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人间半春 “令舟哥哥?”
对于胡见覃的出现,季窈不解。
“胡郎君不是让人回绝我的邀约了吗,怎的这会子又改主意了?”
他中指前伸,贴着鬓角撩拨头发,好像那里有散乱的发丝一般,眉眼缓缓上抬,“我忙了一个白日,总归有些疲乏,傍晚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身上好多了,决定还是来见季娘子你一面……”
他目光突然直视过来,在季窈脸上来回扫过,“……不知道,季娘子是否还肯赏这个脸?”
自然肯,毕竟他可是她心里杀人凶手的头号怀疑对象。
“胡郎君这话就见外了。”季窈努力做出一副妩媚勾人的姿态来,捏着嗓子打趣,“你想见我,何时都有空。”
说着她主动把门打开,胡见覃的面容被屋内光线照亮,引他稍稍眯眼。
“进来坐罢,我让伙计给你泡一壶好茶。”
南风馆大门到大堂正厅之间隔着一个约十步距离的拐角,她正准备开口叫三七去泡茶,胡见覃立刻开口阻拦道,“不用。你既约我单独赴约,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最好。”
想单独约她?是想单独杀她罢。
女娘暗暗挑眉,眼里精光闪过,“客人都走了,胡郎君若是嫌大堂大庭广众,我领你去二楼雅舍也是一样的。”
胡见覃仍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站在门外,目光阴冷起来,“有些话,我觉得换个环境再谈更为合适。”
“胡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门外又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影。馆内烛光照亮来人身上捕快的衣服,季窈认出他是李捕头手上的捕快之一。
“季掌柜,暖春阁的人刚刚来衙门报案,是说有个叫银欢的行首不见了,严大人担心是隐藏的第六个凶手又开始对涉及此案的人下手,特此让我来告知你一句,一切小心。”
那个在尤伶床上放毒虫的行首,她不见了?
季窈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目光转向胡见覃,后者从始至终面容平静,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知晓了,辛苦你跑一趟。”
她虽然在答捕快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胡见覃。待门口有只剩下他们二人之时,季窈眼中聚焦凝视,声调提高。
“是你做的?”
胡见覃置若罔闻,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季娘子这下是否愿意与我单独聊聊?”
微风拂过,季窈看他瘦得连衣服都撑不起,衣袖被风吹起,里头空空荡荡。
无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量他动起手来也打不过自己,还是去救银欢要紧。
她伸手摸了摸耳铛,稍稍扭松耳托,将手臂垂下之时衣袖故意扫过耳垂将耳环带下来,无声落到地上,在胡见覃注意到之前她先跨步走出来将掉落在地的耳环挡住,表情平静。
“好,胡郎君带路罢。”
胡见覃带着季窈一路往城外而来。路上季窈趁黑灯瞎火,加上胡见覃几乎不拿正眼瞧她,每走上一段路就将自己身上手绢、簪花、香囊之类的物件扔在地上。
跟着胡见覃走出簋街进到一条胡同,她看这方向与去暖春阁的路有些相似,忍不住开口问道,“银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藏?她是自愿跟我走的。我就知道她同尤伶的姐妹情都是假的,前几日我到暖春阁去找孙妈妈问事情的时候她就非要缠着我,问我以后若是再来,可否找她作陪,当真是算盘打得响。所以我今晚只随便使了个眼色,她就跟我走了。”
借着月光,季窈这才看见胡见覃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他左腿明明没有问题,走路的时候却故意一瘸一拐,月光映照之下他瘦弱的身影一上一下,左右摇摆说不出的滑稽,加上走进胡同之后季窈再没有见过任何活人,心里岑半春三个字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他不会是被岑半春鬼上身了罢。
“那、那她如今在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
胡见覃闻言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随即又立刻转回去,继续往前,“死?这人,哪有这么容易死……有时候死了一了百了,倒是好事。就怕半死不活,想再死又舍不得……”
他神神叨叨,季窈完全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心头凉意更甚,忍不住抱紧双臂,一步三回头地看向身后黑洞一般的胡同深处-
白天见季窈吃荔枝津津有味的模样,杜仲便知道她喜欢。
所以在做红盐荔枝的时候,他特意留下一只竹篓装满荔枝,下沉到井里放凉,此刻南风馆大堂,众人四散而去,他去到后院井中将荔枝捞上来准备给她送过去,前馆后舍转了一圈没看见人,最终在大门口看到地上隐隐闪光之物,捡起来发现是她白天戴在耳垂上的耳铛-
暖春阁背后仅一街之隔的胡同里,季窈跟在胡见覃身后进到一所院落之中。推门进来,扑面而来的潮气和灰尘熏得季窈蹙眉,胡见覃点燃烛台,她立刻瞧见银欢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全身上下的衣服像是被水浸湿一般紧紧贴在身上,凑近能闻到浓浓的灯油味。
看见烛火燃起刹那,她眼中不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看着那微弱火苗眼中迸发出深深的恐惧。
“你在她身上淋的是灯油?!”
眼看着季窈准备扑上去解银欢身上的绳子,胡见覃迈过一步挡在她和银欢之间,手持烛盏,笑得诡异,“诶,季掌柜可仔细了,撞着我事小,可若我手中蜡烛不小心掉下去刚好落在她身上,那可就不好了。”
“你!”季窈气得牙痒痒,胸口上下起伏,抬头直视他,“你不喜欢她们,不理她们就是了,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她又不曾像尤伶那般与你山盟海誓,与你情比金坚,你为何要这般残忍?”
“因为她们就是该死!”胡见覃突然变了脸色,表情凶狠恨不得将面前女娘生吞活剥,擒着烛盏一步步朝季窈走过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些妓女就算知道胡郎君身上已经有了婚约,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爬上他们的床,霸占他们的身心,最后再在将他们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之后一脚踹开。”
季窈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后腰撞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胡见覃顺势手持烛盏晃过季窈面庞,将她出挑的面容照亮。
“你也一样,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把那些老实巴交的男人踩在脚底下也就罢了。可你偏不知足,一面在大街上同那个知府大人眉来眼去,转头又写信来勾引胡郎君,当真是多少个男人都满足不了你是吗?”
季窈被他的话说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称呼自己,只顾着眼前烛火晃动不停,生怕它燎了自己的头发,“所以……尤伶就是你杀的,对不对?”
“对,是我。”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脸色于火光之中平静得可怕,“尤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男人好好的一颗真心任由她捏在手心里揉搓、扔在地上践踏。我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知道珍惜,不能怪我。”
“可你之前不是说,你知道她与旁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才是真心实意?”
“那都是她在撒谎!”他一激动,烛台立刻歪斜,温热的蜡油滴在季窈手臂,疼得女娘蹙眉吸气,他却还在自顾自说着,“那晚直到我看见她与赵恒还有周通判拉扯对话,我才知道她跟这两个男人都已经上过床了!她根本不配得到胡郎君的爱,不值得胡郎君爱她!尤其是她那张嘴、那条舌头,都是会骗人的东西!她都不该留着!”
听到他开始胡言乱语,季窈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失去控制,心头一横,使出武功想来抢他手里烛台,催动内力一抬手却被他轻松躲过。
胡见覃看出季窈企图,整个人往后仰倒躲开季窈攻击,接着将烛台放到茶几上后空手与季窈打起来。
他不是个布衣书生吗,怎么会武功?
来不及细想,胡见覃有劲的掌风已经砍到面前。他虽然身材消瘦却胜在灵活,与季窈几乎旗鼓相当,两人在狭小的屋子里过起招来,谁也不让谁。
季窈想起她左腿装瘸,蹲身一个扫堂腿攻她下盘,没想到她果真还瘸着左腿躲都不躲,硬生生用左腿骨肉接下她这一招,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季窈赶紧上前一脚踩在他胸口,正打算用力之时被他握住脚掌往外用力,她也跟着一同往地上摔下去。
就在他重新爬上茶几,够到烛台准备往季窈身上扔过来的瞬间,一抹白色身影撞开房门飞进来,接住烛台之后稳稳落地,站在季窈和胡见覃之间冷漠地看着他。
季窈捂着被摔痛的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顺着白色广袖衫的衣角目光缓缓上移,看清面前人容貌后松一口气,“你来了。”
杜仲手持利剑,白色长衫随屋外清风徐徐翻飞,仙气溢然。他简单环视一圈,看清房中三个人的情况,把烛台放回茶几的同时指尖在火苗上一点,蜡烛瞬间熄灭,只剩一缕青烟随风而上,逐渐消失在月光之下。
蜡烛熄灭的同时,整个屋子重新归于一片黑暗,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的女娘却终于松了一口气,肩膀下沉整个人瘫倒在椅背上。
季窈抓住杜仲衣袖从地上爬起来,与他一同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胡见覃。
“你来得有些晚。”
杜仲目光紧盯着胡见覃,没有持剑的手从怀里掏出季窈的耳铛、手帕等物,声线平淡,“你扔的东西忒少些,找起来颇费功夫。”
说罢他抬手挥剑,锋利的剑尖指向胡见覃,“束手就擒,否则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说话的同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屋内除杜仲以外,其他三人都转头朝门外看去,瞧见冲天火光之中,严煜带着一队官兵正走过大门,京墨、蝉衣紧随其后,朝屋子里来。
“你还通知严大人了?”
杜仲不屑冷笑,手中剑刃反射出森冷白光,“京墨还真是多事。”
所有人涌进屋子的瞬间,无数火把晃了杜仲的眼,就在他眨眼分神之时,胡见覃眼中划过一抹狠戾之色,破釜沉舟一般,一鼓作气从杜仲剑下后退两步站起来,从公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伸到身后银欢面前,距离之近,几乎立刻要燎到银欢的衣服。
“不要!”季窈下意识想冲上去抢火折子,被杜仲一把拉回来,急得她直喊,“她没有对不起你,你不要杀她!”
“她现在没有对不起我,可我若放任她继续勾引胡郎君,也不过是再像尤伶那个贱人一样,给她一次伤害胡郎君的机会而已,我绝不可以这样做!”胡见覃神色紧张,一手紧紧攥着火折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揉着自己耳垂。
屋子里一下子多了七八只火把,明亮好似白昼。
胡见覃于火光之中瞧见蝉衣就站在季窈和杜仲身后,瞳孔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张嘴喃喃道,“令舟哥哥?”
谁?
季窈尚未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蝉衣,回头望身后三名年轻郎君一眼,转而又继续充满警惕地看着胡见覃。
蝉衣却在听到这一声呼唤时眼睛陡然瞪大,疑惑不解之余身体猛的前倾想要上前,被京墨拦在身后冲他缓缓摇头。
胡见覃突然换上一副女儿的娇羞姿态,低头抿唇,又翘起兰花指撩拨鬓间根本不存在的发丝,眼神中满含期待道,“令舟哥哥,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这、这是演哪一出?
季窈傻了眼,看胡见覃还在疯狂朝蝉衣使眼色,生怕这个疯子要对她单纯善良的蝉衣做什么,赶紧站出来呵斥道,“做什么你?胡见覃你疯了?”
杜仲拉住她的衣袖,将她带回自己身边安全地带,语气里带着讥讽,“他可不是胡见覃。”
严煜同样看出异样,温声开口道,“胡见覃不会翘兰花指撩头发,不会在紧张的时候揉搓耳垂;真正的胡见覃说起尤伶的时候不会直呼其名,而是唤她‘伶儿’;况且,没有人会在说到自己的时候,还用‘胡郎君’这样的称呼来指代自己。”
杜仲冲进来之前曾短暂目睹季窈与胡见覃在房中打斗,也想起一事,“真正的胡见覃不会武功,但他认识的人里,却有人家中是开武馆的。”
“你是说……”一语点醒,季窈双眼放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分明男儿身,却一脸矫揉造作的胡见覃,大声说道,“……难怪他刚才走路的时候左腿明明完好无损却故意瘸着走路……难怪他会武功……难怪他说,人没那么容易死……”
屋内重新点燃烛台。
虽然官兵们手中火把、灯笼已灭,整个屋子里仍然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热气。
众人看着胡见覃消瘦憔悴的脸,却好像从未见过他一般感到无比陌生。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蝉衣,完全无视其他人方才一番推论。
季窈说完,整间屋子又归于沉寂。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之后,胡见覃眼含热泪,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不错,我是岑半春。”
听到这个名字,蝉衣仍就是蹙眉,没有想起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任何人来。
在场参与过此案,知道岑半春其人的人听他如此说皆被吓得目瞪口呆。其中不乏迷信之人,指着胡见覃颤抖道,“鬼……是女鬼上身了。”
杜仲侧眸看一眼桌边明亮的油灯,面无表情,“不是上身,她应该是每逢子时入夜就会出现。所以他家里的随从才会说,他家少主只要是身上沾染了脂粉回家,必定会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脾气、砸东西。想来应该就是岑半春子时之后跑出来,闻到自己身上脂粉味知道他又去了青楼,才会发疯砸东西罢。”
这算什么?魔怔了?还是其实胡见覃早就疯了?
季窈按耐不住好奇心,伸长脖子发问,“你怎么会是岑半春呢?你好好照照镜子,你明明是胡见覃啊!”
听见这话,胡见覃的眼神终于从蝉衣那里挪移到季窈面上,看着她清丽无双的容貌,悲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艳羡。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胡见覃。
那天我约他到后山崖边,苦苦哀求他,要他不要退婚,哪怕是成亲之后和龙都城中那个叫尤伶的行首共事一夫,我都愿意。我那么爱他。
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我,说什么这样做只会让三个人都不开心,都得不到幸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成了被退婚的新娘,成了爹娘在渠阳城里的耻辱。我接受不了……所以我就从崖边跳了下去。落入水中的瞬间,我好像又在崖边看到了胡郎君。他整个人趴在崖壁上,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想来应该还是舍不得我罢?
寒冬腊月的河水真的好冷,眩晕与刺骨将我包围之后,等我再醒过来,身边原本是胡郎君的随从却管我叫‘少主’,还把胡郎君的爹娘也叫来,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哭喊说我终于醒了。后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才发现我变成了他。他白天是胡见覃,一心一意地疼爱着那个叫尤伶的行首。晚上他睡着以后,我出现在他身体里,闻着他身上女人的脂粉味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砸东西撒气。
我能怎么办?我这么爱他,难道还能再杀他一次不成吗?”
他声声泣诉,双手也逐渐垂落下来,“既然他这么喜欢那个行首,两人约好一生一世,我也愿意成全他们。可我没想到,那晚她花魁夺冠之后,我无意间偷听到龟奴和一个叫素言的行首说话说话,和在东郊别院撞个正着才知道,她是靠出卖肉体,陪这些男人上床才换来的这些打赏!胡郎君每个月在她身上花尽了钱银,她明明不需要再出去接别的客人!
胡郎君与她欢好之后也染上花柳病,每每入夜我都会从下身奇痒难忍之中醒过来,长期以往不仅仅是在折磨胡郎君,也是在折磨我啊!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没想到她如此直白。众人听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即尴尬收回目光,表情各异。
严煜轻抬眼皮,盖棺定论,“所以你就在周通判和莫氏走后,进到东郊别院杀了她。”
第172章 真正的她 “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往日寂静无声的谷庄胡同里,此刻灯火通明。京墨看上去并不在意面前发着疯的犯人,目光只瞧着他手上隐隐窜出火苗的火折子,趁无人在意之时悄悄后退,从屋子里走出去。
面对严煜的指认,表面上顶着胡见覃男人的皮囊,内里却装着女人灵魂的岑半春只淡然眨了眨眼,爽快承认道,“没错。”
“胡郎君偷听到这件事后心痛难忍,虽然很想找那个贱人问清楚,但碍于她被众人围在其中根本抽不开身,他只好喝上几杯酒后就一个人回了家。睡到半夜我醒来,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舍弃性命成全他们二人双宿双飞,如今看来完全就是个笑话!所以我趁胡家所有人都睡下之后偷溜出门,打算到东郊别院杀了她。没想到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里头传来她和一个男人争执的声音。我用轻功跳到屋檐上偷看,把周通判和莫氏行凶全过程都收入眼中。正好,有他们在前头顶着,我反倒可以功成身退。所以等莫氏走后我从房顶跳下来刺死了她,毁了她的容貌,割下她那条最让我讨厌的舌头,让她投胎转世都不能再用花言巧语从女人身边抢男人。”
说罢她回头看银欢一眼,女娘浑身被油淋透,贴身衣物正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诱人身段,于大庭广众之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她也想来勾引胡郎君,季掌柜你也想来勾引胡郎君,那我就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她突然发狠起来,伸手想抓住季窈手臂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杜仲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将她拉回来,同时以手作刀,将季窈胳膊上的手劈开。
岑半春吃痛不已,眼看着众人皆朝她扑过来,只好舍弃季窈这个目标,高举手中火折子朝太师椅上的银欢扑过去。
“不要!”
若是火折子成功点燃她身上衣物,浑身灯油必定瞬间被引燃,银欢周身肌肤必定遭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充满威慑力的呼喊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京墨端着水盆冲进人群,双臂一挥,一整盆清水顷刻间全部洒了出来。只不过这水的方向却是朝着岑半春而去,她被从头到脚淋了彻底,手上火折子被打湿,软塌塌地弯下头去。
接着身后官兵一拥而上,将岑半春扑倒在地。她放弃挣扎,任凭官兵们将她双手反绑,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蝉衣,目光里是无尽的悲伤。
“令舟哥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春啊,当初雪云师父携朝令门派所有弟子来我们家为我爹爹祝寿的时候,你喝酒呛到,我给你倒来茶水让你又烫到了舌头,你忘了?”
蝉衣先是疑惑,听见“小春”二字之后又陷入沉思,直到她说出当年往事,少年怔怔呆愣片刻,眼中诧异渐渐转为痛心。
岑半春看出他想起来了,被人从身后押解着起身,从蝉衣身边走过时,嘴角扯出一个悲怆而又纯真的笑容。
“如果那时候,我是同你一起喝的酒,而不是胡郎君,是不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可惜这个笑容出现在胡见覃这样瘦骨嶙峋又容色普通的男人脸上,看上去怪异极了。
没人会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胡见覃突然会变成另一个人。
季窈一直担心地看着蝉衣,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你认识她吗?”
蝉衣眼中头一回有泪光闪烁,喉结上下滚动之余缓缓点头,目光一路随那个被押解出去的身影飘远,双唇微张许久,最后还是选择闭上。
折腾一夜,还好至少案子算是破了,至于这个犯人如何定罪……
严煜正看着现场官差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衣袖被人从身后拉住,回头看见季窈好奇的脸,“琮之,你说这个杀人的罪名,到底是判在胡见覃身上,还是岑半春身上啊?”
一个男人体内存在两个灵魂,多出来的那个灵魂杀了人,却要这个男人承担砍头之罪,听上去确实不合理。可若就这样放他走,那对于死者和死者亲友来说,定是无法接受的。
少年郎望向天边擦亮的云层,一轮红日缓缓上升却又不断被拨乱的云雾遮挡,看不真切。
“这种情况我也是头一回遇到,可能还需要层层上报,听候大理寺发落。等胡见覃醒来,知道是自己的手杀了他最心爱之人,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说完他敛神回眸,意味不明地看着季窈又道,“京郎君找人来衙门传信,我才知晓你被他胁迫带走一事。若不是正巧我留在衙门里查阅近期龙都城中工程营造的工书,怕是根本无法及时赶来救你。”
听出他语带责备,季窈也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些,“我也没想到嘛……胡见覃就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再来十个我都打得过,谁知道他骨子里竟然是家中开武馆的岑半春……”
杜仲看季窈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气得不行。
平日里自己说她两句,小姑娘吵得比谁都厉害,怎么这个小白脸一句责备的话,她立刻认怂认错?
季窈低头刚盯了一眼地面,一双黑色长靴映入眼帘。
“她这人就是如此,自认为武功了得,又一副侠肝义胆,觉得全天下无辜之人的安危都与她有关系,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杜仲一番话乍一听是在说教,严煜却听出他话中暗藏的自豪感,眼神冷下来,“总之,以后不要再如此草率行事。今日之事,撇开银欢的安危不谈,你是否安全在我心里更重要。”
季窈此刻困意上涌,随意敷衍道,“知晓了。”
“你要她改?”杜仲看向严煜,嗤笑一声,“她若是能改,早就不是她了。你若不能接受这样的她,恐怕这朋友……也做不长久。”
这话说的颇重些,严煜也不退让,凛然正色又上前一步,“朋友也好、夫妻也罢,真心相待之人必定为之计深远。窈儿也知道自己生涩莽撞,改一改总归是好事,我没必要遮掩,阻拦她进步。”
“可不果敢、不莽撞根本就不是她,改了又如何,你认为她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就会快乐吗?这才是真正的她,你改不了的。”
“你不是她,怎知她改不了?”
“我若是她,方才在听到你一番规劝的时候就该直接给你一巴掌!”
季窈被两个人挤在中间,双臂拘紧进退两难,“哎呀你们不要吵了……”
“不要插嘴!”
两个风华正盛的郎君不约而同朝季窈低吼一声,距离太近,差点让她左耳和右耳都暂时失聪。季窈揉着耳朵从两人中间退出来,鼓起腮帮子委屈巴巴。
“好好好,随便你们怎么吵,我帮李捕头照顾银欢去,行了罢。”
俏丽身影渐渐走远,杜仲目光落回严煜脸上,淡眸蒙霜似的透着寒意,“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她,就不配和她在一起。”
说完不等严煜再反驳,杜仲甩袖而去,徒留严煜一人还站在院落大门口。
回想他们二人方才争执的话语,其中大部分都是带着私心,纯粹为和对方互呛而说,唯独这最后一句,久久萦绕在严煜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蝉衣自从谷庄胡同里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季窈随众人回南风馆后倒头一觉睡到晌午,午膳时分也没有看见蝉衣从房间出来。
“那岑半春口中所唤‘令舟哥哥’果然是他?所以岑半春是他儿时玩伴吗?”
京墨看上去也没什么胃口,面前饭菜基本没动,只端水喝茶,“或许罢。蝉衣从未同我们说过他小时候的事。”
对于一个无法开口说话的人来说,敞开心扉无异于在纸上长篇大论。寻常人说完就算过去了,可他却要对着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过往面面相觑。
实属不易。
所以下午得空,季窈敲响蝉衣房门之时,手里除一个盘子里盛上几个肉包,还攥着事先准备好的纸笔。里头人打开门,季窈瞧他神色倦怠,方知他回来之后应该也无心睡眠。
“蝉衣,”她把包子递给他,攥着纸笔的手略显踟蹰,“你应该饿了,吃点东西罢。”
蝉衣却主动接过她手里纸笔,提笔写道。
【不用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呢?”她扶着桌边坐下,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岑半春这副样子被抓走,你应该很难受吧?我看你情绪一直不好……可是她的话,勾起你伤心往事了?”
若岑半春于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完全没必要为了她的事茶饭不思。季窈一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问完即刻住口,静候他的反应。
蝉衣静静地看着季窈,好像在确定她眼中的关心与担忧是否干净纯粹。片刻后他静默垂眸,提笔写道。
【她口中那场寿宴,是她爹岑老爷的生辰宴。岑老爷是个极喜热闹之人,每年生辰都会宴请渠阳城中各帮各派的武林高手。自打我被师父、师娘收养开始,年年都跟着去吃饭。也是在那时候,见过几次岑老爷的女儿岑半春。她那时年方十四,躲着她爹带我们喝酒、打拳,我不胜酒力喝不过他们,就极少参加,因此也有幸躲过几次长辈们的斥责。】
听上去很美好啊。
她的目光在信笺和少年脸上来回扫视,试探着开口,“岑娘子的死确实令人叹惋,可那也是她和胡见覃两个人之间的姻缘纠葛,非旁人能左右。如今他们二人的魂魄合二为一,与胡见覃是惩罚,与岑半春也是一种成全。你不必太过伤心……”
他却闭着眼睛摇头,片刻后缓缓睁眼,另换一张信笺写道。
【我是因为想起,三年前岑老爷寿辰的那个晚上,朝央门突发大火。我的师父、师娘也是在那个晚上葬身火海。】
“海”字写到最后一笔,已然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墨点沁透纸背,在洁白的信笺上晕染开来。
曾经无数次带给蝉衣欢笑和美好回忆的生辰宴摇身一变成了自己最亲之人的忌日,任谁也接受不了。
季窈看他执笔的手微微发颤,知晓他情绪处于失控边缘,赶紧伸手将笔夺过来,按住他手背以示宽慰。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罢,谁都不想的……以后你师父、师娘的忌日,我都给你放假,让你回渠阳,好好陪他们说说话……”
蝉衣却置若罔闻,一把从季窈手里拿过笔又蘸墨写来。
【今日听岑半春提起那天我喝酒呛到一事,我这才想起,那天生辰宴上,其实我师父和师娘都已经遇到过不寻常的事。】
他写完立刻抬头,带着祈求和渴望的眼神看向季窈。
她立马凑过去开口念上一遍,双目瞪大,“何事?”
【生辰宴在中午,他们吃罢饭后就围坐在一起听戏。那戏唱到一半,我师父和师娘的衣裳突然从背后烧了起来,幸亏当时人多,两三下就将他们衣角上的火苗踩灭,猜测只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烛台。那时候我还同师弟们在岑家花园里玩耍,直到傍晚跟着师父师娘回落雁谷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师父衣服后腰上有烧焦的痕迹才知道。如今想来,可不就是一种征兆?】
季窈看完直起腰身,漠漠然来了一句,“咱们在一起这段时日,破了这么多案子。事到如今,你还相信鬼神之说?”
当然都是人为。
蝉衣听完这话立刻激动起身,与季窈无言对视一番后,她知道他正在努力说服自己,接着他又低头开始书写,只是这一次他写得很快,字迹潦草到难以辨认。
【掌柜的意思是……】
“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还好死不死刚好烧着你师父师娘的衣裳。我看,你师父师娘的死,背后还藏着其他秘密。”
这一次蝉衣再也忍不住,目光中盛满暴戾与仇恨,起身夺门而出。这时刚好南风馆其他人都在大堂和二楼忙活着,准备晚些开店,见蝉怒气匆匆而来,打招呼也不回应,京墨瞧出他不对劲,赶紧上前拉住他,“怎么了这是?”
季窈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不该如此直接告诉他自己的猜测。提裙追到大堂,看见大家都拦着他终于松一口气,赶紧上前道,“你这么冲动做甚?报仇吗,还是寻找真相?那要去何处找,又该去找谁呢?”
蝉衣此刻被仇恨情绪控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双眼猩红止不住就想往外跑。京墨催动内力直接遏制住他双肩,追问起来龙去脉。
“掌柜说的没错,蝉衣你现在必须冷静下来。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找到当时事情发生时相关的人来问上一问,等摸到背后隐情的边之后,才能知晓你师父师娘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食指摩挲着下巴,想到一个人,“岑半春啊!她肯定知道,走咱们去牢里问问她。”
“慌什么?”杜仲一个侧身站到她面前,一堵人墙似的挡住她面前阳光,“他白天还是胡见覃,这会儿要么在牢里哭天抢地,恨自己身体里另一个岑半春的灵魂杀了尤伶,要么就在寻死觅活,说什么也不信自己睡着之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这会儿去能见到她吗?”
对哦,岑半春只在入夜出现。
自从杜仲将赫连尘放跑以后,京墨已经许久没有同杜仲说过话。今日听他劝阻,知晓他是好意,京墨轻抬眼皮,淡然从杜仲脸上扫过一眼,顺着他的话说道,“对,你且好好休息,吃点东西。再说要进大牢找人问话可不是易事,你总要给我点时间打点关系。”
季窈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找严煜支会一声便是。”
这下杜仲的怒火又烧到她脸上,“蝉衣是南风馆的人,她师父师娘是渠阳城人,怎么都和官府扯不上边。你若真心想帮蝉衣,我劝你不要太早惊动官府。”
嘿她这个暴脾气。季窈双手叉腰,长伸脖子,快要把脸怼到他面前,“我怎么不是真心想帮蝉衣了?就你会说话,就你有脑子,我这个掌柜也让给你当好不好啊?”
最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杜仲眼中浮现一抹淡笑,“乐意之至。”
“呸,白日做梦。”-
时近亥时,夜寐森森。
南风馆打烊之后,京墨带着蝉衣、季窈和杜仲,四人一同来到大牢,透过铁栏杆看见干稻草堆上那个双手双脚被粗绳捆绑的消瘦人影,心头一时感慨万千。
“为何要绑住他?”
李捕头一边开锁,把牢门打开,一边说道,“他想自尽。严大人吩咐了,尚未完全结案定罪之前,不允许他自尽。”
铁链晃动的声音十分突兀,地上躺过着的人听见声音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蝉衣,虚弱乏力道,“令舟哥哥?”
他又变成了岑半春。
站着的四个人简单交换眼神:当年之事,由季窈去问更好。
岑半春听了半晌,疑惑不解道,“你们说这些做甚?”
季窈蹲下身将她扶到草堆上坐好,稍稍替她整理衣衫,“你那天可有发现,到府上来给岑老爷祝寿的宾客之中,有谁与雪云师父和他夫人起过冲突,或者对他们表露出恶意的人?”
“这些琐事我怎么会……”她抬头看见面前四人表情肃穆,一身黑衣的蝉衣眼中更是说不出的悲伤与克制,便复低头又沉思起来,“我记得,爹爹曾说过,雪云师父是渠阳城众多武林高手之中,武功最高的人,且德高望重,为人正义,还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做弟子,教他们功夫,是渠阳城里人人敬仰的前辈,所以大家都对他恭敬有加……”
目光下落,她陷入回忆之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季窈道,“……对了,午间用膳的时候有人和他们在花园里起了争执,不过吵架的不是雪云师父,是他的夫人华娘子。”
蝉衣的师娘?
季窈忍不住又凑近些,追问道,“谁?是谁和华娘子起了争执?”
岑半春眼神闪动,似乎连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好、好像是个小孩。”
第173章 彼时故人 “快让我亲一下。”
小孩?
“看上去约莫多大年纪?你不认识吗?”
岑半春摇头,“十一二岁罢,虽然那时我也不过才十四,他却看上去比我瘦小很多……好像是从外头看见有寿宴,趁乱溜进来的。华娘子抓住他偷拿东西,可他非不承认,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华娘子让他把东西归还,然后提醒他几句就放他走了。”
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能做出杀人放火之事,季窈不愿往这方面想,“还有吗?除此事之外,他们二人可还与其他人有过冲突?”
“没有罢……即便是有,我也不知道了。”
显然蝉衣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依旧揪心蹙眉。
京墨上前一步,接替季窈问道,“那日雪云师父二人在听戏之事,身上衣服起火之事,你可否将你看到的全部都细细说来,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在牢里待了半日,岑半春这副胡见覃的身体寒气入体,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加上尤伶一案,她耗尽了心神,原是无暇去回忆这些事情的。可看着面前蝉衣关切的眼神,仿佛面前这个人的存在昭示着她的人生尚有一丝希望。看着蝉衣,她总觉得她还可以回到渠阳,回到那个在爹爹寿宴上与小伙伴们肆意疯玩的年纪。
哪怕是死。
顶着胡见覃的皮囊,岑半春与蝉衣对视片刻,她最终还是收回目光,低头开始回忆起来。
“那天……我应该是坐在娘亲身边,雪云师父和华娘子坐在我们身后。台上唱的戏是《捉王魁》,黑白无常刚要出来抓人的时候,我就听见身后管家的儿子扯着嗓子喊‘走水了’,回头就看见他和其他仆人拿着茶壶、巾布上去扑火,雪云师父身上火稍稍大些,他赶紧把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带着其他人帮华娘子灭衣服上的火。”
“管家儿子说看见方才偷东西的小孩又出现过,怀疑是他放的火。幸而火势不大,雪云师父两人只头发遭殃,换了身衣服,华娘子说因小看大,提醒管家最好还是找到小孩爹娘让他们好好看管,这事也就没有再提。后来到了晚上,大家各自散去之后事,想来令舟哥哥应该也都告诉你们了……”
当晚落雁谷中唯一的门派朝央门房舍起火,靠大门外的三间弟子们住的房间尚及时将火扑灭,救下雪云师父的弟子若干,可住在最里面的雪云师父及其夫人因房屋靠内,远离水井,又是最初的起火点,最后蝉衣不顾众师兄弟阻拦拼死闯进去也没能将二人救出来,整间房舍被烧得空剩四根黑漆漆的廊柱。
前后关联如此明显,季窈脱口而出道,“还用得着想吗?肯定就是那个偷东西未遂,被华娘子训斥的小孩怀恨在心,第一次偷偷点火没能成功,听到华娘子说还要将此事告知孩童爹娘,引他更加恐慌,所以第二次又跟了过去,趁其不备二次放火。”
一番猜测合情合理,蝉衣眼中有了聚焦,转身准备出去被京墨一把抓住,“你先莫慌,那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如今又在何处都是未知。我且先向渠阳县丞问一问是否能找到此人问个明白,你再有所行动也不迟。”
杜仲听完意味深长笑一声,引得众人注目,“京郎君果然人脉广阔,连这种陈年旧案,都可以直接找到渠阳的县丞进行问询,面子真是大。”
后知后觉,京墨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一时失言。此刻大牢里没有外人,至多面前还有个半人半鬼的岑半春,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只是脸上笑意全无,“认得几个小官算不得什么,比不得杜郎君认识的人遍布神域和苗疆,我等职能望其项背……当然,我并没有将杜郎君你看作神域中人的意思。”
季窈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又开始说哑谜,赶紧摆手求和,“别如此说,我这个掌柜说不准也是苗疆人呢,不也在为神域官府做事……人脉广是好事,京墨你先帮蝉衣要紧,快去罢。”
蝉衣无暇顾及两人针锋相对背后缘由,先一步迈步出了大牢。京墨沉默着与杜仲对视半晌,最后选择先移开目光,追随蝉衣而去。
人走茶凉,大牢里安静下来。
季窈不知道该不该把胡见覃想要自尽的事告诉岑半春,毕竟他若寻死,岑半春也就注定不会再出现。
见她双手双脚被缚,季窈客气道,“岑娘子,你可要喝水?”
岑半春虚弱摇头,转过头来细细打量起自己身处的环境,“此地如此阴冷,胡郎君应该很不习惯罢。”
事到如今,她还惦记着他。
她环视一圈,借油灯的微光忽然瞧见被稻草遮掩的墙壁上好像写了什么,直起身子说道,“季娘子,可以拜托你将那堵墙前面的干草都拿走吗?”
季窈虽然不解,但听她语气恳切,又忍不住想帮她。脚刚抬起来被杜仲拦住,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季窈则拍拍他手背,仍迈开脚步,缓步走到墙边将稻草略往两边薅开,看清墙上内容的瞬间,双眼骤然睁大。
“这是……”
残破发黑的墙面上,不知道被谁用血写了字,此时看去血渍已干,暗红发黑几乎与墙面一致,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
书写人字迹方正,浑厚有力,清清楚楚写着:
有愧于你的人是我,何苦要对伶儿下此毒手?今生孽债无力偿还,我只有以死谢罪,到地下方可与伶儿再相见。小春,不要恨我。
是胡见覃白日写的。
季窈侧目,看到岑半春嘴唇微张,极其艰难地念完之后,怔怔抬起自己右手,食指上赫然一条带着磨损的伤口彰显着胡见覃白日里的疯狂。
“岑娘子……”
安慰的话还没说出来,岑半春突然失控,抱着自己的头蹲下身开始不住地尖叫,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他怎么能这样!他到死心里都只有那个行首,就没有想过,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吗?!他就没想过这是我第二次死了吗!?他怎么忍心要我再死一次!?”
她嘶吼起来的时候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夹着、掖着,声音听上去时男时女,说不出多怪异。季窈被她吓得愣在原地,下一瞬被杜仲拉着退出大牢外,看着衙役一个个冲进来将她按倒在地。
情爱二字,有时候真是杀人的利器。
杜仲看着季窈眼神动容,知道她又开始同情起岑半春来,伸手搂过她肩膀的同时另一只手遮挡她视线,“你帮不上忙的,走罢。”-
三天之后,得知渠阳那边什么也没查到,蝉衣决定动身回渠阳,誓要找到当年那个行迹可疑的小孩为止。
季窈不好陪伴在侧,便吩咐让商陆陪他去一趟。
“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出门?有商陆陪着,好歹有个照应,出事儿了也能及时传信回来。”
杜仲合扇敲在她头顶,眼里带着戏谑,“乌鸦嘴。”
“啊对对对,”季窈没顾得上打回去,赶紧改口,“呸呸呸,是我胡说八道,该打。那小孩如今已经长大,要他认罪伏法容易得很。你此去一路平安,定能成事。”
“掌柜放心,我会照顾好蝉郎君的。”商陆收拾好包袱从里头走出来,蝉衣便带着他低头向众人告辞。
馆里一下子少了两个得力干将,季窈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会忙成什么样。
还好每逢初一、十五是南风馆休店日,今日正好十五,他们还有一天的时间好好准备。
季窈打起精神,招呼大家到一张桌子坐下,“商陆不在,大堂里的活三七你少不得要多担待些。你只要能做好,他的那份月俸我再多给你一份。至于蝉衣,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咱们少了个奏乐表演的人,京墨你看今日得空,能不能尽快到乐人教坊里,再请一个样貌好的来?”
安排好任务,大家各自散开。
大堂里少了个人看着,季窈见地面灰尘几许,也没想再叫其他人来,自己到后厨拿了苕帚、簸箕开始洒扫。
初夏时节,日头日渐毒辣。她自觉出汗,双手挽起袖口,将裙摆扎到腰间,专心干活。
严煜走到南风馆大门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她埋头干活的样子。
从初次见面到如今,她一直都是纤瘦娇弱的模样,只有见过她打架的人才知道她打起人来力气、拳脚没一样会输给男子。她此刻额间布满细汗,面色绯红,穿梭在大堂之间轻盈有力的样子,让严煜生出几分恍然。
那日杜仲所说“你若不喜欢这样的她,就不配和她在一起”,一直萦绕在少年郎脑海,挥之不去。她确实与众不同,为方便干活,会旁若无人地把衣袖、裙摆扎起来;明明是个掌柜,却也会干伙计的粗活;会为贱籍行首的死抱不平。当然,耍赖撒泼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一桩桩,一件件,放在任何其他人身上,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可放在面前这个身姿轻盈的姑娘身上,却显得那么合适。
季窈弯着腰,从大堂内侧一直扫到门口,见一道长影倒映在大堂门口砖地,抬头看见严煜正凝视自己。
“琮之,你怎么来了?”
他目光深邃,眼中温柔与喜悦交错,迟迟没有应她。季窈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东西,抬起袖子擦脸,“是我脸上沾了什么?”
他闻言眼中笑意更浓,摇了摇头温声开口,“没有,只是觉得你好看。”
突然的甜言蜜语哄得季窈嘴角上扬,她放下苕帚走出来,同少年郎一起站在阳光下。
“衙门里不忙吗?”
严煜低头勾起她手指,指尖在她染了豆蔻的指甲上来回摩挲,眉眼温和,“事永远处理不完,歇一会儿也歇得……我有些想你。往日总是你来找我,今日便换我来寻你。”
季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腻歪起来,心里喜不自胜,喝了蜜糖似的,拉着他往大堂里走,“左不过才几日,说得好像天各一方似的……快进来坐。”
两人到大堂最外侧一张桌子边站定,季窈给他沏上一壶茶,又打开一盒糕点放到桌上,紧靠在他身边坐下。
“听说尤伶的案子已经结案了。”
“嗯。”严煜喝一口热茶,隔着蒸腾氤氲的水汽看她,“行首素言涉嫌教唆杀人,杖三十,罚银二十两;赵恒、莫氏没入贱籍,流放边关;周通判赃罪、伤人罪数罪并罚,重杖五十,配流泰州;老鸨孙氏,杀人藏尸、酒后二次杀人未遂,并查出逼良为娼、掠百姓子女为奴为娼等,数罪并罚,七日后斩首示众。”
“胡见覃哦不,岑半春呢?”
就算没有判他死罪,他应该也不想苟活于世。
“死了。”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严煜答得干脆得很,“那晚你们在大牢问过话后,她趁所有狱卒都在外头打瞌睡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拿头撞墙,反复不下数十次,直到最后硬生生将自己右脑一侧撞至碎裂而亡。”
猜到她会寻短见,却没想到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撞墙听上去狠,其实没那么容易死。通常寻短见的人在撞上去一到两次就会疼到放弃,改选其他方式。可岑半春双手双脚被缚,除了撞墙以外没有其他寻死的方法。
她能做到反复撞墙数十次,可见其求死之心多么强烈。
“她宁愿自己再死一次,都不想成全胡见覃在清醒的时候带着她殉情,当真是个烈女子。”
季窈正暗自神伤,手突然被握住,抬头撞进严煜关切的眼神里。
“你太容易为这些人动情伤心。我有时甚至在想,是不是不该带你验尸、查案,让你每天就这么开开心心地做生意,岂不是更好?”
感觉到纤瘦的小手用力回握住她,季窈嘴角上扬,眼神明亮起来,“大喜大悲催人老,但少了这些,总觉得遗憾。不说这个了,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案子的事?”
听她问起,严煜想起今日到访的正事,深吸一口气直起腰身,浓睫微眨,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柔情蜜意起来。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写信将我们的事告诉家中长辈,祖母听说之后连病都好转起来,说是不日就要到龙都来看你。”
“啊?”
季窈听完,第一反应从严煜手里把手抽出站了起来,紧张到结巴,“你、你家中长辈都知道我了?那、那他们也、也知道我曾经婚嫁,如今还是个刚过了守丧期的寡妇吗?”
严煜跟她一起站起来,绕到她面前说道,“赫连尘当初并未将你填入户籍,也未向官府呈报你们成亲的事,所以你们二人空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我已经问过京墨,那赫连尘当初是将你从外头捡来,又哄骗着你同他在一起的,若真要细算,倒要追究他拐带良家妇女才对。你肯在他死后为他守丧,那是窈儿你知道感恩,与他赫连尘卑鄙无耻的小人性格却没半点关系。”
季窈听完却没觉得他在维护自己,倒有几分偷换概念的意思,声音弱弱道,“那这些话,你也同家中长辈说了吗?”
不管怎么样,季窈身份特殊,家世、背景和如今南风馆掌柜的身份都不像是书香世家贵族一脉会喜欢的类型,她虽与严煜心意相通,却也知道两人若真想长厢厮守,道阻且长。
她忐忑不安的样子落在严煜眼里,揪得他心痛。下一瞬,季窈整个人落入少年郎怀中,耳朵紧贴在他胸口,胸腔传来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有些话,总是要当面讲才好。我想,不单是他们,当初就连我也是见到你、认识你、了解你之后,才知道你有多好。文字若能代表全部,上天又何必给我们开口说话的能力?”
他扶起她的头,两人四目相对,“窈儿,我既已经写信告诉他们你的存在,自然就不怕让他们了解全部的你。你也要对我有信心,好吗?”
对啊,旁的不谈,他都先跨出第一步,让他家中人知道她了,这难道不是他爱她最真诚的表现吗?
目光交换,季窈突然有些感动。他好像真的事事都在为她考虑,所以她为他做些改变,应该也是值得的。
严煜看着她弯眉展颜,脸上重拾一个开心的笑,“好,我也会努力改变,努力让他们喜欢我的。”
“不用,你不用做任何改变。”少年郎捧起美人面庞,与她一起笑起来,“杜郎君的话点醒了我,我喜欢的就是你现在的模样。莽撞但勇敢,粗心却善良。你的一腔热忱和宽厚仁义于这世间是最宝贵的财富,我不想你改,你也不用改。”
“你今天真是太讨人喜欢了,快给我亲一下。”季窈被他一句又一句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双手撑在他肩膀上,仰头就想亲上去。
严煜乖乖低头,先一步低头在女娘唇上轻啄一下,溺笑道,“注意影响。”
说完她顺着严煜的视线,看见三七和楚绪尴尬咳嗽,掀开帘子从厨房走出来。
三七还好,看见季窈和严煜如此亲昵,知道他们好事将近。楚绪则是愁得蹙眉抿唇,担心南风馆可能开不了多久之余,在心里痛骂杜仲没出息不下数百句。
季窈松开严煜,大手一挥,爽快说道,“今日趁严大人光临寒舍,我们又正巧店休不用做生意,我做东,咱们一起吃肉喝酒好不好?”
“好啊好啊。”三七看不见楚绪的表情,像个傻子一样往后舍去,“我去告诉厨子让他多做几个菜,再把京郎君和杜郎君都叫来。”
第174章 苗疆妖女 “妖女……妖女!”……
东坡豆腐、真君粥,这个季节的杏子将熟未熟,酸脆之余十分开胃,煮进粥里的时候多放两颗冰糖,人人都能多吃一碗;油炸金笋、假煎肉,笋一定要选应季的脆笋,瓠瓜则是必须用猪油来煎,放入香葱、花椒等佐料,方可吃出肉的滋味来。
众人端菜上桌,季窈带严煜上至二楼雅舍坐定,目光落在这些应季的菜肴上,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
“我知晓你们府上什么美味佳肴、山珍海味都是不缺的,不过我们这里的厨子最擅长用季节里的蔬菜做吃食,他说味随菜走,那杏子也好、脆笋也罢,哪怕只相隔几日,成熟前与成熟之后的味道都截然不同。所以有些菜每年就只有几天可以吃到。你试试。”
金黄油亮的笋片入口,脆生甘甜,又极入味,滋味确实不同。见严煜吃得眉开眼笑,季窈赶紧招呼其他人都入座。
商陆和蝉衣不在,其他五六个人你推我让,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扭捏半天才坐下。季窈抬头一数少了个人,开口问道,“杜仲呢?”
楚绪仍旧不喜严煜,满脑子都是季窈嫁人之后,南风馆可能就要面临关门的猜测,声音闷闷的,“他说他有故友到访,出、出去了。”
什么故友,不过是不想和严煜假意其乐融融吃饭,所以随便寻了个借口溜了。
季窈听完,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杜仲之前说过苗疆那边会有人来龙都帮他一起寻找委蛇的事,想来可能是苗疆的消息到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耸了耸肩膀,低头给大家倒酒。
“今日虽然是大家第一次同严大人吃饭,但之前已经都已经见过多次,想来也不需要我再一一介绍。以后他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大家不用把他当成知府,就同我一样,与大家都是朋友。”
说完她仰头就准备一饮而尽,被严煜伸手拦住,端着酒杯起身道,“既然是我初来乍到,自然该由我敬大家一杯才是。”
少年郎双手捧杯,面对一群原本在身份尚不过是普通百姓的厨子、伙计、账房,温声开口,“正式和大家认识,也是希望窈儿的朋友能认可我的存在。严煜在此感谢大家对窈儿的照拂。”
这话说的,他倒更像是季窈的娘家人一样。
楚绪干笑两声,坐着不动。京墨将所有人暗藏的小情绪看在眼里,低头浅笑一声,带头举起酒杯,大家才一同饮尽杯中酒。
傍晚大家在厨房里帮厨子做菜的时候,楚绪已经同三七讲过她的顾虑,此刻桌面上只有三七一个人傻乎乎看不懂形式,喝了两杯就直言不讳道,“严大人,你是想娶咱们掌柜的是罢?”
“三七!”季窈娇嗔一声喝止住他,接着双手攥住膝上衣角,面颊染上一层红晕,“要你多嘴。”
严煜原本和京墨聊话更多,闻言莞尔,答得爽快:“不错。”
他的回答给足三七面子,他借着酒劲又追问道,“那若是掌柜的同你成亲之后,咱们这些人、这个铺子是不是都要散伙了?”
楚绪被这句话吓得直冒冷汗,伸手不住地扯他衣袍。如果眼神能吃人,他现在大概已经被台面上这一群伙计、厨子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谁要你问这些的?找死嘛这不是?”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昨儿个我还看见对面吉星客栈招跑堂的,趁早打算起来,我还等着攒钱娶媳妇呢……”
“别说话了你个呆子。”
“咚”的一声,季窈把酒杯搁在桌上,存心要吓唬他,“哟,三七,这是已经在寻摸下家,盘算着早点走是吗?”
“哪能啊?”他嘿嘿笑两声,端起酒杯想来碰季窈的杯子,见她不接招只能悻悻然坐下,将酒喝掉,“就多嘴问一句,这不是怕掌柜您难做嘛……”
“我有什么……”
“大家多虑。”严煜打断季窈的话,声音里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说道,“我同窈儿成亲之后,若是她仍想做这个掌柜,此南风馆尽可改为酒肆、茶坊,大家留下继续做原来的营生,最多让小倌们多学两门曲艺,左不过将陪酒、陪笑改为唱曲、跑堂,她不在前头露面,空闲之余多来此地走动都是易事。总之,不会让大家分开的。”
没想到他能替自己考虑到这么远的地方。季窈侧眸看来,对他的崇拜又多了一分。
酒过三巡,厨子等人听见这话,心头疑虑尽消,真将严煜看作半个自己人一样,敞开心扉闲谈起来。楚绪喝得醉眼朦胧,眼神扫过面前一众人里想起少个杜仲,趴在桌子上骂骂咧咧。
“早知道杜郎君最是个没用的,这下好了,人心也被笼络起来了,还怎么帮他争?”
“啊啾!”
不远处锦绣居里,杜仲与石万乔相对而坐正吃酒闲谈,突然打了个喷嚏。
许久未见,石万乔看杜仲今日气色不好,以为他还病着,“大王子可是风寒入体?”
杜仲面色冷峻,全然没有一点好脸色,“没有,你继续说。”-
严煜也没想到南风馆这帮人一旦熟络起来,个个都喜欢找他喝酒。
季窈体质特殊,从来只会喝兴奋不会喝醉,等她发现桌下酒坛子已经堆到无处放脚的时候,严煜已经趴在桌上子昏昏欲睡。
英俊的少年郎玉面粉腮,即便是醉酒之余,呼吸声也轻缓微弱,斯文得紧。圆桌之下,他整个人拘着一双大长腿跨坐在凳子上,长而浓密的睫毛伴随呼吸声不时轻颤,像雨后含苞的芍药上,滴落一滴晨露似的,含蓄之中夹杂一股想让人一亲芳泽的柔软。季窈忍不住凑近,伸出手指去撩拨那扇动的睫毛。
“好长啊。”
感觉到眼前有黑影闪动,少年郎于朦胧之中睁眼,看清面前季窈一张美人面陡然放大先是一愣,短暂清醒之后眼神又立刻灰蒙起来,喑哑唤了声,“窈儿。”
“我好像喝醉了。”
他吐出的气息粘带酒气,只是没那么浓烈,温湿余热喷洒在季窈耳垂,让人心猿意马。
现在的严煜整个人看上去,该如何说呢?
……可口,对,十分可口。
她忍不住低下头去继续用焯烫的指尖划过他面颊、鼻梁,最后在两瓣泛红的薄唇上来回摩挲,感受着指骨上传来的颤栗。
“那,我送你回我房间歇息可好?”
她的房间?
严煜薄唇微张,睁眼的瞬间撞进季窈满是缱绻笑意的眼神里。季窈也不等他慢慢反应,直接架着他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离开前馆的时候不忘回头冲众人吩咐一声,酒足饭饱别忘了收拾妥帖。
廊下微风徐徐吹拂,池塘里蛙叫、树枝上蝉鸣。严煜走上一段路稍稍清醒些许,回过神来之时,已经被季窈带到自己房中,在铺了软垫的贵妃椅上躺下。
这是他第一次进季窈的屋子,里头虽青纱珠帘,陈饰着各色软缎锦绣,他却瞧见屋子另一侧书房架子上放满各类杂书和线条硬朗的器皿。
季窈见他抬头往自己身后看,跟着看过去一眼,又转过头来给他倒茶。
“那些都是亡夫留下的东西,我不知道以后用不用得上,也就留着没扔。”
一口热茶下肚,严煜的困意彻底散去,只是头还昏沉,浑身火烧似的烫。
夏日里蚊虫增多,季窈这屋子就刚好建在池塘之上,平日里为防蚊虫,门窗通通都是关上的。此刻严煜正被身上一股总不得释放的闷劲烦得蹙眉,刚要起身,一双藕段似的玉白小手突然伸到他胸口,轻轻松松就解开他胸前两颗盘扣。
“做甚?”
季窈正打算剥了他的衣裳,扶他上床躺着,突然被他抓住双手,语气还这样警惕,嘴角漾出两个酒窝。
“怎么,你害怕我?”
听出她话语里的嘲笑,严煜起身第一反应是将扣子重新扣上。可他越是这样,季窈就越想扒了他这身衣服。
乌金缎面的圆领长衫,扣子刚扣好一颗,又立刻被人伸手解开。严煜吃醉酒,力气上拗不过季窈,眼巴巴看着她又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全都解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窈儿……”
季窈倾身上前,目光在他泛粉的俊脸上上下扫过,“琮之,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这、这是……
“自然想,我今日不是说过,正是因为想你才来见你……”
她娇笑着摇头,声音又软下去一些,葱白指尖在他脖子和喉结上滑动,“我说的不是这个想……”
那是……
美人玉面上扬,凑上来贴到他耳垂边,夹带香气的呼吸声打着圈钻进严煜耳朵里,令他意乱情迷。趁他迷醉闭眼,季窈立刻侧过脸去,在他耳垂轻吻。
唇瓣扫过之余,濡湿的热气不断喷洒、环绕,严煜整个人瞬间僵直起来,浑身肌肉紧绷,喉头溢出一声闷哼。
“窈儿说的是……”
令人心脏狂跳不止的触感蔓延开来,几乎要将整个屋子点燃,季窈嘴角轻扬,呼吸也跟着有些乱。
“嗯……你敢说,那晚之后,你从来没有想过我?”
被热气灼烫过的地方还潮热泛红,严煜鼻尖出汗,低头不敢看她。
“叫我如何启齿……”
白藕般的双臂向上环住他脖子,季窈改为跨坐在贵妃椅上的模样,湿漉漉的眼光再叫人无法避开。
“可是,我就想听你说……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怕什么?”
后颈不断传来酥麻的感觉,嶙峋喉结上下滚动,他终于妥协般蜷起,兀地凑上去,鼻尖就贴在她眉心,声音喑哑。
“想……夜夜都在想你……”
下一瞬,宽大手掌环过她的肩,两人瞬间调转位置,成了他将她擒在榻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腰带、穿过发梢,薄纱、丝带一件件落地,他将她不怀好意的娇笑全都含进口中,吞咽入腹。
体温交错,她学着像离了水的游鱼一般张开嘴呼吸。
贴身小衣被撩到一边,不一会儿就被这房中蒸腾的水汽沁润,只能湿漉漉地解开来扔在脚边。
贵妃椅上层软垫涔涔沁泽,下面四只木头腿更是脆弱而松动的摇晃不止。
直至灯油燃尽,屋子里即将归于一片黑暗,莫名的寒气自门缝里窜进来,冷得她拘起双腿,连毛孔都跟着一并在收缩。
面前郎君亦被这突然的颤栗裹挟,仰头嗔叹之余,指腹划过榻上衣物时一扫而过的冰凉触感,睁眼低头才瞧见,自己的腰带还挂她在嫩笋一样白生生的脚趾头尖上,摇晃出丁玲的脆响。
没有被任何丸药控制的情爱来得比任何珍馐美味更让人陶醉,季窈发丝湿漉,红着眼尾稍稍从他怀里抬头,指尖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划过,媚眼如丝地笑。
“没想到,琮之不吃药也这般厉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勾起年少气盛的郎君心底里潜藏已久的好胜心。季窈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抱起来,吓得她惊叫一声。
下一瞬,她被抱着走过屏风,一下子扔在锦被上,接着暗影上移,又重新将她笼罩。
“厉害?同谁比更厉害?窈儿的亡夫,还是那个叫南星的?”
不管是这个问题还是旁的什么,都不宜再深入下去,女娘脸埋在枕巾里,擦刮之间被上头绣的鸳鸯纹样磨得生疼。
“谁也没有,就只有你……”
明知道她在撒谎,她都是骗自己的,严煜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季窈感觉到他生气,塌着腰转过头来哄他,又是夸赞又是求饶,他得了甜头,一声不吭地继续掇弄。
比起书桌、贵妃椅,到底还是现在更自在些。季窈翻身过来见了亮光,唇瓣递过来他也尽数收着,只是力道丝毫不减,非要惩罚到看见她眼角泪水为止。
“窈儿呢,窈儿想我吗?”
算起来约莫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她如今谁也不想,只想睡觉。可他不答应。
“想、我想你。”
蛙叫鸟鸣声不断,咕啾咕啾惹人心痒。
“你想谁?”
“我想琮之。”
严煜腰身下压,双手撑在她鬓间低声,“你想我做什么?嗯?”
她头顶好几次险些撞到床沿杆子上,干脆抬起头来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严煜呼吸骤然又急促起来,大掌捧过她后颈狠狠吻上来,直到她快要窒息才将她放开,眼神洞黑一片。
“迟早叫你把命都拿走。”
在心里暗暗下了以后再也不贪图美色的决定,季窈眼波流转,猫儿似的在他唇上轻啄一下,随后被抱着坐起身来,整个人陷入他温存的怀抱里-
得知严煜的祖母不日就将到达龙都,季窈一颗心都被揪起来。
一连几日,衙门里看不到她,敛尸房里也不见她的身影。
楚绪每日清算账目,原本最后一步都是要在同季窈将流水和现银全部过一遍才算完,因她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所以楚绪已经养成每日午膳之后,下午开店之前找季窈对账的习惯。
可连着三天,季窈不但早早起床出门,就连午饭也不在南风馆用,每每都是临近傍晚,馆里生意最好的时候才回,搞得她那里的账已经堆了三天都没算清楚。
“掌柜!”好不容易抓住她,楚绪满肚子怨气,“你又忙什么去了?”
连着几日都不曾睡够,季窈两只眼睛下头挂着黑眼圈,神色却满含期待。她把楚绪从柜台里拉出来,当着她的面转两圈,楚绪才发现她今日不管从衣着还是首饰穿戴上,都与平时不同。
往日她穿惯张扬明艳的鹅黄、桃粉一类颜色,如今换上一身素衣白裙,头上缠金钗、花玉簪也全都换成了沉稳内敛的翠玉,走路之时昂首挺胸,有意将脚尖踮起之后,整只脚掌才无声落地,每一步轻重缓急,皆有定数,末了裙摆纹丝不动,真真是淑女风范。
可她明显不甚习惯,只走上一段又小兔子似的蹦跶到楚绪面前,关切问道,“如何?你觉得我这身打扮、这身形,够端庄,够得体吗?”
“掌柜要着端庄得体做甚……”楚绪突然“哦”了一声,表情跨下来,“是为了见严大人的家人?”
“也不全是罢。”她赧颜低头,显出娇憨的小女儿姿态,“以后就不光是掌柜,还有一大家子人要管呢,端庄些总是好的。”
“可严大人不是说不需要你为他拘束自己吗?”
季窈听罢抬头,脸上严肃起来,“那不一样。我若老是以前那个样子,总归也给他丢人嘛……哎呀不同你说了,我明日再去找彩颦帮我瞧,你先忙你的去。”
楚绪见她如此,心里没来由堵得慌,可无数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半晌后看她穿梭在大堂里忙上忙下,叹一口气转身回柜台里算账去了。
第二日清晨,季窈做好万全准备,较前几日那样到严府去找彩颦,教她如何应严家祖母的喜好穿衣打扮、行事走路。
谁知到了门口没见着守门的小厮,仔细一听里头还热闹得很。
她贴着墙垣穿过垂花门悄悄进来,探头朝里面看去,见彩颦和之前同她吵过架的江嬷嬷正搀扶着一位体态康健的老妪。
她虽然被仆人搀扶,右手却紧紧握着一旁严煜的手。少年郎弯腰躬身,牵着她缓缓往里间走。
“祖母您如果见了她,一定会同孙儿一样喜欢她的。”
原来她就是严煜的祖母!怎么提前到了?
季窈紧张兮兮地偷看着,听到老妪笑了几声道,“好了好了,你啊,早在信里都说了多少遍,人如今在哪,倒领到我跟前,让我好好瞧瞧才是。”
眼尖的小厮往门口一瞧,好死不死正好瞧见季窈鬼鬼祟祟扒着垂花门,赶紧一嗓子喊出来,“季娘子来了!”
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季窈身上,严煜眼现欣喜,松开老妪的手迎上来,“窈儿。”
被架在当场,季窈拘束地站直,下意识整理起衣冠来,“琮、琮之。”
“你来得正好,我祖母刚到,这就带你去见她。”
躲无可躲,她只能被严煜牵着往前。
严家祖母林氏,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远远地只瞧见女娘身段姣好,步伐轻盈,心里生出几分喜欢,连连招手道,“快来。”
季窈恨不得把头埋到泥地里。
她低着头走到林氏跟前,目光盯着地面向林氏行礼。
林氏伸过手来将她扶起,慈祥面容上笑意盈盈,“早听琮之说你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果然是真……”
听她如此夸赞,季窈心中忐忑稍稍减退,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甜甜地唤了声,“见过祖母……”
谁知林氏在看清季窈长相的那一刻瞬间松开手,双眼睁大,整个人因为恐惧和厌恶止不住颤抖起来,“妖女……妖女……”
“什么?”季窈有那么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轻声开口问她,下一刻却被她用力一推,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肘擦挂着地面,疼得她蹙眉。
林氏撇开身边奴仆,指着季窈大声斥责道,“苗疆妖女!”
第175章 香糖果子 “发什么疯?”
被林氏推倒在地的时候,季窈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撑着被擦破的手臂坐在地上发呆。
林氏管自己叫什么,苗疆妖女?
林氏怎么会知道自己来自苗疆?难道她失忆之前曾经去过江南?
严煜没料到林氏看见季窈会有如此大反应,看她对着季窈喊出“苗疆妖女”四个字下意识认为她认错人,赶紧蹲下身将季窈扶起来,脸色凝重对林氏说道,“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她不是……”
“她就是!”林氏身体后仰,下意识想从身体上与季窈拉开距离,同时伸过手想把自己的宝贝孙儿也拉回来,颤巍巍指着季窈继续吼道。
“她就是妖女!当年你祖父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说什么都不肯从苗疆回来,我陪着你曾祖父一家不远万里从江南去苗寨里把他带走以后,这个妖女硬是从苗疆追了过来,怎么赶不走!”
她似乎被这段往事伤得不轻,只是提起它就已经消耗掉她所有精神一般,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憎恨。
“现在你又来了!你还缠上了我的孙儿,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我没有,我不是什么妖女……”
“是啊,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不过二十岁,怎么可能认识祖父呢?”严煜搂住季窈,将她抱到林氏面前,要她认真看看,“你仔细瞧瞧,她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她就是!”林氏依旧坚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发起狂来突然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季窈脸上。女娘闪躲不及,右脸实打实挨了她一巴掌,险些从严煜怀中摔出去。
“窈儿!”
林氏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指甲极长,这一巴掌下去不光将季窈的脸扇肿,两颗指甲更是在美人面上留下两道浅而长的刮痕。血色瞬间从伤口处浮在肌肤之上,猩红醒目。
严煜伸手挡住林氏再一次想打过来的手,反倒被林氏捉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琮之!你还不快放开她!”
“祖母!她真的……”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高兴!”林氏过于激动,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窒息,接着她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咳嗽起来,众人见状赶紧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劝她赶紧进屋休息。
“我不!”林氏攥得严煜手几乎发青,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她宝贝孙儿的身上,“你离她远一点!”
手掌触摸之下,季窈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似乎肿了起来,指尖触及到的肌肤又烫又麻,像有无数蚂蚁在她脸上爬行、啃咬,同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噪音,让她生出一丝不真切的幻觉来。
是幻觉罢,否则她同严煜的家人第一次见面又怎会是如今这个场面?
严煜见季窈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知晓她此刻有多难受,趁奴仆们将林氏簇拥着进屋时他刚走过来两步,手立刻被林氏抓住,身后又传来她焦急的叫骂声。
“做什么,离那个妖女远一点!”
转头又继续朝仆人们吼道,“还不把那个妖女赶出去!”
“窈儿……”
季窈看他左右为难的模样,拼命忍住胸腔里那股快要从喉咙喷涌而出的崩溃,朱唇微抿,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你照顾祖母罢……”
“住口!”林氏还不罢休,双眼狠狠地瞪着她,“祖母也是你叫的?滚出去!”
她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拼命眨眼道,“……我、我先走了。”
彩颦得空赶紧扶着季窈的手,带她一步步提线木偶似的从严府走出来,到大门口站定。
“季娘子,我去里头拿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给你,你且在此处等我。”
“啊?”说话间她扯痛嘴角,方知彩颦是在说她被林氏打肿的右脸颊,“哦,无妨,我回去敷一下就好。”
“那我去拧条湿巾帕来于你擦一擦,那两条抓伤也要及时清理才好。”
“不用。”路过行人递来瞩目的眼神,她下意识伸手遮住右脸,整个人仍是恍恍惚惚,“……不用了……里头现在估计还乱着呢,你快回去照顾琮……严、严大人罢。”
“季娘子……”
看着季窈清瘦的背影一点点走远,她叹一口气,提上裙摆又返回严府-
簋街街口的俞七郎茶坊人声鼎沸,二楼偏外侧的廊檐下,杜仲斜靠在藤编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过往行人。自那日严煜来南风馆喝酒之后,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给过任何好脸色。
从三七和厨子的口中得知,那个小白脸不但已经把自己和季窈私定终身之事告知家里,甚至还擅作主张,承诺众人将在与季窈成亲之后,把南风馆改为普通酒肆、茶坊。
不知不觉,这些人、这个地方,与自己的连接正在一点点消失。
他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她还会在自己身边待多久?
所以他这几日一刻也不愿意在馆里多待,每日晨起就出门去,哪怕随便找个地方喝茶听戏,亦或是到锦绣居找石万乔喝酒,都好过待在南风馆。
陈茶涩口,他抿上一口便放下,目光飘远,忽的从门外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看见一抹葭灰身影。
她怎么会在这里?清晨他尚在房中之时,不是亲耳听见她晨起开门出来,告诉三七自己要去严府找彩颦吗?
她甚少穿得这样黯淡无光的颜色,整个人清丽素雅得让他生出一丝陌生感。目光逐渐上移,再看清她右脸颊肿起一块,加上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郎君双手瞬间攥紧。
季窈正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按着往日走了无数遍的路线,从严府回到簋街附近。她双眼无神,也不曾注意到行人往来之间都盯着她一张芙蓉面上突兀的红肿,上头还有两条棉线粗细的抓伤,一缕幽魂似的晃晃荡荡,没精打采。
“嗖”的一声,纤长飘逸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季窈面前。她怔愣抬头,眼中闪烁的泪花被杜仲看在眼里。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轻轻柔柔的一句,让季窈原本已经咽下去的这口气又重新提上来。杜仲看着她眼眶又红一分,无数堆积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可怜巴巴地抓住杜仲手臂,将脑袋埋进他胸口,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欺负我……呜呜呜呜……”
女娘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路上行人瞩目的眼光更多。杜仲却顾不上这些怪异的瞩目,只面对季窈突然扑上来有些措手不及,双手一时间抱住她也不是,垂落在两侧也不是,最后只得腾空在她身后举起,停在她后脑发髻边,温声哄她。
“好了、好了……是谁欺负你……”-
时近晌午,南风馆里人影寥寥。
蝉衣、商陆远行自是不谈,季窈去了严府,不到晚上也不会回来。加上杜仲此刻也不在馆里,楚绪感叹人丁凋零,张罗着厨子只消做他们四个人的饭即可。
没想到掀开帘子刚走出来,就看见杜仲搂着季窈走进来,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娘缩在郎君怀里哭得像只花猫,嘤嘤涔涔不时吸一下鼻子,一脸的灰心丧气。
“掌柜?!怎么了这是?”
取来活血散瘀的药膏,再打来一盆清水,众人围在桌边,看杜仲用药棉蘸上药油,替她一点点涂抹在脸上。季窈眼睫上挂带眼泪未干,她疼得吸气之余,泪珠从睫毛上滴落,掉在杜仲手背。
“是谁打的?严煜?”
除了严煜,他想不出还有谁敢在严府打她。
一听到这个名字,季窈又揪心似的蹙眉,撇开脸哭诉起来,“我都不认识她,何故突然就来打我、骂我?还说我是苗疆妖女……呜呜呜……我要真是妖女,立马做法把她收了,扔到尤猛那个铜鼎里去喂虫子……呜呜呜……疼,你轻点啊。”
杜仲听得糊里糊涂,替她涂抹药油的力道又再放轻些。楚绪倒是知道她后半句都是气话,歪着脑袋问道,“谁打你,你打回去啊!掌柜,你一向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季窈听罢,眼神落寞,呆呆地看着杜仲,半晌才开口,“是严煜的祖母打的。”!
“她为何……哎哟。”
三七刚开口说了三个字,立刻被杜仲一个比刀尖剑刃还凌厉的眼神喝止住了口,楚绪也伸手在他后腰上猛地掐一下,疼得他叫出声。
接过大家递来的眼神,饶是三七这种脑子天生少根弦的人都反应过来,立马乖乖闭嘴,再不敢问。
为何?还能为何,自然是不喜欢她才会打她。
为何不喜欢,自然是严煜和季窈的事她不同意。
为何不同意,自然是因为季窈她的身份。
一时间,大家都凝神静气,带着或是怜悯,或是关切的眼神看向季窈。她看大家突然安静下来,一抬头所有人又都立刻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心下明白过来他们的好意,哭声渐渐止住。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她一进门就把我错认成了什么妖女,这才打了我一巴掌,除此之外,我当然没有受他们的闲气……我像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
杜仲一边收拾药膏和药棉进木匣,一边状似随意道,“既然是错认,就该上门来向你道歉。在此之前,不准你再去找他。”
“对。”楚绪心里还是偏向杜仲这个“掌柜的夫君”人选,直起腰身,眼中燃烧着怒火,“咱们南风馆的人要有骨气,他们不上门道歉,我们也绝不低头。”
想起严煜,季窈心里就堵得慌。正沉默之际,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季娘子。”
见来人是彩颦,季窈挥手示意身边不太服气的伙计散开,只留京墨和杜仲站在身后,闷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彩颦手里提着一只黄花梨木的双层食盒,行至桌边将盒子放上去逐层打开,一层是零零散散的药瓶、药粉,另一层则是形态、颜色各异的香糖果子。
“这是严大人吩咐叫我送来给季娘子擦脸的药膏,和谭酥记买来的香糖果子。”
他只是吩咐彩颦来,自己为何不来?
季窈伸手把食盒盖住,转过身去气呼呼道,“拿回去,我不要。”
彩颦捧着果子到她面前,耐心解释道,“这原本就是严大人专门叫下人采买回来给季娘子你的。这几日你日日都到府里向我询问老祖母的喜好,严大人他虽然公务繁忙,心里头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季娘子你。他知道你今日要来,所以才叫买这些果子来给你吃的,你可千万别不要啊。”
“另外他让我带话给你,老祖母上了年纪,错认和失手打你一事实属误会,但求季娘子你看在他的薄面上,只不要同老人家计较才好。如今老祖宗正在闹脾气,他一时走不开,也劝不住,只得等到人睡下之后他才能脱身出来寻你,望你莫要生气,气坏身子就不好了。”
大道理谁都明白,可季窈脸上依旧隐隐作痛的红肿却在提醒她,林氏对她这一巴掌应该毫无悔意。彩颦看着季窈转过身去,声色仍是冷淡。
“该不该生气,我自己心里有数。他既走不开,我这里也用不着他惦记,你回去罢。”
“季娘子……”
彩颦独一人与南风馆众人相对而站,大家脸色都不是很好。她环视一圈,惟京墨的表情稍显温和,他朝彩颦点头,示意她可以先行离开。
女娘无奈福身,把食盒里的东西都端出来后将盖子合上,将空食盒提上往门外走。
“那些膏药里有一瓶是我调制的润面油,养肤效果极佳,可以同活血散瘀的药一同涂抹在面上,季娘子可以试试……彩颦才先告辞了。”
人走茶凉,季窈回头看一眼桌上瓶瓶罐罐,眼底蒙尘,拖着沉重的身子说自己要回房休息。
拐过回廊走到桥边,池塘里有少许粉荷已经盛开。虿蜻从她眼前飞过,发出滋滋展翅的声音落在荷花瓣子上,成节成段的尾巴不时抖动两下。
这是注定活不到冬天,也看不到雪的夏虫。去年这个时候南星还会把它们抓来给季窈顽一阵,后来得知这些小家伙都是短命的可怜虫,她便绝了对诸如夜照、虿蜻一类小虫的兴趣。
不自觉走到池塘边,澄澈透亮的水面倒映出一道清丽身影。她看着倒影里自己身上穿着的葭灰绸长衫,不管是其暗淡内敛的颜色,还是上头暗云梅花的纹路,包括头上一对翠玉簪子,一应都不是她喜欢的。
怎的如此陌生,如此狼狈,水里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光滑如镜的水面突然掀起涟漪,季窈扯下头上翠玉簪子扔了进去,发出“咚”的声响。接着她表情烦躁不安,就站在桥边开始解衣服上的扣子。
杜仲循着她的身影跟过来,看见她站在木桥边脱衣服,吓得瞬间调转身体,背对她难堪吼道,“大白天发什么疯?”
葭灰的外袍脱掉,露出里头水红色抹胸上衣和低下月白的罗裙,看着终于有些年轻女娘的穿着意思。在随手将发髻放下,一头青丝铺在肩头,她长探一口气,感觉呼吸都顺畅不少。
“舒服了。”转头看见杜仲僵直宽厚的背影,季窈没当回事,“你找我?”
余光扫过身后,幸而她长衫里头还穿着上衣罗裙,杜仲转过身来尴尬咳嗽一声,正色道,“只是觉得严煜的祖母莫名提到苗疆妖女一事,觉得并非巧合,所以来问问你。”
他还提这事儿,嫌她不够生气。
“问我什么,我是不是妖女?”她没有一点好脸色,撇开杜仲继续往自己房里走。
两人进到屋内坐下,季窈自顾自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外衫,走出来坐下。
“难不成我身上有何特殊印记,让人们一眼就能认出我来自苗疆?可为何你能隐藏得这样好?”
入夏天热,池塘周围蚊虫繁多。杜仲看她点了一把火绳开始驱蚊,起身接过来替她在屋子里转悠,“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因为中毒加上受伤,到严府小住。那段时日你从他给你的书册子里找到一张小像?”
说话间他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张小像来。
自从上次在严府将它带走,季窈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她立刻凑上去,若有所思低声说来,“对,这就是从他祖父所写的书册子里找到的。”
难道……
杜仲拇指与食指捏住那张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小像,感受着上面残留些许光滑的松油,“我之前到书斋找专裱字画的先生看过,他说这张小像的确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如果这小像上的女娘真实存在,也果真是严煜的祖父所画,那他祖母,或许是将你看成了这小像上的人。”
循着阳光,季窈与他指尖小像上所画之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知情的人任谁看上多少遍都只会说这是同一个人。
杜仲情绪不高,久久地凝视她半晌,最终将小像递到她面前,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
“就算这小像上的人真是你的亲人、长辈,但说到底也不是同一个人。有了这个,让那个小白脸带着他祖母,好好同你道歉。”
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
小像落在季窈掌心,好像暖石一样沁肌生温。她心里稍稍好受些,抬起头冲面前人甜笑,“多谢你。”-
子时夜深,楚绪替季窈上过最后一次药后,带着其他人打烊离开。她沐浴之后因着脸上药膏温凉发烫,也不能在风口里久坐,便关上门窗回屋躺下。
三面临水的木屋,还有一面是茂密的竹林,正对着季窈里屋床榻所倾靠那面墙后,夜深人静之时能听见风吹竹叶动的婆娑声。
只是今夜这沙沙作响的声音格外刺耳,期间偶尔夹带一两声像是有人踩踏在竹叶之上的声音。季窈竖起耳朵从床上坐起来,听到竹林方向有人翻墙而入,衣袍擦挂在竹枝上的声音。
她推窗看来,那抹黑影似乎轻功不佳,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踉踉跄跄,重心不稳。他双脚落在地上的同时狼狈起身,刚走出来两步,就被一道银白色的光晃了眼睛。
再睁眼,季窈手持利剑,已经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月色幽幽,皎洁白光趁树影摇曳之时打下来,将二人面容照亮。季窈看清面前人的脸,矢口喊出声,“是你?”
第176章 奇耻大辱 “请他们出去!”
月光下,年轻的女娘春衫薄透,一头泼墨青丝随风飘动,清丽婉约。
只是她脸上红肿稍褪,两条细长的抓痕还隐隐可见,出现在美人面上说不出的突兀,让人见之揪心。
严煜低垂的眉眼被月光照亮,脖子与剑刃相隔不到半寸,担忧喊了声,“窈儿。”
看见他来寻自己,季窈呕了一整个白天的气又窜上来,收剑转身,冷然往外走,“没想到严大人也会做出夜闯民宅、爬树翻墙这种事来。”
“祖母好不容易睡着,我一得空便出来寻你。奈何南风馆大门紧闭,我知晓前头敲门也无人应,便想到之前在这竹林附近,替你找黄金蟒的时候,曾见过你住在这竹林外的小屋之中。”
他两三步追上季窈,站在她面前将她拦住,伸手欲触碰女娘面上红痕,被她侧脸躲开。
“白日里我让彩颦送来的药可都用了?这抓痕很浅,待结痂之后取红玉膏来匀面,不出七日疤痕尽可消除。但你记得,一定不能在伤口还未愈合的时候用,会刺激到血肉。”
季窈转过头来瞪他,故意要说话来气他,“你如此关心我这张脸做甚?花了你就不喜欢了?”
说话间她伸手推他未果,两人扯着衣袖谁也不依谁,严煜见状更加心急,赶忙解释道,“窈儿玉面被祖母伤着,我自认难辞其咎。再说你何容何貌我都喜欢,哪怕你我百年之后化蝶化烟,化成灰了我也再加一捧冥河里的黄泉水来,将你塑成奈何桥边最美的佛像。”
季窈听到最后一句要把她溶水塑像,没忍住嗤笑出声,眼里染上淡淡促狭。
“这是哪里听来哄小娘子的话?”
看见她终于笑了,严煜悬心回落,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季窈看他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知道他应该是在林氏那里守了一天,伸手牵住他衣袖,拉着他回屋坐下。
“你祖母……还生气吗?”
凉茶入口,他才感觉到唇瓣已经干裂,忍不住又多喝几口,温声道,“祖母她平日里虽然眼神不好,记性却一直不错,从未认错过谁。今日不知怎么了,非要将你错认成……成……”
他伸手握住季窈带着她在身边坐下,眉眼温顺接着说来,“后来她喝了药睡下,一旁江嬷嬷才说起:许多年前,祖父的确与一苗疆少女相识。是祖母带人将他从苗疆带回来继承家业,成亲生子。那苗疆少女也曾追到过江南,据说只与祖父匆匆见上一面又离开。江嬷嬷进严家的日子稍晚,这些事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
季窈听他说完,从怀中掏出那枚小像,严煜即刻眼前一亮,“这是……”-
上了年纪的人,觉少易醒。
林氏翌日刚醒,身边丫鬟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点头不迭就出去把严煜唤来。少年郎耐着性子伺候祖母洗漱、用膳,待日光和煦,老人躺在窗边摇椅,望着窗外枝头鸟雀啁啾不断,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时,他才将藏在身后许久的东西拿出来,递与林氏面前,柔声道,“祖母,你可还记得此物?”
林氏低头接过,手上书皮泛黄陈旧,透着一股淡淡的霉气,她随手翻看起来,目光温柔。
“怎么不记得?你祖父那些年做的荒唐事不少,其中年少气盛之时一门心思研究什么蛇啊、兽的便是头一件,还专门为那些畜生写了这些个破书,殊不知这世上除他以外,谁顾人之生老病死尚应接不暇,哪里还管得了这些畜生……”
碎碎念来,她翻到其中一页突然停下,形容枯槁的手将里头一张小像颤悠悠拿起来到眼前细看,变了脸色,“他还留着这个妖女的东西……”
说着双手作势就要来撕,严煜赶紧伸手拦下。
“祖母且慢。”他将小像放在掌中,心里思索着昨夜与季窈讲好的内容,开口道,“祖母且告诉孙儿,你口中那苗疆女娘,若是活到现在,年岁几何?”-
一觉睡醒,仗着季窈自己也不知道缘由的恢复能力,晨起洗漱之时就已见脸上红肿尽褪,两条抓痕结痂。
商陆不在的日子,没人陪着她满大街闲逛,每日采买也懒得去,都交给三七和京墨。她学着杜仲悠哉悠哉,沏上一壶好茶,到前馆二楼朝外,日光沁润处找了张摇椅躺下,虚度光阴。
杜仲脸上盖着书册子,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他知道严煜昨晚到后舍寻她之事,从打开的书本里夹缝里瞄一眼身侧女娘,口吻淡漠。
“好得倒快。”
季窈被通透的日光照得浑身暖融融,朝着阳光舒展筋骨道,“你说我的脸?”
“我说你这个人,未免太好哄了些。”不过是翻个墙进来温存几句,她就将此事翻了篇。要换作往日,任谁打她一巴掌,那都是要十倍奉还的。
季窈拉伸完手脚,仰面在摇椅上躺下,吊儿郎当道,“我只是不同严煜计较,可没打算就此作罢。”
两人还没聊完,楼下彩颦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进南风馆,众人闻声看来,与她目光相撞。
“彩颦,你又来做什么?”
彩颦脸上止不住笑意,气息微喘说道,“季娘子,大人他和老祖母聊了整一上午,终于和她说通了,这会子要来你这里,向你道歉呢!”
“啊?”
这也未免太突然了。季窈昨夜与他说好,以她和苗疆女年岁相差五十开外为由,看能否劝说他的祖母尝试着接受季窈。没想到他竟如此心急,这才一夜的功夫就把事办了。
比起他们即将进门道歉的欢喜,季窈心里头更多的是局促。
她尚未整理好再见那老妇的心情。
“那他可有说,准备何时过来?”
彩颦咽了咽口水,脱口而出道,“现在。”
“啊?!”
这回不光季窈,身后楚绪、三七也跟着惊讶起来。
彩颦转到门口往外瞧,接着说道,“我出门的时候,丫鬟们正伺候老祖宗穿戴,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大人的意思叫我走在前头,怕他们突然到访,吓着季娘子你。”
“哎……”心里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又生,季窈低头检查完自己的衣着、穿戴,抬头开始指挥大家动起来,“楚绪,赶紧把柜台前后洒扫收拾一下;京墨,快去表演台子附近检查一下,看是否有小倌和女客们留下的手绢、折扇一类,将那些表演的器乐都收好;三七,你赶紧去通知其他小倌们,今日严大人和他祖母离开之前,先别急着过来,等人走了你再去叫。”
原本宁静平和的清晨就这样被打扰,杜仲一个纵身,从二楼跃下,眼底盛满不悦,“那厮不是说要你们坦诚相待?你收拾这些做甚,怕那老妪知晓咱们这里是风月楼?”
季窈忙着检查各处,没功夫理他,推着他往旁边站,“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风凉话?她若是闹起来,我还怕招晦气呢,能避则避。事情总要分先来后到,一件一件解决。”
说罢还扔了块抹布给他。
三七站在门口不断往簋街街口望去,在看到严煜的马车缓缓驶入后,激动地窜回馆里大吼,“来了、来了!”
严煜扶着林氏,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瞧见彩颦从南风馆里走出来,朝他点头之后放下心来。他今日身着常服,比起龙都知府更像是寻常世家子弟。两人迈步走进南风馆时,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奴仆。
季窈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紧张过。她绷直脊背站在大堂,双手攥紧身侧衣袍,手心细汗不断。
南风馆大堂宽敞明亮,台前屋后收拾妥帖、一尘不染,林氏环望四周,虽然不喜她是个生意人出身,至少这铺子看上去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眉眼温和说道,“这铺子不错。”
目光与林氏和严煜相撞的片刻,她心有余悸,不敢上前,只伸出一只手低声道,“严大人、林老夫人,这边坐。”
这一次,林氏缓缓走近,带着洞悉不明的深邃眼神定定凝她,年近耄耋的人眼神里盛满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糖水和汤药同时灌进喉咙一样让她觉得难受。
“老夫人……”
严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足无措,用整个馆里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到的声调说道,“季掌柜,前些日子多有得罪,今日我和祖母特来拜访,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你做生意?”
“不会。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喝杯茶罢。”
林氏无视她的拘束,敛眸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季掌柜,前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老眼昏花,把你同画像上那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人认错,你不会生气罢?”
生气!她当然生气!
“老夫人哪里的话。”季窈把茶杯捧起来到她面前,蒸腾的水汽隐去她眼中深意,反而让季窈更加拘谨,“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从江南带了些我们那儿特有的麻葛糕和椒盐金饼来,还望季掌柜收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氏还知道带礼物上门,季窈虽然觉得她脸上的笑容透着阴森,也只好道谢之后双手接过,递给三七收好。
表面上,这事儿算是翻篇。季窈陪着两人在桌边客坐闲谈,从脸上伤势聊到开店做生意,她心不在焉,大多敷衍两句。
入夏之后大家衣衫尽减,大致上都是些轻巧透气的面料。她今日穿的一身水绿色齐胸襦裙,敞领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林氏的目光莫名在她裸露肌肤上停留片刻,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这话听着,她应该又是在说季窈和那苗疆女长相相似之事。她手心发汗,讪笑道,“林老夫人是说,我和那苗疆女?”
她避而不答,接着追问:“季娘子年岁几何?”
“处暑过后就二十一了。”
说这话时她心神不安,下意识朝严煜看去。他刚想开口救她于水火,林氏突然捏着嗓子大笑起来。
“哎哟,你说我这个老糊涂,怎么就把你这个小姑娘同那妖女想到一块去?琮之有一句提醒我,那妖女要是活到现在,定是同我一样年老色衰,满头的白发……这样想来,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除非……”
她话锋一转,盯得季窈头皮发麻。
“除非什么?”
如此直接的目光宛若一条舌头在季窈脸上来回舔舐,叫她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林氏眼波流转,耷拉松弛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蒙上一层抹不开的灰。
“……除非,季掌柜你也是苗疆人士。毕竟神域人人皆知,苗疆之中什么神啊、鬼啊的,多得很,那些个神女、巫女,据说活成百上千岁的都有,区区五六十岁,算不得什么……”
“这……”难道要她承认自己是被亡夫从苗疆捡回来,所以的确有可能是苗疆人吗?
季窈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氏突然收敛起慈祥的面容,目光倏忽间冷下来,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她,好像她是一只待宰羔羊。
“而且我还记得,那妖女身上,心口到锁骨的位置有一长圆形红色胎记,季娘子你怎么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季窈听见这话下意识就想从她身边走开,可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氏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她躲闪不及,衣领被林氏抓住猛的往下一带,凹陷分名的锁骨肌肤左侧,不到两指宽距离的地方,一块长圆形红色胎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做什么?!”
拉扯的这一下,不光季窈傻眼,立刻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拢紧衣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身后一众奴仆来不及躲开,虽然晚了些,也只能赶紧侧过脸去,躲避这场灾难。
杜仲原本坐在不远处另一张桌子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同林氏谈天,听见动静即刻起身来到季窈身边,将她与林氏隔开,拉着季窈站到一旁,伸手挡住女娘衣衫不整模样。
“祖母!”
严煜伸手抓住林氏,见季窈受辱痛心疾首,却无论如何没办法立刻走到她身边去。
林氏看见季窈锁骨上的胎记,双眼瞪大又变回昨日那个咄咄逼人的老太太,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声说道,“还说你不是妖女!这胎记五十年前我就见过,怎么敢有一刻忘记?你这个妖孽,从今早上琮之突然拿着他祖父留下的书册子来给我,我就知道是你又跑来找他,要他帮着你一起来蛊惑我!”
季窈这次彻底懵了,决堤的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眶涌出,她捂紧胸口此刻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任由眼泪一滴滴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断从脸上滑落。
“我没有……”
“还说没有!”林氏双手被严煜抓住,嘴上却不饶人,哪里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五十年前你拆散我们严家未果,竟把主意打到我孙儿身上,现在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妄图让我相信你是个年轻貌美的深闺娘子,我呸!”
不光没有老人家该有的样子,面对曾经五十年前差点将她夫君带走的女人,她甚至变得幼稚又恶毒起来。严煜不敢捂她的嘴,只好低声不断劝她别再说下去。
眼看着季窈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楚绪等人都坐不住了,全部起身站到林氏和严煜面前,叫嚷着让她住嘴。
严煜越过南风馆众人肩膀,看见季窈在杜仲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窈儿……”
季窈哭到快要窒息,一只手攥紧衣襟之余,另一只手拽住杜仲的衣服,抽泣之间浑身颤抖不止,脸上、鼻头泛着毛细血管破裂的红晕,哭到几近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呜呜呜呜……我都已经这么委曲求全了……呜呜……”
杜仲胸口被她的泪水浸湿,一颗心也被她委屈的样子很很揪紧。郎君大掌捧住季窈后脑,将她哭花的面容埋进自己胸口,杜仲冷然抬头,声音较冬日枝头突然落入后颈窝的冰挂还冷上三分。
“三七,请严大人和林老夫人离开。”
被林氏紧紧抓住,严煜此刻心中万分悲怆与心痛说不出口,也脱不开身。林氏还不依不饶,起身指着季窈哆哆嗦嗦道,“装什么样子?谁同你这个妖女多待些时日都要是舍掉半条命去的,还把她当个宝……”
“请他们出去!”
杜仲一声令下,严煜自然也知道,林氏再待下去,季窈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只能怆然转身,带着林氏转身离开。
众人迈步走出南风馆的同时,楚绪立刻上前将大门“砰”的关上,随后回到季窈身边,围着她不止地哄。
“掌柜,别哭了,那婆子走了……”
“是啊,掌柜别伤心了……”
众人的劝阻倒让季窈脸上泪水更多,想积攒了许久的眼泪全部释放一般肆意哭喊着,任谁来了都是只甩开手不管,可怜巴巴地拉着杜仲哭个痛快。
他第一次看见季窈完全失去反抗,无助得像个孩子,滚烫的眼泪像针一样扎进他胸膛,刺破心脏,疼得他喘不过气。
巨大的耻辱感将季窈笼罩,她正哭得忘我,面前宽厚胸膛突然撤开,接着她后腰一紧,被杜仲拦腰抱起,越过众人往后舍走去。
第177章 不欢而散 “不只是你爱而不得。”……
被杜仲突然抱起来,季窈继续闹别扭,在他怀里挣扎不停,“放我下来。”
春衫薄透,女娘腰际和腿侧软肉扣在他手心,触感又软又滑,没来由的有些烫手。杜仲稍稍用劲擒住她的后腰,剩下两条腿鲤鱼甩尾似的还在动。
“别闹。”
抱着她从前馆走到回廊,杜仲看身后人都没有跟上来,这才将她放到回廊栏杆边上坐下。季窈哭得太久,脸上坨红一片,发丝般细软的面部血管浮现在她鼻侧周围,双眼又红又肿。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止住哭意,低声啜泣之余,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杜仲手背,沾湿他的衣袖。
他任由女娘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哭着,声音由大转小,直到她稍稍从崩溃的情绪抽离出来,花容噙泪地看着他,“带我来这里做甚?”
杜仲从怀中抽出手绢,捏住一角轻点在她脸上,眼中有意味不明的微光闪动。
“别哭了。”
“我就要哭!”她脾气上来,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一通。到伤心处手上动作又慢下来,将手帕按在脸上,滚滚泪珠擦刮着她手背肌肤往下落。
“她为什么要当众扒我的衣服……难道她不是女子,不知道如此做对女子有多不尊重吗……呜呜……”
杜仲从来不曾安慰过女娘,不知道这话如何接,只是继续蹲在她面前,把肩膀借给她靠着。
“她就这么讨厌我……呜呜……”
“不对,我也讨厌她、讨厌她!连严煜也讨厌,我以后再也不上当了,呜呜呜……”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略从杜仲肩头起身看他,说话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
“我知道我没用,给大家丢人了。”
这要是换成她平常做事风格,再把林老夫人换成旁的什么人,她早就把人先打一顿解气,再从头到脚扒个精光,扔到大街上游行示众。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着这么多伙计的面吃亏还不知道还手,不光她觉得丢人,伙计们心里也定是都觉得面上无光。
杜仲看着自己的手帕被她的泪水侵染出一小块深色,屈膝到她身边坐下,目光柔和,“从前某人这张能言善辩、骂人字字珠玑的嘴,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往日,不是最擅长对付这种不讲道理的老妪么?”
因为泪水中盐渍沾染的缘故,此刻脸上又干又痒。她捂着侧脸低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她不一样。”
她是严煜的祖母。
“是啊,她不一样。”杜仲吊儿郎当,顺着她的话无情地将她拆穿,“所以你才受委屈了。”
季窈一向知道他不光嘴毒,眼睛也很毒。肌肤之下,方才被林老夫人抓过的衣襟仿佛还带着热度,灼烧着她胸口的皮肤。
她没心情和他争论,别过脸去看向池塘,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
“现在想想,真觉得自己脑袋被门夹了……前几日买那几身素净的衣服和翠玉簪子花了我不少银子,在严府里彩颦学端茶倒水和待人接物也颇费脑子,尤其是走路……”
她能同他多说几句,总好过继续哭。杜仲虽然不想听她为讨好严煜的祖母都做了哪些努力,嘴里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
“为何?”
她随手抹掉眼角泪水,睫毛上的水珠还泛着冷光,略显潮红的嘴唇撅起来,看上去十分疑惑的模样。
“两条腿甩开,就如此好好走路不行,非要夹着屁股,后脚尖抵着前脚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家娘子,走路的时候头上步摇都不带晃一下的,可是如此走路,不反倒更累了吗?”
她又开始“屁股”、“屁股”的随意说出口,杜仲眼中促狭一闪而过,被她捕捉到。
“累就不要学了。”
季窈没好气瞪他一眼,声音低下去,自暴自弃道,“你瞧,我不光走路不像,连说话也不像……”
“像什么?”
“像大家闺秀啊。还好我不是神域人,以后大家各自散了,我也不用再在这鬼地方久待……”说罢她想起了什么,收敛抽泣声补充一句,“差点忘了,你也不是中原人。”
“嗯。”他轻声细语,仿佛碎冰落入水杯发出的声音,气息刚从鼻子出来一半就止住,“所以你什么人也不用像,做你自己。”
要是真如他说的如此轻松倒好了。
同严煜的家人才不过头两回见面,已经闹到这般田地,莫说以后还要同严煜成亲,哪怕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吃个饭都难。
就更别说,如果林老夫人知道自己曾经嫁过人,反应会不会比今天还大。
男人这种东西,在大街上闭着眼睛随便抓都抓得到,她原本不用如此在意林老夫人如何看她的。
可严煜这样好,要她就此打住,着实不易。
季窈双手绞着杜仲的手帕,口气不自觉带上三分卑怯。
“做自己,是不是就不能同严煜在一起了……”
她倒信任他,心里那点子脆弱和卑微都展现在他面前,毫不遮掩。
可这反而让杜仲一句重话也说不出,生怕自己多说教两句,会惹出她流泪更多。
他此刻也被一股如鲠在喉的难堪笼罩,眼神斜向下落在回廊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地板上,声音暗哑。
“不同他在一起,你会很难过吗?”
他说以后还是说现在?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一人向左看,一人朝右看,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季窈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浓睫微眨。
“会啊……现在就已经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心里最难受的那阵子过去,她稍稍止住眼泪,转过头去看他,“我会不会真的是林老夫人口中那个苗疆妖女?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你在苗寨里相识的那些年轻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能解释为何严煜祖父的书册子里夹着我的小像,以及我胸口这块胎记……”
她伸手撩开衣领,低头去瞧那块红色印记。它在季窈锁骨左侧约两指宽的地方,她必须要将下巴抵在脖子上才能看见。
杜仲闻言转身,看见她领口微敞又赶紧撇开目光,巴掌挡住她胸口才开口,“她管你叫什么,你何必吃心,学着她乱叫什么?我们苗疆人世代都有巫女和神女守护,她们就算与我们凡人有所不同,那也是被神祇挑选出来,万里挑一与神祇一样神圣的存在。”
“你若真的是她……”
杜仲目光倏忽间变得柔软,较头顶日光更暖上三分,毛茸茸地扫在她脸上。
……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决定换个说法。
“……苗疆所有人都会很喜欢你。”
所有人听上去可不是个小数。
日光映照之下,女娘脸上两道突兀的泪痕由眼尾向下一直延伸到下颌,两颗溜圆的眼珠像极了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黑葡萄,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直勾勾地看着他,连声音都轻轻地。
“你是在说,要我回去吗?”
她越是这样,杜仲心里就越想将她捧在手里再狠狠揉搓上一番,看她为自己破碎、为自己心伤。
而不是为别人。
他不说话,只是坦坦荡荡对上她的眸子,目光比起方才的柔软又加了些赤裸的欲望,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想要把面前这张脸捧起来、吻上去。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得他现在的目光有些瘆人。
“可从前,你不是都告诉我,要我别逃避、别退缩?不然我这个人、这辈子,也就这点任人捏圆搓扁的本事了?”
挂着泪珠的睫毛、充血猩红的眼眶,往下是被她挠红,透着水汽与潮红的鼻头,朱唇微张,上唇正中饱满的唇珠水光细闪,再往下软若凝脂的锁骨肌肤……他终于看够了,眉眼带上几分薄凉。
“如果你为了那个小白脸,还要继续委屈自己,继续任由他家里人糟蹋、践踏,那才会真的让人看不起。”
说罢他起身,白色衣袍扫过季窈手背,带着丝丝寒意。
“左不过就是个男人,离了他,你还会找到更好的。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世上不单单只有你一个人爱而不得。”
他这话像是在说给季窈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回廊里季窈还坐在围栏边,回味他方才那几句话,郎君迈步走开,消失在后舍-
入夜,又是令人身心俱疲的一日。
严府右厢房里油酥灯的灯油还未燃尽,昏黄暖融,被推门而入的微风扑得摇晃不止。
闹了整日的老太太终于睡下,严煜得空回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酸胀的眉心,闭目休息半晌,还是决定展开信笺、磨墨提笔。
该写些什么,认错道歉,仍是让她不要同祖母生气?
还是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烦扰,一定一定一定会迎娶她过门?
墨点滴落雪白纸张,他迟迟没有下笔,忽的被头顶一声轻不可闻的响声惊动,抬头往上看的同时余光看到窗边落下一抹纤长黑影,接着杜仲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杜仲的眼里责备与轻蔑自不必说,他都知道缘由,可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让严煜本就焦躁不安的内心更加怒火中烧。斯文内敛的少年郎搁笔起身,脸上没有一点好脸色,“杜郎君做惯梁上君子,如今出入严某府上愈发没有规矩起来了。”
杜仲无视他话中讥讽,眼神扫过他面前只沾了几滴墨点的雪白信笺,直截了当道,“我是来告诉你,不要再来招惹她。不管是书信、口信还是旁的劳什香糖果子、红玉膏,花玉簪子、方目纱,凡是你严煜送来的任何东西,包括你这个人,都别想进南风馆的门。”
第178章 坦诚相见 “夫人?!”
子时前后,严府守夜的柴叔刚刚到各处寻查完,吹熄手中提灯,正准备回房眯一会儿的时候,听到严煜书房里传来异声。
“有人?”
他来到书房门口,见里头光线较平时严煜挑灯夜读时微弱许多,轻叩两声房门恭声问道,“大人在房中可还好?需要小的进来给灯添些灯油吗?”
严煜正因杜仲不容置喙的警告面露怒容,余光扫向门口映出佝偻的黑影,沉声赶人。
“下去,不要来打扰我。”
他对待下人甚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柴叔被吼得心头咯噔一跳,忙告罪不迭,提着灯笼离开。
门外归于沉寂之后,少年郎复将眼神移回杜仲脸上,语气多了一丝忐忑。
“是窈儿要你来同我说这些的,还是你自作主张决定的?我明白祖母这几日确实有些糊涂,兴许是之前在江南的时候长年足不出户,如今初到龙都,水土不服。长辈犯错,我自然一力承担,明日我会再去找她,亲自向她道歉……”
“她不需要你的道歉。”杜仲上前一步,有隐隐油灯的火光映照在他眼中,“打她的不是你,让她当众蒙羞的也不是你,你道歉有何用?严大人,为官数载,这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他何尝不明白?可那是他的祖母。要一个孙儿同他耄耋之年的老祖宗讲道理,谈何容易?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季窈会真的生他的气。
见他上前,严煜也丝毫不让,眯起双眼凝他,“我自然明白。但祖母之所以入龙都,与窈儿打上照面、产生冲突,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那封寄回家中,告知他们我欲同窈儿成亲的家书,皆因我而起。你既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那窈儿和祖母的事,就都是我的事,我都要负责到底。”
他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事实也的确如此。
杜仲知道在这方面已经没办法说服他,突然剑眉上扬,冷笑起来:“呵。负责,你如何负责?”
说着他后退几步,舒展长袍在身后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眼神戏谑,像是来看好戏的一样。
“即便你有通天的本事,能将两头都哄得服服帖帖、高高兴兴,那又如何?你们严家会允许你娶一个和当年勾搭你祖父的妖女长得一模一样的苗疆女子吗?更惶谈她还算半个名不副实的寡妇。若你的家人知道这些,你真的能向她保证,你可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把她抬进你严家的门?
还是说严大人饱览群书,把书摊上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也当了真,打算背弃你的先祖、爹娘,舍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做一对‘有爱饮水饱’的苦命鸳鸯?
如果你保证不了,怎么叫负责到底?你拿什么负责到底?”
严煜与杜仲平日里接触不多。即便正面遭遇,也往往说不上几句话。
他没想到杜仲教训起人来这般厉害,一番话听完只觉得浑身发冷,心空捞捞的没有着落,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看严煜有片刻的怔愣,杜仲立刻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说道,“她的确是苗疆女子,虽然她已经失忆,记不起自己从何处来,但当初她的亡夫在苗疆捡到昏迷的她之时,身上所穿服饰和脖子上戴的有着苗疆圣衣族家族图腾的银项圈都可以证明她的身份。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证明,她不是你祖母口中的妖女……”
他突然发起狠来,双眼暴裂瞪着杜仲,上前一把揪住杜仲的衣领,将人稍稍提起来怒吼道:“她怎么可能是和祖母差不多年岁的女人,这哪里需要证明?!”
“那如果她真的就是呢!”杜仲不甘示弱,立刻以更高的声调吼回去,“这世上既然有鬼魂就一定也会有神佛,神域是如此,苗疆亦然。倘若她真的是妖女,你打算如何做,和你的祖母一起羞辱她,然后再放弃她吗?!”
“我当然不会!”
“可你也做不到两全!”
吼完这句,杜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失落:严煜做不到,他一个身负血海深仇,随时准备赴死之人,又何尝能保证,一定能做到?
少年郎这下彻底败下阵来,失魂落魄地松开杜仲衣襟,退到书桌边不说话。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杜仲看着桌上油灯已经灯枯油尽,收敛起眼中的沉重,整理衣衫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横在你们之间的阻碍,如果你没办法将这一切障碍都扫除,不光我不会让你进南风馆的门,馆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你进来。你的出现,只会让她更伤心。”
严煜哑口无言。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找人调查过季窈的身世来历,可那是他不过是将她看作一个曾经去到贪官家中偷盗,看上去有几分手段也有几分身手的风月楼掌柜,查她一开只始是为了堤防她。
他也没料到后来,自己会爱她爱得如痴如醉。
这是他头一回经历情爱,有了心仪的娘子。可没想到上天注定要他爱得艰难,爱得痛苦。
杜仲迈步走向门口,手尚未触及到门框时,身后传来严煜弱不可闻的声音。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些的?她的伙计,还是她的朋友?”
他当然知道答案。
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他内心最深处潜藏的秘密公之于众。他见过杜仲看季窈的眼神,也知道杜仲对自己的敌意有一大部分都来自哪里。
是妒忌:像孩童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像猛兽被人入侵地盘时竖起全身警戒,像藏了一辈子的宝贝突然摔个粉碎,亦或是不翼而飞。
书房内,唯一的灯光即将熄灭,窗外月光渗入的同时,杜仲背对月光转过身来,整个人比皎白的月色还要清冷疏离。
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眉眼微动,不带一丝情感。
“严大人很聪明。我今日既然会来,就没打算再隐瞒什么。”他目光倏忽间锐利起来,像是对自己的所有物拥有绝对话语权那样笃定说道。
“从前我虽然不喜欢你,却也从没想过要插足你们二人之间,做出让她为难的事。可如今,我改主意了。”
男人的好胜心就是在那一瞬间被激起来的。
严煜这辈子活到现在,自认为还没有什么处理不好之事,加上此刻面前男人的叫嚣与宣战,他的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一点文人书生的模样也不见。
他朝着月光迈步,上前走到杜仲面前,负手而立缓缓道,“她喜欢的人是我,她是我的。”
同样的话,杜仲好像曾经也听谁说过……
脑海中,南星抓着杜仲的衣服,把他从季窈身上扔开的时候,朝他大喊“她是我的女人”那一幕又浮现。杜仲扯了扯嘴角,毫不在乎道,“那只是暂时的。”
接着郎君身后大门被一股内劲催开,隔壁下人房里守夜的柴叔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只见到一个比月光还白冷的长影一闪而过,窜上房顶,严煜面带不甘地站在门口,望着皎洁的月色发呆。
从严府出来,深夜的簋街无人经过,空旷而沉寂。
杜仲走着走着,脑海里那句“倘若她真的就是呢”突然蹦出来,惊得他心头咯噔一跳。
对啊,为何她会和五十年前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为何她的血可以治病解毒?为何她能讨方圆百里所有动物、鸟禽的喜欢?
赫连尘去到苗寨圣山里偷盗万蛊蚕衣的时候,真的是在路边捡到她的吗?
他脑海中迷雾重重,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石万乔,他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打定主意,杜仲一个闪身上到屋顶,往锦绣居的方向而去-
丑时前后,一抹暗影越过南风馆后舍竹林,乘着徐徐微风落在木桥上。
没有在石万乔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杜仲脸上难掩倦怠之色,余光扫过季窈的屋子里,见里头青纱帐似动微动,轻敛眼皮,往自己房间走去。
没想到刚走两步,几缕晃眼的烛光从自己房中照出来,他眼中划过一抹疑惑,伸手缓缓将门推开。
面容清丽娟秀的女娘身披一件拖地长衫趴在桌上正昏昏欲睡,听见木门推开的声音抬头起来,与杜仲撞上眼神。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看见季窈的一瞬,郎君目光变得温吞,拿起火拨子将油灯灯芯略拨正,屋子里昏黄的暖光立刻充盈。
“你在等我?”
“嗯。”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伸手将拢了拢肩头的衣服,觉得有些冷,“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
他捏着眉骨在她身边坐下,她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钻进他鼻腔里,“来找我做甚?”
“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只是睡不着。”她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将脸埋在双臂之中,眉眼低垂,“你到底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和苗疆来的兄弟闲聊到半夜罢了。”他不打算告诉她,起身去将门打开,“这几日馆中之事有我,你好好休息。”
房门打开的同时,一股劲风钻进来。接着一抹青灰色的高大身影突然从房顶上跳下来,一边拍掉手上灰尘,一边抱怨道,“哎哟这一趟可真是费了大劲,我把那件烂衣裳放回圣坛里的时候差点被那些苗疆的护卫抓住,幸好我够机灵,知道趁乱逃跑……”
赫连尘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季窈,双眼不可抑制地睁大,两步走过去捉住她的肩膀,欣喜若狂道,“夫人?!”
第179章 秘密共享 “真当你姑奶奶我是吃素的?……
不算特别宽敞的屋舍之内,因为被拨正灯芯而燃得澄澈透亮的火苗再一次被门外吹进来的风刮得晃动不止,房中三个人的面容影影幢幢,看不真切。
赫连尘尚未来得及借萤火之光将自己想念了整整一年之人的面容看清,搭在她肩上的左手突然被用力掰开,接着对方一个反手将他左臂反拘在身后,推着他撞上桌子,男人的脸连同上半身就这样被季窈压在桌上,用力之大,将桌上杯盅里的茶水四溅出来。
季窈没有认出他,正巧憋了一天的火,抓住他的手不停使劲,捏得他哼唧个没完。
“哪儿来的登徒子,真当你姑奶奶我是吃素的,如今任谁来了都调戏的不成?”
赫连尘哎哟连天,左脸被压在桌面上,说话声含糊不清,“哎哟……夫人,是我,真的是我啊……怎么现在力气变这么大了……”
“还叫?”
他的脸几乎就怼在油灯前,季窈弯腰细看,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声音却熟悉得很。
到底在哪里听过呢?
“我是你夫君啊……”
“胡说!那厮如今埋在哪个坟头里长草都不知道,你当我眼瞎?偷东西偷到你姑奶□□上来了。”
“哎哟。”脸被按在桌上反复摩擦,疼得赫连尘直吸气。他抬眼看向季窈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杜仲,发现他也一副嫌弃加上不耐烦的眼神看着自己。
“杜仲……你快告诉她,我真是赫连尘。”
听他叫出杜仲的名字,季窈柳眉上扬,转过头来看向身后波澜不惊的白衣郎君,“你认识他?”
旁观到现在,杜仲不知道在心里骂了赫连尘多少句。
怎么会有如此难缠之人,还总是出现得这般不合时宜,害他想瞒她都瞒不住。
杜仲没有伸出援手的打算,沉默半晌后轻敛眼皮,侧过脸去淡然点了点头。
“你说他是赫连尘?”他这一点头,季窈也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这声音耳熟:与赫连尘在一起短短三个月里,他每次出远门回来,都是这个声音远远从大门口传来,将躺在窗边贵妃椅上昏昏欲睡的季窈唤醒。
那时候的她也不知是不是初到龙都,水土不服的缘故,总是没精打采、浑身乏力,所以在她漫长的春睡梦境里,唯有这个声音格外清晰。
下一瞬,压在自己手臂和后背的力突然消失,接着赫连尘的脸被一只纤巧的手捏住下颚,缓缓抬起。季窈蹙着眉头,目光在这张勉强还称得上“俊秀”二字的脸上来回扫,脸上迷惑渐渐转为惊讶。
“你不是死了吗?烧成黑柴的那堆尸体不是你?”
他摸着被捏痛的下巴干笑两声,站直腰身看她,“诈死,嘿嘿。夫人你不晓得,那群苗疆人盯上我之后,好几次在龙都城外差点没把我杀了,幸亏我轻功了得……”
赫连尘正得意洋洋,忽然瞧见季窈眼中暗藏几分愤怒,连忙收敛些继续说道,“……最后一次被他们追杀,我虽侥幸逃脱但也身受重伤。结果苗疆人里头那个叫尤猛的头领几番打听竟然找到了你我住处,那是夫人你尚在病中,我确实是怕连累于你,才会听从建议,死遁避祸……”
“听从谁的建议?”
他闻言抬头,目光刚落到杜仲身上,后者立刻咳嗽一声,坦坦荡荡地看向季窈,“这些都不重要,如今得知赫连兄平安,已经是最大的幸事。若其他人得知真相,也一定会很高兴。”
此话听上去是在为赫连尘的回来高兴,实则暗暗激起季窈内心不忿。
她这厢才因为严煜和林老夫人之事气得整夜无眠,死了一年的夫君又不知道从何处突然窜出来说自己还活着,甚至美其名曰“怕连累她”所以才诈死。
赫连尘讨好的笑容刚挂上嘴角,立刻被季窈一个冷眼止住,“高兴,高兴什么?他一拍屁股,留下一具尸体走了,我留在那个家里不但整日担惊受怕,受尽君姑的算计,哪怕逃到这南风馆来都还要躲避尤猛的追杀,掉进水里差点淹死!”
他决定与季窈成亲一事当初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夏大娘子,以至于死遁之后,听闻尤猛带人到他的灵堂大闹,夏大娘子孤儿寡母,还带着一个寡妇吃尽苦头,他才知晓自己在此事上还欠缺考虑。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说话间他的手就要伸过来去牵季窈,被她一巴掌打开。“我不是留了许多钱银给你吗?还有这座馆……你就别生气了,可好?”
季窈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里更气,“不要叫我夫人,你我没上户籍,谁认你是我夫君?你留下那些钱银,我都拿来用作馆内日常花销,伙计们每月月俸,多的也没花多少,不过是补偿你对我这段时日的亏欠……说起来,这南风馆的确是你的,既然我要同你划清界限,这南风馆掌柜的位置也还你,我立刻收拾东西走人。”
“诶诶诶,别啊。”
赫连尘的手还没碰到季窈,杜仲已经先一步上前将她拦住,深邃的眼神里漾起波澜,“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儿戏。且不说楚绪等人恐怕并不会承认你以外其他的人做这个掌柜,哪怕是商陆和蝉衣回来,也绝不会允许你就这样不告而别。你若真当我们共患难、同生死的朋友,万不可将离别二字说得如此轻巧。再者——”
他看向赫连尘,目光凛冽,“——赫连兄还有要务在身,这南风馆也不是他久留之地。”
赫连尘听得一知半解,以为杜仲是在暗示他复国篡位一事,赶紧点头应和,“对对对,我待不了多久。不光是我,夫人你以后也不会在此处长待,只等我成了大事、做了皇……”
皇帝二字说了一半,被杜仲眼神吓退,他又改口道,“……做普天之下第一逍遥人,夫人你定是要随我北上京都,享尽荣华富贵的。”
季窈只当他又在说些漂亮话糊弄自己,白他一眼之后移开目光,看杜仲神色冷峻,语气稍稍收敛道,“反正你们这些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南星如此,赫连尘是如此,严煜也是如此,如今看来你的话也不能全信。我再也不会上你们男人的当。”
杜仲又是轻咳两声,眼里只有季窈的身影,声线温吞,“说他们就说他们,带上我做甚?”
赫连尘听罢,伸长脖子凑上来,“南星怎么了,严煜又是谁?”
没人理他。
季窈同杜仲对视一阵,见他眼神自始至终坦坦荡荡、好不闪躲,心中愤慨稍稍减退,甩袖转身欲走。
“罢了,我如今只顾好我自己,旁的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回房了。”
看她推门走出去,赫连尘眉眼带笑,也赶迈步紧跟上,走到门口被杜仲拉回来。
“做甚?”
“回房睡觉啊。”赫连尘的目光恨不得贴在季窈身上,指着自己之前住过的木屋说道,“夫人既困乏,我再陪她眯会儿。”
说罢他脚底一滑,溜出房门朝木桥上走来,“夫人,且等等我。”
他的手还没碰到季窈的衣角,杜仲立刻一个跃身站到两人之中,季窈转过身来瞪着他,面色冷凝,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
“滚。”
“不是,夫人你听我说啊……”
杜仲将女娘护在身后,再一次将这句话说出口,“你如今已经不是赫连尘,她自然也不是你夫人。为避免节外生枝,赫连兄还是藏好自己的身份,小心祸从口出。”
“话虽如此说,可这南风馆里大家不是外人,我同夫人住在一屋也合情合理……”赫连尘恋恋不舍的眼神牛皮糖似的粘在季窈身上,她却只感到浑身不自在。
季窈伸手将杜仲推开一隅,丝毫没有要接受赫连尘的意思。
“从你决定瞒着我诈死避祸那一日开始,你我便不再是夫妻。再让我听见你唤我夫人,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与季窈相处短短三月里,赫连尘不知道她日日乏力、头晕是何原因,只把她没精打采、轻声细语的乖巧模样当作温柔贤惠的本性。如今见她疾言厉色,以为她只是嘴上说说,便没当真,还打算继续纠缠。
“哎呀夫人,你就别生气了。俗话说夫妻哪儿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啊!”
他吊儿郎当的话还没说完,季窈听得内心烦躁,干脆伸手抓起他的衣领向上一提,凭借天生那股子怪力直接把一个身高七尺的男儿腾空拎起。
赫连尘好几次死里逃生,纯粹是靠着从小练就的一身轻功,拳脚功夫反而差得出奇。
他双脚离地的瞬间惊呼出声,下一瞬已经被季窈用力往桥边一抛,“咚”的一声落入池塘,引起水花四溅。
他在水中挣扎半天才冒了头,伸手拂去脸上水渍可怜巴巴地看着桥上二人,别提多狼狈。
季窈双手抱胸,娇俏地讥笑一声,转身往木屋走。
赫连尘不敢再开口唤她,浑身湿透从池塘里爬上来,顶着吃瘪的表情看向杜仲。
“那、那我睡何处?”
杜仲根本不想看见他:“你非要留下吗?”
他脱下外衫拧干,露出还算精壮的胸膛,“你在这里,夫人也在这里,我于情于理都应该留下啊。”
随他罢,反正会有人替自己收拾他。杜仲目光扫过京墨的屋子,转身打算回屋。
“南星的屋子空着,你且暂时在那里住下罢。”
赫连尘不依不饶,拎着湿衣服追上去问道,“诶方才夫人她为何要拿我同南星比?我那个小徒弟怎的不见了?”
杜仲置若罔闻,走进房间后转身关门。
“还有那个严煜又是什么人?夫人她骂我们几个跟骂孙子似的……”
“砰”的一声,木门已经关上-
一天之内经历如此多事,季窈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忍不住想下床再去瞧一瞧她那个死而复生的亡夫,想了想又躺回去。
如此反复数次,终于在天际线擦亮之际才沉沉睡去。
谁知她睡得迷迷糊糊,忽听门外似有打斗声传来,听刀剑碰撞之声甚至还不止两个人。
联想到昨晚那个疑似她亡夫之人的到来,季窈从床上坐起身,披上外衫推门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黑两白,三个男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的画面。
“你们在做什么?!”
第180章 京都密信 “窈窈你果然心里有我!”……
与其说是三个人在打,倒不如说季窈看到的是杜仲一边护着赫连尘不被刺伤,一边用剑和京墨缠斗。
赫连尘睡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京墨为何会在他亮明身份之后突然就动起手来,方才在杜仲听见动静赶过来之前他已经被京墨抓住好几次按倒在地,说什么也不准他起身。
此刻顶着被砖地摩擦破皮的腮帮子,他只顾猫腰躲在杜仲身后,手忙脚乱地躲避刺来的剑。
“都给我住手!”
季窈飞身跃起,穿过木桥直接朝三人冲过来。杜仲被她略带薄怒的声音吸引,侧眸看她的功夫,京墨抓住机会一把将赫连尘从杜仲身后抓住后颈衣服提起来,像只犯错被抓的猫儿一样落入京墨手中,持剑被抵住脖子,动弹不得。
她原本只是想阻止三人打架,却没想到京墨的目标居然是赫连尘,女娘落地的同时奔着那银白色的剑刃而去,杜仲见状赶紧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阻止她朝京墨二人扑过去,同时举剑对准京墨,锋利的剑尖停在他下颌。
打斗的声音将楚绪和三七唤来,看着面前混乱的场面和莫名多出来一个人,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季窈以为是她这个不争气的亡夫又闯祸,烦躁不安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赫连尘,你又如何得罪京墨了?”
身后楚绪和三七听她唤莫名男子“赫连尘”,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倒是委屈得很,“我就在屋子里睡觉,啥也没干啊……”
“嗯?”京墨手上剑刃再近一分,几乎就要触碰到赫连尘滚动不止的喉结,眸光暗闪,缓缓说道,“时隔一年,赫连兄真是让我久等。如今你既再回来,就休要想着再逃走。”
杜仲按住身前躁动不安的女娘,对他所言不以为然,“赫连兄并未在神域境内犯事,你没有理由扣住他。”
抓住赫连尘的手丝毫没有要松开之意,京墨目光在面前所有人脸上扫过一圈,决定开诚布公道,“前朝余孽,按律当斩。”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窈和身后的伙计,就连赫连尘自己都吃了一惊,欲转身回看他被扣住肩膀,心惊肉跳问了句,“你都知道了?”
他是神域前朝皇帝赫连元雄长子的事,只在一年多以前同杜仲说过。这神域之中赫连一姓不算罕见,他自认从未对除杜仲以外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身份。
京墨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同杜仲冷声说道,“他没有犯事,不过只是一时尚未得逞。我现已查明,他去年深入苗疆偷盗和如今改头换面,都是意图谋反,企图颠覆神域太平盛世之不轨举动,自然可以将他先斩后奏,以儆效尤。”
赫连尘看他义正严辞,吓得双腿直抖,“不是!我没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一字不认的,你快放开我!”
“你诈死之前寄往家中的信函如今都在我这里,你还想狡辩?”
“什么?”赫连尘眉头蹙紧,只能用眼尾余光看他,“难怪我娘和二弟都不知道我诈死的事,原来信都是被你拦截的!你到底是谁?”
杜仲凝住面前风姿俊逸的墨袍郎君,将他嘴角淡淡讥讽收入眼中。
“如此劳神费心也要将前朝遗孤抓获归案之人,还能是谁?——他是朝廷的人。”
听到朝廷二字,赫连尘吓得腿脚发软,“怎么可能?你我相识明明是因为去年你在龙都城外被人寻衅滋事……”
“——那是他找人故意安排,引你上钩。”
“可我那时远上苗疆,你也曾多次帮我给我娘和二弟送信……”
“——那是他想在得到你和你家人信任之后,将你家中其他人引上龙都,一网打尽。”
杜仲几乎都猜中,京墨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欣赏,“听上去,杜郎君坦荡得好像你没有任何隐瞒之事一样。”
赫连尘思来想去,无法接受自己推心置腹的兄弟原来一直憋着心思想要自己的命,不顾剑刃锋利,转过身来看他,“那为何你不在去年我向你们坦白一切之时就杀了我?!”
京墨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面对他的质问,面不改色道,“因为那时候你突然告诉我,你还有个弟弟。据史料记载,当年赫连元雄薨逝之时,你的娘亲,也就是皇后夏氏怀胎刚三月有余,没人料想到她这一胎能平安降世。”
“你这个背叛兄弟的叛徒!”
“我从未说过我不是朝廷的人。”
“够了!”
季窈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脑子里塞进去太多信息一时间理不出头绪,让原本就思虑烦扰的大脑更加混乱。
她捂着耳朵喊完,见面前三人都侧过脸来看她,垂下双臂淡然道,“放开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一件件慢慢交代给我听……”
圆睁的杏眼一一扫过三人面孔,条理夹杂着无奈。
“……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掌柜的话。”
整个南风馆后舍一时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杜仲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缓缓将架在京墨脖子上的剑放下,但京墨却没有放。
“我不能再给他逃走的机会。”
季窈如今看见赫连尘就心烦,揉着太阳穴转身,无所谓地朝京墨挥手,“你把他捆起来就是。”
某些人听见这可不乐意了:“夫……窈窈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再乱喊,连嘴也一并给我堵上!”-
前馆二楼雅舍,不断有茶香飘出的房中,季窈与京墨、杜仲相对而坐,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们。赫连尘则双手双脚被绑,扭成一朵麻花似的坐在京墨和杜仲中间,防止二人一言不合,再次开打。
茶汤蒸腾的雾气暂时驱散季窈心头寒意,她再次饮尽杯中茶,抬头看向赫连尘。
“所以你当真是神域前朝皇帝赫连元雄的儿子,去苗疆偷东西是为了借苗巫神力复国篡位。”
“是复国不是篡位。”他斜身旁京墨一眼,似乎对京墨将自己看作反贼十分不满,“这天下原本就是赫连氏的,南宫狗贼才是谋朝篡位之人,天下人尽皆知,只是不曾当着做这些人的面宣之于口罢了。”
季窈懒得听他狡辩,目光又移到京墨身上。
“所以,你当真是京都里派来抓他的朝廷命官。”
斯文俊秀的郎君温吞不改,微抿一口茶水后淡然开口道,“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鹤。我在朝中并未担任任何职位,来龙都调查前朝余孽一事,不过是借我爹急于争功为由,完成一个故人的心愿。之所以拖到现在,想借赫连尘之手引出剩余所有赫连氏余党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近日京中怪事频发,我爹连发三封信函急召我回京,我必须在离开之前杀了他。所以上次杜郎君将他放走,我才会如此生气。”
“你真要为了那个谋朝篡位的昏君杀我?你和你爹都只是愚忠!”
赫连尘突然激动起来,在蒲团上挣扎乱动,撞到桌角,引茶盅叮当响。
“南宫狗贼弑君夺权,杀害当时包括我爹在内的三十二名皇宫中人,踩着尸身血海登上皇位是整个神域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你们为何要视而不见?为何不能还我赫连氏族人一个公道!?”
京墨罕见地有些气短,因为从未深入了解,对他说的话也了解不多,“如今太平盛世,神仁宗勤政爱民,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百姓,对仁宗之仁政无不称赞……”
“那也掩盖不了他弑君夺位的事实!”
赫连尘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他一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此刻变得严肃而悲壮,从小到大躲避官兵追捕的这些年所受的苦,在这一刻得以稍稍释放。
“我知道,我爹不是个好皇帝,他也老是说自己不是做皇帝的那块料,比不上南宫那个狗贼有手段,可那不是他惨死在南宫刀下的原因!我费尽心思到苗疆盗取圣物,帮杜仲寻找沉睡在地底之下的神祇,为的从来都不是皇位,而是要把那个狗贼伪善的面具撕掉!让你们知道你们口中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当真做了天理难容之事!为我爹报仇!”
说到这他突然凑到京墨面前,双眼猩红地看着他,声线喑哑道,“我问你,如果南宫那个狗贼真的杀了我爹在内的三十二个人,你还会选择效忠于他吗?”
颖悟绝伦如京墨,第一次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心中惦记的从来都只是些事关寥寥数人的小事,而非是否要效忠一个谋朝篡位之人这样的问题。
两人四目相对,京墨稍稍败下阵来,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几次,说道,“没有定论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为何没办法回答?你怕说错话,会招来杀身之祸吗?”赫连尘的表情变得疯狂,嘴角向两颊上扬道,“没关系,我逃亡的这些年,娘让我看了不少史世政鉴,你谨慎一些是应该的。我会在证明他真的杀了我爹,要他认罪之后,我会再来问你这个问题的。”
“你没这个机会了。”说罢,京墨再次举起桌边利剑刺向赫连尘,杜仲将手中茶杯扔过来,挡住剑刃的同时,拉着赫连尘后退到门口,满是警惕地与他对视。
季窈站到他们中间,手掌撑在京墨胸口,神色凛然。
“京墨也好,方言鹤也罢,你们个个有身份,个个有秘密,我如今都不在意。想留者留下,想走的人我也不拦。好歹你我同生死、共患难过,我会记住你这个朋友。
但今日,这个人你杀不了。”
赫连尘听她保他,激动得声线颤抖,“窈窈,你果然心里有我……”
“住嘴!”吼完她,她继续看向京墨的眼睛。
“且不说他如今手上无一兵一卒,连他自己都是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废物,掀不起任何风浪。就算他再有其他主意,我和杜仲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帮他做任何危害神域百姓安宁之事,你只把他先留在此处,放心回京赴你的任去。其他事我们日后再从长计议,如何?”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季窈虽然知晓他生性凉薄,内里却是个十分可靠且看重朋友情谊之人。两人对视的片刻,这一年多里大家一起经历的每一件案子、每一次危机都历历在目,他眼中微光闪动,最终将手中剑缓缓放下。
大家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些什么,门外三七突然敲了敲门,怯生生说道,“掌、掌柜,楼下有客人求见。”
“没空。”季窈的目光仍旧落在房中这三个男人身上,翻个白眼嘲讽道,“没看见我正伺候京中朝臣之子、前朝皇室遗孤和苗疆大王子呢吗?”
三七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割下来喂狗,此刻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想着楼下还有位阎罗,只好颤颤巍巍,几乎是哭丧着脸哀求道,“可、可楼下人点名要见掌柜你……”
又是谁?
季窈回头瞪三七一眼,甩袖走出来。
“是谁非要在这个时候见我,姑奶奶烦着呢……”
下楼的台阶走到一半,大堂里严煜纤长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她下来,少年郎眸色暗沉下来,轻唤了声。
“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