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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礼物 要是再来晚一点,我就不送了。……

    梁家的家庭成员, 一年难得齐聚一回。

    除夕这天,保姆和管家大清早就在桌台上摆好新鲜果盘。

    胡继白也起了个早,特意上门拜访梁家, 赠送他手写的“福”字和对联。

    据胡继白说, 这些笔墨经过祈福施法, 能保梁家人来年顺利安康。

    梁兴华大悦, 招手唤保姆。

    保姆小心翼翼接过喜庆的大红色纸张。梁兴华和胡继白聊天的功夫, 她和管家将“福”字倒贴在玻璃, 对联则挂在门框和横梁。

    “诶不对不对, 联子再挂高一点!”胡继白快步起身, 回头道, “梁董,您稍等片刻, 这门联贴的顺序方位都有讲究的,我去盯着他们。”

    毛笔字是胡继白一项颇为骄傲的手艺, 他负手而立梁宅的大门外,欣赏自己的作品, 再想起这一年来从梁家赚到的咨询费, 嘴角弧度根本压不住。

    一抬头, 恰巧撞见正打算出门的梁泽。

    胡继白摸了摸鼻子,笑容凝固。他深知梁泽不待见算命这门伟大学科, 是以在梁泽面前, 常常刻意降低存在感。谁让这位是梁兴华最宝贝的孙子呢。

    但今儿梁泽不知中什么邪,见了他,不仅主动打招呼问好,还说有事请教。

    胡继白受宠若惊,有生之年, 能从梁泽嘴里听到“请教”。

    花园角落,胡继白一愣,错愕地望向梁泽:“你说谁?岑依洄?”

    梁泽“嗯”一声:“就是我二叔香港带回来的那个未婚妻的女儿,你帮她算过命。”

    “我记得。”胡继白稍作回忆,“小姑娘是个随波逐流的命。”

    就像盛开时芬芳绚烂的春花,最终难免于枯萎飘零,聚散无定。

    胡继白当初惋惜过岑依洄的命格,所以印象深刻。他敏锐察觉,梁泽听完他的话,心情不太好。

    “不过呢,命运这种东西玄之又玄,我算的是她先天的命,后天的运会变,还能人工干预。”胡继白话锋一转,煞有其事,“我认识一位师兄,他会改运,就是收费贵一些,需要联系方式吗?”

    梁泽:……

    心说自己真是魔怔,没事向江湖骗子讨教算命。

    岑依洄在他身边,怎么可能命运飘零?根本是多虑-

    伴随引擎轰鸣,跑车滑出车库扬长而去,直奔建德花园。

    尚在睡梦中的岑依洄被梁泽捞出被窝。

    清梦受惊扰,岑依洄懒洋洋地伸出胳膊,缎面睡衣丝滑柔顺地掉下一截,露出一段白皙手腕。

    岑依洄圈着梁泽脖子,闭眼倚靠他胸口,“怎么来那么早?”

    梁泽低头亲一亲她的嘴唇:“带你去个地方。”

    还卖关子。

    但岑依洄确实被勾起好奇心。

    除夕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岑依洄没有家人陪同过节,但也隆重地梳妆打扮。

    端坐镜前,捏着眉笔细细描摹眉型,目光不经意抬起,忽然看到她身后的梁泽。

    梁泽静静地立在那里,双手抄兜,挺拔的身姿多了分平日少见的慵懒随性。

    “梁泽哥哥,稍等哦,”岑依洄在化妆包里翻找定位夹,“我马上好。”

    “不急,慢慢来。”梁泽上前一步,微微俯身,目光平静深邃的目光,与镜中的岑依洄视线相交,“依洄,带好换洗衣服,今晚和我在一起,不回家了。”-

    跑车沿滨江道路行驶。

    岑依洄单手支额角,望着一幅幅熟悉的街景,福至心灵:“梁泽哥哥,我知道了,我们是要去你新买的那套房子。”

    梁泽挑了挑眉,“原来你还记得路。”

    房子装修好已有一阵,目前是空置状态。

    车辆径直驶入新房地库,停完车,梁泽一手拖着岑依洄的箱子,另只手牵她上楼。

    临江大平层的装修以深灰、白色、木色为主,客厅、餐厅和厨房一体化,空间通透。向外望去,阳光正好,江面波光粼粼。

    梁泽揽着岑依洄肩膀,走近南向的一间房,推开深色房门。

    入眼,是一间改造过的舞蹈房。

    岑依洄愣住。

    房间地面铺设了专业的舞蹈地胶,墙壁安装无缝贴合的大块落地镜,落地窗边新加的芭蕾拉杆,显然是为岑依洄量身定制。

    耀眼明净的光线洒入屋内,岑依洄脚步停在明暗交界处,转身望向梁泽。

    “你常去的那家自助舞房,白天名额紧俏,每次只能预约晚上,时间不自由。”梁泽解释,“所以我临时让人在家改了间舞房,以后想练随时过来。”

    岑依洄不想扫兴,但还是实话实说:“其实没有必要的。”

    “你总是晚回家我也不放心。”梁泽说,“就来我这里练吧。如果我在申城,练完我送你回家,如果我不在,你就住这里。”

    岑依洄瞪大眼睛:“住这里?不太合适吧。”

    梁泽睨她一眼,轻笑:“合适,有客房。”

    岑依洄:“……哦。”

    寻常人家忙着除尘扫屋准备佳肴,而岑依洄的除夕,被梁泽带去录进门指纹和个人信息。

    录完后,梁泽抱着岑依洄坐在客厅,“今天别回建德花园,就待在这里。帮你叫了餐,下午送过来,等我晚上家庭聚餐结束就来找你。”

    鉴于周惠宣和梁世达错综复杂的爱恨关系,岑依洄三令五申,不许梁泽在梁家走漏两人交往的风声。

    梁泽在这点上倒也同意。他刚毕业,岑依洄刚上大学,万事起步阶段,必须以稳定为主。

    否则,一旦他透露目前有正式的交往对象,梁家人明里暗里非得把他女朋友的个人资料掘地三尺挖出来。

    那就不能缺席最重要的家庭聚餐,只能委屈岑依洄一个人过节。

    梁泽再次保证:“我一定尽快过来。”-

    入夜,梁家餐厅的水晶吊灯摇曳光辉。

    胡桃木圆桌中央摆满丰盛菜肴,保姆端来托盘,上头整齐排列白底蓝纹的名贵青花瓷汤盅,“佛跳墙来咯。”

    每人分一份,手脚手脚利落地依次揭开盖子,海陆珍馐慢炖后的浓郁香气扑鼻而来。

    吃饭间隙,梁泽悄声让保姆打包一份汤品,放他车里,不要对外声张。吩咐完,递给保姆一个额外的新年红包。

    梁家的除夕传统,就是一起吃一顿晚餐。吃完后,梁兴华早早地回西楼休息,而梁世达最近交了新女友,佳人有约,随即也出了门。

    梁泽拿了外套,搭在臂弯,正要去车库开车,被他爸梁闻骏喊住脚步。

    梁闻竣立在楼梯转弯平台,提了下眼镜,“梁泽,你最近不着家,我都找不到你人,现在有空聊一聊吗?”

    梁泽想了想,说可以。

    梁闻骏和赵仕媛这趟回国,打算待半个月,先带小儿子梁臻在周边城市玩一圈。但最主要的目的,是做大儿子梁泽的思想工作,让他去新加坡接手家业。

    书房里,梁泽接过梁闻骏递来的两份文件,一目十行扫了眼。

    一份是梁家夫妇在新加坡的医药公司的运营情况报告,包含目前的营收、产品线,另一份是公司海外岗的职位安排。

    梁闻骏的意图很明确,让梁泽先从公司基层做起,熟悉业务运作后,逐渐接班。

    “梁泽,我和你妈妈年纪上去了,弟弟还小,家里生意总要有人管。”梁闻骏拍拍梁泽肩膀,“ESS集团虽然顶尖,但赚的钱,肯定不如在自家公司当股东和管理来得多。”

    “我对医药行业不感兴趣。”梁泽合上资料。

    “兴趣这种事,总能培养的。”梁闻骏不以为然,“如果你想搞金融,我认为来新加坡也是个好选择。新加坡营商环境稳定,金融监管体系完善,对全球资本的吸引力慢慢超越香港,你在那边潜力更大。”

    “爸,我不打算去新加坡。”

    梁闻骏夫妇年轻时执意脱离正晴集团,在新加坡创业,顾不上年幼的梁泽。后来事业稳定,梁泽也长大了,他们突然又有了梁臻陪伴膝下。

    对梁泽的亏欠,全弥补给了梁臻,是以将小儿子自小放在身边养。

    但梁臻年纪尚幼,不爱上学,门门功课挂底。梁闻骏夫妇不再用给梁泽的那套严格标准要求小儿子,唯愿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

    梁闻骏思忖片刻,劝道:“趁年轻,多去外面的世界闯一下更好,不光是工作,还有生活。我新加坡的合作伙伴,过完年来申城考察,他女儿与你年纪相仿,到时一起吃顿饭,相互认识认识。”

    “我的工作生活,我有自己的安排,你和妈妈不用担心和干涉。”梁泽目光沉静,语气坚定,“我还有事,先走了。”

    梁闻骏拧了下眉-

    除夕夜晚,街道空寂,梁泽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眼角余光,瞥见江边绽放几簇绚丽的烟花,他踩下油门加速。

    停好车子,带着保温盒跨步而出,闪身进了电梯,动作比平日急促焦躁。

    梁泽到门口时,刚要按指纹,房门忽然从内打开,温暖的气息驱散了他身上的冷意。

    一条裸露的手臂将他拉进屋内。

    砰,门突然合上。

    “新年快乐!”岑依洄扑进梁泽怀里,撒娇的语气明朗轻快,蕴含一丝有人陪她过除夕的喜悦,“还说尽量早来呢,这都几点了。”

    “对不住,让你久等。”梁泽自然而然地抬手环住她,目光落到她的装扮,唇角勾起一抹携带深意的笑,“可是依洄,你为什么穿芭蕾裙?”

    岑依洄眨了眨眼:“打算给你送新年礼物,要是再来晚一点,我就不送了。”

    第42章 接受 岑依洄捂住梁泽的嘴巴。

    岑依洄精心准备的礼物, 是芭蕾舞剧《睡美人》第一幕中,奥罗拉公主的登场变奏。

    这一幕是公主经典的“亮相舞”,包含跳跃、转身、回旋等复杂动作, 对舞者技术要求非常高, 是岑依洄最擅长的片段之一。

    岑依洄双手放在梁泽肩膀, 轻轻将他按坐在舞房椅子里, “梁泽哥哥, 稍等片刻。”

    她调弱了舞房的灯光, 光线柔和地映衬轻盈的舞裙, 弯腰调节音响, 一边测试音效, 一边同梁泽讲述《睡美人》故事的大致内容,生怕他跟不上节奏。

    准备就绪, 音乐缓缓响起。

    梁泽的眼神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岑依洄深吸一口气, 在他的注视下,举起双臂, 脚尖轻轻点起。她表演经验丰富, 练习过无数遍的动作优雅而流畅。

    旋转时, 瞥见梁泽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体各处, 捕捉她的每一拍肢体语言和停顿留白。

    那种神情不单纯是欣赏, 还含有一种男人视角的打量。分明在表达,吸引他的根本不是舞蹈,而是岑依洄这个人。

    岑依洄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脚步跟随音乐慢慢停下来,低声问:“你看懂了吗?”

    梁泽唇角跃起一丝坦然的笑:“没有。”

    但不妨碍他的感官已经得到享受。

    岑依洄顿时语塞, 忽然后悔跳舞的决定。

    这是她和梁泽交往后的第一个春节,本想给梁泽送一份惊喜。思来想去,技艺精湛的芭蕾舞是最拿得出手的技能。

    在岑依洄的幻想中,她献完一支舞后,将用一个优雅的鞠躬姿势谢幕,然后梁泽起身为她鼓掌。趁气氛和谐,两人或许顺其自然接个吻,开启美妙的除夕夜晚。

    然而事与愿违,演出到一半,莫名的害羞和局促涌上心头,导致她动作拘谨发挥不稳定——当然凭梁泽的鉴赏力是发现不了的。

    岑依洄请了清嗓:“已经跳完了,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嗯?”梁泽说,“音乐好像还没停。”

    岑依洄欺负梁泽不懂行,胡说八道:“后面的动作大同小异,跳到这一段就可以。”

    “可别骗我。”梁泽声音低哑轻缓,“我看过你十五岁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的《睡美人》。”

    岑依洄的表情精彩纷呈,先是诧异愣怔——梁泽怎么会看到?难道他当时在俄罗斯?

    随即否定自己——不可能的。梁泽就算在俄罗斯,也不会进剧院看芭蕾舞剧,顶多看过她跳舞视频。

    想明白后,岑依洄阴阳怪气道:“我和妈妈进梁家前,生平履历大概已经被你们调查了个底朝天。”

    梁泽扣住岑依洄手指,拉她坐在自己腿上,哄道:“当初二叔提供你的往期舞蹈影像资料,让我帮你联系舞蹈机构。”

    梁世达曾经真心打算将岑依洄当做女儿培养。

    梁泽察觉岑依洄有点走神,在她腰上轻捏一把,“先不说这些。我打包了一份汤,张姨炖了很久,尝尝?”说着,掌心在她腰间停留丈量,开玩笑补了句:“太瘦了,我抱你都不敢太用力。”

    岑依洄长年累月进行舞蹈训练,腰腹曲线紧致流畅,全身下上没有一丝多余赘肉,只是外表看着纤瘦,但内核并不弱,毕竟身体力量不足的人跳不好芭蕾。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腰,笃定道:“没关系,可以用力的。”说完强调一句:“我的意思是可以用力抱我。”

    梁泽没忍住,笑出了声。

    岑依洄脸颊不由一红,想推开梁泽站起身,手贴上他的胸膛时,身下动作忽然僵了僵。

    梁泽起的反应鲜明昭彰,透过布料传递给她。有过亲密接触,岑依洄自然明白梁泽想做什么。

    她既然答应除夕夜不回建德花园,那就说明做好了和梁泽发生关系的准备。

    “先喝汤。”梁泽倒是不急色,他极好地隐藏住欲望,拍了拍岑依洄的腰臀,“起来吧。”

    “我……”岑依洄没起身,双手扶住梁泽的肩膀,目光闪烁一瞬,讲了个完全不想干的话题,“……上次磨肿的地方,已经不疼了。”

    话音刚落,房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梁泽直勾勾地盯着岑依洄:“你这样说,就代表同意和我上床,我没理解错吧?”

    岑依洄被他深邃的目光迷惑,点了点头。

    下一秒,梁泽神情骤然染上一层侵略感,他托抱起岑依洄,从离开舞房的那刻便开始和她接吻。

    暧昧的亲吻声在空气中萦绕。

    梁泽踢开卧室房门,门板撞击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岑依洄心头一颤,双腿夹紧梁泽的腰。随即,她被放到床上。梁泽目光灼热,呼吸急促,褪去上衣,覆住她的身体。

    舞裙撕裂的声音在卧室里格外清晰,被扯毁的布料像蝴蝶一样翩落地板。

    岑依洄的指尖揪住床单,看着梁泽撕开包装,她的体内蔓延难以言喻的燥热。

    ……

    梁泽安抚地喊了“依洄”名字。

    但岑依洄无法回应,无措地抱住梁泽,眼前一片混沌。那种恍如被硬生生剖开的痛疼让她难以承受。

    梁泽喉咙紧绷干涩,想要得到的欲望搅得理智所剩无几。

    他温柔地捧起岑依洄的脸颊,一狠心,欺身上前,在岑依洄的哭腔溢出之前,俯身吻了上去。

    ……

    被子和床单压出凌乱不堪的褶皱,暧昧声响不绝,一直持续到时钟走过零点。

    梁泽埋在岑依洄颈窝喘息,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岑依洄后悔了。

    应该先喝汤的。

    原本认为完事后喝汤补充体力,这样的程序更合理,但低估了梁泽的兴奋程度。

    一次,两次,三次,弄到后半夜,保温壶里的佛跳墙都凉了。

    刚开荤的男人有瘾。

    整个寒假,梁泽肆无忌惮,岑依洄被迫和他厮混。

    白天,两人窝在家里。

    岑依洄练舞之余,在桃花源网站的原创板块上,翻译一本小说。作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匿名用户,IP地址显示来自英国牛津,除此以外信息全无。

    梁泽打了一杯咖啡,放到岑依洄手边,从背后圈抱住她。梁泽扫了两页论坛英文,问:“这写的是科幻小说?”

    “对,末日科幻背景下的生存小说,主角是个医学生。”岑依洄饶有兴致地查资料,“这部小说很特别,涉及许多医学专用术语,我看没人翻译,就想试试看。”

    岑依洄每翻完一段,神秘高冷的原作者就在后台私信一句中文的“谢谢”,除了这两个字,再无其他交流。

    梁泽将岑依洄圈在怀里,陪她敲字。手机突然收到梁闻骏的信息,说他新加坡的合作伙伴带着女儿来申城了,女儿大学主修也是金融。让梁泽“尽地主之谊,抽空招待人家吃顿饭”。

    岑依洄翻了两个小时,眼睛干涩,往后一靠,把梁泽当抱枕。

    梁泽拒了梁闻骏的饭局安排,关闭手机,低头亲岑依洄的唇角,“下午想出门逛吗?”

    岑依洄睁开眼睛:“去哪里呢?”

    视线一相交,还没商量出目的地,两人情不自禁开始接吻,吻着吻着,事情不对劲了。这大概是年轻情侣的通病,精力旺盛,随时有需求。

    光天化日,岑依洄被梁泽按在上位,在客厅沙发弄了起来。岑依洄不敢大幅度动作,挣扎着要去关窗帘。梁泽探手轻揉安抚,说玻璃是单向的。

    梁泽有奇怪的癖好,他喜欢激出岑依洄天性中随心所欲、彻底放开的一面。每当看到她清高冷艳的五官染上欲色,那种反差,总令他生出难以描述的快感和征服欲。

    “没人看得到。”

    “自己动。”

    “叫出来,不要闷着,我喜欢听。”

    “……”

    岑依洄捂住梁泽的嘴巴。

    午后的客厅被阳光填满,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偶有隐约的声响传入屋内。岑依洄撑在梁泽胸前,慢慢坐到底,主动接纳梁泽的所有。

    很堕落的生活。

    她好像并不讨厌。

    但堕落了一个寒假,岑依洄体力跟不上,跳完舞总觉得腿软发抖。

    幸好年后大学很快开学了,梁泽也被导师召唤回北京,两人的荒唐日子总算告一段落。

    一开学,舞蹈协会的选拔提上日程,岑依洄毫无疑问地拿到名额。她在电话里向梁泽报喜,告诉他,同行去日本的还有那位嘉兴的朋友,苏睿。

    情侣电话聊天仿佛在记电子流水账,事无巨细分享自己的生活,岑依洄坐在校园的长椅上,裹紧围巾,突然好想念梁泽。

    明明才分开没多久。

    梁泽的轻笑声通过电波声传来,“我订周五晚上的机票回申城。”

    岑依洄对这个提议很心动,但拒绝了。汇演好歹也算中外文化的一次交流,她必须认真对待,周末时间要彩排加练。

    至于梁泽哥哥……三月份和他在仙台见面吧-

    梁泽周边的朋友,发现他自打过了个寒假,整个人变得平易近人许多。

    北京的同学朋友纷纷猜测他交了女友,梁泽没否认。众人一惊,问女友具体是谁,梁泽却没明说。

    手机上躺着岑依洄的消息-

    二回:梁泽哥哥,我们到仙台了-

    二回:晚上去吃生鱼片 ^ ^-

    梁泽:肠胃不好别吃太多生食-

    二回:知道啦,我会注意的,明天一整天都要在活动中心彩排。

    这天是2011年3月10日。

    次日下午,梁泽和导师约了论文讨论,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想给岑依洄发信息,想到她全天排练,便没打扰。

    导师给梁泽的课题提供一些前沿研究的协助信息,梁泽依次记下,忽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靳平春给他打电话。

    赵及川也不停地打来电话。

    梁泽拿了手机出去准备回拨,恰巧走廊路过两名学生,头拱在一块儿看手机,他们的讨论声刺入梁泽耳朵:“我靠,日本东部地震了!”

    第43章 梦境 忽然抬头望。

    全球媒体纷纷进行紧急报道。

    根据日本气象厅公布的消息, 2011年3月11日当地时间下午2时46分,日本东部发生强烈地震。震中位于宫城县附近,震级为9级, 距离仙台仅130公里。

    事发突然, 灾难伤亡人数不详。

    仙台机场暂停了所有航班起降, 梁泽拨打岑依洄电话, 那头始终无人接听-

    地震前两小时, 仙台本地文化馆。

    “来, 大家停一下。”舞蹈协会带队的吴老师, 拍了拍手, 示意演员们暂停排练。

    舞蹈演员纷纷停下动作望向她。吴老师神态轻松:“临时接到主办方通知, 晚上安排了交流宴。今天就排练到这里,下午自由活动, 大家回酒店稍作休整后,请晚上准时出席。”

    话音刚落, 场馆内的气氛顿时欢快活泼起来,年轻姑娘们窸窸窣窣讨论。

    “听说日本的药妆店很好逛。”

    “对对对, 我列了一张购买清单。”

    “我姐让我代购任天堂游戏卡和大排灯, 去哪儿买啊……”

    岑依洄静静坐在休息区角落, 握着一把筋膜枪按摩紧绷的小腿。她的舞蹈戏份最多,加之前段时间密集训练, 每天必须按摩足够时常, 才能缓解小腿肌肉的疲劳酸痛。

    苏睿坐到她身旁,问:“依洄,你不去逛药妆店吗?”

    岑依洄摇头,加强按摩档位。她只想回去睡一觉,再和梁泽打一通电话或者视频。

    “唉, 我也没心情逛街。”苏睿忧心忡忡,语气消沉不太自信,“我想加练一会儿,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登上这么严肃正式的舞台,心里没底。”

    岑依洄勾起唇角安慰:“放轻松,不要紧张。”

    “依洄,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苏睿眼神中闪烁期待和难为情,“你的水平高,能帮我抠一下动作吗?有几处表演我一直不太流畅。”

    看了眼时间尚早,岑依洄答应下来。

    文化馆内部有剧院、展览空间、音乐厅、餐饮区等多项设施。音乐厅下午有一场动漫音乐会,苏睿通过吴老师,借了音乐厅隔壁的小剧院单独排练。

    岑依洄持手机录视频,镜头聚焦苏睿的舞蹈动作。

    苏睿的舞蹈功底相当扎实,每个动作精准到位,但在舞台上,过于按部就班的舞姿显得一板一眼,缺乏灵动感。

    岑依洄的目光在镜头画面和舞台上的苏睿间来回切换。边看,脑子边记录细节,认真分析苏睿的每一个动作,精确到手指和臂肘的弯曲弧度。

    死掉的脑细胞比高中做数学物理试卷都要多。

    重复纠正了三轮,岑依洄察觉疲惫,喊了中场休息。趁空隙想给梁泽打电话聊天,正准备按下拨号键,手机突然滑落。

    岑依洄愣了下,弯腰捡掉在椅子下方的手机,指尖刚触及屏幕,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猛然袭来——她以为是自己低血糖,连忙握住座椅扶手。

    没等她稳住身体,座椅扶手和天花板同时剧烈晃动,墙壁上的挂画接二连三砰砰摔落,玻璃渣碎了一地。场馆的所有照明设施在一瞬间熄灭。

    耳边传来隔壁音乐厅的惊声尖叫,依洄和苏睿对视一眼,陡然意识到——地震了!

    两人脑海冒出相同的念头:跑!快跑!

    然而跑到门口,却发现前后两扇门的门框均遭挤压变形,无法从内部打开。

    走廊凌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传入剧院内部,苏睿和岑依洄敲门喊人帮忙,中文英语和日语齐齐往外冒,但是环境噪杂,没人听到她们呼救。

    也许听到了——但整座文化馆摇摇欲坠——耽搁时间就是浪费生存机会。

    苏睿瞬间哭出声:“依洄,我们怎么办?”

    岑依洄也慌了神,掏出手机:“给吴老师打电话,请她帮忙——”

    话音戛然而止。

    苏睿的嗓音在颤抖:“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岑依洄心脏猛然跳动,凝视手机屏幕僵住。

    苏睿瞥见岑依洄的神情,目光移向手机,右上角象征信号强度的标识,只剩“无服务”三个字。她赶忙打开自己的手机,信号格同样一片空白。

    “人呢,人都走了吗?”苏睿崩溃地握拳敲门,“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不会的。”岑依洄打开手电筒,弯腰查看门框的变形毁损情况。

    一般剧院里都备有应急工具箱,岑依洄看苏睿吓得走不动路,便让她躲在桌底等,她单独打着手机上的手电筒去后台搜寻。

    苏睿咬了咬唇,本想跟她一起出去,但听到屋内时不时有物品砸落的声音,还是选择躲在桌底。

    强震持续了两三分钟停止了,但整座文化馆的结构已经毁损,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坍塌,如果不尽快离开,可能就被活埋。

    想到此,岑依洄打起精神往前走。

    尽管再小心翼翼,还是被脚下掉落的金属支架吊灯绊了一跤。人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仿佛失去了痛感,岑依洄察觉腿上流了湿湿嗒嗒黏腻的血迹,但却感觉不到疼,一心翻找柜子里的工具箱。

    她把手机咬在嘴里照明,双手搬起倒落的柜子。

    苏睿蜷缩在桌底,手脚止不住地僵硬麻木。她屏住呼吸,抱住桌腿寻找安全感,每当听到金属、木头断裂的声响,精神便多崩溃一分。

    几近绝望时,岑依洄带着那束微弱的光回来了。

    岑依洄抱着工具箱,跛着脚走到变形的门前。从工具箱中翻出一根便携式撬棍,试了几个角度,没办法将门框撬回原位,只能暴力破坏门锁。

    撬棍刺向锁芯的尖锐金属摩擦声,激出皮肤一层鸡皮疙瘩。

    随着嘎吱的声音,门被打开,微弱光线伴随灰尘一并进入。岑依洄和苏睿分秒不敢耽搁,冲了出去。

    隐约看到安全出口时,廊道顶上松动的水泥天花板,毫无征兆地垂直下落。岑依洄走在前,灯光照着地面探路,眼看水泥板即将砸到她头顶,苏睿瞳孔瞠大,下意识扑过去推走岑依洄躲避:“小心!”

    岑依洄重重摔在地上。

    “腿……我的腿好像被压到了……”苏睿的声音痛苦难熬。

    岑依洄连忙撑坐起身,暗淡视线中,看到苏睿的一条腿,被水泥块牢牢压住-

    岑依洄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本来以为周惠宣抛弃她,是人生中吃过最大的苦。

    但在生死面前,那些过往根本不值一提。

    水泥块分量不轻,如果徒手没搬成,反而给苏睿二次伤害。岑依洄站起身找工具,被苏睿喊住:“依洄!你不能走!我……我是为了救你才被压住的,你不能走,别留我一个人,求求你!”

    岑依洄蹲下身轻轻安抚:“我不走,我去拿刚才的工具箱。”

    苏睿腿动不了:“真的?”

    岑依洄点头:“真的,我保证。”

    苏睿的目光跟随岑依洄移动,见她没有独自弃她而去,这才安心下来。

    工具箱内剩余的螺丝刀、锤子、扳手对于撼动水泥块毫无用处,唯有撬杆能起作用。岑依洄徒手使力,撬走了水泥块,手心也全破了皮。

    她将苏睿拖到相对空旷的地方。

    廊道出口被砸下的水泥石块堵住,两人在密闭空间出不去,只能等人来救。

    岑依洄怕苏睿睡过去,一直陪她聊天,从下午到晚上,她抱膝坐在苏睿的边上,扶着她的脸颊,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依洄,我想我爸爸妈妈了。”苏睿气息虚弱。

    “外面肯定铺天盖地全是地震新闻,你的家人会想办法联系大使馆,很快就能见到他们。”

    “嗯……你的家人也一样……”苏睿说,“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过爸爸妈妈。”

    “我的爸爸妈妈,”岑依洄手背擦了擦眼角,“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

    许是太累,苏睿没有声音了。

    岑依洄忽然想起,2008年5月12日的那个下午,汶川地震发生,英语老师接到电话后中途离开。据说她当即回四川老家了。自那以后,岑依洄再也没见过她。

    英语老师接听电话时的错愕表情,反复出现在岑依洄脑海。她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

    控制不住地想,假如她今天死在这栋文化馆,梁泽和周惠宣接到电话,也会是那样的表情吗?应该是的吧,因为人类的悲伤和喜悦总体而言是相通的。

    手机已经没电,坍塌的文化馆漆黑一片。

    岑依洄眼泪无声地溢出眼眶,不敢让苏睿听见。其实她也怕死,很怕死,一点没有做好和世界告别的准备。

    苏睿的嗓音幽弱:“依洄,我的腿好像没知觉了,我好热,怎么那么热。”

    文化馆没有暖气,仙台三月份的夜间温度还是低的。

    岑依洄心中警铃大作,眼看苏睿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岑依洄吓得一把攥紧她的衣服:“不要!不可以脱,会失温。”

    苏睿蹙眉:“可是我真的好热,我要睡了。”

    “别睡,再坚持一会儿,”岑依洄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苏睿,保持她的体温,“老师同学都知道我们在这里,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苏睿“哦”了一声。

    空气静悄悄,苏睿再无声音。岑依洄察觉肩头有微弱气息,但她不敢探手确认。

    时间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渐渐地,岑依洄的体力支撑不住,眼皮越来越沉,合上的瞬间,她进入一个平和冗长的梦境。

    梦里,又回到十五岁,刚到梁家的夏天。

    深更半夜,漆黑的三楼房间,她在窗边,看到梁泽的跑车倒入车库。梁泽的面孔,还是更年轻时的模样,他勾着车钥匙,桀骜冷峻地停步楼下,忽然抬头望。

    这一次,岑依洄没有拉起窗帘躲避。

    她和梁泽,一上一下,在月色中对视。

    想开口喊一声“梁泽哥哥”,嗓子被堵住似的,无论怎样也发不出声音,于是打开窗户。然而夜风吹进房间的瞬息,梁泽的面容变得模糊,她辨不清楼下人的轮廓。

    夜风化为霜雪,房间内的的床、地板、书桌,逐渐蔓延凝结一层透明的冰。

    岑依洄被一片宁静的纯白包围。

    她不断地下坠,再下坠,空气越来越稀薄。身体一半冷,一半热,好像沉入了深海底部,又好像掉进了炙热的岩浆池。

    遥远的地方传来哭声,悲怆、狰狞、绝望,仿佛是不舍得告别红尘。

    氧气彻底抽空了。

    窒息感袭来的前一秒,岑依洄呛咳着清醒过来。

    第44章 回家 痛一点。

    顶棚天花板明亮的白炽灯光刺眼夺目, 耳边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岑依洄微微眨了下眼睛,撑坐起身,眼前是一座改成临时避难所的体育馆。场馆中央的硬木地板铺了密密麻麻的充气床垫和睡袋, 墙角堆放了满当当的矿泉水、干粮、药品等急救物资。

    视线中走来一位穿白色制服的护士。护士见岑依洄清醒, 上前给她量体温。

    岑依洄喉咙宛如刀割, 见到护士, 微弱地询问苏睿在哪里。

    护士听不懂中文, 也不认识苏睿, 她在腋下夹着的文件夹上记录了岑依洄的体温, 便匆匆赶去看下一个病人。

    “依洄!你醒了!”吴老师跑过来, 不放心地摸岑依洄额头, “终于退烧了,你昨晚烧到40度一直说胡话。喂你吃退烧药, 吃了就吐,好不容易才让你咽下去。”

    岑依洄握住吴老师手腕, 哑着嗓子反复问那句:“苏睿呢?”

    “她的腿伤比较严重,优先被送去医院了。”吴老师叹了口气, “具体情况等通知, 伤员实在太多。”

    通讯设施还在抢修中, 信号时断时续。一同来仙台的协会成员,还有好几个人失联, 吴老师探望好岑依洄, 便去工作人员那边跟进情况。

    岑依洄掀开毛毯,小腿的伤口已经消毒处理过,缠了洁白的绷带。

    外套借给了苏睿,体育馆暂时没有多余衣物,岑依洄披了条毯子, 一瘸一拐穿越唉声叹气的避难人群,挪到边上的生活站,借了一个手机充电器。

    她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尝试拨出电话。

    隔壁位置的年轻姑娘看不下去,拍拍岑依洄肩膀,朝她拼命做摇手动作。用不太标准的英语解释,通信设施还没完全修好,晚上或明天才有希望拨出电话。

    岑依洄垂下眼睫,收起手机。

    已经是震后第二天,体育馆的临时指挥部全天候播放救灾广播信息。广播里说,搜救队正携带搜救设备、生命探测仪和重型机械等设备,陆续进入灾区搜救废墟。

    岑依洄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拿出手机,信号格忽然跳出几秒钟。她蹭一下起身,握着手机在空中挥来挥去,折腾一会儿,裹起毯子,在场馆别处搜信号。

    慢慢地走出体育馆,信号闪现的次数多了起来。

    一抬头,天空洋洋洒洒飘起雪。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像一笔悲伤叙事,给救援和恢复工作增加了难度。

    馆外空气冰冷,四周寂静,道路两旁停着一辆接一辆物资车。岑依洄继续往外走,步伐沉重而缓慢,手机的信号格再也没跳出过。她的目光暗淡下来。

    立在路边,正打算往回走,眼角瞥见两束强烈的车灯光。

    岑依洄眯起眼试图辨认。那辆车的司机似乎注意到她,拼命打双闪。岑依洄怔了一下,下意识退至路边,好让车通行。

    汽车却突然停在她五米之外。

    驾驶位和前后排车门几乎同时被推开,三四个人急匆匆跳下车。那些人神色慌张失态,嘴里讲着岑依洄听不懂的日语,岑依洄目送他们步伐急促地冲进体育馆,似乎是去找人。

    刚转过身,却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

    岑依洄下巴磕在那人坚实的肩膀,双手本能地在身体两侧微抬起。冷风扑面而来,雪花积在她的睫毛,融成水滴,像一颗眼泪。

    梁泽怎么会出现在仙台?

    是在做梦吗?

    不对,不是梦。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胸膛,是如假包换的真实的梁泽。

    “见到你了。”梁泽紧了紧手臂。

    岑依洄猛烈的心跳几乎跳出胸口,血液在这个低温的夜晚汩汩沸腾。

    梁泽随即松开手,握住岑依洄肩膀,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她。她的毛毯下是破旧褴褛的舞服,四肢到处是乌青,腿上还绑着绷带,脸上沾了泥土灰尘,模样着实狼狈。

    “梁泽哥哥。”岑依洄有些无措。

    “先进去。”梁泽将岑依洄揽入怀中,带进体育馆。

    岑依洄还是没从梁泽突然出现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反观梁泽,他就像个荒野求生高手,很快适应避难所的布局和生活流程。他顺手帮忙搬运物资,同时领了个塑料盆和毛巾,打了热水,略显生疏地为岑依洄擦拭皮肤。

    岑依洄望着他低头拧毛巾时的发旋,问:“新闻里说,通往仙台的交通网络严重损毁,许多道路封锁,机场和火车站暂停使用,除了救援队,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入灾区,你是怎么过来的?”

    梁泽轻飘飘地解释,他从申城坐飞机到名古屋,在当地遇到几个打算开私家车驰援的民间救援队,搭了他们的车一起过来。

    岑一时说不出话。

    梁泽是男朋友。这件事在她认知中变得越来越具体。

    夜色渐深,体育馆内逐渐安静,充气床垫的宽度狭窄,勉强容得下一个人。若是要容纳两个成年人,便显得有些拥挤。

    梁泽坐在床头等岑依洄入睡。

    岑依洄探出手,扯了扯梁泽袖子,用口型示意他一起上床。梁泽犹豫了一下,架不住岑依洄的再三要求和水灵灵的期盼目光,于是脱下大衣,同她依偎躺在一起。

    偌大的体育馆,轻微的鼻鼾声此起彼伏,岑依洄侧枕在梁泽手臂上,手指在他的胸膛漫无目的画圈。

    梁泽包住她的掌心,压低声音问:“睡不着?”

    岑依洄眼睛轻轻上挑。

    梁泽也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探身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明天,最晚后天,应该就能撤离仙台了。”

    岑依洄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讲起在文化馆和苏睿逃生的经过。

    梁泽听到那块水泥板砸下来时,心头一紧,忍不住一阵后怕。但表情仍维持淡定,只安慰道,你们两人没有生命危险就好。

    岑依洄埋在他的肩窝,不再说话-

    次日下午,政府安排的大巴车就位,运送滞留人员陆续离开仙台。

    苏睿比他们更早一步回国。早上就被转移到当地的国际医疗救援中心,还有其他几位中国伤者,搭乘专机返回中国治疗。

    大巴缓缓驶离停车场,经过临时清出的道路,两旁倒塌损毁的建筑触目惊心。岑依洄目光空洞,梁泽喊了她好几声才听见。

    梁泽目光紧紧跟随岑依洄的表情,察觉她从昨晚到现在,不哭不闹,也不再提及苏睿,平静得有点反常。

    从名古屋机场搭乘航班回国,飞机落地,靳平春已在出口处等候。

    梁泽直接把岑依洄带去了滨江边的云兰湾小区。大概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岑依洄生出一些困意。梁泽小心翼翼将人抱入卧室。立在床边,凝视她的睡颜片刻,轻轻关上房门离开。

    客厅里,靳平春视线投向房间:“还好还好,没受重伤。”

    梁泽并没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皱眉头:“我觉得她怪怪的。”

    靳平春问:“哪里怪?”

    梁泽其实不太确定。

    他看新闻报道,岑依洄被困的文化馆,内部的音乐厅当时正举行演出,将近三分之一的观众没逃出来。搜救画面里,许多人被抬出来时,已经盖了白布。

    他当时在名古屋看到新闻,又想起岑依洄说过在那栋文化馆排练,当下不顾一切地想办法赶去仙台。

    但是,在岑依洄昨晚的叙述中,整间文化馆只有她和苏睿。她好像完全不记得有其他人。

    这太奇怪了。

    靳平春沉默片刻,似乎也意识到怪异之处,“找机会带她做一趟全身检查吧。”

    梁泽也有此意。

    岑依洄睡了一小时,醒后洗了个澡,套了件梁泽的睡袍去客厅。

    厨房弥漫食物的诱人香味,锅炉冒着蒸腾的热气,而睡袍的主人,正在煎一块鳕鱼。

    岑依洄看了会儿,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梁泽哥哥,你能在申城待多久?”

    梁泽微微便转过头,目光在她粘人的神情上停留,“暂时不回北京了,如果需要见导师,我会当天往返。”

    岑依洄的脸埋在他背上,蹭了蹭:“最近不想住宿舍,想住你这里。”

    “可以。”梁泽嘴角勾了下,“不着急上学,我帮你请了一周假。”-

    一周后,岑依洄小腿上的伤痕结了疤。

    梁泽原本打算趁假期带岑依洄做一次完整生理和心理检查。

    但岑依洄不肯,坚持说自己没事。

    梁泽见她抗拒,且身体并没异样,便没有继续强求。他白天在家里写论文,下午去大学城接岑依洄回家,等到第二天再把人送去上课。日子好像慢慢恢复正常。

    三月末,夜半时分,急雨倾盆。

    雨点激烈拍打窗玻璃,风声呼啸,窗户随之发出叮铃当啷的震动声。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卧室沉寂,猛地惊醒睡梦中的岑依洄。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几乎没有任何理性思考,掀开被子直奔窗口想逃生。

    就在触及窗把手的瞬间,台灯亮起,梁泽的身影出现身后,迅速将她紧紧揽入怀里安抚:“依洄,没事了,没事了,这里不是仙台。”

    岑依洄好半晌才抑制出心底的恐惧。

    她解释自己的失态:“我刚才做噩梦了,梦见我被压在废墟里,怎么也动不了。”

    “梦是假的,都不会发生。”梁泽微微屈膝,捧起她的脸,“回床上去吧。”

    然而,回到床上的岑依洄迟迟无法入眠。

    后半夜,她突然翻身到梁泽身上,亲了亲梁泽的下巴,同时手探入他的睡裤。还没碰到什么,就被梁泽隔了层布料制止。

    梁泽的语气带了丝温柔又无奈的笑意:“现在要?”

    岑依洄在黑暗中点头,怕梁泽看不见,问:“可以吗?”

    梁泽反过来将她压在身下,避开她结痂的小腿,做得很温柔。

    岑依洄小声提要求。

    梁泽肩膀架着她的腿,一开始没听清。抽了个枕头垫在她身下,弯腰压近,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岑依洄说的是:“能不能让我痛一点?”

    有疼痛感,才是活着。

    第45章 遇见 周惠宣按下疑惑,让司机再追快点……

    台灯光线幽弱昏暗, 在梁泽的后背落下一片阴影。他的皮肤布满细密汗珠,伴随撩人的闷/喘,肩胛骨拱起又落下。

    岑依洄很喜欢梁泽此刻蛮重深入的力道。

    她微微睁开眼睛, 视线立即与梁泽深不见底的眼神碰擦。手掌心捧起梁泽的下颌, 无声地鼓励他继续。

    等到结束, 岑依洄全身骨肉瞬间泄了力, 半张脸闷在枕头里犯懒, 说等会儿洗澡, 让梁泽先去。

    梁泽俯下身, 亲了一下岑依洄裸露的肩膀, 下床进入浴室。洗完回来, 卧室静静回荡着岑依洄冗长平稳的呼吸声。梁泽没再喊醒她,任由她睡个好觉。

    放纵过久, 两人都错过了隔天的起床闹铃。

    岑依洄上午有专业课,待她看清闹铃时间, 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边穿衣服边摇醒梁泽,请他发挥山上飙车的车技, 赶在第一节课之前送她到大学城。

    梁泽坐起身, 捋了把头发。望着岑依洄慌慌张张下床捡衣服的模样, 嘴角勾起,慢条斯理掀开被子, 走到她身后, 抬手重系错位的内衣扣。

    她身上都是他的味道,但她本人似乎没发现。

    岑依洄在副驾上反复琢磨该用什么迟到理由。纠结的档子,梁泽一辆接一辆超车,竟然在第一节课闹铃响之前,准时将岑依洄送到教学楼下。

    “谢谢梁泽哥哥!”岑依洄抱着书包推门下车。

    梁泽降下车窗, 交代:“我等你下课。”

    岑依洄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冲进教学楼。

    梁泽已经对岑依洄的课表了如指掌,她今天下午只有两节马哲公共课。大学城开回市区得一个小时,梁泽索性不浪费时间重复来回跑。

    中午两人食堂吃饭。岑依洄昨晚睡眠不足,又经过一上午专业课的鞭笞,没什么胃口,动了几筷就放下。距离下午的课还有段时间,岑依洄和梁泽找了间空教室自习。

    梁泽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论文,岑依洄恹恹地枕在他肩膀,“梁泽哥哥,下午陪我去上课吧。”

    键盘声噼里啪啦分秒未停歇,梁泽几乎没有犹豫,说“好”。

    这下换成岑依洄错愕。梁泽对她真的是有求必应。

    公共课在容纳上百人的阶梯教室,岑依洄拉着梁泽坐到最后一排,虽然两人只差了三年,但梁泽的气质,在教室里莫名成熟许多。

    马哲老师的白色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毛衣,他的普通话带了浓浓的吴音,听着特别容易犯困。

    岑依洄握着水笔记笔记,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许是昨晚太累,在喧闹的课堂上,岑依洄仍然趴在课桌睡了过去。接着指间一空,水笔被抽走。

    阶梯教室的桌板冷硬,岑依洄看见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冷风四面八风袭来,她挣扎着往后躲,一直躲,背脊忽然撞到粗粝坚实的水泥板。

    她低头看,水泥板露出一角黑色大衣。风声停止,水泥板里传来微小的哭声,一阵一阵,听不真切。

    “啊——”

    伴随恐惧的尖叫,岑依洄忽然惊醒。

    已经下了课,明亮宽敞的教室没有其他学生,岑依洄睡了整整两节课。

    背脊上,一只宽阔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安抚她。梁泽问:“又做噩梦了?”

    岑依洄精神松懈下来,点了点头。

    梁泽紧紧盯着岑依洄蕴藏恐惧余韵的眼神,用商量的语气提议:“依洄,靳平春推荐了一家口碑非常好的心理诊所,我陪你去看一看,怎么样?”

    岑依洄下意识想说“我心理没有问题”。

    但她昨晚和今天的表现,不太具有说服力,是以只能沉默。

    梁泽有些心疼她回避的模样。

    迟迟等不到依洄的回应,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不想去先不去。但你要答应我,如果这样的症状一直持续,我们必须去看医生。”

    见岑依洄点头,梁泽把记满马哲笔记的本子推给她:“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有任何话、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梁泽自从当了男朋友,岑依洄享受到的照顾和温柔,常常令她觉得不真实。

    她欲言又止。

    在梁泽鼓励的目光下,终于尝试开口:“梁泽哥哥,苏睿发信息给我,说她要治疗腿,先休学一学期。我打算周末去嘉兴探望她。”

    “嗯,我陪你去。”-

    岑依洄近期不住宿舍,她让梁泽的车停在宿舍楼下,等她上去拿几份翻译资料。

    梁泽开惯了这辆黑色跑车,平日不觉得惹眼,但这辆车出现在校园里,却是频频引人行注目礼。等待的间隙,梁泽琢磨着,以后接送岑依洄,应该换辆外形低调的车。

    大约五分钟,岑依洄步履匆忙地捧了一个文件袋下楼。

    “梁泽哥哥,资料不在袋子里。”岑依洄低头来回翻找文件夹,“我得再去趟建德花园。”

    梁泽踩动油门。

    黑色跑车快速穿过校园林荫道,呲啦一声,迎面与它擦身而过的奔驰商务车紧急刹停原地。

    周惠宣透过后车窗玻璃眺望远去的车辆,吩咐司机,赶快掉头跟上!

    新上任的司机眼疾手快拨转方向盘,趁跑车还有一丝尾影,卯足劲追了上去。

    周惠宣拧着眉若有所思。

    她记得,那辆跑车的车牌号分明属于梁泽。一闪而过时,看到副驾驶的人影轮廓,似乎是岑依洄。

    难道岑依洄和梁泽这两年一直保持联系?

    周惠宣按下疑惑,让司机再追快点。

    司机果然不辱使命,成功跟入建德花园,停在距离跑车三十米开外的安全距离。他很识趣,不打听雇主的隐私,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观察那辆跑车中坐的是何方圣神。

    副驾驶门率先推开,一双细长的腿迈出车厢,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司机忍不住张大眼睛。这姑娘不仅漂亮,竟然还和后排那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接着驾驶门也开了,身形挺拔的男人绕过车头,用熟稔亲昵的搂抱姿势,揽着漂亮姑娘上楼。

    “夫人,我们要在楼下等吗?”司机试探问道,“如果要等,我停进边上的车位,否则他们下楼会注意到这辆车。”

    周惠宣沉吟片刻,“不用等,回家吧。”

    司机领命,开回陈家宅子。高架路上,他悄悄瞥了眼后视镜。

    后排那位美艳凌厉的陈夫人,她正侧脸凝视窗外,唇角挂着微淡的、得意的笑。

    周惠宣当初让岑依洄亲近梁泽,是因为从梁世达那儿听说,梁家老爷子会把大部分财产留给梁泽,所以希望女儿和梁泽这位哥哥处好关系,日后多多少少得点好处。

    想不到她离开中国后,岑依洄竟直接和梁泽在一起了。

    周惠宣看得出来,梁泽刚才下车时看岑依洄的表情,明显带着喜爱。

    想到此,周惠宣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到底还是她争气,我没白费心血培养。”

    第46章 探望 当初我一进梁家,就该认你做男朋……

    岑依洄计划周六去探望苏睿。

    出发前一晚, 她盘腿坐在沙发,登陆好多天没光顾的桃花源网站。

    后台出乎意料躺了两条新私信。

    第一条信息来自原创板块的匿名作者,对方破天荒地发来一个英文长句:冒昧打扰, 请问你最近为什么不继续翻译了?生活是否遇到困难?

    岑依洄嘴角扬起一缕欣慰笑意。互联网相逢一场, 那人还挺讲情谊。她敲键盘回复, 没提仙台地震, 笼统地说学业生活忙, 接下来会继续跟进翻译。

    对方也在线, 立即发来:好的, 感谢。

    免费劳动得到关注和重视, 岑依洄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成就感。

    打开第二条私信, 是一位外文出版社的图书编辑,叫佳千。佳千在私聊中询问岑依洄联系方式, 声称已经关注她一段时间,想谈合作。

    梁泽和导师视频结束, 单臂托电脑走出书房。他坐到岑依洄身旁,放下电脑, 从背后圈住她:“发什么呆?”

    “梁泽哥哥, 编辑说看了我在桃花源上的翻译作品, 手头有个项目与我合作。”岑依洄向梁泽展示私聊记录,“你觉得怎么样?”

    梁泽扫了眼, 对方的身份有官方认证, 提出的合作方式也没有挖坑,还算真诚。

    “感兴趣就试试。”梁泽说。

    岑依洄思考片刻,答应了同在申城的编辑的见面邀约。

    自从日本回来,岑依洄一直住在梁泽滨江的房子里,长期打扰男朋友不是个好决定。

    这晚, 睡前熄了灯,岑依洄在被窝中与梁泽手指交扣,同时说下周搬回宿舍。

    黑暗中,梁泽睁开眼睛,冷不丁问:“住我这里不好吗?”

    “嗯?住你这里当然好。”岑依洄犹豫着,“但是……”

    “但是什么?”梁泽用力反握住岑依洄的手。

    “大学城距离市区距离远,我每天上下课不方便。”岑依洄侧过脸,“你过段时间也要去ESS实习,没空接送我。”

    梁泽想了想,将岑依洄拢进怀里,“去考驾照,考完给你买车。”

    岑依洄:……

    最后双方各妥协一步,约定周一到周五住宿舍,周末时间分配给梁泽-

    翌日清晨,岑依洄和梁泽前往嘉兴。

    去之前,梁泽担心岑依洄重新想起地震当天的画面,有些纠结该不该让她现在见苏睿。经过一路观察,岑依洄情绪始终平静稳定,梁泽放了心。

    苏睿的左腿做了手术,目前在医院进行观察。目前度过了危险期,还得等身体指标全部恢复正常,才能出院。

    只是,医生明确表示,苏睿的腿不可能再跳舞,顶多只能像普通人那样走路散步。

    岑依洄望着病床上沉默不语、不愿与她多搭话的苏睿,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倒是苏睿的父母和妹妹,脸上丝毫不见阴霾,露出遮不住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愉悦。

    聊了会儿天,才知道苏睿的父母,因为女儿在地震中受伤,意外得到了工作上的提拔和表彰。

    苏睿的父亲就职于当地一家化工厂,厂长听闻苏睿在仙台地震中因救人而受伤,便给宣传部下达任务,弄出了“见义勇为、教女有方”的通报表彰,也当作企业的形象宣传。

    苏睿父亲不仅升职加薪一条龙,还接受了本地小报和电视台的采访。事业发展的跨度赶超过去二十年。而苏睿的母亲是本地在编教师,同样被当做典型榜样。

    至于苏睿的妹妹苏妤,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杭州的一所专科学校,读旅游专业。

    苏妤的眼睛在岑依洄和梁泽身上转来转去端量。

    见两人预备告辞离开,苏妤跟着起身,热情地送他们到停车场。

    “我姐最近心情不好,不爱说话,你们也别太介意。毕竟医生说腿要养很长一段时间呢。”出了电梯,苏妤在前头带路,“你们的车牌号多少呀?”

    梁泽按了车钥匙解锁,跑车大灯大白天依然耀眼地晃了晃。

    苏妤认得这个车标,买一辆要好几百万。她暗叹梁泽真有钱,不仅有钱还有颜,妥妥的高富帅。

    而且这个高富帅看着好宠女友,只见他贴心地揽着岑依洄肩膀,另一手为她拉开副驾驶车门。

    苏妤拿出手机,眼疾手快趴在副驾驶窗口:“依洄姐,我们加个好友吧,如果你后续想了解我老姐的情况,欢迎随时找我。”

    梁泽等她们扫完码,发动车子离开。后视镜中,苏妤立在原地翻看手机,梁泽收回眼神,淡淡道:“如果是有关苏睿病情的事,直接和苏睿本人联系比较好。”

    岑依洄低着头修改备注,闻言“嗯”了一声,带着敷衍拖沓的尾调。

    梁泽无言地笑笑-

    折回申城,时间尚早,梁泽载岑依洄去见那位图书编辑佳千。

    地点约在陆家嘴一家高端购物中心里的咖啡店。

    岑依洄提前到达目的地,嘱咐梁泽,结束再来找她。

    梁泽单肩挂着一只黑色健身包,最后确认:“真不用我陪?”

    “不用不用,哪有人谈工作项目带男朋友的。”岑依洄挽着梁泽胳膊,将他推向咖啡店隔壁的会员制健身房,“你去锻炼吧,练完我肯定也结束了。”

    这家健身房开在商场里,会费高昂,最大优势是能看到浦江繁华峥嵘的沿岸江景。

    梁泽,还有赵及川和靳平春,以前都办过卡。

    赵及川和靳平春来得比较勤,梁泽只是偶尔,他大多数时间图方便,直接使用梁家别墅的健身室,或者去小区自带的会所。

    岑依洄坐在咖啡馆,一分钟低头看三次时间。

    佳千掐着点赴约。

    私信聊天中,编辑的措辞严谨官方,岑依洄一度以为对面是个严肃的中年阿姨。谁曾想佳千本尊竟是位研究生刚毕业的年轻姑娘。她的马尾辫长而直,无框眼睛下的一双丹凤眼干练智慧。

    两人都是桃花源深度用户,看过彼此主页,省去了许多自我介绍的步骤。

    佳千想策划翻译出版一批美国当代校园背景的青春小说,她带了几本选中的故事,给岑依洄做参考。

    岑依洄大致翻阅几页,这些书里的主角和时代背景,更贴近当代真实生活。和她看过的外国经典爱情名著大相径庭。

    她翻了三本,男主角分别是冰球运动员、橄榄球队队长、赛手车,而女主角则是啦啦队长、学设计的富家女、队医。

    非常美式审美的角色设定。

    佳千介绍:“这些流行小说呢,遣词造句都很简单,翻译起来难度不大。”

    也许是书中的设定太贴近北美现实文化的背景,岑依洄对这类青春小说并感兴趣,无法沉浸阅读。

    “除了前期给到的版税,后期如果卖得好加印,译员也有分成。”佳千带来了详细的千字报价,供岑依洄考虑。

    岑依洄犹豫了一下。

    她日常零用开销,大多还是先前的存款,读完大学是没问题的,但也只是恰好足够。

    建德花园的房租,梁泽从没真正收过,可以先不算在内,但如果毕业后还想深造,那是得未雨绸缪多存钱。

    想到此,岑依洄接下了这份兼职。

    商讨比预计顺利,佳千离开了,梁泽锻炼尚未结束。岑依洄捧了咖啡,在商场闲逛。

    立在落地玻璃边,望出去,悬挂在隔壁大楼上层的巨大的“ESS”标志,晚六点半准时亮灯。

    ESS公司门厅高挑气派,周六也有许多员工进进出出,女士的职业装丰富多彩,而男士的单调许多,清一色西装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体气质和香港中环见过的那批金融精英男一脉相承。

    不知是否算职业特性,搞金融的人,除了显赫优越的教育背景,身材管理也出奇一致的自律。

    从ESS下班的员工,很多人肩膀上挂了奢牌运动包,径直走向这栋楼。

    估计都是那家会员制健身房的常客。

    岑依洄眼看时间差不多,掉头回去找梁泽-

    梁泽锻炼完,潦草冲了个澡,换干净衣服出门。

    隔壁咖啡馆不见人影,梁泽手臂搭着外套,运动过后的肌肉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吸引。他拿出手机,刚拨出去,背后一阵绸密的香水气味窜入鼻腔。

    梁泽下意识朝前挪一步。

    ——岑依洄不爱闻浓香,要是被她嗅到,小姑娘又得不高兴。

    身后年轻活泼的声音问:“帅哥,是一个人来锻炼吗?”

    电话尚在接通中,梁泽朝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和我女朋友。”

    话音落,就瞥见扶梯上楼的岑依洄。

    梁泽掐断电话,与搭讪的女人擦身而过,大步迎向岑依洄,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问刚才的项目洽谈得如何。

    岑依洄翘起嘴角,说自己已经接受这份兼职,能赚钱了,晚上请梁泽吃饭。余光注意到那个搭讪梁泽的女人,耸了耸肩膀后转身离去。

    回家的路上,岑依洄脑子里止不住地瞎琢磨。梁泽之后也要去ESS实习,他的模样生得好,身材肩宽腰窄,其实很适合穿西装,届时向他示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何况,又是身处金融圈。

    岑依洄当年在香港旁听过不少金融圈八卦。那个圈子,收入高,诱惑多,玩得花。

    梁泽哥哥这样的人不会乱玩。岑依洄很坚定。

    可转念一想,梁泽哥哥第一次和她谈恋爱,不管接吻还是上床,好像都挺会玩。

    嘶——

    胡思乱想间,梁泽已经将车开到了小区大门口。

    没急着开进地库,梁泽侧头望着岑依洄,拇指和食指轻捏岑依洄的耳垂,“一路上看你心神不宁。”

    “梁泽哥哥,”岑依洄解开安全带,大半身覆着抱上去,憋半天憋出一个决定,“除了周末,如果周中有空,我也会回来探望你的。”

    梁泽颇为享受岑依洄主动示好,单臂箍住她的腰,“想回来了提前说,我去接你。”

    “早知道当你女朋友的福利这么好,”岑依洄真心实意许愿,“当初我一进梁家,就该认你做男朋友。”

    梁泽大掌暧昧地轻拍了下她的腰臀部位,“那时你才十五岁,你认了我也下不了手。”

    岑依洄嘻嘻笑笑回坐原位。

    梁泽正要重新挂档启动,忽然,暗自蛰伏路对面的奔驰车朝他们闪了两下强光。

    岑依洄眯起眼睛,隐约看到奔驰车司机下车,绕到后排半弯腰打开车门。

    一双着高跟靴的腿,踏在柏油路面。

    周惠宣披了件斗篷大衣,钻出车厢,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跑车内的两人。

    第47章 关灯 喜欢你,很喜欢你。

    梁泽和岑依洄, 一左一右下车。

    周惠宣目光轻点那两人牵着的手,随即挪开眼神,单手拢住披风衣襟, 踩着高跟靴款款上前。

    司机立在车旁原地等候。他双手交叉负身前, 眼观鼻, 鼻观心, 在大马路上扮隐形人。

    岑依洄怔了怔, 手指不自觉握紧梁泽掌心。梁泽察觉她的异常, 微微用力地回捏住她。岑依洄的心平静下来。

    如今的她和梁泽, 没有亲属关系, 没什么可担心。

    周惠宣缓缓走近, 语调平静:“你们在交往?”

    岑依洄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梁泽先一步答道:“是的,周阿姨, 依洄和我正在交往。”

    周惠宣转过脸,审视的目光赤裸裸地落到梁泽身上。

    夜色中, 梁泽站得笔直。他的五官并无变化, 但眉目间的神情, 比周惠宣离开那年更为成熟坚毅。

    梁泽迎接周惠宣细细的打量,而他宽厚温暖的掌心始终包裹着岑依洄。

    清风无声地在三人间流动, 周惠宣收回目光, 对他们的交往关系不予置评,只道:“我想和依洄单独聊一会儿。”

    话音刚落,梁泽的眉头下意识蹙起,手微微一紧,想说“不行”。但他注意到岑依洄一晃而过的犹豫。

    果然, 下一秒,岑依洄轻轻动了下胳膊,“梁泽哥哥,你先上楼等我。”-

    小区门口的冰激凌店,营业到晚上十点,客流一天到晚稀稀落落,也不知营收是否能抵付房租。

    店里还开着暖气,初春料峭的清寒被隔绝在外。

    柜台冰激凌机上刻着的意大利文闪烁银光,墙面挂着做旧的木质菜单板,用粉笔写着当季限定口味,空气中萦绕淡淡的奶油和巧克力气息。

    岑依洄挑了常坐的窗边位置。

    服务员接过两位客人脱下的外套,同时递上冰激淋和饮料菜单。

    周惠宣望着女儿熟门熟路翻菜单的作慢,问:“依洄,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岑依洄“嗯”了一声。

    先前在梁泽家中的舞房练舞,跳累了,偶尔奖励自己吃一点冰激凌调剂生活,为此还在这家店办了张储值卡。

    若换做以前,岑依洄万万不敢在周惠宣面前大张旗鼓吃冰激淋,现在已经不在意母亲的看法。

    点完单,岑依洄心平气和,直奔主题:“妈妈,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希望你来找我。不要觉得我在耍脾气,我……”

    周惠宣突然开口打断:“你在日本遇到地震,为什么不告诉我?”

    岑依洄停下手中的动作,握着勺子,抬头望向周惠宣,一时间难掩错愕,“你怎么知道?”

    周惠宣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岑依洄脸上,冷峻的声音透着隐隐的不悦:“你的同学,你的老师,所有人都知道。我作为你妈妈,连我女儿差点被埋在废墟里,我都不能有知情权吗?”

    岑依洄垂下眼睫,“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周惠宣倒吸一口气,“出那么大的事,起码告诉我一声。”

    岑依洄低头舀了勺冰激淋送嘴里,巧克力酱在舌尖悄悄融化。她高中租在学校旁酒店的那段时间,夜深人静,穿过小巷时,总会想,如果她把此刻的生活状况告诉周惠宣,母亲会不会心软,从美国回来接她?

    大概率是不会的。

    岑依洄总是在心里给自己笃定的回答。

    时间长了,便不在脑海中自导自演这种无聊的假设。

    “依洄,我好歹养了你那么多年,”周惠宣说,“你在日本获救,连一通电话都没想过打给我吗?”

    “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我没事。”

    岑依洄没有胃口继续吃冰激淋,“希望你先不要把我和梁泽交往的事透露出去,如果没有其他事,我……”

    话没说完,岑依洄看到周惠宣保养得当的手,当下微微颤抖。

    岑依洄忽然有些发怔。目光顺着母亲的手一路往上,看到母亲想向来厉清冷的眼眶泛红。

    周惠宣的嗓音沉了沉:“我知道我不是称职的母亲,但如果我知道你当时没住到岑寅跃家里,我一定会回国带你走的。”

    高中时被单独抛弃在申城,是岑依洄心里解不开的结,周惠宣明白,所以反复强调她当初不知情。

    “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一直讨论的必要。”岑依洄胸口闷闷的,“妈妈,我想回去了。”

    说着,岑依洄起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

    脚步虽然没停,却没忽略周惠宣眼角一划而过的眼泪。

    记忆中,周惠宣从没哭过。母亲她仿佛有耗不完的能量,不断地在男人间周旋,像打仗一样捍卫争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岑依洄走到小区入口时,回头看了眼,周惠宣还坐在冰激淋店里。一勺一勺,吃着那份和她点的口味相同的冰激淋。

    进入小区,楼道口边上有一点猩红的光,在黑夜里忽明忽暗。

    岑依洄走近,闻到淡淡的烟味,才看清是梁泽坐在花坛边缘。他手肘支在膝盖上,指间夹着的烟还剩小半根。

    “梁泽哥哥,你坐在这里干嘛?”

    梁泽透过淡淡的烟雾看着她,笑了一下:“等你。”

    岑依洄不嫌弃烟味,走向梁泽,本想坐在梁泽身边的水泥花坛,却被他一把轻拽到腿上。“别着凉。”他说。

    这里不常有人经过,岑依洄顺势挽住梁泽的脖子,“梁泽哥哥,正晴游轮上市庆功宴那回,我也有偷看到你抽烟。”

    “嗯,我知道。”当时没揭穿她罢了。

    “看你平时很少点烟,难道都像今天这样,偷偷背着我抽吗?”

    梁泽偏头看了看烟,又看了岑依洄,嘴角微微勾起:“哪能背着你。高中时候学会的,本来就抽得少,没瘾。”

    “高中?”岑依洄扬眉,半是惊讶半是故意作出的嗔怪,“不学好。”

    梁泽低头抖了抖烟灰,声音低沉了些许:“那时候父母在新加坡,爷爷和二叔忙正晴上市的事情,没人管我,我就想试点刺激的东西。先是抽烟,拿到驾照后就和赵及川他们在山地飙车,能刺激肾上腺素的事我都想试。”

    岑依洄脑海警铃大作。

    等等,梁泽他说喜欢刺激!

    那去了ESS可怎么办!

    梁泽没意识到岑依洄的思维已经歪到别处,他随手掐灭烟头,伸手拉住岑依洄垂在他肩前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和你妈妈聊得怎么样?”

    岑依洄的情绪低落下来:“我有点弄不明白要怎么面对她。”

    梁泽在她眼角亲了一下,“没想通,那就先别面对。”

    “我一直想不通怎么办?”

    “那就一直别去面对。不是所有问题非得去解决,放着也可以。”

    这理论倒是新鲜。

    岑依洄从小接受的教育,是遇到问题,必须解决问题。结果到了梁泽这里,就变成了允许放任问题存在。

    她嗤笑了一声,眼中带了被宠着的理直气壮:“梁泽哥哥,原来你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竟然那么溺爱。”

    “我可是只溺爱你一个。”梁泽侧头看她,嗓音懒散又低哑,“上楼吧。”

    进了玄关,尚未开灯,两人默契地抱在一起接吻。

    岑依洄放得开,梁泽自然无所顾忌。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没拉窗帘,岑依洄手掌心和身体贴着墙壁,望见江面飘过的灯光闪耀的游船。

    身体相碰的瞬间,岑依洄探手去摸玄关开关。

    梁泽抓紧她纤细的手腕,同时低头咬她的肩颈。

    “开了灯,别人就要看到你在被我/干了。”

    “你上次说,玻璃是……”岑依洄咬着下嘴唇,“……单向的。”

    梁泽压得更深:“单向玻璃在晚上不管用,这是常识,依洄。”

    岑依洄确实是第一次知道这种常识,但她也不敢开灯验证。

    忍受房间中极其幽弱的光线,和梁泽纠缠。大概由于视觉不起效果,她别的感官较往常更敏锐,身体也能更专注地感受梁泽。

    从玄关,移到客厅中央。

    岑依洄跪在沙发椅,手抓着椅背,喊了声“梁泽哥哥。”

    梁泽的声音亢奋:“嗯。”

    岑依洄本来想说这姿势腰太累,但她察觉梁泽好像很喜欢这个环境,他的那个,今天的状态尤其……

    梁泽见她不语,追问:“怎么了?”

    话到嘴边,岑依洄无意识地改了口:“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梁泽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风暴-

    与此同时,奔驰车正驶向陈宅。

    周惠宣望向窗外走神。她的脸上,已不见方才冰激淋店中的失落,只弥漫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默。

    司机瞅了两眼后视镜:“夫人,陈先生说今天有应酬,很晚才回,叫您先休息。”

    “知道了。”周惠宣应了声,“浩浩呢?”

    “已经被哄睡啦,睡前一直哭着找您。”年轻的司机趁机拍马屁,“果然浩浩和您最亲近。”

    但周惠宣并没因为这句话高兴。

    她还在想岑依洄。

    遇到地震的死生时刻,岑依洄竟然也没联系她,看来去美国的事,真的伤到了岑依洄。

    得想办法修复关系。

    第48章 错觉 梁世达立在楼道阶梯上发怔。……

    岑依洄带着行李, 搬回学校宿舍。

    自从恢复在桃花源上的翻译工作,那位匿名作者对她热络不少,时不时发来私信聊天, 诸如:最近过得怎么样?学习忙吗?

    一来二去, 岑依洄多了位互联网网友。

    虽然不知对方三次元的身份信息, 但根据那人言谈中有关医学知识侃侃而谈的蛛丝马迹, 以及小说中主角的医学背景, 岑依洄推断作者在医院或者药企工作。

    电话中与梁泽聊起一嘴。

    梁泽的语气带了一丝怀疑:“作者是男是女?年纪多大?”

    “我没问, 对方也没问过我。”岑依洄挂书包离开图书馆, “梁泽哥哥, 你最近上班忙吗?”

    梁泽毕业论文第一稿基本敲定, 同时去了ESS上岗报道。刚进公司,便有数不清的会议和客户约见。岑依洄自觉等到晚上再联系他。

    “还可以。”梁泽说, “周五去学校接你。”

    “我这周不回去,”岑依洄宣布, “和室友们约了公园露营。”

    梁泽差点忘了,岑依洄是个刚上大一的女大学生, 正值青春年华, 拥有正常社交生活。虽然很想把人接在家里度周末, 但考虑片刻,还是祝她和朋友玩得愉快。

    挂了电话, 岑依洄打开电脑。

    最近流行网购, 露营的户外气炉、防潮垫、整理箱还有食材,能在网上一站式购买。室友们凑在电脑前选购,岑依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苏妤的信息-

    小妤:依洄姐姐,能再给我打两千块吗?

    岑依洄翻阅和苏妤的聊天记录。苏妤最近频繁要过好多次钱,基本都是小几百块, 数额不算大。问起理由,她声称这是苏睿的特殊护理费补贴。

    苏睿的腿伤治疗有保险承担,但保险费不涵盖护工费用。

    苏家父母平日需要打卡上班,只好请了二十四小时陪护。倒是苏妤,她学校课少,纪律查得不严,三天两头跑医院。

    岑依洄盯了屏幕一会儿。

    苏妤迟迟没得到回应,又编辑新消息-

    小妤:最近为了照顾我姐,来回交通花销实在有点多。如果方便,这个月能不能借点钱应个急?毕竟我姐姐是为了救你,真的非常感谢!

    岑依洄打过去两千块,并告知苏妤,她周末会去嘉兴探望苏睿。

    随后顺势打开梁泽的聊天框,手指点在键盘,想了想,又挪开,关闭聊天软件。

    岑依洄选择独自去嘉兴,并非刻意隐瞒梁泽。

    潜意识里总觉得,如果告诉梁泽,他一定毫不犹豫地陪她一起。可正是这种念头,令岑依洄隐隐不安——毕竟,一段需要过度付出的感情,容易被放弃。

    不能总让梁泽成为挡在她面前的人。

    即使梁泽目前喜欢她,且十分愿意宝贝她、哄她开心,也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梁泽会乐意面临不间断的麻烦。

    岑依洄从小就清楚,男人的爱有条件,他们害怕琐事、害怕麻烦,一旦耐心耗尽,无尽的冷暴力和争吵会逐渐侵蚀、破坏掉纯粹干净的爱情。

    她喜欢梁泽,想认真维护好这株幼苗,希望它能顺利开出花-

    周六上午,天气晴好,温度一夜之间转暖。

    列车停在终点站嘉兴,岑依洄随拥挤的人流出站。正是列车到达高峰期,等好一会儿才拦到空出租,抵达医院时,苏妤立在住院部大楼门口,低头玩手机。

    岑依洄走近,注意到苏妤的头发突然变长许多,应该是接了发,还漂染成红色。

    苏妤抬起头,“依洄姐”。

    岑依洄踏上台阶,轻颔首,“抱歉,车站出来打不到车,耽搁了时间。”

    “自己坐车来的啊?”苏妤伸头张望,“梁泽呢?你那个开跑车的男朋友,怎么没陪着一起?”

    岑依洄唇角牵了牵:“他有事。”

    苏睿前两天换了新病房。苏妤领着岑依洄上楼,嘴里念叨医生不靠谱,明明她姐已经到了出院时间,医生偏不让,说苏睿腿部出现肿胀、变色的感染迹象,必须留院观察。

    听到感染,岑依洄心头一咯噔。

    苏妤还在喋喋不休,她转过身:“我看医院就是为了赚我们钱。我爸上次背痛,来配膏药,医生开了堆乱七八糟的心脑血管检查,花了上千块,还好医保能报销。”

    电梯上升到住院部五楼,左拐是骨科住院区域。

    刚进入病区,就听到走廊最里间的病房传来刺耳的碰撞声,接着是苏睿失控的怒吼:“我要出院!我到底还要躺多久!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干脆把我的腿锯掉算了!”

    苏睿父亲怒骂:“混账玩意儿,乱说什么!”

    苏妤脸色一变,径直跑入病房,岑依洄紧随其后。

    屋内一片狼藉,陶瓷餐具筷勺四分五裂,解闷的书本杂志全被扫落地面,空气中的酒精味混杂了被打翻的饭菜香。

    苏睿满眼通红,见到跟进门的岑依洄,情绪猛然间更为激动:“出去!你们都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上次见苏睿,她的情绪还是乐观稳定,笑着说想早日返校。

    苏睿见岑依洄呆滞原地,怨气无处发泄,随手拿了桌上的玻璃杯往她腿上砸:“都是你,都怪你,早知道不救你了!让那块水泥板砸死你算了!”

    岑依洄愣住了。

    苏家父母连忙拉住女儿,“冷静点!你在干嘛!”

    杯子扔的角度偏了些,砰地砸到墙面,杯中新泡的热水溅洒到岑依洄的裤脚上。一阵热辣的刺痛,岑依洄微微皱眉,但没吭声。

    苏妤从没见过姐姐失态凶悍的模样,怔了片刻,手背上溅到热水滴,方才反应过来,拽着岑依洄离开病房。

    “不好意思啊,我姐……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就是最近心情不好。医生昨晚通知她继续住院,她已经发过一通火了。”

    病房区域空间拥挤,苏睿控制不住地骂骂咧咧,许多穿了病号服的人,探头好奇张望。苏睿说,当时文化馆死了那么多人,再加一个岑依洄也不会怎样,她为什么手贱非得去推那一把,害得自己断腿住院。

    苏妤实在听不下去,把岑依洄拽下楼了,她偷偷回头望一眼,父母没跟出来,抿了抿唇,压低声音坦白:“依洄姐,我问你要钱的事,能别告诉我父母和姐姐吗?他们不知道。”

    苏妤忐忑了几秒,偷偷撩起眼皮望岑依洄,发现她在走神。

    “依洄姐?”

    然而岑依洄根本听不进去,此刻头痛欲裂,尤其是苏睿那句“文化馆死了那么多人”,让她很不解。

    死了很多人?哪来很多人?

    岑依洄只记得她和苏睿被困在房子里。

    某些模糊的、暗黑的画面忽然闪现脑海,岑依洄的胃一阵恶心,撑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弯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耳边苏妤的声音始终嗡嗡嗡回荡,岑依洄的脑袋疼得即将生生裂开。

    在窒息的痛苦袭来前,她依靠本能逃离医院,马不停蹄返回申城。

    一个小时的车程便回到熟悉的城市。

    车站内,岑依洄四肢发抖,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她今日原本打算和室友露营,梁泽说,那他抽空回趟梁家,陪爷爷吃顿饭。这个点,梁家人应该正在用餐,理应不去打扰。

    但岑依洄承受不住压力,拿出手机,拨了梁泽电话。接通的瞬间,她鼻子一酸,眼泪汩汩溢出眼眶,喊了声“梁泽哥哥”,问他能不能来车站-

    梁泽平日单独住滨江旁的宅邸,梁兴华对此颇有不满:“你那个房子偶尔住住还行,长期生活多压抑啊。不管多少平米,电梯房都是鸽子笼,回了申城,还是在家里好。”

    梁泽不置可否,笑着在餐厅入座:“对我来说空间足够。”

    梁世达周末也闲赋在家,帮腔道:“爸,梁泽都多大了,这个年纪的人不爱住家里,说不定正想谈个女朋友什么的,当然要有自己空间。”

    “确实老大不小。”梁兴华冷哼一声,“梁泽,怎么说,是谈恋爱了吗?”

    否认的话到嘴边,梁泽突然改变主意,他慢慢开始铺垫:“是恋爱了。”

    承认得太爽快,梁兴华和梁世达一怔,连从小在家伺候的保姆张姨,闻言也忍不住问:“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梁泽插科打诨:“当然是个漂亮姑娘。”

    张姨扑哧笑出声:“你挑的女朋友,肯定是漂亮的。”

    梁兴华追问:“哪家的女孩,叫什么?我让人打听打听。”

    “不急。”梁泽卖关子,“小我三岁,还在上学,等时机适当,我会带她见你们。”

    梁兴华摆出大家长的架子:“挑人要眼睛擦亮,别又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进家门。”说着,瞥了眼梁世达,无声警告:“我听说陈俨和那个周惠宣已经回国了,还生了个男孩,你别上赶着去丢人现眼。”

    梁世达一脸晦气:“我当初瞎了眼。”

    梁泽低头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年轻人谈恋爱不作数,譬如梁峥,谈的女朋友都能凑几桌麻将了。梁兴华相信梁泽的定力和分寸,不多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倒是梁世达,对于拿下他引以为傲的侄子的姑娘,充满好奇。

    正想继续套梁泽的话,梁泽的手机忽然响了以来。他接起电话,脸色倏然一沉。

    梁世达猜测,对面是梁泽女朋友。真是稀奇,竟然有人能如此轻易搅动梁泽的情绪。

    椅子呲啦,梁泽放下筷子:“爷爷,二叔,我有事,先走了。”

    说完匆匆忙忙上楼。

    电话对面的岑依洄一直在哭,梁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急着捋了桌面的钥匙便推开房门。

    迎面差点撞到上楼询问的梁世达。

    梁泽来不及解释,闪身下了楼。

    徒留梁世达立在楼道阶梯上发怔。他蹙起眉头,怀疑刚才隐约听到梁泽在房里喊的那声“依洄”,是错觉。

    第49章 治疗 梁泽喜欢岑依洄的主动。

    申城汽车南站是长三角地区重要的大巴转运站, 客流大,出口处常年水泄不通。梁泽刚停完车,就被一举牌子的大婶拉住胳膊:“小伙子, 吃饭住宿吗?”

    梁泽拧眉, 语气不耐:“让开。”

    大婶被他沉脸的表情吓得心脏一颤, 松开手, 嘀嘀咕咕:“哎哟喂, 火气真大。”

    梁泽没再理她, 径直大步迈向车站边的快餐店, 是岑依洄电话中报的地址。推开大门, 粗略扫一眼, 店内座位几乎全满,餐桌底下塞满大小箱包。

    梁泽的目光很快落在角落那道微微颔首的纤薄背影。

    岑依洄安静地置身人群之中, 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保护套遮罩隔绝,店内噪杂的叫嚷声犹如漫灌的潮水涌动围绕, 却无法渗透进她的世界。

    梁泽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感,忍不住对她怜爱, 忍不住靠近, 他的脚步放轻放缓, 小心翼翼。

    岑依洄嗅到熟悉的气息,回过头, 对上梁泽忧心忡忡的眼睛。

    梁泽嘴角浅浅弯起, 摸了摸岑依洄的后脑勺,掌心顺着乌黑发丝滑到肩膀。屈下身,没追究她电话里情绪突然崩溃的原因,而是将人揽在自己怀里,问:“回家吗?”

    岑依洄鼻子一酸, 张臂抱住梁泽脖子,主动告诉他:“我今天去看苏睿了。”

    回到云兰湾,岑依洄状态低迷,又恢复成刚从日本回来时的模样。岑依洄的潜意识中,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成为负担意味着终有一日被放弃。

    于是面对梁泽,她尽力掩藏情绪,反过来安慰他不要担心。只要时间足够长,她就能走出来。

    梁泽看在眼里,致电靳平春,让他帮忙以最快速度,联系先前推荐的那家心理诊所。

    这一次,梁泽没有“溺爱”岑依洄。即便她表现出抗拒见医生,他仍然温柔又不容置喙地哄她必须去一趟。

    靳平春办事高效,隔天上午,就安排好会诊预约-

    跑车驶入中环住宅片区,停在一栋红砖外立面的两层小楼前。

    岑依洄推开副驾车门,仰头默念招牌上的字:明蓝心理健康中心。

    梁泽从另一侧绕来,牵起她手,“进去吧。”

    这家诊所,是心理学专家明蓝女士开设的私人心理治疗机构,预约制就诊,号源极少,空旷的接待大厅清幽僻静。

    就诊期间,只准病人单独进入诊室。岑依洄扣着梁泽的手不愿松开,同医生商量:“能让他陪我一起吗?他是我哥哥。”

    要是让男朋友陪进诊室,显得过于娇气,但哥哥的身份好用许多,听着像家人。

    让家人陪同看医生,合情又合理。

    ——显然岑依洄忘了两人正牵着手。

    亲自接待的明蓝医生,露出一个和煦的亲切笑容:“这么粘哥哥?兄妹感情真好。但今天只是一次简单聊天,让哥哥在门口等你吧。”

    梁泽轻拍岑依洄的手背安抚:“有事喊我。”

    岑依洄抿了抿唇,独自进入诊室。

    明蓝医生的心理诊室,全屋通铺米色地毯,搭配暖色软装绿植,犹如一件温馨的家庭客厅。她给岑依洄端了杯水:“我先前了解到一些信息,听说你以前学的是芭蕾舞?”

    “是的。”

    明蓝医生笑笑:“我有个侄女,也是学舞蹈的……”

    心理会诊和岑依洄想象中不一样,果然像一场普通的聊天。明蓝医生的嗓音轻柔平静,不断地寻找话题,引导岑依洄表达更多内容。

    梁泽在门外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问诊室的门才打开。

    先走出来的是岑依洄,她的面容平和无恙,显然没受到任何刺激。

    身后跟着明蓝医生。医生摘下眼睛,朝梁泽轻摇了摇头,意思是没达到预定的沟通效果。岑依洄全程配合治疗,有问必答,但始终回避地震当日文化馆发生的细节。

    或者说,是岑依洄的身体机能在保护她自己,刻意遗忘让她痛苦的画面。

    梁泽约了下次会诊时间。

    反复去了几趟,效果甚微,岑依洄始终没有透露创伤恐惧的根源。与此同时,她的失眠问题一日又一日加剧。

    梁泽私下也接触过其他心理医生,都没提供合适的方案。

    电话里,明蓝医生判断,岑依洄不是不肯说,而是她真的不记得。

    ESS的会议室,梁泽揉了揉眉心,听到对面提出“催眠疗法”时,望着远处的天际线短暂犹豫。

    催眠疗法,顾名思义,是一种通过催眠技术,来治疗心理问题的办法。

    它先让患者进入一种深度放松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患者对于外界刺激的敏感度降低,松懈心防,心理医生趁机介入,诱导出患者潜意识的记忆,从而进行心理干预。

    这种催眠疗法,在治疗焦虑症、创伤后应障碍中有明显效果,但效果大小,因个体差异而异。有些人容易进入状态,有些人则很敏感,不容易被催眠。

    因此该疗法一直存在很大争议。

    疗法没有统一标准,全靠心理治疗师丰富的个人经验。

    梁泽更偏向标准化、模块化、有数据支撑和科学验证的治疗方案,无奈传统方法没有效果。

    靳平春倒是投了赞成票:“我之所以推荐这家诊所,是因为明蓝医生和她团队2008年去过汶川,在四川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帮助震后的伤员群众做心理疏导,我相信她们的经验。”

    梁泽夜里抱着岑依洄,问她,要不要试试?

    岑依洄对明蓝诊所颇有好感,同时也是抵不住每夜失眠的煎熬,便点了头-

    诊室里,弥漫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

    岑依洄躺进带按摩功能的治疗椅,明蓝医生坐在旁边,将椅子调整到舒适角度,“依洄,先深呼吸,慢慢地放松身体。”

    岑依洄闭上眼睛。

    “你正行走在一片宁静的森林里,清晨时分,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你的发梢、肩膀、衣袖,”明蓝医生的声音空灵遥远,“你的耳边有溪流声,鸟叫声,来,再深呼吸一次,让新鲜空气缓缓进入你的肺部……”

    岑依洄渐渐摒除脑内杂念,进入一种放松状态。

    意识仿佛抽离于躯体,独立于心理医生编织的美好梦境。

    明蓝医生睨了眼岑依洄的心率检测屏,引导她进入下一步:“在那片森林里,你是主人,你可以控制树木生长的速度,也可以控制风霜雨雪的降临。没有任何事物引起你的恐惧,你是安全的,你非常安全。”

    听到“恐惧”二字,岑依洄眉头轻蹙,呼吸稍稍变得急促。

    明蓝医生注意到微变化,追问:“怎么了?你在发抖,是有你控制不了的恐惧吗?”

    岑依洄眼皮动了动。

    明蓝医生顿了一下,兵行险招:“如果你觉得那片森林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好吗?”得到岑依洄的应允,明蓝医生加强了空气中的氧浓度,“换个地方,你依然有控制的能力,不要害怕,我陪你一起过去。”

    “往前走,一直走……”明蓝医生说,“我们走回到2011年3月11日,你和你的朋友苏睿,在仙台一间文化馆里跳舞。”

    岑依洄脸色倏变,身体不自觉地发抖,随时有苏醒的迹象。

    明蓝医生抓住她的手,坚定地反复强调:“你有控制的能力,所有事情都以你的意志发展,告诉我,你在恐惧什么,那个东西立马就会消失,说出来吧,说出来就没有恐惧了……”

    岑依洄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眼睛……有好多双眼睛在看我……不要看我……”

    明蓝医生立刻记下新线索:眼睛。

    “好的,盯着你的眼睛已经全部消失,你彻底安全了。”明蓝医生轻轻拭去岑依洄眼角的泪花,“还记得那些是谁的眼睛吗?他们不能再伤害你,你可以说出来。”

    “不记得,不认识,”岑依洄悲伤地睁开眼,“我不认识。”

    治疗戛然而止。

    门开,梁泽被允许进入诊室。

    他在外面就听到了岑依洄的呜咽,也顾不得明蓝医生和助理在场,弯腰抱住治疗床上的岑依洄,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还好吗?如果很难受,如果不想坚持,你可以喊停治疗。”

    明蓝医生:……家属有时候真的很耽误事。

    好在有了新线索,岑依洄说出恐惧的是“眼睛”。

    明蓝看过日本当地的地震报道,岑依洄和苏睿被困的那间文化馆,有许多音乐厅观众遇难。岑依洄说“好多双眼睛”,大概率是那些遇难者。

    难道岑依洄恐惧的根源是害怕那些遇难者的死状?

    明蓝医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在结论末尾打了个问号。

    结果显示,催眠疗法对岑依洄是有效的,她本人也有恢复健康的渴望,同意继续治疗-

    时间不经意间步入夏天。

    梁泽一门心思扑在岑依洄身上,梁世达约他几回吃饭,都被他找借口拒绝。中途回过几趟北京,修改论文,处理学校剩余杂事,接着便是毕业答辩和毕业典礼。

    “依洄,跟我去北京吗?”梁泽洗完澡,上了床,“我一起订票。”

    岑依洄经过一段时间催眠治疗,睡眠质量得到显著改善。倒是想去北京,但分身乏术,她正在水深火热的期末周里渡劫。

    “而且考完还要去见明蓝医生。”岑依洄遗憾道,“梁泽哥哥,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改个会诊时间,等我回来陪你去。”

    “不用陪,我去过好多次。”岑依洄想也不想地拒绝,“明蓝医生平日很难约的,还是不要随便更改预约日期。”

    梁泽默了几秒,忽然翻身压住岑依洄,“北京那边事情多,我这次去要待一周。”

    他的举动,明显是在暗示成人话题。

    岑依洄心底也生出不舍,她手臂撑着,坐起身,嘴唇恰好在梁泽的喉结上贴了一下,抬手解自己的睡衣扣,“梁泽哥哥,今晚可以,但不能弄太多次。”

    梁泽喜欢岑依洄的主动,他唇角勾起,将她慢慢压在身下。

    不弄太多次,但要弄完一周的量,于是每一次都很漫长,像是在故意折磨岑依洄。

    岑依洄精疲力尽,在梁泽胸膛再次贴上她背脊时,身体忍不住打了个颤。

    后半夜,梁泽把她拢入怀里:“我会尽快回来,睡吧,晚安。”

    第50章 惊恐 梁泽忍不住了,闪身进入屋内。……

    岑依洄考完试, 收拾宿舍物品离校过暑假。

    梁泽在北京,没空帮她搬运,让靳平春去帮忙。靳平春把岑依洄连人带行李运到江兰湾, 恰好饭点, 他提议一起吃顿饭。

    岑依洄一个人在家, 不想开火也不想叫外卖, 便换了衣服出门。

    江兰湾隔两个路口的云南餐厅, 靳平春要了个小包厢。岑依洄刚打开菜单, 着白衬衫黑西裤的赵及川敲门进包厢。

    靳、赵二人和梁泽同一届, 在本市读大学, 只有梁泽去了外地。

    吃饭间, 听那两人聊天,岑依洄第一次知道, 赵及川读的竟然是申城Top大学的数学系!这人投钱开改装店、开壁球馆,女朋友一个接一个谈, 明明怎么看都是个不安分的主。

    赵及川笑着眯起眼睛:“依洄妹妹,你的表情看着很意外。”

    “没有没有。”岑依洄喝茶装镇定, 趁机转移话题, “我就是好奇, 孙栩姐姐呢?”

    “她啊,”赵及川收回眼神, 语气听似不太在意, “上个月分手了。”

    岑依洄琢磨着说句客气的场面话安慰一下,谁知赵及川下一秒淡淡道:“但是我交了新女友,有机会带她见你们。”

    靳平春捕捉到岑依洄一言难尽的表情,悄声说:“看到没有,这就是渣男。”

    岑依洄:……

    吃完饭, 岑依洄散步回家,和梁泽聊起电话。饭局上,听靳平春说赵及川从高一开始就交女朋友,赵及川多年来喜欢的类型很单一,都是那种温婉柔弱的长相,只有孙栩是例外。

    分手原因无从知晓,赵及川没主动说,其余人不方便问。

    尽管是好朋友,但梁泽对朋友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他比较在意岑依洄后天去见明蓝医生的事。

    明蓝医生经过岑依洄同意,每次治疗结束,将报告小结抄送梁泽一份。目前心理咨询的进度卡在“恐惧根源是废墟中许多双看着岑依洄的眼睛”,没有其他进展。

    岑依洄白天与正常人无异,可一到夜里,总是失眠做噩梦。哪怕是梁泽陪在身旁,岑依洄仍然饱受难以入睡的痛苦。

    有时和梁泽做两次,能累到立刻睡过去,但这是用一种消耗,弥补另一种消耗。岑依洄年纪尚轻,不想提前亏空身体。

    电话那头,梁泽说订了毕业典礼后最早的航班回申城,直接去诊所找她。

    岑依洄立定在原地,低头望着隐隐被烘烤的柏油路面,小声道:“梁泽哥哥,不用太麻烦。”

    梁泽轻轻一笑,说是他不放心,迫不及待想见她。

    岑依洄无声勾了唇。

    梁泽爱人的时候,坦荡又直白,无论当他女朋友,或者当妹妹,都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隔天出发去心理健康中心,岑依洄换了套休闲利落的运动装。

    “叮咚”一声,手机收到苏睿的信息。

    自打上次从嘉兴回来,苏睿时不时发来信息,字里行间,透出精神状态不稳定。

    有时苏睿半夜发给岑依洄一大段信息,说后悔救了她,说自己很难受。她并不需要岑依洄回复,只是需要寻找一个容器,积攒她无处安放的怨恨。

    等休息一晚,第二天醒来,苏睿又恢复成理智状态,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周而复始,岑依洄不知如何应答。

    苏睿确实在危机关头救了她的命,可她也是因为苏睿邀请,才留在那间文化馆。

    岑依洄无声地叹气,打开苏睿的新消息:医生说我左腿永远不可能恢复了。

    永远。

    不可能恢复。

    六月下旬申城的空气刚刚开始变得闷热,街道两旁的绿植枝叶,在炙热的光线下略显疲惫地垂着。

    岑依洄捧着手机立在路边,脑门微微渗出汗意。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岑依洄来不及反应,手机就被夺走。她视线猛地抬起,看到熟悉的周惠宣。

    周惠宣的眼神犀利沉静:“依洄,你在路边已经站了一刻钟。”

    “在看一些信息。”岑依洄回过神,摊开掌心,“妈妈,手机还给我,我还有事。”

    周惠宣今日出门没带司机,自己开了一辆银灰商务轿车,她捏着手机:“去心理诊所?我送你。”

    岑依洄愕然瞪向她:“你调查我?”

    周惠宣面对岑依洄显而易见的“被冒犯”的不悦,语气中多了丝安抚性的柔软:“没有刻意调查你。只是去了趟学校,你的辅导员说你最近病假请得有点多,我担心你身体不适,所以让人打听了下。”

    岑依洄垂下眼睫:“说过不要管我的事,手机还给我吧。”

    周惠宣:“即使你已经不想认我,但你看病,我不能不管。我是你有血缘关系的母亲,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见岑依洄不语,周惠宣放低了语气:“我这个妈妈当得再不称职,但你小时候生病进医院,我都是半步不离地陪同,没缺席过任何一次,对吗?”

    这倒是事实。

    练舞蹈的人免不了跌打损伤,岑依洄小时候是医院常客。但她很抗拒医院的消毒水味,第一次挂骨科,进了诊室,一反常态大哭大闹,拽着周惠宣的手说要回家。

    医生护士哄破了嘴皮也没用,最后周惠宣承诺,她一定全程陪同就诊,半步不离开岑依洄视线,哭唧唧的小依洄这才答应。

    后来的每一次,岑依洄跳舞受伤或者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只要涉及到进医院,周惠宣哪怕有约会,也会半路叫停,优先陪伴岑依洄。

    周惠宣用母女为数不多的温情记忆,精准动摇了岑依洄的恻隐之心。

    岑依洄最终接受母亲送她去心理诊所的好意-

    明蓝医生望见周惠宣的长相,不用问,就知道此人是岑依洄的母亲。

    母亲和哥哥相同待遇,治疗期间,只准门外等候。

    岑依洄一周接受两次催眠治疗,次数多了,身体仿佛产生抗性,愈加难进入深度睡眠状态。

    催眠治疗的单次耗时也越来越长。

    梁泽一下飞机,在停车场取了车,随即匆匆驶往心理诊所。一上楼,就见到椅子上翻资料等候的周惠宣,他讶异一瞬,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诊室门突然打开。

    伴随空气中飘逸的浓郁薰衣草花香,明蓝医生走了出来,眉心微拧着。

    梁泽迎上前,扫了眼屋内治疗床,压低声音:“医生,依洄怎么样?”

    明蓝医生眼睛闭了闭,轻摇头,意思是:治疗效果不佳,没大进展。

    梁泽点了点头。他对于催眠疗法这种非主流认证的心理疗法,始终抱观望态度。即便未达预期,也是预料之内。

    明蓝医生针对岑依洄的症状,准备了一些创伤治疗、正念冥想的阅读材料供她在家学习,详尽的理论知识可以帮助患者了解自己的病情。

    梁泽又看一眼治疗床,跟医生去取材料。

    岑依洄才苏醒不久,保持半躺姿势,一条胳膊搭在额头上闭目养神。

    周惠宣在门外等待的时间,已经看完岑依洄过往的就诊小结,她走进诊室,坐到治疗床边上,握住岑依洄的手。“依洄,看着我。”

    岑依洄放下手臂,不解地望去。

    “你到底在害怕谁的眼睛?说出来,总要面对的。”周惠宣问。

    岑依洄眼波闪了闪,嗓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不记得。”

    “看着我,不要躲。”周惠宣亲眼目睹小结报告里岑依洄叙述的地震经过,以及医生描写的创伤后的痛苦症状,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强势干预,“你的失眠症状太严重,不能再逃避。你说过,地震那天,你和苏睿被困在文化馆,水泥板砸下来,她救了你,腿被压伤了……”

    岑依洄脑海模模糊糊浮现模废墟中的画面。

    她在催眠治疗中看过这个画面无数次。

    周惠宣强硬地追问:“当时很多人没能跑出文化馆,被压在坍塌的水泥块里,你看到的‘眼睛’,是不是那些死人的眼睛?为什么害怕?你做过什么吗?”

    心理医生是万万不敢那么直接的。

    岑依洄果然受到惊吓,她瞪大眼睛,惊恐地抱着膝盖往后缩,却被周惠宣按住肩膀。

    “依洄,恐惧说出来就不再是恐惧,谁在看你?到底谁的眼睛在看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们……”

    “啊———”

    岑依洄崩溃的哭声传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梁泽一愣,随即丢下手里的阅读材料,跑向诊室方向。

    诊室内,岑依洄双手掌心握住脸颊,失声大哭,肩膀不停地发抖。

    周惠宣并没因为她的眼泪停止问话,她的女儿,她最了解。岑依洄性格的底色是善良,并且过于心软,逼她一把才能唤起她的回忆。

    不破不立。

    梁泽正要进屋阻止,被赶来的明蓝医生拉住:“等等!依洄的态度好像有所松动。”

    “不行,她看起来太痛苦了。”梁泽还是想进去。

    “冷静一点,长痛不如短痛,强迫性触及痛苦记忆虽然有风险,但那位是她母亲,也许是打破她心理屏障的一个途径。”明蓝医生快速地分析,“依洄虽然目前和母亲关系疏远,但她青少年成长时期皆由母亲抚养,接受催眠治疗的患者,潜意识中会寻找年幼时有关安全感的对象,这能让她降低心防。”

    梁泽握紧拳头,硬生生地阻止自己进去。

    眼看屋内的岑依洄,被周惠宣一声又一声的逼问折磨得无处可逃,梁泽的心脏蓦地也跟着抽了一下。

    周惠宣始终固着岑依洄的肩膀不让躲,反复逼问:“谁在看你?说出来!”

    岑依洄眨了下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滴在治疗床的白色垫毯,她目光呆滞茫然:“是那些死掉的人,一直看着我,因为我在剥他们的衣服……别看我了……我真的好害怕…………”

    此话一出,明蓝医生也僵在原地:依洄剥死人衣服干嘛?

    梁泽忍不住了,闪身进入屋内。

    岑依洄注意到梁泽的到来,挣开周惠宣,下意识跪起在治疗床上,扑进他怀里。

    梁泽的手臂紧紧抱住岑依洄,另只手的手掌控着她的后脑勺,不顾其他人在场,时不时地偏头在她发顶蜻蜓点水地吻一下安抚。

    不经意瞥向周惠宣的那眼,蕴含浓浓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