗?”
楼泊舟眼睑微动,略有困惑。
他……何时温润过?
“问我之前,你是不是要先说说,你——”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少年胸口,“是不是喜欢我?”
男子汉大丈夫,不敢表白,还想哄女孩子先说,是不是有点儿不厚道了。
楼泊舟抓住她的手指,按在自己胸口上。
云心月垂下眼眸,小声嘀咕:“干嘛呢,还没说就动手动脚。”
“我……”楼泊舟脸上有些茫然,“不知道。”
要论乐子义所言,那少女定是他心上人没错,可要论喜欢与爱,他还没想清楚弟弟上次说的“希望这个人能够长长久久感到开心快乐”,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他似乎——
从未试过有这样的期盼。
“什么?”云心月诧异抬眸,咬牙,眯眼,“你再说一次?”
什么叫不知道!
咋的,之前对她做的事情,纯纯耍流氓呢!
楼泊舟:“……”
尽管他不懂什么话该说,但现在不适宜说话,他还是相当清楚的。
不说话的少年,被云心月冷哼着,拉开门推了出去。
她假笑丢下一句客套话:“夜深了,圣子回你屋里去吧。”
嘭!
房门毫不留情,用力关上。
两侧的六个侍卫:“……”
他们赶紧低头,装看不见。
*
云城为南陵、大周和高阳三国交界处。
然而南陵多高山野林,两国队伍想要入境,还得绕几日路,才能抵达南陵边城——山城。
那一日,刚好碰上无风镇庆贺秋收。
“秋祭可是我们南陵的大日子,公主可以和圣子一起出门瞧瞧热闹。”
近几日,两人很少凑一块去,春莺和秋蝉她们看着都急死了。
云心月哼哼两声:“谁说我一定要找他了,我就不能和你们一起出门吗?”她扫过两人,“怎么,嫌弃我不好伺候啊?”
春莺和秋蝉头大:“不敢。”
看来,公主这边行不通,得看看圣子那边如何了。
“秋祭?”楼泊舟把玩手中软趴趴的银蛇,心情不佳,“不去。”
阿月近几日连吃饭都背过身去,一副不想见他的模样,他还不知怎么哄。
夏成蹊乐呵呵一笑:“圣子当真不去?”
“不去。”
“那就算了。”夏成蹊背着手离开,“公主想瞧热闹,既然圣子没空,那就只能由老头子作陪了。”
走了好几步,都没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
夏老疑惑,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的高树上,早已空空如也。
他怔愣一瞬,又慈祥笑开:“年轻哟,可真好。”
小吵也是情趣。
*
无风镇的确很热闹。
四处张灯结彩,街顶拉满彩绸,道路两侧鳞次栉比,小摊上摆满南陵风情的货物。
来往行人,莫不挂着喜气,摊主、店主更是满脸堆笑,高声招揽顾客,欢声令人动容,不自觉就跟着乐起来。
“公主,你看那边——”春莺指向一处空地,“两侧彩架上拉开的彩绸,会在铜鼓声响起时把站在底下的人罩住。若是一家人能找到彼此,携手将架子上的蝴蝶嬢嬢抓住,两家人来年便会五谷丰登,一家和睦。”
夏蝉轻轻白了她一眼。
叽叽喳喳说那么多,倒是把正事儿给忘记了。
她补上最重要的一句:“若是夫妻与有情人能找到彼此,定是心意相通之人,来年必会和气美满。”
云心月:“……”
将事情点那么清楚,直接。
“你们是楼泊舟的说客?”
春莺心虚,说话的语调都高了,推着她往空地走:“哪有,只是彩架上的蝴蝶漂亮,是城中富商捐资所成,薄银片打造的发饰,风一吹还会簌簌扇动翅膀,可好看了。”
秋蝉紧跟一侧:“公主就赏脸看看罢。”
云心月:“……”
她抬眼看去。
夜色之下,银色蝴蝶在彩架上错落分布,坠在竹枝上,双翅随风轻轻颤动,流转月华与灯火,仿若活物。
的确美。
她顺着彩架一路往前看,对上尽头伫立身影。
楼泊舟一身黑紫圣子服,头上没有戴繁重的冠,只扎了几根散碎的辫子,用锥铃银片束发,缠绕一条银色额饰,显得格外干净。
两人各站一头,谁也没动,只是互相看着对方。
咚——
锣鼓响。
“公主,快去。”春莺催促,“彩绸要掉下来了。”
云心月抬头看,刚好被笼罩在里面。
四周忽然就喧闹起来,一片鸣鼓吹笙中,还有亲友的呐喊、欢笑、尖叫。
许是被气氛感染,许是想到某个人刚才想要靠近又收回去,颇有些可怜巴巴意味的眼神,云心月也跟着抬手撑开彩绸,一步步往前走。
“你最好也有在找我,不然——”她絮絮叨叨,哼唧几声,“有你好看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彩绸虽薄,也透光,却朦胧了视线,让她失去方向,四处乱撞起来。
“你到底在哪里啊?”
嘀咕的云心月,忽地看见一只脚落下,锥铃摇晃着,撞在蛇尾上。
叮——
薄薄的银片与锥铃相撞,发出丁零的清脆响声。
是他!
她用力掀起彩绸,撞入楼泊舟眼底,雀跃绽开明媚笑意:“我找到你了。”
那一瞬间,楼泊舟恍然看到有光跑到自己面前,照得眼睛都快要撑不开。
他还听到了心跳在耳边失控鸣响。
咚咚——咚咚咚——
一直叫个不停。
他情不自禁低头,在她唇瓣上掠过。
如同蝴蝶振翅、蜻蜓点水一般,也像是对待瓷片,生怕碰坏。
那是很轻的一个吻。
轻得像是在郑重许诺,甚至带上了几分信徒般的虔诚。
楼泊舟想,他好像明白了何为喜欢。
第52章他受到刺激了
无风镇的名字是个寄托。
换言之, 这个镇子不仅有风,还处在风口上,常年有大风刮过, 山林枝叶时常叉叉回响。
是以,镇民才会把镇子取名“无风”,希冀它能平和一些,莫要让风把他们的家当掀翻。
初来乍到, 云心月就深切体会了一把这份希冀。
彩绸紧紧将他们裹住,如浪飘摇,拉扯得不少人跌跌撞撞, 连站都站不稳。
她也被风推入少年怀里, 紧紧压着,不让她动弹。
楼泊舟却像一根定海神针,屹然不动, 只垂眸专注看她, 舒展眉目里的温和笑意,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
在一片淡粉的朦胧光影里, 里里外外都影影绰绰, 只有眼前少年昳丽的脸庞最清晰。
靠得近了,她也得以看清他黑漆瞳孔中,倒映着她怔愣的脸庞。约莫是受光影眷顾,那脸像是特意镌刻过一般,线条格外浓重, 深深藏在眼底里。
她又生出那种被深爱的错觉。
收回失神目光,云心月后知后觉生出几分赧然, 垂眸盯着少年腰间银链,伸手抓住坠挂的那片小小薄银枫叶。枫叶里, 一只蝴蝶扑扇翅膀,似要从里面飞出来。
她大拇指挑起蝴蝶薄薄的翅膀,小声道:“咳,我们出去拿蝴蝶发饰了?”
“好。”
楼泊舟将手掌翻转,递到她面前:“牵着罢,不要冲散了。”
他耳力虽好,可要在杂乱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她的脚步,也要费时许久。
不如不分开。
“好。”
云心月将手掌搭在他掌心里。
楼泊舟握紧。
“我们走哪边才能出去?”她随手指了个方向,“这边行吗?”
楼泊舟旋开五指,穿进指缝:“都行。”
不过是块轻薄的布而已。
只要顺着一个方向,不歪斜,自然可以走出去。
“那就走这边。”
云心月拉着他往前迈去,一开始还走的直线,但视线被阻,风又拉扯彩绸把人拖动,很自然便顺着右手慢慢拐圈,走歪了。
并不想这么快就被甩开手的楼泊舟,根本没有提醒的意思,任由她在彩绸里面打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找到一个角,成功重见月光。
呼呼——
山风一吹,垂挂在彩架上的蝴蝶扇动轻薄的翅膀,扑簌簌往下掉落,霎那间银光如雨,散落少年背后。
“哇!”云心月蓦然转身,仰头看,满眼细碎银光,“好美。”
楼泊舟没回头,只看着她的眼睛。
是,很美。
叮叮——
蝶翼破风,激荡起一阵轻灵清越之音。
有一只恰落在楼泊舟发顶,颤颤巍巍抖动翅膀。
“我就要这只!”
云心月踮起脚尖,想要去捞,手指在他头上轻点一下,却没顺利拿下。
楼泊舟抓住她另一只手,把她掌心摊开。
“你干什么?”
他低头,蝴蝶顺着漆黑的小辫子滑落,撞在束发的锥铃上,发出“叮”一声,乖巧落在她掌心。
晃动的发辫,轻轻挠动,似在邀功。
云心月手指一收,将蝴蝶与发尾拢进掌心里。
楼泊舟抬眸,对上一双略显狡黠的杏眸。
少女手指卷绕他的发,头皮处传来点点被扯动的触感,像有很多只手指轻轻戳他。
他随着那股感觉,慢慢靠近她的脸庞。
温热呼吸已经扑在脸上,他清楚看到少女眼中,脸颊染上薄红的自己。
——大概,是闷在彩绸里走动太久所致。
云心月盯着靠近的红唇,正想贴过去给他回吻,就听“当”一声诡异铜铃响起。
她骤然抬头,看向镇子静谧的一侧。
细腻脸庞从楼泊舟殷红微干的唇瓣擦过。
黑天中,远山与树影黑樾樾一片,只有深深的轮廓,却看不见任何细处。
诡异铜铃只响一声,便再无动静。
“你听到了吗?”她回头看楼泊舟,眸中疑惑,“刚才好像有那种很厚的铃铛,但是肯定比铃铛大,又比钟小的金器声响起。”
楼泊舟垂眸盯着她开合的唇,喉头一滚:“嗯,听到了。”
金银铜铁木敲击之声,在南陵很常听,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
他这么告诉少女。
云心月疑惑:“是吗?”
大概是她少听,总觉得有些突兀。
楼泊舟又倾身靠近。
少女转身,头上垂着的绒球、丝绦与宝石流苏,随风拍在他嘴唇上。
她扫过热闹人群,以及陆续从彩绸钻出,弯腰捡蝴蝶的一对对有情人。
大家的神色都挺寻常的,应该是她敏感了。
云心月慢慢松开少年的发辫,把蝴蝶别在他发尾上,满意看着小蝴蝶震颤翅膀,贴他胸口上。
“好啦~”
楼泊舟看看胸口的小蝴蝶,又看看她的唇,眸色沉沉,嘴角微抿,弯腰倾身。
云心月毫无所觉转头,拉着他的手往外跑:“那边有篝火,还有傩祭祀,快去看看。”
再三扑空的楼泊舟:“……”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堵塞的微妙感觉。
他伸手揉了揉胸口,却什么都摸不出来。
*
篝火前。
傩鼓被奏响,傩逐气势磅礴,震响山林。
跳傩舞的十二人戴着方相,一会儿朝篝火聚拢,一会儿四散,甚至迈入人群,用手中金戈敲打盾牌,呼喊着云心月听不懂的话。
她紧紧抱着楼泊舟的胳膊,瞪大眼睛去看傩舞者的衣着和面具,满是好奇。
“这动作是干什么?”
楼泊舟毫无所动看着穿过自己身侧的傩舞者:“驱除疫鬼,求平安。”
若在九黎,此事会更盛大一些。
“哦——”
傩舞者朝篝火合拢,为首领舞者,玄黑上衣,朱红下裳,腰间挂着一圈极具南陵特色的短腰链,圆银薄片与锥铃交间,一动就会发出清脆响鸣。
云心月好奇低头,看四散傩舞者腰链上的薄片。
不出所料,上面都有枫叶、蝴蝶、飞鸟之类的图纹。
她勾了勾少年腰间的流苏链子,拉得整个腰链晃荡摇摆,才抓住其中一条稍长的银链子,把坠着两个锥铃的蝴蝶捞起来,放在掌心。
“为什么你们那么喜欢蝴蝶和枫叶?”
其实,不止两样。
南陵的图腾信仰有三:飞鸟,蝴蝶,枫叶。
在他们最古老的传说中,南陵人的诞生,都从飞鸟嬢嬢叼着一片枫叶,落在毒瘴弥漫的十万大山里开始。
枫叶飘落山林,从叶子里钻出一只蝴蝶,扑扇翅膀把花粉传播。于是山林毒瘴退避,洒落日光,有粮食与鲜花生长在野。
某一日,有几对夫妇躲避战祸,无意闯入,在此建造屋宇,将种子播撒更远。
南陵由此壮大。
“壮大之后的南陵,还保持着一开始的习俗,以圣女为尊,其次才是王室。祭司是圣女最得力的助手,掌管祭祀与惩罚;圣子是圣女的孩子,掌管巫蛊与医药之事。”
楼泊舟向云心月低声解释。
云心月恍然大悟。
看完傩舞,倒是更深入了解到南陵这个国家的信仰和风情。
她觉得挺有意思。
无风镇的秋祭从正午开始,子时结束。
云心月玩了大半夜,加上舟车劳顿,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好困啊……”她迷迷糊糊挨着少年的肩膀,用头顶蹭了蹭他的脖颈,“小船儿……”
楼泊舟扶着她的肩膀,弯腰把人滑向后背,托起她的腿,将人背起来。
热闹退散,镇民脚步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感觉不到风动,但少女垂在他胸前的手一晃,束起的广袖下摆打在膝盖上,他却能知晓。
路并不太长,他踏过六座石桥,走过八条小巷,穿过冷水静流的小河一侧,翻越三堆小土坡,又步上三十六级台阶,就到了南陵的官驿。
春莺和秋蝉子时前便归来,一直在门前守着,见云心月睡熟,赶紧帮忙把人安置到床上。
楼泊舟不打扰,抱臂站在一侧,看她们伺候她洗漱和拆掉发饰的动作。
准备给云心月宽衣的春莺,抬头看了他一眼:“圣子,不回房吗?”
这几日学了不少东西的楼泊舟,总算明白了她们以往的顾忌,转身出去,让她们伺候。
等侍女带着木盆,蹑手蹑脚离开,他才翻窗进来,坐在床边,伸手学秋蝉方才的动作,把被子轻轻拉到少女肩膀以上,轻轻压紧。
他俯身,撑手支在床头,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情不自禁便在她额角亲一下。少女感到痒,伸手挠了一下脑袋,把手搁在枕边。他又轻轻拉住她手腕,低头在她指尖亲了一口,轻轻塞进被子里。
月影西移,卯时至。
天光还没大亮,外间已有响动,估摸是驿卒抱柴生火,准备热水。
楼泊舟颇为不舍,将被子掖了掖,才翻窗回房,摇醒弟弟。
楼策安眨了眨干涩眼睛,艰难睁眼:“长兄?”
鸡还没打鸣,兄长要作甚。
“你说得对,”楼泊舟端坐床侧,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可能真的……很喜欢她。”
被吵醒的楼策安:“啊??”
这事儿,还要特意说吗?!!
有眼睛的人,应该、大概、可能、都!看!得!出!来!
“此话,长兄是不是该对公主说?”楼策安转了个身,让出位置,“你一夜未归,当不曾眠,快睡罢。”
楼泊舟扣住他肩膀,把人拉过来:“你说得有道理,是该告诉她一声,不过她睡着了,得等她醒来才行。”
楼策安:“……”
有没有可能,他刚才也睡着了呢?
“长兄,我很困。”他温声道,“能不能等我睡醒再说?”
他侧身翻过去。
楼泊舟又把他连人带被子拉到腿边:“你先别睡,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你。”
他等不了那么久。
楼策安:“……长兄请说。”
快说。
“我已经想到送什么礼物了,你帮我描个图样,可否?”他读书太晚,虽过目不忘,但是书画很差,只有形而无意。
想想,还是要靠弟弟。
楼策安点头:“嗯嗯,没问题,睡醒再画可好?”
再说下去,他瞌睡虫就要跑没了。
得到保证的楼泊舟,总算放过楼策安,让他睡了个回笼觉。
然。
卯时正一到,镇子便格外喧闹,直接将他们吵醒。
楼泊舟侧耳听了一下,听到隔壁房的云心月用被子盖头继续睡,他便也没起,漠不关心躺回去。
楼策安隐约听到传来的小孩哭泣声,无法安心睡下,起身洗漱更衣,询问发生了何事。
门外守着的扶风道:“回禀圣子,是昨日镇民上缴的粮草,神秘失踪了。”
粮草失踪?
那可非同小可。
他疾步往外走去,与夏成蹊碰了个正着。
“夏老。”楼策安先行礼,再伸手托着他的一条胳膊,“夏老也听闻粮草失踪之事了?”
夏成蹊点头:“嗯。圣子与老夫一同去看看罢。”
最怕粮草被山匪劫走,损了百姓不说,反滋养了贼人。
“正有此意。”
两人往喧闹处走去。
县衙那边的人,倒是来得挺快。
楼策安和夏成蹊到时,身穿藏蓝县尉官服的男子已带着几个捕手在问话。
拿着锣的更夫,表情惊恐,绘声绘色说着话:“真的,县尉,我可没有骗你。那两列黑帆一出,我就知道不寻常,没想到后来更可怕,他们每走一步,都会有青色的烟雾从脚底下冒出来。”
手中拿梆的更夫笃定道:“那些肯定不是人!”
县尉背对他们,楼策安看不清楚对方长相,可听那不急不慢的声音,应当是位清朗郎君。
“可曾见到他们模样?”
“哟!”两人倒吸一口气,拿锣更夫道,“他们长得跟方相一样!”
四周有镇民窃窃私语,嗓子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听去似的。
“十二方相?”
“莫不是鬼头寨的恶鬼复生了,来抢粮食!”
“人脑袋大的铜铃一响,黑帆开路,十二方相现身,一步一青烟,肯定是鬼头寨!”
“可是,鬼头寨不是早就被县令铲除,寨子都烧干净了吗?”
“不清楚。”
“这……我也不知道,但正常人怎会脚底生青烟,那不是疫鬼的祟气么,沾上得害病三月,谁敢碰啊!”
“那也是……”
……
楼策安与夏成蹊只在一旁听,并没有打扰那位县尉查探。
不过,他们的容貌和装扮还是太打眼了,赵昭明视线落在楼策安白金袍子的金銙玉带上。玉带底色为紫,带板十三块,底下用薄银片系垂枫叶太阳纹金带饰,上面挂着两个鎏金錾花银囊。
他骤然抬眸,腰往下弯了弯,又像是想到什么,极力压制住,僵直腰背,只问:“二位可是暂住驿站的迎亲使者?”
“县尉方便的话,可以移步驿站说话。”楼策安温文一笑,如春花坠水,令见者难以抑制心生涟漪,“此地离驿站不过两三条巷子,当值的侍卫,或许能听到一些异动。”
赵昭明行礼道谢:“下官谢过。”
“不必客气,请——”
赵昭明带着两个班头和几个捕手,跟在楼策安身后,入了驿站。
此时,云心月已醒来,换上浓薄两种柿色交间的骑装,梳上两根大辫子,准备锻炼身体。
刚下楼梯,就瞧见楼策安他们入大堂。
“阿舟。”
她加快脚步,哒哒蹦到他跟前。
“早啊。”
楼策安颔首一笑:“公主早。”
公主精气可真充足,天天都生气满满,朝气勃勃的模样。
只是寻常与她打个招呼,就犹如被日光笼罩,一身暖意弥漫。
知道他有双重人格,云心月也没太在意他的生疏,歪头看向几个生面孔,疑惑道:“这是——”
看起来,有点儿像官差。
但是不确定。
楼策安转身介绍:“这位是——”他顿了一下,略带歉意看向赵昭明,“还不知县尉大名。”
“在下赵阳,字昭明,山城明光县县尉。”他当即行礼,“下官见过圣子。”侧身一转,眼眸撞上少女洋溢璀璨笑意的容颜,薄脸微红,仓惶垂眸,“见过……公主。”
楼策安并不意外自己的身份暴露,将他扶起。
“县尉客气了。”他隐晦往后看了一眼,“你且问话就是。”
“问话?”云心月好奇,往外的脚步收了回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赵昭明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堆在角落的粮草全部都没了,只剩下麻袋?”云心月都觉得稀奇,“这偷粮草,留下麻袋做什么?”
倒腾着好玩吗?
赵昭明也颇为伤神:“下官也不明白。只是如今谣言四起,都说鬼头寨的十二方相复活,来抢粮报仇了。”
云心月不信什么鬼神。
她笃定:“肯定有人装神弄鬼,借此掩藏。”
“下官也这么觉得。”
“不过——”云心月有一条线索可以提供,“我昨晚和阿舟在蝴蝶彩架那里,倒是听过一声古怪的铃响,‘当’一下,比钟声要亮,但比寻常铃铛要沉。”
或许就是那什么跟脑袋一样大的铜铃?
她也不确定。
手肘一拐,撞了撞旁边的楼策安,却不小心扯到结疤的伤口:“嘶——”
“怎么了?”楼策安紧张道,“伤口没事吧?”
要有什么事,他今夜别想有个安稳觉。
“没事。没裂开,就是扯了一下。”云心月摆了摆手,捂着自己的手肘道,“当时,阿舟也在,你还记得吗?”
“……”
他哪里知道。
无法回答的楼策安只能微笑。
赵昭明倒像是抓到什么要紧线索一样,请云心月坐下细说。
好奇心本来就强的少女,让春莺把早点端来,她坐下边吃边和对方说。
知道他们都没吃,便让秋蝉多拿一些过来。
夏成蹊左右几桌看看,最终在楼策安手边落座,慢慢喝粥。
刚吃两口,说得急了,吞下的蛋黄噎住咽喉。
她眉头一皱,眼前已多上一碗豆浆:“公主慢慢说,下官不急。”
推动豆浆的手掌,缓缓收回。
夏成蹊:“……”
他抬脚踹了一下毫无所觉的楼策安。
“??”
吃了一口小菜的楼策安,莫名抬头,看向夏老。
夏老往旁边的赵昭明使了个眼色。
一个外人都抢在他面前,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安然吃早饭。
嫂嫂不想要了是吧?
楼策安茫然。
夏* 成蹊:“……”
他老头子有点儿头疼。
幸好。
对情绪敏感的主儿,让金蛇催促了。
楼策安刚吃完一碗面,靴子上缠绕的金蛇就勒紧他小腿提醒,兄长在呼唤他。
他只好放下手中包子,认命上楼。
门一开一关,他抬眼看向某个正穿衣的人:“长兄寻我何事?”
“无事。”
楼泊舟把头发从衣领里扯出来,拉开窗户就往下跳。
“……”
一时之间,房里堂里的人,都沉默了。
云心月合上张开的嘴巴,看看紧闭的窗户,又看看一身黑紫长袍的他。
心想,大白天的怎么突然就切换人格了呢。
受到刺激了?
楼泊舟直起身,无视一众目光,唇角挂着与楼策安同出一辙的温和笑意,款款落座。
他垂眸,扫过空空如也的瓷碗。
“豆浆好喝吗?”
第53章醋意萌生
立冬已至, 天水相清,正是新寒时。
官驿一侧的青枫半丹染地,被狂风一吹, 自堂前空地卷过,顿时显得天地寥寥,格外萧瑟。
云心月瞧着少年含笑的眉目,却莫名发冷:“还、还行?你要喝吗?”
“不必。”楼泊舟抬起眼眸, 拿了条兔子腿啃,“我不爱喝豆浆。”
她疑惑看他。
他不是什么都吃,从不挑食, 连饭量都很少挑拣, 基本给多少吃多少。
豆浆,也曾见他喝过啊。
云心月舀起一勺粥,疑惑嘀咕:“你什么时候不爱喝豆浆的?”
楼泊舟吞下兔肉:“今日起。”
“……”
为什么觉得他这话, 有点儿古怪。
他抬手夹了一块卤肉, 放进少女碗里。
云心月把卤肉夹起来放嘴里,疑惑打量他的侧脸:“你……心情不好?”
“一般。”
他自己还没想清楚, 但的确不算好。
楼泊舟又给她夹了一块卤肉, 还有千层糕。
云心月咬了一口千层糕:“因为……我?”
不怪她给自己贴脸,实在是他转变的这个时机,还有特意提及的豆浆,都很像在暗戳戳吃醋。
“怎会。”楼泊舟略带困惑看她,“因你的缘故, 我应当心情甚好才是。”
除非她躲着他、避着他。
他心情不好,自然是旁人的缘故。
夏成蹊抬起碗遮脸, 赵昭明低下头吃面。
云心月用筷子压住翘起的嘴角,轻咳一声, 倒是没继续往下问了。
就怕他过分直言。
大堂这么多人,要是他突然来一句劲爆情话,那还……怪不好意思的。
赵昭明吃完,告罪一声,便去找昨夜当值的侍卫问话,得到的回答却跟镇上老百姓没什么不同。
侍卫都说,自己昨夜的确听到了不似寻常的铃响,但是并没有听到什么脚步声,更没有看见谁鬼鬼祟祟在附近穿行。
若是有的话,出于对圣子和公主的安全考虑,他们早就把人抓了。
两国队伍要在官驿休整两日,补充粮草,一口气赶路回到九黎城。
闲暇无事,云心月好奇心又重,一直拉着楼泊舟去听赵昭明问话。
楼泊舟默不作声跟着,偶尔会瞥眼望着她的侧脸,等她转过头时,又不经意移开。
几次三番,她便以为自己恋爱脑上头,干什么都觉得对方在关注她。
不要太过分在意他。
正常点儿。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将脸上的热度压下去。
“怎么样?”见赵昭明转身,云心月放下手,问他,“有收获吗?”
赵昭明摇头,叹了一口气。:
一无所获。
云心月想了想,问:“我们可以去堆放粮草的地方看看吗?”
这种事情,还是从源头上寻找,会更容易发现线索吧?
“当然可以了。”赵昭明做了个“请”的手势。
圣子在南陵人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圣女而已。南陵人敬重王室,或许是由于畏惧权势,不得不敬,可圣女和圣子,却是他们的信仰,刀放在脖子上也不会轻易背叛的存在。
爱屋及乌,与圣子成亲的公主,也会受到特别的尊重。
两人要为镇民查找粮草的去向,是件好事情,他没必要阻拦。
穿过官驿西南方向三条窄小的巷子,他们来到位于河边的一片空地前,地上还堆着许多瘪下去的麻袋。
云心月看着那些零散堆叠的麻袋:“县尉来到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样子吗?”
是不是奇怪了点儿。
如果粮草果真被十二方相用非人的手段,隔空取走,这些麻袋不应该交错堆叠,一层又一层吗?
她蹲下,伸手扒拉了两只麻袋,发现这些麻袋上面竟然还有墨字。
“是。”赵昭明迟疑问,“公主发现什么蹊跷了?”
云心月便将自己的疑问说出。
“哦,是这样的。”赵昭明笑着解释,“无风镇常年有大风,犹其是初冬时节的丑寅卯时刻,刮起狂风,更是能把茅顶直接刮走。”
所以,失去粮草的麻袋,在小镇四处翻滚,更夫打更时才会那么快发现端倪。
“难怪秋祭要在子时结束。”云心月突然明白过来,“大家离开的脚步也那么匆忙。原来,是怕狂风发作,逗留在外不安全。”
“正是如此。至于这墨字——”赵昭明唇角漾开一抹笑,“乃无风镇的习惯,东西有名姓,捡到送回时,就更好找是谁家的了。”
那无风镇可真是民风淳朴。
换个地方,可能捡到的就是自己的,唔,甚至连抢到的都能是自己的呢。
云心月好奇:“那粮草丢了,已经上缴过的老百姓怎么办?”
再交一次粮?
嘶——
她为老百姓们捏了一把汗。
赵昭明笑着摇摇头:“公主放心,山城有九县,八十多个镇,只是无风镇丢失粮草,还不至于让老百姓填补这个空口。”
楼泊舟在一旁,闲闲搭话:“秋祭前就要收粮,祭祀也得先拜过粮草。也就是说,这堆粮草早就在县里登记造册了。”他抬起眼眸,对上赵昭明,“那么,粮草丢失,自然也是县尉看管不力了。”
与老百姓何干。
南陵官制与大周同,县尉除了督办庶务,还得割断追催,收率课调。
他对人情往来与男女之情不甚熟悉,可不代表其他一窍不通。
此话说的,云心月为老百姓庆幸的一句“那就好”,硬生生卡在咽喉里,又吞了回去。
她抬脚轻轻踹了楼泊舟一脚,瞪了他一眼。
干什么,说话夹枪带棒。
火气那么重。
“不好意思,阿舟从小在九黎城长大,第一次出门在外行走,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她冲赵昭明抱歉一笑,“县尉见谅。县尉能在事发后立马赶来,调查真相,为民做主,真是辛苦了。”
楼泊舟:“……”
她怎的又给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好脸色,却踢他,还用眼神警告他,不让他说话。
少年唇角眉眼还弯着,黑亮眸光却变成暗色,扫过一旁的藏蓝衣袍。
“公主谬赞了,其实圣子教训的是。”赵昭明弯腰行礼,请罪,“的确是下官看管不力,才酿出此等祸事。”
客套好几句,对方依旧端着谦恭的模样。
云心月只好岔开话题,与他聊起如果人为作案,要满足什么条件云云。
反正,至少得有十辆八辆车子来往几次,运送粮草才行。
可除了镇民平日会走的大道和小道有车辙印之外,班头和捕头并没有找到别的车辙印。
“莫非,人力扛走?”
赵昭明摇头:“绝无可能,无风镇人家五百余户,千余袋粮草,人力怎么运得完。”
他们要是这样收粮,收完一个镇子的就得废掉。
南陵与大周在收粮上有些许不同。大周是村运镇,镇运县,层层往上运,可大周因秋祭的习俗,得县里派人下各镇收,只不过届时各镇会有武夫帮忙运到县里而已。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你一言我一语,极其认真专注,一双眼睛不时就看向对方。
落在两人后方的楼泊舟,唇边勾起几分笑意,垂眸看着,一言不发。
查上一日,除去活动筋骨,了解到事后的来龙去脉,便再无收获。
云心月走在回官驿的路上,还在跟楼泊舟叨叨这离奇的事情。
“你想查清楚?”
“这次就不掺和了吧。”云心月抬脚走上石梯,“上次那是人命关天,这次丢的只是粮草,又不用老百姓填补窟窿,听个稀奇就好。”
楼泊舟缓缓跟上:“那你为何还要跟上一整日,连吃饭都不忘打听线索?”
“哎呀——”云心月倒退着走,看向他的眼睛,“《包公案》和……嗯,反正就是公案话本小说,你小时候就没看过?不想过一把瘾?”
她老喜欢将那长木条一拍,就有人庄严肃穆喊“威武”的感觉了。
小时候玩过家家,为了抢包拯的角色,她可按倒过不少同龄人,才英勇夺下扮演的资格。
楼泊舟:“不想。”
他在藏书阁看过这类书籍,不过结局总是女子原谅男子的移情别恋,孩子原谅父母的疏忽与偏见,他大都不喜欢,没太注意。
云心月:“……”
他嘴里有杠啊,非得抬一下才高兴。
云心月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催促他:“走快点,回去洗澡睡觉了。”
她明天想要找些工具,做样东西。
双手提起裙摆,她在夜色中小跑起来,连带着几个蹦跳的动作,没多久就回到官驿。
少年一直不远不近坠在她身后,看着她。
她身后的发辫,随主人蹦跳的动作,与柿色绒球和黄金流苏高高扬起来。
亮色划破黑天的暗沉。
一踏过官驿大门,云心月就收敛许多,还将辫子顺了顺,背着手往上房走。
“公主。”
“圣子。”
“嗯,辛苦你们了。”
楼泊舟目送她进入房里,先去找楼策安细细说了描图的事情,随后便从后窗跳下,没了踪影。
只是不到一个时辰,他又回来了,眼底郁意消散不少,沐浴的时辰都比平日多一刻。
楼策安正想问问他,遇上什么事情,为何心情变动这么大。
嘴巴刚张开,楼泊舟已抱着一个罐子,爬到隔壁窗去了。
不过——
他这次敲了窗,才翻进去。
云心月刚散发梳理好,爬上床榻准备睡觉,见进来的是楼泊舟,她愣了一下。
“你怎么又爬窗了?”
楼泊舟扬了扬手中的罐子:“给你送柿酱。”
大晚上,送柿酱?
“谢了,不过我准备睡觉,不吃。”云心月钻进被窝,把被子盖身上,手一撑就准备躺下。
呼——
一阵风扬起床帐,楼泊舟已到跟前。
他俯身看着她的眼睛,笑眼里似乎藏着一片冻人的薄冰,可开口说话时,又是那么清亮温柔。
“我想试试,你喂我?”
云心月拉起被子,盖住自己,迟疑看他:“我喂你?”
怎么喂?
他又没带勺子。
第54章讨要补偿
窗外风声肆虐。
虽狂风未到, 却已经有可怖的呼啸在山间回响,一如楼泊舟此刻之心。
他觉得自己大概疯了,竟敢这般冒险。
可今朝从窗缝窥见那双因惊艳而放大的双眼, 那眸中闪烁又压制下去的亮色,已经在他脑中徘徊一日,不停重现。
他不清楚这种情绪叫“嫉妒”,却已经本能将自己的不痛快, 归结到赵昭明身上去。
反正,绝对与阿月无关。
观察对方一日,他也看明白了, 对方的确收敛得很好, 举止并无任何过界处,最出格的也不过是在春莺和秋蝉忙活时,抢了伺候的活, 倒上一碗豆浆。
这碗豆浆甚至没能让阿月警觉。
也是, 她被蛋黄噎着,不管谁递过去的豆浆, 她都来不及多想, 得先喝下去缓解一二。
若是这样说,赵昭明似乎也无错,只是那双眼睛稍有些令人不快罢了。
倒是很符合弟弟所言的“君子”,一举一动皆合时宜,绝无逾越。
是阿月会喜欢的品格。
想到这里, 他又忍不住乱了呼吸。
喜欢。
这两个字在他心底回荡,敲出空旷回响, 比窗外的风还要嚣张。
她好像哪里都和他不一样。
他很少对什么生出喜爱之情,哪怕是自己的蛊, 他也觉得随时能放走,也可能随时被另一个人征服;她却对万事万物都能生出喜欢,哪怕路过茫茫枯草,也能赞一句“浪涌似金翻”,由衷感叹“真美啊”之类的话。
仿佛——
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可爱美好得紧。
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残酷。
可他的过往,却尽是见不得人的黑暗腐败。
或许,终有一日,她翻开自己这张人模人样的皮,看见底下一团荤腥浊臭,便后悔喜欢过他。
原来,祭司说得对。
爱是如此可怕的东西,果真会令人软弱至此,却不肯悔改,只想沉溺。
明明——
她的脖颈如此纤细,一掌就能握住,捏断。
她的眼神如此明亮,对他毫不设防,只要捏住她的脸颊,就可以把傀儡蛊塞进去,彻底掌控她。
楼泊舟眸中没有什么情绪,似是全被漆色掩盖在底下,只剩唇边一抹浅淡笑意矫饰。
修长手指抬起,落在云心月脸颊上,轻轻摩挲。
脖颈筋脉在他尾指上急促跳动,生机盎然,异常温暖。
他兴不起杀心。
反而,莫名有些手抖。
温热气息很快从她脖颈漫上尾指,如蛛丝缠绕,一路往上。
他感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崩塌。
不对,应该是如蜡烛一样软化,无声淌下,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
他手指收紧,指腹已经摸到少女脸颊上的骨头轮廓。
只要再用力一些,便是一指断骨,他也能办到。
“你不想喂我?”
许久,楼泊舟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云心月后背莫名发凉,总觉得对方情绪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是光看少年挂着温柔浅笑的脸,又实在发现不了半点儿端倪。
他这又是怎么了?
一副假装没事发生,实则又凶狠又可怜的样子。
能够同时拿捏住这么多面,也算他厉害。
“不是不想。”她用眼神点了点柿酱,“你要吃,连勺子都不带来,想怎么吃?你仰头,我把一罐柿酱都倒你嘴里?”
说着,想到那场面,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她伸手要拿衣服披上:“我去让侍卫找个勺子来吧。”
“不用。”
楼泊舟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回来。
哪怕她每日锻炼,顿顿大口啃肉,想要把自己练壮实一些,练得就像沙曦那样,可落在他掌心的手腕,也稍显纤瘦。
只要他收紧手掌,用力一捏,骨头就能“咯嘣”一下,断裂两截。
可——
不知为何。
往日毫无所感的内心,只是想到那样的一个画面,便止不住急躁,狠狠将它驱散。
“不用勺子,那用什么?”云心月重新拉紧被子,看向他,“你还带了别的吃饭家伙?”
楼泊舟摇头:“没有。”
他不想要用任何别的什么家伙什。
修长手指再度挪回她脸颊上,轻轻摩挲,带着几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眷念。
云心月搞不懂他的目的了。
她把脸歪过去,脑袋一侧,浓密的眼睫毛扫过他大拇指外侧。
又是一次新奇的触感。
软,麻,痒。
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后侧,一路攀爬到手臂上,令他后脊背也为之蹦紧,轻颤。
抬起的圆润眼眸,带着笑意看他:“你是没吃饱吗?要不要我喊人给你去厨房做碗面?”
或者蒸个馒头夹着吃。
大晚上,就别太劳动厨娘做什么复杂菜色了。
“不必。”楼泊舟还是摇头,“我想你亲手喂我吃。”
他就是,想要她亲近他,比亲近任何人都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同样的亲近,他无法满足。
一旦发现她待他与待旁人没什么不同,心里便会生出一种莫名的空落,好像什么东西突然塌陷下坠。
他很不喜欢这种捉握不定的感觉。
“你今早给赵昭明递了一碗面和筷子,午时给他递了一杯茶,晚间又给他推过一盘肉。”
云心月:“……”
哈,她有做这些事情吗??
为什么她不记得。
“而他,也给你倒了一碗豆浆,你全部喝下了。”
云心月:“……”
皇叔男主,还小气吧啦,记这些呢?
哦,也对的。
不然哪里来那么多酱酱酿酿的情节。
等等——
她穿的好像是女主,不是女配来着,那他现在这么反常,不会是一怒之下想要干点什么吧?
“我觉得……”她斟酌了一下,撑手往后退一步,解释道,“举手之劳,实在不必记挂,人家赵县尉可能也没多想。”
递点东西而已,又不是送钱。
还不至于让人记在心上。
楼泊舟倾身,声音不自觉往下沉,显得清亮温柔的少年音有些冷。
“你还想着他。”
为何要在意姓赵的有没有多想。
他算什么东西。
云心月揉了揉额角,抬手压在他胸口上:“我不是在意他,我只是跟你解释,这是很寻常的事情。他跟我们两个一起吃饭,那就算是客人,我们作为主人家,顺便照顾一下客人,这是礼貌。”
什么叫想着赵县尉,他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欸——
她忽然反应过来,上下打量少年,唇角抑制不住翘起:“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瞧着不太像误会她和赵昭明有什么牵扯,倒像是单纯嫉妒、吃味。
楼泊舟神色不动。
云心月伸出食指压了压他上翘的唇角,眸中笑意毫不掩饰:“谁家少年郎君吃醋,还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啊?是谁呀?”
他还是盯着她,双眸随她移动。
她好像意识不到,自己这种心境用“吃醋”两个字囊括,或许还是片面了些。
吃醋,不过只是心里不是滋味,又拈酸几句的儿戏行径罢了。
可他并不仅仅只是如此。
她要是知道他方才去做了什么事情,现在应该会像之前怕他那样,离得远远的,躲着他,害怕得发抖,而不是这样轻松。
既然如此。
楼泊舟心想,她还是永远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好。
“是我。”他垂下眼睫毛,遮盖心中想法,“的确是我吃醋了。”
或许,他该试试书上所写,恰当示之以弱,博取怜惜。
昏暗烛火把少年眼睫毛的阴影,投落下眼睑处。
漆黑眼眸被遮盖,他身上的气质顿时柔和下来,像温顺的大型兽类,不管怎么说,总有种毛茸茸独有的、惹人怜爱的感觉。
反正,云心月有两分心软。
她手指一转,捏住少年脸颊揉了揉:“递碗豆浆而已,你送的柿酱,我可是吃完了。”
当时在幻天楼情况多紧急,她都没舍得扔掉。
虽然……咳,那是真情实感的爱吃,所以才不舍得就是了。
想到这里,多少有两分心虚。
“可你亲手照顾他。”
云心月:“……”
她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捧着酱来,还非要她喂了。
“我去找筷子?”
不要勺子,筷子总行了吧。
“有比筷子更好的选择。”楼泊舟盯着她的神色变化,慢慢逼近,将她逼到床头。
秾丽眉眼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与潮湿水汽,也带着少年火炉似的热,一点点贴近、笼罩她。
眼中放大的容颜,有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直白的美。
云心月眼睫毛往上一弹,禁不住吞下一口唾沫,莫名生出一种垂涎的念头。
咚咚——
心脏跳动快了半拍。
或许就是这半拍绊了出口的话一脚,以至于口舌都有些不听使唤。
“什、什么选择?”
她眼睛不敢往下看,只盯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瞳。
久了,又有种溺水似的感觉。
好似看什么地方都不对,眼睫毛也慌张眨动,眼珠子在眼眶里乱滚了好几圈。
楼泊舟还是看着她。
不见厌恶与惊惧,才伸手把她手掌握住,将方才那根压制自己唇角的食指挑出来,伸向柿酱罐子。
莹润的指尖,挑起一点儿柿酱。
他还是盯着她看,不挪眼,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下巴,仰着头注视。
缓缓张开可见一点猩红舌尖的唇。
将指尖含住。
第55章他太像能为爱不顾一切的人了
手指被温热口腔包住。
云心月能感觉到牙齿轻轻落在指腹上, 碰了一下,像是怕刺破她的薄皮,很快便换上更为柔软的舌, 将柿酱一点点卷走。
指尖发痒,她轻轻抖了一下。
他舔舐的动作停下来,眼睫毛跟着她的手指,轻轻抖动, 似是在确定怎么了。
不见她缩回手指,才盯着她的眼睛,谨慎、小心地一遍又一遍, 将柿酱舔干净, 没留任何一丝气息。
她总觉得,他跟秋祭那日又不一样了。
待她时小心翼翼,像穷苦三代的庄稼汉子怀揣可以换下一座城的珍贵瓷器, 碰一下都怕损了上面的花。
这种珍重, 似乎一日比一日浓。
浓重得很不真切。
云心月有时候甚至害怕,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情深意重, 令他失望。
毕竟——
他太像能为爱不顾一切的人了。
此时, 她便蓦然生出一丝不敢回应的胆怯。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退缩,他几乎是立即松开嘴,还晓得找帕子,把她指尖的水迹擦干净。
沉默无声地擦。
捏着她食指的两根手指,与她手指内侧静脉血管相贴, 静静伏着,慢慢变得滚烫。
楼泊舟被她躲闪眼神看得心中空落。
“好吃吗?”
许久, 少女才说出这么几个字,打破寂静。
楼泊舟低低应了一声“嗯”, 听不出什么情绪。
其实,也就比他自己用勺子挖起来尝尝的味道差不多,味觉并没有鲜明很多。
毕竟,刚才是他捏住她的手指,在柿酱上挑的,并不是她主动为之。
“你也喜欢吃?”
云心月将脑袋枕在被面上,仰头看他神色。
她总觉得,他好像并没有高兴很多。
“嗯。”楼泊舟想了想,多补充两个字,“喜欢。”
味觉有时候,其实也并不重要。
关键在于她愿意。
云心月抽回自己的手指,又挑了一抹柿酱,放进自己嘴里,尝了尝。
楼泊舟的眼神便追逐着那离开的手指,不眨眼看着。
“还是用勺子方便。”
她吮干净手指,喊人去拿勺子,顺便拿一壶热水,以及她做的桂花蜂蜜酱,外加两个馒头过来。
楼泊舟只坐在床榻边,安静看着,只有一双眼跟随她挪动。
他像蛰伏,静候时机的猛兽,也像可怜巴巴不被理睬的大犬。
关于后者的想象,云心月私以为,自己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略有些离谱。
可她又忍不住心软,怜爱,想哄哄他。
“你还记得奉城吗?”她接过侍卫送来的托盘,把门关上,走向坐在桌边的少年,“我让春莺她们沿路采摘了两袋桂花,一袋做了桂花蜜,还有一袋做成了桂花糕。”
不过桂花糕分发下去,每人只得一块,他不可能有印象。
这句话,只是她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紧张,没话找话说而已。
意料之外,楼泊舟说他记得。
“艾叶汤有些苦涩,侍卫队喝上几日,舌头都苦麻了,你让厨娘做桂花糕,给他们加餐。”
他没见着那情形,但听弟弟说过。
云心月笑了笑,将馒头切片,分别抹上柿子酱和桂花蜂蜜酱,递到他嘴边:“试试看?”
东西就抵在唇边,隐约能感觉到她手指的轮廓,他张开嘴,咬住,往嘴里拖。
他舌头灵活,一下就将馒头片卷走了。
想要玩点小情调的云心月,看着他沾惹一粒桂花的唇瓣,愣住了。
就、就这么没了?
那她——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贴过去,将他唇上的桂花吸走,若无其事问:“怎样,好吃吗?”
楼泊舟猛地抬眸,看着她的唇。
她……
刚才是不是主动亲他了?
少年难得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到底有没有出差池。
他的眼神太热,云心月觉得自己的唇瓣都要烧起来,不自觉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灼热的眼神更幽暗,连咀嚼的动作都忘了。
“要不——”
云心月总有一种自己在作死的感觉。
可不知道为什么,害怕的同时,她居然还有几分激动与期待。
大概是,被少年所沾染。
她举起变得橙黄明亮的馒头片,递到楼泊舟唇边,轻轻抵着,自己也收敛呼吸,慢慢靠上去。
“你也试试这个口味?”
从未做过这种事情,一时之间,还有几分紧张和脸热。
她干脆垂眸看着馒头片,张嘴咬上去。
楼泊舟瞳孔缩了缩,搁在身侧的拳头猛然攥紧,小臂上的肌肉疯狂起伏,如蛇在皮下蜿蜒穿行。
刚才的空落,瞬间被填满。
云心月刚叼稳馒头片,尝试松开手,他就已经抬起手,将她的后脑勺托住,迫不及待低头追上去,围堵严实。
馒头片消失在口舌间。
他咀嚼的动作几近狼吞虎咽,甚至称得上掠夺,席卷过每一个角落,绝对不放过任何一片残渣。
她感觉自己的舌头都会被嚼烂,咽下去。
等能够喘上一口气时,竟生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可惜,少年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再来一次。”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样,将馒头切成极其薄透的模样,卷着果酱蜂蜜,叼在嘴里,朝她靠近。
察觉她的畏惧,便收起利爪,只亮出绵软的肉垫,温柔缠绵;等她警惕心放低,又猛然发出攻击,把呼吸都吞掉。
一次,一次,又一次……
脑子被亲得缺氧,云心月迷迷糊糊,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二日醒来,对镜看着自己红肿的唇,她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被亲晕了,而不是自然睡着。
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她觉得不能总是这样,得想个办法,让他正常点儿亲,不要玩这种极限操作。
她承受不起。
梳洗好去吃早饭,扶着栏杆探头一看,端坐堂前的又是一身金线白衣的少年,温润得实在不像话。
至今,云心月都很难将这两个人格看成同一个人。
就连开口打招呼,都不自觉生疏些。
“早啊,圣子。”
“公主。”楼策安起身,按照他兄长的吩咐,拉开凳子,给她倒上一碗温热清水,推到她跟前,“不知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云心月说了一声“谢谢”,坐下,端起温热的开水喝上一口。
暖水没过唇瓣,还有些微刺痛。
她幽怨看向坐在一旁的少年,心想,她睡得好不好,他心里没点儿数吗?
上半夜的事情,下半夜还没结束。
哼。
楼策安:“……”
好,他明白了。
看来也是被兄长叨扰睡眠的可怜人。
唉。
“对了,不知公主可还要出门?”楼策安将小菜推到她跟前,“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若有什么想买的,不如趁今日买全。”
云心月想了想:“想买的东西不多,今日有事情想做,但也需要出去一趟,你要一起吗?”
尽管人格不同,但身体和脸一样,偶尔看几眼,心里也高兴。
那是自然。
楼策安还想好好睡个觉,不想被人半夜揪起来彻夜聊天。
虽然——
他不明白,这些事情兄长为什么不亲自出马。
兄长真是对他太放心了。
公主这样的性子,相处久了,就是泥人也很难保证不动心。
他若不是看出他们两个情投意合,可能会忍不住示好。
云心月心里惦记着事情,吃得很快,最后一个包子更是直接拿在手上,就往外蹦。
春莺和秋蝉赶紧带侍卫跟上。
他们离官道近,去镇子里倒是要走上很长一段路。
心情甚好的云心月,一路上叽叽喳喳,赞这个夸那个,笑容比太阳都耀眼。
两人走在前,顺着穿过镇子的河道,往主街走去。
路过一小摊子,她倒退几步,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坐在摊子上藏蓝衣服的人。
“赵……县尉?”
俊秀少年双眼红肿成馒头,大眼睛只剩下一条缝,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变了眼色的蛙。
要不是坐在他身边的两个班头眼熟,他身上又穿着官服,她都不敢认。
从窄小缝隙中窥得熟悉面容的赵昭明,抬起袖子遮挡一双眼睛:“圣子,公主,失礼了。”
背对河道的两个班头,也赶紧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云心月让他们直起腰来,看向赵昭明,问道,“你怎么了?”
眼睛怎会肿得那么厉害。
昨天分别的时候,他也没这个征兆。
赵昭明苦笑,垂首望向桌上浑浊的茶水,瞬间坠回昨夜那一场噩梦里。
昨夜,他们几人道别之后,已是辰时。
他与两位班头,在弥漫薄雾的小巷子里走散了。
那巷子窄长一条,两边都是大户人家,并无岔路口,两位班头就走在他身后,说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回眸一看,身后只有河边隐隐闪着的漂浮白光。
没多久,白光便被逐渐浓郁的雾气侵吞,就连手中灯火,都像吃进巨兽肚子里的食物。
两抹淡得不能再淡的光,只衬托出夜色的黑,而无半点儿暖明。
赵昭明屏住呼吸,想要从四周找出什么端倪,却发现自己像是被点穴了一样,失去行动能力,只有一双眼睛可以仓惶四顾。
“谁!”他沉声喝道。
无人回应。
声音就像被浓雾吞噬了,他自己也几乎要听不清楚。
他镇定下来,企图用言语将暗中埋伏的人逼出来,但是黑暗中根本无人回应。
就好像——
那里根本就没有人一样。
四周浓雾将他包裹,他似是已经坠入另外一个空间,并不在人间一样。
惶恐、迷茫。
两种情绪在心底慢慢发酵。
哪怕他极力镇定,也不免被拉入深渊之中,反复沉溺又浮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已经临近天亮。
他整个人几近虚脱,唇瓣都在发抖,双脚已经不像他所有,才有一群足以铺天盖地的红蜂呼啸而过,将他整个脑袋都包围。
红蜂气势汹汹而来,似乎只是为了遮挡他视线。
他肩膀上忽然冒出来一只很有力的手,那只手把他的肩膀牢牢握住,拉扯脱臼几次又接回去。
跟闹着玩儿似的。
“你是谁?”
那人没有理会他,只是身上气息很是阴冷,像他们南陵冬日最湿寒的雾罩山。
冷汗涔涔浸透官服,赵昭明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不料,红蜂却只是在他眼睛上留下几枚毒针,* 便呼啸离去。
随后,他便能动了。
身后鬼魅一样出现的人已不见。
他一动,窸窸窣窣宛若滑腻鳞片动物爬行的动静,在四周响起,令人心中发寒。眼皮子上的毒液发作,让他看不清路,跌跌撞撞离开窄巷,一头坠入河中。
他失去过一阵意识,还是两位班头将他从河中捞起来,换过另一套官服,在此吃点儿东西。
班头端起桌上简陋茶水,并不平稳的小桌子一动,杯中茶水如同那时的河水般,涟漪剧烈晃动。
赵昭明回神,行礼道谢:“多谢公主关心,我并无大碍,敷点药就好。”
不懂伤势轻重的云心月,下意识看向楼策安,寻求准确答案。
楼策安温声告诉她:“县尉的伤势,的确不算太严重,只要好好敷药,十天半个月便能好起来。”
“十天半个月……还不算严重吗?”云心月惊讶了。
古代的大伙儿,这么坚强的吗?!
楼策安隐隐明白了兄长的意思,有点儿想抬起手揉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
兄长此举还真是——
为难他。
他轻声说:“倒是也有一个办法,可以在三天之内好起来,就是比较辛苦。”
赵昭明放下遮挡的衣袖,看向楼策安。
他如今看东西迷迷糊糊不太清楚,实在不利于办案,便诚心行礼请教:“圣子善医,可是有什么好办法?”
“嗯。”楼策安颔首,“我这里有一个方子,你照着抓药,捣烂敷在眼睛上,一日敷一个时辰,敷上三天便能好。就是敷药时,会有些难忍的刺痛。”
赵昭明:“下官不惧,还请圣子援手。”
楼策安叹道:“上笔墨纸砚罢。”
对方上赶着跳进坑里,他也不好明言阻拦。
兄长真是聪明得令他无言以对,连对方会主动求药都算计在内。
所以——
他到底为什么三天两头就不懂这个,不懂那个,非要扰他清梦。
有心上人就可以肆意妄为了吗!!
第56章他嫉妒自己探入她怀中的发辫
不过一个时辰, 两人便相携归来。
药方子给了赵昭明后,他们往金银铺走上一趟,买了些小玩意, 便打道回官驿。
云心月将春莺和秋蝉拉进去,房门一关,直到夜幕降临才开门用饭。
夕食摆开,不见楼泊舟踪影, 她问了一句,侍卫说圣子好像在忙活,匆匆用过饭就回了房。
她就没再多问, 吃饱喝足散散步消食, 回房继续忙活今日事。
沙曦和扶风交班巡逻,夏成蹊背着手,摇摇晃晃也回了房。
官驿顿时安静下来。
翌日一早。
天还没亮彻底, 尚且需要点灯, 他们便得准备启程。
云心月昨夜丑时才睡,卯时着实起不来, 全靠意志力和秋蝉撑着起床, 披上斗篷跳进马车内便甩开,卷上毛毯,继续睡觉。
南陵地势特别,初冬常有雪雨掺杂,致使地面泥泞难行, 不若北地干燥,暮冬又有席卷山林的狂风, 能把小臂粗的树卷走。
未免路上生什么意外,扶风觉得他们最好在大雪封天之前, 回到九黎城。
马车辚辚,轧过山路,继续南行。
春莺还在前室抱着手臂,与秋蝉絮叨:“今日的天色骤然变冷,不知道会不会下雪雨。”
要是下雪雨,路可就有些难行了。
没曾想,还真被她说中了。
车驾刚出无风镇,天边就开始飘起细碎雪花,伴随雪花一道落下的,还有丝线一样的雨。
山风瞬间侵骨。
秋蝉赶紧入车厢,将厚重一些的棉被和毛毯再翻出来,给云心月盖上,也带几张出来,给车夫和她们俩盖着御寒。
从无风镇进入山塘镇,才赶了半天路,他们还没来得及出山塘镇,就听闻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大地震颤,马匹嘶鸣。
队伍差点儿动乱。
沙曦举起手中雪亮的刀大喊:“莫慌!众将士停留原地!副将带几人去前面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阵山体摇动不持久,却晃得吓人。
受此影响,云心月梦到自己踩着的山崖忽然断裂,她硬生生从睡梦惊醒,一头冷汗。
她紧抱被子,还能感觉到余震,问:“春莺,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车驾停下来了?”
正好沙曦来报:“公主,前面出镇的出口,被泥沙、山石所堵,我们走不了原定的路了。”
“怎么会有泥沙山石堵路?”
“是山崩。”
云心月吓了一跳,故不得梳洗整理,匆匆捋捋头发,披上斗篷,“唰”一下拉开窗户:“有人受伤吗?”
“公主放心,我们并未行至山崩处,也不曾听到山崩时有人呼救。”沙曦脸色凝重,“只是这等情形,已不适合继续赶路,我们得先离开这里,回到镇上才行。”
南陵多山,山塘镇之所以叫山塘镇,便是多山间水塘。
换言之,它亦多山。
沙曦怕其他山坡受影响,也发生崩裂坍塌。
南陵那边,扶风对楼策安汇报时,也是一样的说法。
楼策安回头看了一眼匆忙穿衣的楼泊舟,问:“不知公主可有受到惊吓?”
“公主很好,托末将问候圣子。”沙曦骑马而来,道,“这里不安全,还是赶紧撤退的好。”
楼策安“嗯”一声,看向随意抹了一把脸的兄长:“两位将军做主就好,我去看看公主。”
话音才落地,某个人就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拉开窗户跃出去,衣摆既出,窗户“嘭”一声严实合上,没露出车内的他半点儿影子。
“……”
就,一句话都不给他留吗?
见他如此,沙曦和扶风默默指挥撤退,往山塘镇空旷处而去,先探探情况。
远离山体,两人才吐出一口气,放下大半心来,但也不敢太掉以轻心。
来回一折腾,已是正午。
里正一看大队人马在村口驻扎,只觉得天都塌了,战战兢兢前来伺候,想要将人迎进屋子里。
云心月在后撤的路上梳洗好,此刻踏出车厢,看过四周情形,想要下车。
楼泊舟利落跳下车,抬起手要扶她。
“欸。”她赶紧接过春莺手中的雨伞,遮盖在少年头上,“冷死了。打伞。”
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强硬。
楼泊舟扫过她脸庞一眼,见她嗔怪,眸子盯着他,举起手拿了伞,不着痕迹将秋蝉挤到身后,朝她伸手。
他静静观摩好几日,知道要怎么照顾她,想试试。
云心月弯腰,把手搭上去,缓缓步下马车。
两人并肩走向里正。
天地茫茫,半雨半雪,寒气砭骨。
一片黑压压兵甲中,陡然跃出一抹毛绒绒的鹅黄,实在令人眼前一亮。
伞面一抬,一双浅藏笑意的明亮眸子冲他一弯,比鹅黄颜色更夺目。
“老人家,我们不叨扰。只是前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我们没地方可以去,在这片空地上暂时休整,不是要入村打扰你们。”
他们人马太多,入村跟掠夺有什么区别。
“你们也不用紧张,不用做什么,好好待在家里就好。”云心月让侍卫将老人送回去,不可扰乱村民,不能收任何东西,否则军法处置。
“末将遵命!”
侍卫送里正回去。
副将领着两个侍卫,第二次探查回来。
“禀公主、将军,路已经堵死,完全过不了,清理干净至少得等雨雪停下来,再多上三五日功夫。”副将半跪在地上,一板一眼汇报。
沙曦看向扶风:“可还有别的路?”
“也有。”扶风迟疑回道,“只不过须得返回无风镇,从东南绕路,路途要远许多,至少得多上三五日,也算不上安全。”
绕路还不如在此地多休整几日,等官道清理干净。
他令人将舆图拿来,与他们几个细说两条路有什么不同。
看完舆图,礼秋果断道:“既如此,那便折返官驿,遣人清理官道,通了再走。”
再耽搁功夫,一行人沐雪雨统统生病倒下,可就真的不太妙了。
沙曦看向楼泊舟和云心月,等两人都点头,才让队伍转回官驿。
云心月也回到马车里。
初冬来临,她穿的外衣全换成毛茸茸,沾了水之后有些笨重,得挂在门背后,用布巾把水吸走。
少年步伐太轻,她一不留神便忘记对方也在,等鞋袜和外衣都脱了交给春莺拿去专门晾挂衣物的马车处理,才看见对方如法炮制,只穿一身里衣站在她身后。
“……”
她清咳一声,嘀咕道:“你怎么不回自己车驾换衣服。”
在她这里更换,总觉得怪怪的,不太自在。
楼泊舟看她抱着手臂,挑起旁边摆着的锦被,裹到她身上:“怕路上还有其他意外,我在这里守着你。”
他和弟弟的车驾里有巫蛊和许多医药用具,整个车厢都特意改造过,就是用长矛也攻不进去。
西随的公主车驾虽豪华,却没有任何防御作用。
弟弟武功虽不如他,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遇到麻烦至少能逃。她却一点儿武功都不懂。
云心月把脚丫子往毛毛里埋了埋,倒是也没扭捏,随他去了。
礼官离开时看见他上车驾都没说什么,应当是合乎情理的……吧?
她抱着锦被坐下,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有些怔怔。
楼泊舟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想什么?”
“没什么。”云心月打了个哈欠,接过热茶喝上两口驱寒,“昨夜睡得晚,还有些困。”
她不太清楚自己在路上补眠多久,反正现在脑瓜子还迷迷瞪瞪,昏昏欲睡。
“那就睡吧。”
云心月一开始还撑着说不需要,等马车启动,摇摇晃晃几回,她就脑袋一歪,险些撞在车座横板上。
楼泊舟眼疾手快,将她脑袋托稳,慢慢放到自己腿上枕着。
少女绵长的呼吸,带着潮湿水汽,扑在他耻骨上,将单薄长裤洇润。
楼泊舟忽地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只是搭在云心月肩膀处的大拇指,不自觉在锁骨上滑过,又被食指紧紧扣着,不敢放出去作乱。
内心深处,似乎生出一种陌生的焦渴。
令他口舌干燥,咽喉也生痒。
而眼前的人——
是唯一能够解救他的那一口甘甜的水。
他低下头,想要浅浅嘬饮一口。
肩上小辫滑落,带着略有寒气的锥铃,“哧溜”一下,钻进她的衣领里。
就蜷缩在她胸口上。
云心月被冷得哆嗦了一下,嘟囔了一声“小船儿”,伸手抱紧他的腰,往他腰腹上更靠近。
柔软的唇瓣,就隔着一层薄衣,印在他腰上。
绵绵发热的一小块,存在特别明显。
他盯着眼前泛起浅粉色泽的脸庞,心想,她还真是傻,哪里不好走,偏要往罪魁祸首处靠近。
那么没心眼。
最终,他还是没能忍心吵醒她,只是轻轻抽出那令他嫉妒的发辫,拉过少女肩膀处往下滑落的毛毯,将她严严实实包住,阻隔自己三番四次忍不住窥探的目光。
他靠在车厢角落,闭上眼睛。
脑海里,看过的书页循环出现,翻得哗哗作响,不让人安静。
要是她醒着就好了。
他又想吻她了。
第57章看不出来,他嘴还挺毒
云心月醒来, 已安安稳稳躺在官驿的床上。
她伸了个懒腰,总觉得筋骨还有些倦怠,不是很想起床。
春莺喊她吃过晚餐, 散散步,与秋蝉一道给她沐浴更衣后,她又昏昏睡去,吓得俩侍女以为她生病了, 赶紧找来楼策安替她诊脉。
诊过脉象,楼策安表示,没有大碍, 只是熬夜过后的正常现象, 明日记得活动活动,四处走走,不要闷着, 也不要多睡了就好。
“至于现在——”他看了一眼少女, 无奈道,“前几日舟车劳顿, 路上睡得不好, 昨夜又才睡上一两个时辰,就不必吵醒她了。明日记得早些喊她起来,不然得头疼了。”
迷迷糊糊中,云心月听到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声,赶紧伸手拉住要走的人衣摆:“小船儿……”
楼策安没听清楚, 弯下腰问:“公主还有事儿?”
“提醒大家……喝驱寒的药汤……”
今日的雨夹雪,虽有甲衣挡着, 可步兵还是淋了许久,她担心将士生病。
“好。”楼策安温声应道, “我会提醒厨娘给他们熬药汤,让每个人都喝,你安心睡吧。”
“唔……”
她含糊应声。
楼策安小心翼翼扯着自己的衣摆,从她指缝拿开。
第二日,雨雪停了。
无风镇的狂风横扫这座镇子,将泥泞道路扫得无比干爽。
云心月一早锻炼,都有些不敢相信地面干得如此快。
用过早饭,春莺还没来得及吩咐,楼泊舟就已经拉着她要出门。
云心月手上用了些许力,把人拉回来,看着他单薄的衣衫:“你就这样出去?”
雨夹雪的天气刚过,地是干了,可并不影响寒气侵占,冷意像是一根根冰针,打入活动的关节处,连走动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骨头发凉。
他就这样穿着一件里衣一件薄袍出去?
楼泊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低头看了一眼,抬眸看她:“不好看吗?”
她不喜欢这套衣裳?
“……”
她把人拉回去,换上内里带厚重皮毛的长袍,又披上一件裘衣,才出门。
无风镇只是个小地方,镇子中心就那十条八条街巷,要是不入各村庄,地方着实有点儿小。
来回逛上两趟,她都有些腻了。
“不如——”她建议,“我们去看看山崩的地方怎么回事吧。”
这种时候,危险应该已经排查完,又逢天晴,不会再有山崩这样的事情发生。
楼泊舟还是有些顾忌:“你想看什么,我替你看,回来告诉你。”
“那有什么意思。”云心月嘟囔着,一脸不高兴,连饭都吃得不香了,“我就是远远看看,有什么不对,你马上拉着我飞走就是了。”
她又不是想要去添乱。
就是昨日事情发生得突然,现在回味过来,总觉得不对劲儿。
他们才到这里几日,先是粮草被盗,又是山崩封路什么的,她很难不阴谋论。
特别是她这种打小就爱看包拯电视剧的人,脑袋里第一时间就蹦出来“孤岛模式”四个字。
就好像——
有什么人存心策划这一切,就是为了将他们留下来,不让他们走一样。
此时,主动调查掌握更多线索,才能防范于未然。
云心月将自己的推理跟楼泊舟小声分享。
“沙曦和扶风也在查清楚这件事情,但是他们要管的事情太多了,有时候很难兼顾上。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多一双眼睛去翻找可疑的地方,也出一份力嘛。”
楼泊舟斟酌过后,同意陪她去。
昨日下过一场持久的雨夹雪,山塘镇不比无风镇,风静云低,地上泥泞未干,很不好走。云心月需要一直盯着地面,就怕一个不小心就踏进泥潭,让彻骨寒意从头到脚爬一趟。
“咦?”
走到一半,还没踏上官道,她伸手拉住少年,扯到一边,发现了些许端倪。
楼泊舟看她蹲下,也跟着蹲下,问:“怎么了?”
“这条路上的车辙印,好像不太对劲儿。”她伸手指了指,“你看这印子,像不像有两趟?”
楼泊舟疑惑:“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的车辙印底下,下雨夹雪之前,也有一趟车走过,留下很深的印记,所以我们的车辙印来回两趟,都没盖过。”
往前走了一段,车辙印分开,新旧痕迹有对比,就更明显了。
“很奇怪吗?秋祭之前,各村庄都要将上缴的粮草运到镇子上,这还是乡道,没到官道,他们运粮来往,留下车辙印也很正常。”
官道会定时休整,乡道就全靠县衙和老百姓了。
“不不不。”云心月摇了摇手指,指向刚才的岔道口,“我们回去看看其他村庄的车辙印,你就知道了。”
她在地上捡了两根树枝,当作量尺,去度量车辙印痕的深浅,用簪子刻下对比。
旧的车辙印比新的车辙浅些许。
通往无风镇的几个村子口,他们也都跑了一趟,在不同的木棍上刻痕,再放到一起对比。
“喏,你看看这痕迹。”她将棍子排好,放到楼泊舟面前,“很明显,除了这条道之外,其他村庄的车辙印都很浅。”
楼泊舟蹙眉:“为何?”
云心月也摇头。
“难道,其他村庄的粮食要更轻一些,从这个地方而来的粮食,要更重一些吗?”楼泊舟猜测,“还是说,有人在运什么比粮食更重的东西?”
云心月捏着下巴思索:“县尉说过,山城已经一月多没下过雨……”
楼泊舟转眸盯着她:“他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自己说过什么话,倒是总不记得。
“……”她一巴掌拍到他手臂上,“别打岔,我先说完。那就是说,这些看起来比较旧的车辙印,肯定都是昨天之前的痕迹。”她托起下巴,“这条路,有什么特别的吗?”
楼泊舟顺着看向路的一头:“它最特别的地方,就是通往官道,通往被堵住的山口。”
云心月当即拉他到那边看。
府衙的人在山口,正施工。
赵昭明在一旁监工,充当指挥。
“赵县尉?”云心月惊讶看向他红肿的眼睛,“你这样了……还不能休息吗?”
赵昭明苦笑:“开路之事,也归下官管。”
两国和亲队伍的行程,他一个县尉,哪里敢耽搁。
云心月想起打工的痛,不由得安慰一句:“辛苦了。”
“他不过站在一旁看,哪里辛苦?”楼泊舟嗤笑,“他挑土了,还是撅土了?”
那不都是捕头和征集的农人在办事。
怎的,他还能站累了?那么虚弱?
云心月:“……”
看不出来,他嘴还挺毒。
“圣子所言极是。”赵昭明温和行礼,一脸不好意思,“下官职责之事,不敢说辛苦。”
云心月总怕继续呆着,要扎透对方的心,就把楼泊舟拉走,去看山体崩塌之处。
现场塌陷很严重,整个坡滑落,连底下的岩石层都裸。露坦诚,现于天光之中。
怕她出意外,背后一群侍卫拦着,坚决不让她靠近。
她也不好为难侍卫,便只远远看几眼。
“话说——”云心月转身左右看,“这里倒下来的时候,有树吗?”
她怎么看挖开的土堆旁边,没有树木。
混杂的枯叶就有。
侍卫说:“末将昨日也随同将军来查看过,并没有看到树木横倒,堆积此处的只有沙石泥土。”
“所以,这里之前大量砍伐过木头?”云心月凝眉,“碰上雨夹雪之后,山体临界稳定线崩溃,导致山体滑坡?”
楼泊舟在一旁为她补充信息差:“南陵有《伐木令》,规定过不允许在一片地方大量砍伐树木,更不允许只砍树而不栽种。”
云心月果断往回走:“去问问赵县尉,看看是不是有树头。”
楼泊舟抿唇跟上,死盯着赵昭明立在那里的影子。
真是阴魂不散。
他果然还是太过慈悲,束手束脚了。
“赵县尉——”云心月提起裙摆,遥遥挥手,“问你个事儿。”
见她走得艰难,赵昭明一笑,主动前去迎接:“不知公主有何事吩咐?”
云心月避开泥泞,路走得七扭八歪,一不小心就绊到一头栽进泥坑的枯草,往前扑去。
“啊呀。”
她低低惊呼。
赵昭明快跑几步,顾不得礼仪之事。
“公主!”
他伸长手,张开五指,要去抓少女的手臂,瞳孔微震,神色惊恐。
像是吓得不轻。
下一刻。
柔顺的狐裘从他手背悬空扫过,云心月被身后紧跟着的楼泊舟一把抱起来,稳稳托在怀里。
少年垂眸。
云心月悬着的一口气,呼一下吐出,抬眸看他,弯唇一笑。
“我没事,放我下来吧。”
楼泊舟看了一眼官道旁乱糟糟的草,抬脚扫了扫,扫平一小片地才放她下去。
云心月双脚落地,顺了顺勒着脖颈的裘衣,看向怔愣盯着楼泊舟的赵昭明,轻咳一声。
这人怎么回事儿。
盯着小船儿干什么。
她略蹙眉。
赵昭明回神,赶紧行礼:“公主。”
“嗯。”云心月盯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赵县尉可有心仪之人?”
“啊?”
赵昭明错愕,抬眸看她,又下意识扫过背后楼泊舟。
对方的眼神从云心月后背收回,落在他身上,像是一把带着风霜的刀,表面如春水明亮动人,实则锋锐逼人。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第58章落入温泉池
赵昭明斟酌道:“并无。”
他说话时, 眼神稍有飘忽,一看就是假话。
云心月心里一咯噔,回眸扫了眉眼清艳的楼泊舟一眼, 一个错步把人挡住。
楼泊舟眼神微暗,从少女头顶越过,直直看向赵昭明。
赵昭明总觉得,他们仨气氛有些怪异。
他主动作揖相问, 打破异样气氛:“不知公主找下官,有何事吩咐?”
“哦。”云心月眼神收回来,落在赵昭明身上, “不知县尉有没有留意, 捕头和农人们挑出来的泥堆,有没有树头?”
赵昭明倒真没留意,只好问干活的人。
他们都说的确有。
农人们眼神怯怯看向楼泊舟:“泥堆里有树头, 预兆了什么吗?”
他们这一问, 捕头们也都紧张起来。
南陵盛行巫蛊祭祀,大家都奉圣女和圣子所言为上天警兆, 国情如此, 他们心慌也无可厚非。
但云心月无意引起恐慌。
“没有预兆,只是我闲来无事,随便问问而已。”安慰了大伙儿几句,她又问道,“不知山塘镇近来可有人建房或者大兴土木?”
赵昭明说没有。
建房得用地, 用地就得在县衙登记。
一年也没多少次的事情,要是有, 肯定很快传遍县衙,人人皆知。
奇怪。
要是赵昭明没有欺瞒, 那这树……到底上哪里去了?
云心月疑惑,且怀揣着疑惑,顺着地上的车辙印,不知不觉走向路的另一端。
春莺看她越走越偏,忍不住小跑向前,越过自家圣子,担心道:“公主,这边雾瘴浓重,还是不要继续往里走了。”
她心里怪慌的。
脚步停住,越来越浅的车辙印断了。
“阿舟。”云心月提衣蹲下,朝楼泊舟招手,“你来看看。”
少年半蹲在她身旁,扫过微微伏倒向前的半枯半青草。
“有脚印,但被处理过,不好追。”
主要是昨日那一场雨夹雪太过持久,将味道和痕迹都覆盖不少。
云心月抬头看了一眼前路。
黏稠潮湿的雾气透着诡异的清灰,将林木鲜明轮廓吞噬,只剩下模糊一片。
明明是正午时分刚过,却像已黑天。
哗啦——
浓雾中撞出来一个人。
唰——唰——
侍卫冲向前,将两人围在背后,对那团模糊影子厉喝:“谁!干什么的!”
“啊?”埋在枯草堆里的脑袋抬起,一脸懵懂,看清楚寒光凛凛的剑后,又用手掌惊惧往后爬,躲开剑锋,“我、我采药而已,没干什么。别、别杀我。”
此人还是位熟人。
“是你?”云心月看着他背着的药篓,奇怪道,“你采药怎么采到南陵来了?”
他不是大周人?
她顺手撑着楼泊舟的膝盖起身,示意侍卫收剑。
铿。
刀剑齐刷刷回鞘。
药郎见着熟人,被吓白的脸上多出几分喜气:“原来是娘子和郎君啊。”
吓死他了。
他赶紧爬起身,有些脸红地拍掉身上枯草,草草收拾形容,行了个揖礼:“许久不见,二位可还好?”
“都好。谢谢关心。”云心月笑着还礼,见楼泊舟不动,轻轻踢他小腿一脚,示意他回应。“不知郎君最近怎么样?”
楼泊舟抬手揖礼,没说话。
“我也好。多谢二位关心。”
云心月再次问他:“话说,郎君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药郎憨憨挠头:“嗐,我常年在三国兜转采药,靠贩卖他们不常有的一些草药,做些小生意帮补家用。”他赶紧从身上翻出过所等公验,“我、我可不是偷偷摸过来的。”
侍卫伸手接,检查过,确定没问题,归还他。
药郎赶紧宝贝揣好,傻笑:“刚才还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十二方相冒出来追我了呢。”
傻笑里,带着劫后余生独有的松懈,连眼角笑意都是舒展,而非紧蹙。
“十二方相?”云心月瞥了楼泊舟一眼,看向药郎,“你见到方相了?”
药郎点头,心有余悸抖了抖,抱紧自己:“嗯,不过那地方已经被摧毁,方相的身子还在石基上,脑袋却四处乱滚,可吓人了。”
吓得他连滚带爬跑出来。
他嘀咕:“早知道就不往那鬼地方跑了。”
这形容——
难道是鬼头寨?
云心月眼眉往上扬了扬,眼珠子一转,看向浓雾深处:“要去看看吗?”
楼泊舟只说:“你想去,便去。”
药郎疑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定在自己滚出来的路上,吞了一口唾沫:“那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座庙都没有,只有个牌坊和满地石头脑袋,可没什么好看的。”他有些后怕地瞄一眼背后,竖起手掌挡住嘴唇,好像怕自己说坏话被发现,悄声道,“太诡异了,还是别去的好。”
春莺听得汗毛直竖,搓了搓手臂:“圣子,公主,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想看看。”云心月转头,看她害怕的样子,随手点了个侍卫,“你们两个,在外面接应,要是有什么不对,回去找沙曦将军他们。剩下的人,跟我和圣子走。”
圣子?公主?将军?
药郎瞪圆眼睛,一脸震惊。
云心月朝他颔首:“谢谢你告诉我们,不过我和阿舟,还是想去看看。”
她扭头看一眼楼泊舟。
得到回应,便抬脚踏入浓雾中,向林子深处去。
深处杂草丛生,乱石堆积,厚重的枯叶堆底下也常常藏着深坑。
开路的侍卫不得不捡一根粗棍,戳一下前路才往前踏步,生怕一头扎进坑里上不来。
大家动作都十分警惕小心。
翻过一个小坡,雾色更浓重了,断后的侍卫甚至看不清楚开路的侍卫身影。
云心月伸手抓住楼泊舟的手掌,怕走散。
下坡路比上坡还要难走,她不得不借力慢行,让秋蝉也托她一把。
走这样的地形,南陵的侍卫显然比西随的侍卫要轻松自在很多。
“公主,这地方是不是有些古怪。”西随侍卫扯了扯自己的甲衣,英气的一双眉碰撞,“我怎么感觉越来越热了。”
云心月闻到空气里隐隐的硫磺味道,回她:“这边可能有温泉。”
“嗐。”南陵侍卫搭话,“山城的鬼头寨,好像就在这个方向,听闻鬼头寨冰火相融,一半终年酷热像夏天,一半终年苦寒如严冬,堪比地狱。”
早些年,当地县令觉得这地方不详,干脆砸了。
他们远在都城都听说过此间事。
毕竟,在南陵境内,敢对鬼神动手的没几个。
——大家伙都怕遭报应。
那县令砸完,不出众人意料,很快便害大病去了。
要不是圣子在这里,他们说什么也不敢去那种地方。
侍卫把这些话也说给她听。
“这么神奇?”云心月一脚踏上平地,看向楼泊舟,“你也听说过吗?”
楼泊舟侧首,垂眸,“嗯”了一声:“书上看过。”
下坡后,沿着往后伏倒的草前行,碎石渐多,草渐稀疏,地方瞬间开阔,袒露一片平地。
平地延绵处,两根瘦弱杆子撑着薄薄牌匾,在浓雾中露出模糊身影。杆子两侧爬满人高的野草,还有藤曼死死攀附有些腐朽的瘦木。
云心月抬头,一字一顿念出斑驳、灰败的字:“鬼、头、寨。”
呼呼——
山风涌着水汽起,浓雾滚成一团,没有消散,只是拨开了拦路的高草,露出牌坊背后不见底的一条路。
路中央,一双凶狠的眼睛凌厉瞪她,龇牙咧嘴,唇角还拖着赤红的涎水,像是刚啃完小孩。
骤然对上这么颗逼真的脑袋,她被吓了一跳,倒退两步,撞入少年怀里。
肩膀撞上宽厚鼓胀的胸膛。
她收紧捏着他的手,掌心微微沁汗。
汗倒不是被吓出来的,而是纯粹的热。
“害怕?”
楼泊舟垂眸看她。
他似乎想要去做点儿什么,帮她消减这份惧意。
云心月拉住他,轻轻摇头:“没事。”
她脱下身上的裘衣,交给秋蝉,还是觉得身上冒汗。
抬脚踏入牌坊内,道路两旁每十余步,就有石座,石座上的石雕有些被砍掉头颅,有些被拦腰折断,断掉的半截和脑袋便滚在地上。
有些甚至从耳朵和眼窝里长出几篷枯草,在青灰色的浓雾之下,显得特别瘆人。
好似死不瞑目,想要呐喊却断了声的模样,总令人疑心它们已化作厉鬼。
云心月贴近楼泊舟。
楼泊舟拉过她微有冷汗的手,将手指塞进指缝。
他不会说什么“别怕”之类安慰人的话,但好歹有直觉支配行动,不算一块直楞的木头。
走上百余步,才见有阶梯,绵延伸向浓雾处,隐隐可见几点立着的屋顶。
大概,就是鬼头寨所处。
他们继续往上走,走了近百步才到山间平地,见着一座破落的寨子。
“这里看起来,也不算富裕,也并不阴森可怕,大多都是茅屋,还有几间瓦房。要不是浓雾弥漫半山,地方应当足够开阔明亮。”云心月转到后山,看着杂树后的一条茫茫大江,问,“为什么会叫‘鬼头寨’这么可怕的名字?”
单纯因为山脚下那些雕像?
南陵侍卫也不知道。
这里没发现粮草,更没有发现消失不见的林木,她转悠一圈,脸色泛红,出了不少汗。
“公主,”知道喊圣子没用,秋蝉只劝云心月,“天色渐晚,还是先回官驿歇息罢。”
云心月从空落落的瓦房出来,挥手扇了扇通红的脸庞:“好吧。”
绕山而下数十步,她发现掩映的草木中,居然还有一条路。路看起来很短,往下斜走,有一方芭蕉叶扎的屋顶。
芭蕉叶青绿暗灰,与浓雾高树近色,刚才自下往上走时,有视觉盲区,他们谁也没* 发现。
“走,去看看。”
她摇摇楼泊舟的手,往那边跨去。
探路的侍卫没来得及抢先,赶紧把人喊住:“公主,还是等末将探路再走罢。”
“嗐呀。”云心月不太在意,摆摆手,“就这么短的一条路,不会有事的,放心好了。”
意外就说就来。
年久无人的潮湿山路,石子上满是苔藓,云心月一脚踩上,哧溜一下,直直滑进屋前温热的池子里,还连带拖了个毫不挣扎的少年。
她从水里冒头时,侍卫再劝她的话,还断了半截,化作一声饱受惊吓的“公主”,在山间穿云破雾回响。
云心月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昳丽脸庞。
日晖从浓雾与密叠叠的枝丫筛过,漏下明暗分割都浅浅的薄光,全都投落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滴。
溅起的水从他鼻梁滑过,点在她鼻尖上。
楼泊舟抬起手指,轻轻刮走。
嗒。
还有几滴水,从他下巴断断续续掉落,砸在她锁骨,顺着往下淌。
他的眼神顺势滑落,凝在线条起伏的一弯锁骨上。
第59章“小月亮,可以吗?”
热雾袅袅。
楼泊舟一只眼写满“情”字, 一只眼写满“欲”字,明晃晃挂在那里,毫不掩饰。
如同他落水也不挣扎, 从容起身一样,任凭情潮将他覆盖,铺天盖地卷来。
这次在体内涌起的感觉很古怪,却又隐隐令人欢喜。
云心月心跳加速, 直愣愣盯着那一双眼睛,不敢乱动。
侍卫见他们近得几乎要贴上的脸,赶紧转身, 闭嘴, 当自己不存在。
转身的动作过猛,被她眼角余光捕捉。
“那个……”她回神,捏紧少年腰带, 脸颊水珠滑落, 一滴滴将池子砸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说话时, 楼泊舟贪心的呼吸急促两分, 几近闻嗅,捕捉吞食她的气息。
他想要贴她更近一些,最好是没有任何距离。
哗啦——
往前一步,水波剧烈晃动。
这一次贴上来的不是从鼻梁滑下的水珠,就是鼻子本身, 轻轻挨靠着。
是一个特别示弱的姿态。
她顿时紧张起来,话也变得虚弱稀碎:“我们是不是……”该上岸, 处理一下身上的衣物。
话还没说完,山间突兀响起一阵歌声。
“新娘新娘, 乖乖上轿。
“花鞋镶边,盖头吊钱。
“白衣红伞,新郎呼喊。
“黑漆酽酽,情意绵绵。”
歌声缥缈不定,如雾如云,似远似近,带着几分诡异。
本想松手的云心月,一下把人抱紧,搂着他的腰肢,抬头四顾,企图找出声音来处。
可头顶只有团浮浓雾,以及参天古木的密密枝丫,哪里能看清楚任何别的东西。
在此情形下,浓雾中黑樾樾横生的枝节,仿佛成了肢节,全是胡乱抓挠的鬼爪。
侍卫抽刀拔剑,严阵以待。
“这是你们南陵的童谣?”她捏住他腰间的银链,拨得链子与锥铃叮当响,问,“怎么那么吓人?”
吊钱、白衣和黑漆是什么鬼。
谁家好人成亲会用上这些东西,这不是葬礼用的吗?!
楼泊舟还没张嘴,心急的侍卫就先说了:“这不能,末将在南陵一十九年,也不曾听过这等骇人的童谣。”
他们的祭祀,傩戏,全是祷词。
正经又虔诚着呢。
“什么吊钱、白衣啊。”西随侍卫捏紧手中刀,锐利双眸扫过疏疏密密的林子,“你们南陵的婚礼这么古怪的吗?”
南陵侍卫急道:“欸,我们没有,这是污蔑!我们南陵的婚事礼节与中原一脉相承,都是绿衣新娘,红衣新郎,只不过我们爱银饰,服制习俗稍有异同罢了。”
“那这唱的都是什么啊!”
“嘶——”南陵侍卫忽然想起来,“好像是狐狸娶亲,才会白衣红伞,轿子涂黑漆。”
“什么狐狸娶亲?你们还给家禽畜生娶亲?”
“不是,就是个传说。”
云心月好奇心旺,受不了他停顿在这里,连忙追问:“什么传说?”
“民间故事罢了。”楼泊舟把话接过,“说山林有白狐,掌财。要是谁家门口突然出现金银这类阿堵物,就要在三日之后,将自家女儿扮成新娘的样子,遣白衣轿夫用黑漆轿子,于子时送到山林里。
“若是狐狸看中,便会现身将她接走。如此,这家人日后必定会发达;否则,便会有灭种绝后之灾。”
云心月:“……”
确定这不是什么拐卖手段吗?
她嘴角抽抽,仰头看楼泊舟:“真有人信吗?”
“不知。”楼泊舟低垂眼眸,看着她脖颈间缠绕的潮湿乱发,手指动了动,“或许有。或许没有。”
南陵的侍卫小声插嘴:“其实,还是有的,末将见过。不过都是假的,只是山匪看上农家姑娘,故意用一些钱,换得对方乖乖把人送上门。”
岂有此理!
云心月拳头捏紧了,硬邦邦的发白:“那现在童谣响起,是有人已经上当了?”
南陵侍卫挠头:“倒是不清楚,阿堵物出现后,连续三日都会有童谣出现,说不准现在是哪一日。末将之前碰上,是剿匪的时候,这童谣也只听军中老将提过,今儿不过头一回听。”
可恶!
云心月脸上浮出怒气。
楼泊舟眼睫毛一动,收紧搂住她的手:“想追吗?”
“能追?”
“能。”
“那就追去看看,到底什么人在搞鬼。”
用这种办法把人拐走,实在罪不容恕。
要是被她抓到——
一定严惩。
大周幻天楼那桩事情,她不好明面上插手,南陵的她总能稍微发言一下吧!
话音刚落,楼泊舟就带着她从水中起身,踏着水面借力,一跃跳上芭蕉叶屋顶,往北追去。
侍卫赶紧跟上。
似乎知道有人追寻,那声音渐渐飘远,慢慢气弱,最后干脆不唱了。
幸好他有蛊虫追踪对方,不管对方唱歌不唱歌,只要气息不断,就没有办法彻底躲过。
只是,追了没一阵,气温慢慢下降,他们像从夏天一脚踏进冬雪天,冷得不行。
下过水的云心月更是觉得自己像一尊冰雕,由内而外透着冰凉气息。
她本来还想忍一阵,但身体实在老实巴交,不善伪装,牙齿“咯咯”碰响,诉说冷意。
与她紧贴着的楼泊舟,能感觉到两人相触的肌肤,温度已经越来越低了。
刚才浸湿的发,还拢上薄薄的霜。
他停下,捏住她的手:“现在是不是很冷?”
掌心笼着的手,是未曾感觉过的低温,但这意味着什么,他却并不十分清楚。
两人一直相贴的半边身,温度尚暖,另外半边没什么感觉,以至于他没能及时觉出异样。
“还……还好。”
话刚说完,就打了个大喷嚏。
怕她感染风寒,楼泊舟掉头就走,想带她回到刚才的温泉池子里浸泡。
“别。”云心月揉了揉鼻子,抱紧他,“你冷吗?要不要让秋蝉把大裘拿来给你换上,我们继续追。”
还没找到唱童谣的人,不知会不会有姑娘被拐,落入贼人毒手呢。
“我让银十给秋蝉他们带路。”
唱歌的人气息并不浑厚,不是武功多高的人,侍卫对付得了。
他们去和侍卫去,没什么区别。
楼泊舟折返时,丢下吩咐,一下便没了影。
西随侍卫不放心丢下自家公主,只派两人跟随追踪,剩下四人拿了两人的裘衣折返。
初初回到温泉池子泡着,云心月也在一个劲儿打颤,骨头叮咚响。
气喘吁吁追回来的侍卫道:“公主,请将衣物脱下,末将给您烤干再穿好。”
温泉池子也不能一直泡。
“好。”
外衣和中衣她脱得利索,但是里衣之下就是小衣,她迟疑了一下。
楼泊舟看着她悬在水面的手指,眼眸轻动,看向芭蕉顶的屋子,抬脚走去打开。
里面也是温泉池子。
还是活水,比外面的池子干净。
他将少女抱进去:“脱吧。”
云心月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咬牙把里衣也脱了,给侍卫拿去外面生火烤干。
“你——”她小声道,“也脱下来,交给她们烤干吧。”
楼泊舟定定看着她脸庞,确定她是真心说的这句话,而不是客气一下,才将衣物脱了丢外面,把门关上,只穿一条黑色丝绸长裤下水池子里。
少年幼时在十万大山横穿,身上的肌肉就像天生长成的一样,板板正正,块块垒垒,十分分明。
像旷野的山,起伏连绵,带着一股浓重的野性,与那张雌雄莫辨的温柔少年脸庞截然不同。
他走到云心月旁边坐下。
淡淡的杉木香与白茶香变得浓厚,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与气息,占据四周。
没有衣物阻碍,皮肤直接相触,明晰触感传来,让他水下的手掌忍不住收紧。
云心月咽下一口唾沫,侧过身去,露出雪白后背。
她紧张。
转过去悄悄吐一口气。
楼泊舟往后靠坐,伸手把人提起来,放到身前坐着,从背后拥抱她。
力道很松。
只要她不愿意,随时都能挣扎开。
可她没动,只是不自在,脊柱挺成被晒干打磨过的木,直得很不自然。
他贴上去,将下巴靠在她肩膀上,细细觑她眼角肌肉。
好似没有不高兴。
他又继续试,将鼻梁贴上她的脖颈,鼻尖在危险的筋脉上轻轻蹭着,带着温热又滚烫的气息,全部缠在她脖颈上。
“小月亮……”
他柔柔唤她名字。
语调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低沉、轻缓。
“做什么?”云心月脖颈敏感,瞬间起了一层寒毛,“你、你……”
细碎的一个个吻,伴随楼泊舟警惕盯梢的双眸,落在她脖颈上,令咽喉的字眼全部滑落肚子,一个也蹦不出来。
他的下巴就抵在她肩膀的湖绿小绳上,偶尔会蹭上,像弹奏琴弦一样,捻动着一弯,好似要绷断。
“想亲。”楼泊舟埋在她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小月亮……”长长一声喟叹,“想亲亲别的地方,可以吗?”
他说话也不耽搁亲,殷红的、沾惹水汽的唇瓣,从她脖颈一点点往下,移到肩膀。
“啾。”
云心月缩了下肩膀,没躲开。
楼泊舟埋在肩上的唇瓣弯了弯,用脸颊蹭着她的手臂,一路滑到手腕上,用鼻尖贴着转动,闭上眼睛,抬起俯下的脸庞,在她掌心轻落下一吻。
温热贴着温热。
“小月亮,可以吗?”
他又问,睁开被水汽晕染的黑亮眼眸。
那双漂亮深邃的瞳孔,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眼,像在故意蛊惑她。
放出一对细细柔柔的钩子,从她眼睛探进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不疼,却极痒。
云心月听到自己回应了。
她说:“好。”
完全不由自主。
楼泊舟眼里亮色更深了,张开红唇,露出白齿,偏头在湖绿系带上一咬。
嘣。
温热呼吸转到肩上,他叼住绳子,一拉。
系带漂浮水面,被热雾吞噬。
第60章你现在就教我罢
云心月水下的双手握成拳头。
脖颈一紧, 皮也收缩,突现的单薄软骨像要破皮而出。
感觉到呼吸从肩上游移而上,她不禁扬起脸, 闭上眼睛。
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唇上。
微微一碰。
“阿月,别怕我。”楼泊舟伸手,将她后脑勺托住,正过她的脑袋, 黑亮眼睛注视着她。
云心月又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他眼眸。
“阿舟……”
“别怕我。”楼泊舟看着她的眼睛,在她唇瓣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不伤害你。”
永远都不会。
云心月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
但是要她完全不紧张害怕, 好像有点儿难。
“你说过,你会教我怎么亲一个人。”楼泊舟说这话时,唇瓣稍稍离开, 但也只在毫厘之间。“你现在就教我罢。”
他想亲她。
现在就想。
很想。很想。
焦渴的咽喉不住吞咽, 眼神也黑得像是能吞人,炽热的呼吸跟随水汽, 将她脸颊扑得通红。
可他却没有动, 只是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扶着池子边沿。
温泉水东出西流,自他们腰腹滑过,像是安抚这对青涩的年轻有情人。
云心月被他看得愈发紧张,忍不住伸舌舔了下嘴唇。
吻技什么的, 其实她也没有实战练过,只有文字与影像资料的观摩经验。
要教的话, 恐怕会暴露自己的生疏。
冒头的一点红色,被楼泊舟瞧见, 他下意识低头捕获,像是追赶猎物的优秀猎户,一下就抓住,卷回自己的领地,牢牢压制。
“唔——”
云心月撞上他,忍不住伸手压住他肩膀,推了推。
呼吸都被吞没了。
楼泊舟马上松开钳制。
“对不住。”
他哑声道歉。
云心月愣了一下,结巴回了一句:“没、没关系?”
她不是紧张,就是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教我,我都听你的。”
轻一点儿也好,重一点儿也好,无论怎样都好,只要能让她高兴就好。
“那——”云心月垂眸看一眼他的唇,又抬眸看他眼睛,反复几次,“我开始了?”
“嗯。”
她侧头贴过去,有些生涩地触碰他的唇。
脑子里的知识与情绪在打架,慢慢,情绪占了上风,让她渐入佳境,捧着少年的脸,让他浸染自己的味道。
楼泊舟放在池子边上的手不断收紧。
鼻腔里,属于她的味道太浓烈,让他想把人塞进身躯里。
他轻轻颤抖,抑制着。
“会了吗?”
云心月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楼泊舟膝盖一抬,压到石阶上半跪着,俯身靠近她:“我试试,阿月可要物勒工名,以考吾诚,看看及格与否。”
不在他身上镌刻她的名字也行,像之前那样,在他肩上咬一个牙印,深深的,能把微微刺痛的感觉绵长好几日。
他很喜欢。
想着,他牙齿刮过,用力吞咽。
云心月抖了一下,伸手将他后脑勺扣住,一松一紧,矛盾之极。
他的脑袋抵在她锁骨上,滑落的发丝全部堆在她腰间、腿上,紧紧缠绕。
水波晃动时,顽皮的墨发还会挠她的腰肢。
“小船儿……”
她闷哼一声。
声音温柔软和极了,像生出一只暖暖的手,在他耳朵里面轻轻顺着一切涌入的东西,生怕伤着他。
从来没有人用过这种饱含感情的声音喊过他。
恶毒的、谩骂的、惊恐的、敬畏的声音,都曾在他耳边呼喊回响。
唯独这样的,从来没有过。
楼泊舟忍不住松开嘴巴,往上亲亲她的耳垂,半是求半是哄,对她说:“再喊喊我。”
就在耳边喊。
云心月喘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带着温泉池子的热与潮湿,冲进他耳朵里。
“小船儿。”
“嗯。”
楼泊舟垂下眼皮子,盖住有些发烫的眼睛。
因为这个听起来显得有些稚气的名字,他甚至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好像如今的自己,已经是全然不同的自己。
他摸了摸少女不如池水温热的肩膀,用手搓热,把人往下按了按,撩水没过她肩膀。
看着膝盖半跪石阶的楼泊舟,云心月抬头看他,眸中还有密布的水汽。
他怎么停下来了。
“你冷不冷?”
少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只垂首看着她,像是等待什么命令一样。
云心月莫名就有些害羞,伸手环住自己。
“不冷,这里热着呢。”她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空位,“你要不要坐下来,老弯腰站着怪累的。”
楼泊舟并不累,可他没有拒绝,重新把少女抱起来,放在自己一条腿上坐着。
大腿外侧贴着的东西实在热,云心月忽略不能,动弹不敢。
“你……还好吗?”
“嗯?”楼泊舟想着让她咬自己一口的事情,应声后才明白过来她问什么。
他眼神闪了闪。
“你想看看吗?”
“啊?”
楼泊舟重复了一遍。
他天生没有触感,对俗世接触也不深,天生缺乏羞赧这一类的情绪。
甚至,连对情绪的敏锐,都是日复一日训练的成果,并非天然而有。
自然,也就不会觉得遵从内心有什么难为情的地方。
云心月耳根滚烫,没有开口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便明白,这是可以随他怎么办的意思。
哗啦——
水波晃动一瞬,底下冒出一长抹弯弯的粉色。
溅起的水花落到少年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滴落,映衬那种秾丽的脸,宛若朝露坠在蔷薇上。
艳丽荼蘼到极致。
她不争气地吞了一口唾沫,有些窘迫,又有些好奇想看。
活了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看呢。
“你可以随便看。”楼泊舟说。
云心月嗓子着了火:“怎、怎么能随便看,我、我看完了。”
“你再看看罢。”楼泊舟俯身,在她肩上亲了一下。
他的呼吸很急促,身体也略有颤抖。
云心月脸皮也烧起来了,视线撇开又落下,如此反复。
楼泊舟后背挨在池子边上,歇躺下去,舒展着漂亮的躯体。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用鼻尖轻轻蹭她手腕,蹭得她痒,笑出声来。
“你怎么跟小动物一样啊……”
居然喜欢用脑袋和鼻子挨挨蹭蹭,像是求顺毛抚摸一样。
“这样,是不好,不可以,”楼泊舟睁开眼,顺着手臂看她,“还是,你不喜欢?”
他眼眸漆黑得过分,哪怕眉弓是舒展的,看人的时候也给人一种攫取、捕捉的危险感。若是配上唇边常有的温柔笑意,倒是能让人忽略这一点,只觉得他实在和气、漂亮。
“你这好看的皮囊,就是用来蛊惑人的吧。”云心月忍不住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小声嘀咕,“谁会不喜欢啊……”
就是不敢沉溺。
楼泊舟唇边的笑意深了些:“那你喜欢吗?”
云心月哼唧一声,没回答他,转移话题:“你怎么还这样,要不要我游到另一边去,给你腾个地方?”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走到另一边。
楼泊舟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抬眼看着她:“我看过避火图了。”
避火图,什么避火图?避火……
她这下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
“别紧张。”楼泊舟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我虽看了,却还没试过,并不会此事。更不会在弄明白之前,让你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他总觉得她会疼。
不舍得。
“危险?”云心月莫名看他,“你看的不会是消防救火图吧?”
楼泊舟直言:“不是,是两个人结合。”
云心月:“……”
不知道她扎进池子里,能不能消缓一下尴尬。
“我知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但是对我来说没有用。”楼泊舟说。
他感觉不到自己。
云心月下意识接话:“什么办法?”
话音还没落,她就反应过来了,有些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恨自己嘴巴那么快做什么。
“你帮我。”
云心月捂脸,心里有八百只猫咪在抓挠纸板,哗哗一顿噪响。
明知道少年直白,为什么要接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话她接不了。
“你不必为难。”楼泊舟替她接了。他拉开她的手,放在手边又亲了一口,“我无妨。”
知晓情潮由来,他就能安心。
为她生起的东西,怎能为难她呢?
这不合理。
云心月支吾了一阵:“其实,我也没那么不情愿……”怕他误会,她赶紧补充,“不过今天还不行,下、下次吧。”
楼泊舟眸底明亮,又用鼻尖蹭了蹭她手腕:“好。”
不是下次也行。
她心里愿意就很好了。
“我还想亲,”少年眸带期盼,嗓音沙得像磨出血腥,“可以吗?”
“……下次在同一个时间段,你可以不用问。”
“好,不问。”
“………………”
水波静了又荡漾,荡漾了又静。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侍卫敲门递衣,让他们将贴身的衣物拿出去烤。
等两人干爽出门,天色已黑全。
秋蝉他们也回来了,但是带回来的只有两只可怜的鹿,并没有抓到人。
“我们都快要追到高阳国去了,还是没能找到人。”
高阳与南陵交界处有一个天然的峡谷,峡谷深不见底,一直裂到山城,才有平地接壤。
圣子的蛊虫肯定不会追错。
若是林子里追不着人,人总不能跳进峡谷去了。
真跳了,也没必要再找了。
楼泊舟没说什么,只道:“先出去罢。”
阿月该饿了。
抓不到人,云心月心里总是有些担心,碰上扶风和沙曦来接他们,便将此事说了。
“此事转交当地县衙就好,公主不用费神。”扶风这么说。
沙曦将马车上的脚凳放下:“公主先回去用膳罢。”
云心月扶着楼泊舟的手,准备上车。
忽地。
林间又响起了那首童谣。
这一次,伴随童谣出现的,还有女子缥缈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