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别院有鬼 “恨不得把你别在腰带上。”……
日照初晴,簋街的道路上行人袅袅,大多为躲避晴阳,都选择走在两侧屋檐之下。
南风馆众人用过午膳之后各自散开,京墨的行踪向来神秘,独来独往无人知晓,蝉衣每逢日出必在后舍练剑,楚绪算账、三七洒扫,前馆后舍一片和谐。
因着季窈强行跟了李捕头去衙门,杜仲满腹牢骚无处发泄,依旧上到二楼外台,于日光下躺在藤椅上假寐。
熙来攘往的簋街入口,一身形壮硕的络腮胡男子手持碗口大铜鼎出现在人群之中,尤猛自那日带着情丝蛊母在锦绣居附近感应到杜仲的存在,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龙都城各个繁茂的街巷之中走了几日。
他们所脱去苗族人衣衫,穿上中原服饰,但依旧保留青布包头、身上携带纯银项饰的习惯,杜仲闭着眼将睡未睡之际,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外台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似有银铃叮当之声响起。
他警觉睁眼,从二楼略探头出去,正好看见尤猛带着身后四五个护卫正往南风馆方向走来。他立刻放低身段,压腰屈膝,整个人躲在围栏之下,可以保证自己不被尤猛的人发现。却不曾想那一行人走到南风馆楼下时,尤猛手中铜鼎突然开始微微颤动,连带鼎盖也发出微弱的晃动声,打开来看果不其然是蛊母已经苏醒。尤猛眼神一凛,抬头指向南风馆大门,沉声命令道,“这里!”
商陆看着一群肤色黝黑之人突然闯进来,上前拦住他们道,“来者何人?此地可不是你们能随便乱闯的地方!”
“我们找人,叫你们这里头的人全部都出来!”
“放肆!”
杜仲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然将南风馆锁定,脸色惊变的同时身体贴在围栏边不停后退,眼睁睁看着这群苗疆人呢开始在大堂四处乱搜,其中一两个甚至开始往二楼而来,打开雅舍房门一间间寻找之时,赶紧从二楼上到三楼,再从三楼窗户跳出去,一个纵身自南风馆屋顶飞到街对面吉星客栈房顶上,俯瞰对面事态。
尤猛正带头与商陆周旋,手中蛊母突然换了方向,开始朝门外疯狂游摆,他暗叫不好,立刻示意众护卫又往对面方向而去,“在对面!”
杜仲刚从吉星客栈房顶来到二楼走廊,听声音竟然瞧见他们又跟了过来。要说已经锁定杜仲为目标,他们走进客栈之后又只是站在大堂四处看;但要说他们不知道要找的人是他,尤猛却能一次次判断出杜仲所在大概位置。
尤猛没了耐心,抽出腰间弯刀架在掌柜脖子上,要她将客栈里所有人都叫出来,同时在场护卫开始在一楼和二楼上蹿下跳,寻找形迹可疑之人。杜仲待在二楼走廊拐角,长伸脖子试图看清尤猛手里端的铜鼎里到底所盛何物,眼看着那群人已经快要把吉星客栈整个一楼砸个稀烂,他面露愠色,却又无论如何不敢露出真面目与之一战,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转身,从二楼一间客房窗户跳出,往簋街以外更远的方向而去。
猜测到尤猛手中铜鼎里可能盛有能锁定他的器物,杜仲忍着满肚子窝囊气躲在北街街口一颗参天大树枝桠上,待日落西沉,街上行人渐少之后才悄然落到一间房舍屋顶,沿着密密麻麻的院落回到南风馆附近,确认尤猛等人已经离开才从后厨的小门进到馆内。
尤猛等人抓了不下四十个男人到面前,对着铜鼎中情丝蛊母一再确认,其中并没有楼元麟此人存在,气急败坏地冲出客栈往外头追去,想了想又派人带着两粒银锭子回来放到吉星客栈掌柜面前,表示歉意。
这次没能抓到楼元麟,尤猛虽然生气,但也在心中暗暗锁定南风馆和吉星客栈两个目标,吩咐手下自明日开始密切监视这两个地方,一有今日未曾见过的男人面孔便立刻上报,他好带着蛊母前来抓人。
早前在大堂里同苗疆人正面遭遇的商陆发现杜仲与苗疆人一起不见了的时候,心中就猜到几分,这会子见他狼狈而归,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杜郎君,那群苗疆人可是来寻你的?”
说话间三七、楚绪以及南风馆其他人都围上来,带着关切的目光看他。杜仲看着大家已经将大堂收拾一新,丝毫没有因为苗疆人就要责怪他的意思,在心里默默定下主意。
“事关重大,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说罢他穿过众人,只身朝后舍而来。京墨下午回馆已经将大概始末了解一遍,悄然跟在杜仲身后也来到后舍,在回廊上叫住他说道,“大家在一处呆久了,难免会把彼此当作家人。不管是他们一厢情愿,还是你其实也有相同的感受,如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杜仲侧眸看他,眼神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我如今虽然算不得苗疆人,你却实实在在是神域朝廷里的人不假,所以你我立场永远不会一致,知道再多,于你于我,都没有益处。我知晓你为赫连尘而来,如今他已身故,你又为何还要待在这里不走?”
京墨看他开门见山,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再走近一步道,“是啊,若是他真的死了,我又为何会待在此处不走呢?可见他也不一定真的死了。杜郎君,我知你自有需要你背负的宿命,我无意插手,只是我素日认你此人是个坦荡磊落之君子,苗疆是战败族,五十年来每年需要向我朝进贡,在这龙都之中自然也少不了要受神域律法约束。你若是需要帮助,不妨同我开口。”
他说得恳切,杜仲难得对面前这个隐藏颇深的人生出几分动容。奈何他身后也还有石万乔这样的苗疆人,背着神域朝人在龙都城附近替他寻找委蛇,若是自己全盘托出,就算京墨有能力将尤猛赶出去,石万乔等人也少不了受牵连。
郎君眸色流转,思来想去最终黯然抿唇,摇了摇头。
“不用了。京兄既然认为赫连尘尚在人世,自然就以自己身上要务为先。大家认我做兄弟,我自然也不会连累大家,如今风头正劲,我打算出去暂避,今日就收拾行囊离开。”
说到这他略有停顿,声色喑哑下来,“若是没赶上掌柜回来,辛苦你转告她我离开之事,算不得不告而别。”
京墨素来擅察言观色,早就看出杜仲对季窈的情感非同一般。有如此情感前提在,他还舍得离开南风馆,可见如今局势对他来说有多不利。
男人默默攥住衣袖口,目光沉静下来。
“好。”-
华灯初上,夜幕四合。
季窈冲进杜仲的房间时,他已经打包好几件旧服外加腰上佩剑,拎着包袱起身瞧她。女娘因为激动的缘故有些微喘,极力忍住胸口那股闷劲,开口命令他,“谁允许你走了?不准走。”
杜仲将包袱背在身上,上前两步欲推开她,反被她抓住衣袖,垂目笑她,“掌柜做久了,真把我当你的伙计了?”
“不就是苗疆人吗?你我加上京墨和蝉衣,我不信我们打不过他们。”季窈声音闷闷的,扯着杜仲衣袖不肯松手,“从前商陆离开,我知晓他是同家人团聚,回去享福;京墨离开,是为处理京中要事;后来南星离开,是脚伤严重,迫不得已。好在商陆回来,京墨也回来了,我便知道大家其实心仍在一处的。如今我已然较从前贪心许多,不管你们在别处能否生活得更好,都是要把你、把大家都留在南风馆,生活在一处的。你在这里待的日子最久,我想不光是我,大家也都不想你走的!”
说话间她已经有些哽咽,想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心里始终不能接受杜仲会选择离她而去。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是以她格外珍视身边每一个人。
杜仲看着她憋红的小脸,放下包袱温声道,“大家不想我走,我才更不能给大家添麻烦。我原以为尤猛此次带人入神域是为了找我的部下,却不想原来他的目标是我。加上他手上有能追踪到我的东西,今日他带人大闹南风馆和吉星客栈都没有寻到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若不走,你们必受牵连。”
道理她都懂,可是要她就这样放杜仲离开,一个人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危急状况,急得她在屋子里直转圈。
“我们找机会,把尤猛手里那个什么追踪的东西给他砸了便是,这有何难?在这之前,先替你在这附近找个隐蔽的宅子待两日,不能太远,出什么事我们也能帮的上忙。”
她说得容易,杜仲看她为自己的事操心,眼神变得温柔。他忍不住弯腰凑近,双眸落在她光洁莹润的脸上,声色暧昧道,“就这么担心我?”
他突然变了态度,让季窈有些措手不及。面对这张突然靠近的俊脸,烛光下魅态横生,眸光流转,季窈脑袋稍稍后仰,觉得空气中一股温火燃烧似的热,下意识想离他远点。
“这个自然……我还等着你那边收到苗疆回信,告诉我,是否有人通过画像认出我来呢……再说,你若是走了,谁带我去苗疆寻亲?我恨不得把你拴在我腰带上、别在我鬓发间,千万提防着别让你跑了才好。”
杜仲闻言笑意更深,声调倏忽间提高长长“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原来我就这点用处。”
那他还想怎样?把他塑金镶银地供起来,日日烧香敬拜不成?
季窈懒得跟他再说,后退两步直起腰身,突然想起一事来。
“对了!那东郊别院如今就空着,我瞧里头床榻被褥一应俱全,位置偏僻但从咱们此处过去也用不了多久。你不如就去那里住上几日,待我解决了尤猛再接你回来。”
亏她想得出来!
杜仲一个脑瓜崩敲在女娘脑门,疼得她“哎哟”一声。
“死过人的房子让我去住,就是不肯花钱给我租个院子是吧?怎么会有你这样抠门的掌柜?”
“当然不是,”季窈理直气壮将杜仲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拉着他往外走,“正好我要去那里找证据,今夜你就先在那里将就一晚,就算我到外头给你寻摸新住处,也要等天亮之后,才能跟人家交钱签契约啊。”
“证据?何证据?”
说走就走。
两人避开城中大道,骑马在偏僻小道上一路驰骋出了城门,路上季窈将尤伶被杀一案的进展悉数道与杜仲听,趁着夜色浓厚来到东郊别院门口。
杜仲翻身下马,来到季窈身边将她抱下来,“所以你想来找周通判扔在这里的书信?”
“嗯。”脚刚落地,季窈就弯下腰,开始在别院门口的杂草丛中四下寻找起来,“有了那封书信,就可以进一步对比上面字迹是否是尤伶本人所写。”
初夏的草木生长速度极快,院子附近的荒地不过短短数日已被疯长的野草覆盖。夜里视物不便,季窈绝佳的夜窥能力在此时得到施展。杜仲尚在杂草里四处翻找的时候,她已经在漆黑的草堆中看到深埋其中的纸团。
“找到了!”因为前几日曾下雨的缘故,她将纸团自草堆中拾起时发现上面已经被雨水沁湿,打开来只有正中间几段文字还依稀可见。
正如周正仁所交代的那样,尤伶不但要他将自己夺魁所花费的数百两银子承担起来,还要求他亥时四刻到东郊别院相会,若周正仁不来,就将他私增赋税一事告知官府。
那字迹娟秀有力,乍一看确实与尤伶平日里笔迹有八成相似,季窈面上略有些失望,将信稍稍捋平整后折起收好。
“看上去好像就是尤伶所写,这条线索看来没什么用处。”
话音刚落,季窈脑门立刻又挨了一下,疼得她缩脖子。杜仲冷眸瞧她,嘴角挂着散漫,“就说你是个笨蛋,来日就算让你抓了我什么把柄,量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又说她!季窈双唇紧闭,鼓起两腮瞪回去,“我说错了吗?你若是见过尤伶另一封信,也一样会觉得这就是她写的!”
“我何曾质疑过这信上字迹?而是这内容。”杜仲一把将书信从她手里抢过展开,指着其中一段嗤笑道,“谁会把自己最见不得光的罪行与专门要拿来要挟他人的把柄全部写下来让人交出去?但凡稍稍有些警惕心之人都知道这些事只能在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场且决定安全的环境下才会说出口。她倒好,不但把这些事通通写了个清清楚楚,按你所言,当晚还交由他人代为传递给书生赵恒和通判周正仁。若是传信之人稍稍偷看一眼,她此举岂不相当于将自己和对方的秘密宣之于众?傻子才如此做。”
经他如此说,季窈也明白过来,“对哦,要真想约赵恒和周正仁私下谈事,只在信中告知约定的时辰即可。这信上如此多言,甚是可疑啊。”
杜仲打量一眼面前这栋宅子,转身欲走,“这信一定不是尤伶本人所写,叫李捕头带着人顺此方向去查,定能有所收获。”
季窈解了心头疑惑,正喜上眉梢,转头看杜仲拔腿就走,赶紧上前拉着他往别院去,“别走啊,你都没进去瞧一眼,说不准会喜欢的。”
她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我随便找家客栈投宿就行,这鬼宅亥时留着你自己住罢。”
季窈死不放手,她如今功夫了得,轻功也颇有进益。杜仲被她拖住无论如何甩不开手,踉踉跄跄跟着她进到院内,耳边还是女娘讨好的声音。
“今日听商陆和三七说完,我立刻就去对面吉星客栈呢瞧了,整个大堂被掀得,一张完整的桌凳都找不出来。我们同为做生意之人,怎能放任着你又去祸害其他客栈?且暂住一晚,我明日就去给你看宅子去,被其他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那种。”
杜仲扯了扯嘴角,“你说的那是地窖。”
什么窖都好,总之他还是被季窈拉着进到别院。两人随便找了间大门紧闭的屋子推开,里头明显在花魁大赛那日连同尤伶卧房一同被打扫过,月光照进房中一丝灰尘也不见,她在里头绕一圈找到蜡烛点燃,牵杜仲的手绕过屏风往里瞧。
“你看,这屋子收拾得比咱们南风馆还干净,被褥、枕头看上去也一应都是新置的,你就在此将就一晚,就这么定了。”
说罢她眼珠一转,杜仲立刻看穿她别有心思,举起两人紧握的手掌打趣道,“你别是怕鬼,所以找个借口拉我陪你到此处来查案吧?”
季窈咽了咽口水:现在真是什么都骗不过这些男人了,啧。
“啊,难不成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去处?”她干笑两声,心虚道,“不过既然来了,咱们就去看看尤伶的屋子,兴许能碰上她的鬼魂,瞧出点什么线索来呢。”
杜仲看着两人交叠在一处的手,掌心传来她如棉似锦的柔软与温热,笑容带上三分溺爱,“耍滑头。”
凭借唯一一次来过这里的记忆,季窈牵着杜仲非要他走在前面,两人一路走进穿堂进到正中大院,绕过前厅来到尤伶丧命的卧房。烛光闪烁的间隙,一团氤氲的白色虚影果不其然自卧房里缓缓浮现,季窈知道她脸上没鼻子没嘴唇,比起之前被身边丫鬟把脸砸得稀烂的千金孙乐知好不到何处去,所以下意识闭上眼睛躲到杜仲身后,手里的蜡烛差点燎了杜仲的衣裳。
“我……我不敢看,你快帮我瞧瞧,她身形动作可有何异样?”
感受到她整个人完全贴在自己后背,热辣辣的竟带来些许燥热之感。杜仲自觉不适,绷直后背站在原地,看了看不远处飘荡的鬼魂,柔声道,“她、她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捂着面门。”
“没有伸手去扶自己的后腰吗?”
“没有。”
那照如此看来,尤伶被人从后背捅刀之时的确已经死去,所以面前游灵才会对后背那一刀一点反应都没有。杜仲知道她问这个问题背后的原因,蹙眉不耐烦又说来,“尸体后背上的刀没去查吗?那个小白脸当真是个蠢货知府。”
“哎呀我知晓你也关心此案,刀的来历我会转达李捕头去查的,你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郊外不似城中,人烟稀疏、入夜阴冷。季窈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后背一阵阵阴风似的刮背,抻着杜仲衣袖直往后退,“走罢,你送我回去以后你再回来。”
杜仲被她又害怕又嘴硬的可爱模样逗乐,擒着烛盏笑她,“到底是你送我还是我送你?”
计较这么多做甚,真是难伺候的很,人家严煜就不这样,偏偏还不敢说他,不然自己今夜铁定只能一个人回去。
季窈感觉到面前火光摇曳,瘪着嘴刚将眼睛缓缓睁开一缝,骤然瞧见杜仲身后左手边的回廊上还有一团虚影,立刻缩头乌龟一样埋进面前人怀中嘤嘤起来。
“啊啊啊……你、你背后怎么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什么?杜仲疑惑转身,果然瞧见卧房外不远处丄字形长廊里还有一个游灵在游荡,两道剑眉微微蹙紧,带着季窈靠近。
“你、你别过去,我害怕。”
虽说不是第一次看见鬼,到底拢共也没见过几次。加上之前撞见的女鬼面容都甚为可怖,叫她走近看一个不认识的女鬼她还是不敢。
杜仲高举手中烛盏,带着季窈绕过尤伶来到长廊,声色温吞道,“睁眼吧,她不吓人。”
“你最好不是诓我……”她怯生生说完后大着胆子睁眼,看见面前游灵逐渐显形后好似穿着一身孔雀蓝对襟褙子下着云白罗裙,除开双脚离地,身体呈淡淡透明状,看着确实与活人无异。季窈稳住心神,松开杜仲跟着新出现的游灵走上一段,绕到主卧房左侧一幽静竹林小道上,游灵的身影飘进墙内便不见踪影。
“怎的突然消失又突然不见?难道是察觉到有生人?”
两人在小道上转悠,目光所及白得有些刺眼。
借着微弱烛光,季窈走近游灵消失的那堵墙,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杜仲,你没觉得,这面墙石砖的颜色较两侧更白吗?”
“嗯。”杜仲退后左右看一圈,也发现几堵墙颜色上的差异,“像是新填上去。”
她接过烛盏,凑到墙边细看,竟发现腰际以下的墨青色石砖内隐隐有水渍渗出,忍不住将烛台放到地上,伸手用蛮力将那几块渗水砖块抠出来,里面一段发黄发臭的女子罗裙裙摆立刻掉出来,诡异地悬在墙缝之中。
“这是……”她伸手去薅那裙摆,指尖冷不丁触碰到什么黏浊之物,定睛细看竟然是一条已经腐朽溃烂的人腿,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墙内腐尸颤抖大叫。
“啊啊啊啊!”
第162章 第三封信 “她该死。”
季窈上一次看见如此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是去年,尤猛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那暴毙亡夫的棺材打开之时,里头如同几根枯树枝一样干枯发黑的尸首。
她双手抱住自己蹲坐在长廊边,看着李捕头带来的人将那面明显重新填实过的墨青色砖石一块块取下,露出里头完整的女子尸体。簇簇火把照得别院明亮好似白昼,尸体身上衣裙虽然已经被尸液腐蚀得七零八落,瞧不出大致款式,但那显眼的孔雀蓝色却显然在告诉季窈和杜仲,墙内这具女尸就是他们方才见到除尤伶以外的另一个女鬼。
捕快们搬砖的搬砖,搬尸体的搬尸体,各自忙碌。忽的一阵急缓交织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女娘转过脸去,看见严煜一身黑色斗篷被官兵们簇拥着走进来,斗篷随风飞起的间隙露出里面素色长衫带子尚未系好,像是即将就寝之时突然被叫起来。
一个时辰前,季窈和杜仲从墙内发现尸体之后立刻骑马赶到城门口,让城门口侍卫代为通传至官府,故李捕头来的时候还将前几日严煜从临县找来的仵作也一并叫来,勘验尸体。
经验老道的仵作检查完女尸,拿着一把看你上去已经有些锈迹的匕首来到严煜面前,音色沙哑道,“回大人,墙内女尸系被老夫手上这把匕首从背后捅破心脏而亡,死了约莫半年左右。因着这郊外气候干燥,但这面墙脚下又有池水,阴冷潮湿,是以被砖石封在墙内的尸体才会呈现上半身枯槁干瘪,但下半身又潮湿腐败的迹象。”
“从背后捅死的?”严煜接过匕首,于火光下细看,狭长双眸微微眯缝起来,“这杀人手法倒与在尤伶尸体上补刀之人的手法一致。”
季窈起身凑上去,细细看来那匕首与当初在尤伶后背取下的小刀长度颇为相似,但上头既没有任何象征身份或者家族的图腾,也没有镌刻什么字体,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之物。倒是仵作那句“死了半年左右”提醒她,朝众人说出自己的猜测。
“暖春阁专门修建给花魁居住的院落,按道理来说就算每年这花魁人选交换更替,院落需要重新布置、洒扫,一年至多也就空置个七到十日。可咱们头一回来这别院之时,我记得李捕头曾说这东郊别院已经空置半年之久,而且咱们审问书生赵恒之时他也曾提起,上一任花魁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所以这具女尸是否会是上一任消失的花魁呢?”
严煜惊讶于她能将李捕头和赵恒看似随口说来的话记得如此清楚,将手中匕首交给仵作收好道,“是与不是,这院子的主人最清楚。来人呐——”
他开口唤来李捕头,垂眸吩咐下去,“去暖春阁,把老鸨孙妈妈接过来认尸。”
“是!”-
等待的间隙,杜仲一直抄手斜靠在墙边,神色懒淡。严煜交代完空出时间来,才发现季窈身边还有个杜仲,眸子里闪过意味不明的黯然。
此时已到深夜,季窈睡意上涌,抱着双臂在一旁坐下,开始打呵欠。一件斗篷忽的盖在她身上,女娘转头对上严煜温吞眼神。
“冷吗?”
她摇头,手却下意识捉住斗篷一隅,往身上拢了拢。严煜起身看向杜仲,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你同杜郎君深夜到此,是提前知晓墙内藏尸,才特地跑这一趟吗?”
“哪能啊,我们又不是神算子。”季窈看一眼杜仲,他与严煜四目相对,脸色臭得很,毫不掩饰他对严煜的厌恶。
“是我想着来此处找找周通判扔掉的书信,看是否有所收获。”
说罢她将信笺交给严煜,告诉他自己对这信上内容的猜测。李捕头在一旁听得点头不迭,连连称赞季窈聪慧,被她摆手否认。
“都是杜郎君慧眼如炬,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头去。”
她当着自己的面夸赞另一个男人,严煜原本温和的表情也渐渐暗淡下来,变得和杜仲一样黑,只有李捕头尚在状况之外,闻言又转道夸了杜仲几句。
季窈站在两个黑脸男人中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假装看风景赶紧往长廊旁边缩,逗蛐蛐儿、捉夜照,也好过和他们待在一处。
杜仲并没有因为季窈和李捕头的话脸色转晴,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严煜身上,眼神锐利似刀。
就是面前这个人说他喜欢季窈,他不但表了情意,送了她诸多金玉信物,甚至还早在他不知道何时的时候就看过她的身子。
可是他明明比自己后到一步。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至少同她亲吻过,共患难、也共享乐过,他们之间拥有的秘密和回忆独一无二,他自认自己在季窈心上的分量胜过面前这个小白脸。
他有这个自信。
同样,严煜也从杜仲眼里看出他满满敌意。至于这敌意的成因,他一想便知。二人眼神交战,正你来我往之时,杜仲冷笑一声,先开了口。
“就算我要带她深夜出游,也断不会选择这种地方,也不会再选容易被外人打扰的清净地,这一点严大人可以放心。”
他在说什么混账话?她何曾要与他深夜出游了?
季窈歪着脑袋尚来不及做反应,严煜脸面染上一层薄怒,两道剑眉微微竖起,泠冽道,“深夜出游四字可大可小,终归是要征得季娘子同意才是,杜郎君强人所难也要有个限度。”
“你不是她,又怎知她不愿意?”
“试问寻常女娘谁会同意?”
“你管她也叫寻常?实在太不了解她。有那挑首饰差人送来的时间,不如在这上面多花些功夫。”
“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若是词句有形,此刻已经是刀光剑影,打得不可开交。季窈怔怔起身站到两人中间,背对着杜仲朝严煜连连摆手,示意他莫要再争执下去,杜仲一伸手又把人拉回到他身边,伸长脖子准备继续羞辱严煜。
还好此时院外传来马蹄声,火光照进来的同时素言扶着孙妈妈步履蹒跚走进来,满脸惊恐向严煜行礼。
“免了。”脸色泛红的少年郎好一阵才平复心情,转过身来做正事。
“你去瞧瞧,那具尸体你可认识?”
孙妈妈得令起身,哆哆嗦嗦害怕极了的模样,走过去掀开白布时只匆匆划过一眼就连忙盖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翻了白眼。倒是一旁素言,季窈见她看见腐败不堪的尸体时并没有想象中慌乱,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回、回大人,那尸首的脸都成那样了……老身认不出来。”
“哦?”严煜负手而立,眼中映照几缕火光,炯炯有神,“脸认不出来,可尸体确是在你的别院里找到。别的不说,那凶手在你这人来人往的院子里砌墙、添砖,你亦或是你院内其他人呢,会毫无察觉?再者尸体面容虽然不甚清晰,她身上首饰、衣着穿戴,包括脚上绣花鞋,你也认不出来?隐瞒包庇,与凶手同罪!妈妈还是想好再答也不迟。”
孙妈妈和素言头一回见严煜发火,没想到他顶着斯文俊秀的皮囊说起狠话来威慑力十足,素言垂眸悄悄看了孙妈妈一眼,抢先一步答道,“回大人,我认得。那女尸是锦瑟姐姐。”
“锦瑟?”好美的名字,季窈喃喃。
“对,”素言向季窈递来一个眼神,“锦瑟姐姐是去年上巳节花魁大赛上夺魁之人,她在夺得花魁称号之后约莫六、七日的样子就搬了进来。去年大暑前后我们每晚都会到这里乘凉纳暑,后来有一日我们所有人在天井吃酒赏月喝得伶仃大醉之后,第二日她就不见了。我记得,她消失前一晚,身上穿的、戴的,就是这身衣服和首饰,不会错。”
严煜听完,凌厉目光剜孙妈妈一眼,声音更加低沉,“孙妈妈,你可都听清楚了。现在换你说,这个叫锦瑟的行首是谁杀的?与前几日尤伶被杀一案是否有所关联?”
孙妈妈被严煜瞪得双腿发软。若不是素言搀着,怕是早就跪了下去。她战战兢兢,思来想去还是摇头,求饶道,“老身怎会知道这些?若是知道,又怎敢隐瞒不报啊!”
“是吗?”如此深夜,大家伙还在这深宅大院之中熬着,严煜不打算和她周旋,开门见山道,“人是在你的院子里不见的,当时是否报官,是否有交代其他人不许声张,你当真不知?还是说非要本官把你们暖香阁里的人全部抓过来一个个单独审问,说出到底是谁捂了他们的嘴,你才肯说?况且尸体被封在墙内,工程浩大必不可能完全避人耳目,院子里莫名新砌出颜色、用料与两侧截然不同的一堵墙,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季窈看孙妈妈抖若筛糠,赶紧添油加醋道,“你就是凶手!你先杀锦瑟,将所有人都赶出别院后独自一人将尸首封进墙内,以为能瞒天过海,没想到如今被尤伶发现这墙内秘密。你又素来知晓她与那些恩客背地里做的龌龊事情,于是模仿她的字迹给赵恒还有周正仁写恐吓信,表面上要挟他们到别院相见,实则逼迫几人撕破脸皮,企图借刀杀人,哪成想最后这些男人没一个有用,毒也下了、脑袋也砸破了,人还是没死。最后你才决定亲自动手,对不对!”
“我没有!”这招激将法真是管用,孙妈妈突然来了气力,扯着嗓子替自己喊冤,“我也是收到那个贱人给我的信才来的!”
“哦!”
在场人不约而同长吁一声,让孙妈妈身上那点劲头彻底消沉下去。说完实话以后她反而松一口气,心有不甘地低下头去。
季窈又立一功,杜仲和严煜同时向她投来一个眼神。
若是孙妈妈所言非虚,这已经是目前浮到面上的第三封信。
季窈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写信之人到底有多恨尤伶,以至于一晚上的功夫叫了三个人来杀她。
为方便审问,李捕头临时找间空置的堂屋安排众人坐下,孙妈妈则被押在堂下,等候严煜的发落。
“说说罢,你又是如何到的别院,又如何动的手。”
关于尤伶被杀的诸多细节,孙妈妈虽然未知全貌,却也听阁中行首们闲聊八卦时了解过几分,知晓尸体上有多处伤痕,心里有了底气。
“回大人,那晚约莫丑时前后,我带着姑娘们陪客人喝完酒正预备回房休息,一打开门就瞧见地上扔了封书信,字迹潦草估摸着是那个贱人喝醉了写的,要……要我打烊之后到东郊别院寻她。那时我亦喝多了酒,连路都走不稳,路上耽误许久才到。”
“诶诶诶。”季窈轻叩桌面以示不满,“信上肯定不止说了时间,肯定也写了威胁你的罪行吧?是什么?”
杜仲终于喝到今晚的第一口热茶,自蒸腾的茶气中抬眼看她,语带不屑,“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她半年前杀人藏尸之事。”
严煜垂眸淡扫,目不斜视,“继续说。”
孙妈妈跪得久了,膝盖发酸。她艰难挪了挪身子,埋头继续道,“我从门口进来,瞧见主卧房房门大敞,她背对门口而坐,整个人趴在桌上像是醉得厉害,我那时也不甚清醒,想着此刻别院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既然已经知道我杀人藏尸一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她也杀了,所以我直接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趁她醉倒直接从身后捅了她一刀,鲜血从刀柄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才霎时间酒醒,明白过来自己杀了人,扔下她就……就走了……出门的时候还、还被门槛拌了一跤。”
说到这她突然抬头,眼中盛满希望,“可是大人,我知你们验尸结果,那个贱人在我捅刀之前就已经死了,且我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在院子门口确实有遇到一个穿白衣的女人身影从别院外树林一闪而过,她才是凶手,不是我!”
“那又如何?锦瑟的命就不是命?在场还会有谁将你孙妈妈看作良善之人不成?”
严煜淡然起身,甩袖发落道,“带回去,关押起来,与赵恒、周正仁还有莫氏一同等待候审。”
“是。”
眼看着孙妈妈被官差带走,一旁沉默已久的素言惶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直愣愣起身,跟着官差正离开之际,身后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响起。
“等一下。”
严煜狭眸凝她,目光好似暗夜里窥伺猎物的狼,“她的罪行已然交代,你的呢?”
她?素言也有罪?
季窈看着素言变了脸色,朱唇微张一脸错愕的样子,上前扯了扯严煜的衣袖。
“你在说什么?如今对尤伶动了手的四个人都已经找到,你还怀疑她做甚?”
严煜做安抚状轻拍女娘手背,面上挂带一丝精明的淡笑,“她不用动手,吩咐别人动手就行。”
“你的意思是……”
严煜转头看向素言,凌厉如鹰的眼神吓得素言即刻跪下,浑身颤抖。他缓步来到素言面前,饶有兴致地挑眉。
“模仿尤伶笔迹,写信要挟并邀约赵恒、周正仁以及孙妈妈三人于不同的时辰来到别院,企图借他们三人之手杀掉尤伶的罪名,你可认?”
素言慌张抬头,因为恐惧的缘故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连连摇头大喊,“不是我!我没有!”
季窈素来可怜这些身不由己的行首。加上尤伶用不光彩的手段赢走了原本属于素言的花魁头衔,她看面前女娘花容噙泪,心里更加难受。“对啊,严大人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一遇到姑娘们的事,她又心软起来。严煜更加严厉地看向素言,冷声开口道:“当然。”
“是什么?”
“这写信之人既然能将杀人藏尸一事写在信中,以此要挟孙妈妈,激起她对尤伶的杀意,那此人必定是知晓东郊别院这堵墙内藏有尸体之人。我立刻想起,尤伶被杀当夜是素言姑娘一人送她来到东郊别院,那也只有她有可能在此过程中发现藏尸,知道了孙妈妈的秘密。且赵恒、周正仁收到信的时辰与孙妈妈收到信的时辰相差甚远,若是素言从东郊别院发现藏尸后回到暖春阁才给孙妈妈写的信,否则也不至于孙妈妈会说字迹潦草异常。因为写信给赵恒、周正仁是计划之中,发现藏尸和威胁孙妈妈是临时起意。如果我没猜错,暖春阁中一定有人能证明,是你先回去之后,孙妈妈才收到的信。素言姑娘觉得呢?”
严煜字字珠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季窈后知后觉暗暗点头,惊觉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素言知道自己已经无所遁形,停止哭泣敛神静气,表情变得冷漠。
“是我写的信,尤伶那个贱人该死。不光我想让她死,那个不举的书生、贪污的通判,还有杀人犯孙妈妈,暖春阁所有受过她欺负、凌辱的姐妹们,都想让她死!”
第163章 正面交手 “大王子,好久不见。”……
比起尤伶妖娆妩媚,素言虽同为行首,却长着一张充满英气的脸。行迹败露之后她变了脸色,不顾诸多男子在场,将双手缓缓伸向衣襟猛的一拉,锁骨处一道显眼的疤痕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让严严煜联想起他初次向她问话时,素言下意识将衣襟往上拉的举动。
原来是为这个。
思考间他嗓子发痒,轻轻咳嗽几声。
疤痕呈肉粉色,乍看之下像一条揉烂之后硬贴在她锁骨上的肉虫般恶心,附近皮肤被疤痕拉扯宛若泥土之下纵横交错的树根盘踞其上,令人不适。
季窈的心又被揪得疼了一下,于心不忍道,“这是……烫伤?”
她双眼盛满对尤伶的怨恨,开口时带着哽咽。
“她仗着比我年轻,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哄得那些个男人晕头转向,不知道从我和其他姐妹手里抢走多少客人。孙妈妈眼里只有那白花花的银子,是以对她欺凌众姐妹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日立下‘阁中姐妹不可互相争抢客人’的规矩对她而言更是形同虚设。别的不说,娇容做她的使唤丫头这两个月,光她的剩菜剩饭就吃了不少,还不允许娇容擦脂抹粉,穿得比她好看。那书生赵恒原本是我的客人,我并不嫌弃他不举,前几年一直在我这里听曲。可她一来就用药爬上赵恒的床,把他夺了过去不说,还假借添茶,故意把龟奴手里滚烫的茶水浇在我身上!
带着如此狰狞的疤痕,那些恩客每每脱掉我的衣服之后立刻像见鬼一般把我轰出房去,久而久之我除了表演以外,连最起码的皮肉钱都再也挣不到,离赎身脱籍的日子更加遥遥无期。
这次花魁大赛,我铆足劲想要赚得最后一笔银子替自己赎身,哪怕日后去偏远村落嫁个村夫也好过在这不见天日的花柳巷里受尽她和男人的凌辱,可她呢,她都行了哪些龌龊事情,你们如今都知晓了!”
她声声泣诉,烛光映照下雪白肌肤上那道疤痕狰狞异常,在场人见之听之无不动容,没了再追问下去的意思。
素言松开衣襟,于死一般沉寂的堂厅中继续说道,“花魁大赛那日,我原本输得心服口服,可龟奴多喝几杯之后无意间向我道出她与赵恒以及周通判的计划,我便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掉她。所以戌时大赛结束后我立刻写了那两封信,趁没人注意塞到赵恒及周通判门内,想激起他们之间矛盾的同时,借二人之手杀她。谁知我送那个贱人到这里的时候,穿过竹林小径时瞧见那青砖墙内似有水渍渗出,让我发现了藏匿其中的尸体。联想到锦瑟去年大暑失踪之后,孙妈妈借口驱煞之名立刻叫所有人都搬出去,我立刻明白过来孙妈妈就是杀害锦瑟的凶手,因为锦瑟失踪前一日似乎丢了一个木匣子,里头据说装着她夺魁收到的钱,足有上千两之多。
于是我赶紧回到暖春阁又写了一封恐吓信,模仿贱人的口气要求孙妈妈也去东郊别院相见。那时候她已经喝得烂醉,神志定是不太清醒。我瞧她跌跌撞撞出了门,回来之时身上外衣都脱下来拎在手上,径直去到浣房清洗那衣服的袖口,猜到她已经得逞,才彻底放心下来……呵,没想到她捅的是个死人,真是便宜了她。”
严煜看着她被李捕头拘起来,双手戴上枷铐,目光深邃难测,“是看着孙妈妈跌跌撞撞进门,还是选好孙妈妈这个替死鬼之后,又立刻返回此处,在孙妈妈到来之前给了尤伶最后致命一击?如今人死债消,你怎么说都可以,不是吗?”
素言的目光不卑不亢,冷笑一声道,“戌时六刻有赵恒,亥时四刻有周通判,这东郊别院如此热闹,我又怎会冒险前来?那晚送完尤伶回到暖春阁后,直到打烊全程都待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伺候着,当夜大堂里所有人皆可作证,我没有再出过门。”
是与不是,都只有等这几个人面对面相互指证之后再议。严煜挥手,让李捕头带她回去,“关进大牢,记得将涉及此案的五个人全部分开关押,相互之间绝不可以有任何串供和交谈的机会,如若被我发现她们的证词有任何篡改、合谋之处,绝不轻饶。”
说罢一阵风从门外吹来,严煜身上没了斗篷,嗓子被风扑着,低头又咳嗽起来。李捕头赶紧将素言带出去,同时将房门关上,吩咐手下去给严煜准备回城的马车。
季窈脱下斗篷,踮起脚尖欲将它搭在严煜肩上,正巧被他捉住双手,侧眸笑道,“不用,这就走了。”
他重新将斗篷搭回季窈身上,抬眸扫过杜仲一眼,状似随意,“入夜风大,骑马恐生风寒,就坐我的马车一同回去如何?”
杜仲一点也不客气地伸手把季窈拉回自己身后,挑眉表示质疑,“严大人咳嗽声不断,想来多半已经染上风症。如此情形还叫我们与你同乘一车,也不怕她病了,是何居心?”
严煜喉头发痒不假,猜测自己可能真的染上风邪,自然不能传染给季窈,气势一下子弱了不少,“也是,那季娘子你与杜郎君坐马车回,我骑马便可。”
“那怎么行?”她瞧严煜咳得脸色泛红 ,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面露担忧,“你这身子都开始烧烫起来,少不得要赶紧回去让彩颦给你看看才好。放心罢,我身体好着呢,加上有你给我的斗篷,不会生病的。你且安心坐马车回,不用管我。”
感受到少女手背温凉,或许真的是自己身体滚烫。少年郎目光流转,眼中只有无尽的温柔。
“好。”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此举有多亲密,杜仲在站在一边,看他俩相互嘘寒问暖气得身子都僵了一半,握拳的手将指甲嵌入掌心,直到疼痛让他骤然松了力道,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同样的温柔与关怀,他也曾从她身上得到过。
可惜那时他心中只有戒备与抗拒,忘了向她好好道谢,告诉她,他很珍惜。
季窈目送严煜离开后,转身没看见杜仲,左右邻舍找了找在之前替他找好的屋子里看见他,郎君眼帘低垂,不等她走近就准备将门关上。
“诶你方才不是还不愿意住在此处吗,这会子关门做甚?”
杜仲别过脸去,低头将门合上,隔着门低声开口,“你走罢。”
“可是我一个人回去害怕。”
“你骑马快跑两步就能追上衙门的队伍。”他们手里有火把,想来不会出问题。
莫名吃了闭门羹,身后好像又有风灌进脖子。季窈缩了缩肩膀,捂紧斗篷转身蹙眉离开,走过门口不忘嘀咕一句,“又怎么了嘛。”
月光穿透门窗,杜仲眸色黯然,听见门外脚步声完全消失后他才又开门走出来,瞧着这悲戚的夜色出神——
只剩他一个人了-
翌日晨起,季窈在床上懒到阳光穿透屏风照到床榻才起。
如今花魁被杀一案中五个嫌疑犯都关在牢里任官府的人慢慢审去,她眼下要办的只有替杜仲找个屋子“金屋藏娇”一件事。
她一贯惫懒不同馆内其他人同用早膳,厨子习以为常,在厨房笼屉里替她温上几块蒸糕、一碗白粥,偶尔还能吃到焦酥的胡饼。季窈进到厨房翻找一阵,嘴里叼着蒸饼刚走出来,触绪自算盘、账本里抬头,同她打招呼。
“掌柜,方才杜郎君来过,说让你别操心,他自己到北街胡同里找住处去了。”
季窈一口蒸饼嚼上几口囫囵吞枣咽下去,蹙眉道,“他怎么又这样?招呼不打一声进了城,被那群苗疆人撞见该如何是好?”
要说他平日里沉稳谨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又如此莽撞?
胡乱把最后几口蒸饼塞进嘴里,季窈提裙迈步出了大门,急匆匆朝北街胡同来。
北街一带多官僚员外住处,远离闹市街巷,最是僻静不说,一般没点胆子和手段的宵小鼠辈也不敢往这一带来。杜仲能想到这附近来找住处,看来还是有深思熟虑过。她从进胡同开始一家家问过来,在第三家问到这附近有个胡大娘子有两间空置的内院正在招租,循着白桃木木门走进来果不其然看见杜仲与一身段丰韵的娘子背对自己正在交谈。
看推门进来之人是她,杜仲眼神从她面庞一扫而过即刻收回,继续与面前面前娘子攀谈。
“胡大娘若是也觉得不错,咱们这就打下契约如何?”
被唤胡大娘的女子看着年纪稍长,两只眼睛像是长在杜仲脸上一般,不管他说什么只一味点头,脸上痴笑不止。
“好好好,莫说只租一月,杜郎君就算要按每日来算,让我每天往这院里跑都是跑得的。”
这样养眼的俏公子租了她的屋子,真是让这僻静小院蓬荜生辉。
杜仲礼貌笑笑,掏出一块五十两的银锭还没递到胡大娘手中,被季窈一个箭步上前夺过来,宝贝似的拿在手里,想杜仲递来一个责备的眼神后转过身来冲胡大娘笑得讨好。
“胡姐姐是罢,哎哟您看着真是年轻,年岁不大,手里房子可真是不少,看您面相就知道这日子过得是真滋润,面若桃花似的。今年可有三十了?嫁人没有?”
这一顿灌蜜似讨好的话哄得胡大娘眉开眼笑,连连摆手否认之际,季窈又与她闲聊几句养生保养云云,看准时机切入正题。
“您看这一个月的租金,还能不能再便宜些?”说罢她看一眼杜仲,眼里突然流露出几分怜悯。
“杜郎君如今尚未娶亲,手里除开这五十两拢共不过还剩下些散碎银两,他是看胡姐姐您人美心善不忍开口,我就替他说了。”
这话不光把他说得又穷又可怜,好像他没娶亲是怎样丢人一桩事一样。杜仲刚想开口反驳立刻被她手肘捅了捅肚子,示意他闭嘴。
“胡说什么?”
“嘘,”女娘眼神剜他一眼,“就你阔绰,银子不也都是我们辛苦开店卖尽笑脸赚来的?能省就省,以后指不定就差这点银子能成大事。”
她嫌弃摆手,示意杜仲略走开些,拉着胡大娘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漫漫讲价之争。
杜仲被晾在一边,心怀几分复杂滋味闲庭信步,走到院子外面瞧胡同尽头有几株黄桷树。
树冠茂密成荫,盛暑之后应该能引来不少老人孩童到树下乘凉。
郎君思绪正飘远,忽的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唤回神志。尤猛捧着铜鼎疾步往胡同里走,隔着一段距离隐约瞧见黄桷树下高瘦郎君一袭白衣,只是远远被艳阳晃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不好。
杜仲第一反应是转身过去,背对不断逼近的苗疆护卫使出轻功跃到黄桷树上,低头看一眼还在院子里与胡大娘讨价还价的季窈,横下心起身跳上相邻房舍的屋顶之后,沿着屋檐边往相反方向而去。
他逃跑的反应恰好印证尤猛猜测,他笃定白衣郎君一定就是楼元麟,挥手示意身后人大喊。
“给我追!”
尤猛捧着铜鼎多有不便,身后护卫却个顶个功夫了得。他们听命即刻追上去,踩着树干亦跳到屋檐之上,沿着杜仲走过的路紧追不舍。
杜仲听见身后传来脚步踩踏瓦片的声响,知晓他们追了上来,思虑片刻决定走出无人的胡同,往闹市而来。
一出胡同口,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立刻热闹起来。他自高墙跳下混入人群之中,路过卖手绢布匹的摊贩不忘随手抓起一条折成对半,蒙在脸上继续前行。
眼看着杜仲混入行人之中,苗疆护卫发起狠来,追踪的同时不停永手推开面前阻挡视线之人,动作粗暴。热闹大街被这群人闹得混乱不堪,一时间鸡飞狗跳,叫骂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杜仲跑远一段后转身回看,没注意到面前一个挑着担子的卖货郎直直撞上来,他闪避不及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摔在地上滚两圈,被身后苗疆护卫追上。
“站住!”
银白色的弯刀出鞘,白花花晃了他的眼。杜仲拔剑挡住头顶砍过来的利刃,当街与之缠斗起来。
幸好他蒙着面纱,与苗疆人正面交战不用担心被他们记住面孔,杜仲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一招一式皆气力全开,打得苗疆人节节败退。
街上多平头百姓,看见有人当街打架躲了个干净,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街市上此刻只剩下他们。四个苗疆护卫被杜仲杀了三个,最后一个捂着被利剑刺穿的肩膀倒在地上,看面前衣袍染血的白衣阎罗持剑朝他步步逼近。
滴血的利剑划过地面,刺耳声声好似催命一般,就在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尤猛带着剩下四个护卫终于赶到。
自己手下人三死一伤,尤猛双眼瞪大,鼻孔不停喘着粗气。他打开铜鼎,伸长手臂将蛊母凑近,杜仲体内蛊虫即刻苏醒过来,争先恐后仿佛要自郎君皮肤之下钻出来一样,开始在杜仲体内四处游走。
剧烈的痛感一瞬间夺走他全部力气,杜仲仰天闭眼,只觉得蛊虫顷刻间已经窜上大脑。
地上苟延残喘的苗疆人看杜仲前一刻还镇定自若,不知怎么突然同他一样表情痛苦,扔剑在地后捂住胸口,弯腰低吟。
尤猛见蛊母起效,更加确定他就是自己此行要找之人,捧着铜鼎内同样游动不止的蛊母缓步靠近,表情凶狠得意。
“大王子,时隔多年,没想到你果然没死。”
杜仲忍受着体内蛊虫疯狂游动的剧痛,浑身冒汗。
“楼元应这几年苗疆新王没白当,□□的狗如今也会开口说人话了。”
“你!”
气愤之余,他突然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只是一时间想不起何时在何处听过。
在场除尤猛去年曾亲眼见过杜仲,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以外,其他人都是初次踏足神域且第一次与杜仲正面遭遇。杜仲惊觉自己的声音差点将自己出卖,只能忍痛闭嘴。
“大王子的声音听上去倒熟悉得很啊,死到临头,还是揭下面纱,坦然赴死罢!”
不等杜仲回应,他盖上铜鼎立刻挑剑刺来。杜仲在地上摸索到自己的佩剑,举起来挡住尤猛剑尖,强劲的冲击力震得他手发麻,虎口裂开一条口子,佩剑应声落地。
铜鼎盖上的瞬间,蛊母气味稍稍减弱,杜仲缓过一口气脑子清醒过来三分,发现尤猛另一只手上仍然捧着铜鼎,猛的抬脚向他手掌踢过去。
这一招颇有些意外,尤猛应接不暇,手背吃痛的同时铜鼎自手上飞出去,吓得他赶紧全力去接。
杜仲看准时机想利用轻功逃脱,催发内力却发现自己体内真气无论如何无法调动,他只好撑起身子站起来,转身往反方向跑。
年过四十的尤猛不甘一再被戏耍,气得鼻孔瞪大。他把铜鼎扔给身后护卫后提剑前冲,不肖片刻追上杜仲,后者被迫空手接剑,强忍疼痛与他交手,期间屡屡被尤猛手中利剑划破手臂、衣衫,狼狈不堪。
再打下去胜算更低,杜仲闪身躲过一招之后,下定决心不再纠缠,转身就跑,尤猛咬牙大喊,“受死罢!”
刚迈出去的步子骤然止住,杜仲低头,呆滞目光看见自己胸口被利剑从身后刺穿,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之气-
季窈磨破嘴皮,好不容易把租房的月银从一贯钱压到六百文,转身走出来转一圈没看见杜仲,只有头顶翠绿的黄桷树叶飘落到她面前。
“人呢,怎的又不见了?”
第164章 起死回生 她不准他死。
在北街胡同转上一圈没看见杜仲,季窈扯着嗓子呼唤两声,倏忽间瞧见胡同出口附近有老百姓仓皇逃窜,像是在躲避什么。
她几步追出来,随手抓住一个挑着担子往外跑的商贩,心中升起一个不详的念头。
“怎么了这是?你们跑什么?”
小摊贩一把甩开季窈的手,指着身后神色慌张道,“那边有人打架,还拿着刀剑乱砍乱杀,死了好几个!”
杀人?
糟了。
季窈悬着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迈过小贩的担子赶紧往众人逃窜的方向赶去。
杜仲被尤猛的利剑刺中右胸,脑子轰的一声连痛感在那一瞬间都消失,在对方将剑拔出的刹那浑身发软,倒在地上。
尤猛拎着滴血的长剑靠近,剑尖一下子挑开杜仲脸上面纱。
“是你?”绢丝落地的同时,他看清杜仲容貌,立刻认出他就是去年自己带人到苗疆寻找赫连尘偷走的万蛊蚕衣之时,在灵堂里打得他们节节败退的三个郎君中的一个。
原来他早有预谋。
“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尤猛步步紧逼,居高临下笑道,“大王子,你最好乖乖将万蛊蚕衣一并交出来,我还可以看在当年王后对我多有提携的面子上,留你一个全尸……”
“住口!”杜仲感觉到胸口不断有鲜血自体内流出,哪怕只是在寻常不过的一呼一吸也疼得他蹙眉。
晴好的晌午他却浑身发凉,温热与生气正一点点从他身体流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起我娘……”
“好。”尤猛不急着动手,而是示意身后护卫将铜鼎交给他。盖子打开的同时,杜仲身上无数情丝蛊虫再次得到召唤一般活跃起来,疼得杜仲在地上打滚。
他在地上越是挣扎得厉害,尤猛表情就越得意,“大王子,不想被这情丝蛊母勾得全身蛊毒发作而亡,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为好……说!万蛊蚕衣被你藏在在何处?”
“杜仲!”
身后有清亮女声响起,尤猛与剩余四个苗疆护卫尚没来得及回头看,季窈已经飞到近前一脚踹到尤猛面门,后者侧身躲过,随即抬剑指向来人,看清了她容貌又是一惊。
是她,赫连尘那个未亡人?“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方才赶过来的时候她远远已经发现杜仲手上倒地,她双手挡在杜仲面前,余光扫到杜仲的剑落在不远处,她趁尤猛刚认出自己,尚在惊讶之中赶紧扑过去将剑拾起,挥剑向尤猛刺来。
较去年与蝉衣、南星初学武功身法相比,季窈如今进步神速。若换做寻常对手,她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可惜面前一个苗疆第一护卫统领不说,余下四人也都是苗疆数一数二的高手。她与尤猛缠斗一阵,几乎招招都被打断、弹回,被迫以剑作盾挡了他好几招,身后人看准时机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尤猛趁机挥剑刺来,将她手中剑直接斩断。
断成两截的剑应声而落,女娘在地上翻滚数圈,后背撞上街边梁柱才停下。
该死,这一回好像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季窈被撞得五脏六腑都感觉要炸开,浑身痛感来袭,疼得她龇牙咧嘴。尤猛刚准备走过来查看季窈伤势,脑袋突然被身后一块飞来的石块砸中,太阳穴一股鲜血即刻溅射出来,染红男人视线。
杜仲不知何时自一滩血污之中坐了起来,方才打出那颗石子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尤猛伸手胡乱抹一把眼前血渍,暗骂一声走过来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妈的,敢偷袭老子。”
“不要!”
眼看着杜仲脸色苍白如纸,季窈赶紧跑过来到他身边,手指探向口鼻处几乎完全感觉不到他任何鼻息,急得女娘直掉眼泪。
“杜仲!杜仲你醒醒!”来不及细想,季窈低头看见自己掌心因为方才持剑与尤猛打斗之时手心被剑柄震裂开一条口子,鲜血正源源不断从伤口溢出,她干脆将整个手掌按在杜仲胸口,替他捂住被刺穿的伤口之余,企图直接用自己的鲜血替他疗伤。
女娘滚烫鲜血触及男人肌肤那一刻,杜仲身上痛感减轻,咳嗽两声,低低道,“他手上……有情丝蛊的蛊母……”
蛊母?那是什么?
尤猛不知道她此举是在做甚,以为只是两个濒死之人的无谓挣扎。听她唤面前人“杜仲”二字,突然冷笑道,“你唤他什么?杜仲?那不是一味草药的名字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着他重新举剑到杜仲面前,不大的声音却让季窈听得分明。
“……他可不是什么杜仲、人参,他叫楼元麟,是曾经高高在上的苗疆大王子,如今被新苗王通缉的叛徒!”
说罢他剑上发力,发狠再朝杜仲刺来,被季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剑刃,死死攥在掌心不让它落在杜仲身上。
“你们是谁?还不住手!”
街上百姓四处逃窜,终于引起附近日常巡逻的官差注意。听到身后官靴落地,发出急促的脚步声,连带佩刀别在腰间,随跑步速度一阵阵响来,苗疆人人看见官差出现在街对面,知晓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与官府的人正面起冲突。
尤猛赶紧从季窈鲜血淋漓的手中抽出剑来,对准杜仲胸口准备补上最后一剑。
“不要!”
季窈此刻也已经被内伤、外伤折磨到神智不清,恍惚之间瞧见他利剑刺来,无可奈何只好以身接剑。
锋利剑尖划破皮肉、没入女娘肩头,发出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闷响。与此同时,石万乔正带人穿行在密林之中,剧烈的地动山摇迫使众人停下脚步。沉睡在深山枯洞之中修养生息的神祇突然睁开它金色瞳孔,状似痛苦般无声长啸,尾部剧烈摆动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飓风,惊起一片鸟雀惊飞,野兽外逃。
尤猛没想到季窈如此有种,惊讶之余听着身后已经逼近到近侧的官兵,只好抽剑逃离。
“走。”
赶来的一对官兵之中有人认出季窈,挥手指挥一部分人去追苗疆人的同时,将季窈从地上轻轻抬起。
“季娘子、季娘子你还好吗?”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季窈余光扫向身侧,满是血污的手艰难够到杜仲手腕,感觉到他的体温比自己还凉,心好似坠入深渊般哽咽落泪,耳边官兵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快,快去通知严大人!”-
“窈儿、窈儿你快看呀!”
呼唤自己的女声乍一听似曾相识,可她又很清楚,除了南星以外,还不曾有过第二人如此唤她。季窈于一片迷雾朦胧之中睁眼,看见身侧年轻貌美的青衣女娘正面对自己笑得甜腻。
“窈儿你快看,遮龙山山顶的云海,好美啊!”
面前女娘这身衣服,与季窈往日梦境中那个戴青眼獠牙面具,在她身边不断做法念咒之人的衣着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谁?”
青衣女娘转身看她,眼神柔婉,让她在那一瞬间生出两人好似已经认识了许多年那样的伤感。
“我是英烛啊。”
英……烛……
好熟悉的名字,仿佛是早已镌刻在她心中,只是随着岁月消逝,被蒙尘掩盖,如今看见面前丰神俊逸的苗疆女娘后又重新被唤起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片净土。
“别发呆啊,快过来。”
回过神来,还没等她接住面前英烛递过来的手,两人身后须臾飘渺的粉雾云海突然暗淡下去。季窈看见天空撕开一道裂缝,无尽的黑洞深渊风声阵阵,掀起一片树叶划拉作响。英烛来不及反应立刻被黑洞中巨大吸力拉扯往黑暗中飞去,两人手指指尖擦刮而过季,拼尽全力只抓住她衣袍一角,眼睁睁看着她被黑洞吸进去。
“不要!”
季窈突然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牵动左肩膀伤口剧痛。她睁眼看见青纱床幔,显然已经回到南风馆后舍自己房中,床边不知道是哪位郎中的医药箱和沾满血水的布条、药瓶还散乱在木质小几上。
杜仲呢?
借窗外渗透进来几缕月光,季窈掀被下床,披上外衫走出来,走过木桥第一反应就是来到往日杜仲所居住的房间,推开门往床上看去。
没有人,床上空空如也。他会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
心中哀恸牵动内伤,连带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并发作,疼得她满头细汗。彩颦刚去厨房烧完热水,端着铜盆穿过回廊,还没走到木桥就看见季窈站在杜仲房门门口,双手抱臂斜靠在门边,表情痛苦。
“季娘子!你怎么突然起来了?”放下铜盆,彩颦赶紧过来搀她,“你这次伤得很重,内里外伤需一起调理,快随我躺回去。”
季窈微微侧头,虚弱之际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杜仲呢?他在何处?”
至于最后一句是生是死,她没敢问出口。
彩颦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这个……”
医女的迟疑立刻勾起她眼中热泪,季窈松开双臂抓住彩颦胳膊,豆大泪珠扑簌簌往下落,“他在哪?他死了吗?”
“杜郎君还……还昏迷未醒,留在医馆让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伺候着,但是据范郎中说……说……”
“说什么!”
彩颦看她激动异常,一方面说出口来刺激到她,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不说,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范郎中说,即便胸口剑伤愈合速度超出一般人,或许可以苏醒过来,但是他体内五脏六腑皆损,也……也活不过这个月了……”
“不可能!”她下意识否认出声,激动过度又咳嗽起来,“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他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大仇未报,还没有带她去苗疆寻找亲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季窈屏气凝神,回想方才彩颦话里提到他胸口剑伤愈合速度惊人,那不正好是因为她在昏迷之前,用自己掌心鲜血替他按住伤口的同时,企图以血替他治伤的结果吗?
看来她的血真能起效果。
至于五脏六腑皆损……是情丝蛊!她想起杜仲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猜测是尤猛手中情丝蛊的蛊母牵动杜仲体内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蛊虫在他身体里肆虐,那她的血仍然可以压制住那些可恶的虫子!
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季窈面色沉静下来,柔声开口道,“彩颦,我好饿啊,你可以帮我去厨房做点吃的送来吗?我想吃点东西再去医馆看他。”
彩颦虽然看她神色有异,但杜仲伤势过重,饶是谁去都回天乏术,即便季窈有心替他报仇,至少也要等大家找着那群苗疆人再说。
“季娘子,严大人已经加派人手到城门口守着,同时日夜不分在龙都城中搜寻伤你们之人的下落,定不会让他们逃之夭夭的!你切莫冲动,先养好身体要紧。”
“我知道,你去罢,我回屋等你。”
待彩颦消失在回廊尽头,季窈立刻调转脚步往前馆大门走去。临到柜台处忽听大门打开,京墨、蝉衣和商陆等人刚从医馆回来,个个瞧着脸色不好。她只得蹲下身子躲进柜台,等待他们离开。
走出大门,她凭借彩颦口中那位郎中姓范,苦思一阵想起好像就在簋街外不远处汤公胡同里,有一家百草医馆的郎中就姓范,拢了拢身上外袍往外街走去。
此时看天色约莫亥时前后,百草医馆早早打烊,整栋屋子漆黑一片。她沿着前门摸索绕至后门,拔下头上簪发的钗子伸进门缝将门栓挑开,悄悄进到后院。
一楼后院里仅一间屋子里还有微光闪烁,凑到床边近看,果不其然瞧见床榻上杜仲毫无血色的脸。
非是她不想从前门进,一则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血能救人,二则不管是谁,瞧见她放血救人少不了都要一顿劝阻,还不如她自己悄悄把事做了再说。
摸索着坐到床边,季窈再一次将手伸到杜仲口鼻处,只能感觉到他几乎没有的微弱鼻息。余光扫到一旁桌上茶壶茶杯,她不再犹豫,起身拿起一只茶杯捧在手心,另一只手忍住剧痛揭开掌心包着的白布,用力张开手掌将伤口崩裂开。
“嘶。”
撕裂带来的钻心之痛让她忍不住吸气,看到鲜血从裂开的伤口处流出时赶紧攥拳用力,季窈赶紧将掌心鲜血源源不断挤出来,滴落在茶杯之中,再喂到杜仲嘴里。
如是再三,直到季窈感觉自己整只右手血液流尽,冰冷到使不出力气,床上躺着的郎君仍旧一动不动好似陷入无尽的沉睡,她浑身那股凉意又起,倚靠在床边眼皮渐重,没察觉到杜仲身侧手指动了一下。
彩颦端着煮好的白粥进到房间,发现房中漆黑一片,床上自然也是空无一人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放下粥碗跑出去敲响京墨和蝉衣房门。
众人紧赶慢赶来到百草医馆,径直敲开大门赶到安置杜仲的房间,看到季窈昏倒在床边地上,手里带血的茶杯碎了一地。
范郎中以为又来一个不听话的病患,仔细检查发现她只是失血过多。趁其他人料理季窈之时,他眼尾余光扫到床榻上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郎君胸膛开始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疑惑之心乍起。
“咦?”-
季窈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
多亏她那整整两杯茶的鲜血,杜仲捡回一条命。
范郎中替他细细检查,不但发现他五脏六腑所受阴损之伤都逐渐开始愈合,体内蛊虫也再一次被压制,整个人由内到外像是重回娘胎里走完一遭,焕发新生。
季窈对自己血的效用借口不提,只说自己的血不过是从旁辅助,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珍藏的一颗丹药。
至于这丹药从何而来,是何种草药制成,她一概敷衍而过,不做过多解释。
毕竟都是她信口胡诌的。
范郎中的医术虽然比不上那个拿小孩性命作草药实验的梁之章,但却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季窈听他说杜仲饮尽她的血,体内蛊虫仍然只是暂时被压制,意识到只有将尤猛手中那只情丝蛊母杀死,才是唯一能够彻底解杜仲体内情丝蛊的办法。
好在养伤期间严煜几乎每日都来看她。在季窈穷追不舍的问询之下,大批官差明面上的摸排转为暗地里调查,终于在第七日将尤猛等人行踪锁定。
时值入夜,无人的巷道里一声狗叫也不闻。三个黑色身影自暗处一闪而过,借高墙边大树树干之力纵身跃起跳进其中一户院中,为首的高大郎君转头示意身后二人稍安勿躁,自己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白天从严煜那里得到尤猛五人的藏身之处后,季窈担心官兵在抓捕过程中会泄露杜仲苗疆人的身份,决定单独行动。
京墨和蝉衣此刻带着她进到屋内,面前两扇卧房小门里能隐约听见男人打鼾的声音。京墨轻功了得,行走之间一点声音也无,蝉衣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季窈轻功一般,又重伤初愈,只在屋里走了几步就被门内苗疆人听见,四五个人自床上弹起来,亮出武器夺门而出,朝三人冲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季窈仗着有京墨和蝉衣两个帮手,连拔剑的念头也没有,看见他们五人冲过来直接退至二人身后,偷偷在屋子里寻找起只见过一次的铜鼎来。
那里头的东西才是她最终目标。
尤猛同样认出京墨,那日被划破面皮和后背的耻辱涌上心头,他提剑就朝着京墨面门刺来。季窈趁无人注意,猫腰进到尤猛房间,看见床边小几上青铜小鼎眼前一亮,打开来发现里头青绿色半透明的水里,一只从未见过、外形极为诡异的赤脚小虫正趴在里头,触须偶尔晃动两下,掀起一圈圈涟漪。
尤猛因近日四处躲避搜捕,身心俱疲,只不过短短数十招便败下阵来,摔在地上的间隙猛然发现季窈捧着楼元应给他的铜鼎,已经盖子打开。
“住手!圣水有毒,你伤不了它的!”
他越是如此说,季窈就越是笃定这水里头泡着的就是情丝蛊母。
尤猛的喊声惊动在场众人,所有人都停下手上动作,将目光集中在季窈身上。
只见她将手探进铜鼎,于泛着臭气的青绿色“圣水”之中捉住蛊虫,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它从水里拿了出来。
蛊母感知到危险,在季窈手上扭动不止。尤猛见状赶紧来救,京墨以剑拦路,横在他脖子上阻止他进房间。
女娘眉目灵动,嘴角憋着坏笑,于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将蛊虫个高高举起,放到烛台上点燃,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之后,尤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蛊母被季窈用火烧成了灰烬。
正在杜仲身边照顾他喝药的楚绪突然被一阵阴风吹醒,她转头看向床榻,看见床上人腰腹和脖子皮肤上一阵异样突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极欲破茧而出,接着原本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杜仲闭着眼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喉头上下滚动突然弯腰,楚绪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躲到一边,就看着他低头吐出一滩黑色液体,其中不乏许多条状类似虫子尸体的东西,然后又脑袋一歪,倒在床边。
与此同时,遮龙山脚下苗疆王宫内,苗王楼元应与他的王后,同样也是现任苗疆巫女依古站在一起,面前巨大的圣坛内,成百上千根银丝雪线,每一根线的尽头都拴着两只蛊虫。
蛊虫一公一母,繁衍后代,为苗疆王族以下蛊的方式操纵敌人随时做好准备。
两人看着其中一根银线上的公蛊虫突然暴毙,周身微光瞬间散尽,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圣坛之中,两根银线至此空置,在空中随风晃动,楼元应眉宇染上几分薄怒。
“一群废物……蛊母已死,我那个好哥哥身上种了十年的情丝蛊如今终于解了——看来,我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想想还真是有些期待。”
王后依古容姿美艳,一池圣水映照在她淡墨色眼眸流光四溢。她双手抚上楼元应肩膀,倚靠在他身侧,声线阴柔冷漠道,“王上不必担心,你还有我啊。”
楼元应闻言展眉,搂着依古笑得邪魅。
“对啊,我的王后。他费尽心力找的不过是一件衣服和那根本不会听命于他的神祇委蛇,而我的王后手握整个苗疆巫女之力,根本不惧。”
依古笑容甜美,双手环住楼元应脖子,媚眼如丝,“王上放心,我一定为你们的重逢,替他备上一份大礼。”
“好,哈哈哈哈哈哈。”
第165章 风寒汤药 忍到眼尾泛红。
季窈走进衙门,径直朝最里面书房而来的时候,严煜正坐在桌前翻看卷宗。
立夏过后,昼长夜短,她看严煜专注面前白纸黑字,时近黄昏屋内也不点灯,擦燃火折子将烛台点燃,少年郎抬眼朝门口看来,目光变得温柔。
“身上可都好了?”
“七七八八罢,只是这次留下的疤痕颇深,不知道是否还能如之前那样消失殆尽,只能先养养看。”
说着她也完全没把严煜当外人一样,举起手掌,向他展示手上因为握剑和放血留下的伤痕以外,下意识就把衣领稍稍豁开一隅,想将右肩上被尤猛刺中的伤口结痂情况亮给严煜看。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严煜立刻将眼神从她身上抽离,一时惊着嗓子又干痒,止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
“风寒还没好吗?”季窈拉好衣衫,走到桌边瞧他。
少年郎咳得面色泛红,目光落在桌上一包封好的牛皮纸包上,“近来身子弱些,倒病得比往常久。加上彩颦的药过于温和,是以刚换了另一家医馆照着新方子拣了药回来,尚未来得及带回府上熬煮。”
季窈看桌上不同颜色的药包不止一个,又拿起一个问道,“这个也是?”
严煜扫过一眼,双眼瞪大一把抢过来,脸色更红,“这、这个不是。”
他莫名又害羞起来,季窈挑眉,“那是什么,不会还是赵恒用来治不举的药吧?”
“咳咳咳。”严煜失声咳嗽起来,嫌弃地将药包扔回桌上,“是、是从暖春阁尤伶和孙妈妈房中搜出来的男女欢好之药。”
“啊?”这话勾起季窈兴趣,她欲再拿起来看,被严煜挡住,“琮之你要这种药拿来做甚?”
“何曾是我要来的?是李捕头带人从暖春阁搜证据的时候一并带回来罢了。此前单独调查孙妈妈杀害锦瑟一案,发现孙妈妈确实是因为偷走锦瑟上千两银票被发现后杀人灭口,而她偷钱的原因是因为好赌,李捕头在她房中搜到许多借据欠条并这些药包,所以才带了回来。”他难掩面上红晕,转移话题道,“对了——”
他抬头,目光中带上一丝意味深长的审视
“——朝天坑乌衣巷里那几个苗疆人,是季娘子馆里之人杀的?”
朝天坑是龙都城中有名的黑市,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因为当时三七受季窈命令,带着偷来的金条拿到朝天坑寻买主。虽然在严煜来龙都上任之后被整顿翻查不少次,里头不少恶人鼠辈得以伏法,但因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仍然是盗贼人犯藏身的最佳去处。
尤猛五人几乎将杜仲置于死地、将季窈重伤,但真要对那几个人下杀手,季窈没怎么杀过人,要说一点也不犹豫是假。
还好京墨爽快得很,倒像是犹豫一刻就会耽误他回房睡觉一样,手起刀落,血溅当场。眨眼的功夫尤猛连带四个苗疆人顷刻间全部丧命,陈尸在房中,吹熄蜡烛的同时黑暗将一切罪恶掩盖,整条巷子寂静无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被当面抓住盘问,季窈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心虚,“嗯……你怎么知道?”
“李捕头带人暗中摸排数日才找到的地方,除你以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时她重伤刚醒,动手的人就只能是南风馆内其他几人。
经查实,那些苗疆人系潜伏进入龙都,并没有在城关处兑换文牒。日后就算追究起来,尸体扔在一处烧了干净,便是苗疆王亲临也无从查证,死了便死了。只是不知道她馆里那几个武功高强却看上去不受控制的人,日后会不会成为祸患:大理寺卿之子方言鹤,还有那个不说话的神秘少年蝉衣。
严煜敛眸回神,又变回温润模样,“罢了,你平安就好。杜郎君伤势如何,可醒了没有?”
说起这个季窈有些发愁。杜仲这条命虽然捡回来,可不知道是不是当初蛊虫发作的时候伤及大脑,范郎中说看他的情况,至少还要等上几日才会醒来。加上失血过多,人若不醒来没办法吃太多东西,进补一项上大大受阻,整个人眼看着已经瘦了一圈。
女娘摇头,嘴角拾起一个安慰的笑容,“不过肯定是死不了了,你且放心。”
想起今日来衙门找他的正事,季窈凑到书桌前发现看一看卷宗。
“不说这个了,尤伶的案子进展如何?他们之中可有人招了?”
这次轮到严煜摇头。他起身将卷宗递给季窈,面上挂带一丝疲惫,“这几个人仍旧坚持自己最初的证词,哪怕上刑具逼供也坚决不改。我将他们的口供全部串联整理起来反复研究,竟也找不出其中破绽。”
卷宗厚厚一叠,翻到最后几页是笔迹完全不同的总结归纳,俨然是一条完整的时间线梳理:
戌时刚到,花魁大赛结束,行首银欢因不满尤伶夺魁,在她床上铺洒毒虫导致尤伶临时决定当晚即刻入住东郊别院。接着素言从龟奴口中得知尤伶比赛中过徇私舞弊一事起了杀心,结合当晚尤伶孤身一人,于是立刻模仿尤伶笔迹给书生赵恒和通判周正仁写信,要求两人分别于不同的时间到东郊别院相见。
戌时四刻,素言送尤伶回到别院后立刻离开,走出房门时意外发现竹林小径旁墙内藏尸,回到暖春阁后立刻又加写一封要挟信塞给老鸨孙妈妈,要求她最后一个前往东郊别院。
戌时六刻,赵恒与尤伶见面,将乌头毒下在酒中劝尤伶喝下后离开。
亥时二刻,周正仁来到别院与尤伶相见。彼时尤伶因醉酒加上乌头毒素影响导致神智不清,听见周正仁张口就是许多绝情的话也丝毫不留情面,争执期间两人发生推搡,周正仁意外将尤伶推倒,后脑左侧撞到桌角导致短暂昏迷,周正仁以为自己杀了人,拿走妆匣里部分珠宝佯装成入室抢劫杀人,随后离开。
老妪莫氏在门外听见动静,等周正仁走后进门查看。恰逢尤伶醒来,于是她抄起砚台在尤伶后脑另一侧补了一下,造成尸体脑后另一处稍浅的凹痕,因尤伶装死以为自己得手,确认可以以此要挟周通判将她判了死刑的儿子从牢狱中救出之后离开。
孙妈妈直到丑时前后,暖春阁打烊之际才看到素言假装尤写给自己的信,来到东郊别院之时与离开的莫氏远远擦肩而过,进到屋内后见屋门敞开,尤伶背对自己趴在桌上,以为她只是寻常醉酒,直接效仿半年前杀害行首锦瑟的方法从身后捅了尤伶一刀后离开。
此后直到新来的小倌娇容于清晨到东郊别院传话,才发现尤伶支离破碎的尸体。
陷害、投毒、摔伤、砸伤以及死后刀伤如今都有人认,就是腹部致命的一剑和死后毁容无人承认。
季窈看完卷宗,摸着下巴分析起来。
“素言戌时六刻左右回到暖春阁后就一直没有再出去过,与她一同陪客的行首可以证明,所以首先她被拍出来了;赵恒下毒之后还有三个人同尤伶见过面,其中至少有一人能证明尤伶当时确实还活着,且他的夫人以及邻舍能证明他亥时回家之后再没有出过房门,所以暂时可以先将他排除。”
“老鸨来得最晚,丑时之前整个暖春阁的人都可以给她作证,且她可以在没有见过莫氏的情况下说出那晚莫氏的穿着打扮、行动特征等,看上去嫌疑着实比另外两个人,所以也可以暂时排除。那重点怀疑对象仍要放在周通判和莫氏二人身上,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撒了谎。”
严煜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筛选凶手。”
“何角度?”
“目前涉案五人都承认自己对尤伶有杀机,也找到了他们每个人在这件案子中所做之事。除致命一击目前无人承认以外,其中辱尸毁容一事,指向性最是明显。凶手会切掉尸体的鼻子、割去尸体嘴唇,切下尸体舌头塞入腹中,必定有他的理由。而目前涉案五人之中,最有可能如此憎恨尤伶,不惜在杀掉她以后仍然要毁她容貌的人是素言。当时你我都亲耳听见她说过,恨尤伶容貌姣好,一张巧嘴更是甜言蜜语不断,但她却又是我们通过人证、物证分析,第一个就排除之人。其他人虽然也有杀机,却没有毁容的理由。
或许想通这一层,我们就能锁定凶手。”
鼻子、嘴巴和舌头……季窈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是莫氏做的!她当时一定是用砚台砸完人后发现尤伶装死,所以在她腹部补上致命一击不算完,还用刀切下她的鼻子以此确认她真的死了。因为尤伶最在意自己的容貌,若是装死,她必定立刻就会反抗。莫氏连续割掉她的鼻子、嘴唇和舌头之后看尸体都没有反应,才放心离开,拿着把柄要挟周通判去了。”
这个想法着实新奇,但就严煜办案多年经验而言,再离奇的杀人手法和原因他都遇见过,也并非全无可能。
“听上去很合理,但有一点:凶器。造成尤伶腹部伤口的尖锐利刃至今没有找到。如果是莫氏自己带来又带走,那她在此之前又何必先用砚台砸人?直接用自己带来的凶器就行。还有切鼻子、嘴唇和舌头的刀,如果也是她带来的,那她杀人用一种凶器,毁容用另一种凶器,未必也太麻烦。”
季窈连连点头,“那有没有可能她说谎了?亦或是留在现场过有何物品是我们此前遗漏的?”
说找就找,两人来了精神,将十几页卷宗全部在桌上铺开,开始逐字查找,看是否有所遗漏。
彩颦摸黑进衙门里来寻严煜,站在门口轻叩道,“大人,你已经一整日没有服药了。”
严煜正带着季窈兴致勃勃翻看卷宗,头也不抬,“新抓的药在那边桌上,你自取去熬煮端了来就是。”
“那大人你何时回府?奴婢好算着时辰熬药……”
“哎呀真是啰嗦,”正好季窈看到一处可疑的记录指给严煜看,他不耐烦摆手,示意彩颦赶紧出去,“何必等到回府?你这就拿上药包,去衙门后厨烧水煮了来给我就是,快去。”
“是。”
彩颦应声点头,福了福身来到一旁桌边,看桌上大大小小三四个纸包里头都装着药材,乍一闻之下里头药材都不下七八种,实在难以辨认。余光扫过严煜和季窈,她又不敢再出声打扰,索性拆开其中两个药包检查,翻找之间不小心将一旁青瓷小瓶打翻,里头白色药粉洒了出来,害得她手一抖,手上药包里的几味药材混在一起不说,白色药粉也洒在上面,混合在一起任她怎么吹都没办法将之完全吹掉。
凭借多年行医用药,她闻出药粉性温,应该也是补身体一类的药,于是干脆将药材收拾包好,带上门走出,去到后厨烧水煎药。
不一会儿功夫,彩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见严煜和季窈仍在埋头查案,只好将药碗放到书桌边上,提醒严煜最好趁热喝下之后带上门离开-
与此同时,南风馆里人头攒动。前来消遣的女客们将一楼二楼全部坐满,台上表演一个接一个,台下酒坛子喝空一坛又一坛。
商陆正在大堂里忙着给女客们添茶,一身材高大、面容清俊的郎君跨过门槛走进来,朝着里头四处张望。商陆下意识以为又是个来寻自己夫人或者相好的可怜人,满脸堆笑迎上来问道,“南风馆不接待男客,这位郎君可是寻人?”
凑近了看,清俊郎君的面容轮廓似乎似曾相识,但细细看来又好似从未见过。对上商陆疑惑的眼神,那郎君环视一圈像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眼神有些失望,喉结上下滚动低声道,“没、没事。”
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商陆心里那股子熟悉劲儿又上来,分明觉得这个声音曾经听到过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好满脸堆笑着把人送走,站在门口看着那抹高大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扶着门框喃喃自语。
“到底像谁呢?”-
时近子时,衙门里大多数官差已经离开,西厢里只剩下季窈和严煜翻动卷宗的声音不时在衙门里响起。
季窈找遍了详案、简案、证供和招状,都没有发现有莫氏携带利刃、刀器或者是现场有可以用来犯案的工具。春夏交替之际,龙都入夜后气温仍泛着凉意,季窈重伤初愈精神尚为完全恢复,此刻困意上涌,扶着案桌打呵欠。
有她陪着,严煜自认做什么都干劲十足。可她不能累着。
“今日就先到这里罢,”少年郎撑起身子,将她手中卷宗收走,“你若是仍对莫氏有疑,明日我带你再将她从牢里提出来细细审问,如何?”
到底是为查案,还是只为满足面前心爱之人刨根问底的好奇心?严煜头一回觉得没什么差别。
都很重要。
季窈见书桌上放着的药碗早就没了热气,主动接过他手中卷宗笑道,“那你赶紧喝药,我替你整理好,再一同离开。”
有她在侧陪伴,苦涩汤药变得顺滑甘甜。严煜两三口将汤药喝尽,与她一同整理起书桌来。
烛火葳蕤,融化的蜡油顺着笔直烛体滴落至红木烛台上,在周遭围成一朵红花似的圈。严煜喝下汤药后嗓子干痒粘黏之症丝毫未见改善,整个人反而开始发起热来。
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热气自下腹缓缓上升,心跳也随之加快。接着这股热气转化为迷蒙的苏麻感传遍全身,让眼前女娘的身影变的朦胧起来。
香气。她身上兰草的幽香此刻成千上万倍浓郁起来,严煜突然起了想捉住她身上体香的念头,喉头莫名干渴,呼吸也急促起来。
想亲她、想碰一碰她,想……
季窈正按照原本的顺序整理卷宗,忽的发现身后信笺纸页交叠在一起的声音消失,转身回看,发现严煜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手上动作,以手撑住上半身,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琮之,你怎么了?”
被她这一声澄澈的“琮之”唤醒,严煜喘着粗气起身推远两步,拼命克制住自己内心想要接近她的冲动,声音低哑道,“我好像……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季窈下意识上前两步,将他面容扳正面向自己,仰头来看他。
她贴得好近,冰凉小手抚在自己两颊舒服极了,严煜到底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年郎,加上药力发作,见她主动靠近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欢喜,再舍不得推开她。季窈看他确实面颊滚烫、呼吸急促,连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嘴角似笑非笑,热辣鼻息一下下喷在她脸上,像极了要讨她欢心的小狗。
“怎么突然烧起来了?难道是因为喝药的缘故?”
此时严煜的神志已经被药力控制,脸红心跳之际只想着再贴她近些,更近些。季窈侧过脸看见另一张堆放药材的桌上一片狼藉,心里登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推开严煜走到桌边查看。
“怎么这些药包都拆开了?药瓶也洒了?”
药瓶?那不是之前官差从书生赵恒家中搜来,治疗他不举之症的药吗?还有桌上另一个颜色不同的药包,里头装着的要么是他治风寒的药,要么就是从孙妈妈那里搜来给行首和青楼客人们吃的那种药。
难道严煜现在这副样子,是因为这个!那他到底误服了哪一种?是赵恒的药,还是孙妈妈的药?还是说,他刚才那碗里两种药都有?!
季窈赶紧随手将桌上散乱的药材全部放进纸包,捧到严煜面前要他辨认,“你快瞧瞧,这可是你从医馆新抓来的药方里的药不是?”
严煜这时候哪里还听得懂人话,整个人摇摇晃晃只知道往季窈身上贴,双手环住女娘脖子,嘴就凑了上来。被他突然一挤,季窈手里药材洒了个干净不说,她索性抬手照着严煜的脸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力大无比。严煜左脸立刻泛起几道红印,痛感唤回他几分神志,眼神里出现片刻的清醒。
“季娘子……我……”他下意识低头瞧瞧自己,随后又立刻闪电般收回眼神连连后退,转身背对着她,难受开口道,“……你快走罢,我……我怕我待会儿又……”
看来他那碗药里果然掺了旁的。
不管是赵恒的药,还是孙妈妈的药,还是两种皆有,他现在一定难受极了。
严煜刚说完话,眼前景象又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一团团粉雾花海在他头顶盘旋,下腹肿胀难忍,烧得他快要疯掉。他刚找了张太师椅坐下,面前季窈的脸又出现。
“我知道该如何帮你。”
“不、不可以……”方才看季窈去另一张桌子上找药之际,他已经明白自己吃了什么药,自然也知道这药效该何解。
可是他不能。面前女娘是他想要厮守终生的人,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他为从前醉酒误亲了她一次尚且懊悔不已,现在怎么可能让她牺牲自己,做他的解药?
季窈凑上前,抓住他的衣服往外拉,严煜以为她要来扒自己的衣服,伸手将人往外推。可惜他此时手脚没多少力气,尝试再三都推不开她,只能任由她将自己外袍下撑得高耸衣服看清。
果然是这样。
感觉到自己腰带也松开,严煜无奈之下低头靠过来,额头与她相抵,红着脸求饶道,“不行……我不能……”
不等他说完,少年郎腰带落地,上面金镶玉的玉带扣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接着一只小手于蒸腾的水汽之中将他捕获,冰凉与滚烫交织在一起,仿佛带着安抚般的将他浑身燥热瞬间消去些许,极致的反差让他差点没能忍住,浑身绷紧颤抖一下。
“不、你不要……”
她怎能替自己做这种事?况且还是在书房……
可是那只手实在灵巧懂事,绢丝锦缎一般擦刮着他脑内每一根神经,舒服得令人叹气。
他先是仰面捂脸,野兽似的喑吟两声,双臂恢复些许力气之后脑子里那股礼教与体面又钻出来,低头见季窈同样红着脸不敢正视眼前场景,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
方才的场景,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撇开,心里暗自乍舌:这也太口口了,比南星的还夸张。
她正胡思乱想着,严煜求饶的声音又传来。
“季娘子……”
他好像忍得很痛苦,眼尾泛红的可怜模样诱人极了。季窈知道他在忍,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衣襟往自己面来,接着她闭眼凑近,弯腰将他吻住。
第166章 定情信物 哪有先生子,后成亲的道理?……
彩颦带着余下一包草药回到严府,耐着性子好好分辨一番,才终于察觉里头混进去的都是些何等难以启齿之药。
自家主子尚未娶亲,若是误服此药,如何开解?她心头咯噔一下,赶紧从架子上取下一些镇静舒缓的药丸来包好,连夜出府往衙门赶。
衙门里值守的官差早已将彩颦认熟,见她进门直接放行。哪知脚刚迈过二堂里内宅大门,还没到三堂书房门口,彩颦远远就听见寂静无声的西厢里,隐约传出木质桌椅摇曳发出的嘎吱声和其中不时响起一两声女娘隐忍的闷嗔。
她立刻明白过来,红着脸止住脚步,捂住嘴躲到大门边上。
看来,自己准备的药是派不上用场了。
大堂外值守的衙差见彩颦刚进去就立刻出来,面露疑惑尚来不及发问,只见彩颦羞涩笑笑,开口吩咐道,“大人在里面查看重要的资料,吩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进去打扰,违者不论对错,一律就地斩杀。你若放人进去,也一并论罪处置,可听明白了?”
何等重要的事会让知府大人下如此命令?衙差不敢细问,低头应下,“是!”-
门窗紧闭的书房内,烛火摇曳。葳蕤暖光映照墙上一双璧人,书桌上纸笔墨砚通通被推到地上,黄花梨木的桌子前后晃动不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她抬高后腰趴了一阵,被严煜抓着翻了个身。
女娘光裸后背贴上冰冷桌面的一瞬间,冻得她浑身毛孔都收缩起来,下意识双手抓紧面前人略直起腰身,娇声抱怨。
“冷……”
面前热汗淋漓的少年郎立刻伸过大掌,将悬挂在桌角自己的官袍拉过来垫在她身后,腰身下压,几乎要让季窈的膝盖贴到自己脸上。
“这样呢……”
他火炉子似的身体靠过来,自然好些。
从子时到如今,季窈算着已经快过去两个时辰,她从原本稍稍主动的位置变成如今一味承受,自觉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闭着眼睛求他快些。
方才的一吻,她不过是想让他不用再忍,只赶紧把药效解了才好。谁知他却突然抓住自己坐到太师椅上,说了一堆爱她、迷恋她的话。淋湿小狗似的可怜模样,即便已经忍耐到极限也只敢凑过来亲自己的嘴。
自从南星离开,她已经许久没有同男人靠这么近,此刻身热情动,恰好她手也酸了。
严煜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抽离之际,季窈突然闭上眼睛贴上来,小手松开他湿漉漉地贴上他胸膛,开始兴风作浪。潮湿与雾气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接下来的事就由不得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她决定换个法子让两个人都没那么难受,不然要等他体内药效过,估计自己手口并用一夜都解决不了。
严煜何尝不知道要快些。
季窈生怕会有人进来瞧见,所以全程一直忍着没敢出声。看着烛台蜡油燃尽,窗外天际擦亮,他突然直起腰身发起狠来,季窈这回没忍住哭叫出声,垫在桌上的衣衫形同虚设,绣线摩擦到季窈肌肤生疼。
她好几次被撞出去又拉回来,小腹上时不时出现一个明显的凸起。白藕玉臂上桃花朵朵,在烛火映照下极尽妖媚。
他头一回生了想捉弄她的心思,卖力之余伸出指尖在那凸起上轻轻一按,立刻引起面前人仰头闷哼一下,求饶声更加柔若无骨。直到她悸颤起来,张开十指在他手臂抓出几道血印,桌子的晃动才彻底停止。
风过息止,季窈精疲力尽躺在书桌上不打算起身。严煜难舍此刻温存,饶是头脑清醒过来之后满心满眼也只有面前雪润玉沁的美人,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她好美。
天际线擦亮,一股浓浓的睡意再次席卷而来。感觉到他拿衣服来盖住自己,季窈伸手抚摸他精壮胸膛,也许是天亮了的缘故,突然害羞起来,“怎么办?衣服都脏了,要如何出去啊?”
严煜脖子、手臂和胸口上全是挠出来的血痕,他耐着性子拿衣服简单把她包了一下,然后托住后腰把人抱起来,哑着嗓子说道,“东厢那边是我平日里偶尔用于歇脚的卧房,里头放着两身我的衣服,你先将就躺一会儿,我去烧水给你擦身。”
对于这一晚发生的事,他不提,她也懒得提。
季窈被他抱着从书房走出来,幸而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两人走过长廊来到东厢,严煜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自己仍旧穿着脏外袍出去打水。
她闭着眼睛将睡未睡,听严煜再回来,唤她起来擦身也不理。严煜只好将她抱到自己身上,沾湿巾帕替她细细擦拭。
待两人都收拾妥帖,严煜换好衣服坐在床边,从之前那件衣服的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递到季窈面前,上面打着花带,看上去精致而古旧。
“这是我严家祖传的玉佩,祖父叮嘱我一定要将它交给未来孙媳妇。”
听见这话,原本被困意笼罩的季窈清醒三分,略带迟疑将玉佩收下,感受掌心沁人心脾的凉意。
“可是……我又没有同你成亲,如果你祖父知晓你现在就把它给了我,他会不会……”
严煜按住她的手,将掌心玉佩包裹,眼里是化不开的黯淡,“我知道你如今还是不打算回应,也并不想以昨夜之事来要挟你一定要嫁给我。此玉佩交到你手,只是想告诉你:我严煜此生非你不娶,不管等多久都毫无怨言。你便是它唯一的主人。”
日出天晴,预示着新的一日刚刚到来。他们分明才刚迈入新的阶段,他短暂地得到过她、拥有过她,与她阴差阳错度过了一个极致销魂的夜晚。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季窈看着他说完话即刻起身,低垂眉眼将失落情绪藏好,“我这就出去买早膳,你在此处休息好了我再差人送你回去。”
少年郎转身欲走的瞬间,季窈忍不住伸手捉住他衣袖一隅,朱唇微抿,反问他道,“若是我现在回应,你可还愿意听?”
现在?严煜神情紧张起来。
如果她选择接受,他当然想听;可如果她的答案是婉拒,他倒宁可就这样继续不清不楚下去,至少他还可以找无数理由去见她。
“嗯。”他一时间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像个被夫子训话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恭恭敬敬站在床边,双手攥紧侧边衣袍,不再开口。
季窈从床上坐起身,凑到床边状似随意将他长衫上衣带抓在手上把玩,眉宇间满是温柔。
“从前我与南星走得近些,不过是贪图他喜欢我,处处照顾我、宠着我,可我却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反倒伤了他的心。自那以后我便学会克制自己,不要再轻易地向他人做出承诺。
琮之你生得好看,文墨才学样样拔尖,为官正直又博学勤恳,我实在不愿意再像南星那样贸然答应同你在一起后,再因为一些小事闹得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所以才会不敢贸然接受你的示好。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昨夜我会同你欢好,也不完全是因为看不得你难受。同样的情况再换成任何旁人我都不会帮忙,这应该就是我早在心里就将你与其他人划分开来的证据罢。”
说到这她手上衣带子已经绞缠成一团。季窈缓缓抬起头,眼含秋水面含霜,以往洒脱的豪杰女侠在此刻化作娇憨矜持的骄矜小娘子,声音小得像蚊子。
“——严煜,我也喜欢你。同你一样正经的、真心的喜欢你。所以这枚玉佩,我不会还你了。”
早在她提到南星时,严煜就已经紧张到连呼吸都忘记。此刻听完她最后一句,胸腔内狂跳不止的心终于落地。他难掩面上激动,略显哽咽低下身去将她拥入怀中,气力之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不还。永远都不要还给我。”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拥抱,季窈却头一回有了踏实的感觉。
第一次见面时她是个偷金条的小偷,而他是刚摘得探花郎头衔,来到龙都城中严查黑市,铁面无私的朝廷新贵;后来她是经营南风馆,赚女娘银子的风月楼掌柜,他是不嫌她麻烦,带着她一点点学习仵作验尸的少年知府。他知道她曾经丧夫,无依无靠,依然选择热烈而虔诚地爱着她,毫不遮掩自己对她的欣赏与偏袒。
如果说他曾经一再的求娶有些吓着她,那么现在,他终于用他的真心将她降服。
药力退却,严煜却觉得怀中女娘鬓边兰草的香气还若昨晚一样浓郁。他忘情地抚摸着怀中人泼墨般一头青丝,哑然失笑道,“只是有些可惜,你我的第一次欢好,没有留到洞房花烛。”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想法,倒真真像个墨守成规的深闺怨妇了。
季窈被这句颇带上写小家子心态的话逗笑,从他怀中挣脱,眉眼满是促狭。
“我也有一事觉得可惜。”
“何事?”
她不会也觉得那桌子硬冷、太师椅扶手硌得大腿生疼,对他昨夜的表现不满意罢?
看他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季窈“噗呲”笑出声,自顾自憋笑一阵,开口说道,“——我遗憾的是,以后木绛再吃不着吃童子尿煮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室内笑闹声正浓,卧房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季窈知道自己偷偷在衙门里留宿不是可以说出去让人知道的事,赶紧一个翻身躺回床上,掀起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遮住。
严煜终于抱得美人归,被外头声音打断有些不快,朝床上忙手忙脚的女娘递去一个溺爱的眼神,朗声开口道,“何人何事?”
彩颦抱着衣服站在门口,笑容促狭,“我来给大人送衣裳。”
糟了,千万不能让她看见自己。
季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与严煜交换一个眼神疯狂摇头,末了钻回被子继续当缩头乌龟。后者浅笑出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彩颦捧着衣服进屋,假意没有看到床上一大堆咕蛹似的凸起,将衣服放在凳子上,恭敬道,“我已经从医馆抓来新的伤寒药,这就去后厨熬好给大人端上来。”
八角圆凳上中衣、长袍厚厚一叠,黑色布料里明显还夹带着一套粉色衣裙。一则,这不是严煜第一次以查案为名夜不归宿,从来都没有让人从家中送衣服来过;二则,彩颦也不是什么伺候穿戴、饮食的侍奉婢女,她除了替严煜调理身体、治疗小病小痛以外,伺候人的事一律不用她做。
少年郎墨眉上扬,目光落回彩颦脸上,“这里头怎么还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加上她方才说新去医馆抓了药方,难道……
“你知道昨夜我喝下的药不对?”
听见这话,季窈再也忍不住,将被子掀开一个缝隙往外看来,彩颦也没忍住往床上看一眼,两个姑娘就这样眼神对视。
不愧是跟着严煜出来见过些世面的医女,彩颦福了福身,面不改色,“昨夜那药里有几味药材配得不好,恐不能缓解大人风寒之症,所以我才去换了新药送来。另那套女装应该是我走得急,错将自己的一套新置办的衣服也一同带来了,若是大人不需要,我这就带回去。”
“需要,当然需要。”既然已经被发现,季窈干脆也不躲了。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脸颊因为害羞的关系坨红一片,“彩颦你真是太体贴了,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虽说自己身上此刻穿着严煜的干净衣服,可她总不能穿着这一身走出去,更别说是还要回南风馆。
幸好杜仲此刻顾不上她,否则要是被他看见,少不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去苗疆找什么爹娘,杜仲就很像她爹。
说话间彩颦已经把那套粉色衣裙抱到季窈手边放下,冲她伶俐眨眼,放低声音道,“严大人不怪我煮错了药,你也不怪我让你们……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恕了,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她都知道。
季窈脸蛋更红,粉扑扑的像熟透了的桃子。她伸手悄悄握住彩颦一只手,附在她耳边说道,“还有一事求你……能否尽快帮我找一颗避子药来?”
这东西在同房十二个时辰之内必须服下,过了时辰再吃也起不了效用。
谁知彩颦脸色突然变了,余光扫一眼身后自顾自正穿衣服的自家主子,眉宇间有些忐忑,“季娘子这话何意?你不想同大人成亲生子吗?”
“嘘。”她一激动起来,声音就有些大。季窈赶紧示意她小声,解释道,“你都说了是成亲生子,哪有先生子后成亲的道理?即便是我愿意,你难道不觉得这世道,和你家主子上头的长辈,他们会如何?”
这话也在理。彩颦略点头认可,小心提醒她道,“这避子药有损女体,我知道季娘子你身体强健,这药一年至多只能吃一次,你可千万记住了。”
“放心罢,我知道。”
去年自从南星知道她会在事后服用避子药后,就明确告诉季窈不准再吃,转而自己开始服用起类似的药物来。按他的原话,“男儿要有担当,既要避子,当从男人这里避,哪有伤害你的道理?”
严煜刚穿戴齐整,门口又传来衙差的声音,“大人,那个姓胡的书生又来了。”
姓胡的书生?
严煜看出季窈脸上疑惑,叹一口气准备出去,“胡见覃。”
“是他?他来做什么?”
“花魁被杀,牵扯五个杀人凶手的事在龙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着急给尤伶一个交代,便隔三差五到衙门来闻讯审案的进度,回回被轰出去也不知道收敛。”
那就有些好笑了,“衙门也是他说来就来的地方?琮之你打他一顿板子,看他还来不来。”
她忘了彩颦尚在场,一口一个严煜的表字喊得格外亲热。说完话她瞧严煜眉眼带笑,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彩颦捂嘴偷笑着正告退出去,被严煜伸手拦住,“事到如今,这世上还在关心尤伶是否沉冤昭雪的人惟胡见覃一人。我敬他是个情种,没闹出事来,也就随他去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彩颦你熬药之前先去外头给窈儿买早膳,我先出去。”
“是。”彩颦听二人左一个“琮之”,右一个“窈儿”,心里连连感叹,自己倒意外成了红娘。啧啧称奇之余,见季窈脸蛋更红,笑着也跟了出去。
季窈用过早膳吃了药,刚将那套粉色衣裙穿好还没来得及照镜子,门口传来不知道哪个衙差的脚步声,停在房门口小声道,“季掌柜,南风馆来人,说是什么杜郎君醒了,让你赶紧回去。”
杜仲醒了?!太好了!
“好,我这就来。”她拿起首饰头花在房中转悠一圈,没在屋内发现铜镜,反应过来这里是男人的卧房。
她随手将头发绾起盘在脑后,走到门口突然伸手摸了摸腰上,转身回到床边在床上摸索半天,最后从被子里把那枚打了花带的玉佩掏出来系在腰上,开门出去。
第167章 亡夫归来 让我见见我的夫人。
季窈推门进杜仲这屋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披着外袍倚靠在床边,瞧着窗外池塘里接天的莲叶发呆。她看他清瘦苍白,肩头衣衫都挂不住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涩。
“在看什么?”
满池翠绿映入眼帘,让郎君平添几分恍惚,“我收拾包袱离开那日,池塘里还不似这般拥挤。”
“那是自然,”季窈展炮在床边坐下,心情颇好的样子,“距离你受伤昏迷那日,已经过去快七天了。你若是再不醒,这荷花开后,你整日躺着就只能在这里喂蚊子了。”
她倒还有心思说笑。
郎君敛眸回神,借晴好的日光细细打量眼前人。除一只手尚包扎得严严实实以外,气色倒是红润。想起他今晨刚醒过来时,商陆对他说的话,杜仲心里泛起涟漪。
“这次……算我又欠你一份恩情。”
她不但替自己挡了一剑,割肉放血救自己的命,还除掉蛊母,解尽自己体内蛊虫余毒。一桩桩、一件件,随便哪一样都是自己还不清的。
季窈听他说话条理清晰,身形消瘦但好在眼神清亮,想来应该只需要静养加进补就可以恢复,心头大石又落下一块,眉目舒展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我稍稍施展实力的结果,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尤猛已死,你身上蛊毒已解,再不用担心苗疆王的人会找到你,且好好休息,我让厨子给你多炖几只老母鸡来。”
她提到苗疆王三个字轻描淡写,杜仲眼现异样,开口有些不自然,“你……都知道了?”
她能知道什么?
季窈按着衙门的人打听到的说来,“知道啊,原来你姓楼,同苗疆王一个姓。他们唤你大王子,又说你是叛徒。结合你以往那些话,我大致能猜到几分。”
她伸长脖子突然凑近,惹得杜仲脑袋后仰。女娘满眼好奇,瞅着他道,“所以,你的仇人就是现在的苗疆王?”
那这个仇要报起来,还真是场硬仗。
杜仲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移身稍稍退远后,怅然若失点点头后开口,“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年前,在我十二岁生辰那日,我的父亲,也就是老苗王颁布诏令,宣布在他死后,将由我继承苗疆王的位置。也是在那时,我的娘亲苗王后替我种下断情绝爱的情丝蛊,要我一心专注习文练武、学习治国治家之术。
可没过多久,在一年一度的祭尤节祭祖仪式上,圣坛突然炸开,爹爹闪避不及,被当场炸晕过去。娘为了救我,来不及逃脱,在将我推入水池之后,她也在返回营救爹爹的途中被大火烧死。阿哒,也就是你们中原人称外婆,她到处找不到我,于是也被如今的苗疆王蛊惑,将苗疆王的信物给他,由他暂代苗疆王位,却不知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他策划的。他在得到苗疆王信物之后立刻派尤猛带人,满寨子搜捕我,发誓要将我赶尽杀绝。是阿哒的旧部石长老偷偷将我救下,然后又竭尽全力将我送出苗疆,到神域境内躲避追杀。
而他楼元应,在将整个苗疆王族的巫师、长老及护卫全部更换一新后,于两年前正式登上王位。”
原来竟是这样。
“那你比我惨。”季窈实话实说,“早知道不让尤猛死那么容易,再留他两日,先阉后杀,岂不快哉?”
“尤猛死了?”
“嗯,”话说到这,她余光扫过门口,确认门外无人后方悄悄说道,“是京墨杀的。他说这些人私闯神域,都是些不轨之徒,不必心软。说罢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当真是铁血阎罗。”
他会如此心狠手辣,杜仲倒并不意外。京墨此人平日里看着温润如玉,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对的模样,杜仲却清楚,他是这馆里最无情冷漠的人。
既然尤猛已死,他就还是以寻找委蛇为首要,继续留在龙都城。
“给我看看你的手。”
“看手做甚?”问归问,季窈仍旧将受伤的右手伸到他面前。
杜仲解开缠绕的布条,看她掌心上一条从左到右,贯穿整个手掌,深可见骨的伤痕,心里揪痛起来。
她不但用这只手接住了刺向他的剑,还喂血救他。往日身上小上小疤,至多三天就消失不见的人,即便七天过去,掌心伤口却丝毫不减好转,可想伤得有多深。
他伸手靠近,想触摸这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又怕这样会碰疼她。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目光顺着女娘掌心下移,瞥见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倏忽间变了脸色。
季窈看他原本还在查看自己手上伤势,突然伸手下探,一把将她腰间挂着的玉佩扯下来,蹙眉吼他,“抢我东西做甚?”
杜仲两只眼睛像是落在玉佩之上,手指反复摩挲那玉佩上挂着的花带,脱口而出:“这也是严煜给你的?”
“对啊,这可是他们家祖传的玉佩。”她凑过去,生怕杜仲不小心摔了她的宝贝,“怎么了?瞧你脸色难看得紧。”
“这条花带的打法,是我们苗疆人独有打花带的方式。”他们使用特殊工具将一根根经纬带扎紧,是其他国家之人都不会的独特技艺,“你说这是严煜家中祖传,可他们祖上世代都是江南人士,何以会有花带缠的玉佩?”
这样说来着实古怪。季窈想起严煜以前说过的话,摸着下巴徐徐道,“琮之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曾去苗疆待过一段时日,或许这花带就是那时候带回来的也未可知,不算什么稀奇事。”
“琮之?”
杜仲蹙眉低声,季窈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没注意,在他面前唤了严煜的表字。
“啊……就、就是严大人。”她从杜仲手里抢回玉佩,神色上有些慌张,“你且歇着,我叫厨房给你煲些滋补的汤去。”
“站住。”杜仲垂眸,浓密睫毛遮盖他眼中黯淡,声音也低下去,“他为何要将祖传的玉佩给你?”
问出这话像是用尽了他全身力气,季窈站在门边扭捏一阵也不见他抬头,耳边只有女娘模凌两可的回答。
“还能为什么……”
也对,还能为什么。
杜仲从几乎快要窒息的伤感之中回过神,深呼吸,喉结上下滚动之余,苍白面色上更添三分悲戚。他仍是不看她,只是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空壳一般冲着面前的空气无力问道,“你也喜欢他?”
“嗯。”
连留给他想象的空余时间也没有,她立刻答来,干脆利落,“我喜欢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可以拍着胸脯对他负责的那种喜欢,较之前跟南星小打小闹不一样。”
这一番话,堵得杜仲再没了多说一句的欲望。
是啊,都深思熟虑了,都知道和南星不一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比不上我,你且也给我一个机会可好”?
还是“别喜欢他,求求你,哪怕不喜欢我,也不要喜欢他”?
心中千言万语咽回肚子,杜仲眉眼低垂,最后别过脸去,将面容隐入黑暗之中。
“你出去罢,我要休息了。”
季窈知道他一向不喜欢严煜,既然不乐意听她说话,她也懒得再待。迈步出来,还没走到前馆,季窈远远瞧着京墨和蝉衣背对自己蹲在回廊前面的草里,上前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纸钱、元宝和蜡烛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喊出声。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
今日是她那亡夫的忌日!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京墨和蝉衣耸了耸肩差点反手朝季窈打过来,转身看见她以后这才继续着手上动作,将纸钱点燃之后扔进火盆。
“掌柜你大病初愈,身上阴气又重,用不着来沾染这些,只交给我们就是。”
商陆也抱着一叠铜币形状的纸钱走过来,饶有兴致道,“说起这个,前几日馆里头来了个陌生郎君,说是来寻人的,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眼熟得很。等他走了我才想起来,他同之前的赫连掌柜长得像极了!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暗示?说不定是赫连掌柜的魂附在他身上,提醒我们在他忌日这天记得给他烧纸。”
季窈伸出两个手指,弯曲指节在他脑门敲上一下,笑骂道,“好日子过多了,猪油蒙心!只听说过忌日托梦,没听说过专门走一趟,来提醒咱们烧纸的。难道是地府这几日菜价上涨,我那亡夫囊中羞涩了?哈哈哈哈哈哈。”
蝉衣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低头浅笑。
京墨目光流转,站起身来似有深意追问商陆,“他可有说他是来寻谁的?”
“这倒没有,”商陆揉着脑门,仔细琢磨起来,“他当时站在门口看上一圈就走,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等着我招呼,也就没顾上他。”
京墨眸色转深,没打算再问下去,“是吗。”-
既然他们已经烧了纸钱、做了祭拜,季窈便断了要去赫连尘坟上看看他的念头。入夜之后南风馆灯火通明,她虽然手上还伤着,帮着招呼女客们坐下这点子小事还是做得。
杜仲昏迷七日在床上躺到四肢僵硬,也披上外衫来到前馆三楼最左侧空无一人的雅舍,坐在正对外侧窗前,静静地看着她在大堂忙碌。
她若真的和那个严煜定了终身,之后自己找委蛇、回苗疆复仇之事也不用再告知她了,她已有她自己新的人生。
那里面没有他,他们终究不会是同路人-
夜逐渐深了,南风馆依旧歌舞声四起。彼时京墨正在前馆三楼,戏子们休息化妆的房间门口,替蝉衣检查他平日里用的那把古琴。
他一边调试琴弦,一边微微抬头,目光越过走廊尽头看向一楼热闹非凡的大堂,却突然瞧见众人身后背对着的那面墙上,一个纤长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双眸微眯缓缓起身,目光顺着雪白无暇的墙面徐徐上移。
商陆在二楼忙着招呼女客,同样也被身后一闪而过,风一样的黑影惊动,转头回看却什么都没有。回想起今天这个日子着实特殊,自己下午忙着同季窈等人闲聊胡扯,任由季窈拿一个死人做玩笑话也不阻止不说,甚至没有亲自烧一些元宝蜡烛给那位赫连掌柜,后背不禁泛起阵阵凉意。
不行,赶紧表示一下,否则要真被粘上就麻烦了。
他赶紧低头从钱袋里摸出数十个铜板,顺着二楼窗外抛洒进后舍池塘里,对着池塘以及天边明月暗暗起誓说道,“赫连掌柜,当初是你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还教我算账、接客之道。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你却与我师父无异……师父在上,你一路走好,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师娘的。”
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并未注意到二楼窗外那道黑影身形明显僵直起来,随后“刷”的一下又爬上三楼,消失在二楼窗外。
三楼雅舍,杜仲被窗外微风扑面自觉身上发冷,正起身到窗边准备将窗户关上,手刚碰到窗几木制栏杆,静悄悄的窗外却隐约听到有人喘息的声音。这声音此起彼伏,与池塘中蛙鸣声混为一体,极难察觉。
接着一股香茅草的味道钻进鼻腔,杜仲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熟悉面孔。
难道是……
那道暗影蛰伏在三楼屋檐下,因为心中忐忑缘故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微乱。他看着里面伸出来那只瘦到皮包骨却依然爬满青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又收回去,接着杜仲清雅俊美的面容出现在窗边,对着无垠月色,柔声说道,“赫连大兄,今日是你忌辰,奈何我重伤未愈,无法到你坟前为你上一炷香。我知晓你心中牵挂,特意来告诉你:兄长尽可不用担心,嫂嫂跟了我,你一切放心。”
他说完这话,目光若有似无斜扫而过,眉宇间薄带几分讥笑撤身,双手扶住窗户,做出想要关窗的姿势。
就在窗户即将完全关上的瞬间,那道身影果然按耐不住一跃而下,以右肩撞开窗户跳到屋内,径直朝着杜仲作势而来,双手长伸掐住了他的脖子。
“什么叫嫂嫂跟了你,我一切放心?就是跟了你我才不放心呢!我走的时候你如何同我说的你都忘了不成?好你个杜仲,白眼狼!还有商陆也不是个好东西,照顾我夫人?指不定就照顾到床上去了……我真是瞎了眼,连你的话也信……呜呜呜……”
杜仲看着面前身材高大,面容与旧人有五分相似的男人掐着自己脖子将自己按在地上,实则双手根本没有用力,而是陷入自己的情绪中,一边抱怨一边抹眼泪,忍不住笑出声,牵动胸口剑伤撕裂般痛起来。
“哈哈……果然是你。”轻轻将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双手拨开,杜仲从地上坐身来,捉弄人的表情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
“赫连兄,好久不见。”
听他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竟不见丝毫犹豫,让他生出一种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换脸的错觉。赫连尘愣愣然起身站好,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恍然。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郎君手指揉了揉鼻尖,眼神满是促狭,“我所认识的人中,惟赫连兄一人喜欢吃那香茅草烤鱼。”
他这么一说,赫连尘想起自己晚上可不就是在东街那家南诏国人所开饭馆里吃的香茅草烤鱼?意识到他可能早就发现自己藏身窗外,赫连尘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眼含期待看向杜仲说道,“所以,你方才那番话,只是想引我现身,并非实话?”
拜托,请一定告诉他,他那貌美倾城的夫人跟自己面前这个人模狗样啊的结拜义弟毫无干系,否则他就要怄气而死了!
杜仲看出他眼中渴求,心中怅然若失。
前脚那个叫严煜的小白脸还杵在那里,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赫连尘换了一张脸又回来,真是头疼。
郎君敛住笑意,淡然凝他,“自然只是玩笑话……赫连兄,你这脸……”
听他如此说,赫连尘总算松一口气,摆摆手找了张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解渴,“你还好意思问?我当初听你所言,诈死之后去到什么劳什子青云山,找什么神医‘燕鬼手’换脸,问遍山上山下的农户、猎户和采药人,都说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名号。”
这是自然,因为这个名字根本就是杜仲随口胡诌的。
当初他引导赫连尘去到苗疆圣山偷盗宝物,不过是为了让他替自己寻到万蛊蚕衣和寻找委蛇的指引物。后来知道尤猛从苗疆赶来龙都抓人之后他立刻建议赫连尘死遁避祸,让他去找什么神医换脸,其实不过是拖延战术,打算从他府上找到万蛊蚕衣后就离开此地。
谁知不但万蛊蚕衣失效报废,他还从苗疆带回了季窈。
以至于纠缠到现在。
“那你这脸,又是找何人换的?”
赫连尘听门外吵闹声不断,心里头惦记着季窈,起身往外探头,随口答他,“我打听到药王谷有个叫风雪无双的女医师会换脸之术,就找她去了,哎说起这个我真是不得不多说两句,这换脸真是太疼了,伤筋动骨,去筋抻皮,疼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几度昏死过去。加上后面恢复、保养期冗长,否则我哪里会等到现在才回来……诶门外有声音,是不是我夫人在外头……”
杜仲哪里敢放他出去找季窈,赶紧又把人拉回来说道,“如今可不是你们夫妻相认的好时机。苗疆人这段时日又在四处搜捕你,听说是下了要取你性命的死命令,还是先躲起来要紧。”
“这都躲了一年了,还要如何躲?”他俩一人推一人挡,在房里拉扯起来,“离开的这一年,我实在想念夫人。就算要走,你且让我见她一面再走。”
一口一个“夫人”听得杜仲烦躁得很。
“你俩一没拜堂,二没登记户籍,谁认你们是夫妻?赶紧走。”
说罢他瞧见赫连尘变了脸色,知道自己言辞太过,不小心将真心话道出,赶紧又补充道,“我是说,她以为你死了都一年了,这会子突然有个看长相完全不认识的人拉着她叫夫人,怕是只会吓着她。且这一年她脾气长了不少,会伸手打你、揍你都说不定,到时候若是引得官府和苗疆人注意,你就更别想走了。”
“官府?”赫连尘听着这两个字反而怯懦起来,松开杜仲问道,“官府也知道我在这了?”
他前朝皇帝遗孤的身份,单只有杜仲一人知晓。其他人虽然知道他姓赫连,与前朝皇帝赫连元雄同姓,却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杜仲虽然不知道京墨的具体身份,但单从李捕头和严煜对京墨恭敬的态度也不难看出他一定与朝廷有关,所以赫连尘此次回来,暂时也最好不要惊动京墨。
“对,京墨近日与衙门里的知府和捕头走得颇近,你若是暴露身份,等同于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想起敲门声,京墨温吞中带上一丝锋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杜郎君,你在里面吗?”
糟糕,说曹操,曹操到。
京墨轻功极高,是以他走到门口,门内二人丝毫未曾察觉。
看着赫连尘表情露怯,杜仲顺势打开窗户,让他赶紧走,“万蛊蚕衣还放在菩然寺后地窖里,你且先将它偷偷送回苗疆圣山里,解除苗疆人对你的通缉令,官府这边我替你想办法。”
“好。”不愧是他结拜过的好兄弟!赫连尘迈步爬上窗台,感激看他一眼,一个纵身跳下,消失在南风馆三楼。
下一瞬,京墨听见门内异响直接踹门而入,只看见杜仲一人长身玉立,和他身后洞开的窗户。
“你放他走了?”
杜仲低头整理衣衫,越过面前人欲回房休息,被京墨拉住也面不改色,“这屋子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京郎君莫不是错把风声当作外来人了罢?”
京墨眯缝双眼,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晓你方才在见谁。杜郎君,我且告诉你,之前替你解决苗疆人、隐瞒你苗人身份已经是你我认识这一年以来,我将你当作兄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但凡我发现你有任何危害到神域朝廷的行为,我京墨必定第一个站出来与你为敌。”
说罢他不等杜仲回答,甩开郎君胳膊转身离开。
片刻后,一支红色的烟火自南风馆后舍回廊处窜上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绽放出一朵突兀的红花。不一会儿一个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京墨面前,他附在其耳边悄声说来:“赫连尘现身龙都,可能面容较从前已经有所改变,你们尽量按照身形和近日内出现在龙都城中的陌生面孔这类信息去城里打听,务必尽快找到他。”
“是。”
看着暗卫从回廊屋檐离开,京墨转身抬头,与三楼窗边正一边摇扇,一边低头看他的杜仲对上眼神。
谁也没有退让。
第168章 第六个人 女主子。
对于赫连尘短暂的出现,大概只有季窈毫无察觉。她抱着青底白花的小包袱随严府家丁指引走过穿堂,往严煜书房的方向来。
二人尚没到东厢书房,耳房里走出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岁的缠头老妇,手里端着像是刚洗好的衣服走下台阶,瞧见季窈垮了脸。
“这风月楼的掌柜怎的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知府府宅也是任由闲杂人等可以出入自由的地方?”
同严煜自打认识开始,这府上小厮、医女对她态度尚可,算不上殷勤,但也绝不似面前老妇一般竖眉瞪眼,对她做风月生意的身份直言不讳。
幸好家福司是个有眼力见的,看季窈面露囧色立刻出言袒护:“主子特意吩咐了,以后季娘子来不用通传,直接引进来就是。”
老妇盯着季窈一步步往里走,目光始终带着敌意,“狐媚子的花招就是多,咱们自小在上等松烟墨里泡大的主子哪里招架得住……”
还是换做其他地方,季窈早数以十倍的还嘴怼回去,可如今她不知道这个老妇与严煜是何关系,万一吵嚷起来,日后再见倒让严煜难做。听见动静的彩颦提裙从书房内迎出来,拉着季窈往里走,回眸瞅一眼老妇,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季娘子是严大人的客人,江嬷嬷有怨言尽可向严大人说去,别在这里嚼舌根,小心烂舌头。”
说罢她低头扶着季窈迈过门槛,附在女娘耳边轻声,“江嬷嬷原本是服侍严大人祖母的,因着小时候帮着带过严大人一段时日,做的菜也最得大人欢心,是以大人上龙都赴任之时,家中人怕严大人在吃食上不习惯,就让她一起跟着来了。她仗着一层关系,家里又刚好有个小严大人两岁的侄女,原本是打算等严大人娶了正妻之后配给他做妾,再不济做个通房都好,总归靠着自己让家中后辈都能攀附上严家。可如今她看见季娘子你了,以为自己侄女妾室的位置不保,自然不待见你。”
说到这她突然提高声调,故意朝着身后江嬷嬷的方向大声道,“她哪里知道,咱们季娘子以后是要做知府夫人的,哪里看得起什么妾室之位?只怕日后,就算你肯点头让咱们主子再娶,主子为讨季娘子你欢心,自然是谁也看不上、谁也进不了这个门的。”
江嬷嬷吃瘪,要说一个风月楼的掌柜能配给从四品朝廷命官,简直匪夷所思。她索性将木盆放在地上,叉腰吼回去,“就凭她也想做知府夫人?痴心妄想!莫说咱严家家主老爷和夫人第一个不同意,头顶上还有老夫人!世代书香门弟,门槛高得很,姑娘去外头打听打听,谁家高门望族家婚配是如此儿戏的?”
什么叫她痴心妄想?
不行,忍不了了。
季窈气得鼻孔瞪大,甩开彩颦的手转身回来,凑到江嬷嬷面前用下巴看她,“狗眼看人低我今儿才算是见识了。我够不够资格、配不配得上也是你一个外人可以随意评判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家主子天天金啊、玉啊的送到面前来讨我的欢心,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眼。在说什么嫡庶、妻妾之分,在我眼里更是狗屁!你若真心为你侄女好,到底给她找一个真心爱她、疼她的夫君才是要紧事,别光惦记着那点子光宗耀祖的私心,正经把小辈们后半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才好!”
江嬷嬷被季窈一顿说,自觉在家丁和彩颦这几个晚辈面前丢人,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指着季窈结结巴巴道,“你……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小娘子?什么情啊、爱的挂在嘴边,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写……待我将此事写信告诉老夫人,看她如何教训你……”
话没说完,严煜写完书信放心信封,迈步从书房走出来,一把揽过季窈腰身将人往自己面前带,眸底既带着柔情,眼尾又掺杂冷漠,“祖母那边我自会写信告知,不劳嬷嬷操心。你若是对我的安排心存不满,尽可收拾东西回江南。看在你我主仆一场,我一定会给你安排好车马和一路上的吃住,尽可放心。”
“主仆一场”四个字简简单单,提醒江嬷嬷不要过界。确认季窈脸上委屈稍稍消退,严煜侧眸看过来,眉眼下压道,“但若你还想留在严府,就必须接受季娘子日后会成为女主子的事实。今日类似的话,我以后都不想再听到。”
说罢不等江嬷嬷再开口分辨,他轻轻牵住季窈的手,带着人直接往门口而去。
“这是去哪儿?”
少年郎低头凝她,神情爽朗,“不是怀疑莫氏吗?今日就带你将莫氏和孙妈妈重新提审,看看她们是否还有所隐瞒。对了——”
他目光落到季窈怀中包袱上,“你今日来找我做甚?”
她稍稍将包袱打开,露出里头两套衣裙,“之前穿走你和彩颦的衣裳,特此来归还于你。你的那套已经洗好了,彩颦的我新买了一套款式、面料差不多的,估摸着她应该会喜欢。”
她还替自己洗衣服了?
严煜心头一阵甜腻上涌,抓起她之前手上的那只手反复细看,心疼道,“衣裳穿脏扔了就是,你手上伤口沾了皂角恐影响结痂,只丢开手才好。况且就算日后成了亲,也用不着你亲自做这些脏活累活。”
她又不傻,他那身衣服自然是交给馆里头专门雇来浣洗衣物的妇人去洗。这龙都城里做什么的都有,送货的脚夫、介绍活计的牙人、送信的步递和专门替大户人家筹备宴请的四司人,自然也有那臂力惊人的年长妇人,靠给客栈、馆驿里头洗床单被褥,并掌柜、客人的衣服谋生。
季窈听他句句不离成亲,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忍不住抿嘴偷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看着严煜吩咐彩颦把包袱接过去,其中特别嘱咐要将他的那套衣服放回卧房,好好收着。
两人上登车上马,一路往衙门里来。
入夏回暖的日子,太阳也亲和近人。季窈看严煜眼皮掐架,似是昨夜没有睡饱,忍不住伸手抚上他面上黑眼圈。
“又熬夜看卷宗了?”
她温凉掌心贴在自己面上冰冰凉凉,舒服得很。严煜顺势捧住她的手,不断在她掌心轻蹭,“近日龙都城附近春旱灾情加剧,我这几日白天在田间走访,只能晚上回衙门查看卷宗,少不了还要操心提防着村户农民求雨祭祀。一天不下雨,我一日睡不安生。”
民以食为天。庄稼地里死秧苗,便是从最根本处让老百姓悬心吊胆。季窈将他手略按住,柔声道,“那你今日就先休息,莫氏和孙妈妈明日再审也是一样。”
看着她关心自己,严煜笑着摇头,“不一样。莫氏的儿子前日斩首,人头已经落了地。短短两日光景,她在牢里已经两次寻死未遂,被狱卒发现及时,救了下来。若再不审,难保她下一次寻死是什么时候。”
听着也着实是个可怜的娘亲,“就不能晚几日再砍她儿子的头吗?”
少年郎双眸平静,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窈儿看着那莫氏伤心欲绝,动了恻隐之心,殊不知被她儿子失手烧死一家四口,痛失儿子、儿媳以及两个孙儿的老人又何尝不是声声泣诉、夜不能寐,直等到杀人凶手人头落地的那一刻,给枉死之人一个交代才能安眠。我若因为查莫氏一案延缓斩首,一样会有人因此伤心。国律法规有时就是如此,看似无情,实则处处都在替百姓考虑。”
季窈头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待命案,一时间没办法完全消化,似懂非懂点头,心里对严煜的崇拜又更深一重。
两人到了衙门,她还若往常一样换上仵作的衣服站在一边,与其他衙役一起站在堂上,等待官差将莫氏和孙妈妈带到堂前。
孙妈妈平日里养尊处优,在牢里待上几日吃不好也睡不好,脸上厚重脂粉褪去整个人看着衰老不少;莫氏两次寻死未果,额头上缠满白布上面隐隐渗血,跪在地上了无生气。
两人按照流程,先是将尤伶被杀当晚各自的行踪又重复一遍,接着便等待问询。
严煜端坐其上,一拍惊堂木,先向孙妈妈问来,“嫌犯孙氏,你说你那晚时在暖春阁打烊之后来到东郊别院,并且在门口正好撞见离开的莫氏。而根据你阁中其他人所言,当晚暖春阁丑时打烊,你从暖春阁步行至东郊别院至多两盏茶时间,所以你在别院门口撞见莫氏的时间理应在丑时二刻前后,你可认?”
孙妈妈没什么精神头,耷拉着肩膀歪着头,虚弱道,“回大人,我那晚喝得烂醉,真记不清了……但我确实是打烊之后才出来的,为掩人耳目既没有叫人备马车,这么晚了也找不到轿夫,就只能摸黑走过去……就算不是丑时二刻,也只会更晚,不会更早。”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少年郎目光一转,落在同样郁郁寡欢的莫氏身上,“嫌犯莫氏,你可都听清了?”
老妪眼神呆滞,一点求生的欲望也无。她沉默一阵不搭话,发现严煜竟然也愿意就这样等着。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只好点点头,应了声“是”。
“那你还不认罪?”严煜再次拍响惊堂木,声调提高,“之前你说自己离开东郊别院去追周通判的时辰约莫在子时一刻,可如今孙妈妈口供却说丑时二刻之后才在别院门口撞见你正好离开,这中间相差整整一个时辰,你还说自己没有说谎?分明就是你在周通判离开后去到尤伶卧房将她捅死又毁容,然后才在丑时之后离开,你就是杀人凶手!”
莫氏如今一心求死,根本不在乎严煜到底要如何治她的罪,面对她与孙妈妈证词上有明显出入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跪在堂前,头也不抬。
“是我做的,求大人赐死。”
听她认罪,堂前所有参与此案的官差衙役,包括同跪着的孙妈妈都松一口气,以为可以就此结案。
自己身上少背一条人命,就算流放边陲,也至少比人头落地要好。
季窈自然也看出她赴死之心,着急插话道,“人命关天不是儿戏,莫氏你如此草率认罪,就不怕下地狱之后被尤伶的冤魂缠上,说你包庇凶手,罪无可恕吗?”
莫氏听完仍旧不为所动,一尊泥塑像似的跪在那里,垂眸不语。严煜冷脸抬眸,想出一个法子。
“莫氏,你若全力配合,如实说来,我可以考虑在此案了结之后将你儿子的尸首交还于你,到时候你随便去何处,随便怎么寻短见都没人管你;但你若还像现在这样拒不配合,一心求死,那我便要将你儿子的尸首挫骨扬灰,叫你们不管凡间、地狱,是死是活,都不得相见!”
一听到严煜要把她儿子的尸首挫骨扬灰,莫氏脸上立马有了反应。她抬眸含泪,红着眼眶开始给严煜磕头,一声一个响,听得季窈浑身汗毛倒竖。
“大人不要、不要啊!”她磕破额头,枯槁凹陷的面颊蒙上一层薄灰,“我说、我什么都说!那晚我真的只是砸了那行首,确认她没有呼吸之后就立刻追出去了。在城门将周通判拦住时城门上好像还有个官差大人看了我们二人一眼,大人若是不信我也不信周通判,可以把东城门上那晚值守的官差叫来问话!”
不一会儿,那晚驻守城门的守卫和周通判都被带至大堂,三人面面相觑,守卫点头确认。
“回大人,那晚我确实在城门上看见此二人在门下争吵。”
“那时什么时辰?”
“子时一刻。”
“你为何如此确定?”
“回大人,因为我每日都是子时交班。那天我吃坏肚子多跑了两趟茅房,与我交班的兄弟还抱怨说我那日害他多执了两盏茶功夫的勤,让我改日找机会请他喝酒赔罪。他刚走我就在城门下看见了这两个人,所以记得很清楚。”
这下轮到孙妈妈不淡定了。她闻言抬头,也学莫氏开始匡匡磕头。
“大人明察!暖春阁里的姑娘和龟奴都可以证明我是在丑时之后才出的门,绝对没有说谎!我既在这之后才在别院门口撞见莫氏,那她就一定不会是子时离开!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莫氏心里只有她那个不争气儿子的尸首,双眼猩红扑过来掐住孙妈妈的脖子,被衙差拉开还在嘶吼,“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你这个杀人的惯犯,你才是谎话连篇!”
两个年过半百的女娘就这样在堂上撕扯起来,谁也不让着谁。顾及到切身利益,甚至是生死,季窈看她们都不像说谎,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趁堂上众人都在拉扯嫌犯,季窈上前两步,严煜立刻心领神会附过耳来,听她低声说道,“会不会,他们都没撒谎,说的都是实话?”
严煜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挑眉凝她,“窈儿的意思是……”
“咳咳,”到底是刚谈恋爱的人,如此正经场合他还有心思这样唤她。季窈不太习惯,咳嗽两声才继续说来。
“莫氏的确在子时一刻已经离开,而孙妈妈丑时二刻前后也确实在别院门口看见有人离开,所以——孙妈妈看见的人,有无可能并非莫氏,而是藏在暗处,尚未被我们发现的第六个人。”
严煜眉心轻跳,坐直身体看向堂下争执不停的孙妈妈呵斥道,“还不住口?”
少年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一支利箭似的从堂下混乱不堪的众人之中带风扫过,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孙氏,你且再将那晚在别院外看见疑似莫氏身影的情形说来,事无巨细,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两个犯妇对视一眼,孙妈妈敛声屏气,低头一边回想一边开口缓缓道,“那晚……那晚我贪杯醉酒,从暖春阁行至东郊别院门口附近时远远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里头出来,拐弯进了竹林……我因尤伶拿锦瑟一事相要挟生怕被人瞧见,看见那人出来就赶紧止步下蹲,在草丛里躲了起来,直到她离开我才站起来,当时蹲得我脚都有些麻了……”
说来说去拢共不过还是那几句,季窈没了耐心,不顾在场还有许多陌生面孔,开口直接问来。
“细节、细节,那人身形多高,是胖是瘦,头上可有缠带发饰,白色衣衫上有花纹没有?”
在场诸人中,不乏像驻守城门的守卫一类人。他们头一回见季窈,听她声音细软柔尖,乍一看以为是个十五、六岁,身量未足的少年,仔细瞧她眉眼娇媚、耳垂带孔方知她是女娘,气质倒与她男人装扮不太相衬。
结合方才她与堂上坐着的知府大人交头接耳、状似亲昵,饶是有一肚子疑问,也一个字不敢提。
孙妈妈沮丧垂头,抓耳挠腮又陷入回忆之中,“我那晚喝得走路都不稳,哪里看得清这些……约莫也就普通女娘身高罢,一头黑发披散在腰际,活像个女鬼……离得太远,衣服上花纹实在看不清……”
正苦恼之际,她眼珠子转动几圈突然“啊”了一声,张着嘴抬头说道,“我想起来了,她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像是左腿不太利索,会不会也跟我一样,从尤伶那屋子走出来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了?”
莫氏哪能容忍她当自己面随意揣测,赶紧争辩道,“我可没有崴到脚。”
季窈和严煜立刻同时看向静候在一旁的城门守卫,黑瘦小伙接收到眼神示意一个滑跪,中肯答道,“回大人,我那晚看见这老妇的时候,她行走自如,并未发现有跛脚和瘸腿的迹象。”
季窈见莫氏以布巾缠头,两鬓稍稍瞧见些许白发,为验证自己的猜测,她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扯掉莫氏头上布巾,连同鬓间一根木头簪子一同拔掉。看着莫氏夹杂着白发的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她双眼倏忽间瞪大。
“你的头发怎会……”
众人面前,莫氏一头长发只到后腰脊背处就戛然而止,参差不齐的缺口显示她的头发明显被人用剪子绞断。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神域人将断发视为不孝。莫氏慌张将头发又包裹回去,面色一片悲戚。
“自我儿入狱,我便四处筹钱打点关系,每日从早到晚做活,一刻也不曾歇。冬日里头痒难忍,我又抽不出时间梳洗,是以就……就偷偷将头发绞了,也免得入夏以后生虱子。”说到这她淡然叹一口气,眼神空洞像是自言自语,“把儿子养成这样,我这头发绞与不绞,世人看我孝与不孝,下了地狱终究是要向先祖赎罪的。”
慈母多败儿,莫氏一家落得如此境地,在场众人内心唏嘘,各有感叹,皆低头不语。严煜自一片沉寂之中缓缓起身,目光坚定道,“无论如何,如今结合堂下三人证词,足以证明莫氏并非孙氏那晚撞见从东郊别院走出来的白衣女子,此案还有隐藏在暗处的第六个人。本官宣布,立刻重新开始排查所有与尤伶相关的人,一定要把第六个人给我找出来。”
第169章 恶意暗藏 可是她死了!
随着案件发还重审,许多先前已经被排除在外的嫌疑人又重新进入官府视野。
暖春阁行首银欢和素言,一个早在尤伶夺魁当日就对她起过歹念且往她床上放过毒虫,一个甚至就是写信引起这一系列离奇接力杀人案的罪魁祸首。
但两人当夜从比赛结束之后到第二日尤伶死讯传来的这段时间都有人能证明她们一直待在暖春阁中,所以李捕头的重点又转为调查她们是否有雇佣其他女娘替自己行凶。
严煜根据以往经验推测,凶手会在杀完人之后将尸体面部毁容、割掉舌头,应该是对其容貌和言行极为不满,而根据暖春阁及青楼恩客们对尤伶的印象,一致将她比作佛口蛇心的蛇蝎美人。所以严煜依旧将查案重点放到暖春阁那些行首以及恩客身上,企图找出其中在当夜亥时到丑时之间,没有不在案发现场证明的可疑之人。
杜仲一方面担心赫连尘贼心不死,还是会背着他偷偷去找季窈,另一方面担心京墨的人会找到赫连尘,所以这几日每每确认季窈去了衙门,量赫连尘没有那个胆量敢进衙门之后,余下时间总是有意无意将京墨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确认菩然寺后地窖里先前放进去的那件已经损坏的万蛊蚕衣不见踪影之后,他看京墨这几日脸色也一直阴沉,估摸着赫连尘应该是成功逃走了。
如果他能活着从苗疆回来……杜仲自己目前也是一身腥扫未除,骗他“要帮他重夺神域帝位”的话日后再说。
石万乔那日疑似探查到委蛇栖身的洞穴,进去查看发现里面残留些许金色鳞片和许多被敲断、打碎的石块之余,就以此洞穴为中心,向外发散的就近之地继续摸排。据他来报,他的妻儿带着石长老已经安全抵达京都,目前就住在人口最为繁密的闹市附近。
大隐隐于市,就算后续楼元应再派人追到京城,也不敢在京城地盘上过于放肆。
提审莫氏和孙妈妈有所收获的第二日,季窈起个大早准备跟李捕头一同再去暖春阁问询,到了青楼门口瞧见正好娇容抱着一大叠书信到门□□给一个头戴璞头帽的小郎君,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他接东西的手,厉声道,“你们在做甚?这是谁的书信?”
娇容被她疾言厉色吓得不轻,手缩回来的同时无人接信,无数白纸信笺随风翻飞,引人注目。
“季掌柜……这些都是尤姐姐的书信。”
尤伶的?
“如此重要之物怎可以随意交给他人?李捕头知道吗?”
一提到官府的人,不光娇容瑟缩得更厉害,身后不知哪家的小厮也作势要跑。她一手抓着一个人,娇容只好推脱道,“李捕头只说要将阁中所有可疑之人的物品收好,并没有交代尤姐姐的东西如何处置……再者、再者这些书信是胡郎君托他家中小厮来要的,与我无关!”
季窈听明白过来,回眸转身的同时娇容挣脱开她的手跑掉,换面前小厮连连摇头否认,“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替我家少主来这些东西,他听说花魁被杀一案有新进展,着急查案。奈何这几日身上不好,连床都下不来,才叫我跑这一趟的!”
胡见覃病倒了?
说起来,或许胡见覃才是最了解尤伶的那个人,毕竟从命案发生到现在,尤伶身边妈妈、姐妹、恩客一个个倒戈相向、露出真面目来,只剩胡见覃依旧情深似海,日日守在衙门外等着凶手认罪伏法的消息。
别的不说,当初第一个浮出水面的书生赵恒,便是在他的悬赏招贴恐吓之下才露怯出来认了罪。
关于那个尚未躲在暗处,没有被挖出来的第六个人,胡见覃会不会知道些什么?万一他还认识尤伶进青楼之前的亲人也说不定。
璞头帽小厮被季窈拿住站在街上正满脸慌张,女娘忽的撤手后退两步,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弯腰将地上翻飞的信笺一一捡起来,“此书信为命案证物,轻易不得带走,不过借给胡郎君一阅还是可以的。既然你家少主子病着,我便随你一同去瞧瞧他。”
两人整理好书信正拍灰,杜仲从身后一把将季窈的耳朵揪住,拉着她往旁边靠,蝉衣跟在身后笑而不语。季窈一路直呼“哎呦哎哟”,甩开他手之后捂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眉眼下压,“做甚揪我耳朵?”
杜仲瞪一眼“好了伤疤忘了疼,尤猛的事刚过去几日你又如此张扬,招摇过市不说,还跑到这种烟花柳巷里来了。”
“烟花柳巷又如何?咱们自己开的就是烟花柳巷,做的就是烟花柳巷的生意。”
“可这里全是些下流好色的男人!”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季窈这才发现,暖春阁门口进进出出的男人们都不约而同朝季窈投来示好的目光,有的甚至在她身侧不远处停步驻足,见她看过来立即吹了吹口哨,龌龊眼神像一条腥湿的舌头一样舔在季窈脸上,恶心得她五官都挤到一起。
“我、我也是想来帮着查案嘛……”
“严煜是死了还是残废了,要你来这种地方帮他查案。跟我走。”
眼看自己要被强行带走,季窈赶紧好声讨饶,“诶诶诶,我这就要离开,跟着往别处去。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不会嫌弃我麻烦,要是我开口让你陪着,你都愿意的,可还记得?”
她松口要带上自己,杜仲脸色稍稍缓和。
“去哪儿?”-
清河坊胡同口进来,把手右边第一间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侧面连廊探出头去能将整条坊间的万家灯火收入眼帘,视野最佳。
璞头帽小厮领着季窈、杜仲和蝉衣行至门前站定,青铜兽首门环叩响乌木大门,看门的老叟将门徐徐打开。
“这是你们少主的家?”
三人跟在小厮身后,穿过垂花门进到二进院正房门口,不往那正房里来,反而转向西厢房而去。联想到小厮唤胡见覃作“少主”,看来胡见覃的爹才是胡家的正经老爷。
一路上季窈看身边走过丫鬟、仆人不少,整座院落古朴雅致,倒比东郊别院看着更大些。小厮亦看出季窈眼中疑惑,笑着解释道,“咱们胡老爷家里世代经商,据说往上数两辈还做过皇商,专给宫里娘娘供给织物、锦缎,后来家道中落,看老祖宗情面上,在户部徒挂虚名。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衣食上从来不曾短缺过。”
那就有意思了。
季窈抿唇讥笑:“那为何胡郎君看着倒清瘦得很,像是每日三餐都要饿上两顿的样子。”
“少主身子一直都算不上好,打娘胎里带先天不足之症出来,吃多少脸上都不见长肉。加上他在吃穿打扮上从不上心,外人大多以为他是个穷酸人。”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多言,噤声转头道,“咱们老爷经常在外奔走应事,不常在家。少主这几日感染风寒,早晨服药之前还吐呢。”
他躬身敲门,里头胡见覃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小厮进门之后将床上人扶坐起身,借窗外日光照拂,季窈瞧着他面色较之前对簿公堂的时候又消瘦几分,像是被人榨干了精气的行尸走肉。
“季掌柜来找我,可是为伶儿一案又有新的嫌犯出现一事?”
他果真消息灵通。
“不错,如今案子查得七七八八,其中细节你既然已经打听到,我也不过多赘述。我只问你,除如今大牢里关着的那几个不谈,你可还知道有其他人对尤伶有恨之入骨的?”
或许恨之入骨四个字较胡见覃看来都有些难以接受,他咳嗽两声,软弱无力地摇头。
“再有旁的男人,伶儿与他们皆不过都是逢场作戏,从未同我一般承诺过地久天长。”
接下来他好像着了魔似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起自己与尤伶坚若磐石的感情来,并且坚称尤伶没有对其他人动真感情,也从未玩弄过其他男人的感情,所以不会有其他男人舍得如此对她。
“那女娘呢?除开暖春阁里的行首,她是否还与其他外头的女娘结怨?”
要他说尤伶的坏话或许有些难,静候在一旁的小厮见众人安静不语,附到季窈耳边悄声。
“那尤伶脾气一直不好,走到哪儿都会得罪人。仗着自己在各行各路都有熟人,出了门谁也不放在眼里。饭馆的、客栈的,首饰铺子还有卖货郎,哪怕是街上打铁匠都被她得罪了个遍。”
这种情况就算时有发生,能卡在莫氏和孙妈妈之间如此精确地把控行凶时间,也一定会是对尤伶的行踪十分了解的人。
没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季窈简单道谢之后跟在杜仲、蝉衣身后转身欲走,身后却突然传来胡见覃疑惑的声音。
“咦,这位小郎君看上去很是眼熟。”
三人转身回来,看胡见覃的视线落在蝉衣身上,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蝉衣全程面容冷淡,双手抱胸将佩剑拿在手上,甚至没打算解释自己不会说话。
“胡郎君,你是说你见过蝉衣?”
“蝉衣……这个名字倒是头一回听说。”胡见覃思忖片刻,仍开口问蝉衣道,“你可曾去过落雁谷?”
原本不假辞色,将胡见覃完全当做一个被女人骗得团团转的蠢货的黑衣少年在听到“落雁谷”三个字的时候双眼倏忽间圆睁,面上一片错愕之余立刻冲到床边将胡见覃从床上拎起来,杜仲赶紧上前阻止,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问胡见覃道:“你也去过吗?”
胡见覃惊魂未定,猛的喘气呼吸几口才缓缓点头,“嗯。两年前秋末,随爹娘到雁荡山上寺庙进香的时候,顺道在落雁谷里游玩过一回……这位叫蝉衣的小郎君,与那时谷里一对夫妻身边的小少年有几分相似。”
光是看蝉衣的反应,季窈也知道多半被他说中,蝉衣确实与什么落雁谷有关系。
三人再次拜别胡见覃,迈步走出来。
季窈看蝉衣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侧眸小心翼翼开口问来,“你见过他吗?”
回应她的是淡然的摇头。
从蝉衣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习惯性看向杜仲。郎君眉峰上扬,略停下脚步避开蝉衣,轻声道,“两年前,赫连兄在落雁谷里救下蝉衣,那也是他与他师父师娘,门下其他弟子一起长大的地方。”
相比其他人,她与蝉衣日常沟通最少,毕竟他跟谁都“沟通不便”。晚上生意好的时候她偶尔忙不过来,免不了看见谁就使唤谁,而蝉衣总是好脾气一一应承下来,将事情解决得很好,适合年轻最轻,却最可靠的人。
关于他的身世遭遇,季窈也是从京墨和南星那里听来的,对外她只装不知道。
他在季窈眼里就好像一尊璆琳琅环,看上去坚韧冷漠,实则通透澄澈,一碰就碎。
她总忍不住怜悯他。
三人悻悻然走出来,还没到门口,季窈忙了一上午一点收获也无,别提多丧气,忍不住伸个懒腰大声道,“啊!到底上哪儿找那个瘸了左腿的女人去啊!老天爷你帮帮我!”
不成想身后跟着将三人送出来的小厮听见这话突然愣住,两步走到季窈面前,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好像见鬼了一样。
“原来你们在找瘸了左腿的女人!?”
他超乎寻常的反应引起三人警觉。季窈上下打量他,能看出他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嗯,怎么,你知道?还是说你想到什么了?”
小厮目光陡然下移,先是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生怕被府里其他人看见,接着又自言自语否定道,“不是不是,没有的事,是我胡说八道……”
杜仲没那么好的耐心,拎起他的衣襟使其双脚离地,脑袋一歪沉声命令他,“胡说八道也得说!”
双脚再次落地的同时,小厮揉搓着被勒痛的脖颈两侧肌肤,凑到三人跟前,用极小的声音缓缓说来,“少主子一家在故地渠阳居住时,曾与一姓岑的人家定下亲事。这岑家是开武馆的,说是待他们家长女岑半春及笄之时就与咱们少主成亲。可后来那岑小姐行及笄礼前夜从家院子树上捉猫儿摔下来,摔断了左腿,加上老爷刚好在龙都谈好一笔长期的大买卖,准备带着夫人、少主迁来龙都常住,这婚事就算是黄了。”
“这怎么行?”但凡说起小娘子们的婚事季窈可就有话说了,她叉着腰,大声替那素未谋面的岑家娘子打起抱不平来。
“凭什么岑娘子摔断了腿你家少主就看不上人家了?那断腿难道是人家愿意的?再者人家才十六的年纪,什么样的伤好不了,你们他连等都不愿意等吗?”
被男方退婚一事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极大的侮辱,小厮啧啧辩驳道,“此事不怪少主,是老爷夫人先提的。说什么‘放着满天□□貌健全、贤惠温柔的女娘不娶,守着这个小瘸子做甚’。少主对那岑娘子倒痴情的很,临走还承诺她,等他在龙都安定下来就接她过来呢……谁知道一来龙都就碰上了尤伶那样的尤物,狐媚子似的,谁躲得过……”
“且慢!”季窈一拍手掌,面上一副满怀期待的表情,“你且说说,那岑半春有多高,平日里爱穿何种颜色的衣裳,梳哪种发髻?”
小厮摸着下巴,认真回忆起来,“……身高嘛,比季掌柜你高出约莫半个头罢……岑娘子活泼好动,她娘亲为约束她,多给她备的都是白色衣裳,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说,她最喜欢白色。至于这发髻我就没怎么注意过了,毕竟同少主一起瞧见她,听他们二人讲话的次数并不多……”
“那便是了!”季窈了然于胸,高兴道,“身量、衣裳、瘸腿,都能对上,隐藏在暗处,最终将尤伶残忍杀害并毁尸容貌的第六个人指定就是岑半春!”
她因为与自己定亲的胡郎君移情别恋,怀恨在心,一直在暗中跟着尤伶,伺机而动,终于在花魁大赛那日找到机会下手。
小厮满脸慌张,“不不不,肯定不是她……”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来,只说是我们自己查到的。”
说罢她兴致勃勃,巴不得立刻飞奔到衙门去告诉严煜,杜仲像捉一只猫儿一样拎着季窈的衣襟把人拉回来,凝目眨眼。
“能不能听人家说完你再说?”
就知道说她。
小厮感激涕零看杜仲一眼,又把声音放低,“真真不会是她,若真是她,那就太可怕了!”
杜仲和季窈异口同声道:“为何?”
“因为啊……那岑娘子死了!”
“死了!?”
……
季窈有片刻恍惚,反应过来以后眼神迷茫与杜仲对视,拉着小厮到门边悄声,“你别是久了没见人家,一时听信谗言,信口胡诌的罢?”
小厮看上去也是个嚼惯了舌根的人。见自己的话勾起众人惊讶情绪,效果达到,赶紧故作深沉摇摇头,重新夺回众人视线。
“去年年尾,主子一家回渠阳过年之时岑娘子将少主约到后山,当着他的面跳崖死的,尸身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都冻成冰棍了!”
第170章 瞬间杀意 谁都没有松手。
“岑半春的确已经死了。”
严煜将手中一份纸张泛黄的卷宗递给季窈,拉着她坐下,“原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自杀,岑半春因察觉到胡见覃移情别恋,起了退婚的念头,趁胡家回渠阳除岁之际,以借口归还他定情信物一由把人约到后山。据渠阳县丞差人送来的卷宗记档,当时岑半春以性命相要挟,威胁胡见覃不得退婚,她甚至愿意在嫁入胡家之后替胡见覃将尤伶从青楼里赎身出来,与她平起平坐。奈何胡见覃虽然是个喜新厌旧之人,对尤伶却动了真感情,说什么不愿意耽误岑半春,也不愿意辜负尤伶。
所以最后他拒绝岑半春后拂袖而去,刚走出去没两步,身后传来巨大的落水声,他才发现岑半春跳崖自尽,想救已经来不及。
事发之后岑家立马报了官,说胡见覃杀了他们闺女,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加上岑家丫鬟和胡见覃身上的书信都可以证明,确实是岑半春约胡见覃到后山,那段时间也确实多次说起‘若是退婚,她宁愿死’之类的话,官府无法定罪,这才放了胡见覃。”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里头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感情纠葛已经让季窈昏了头。
她看完卷宗,坐在太师椅上唉声叹气一阵,重新抬起头来,“诶,你说,会不会岑娘子和尤伶都是胡见覃杀的?”
“原因呢?”
“不知道。”季窈抿唇又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沉思,“可他是唯一与两个女娘的死都有关系之人。杀岑娘子是因为她以死相要挟,杀尤伶则是因为她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扯远了。”
严煜从她手中接回卷宗,顺着她的推论说道,“且不管岑半春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那个模仿岑半春的身形、动作杀人的凶手。若按窈儿的推断,杀人者是胡见覃,那他为何要在孙妈妈面前装作岑半春的鬼魂杀人?孙妈妈可从未见过岑半春,无论如何没办法把尤伶的死推到一个已经死了三月有余的私人身上;若不是胡见覃,那他此举到底是要把杀人嫌疑嫁祸到岑半春身上,还是让我们从胡见覃身上查到岑半春?
凶手难道不知道岑半春已经死了?”
少年郎口中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名字,如同念经一样萦绕在季窈耳边挥之不去,她忍不住捂着脑袋站起来,气馁道,“哎呀怎么一个杀人案查起来没完没了?显示牵扯出一个叫锦瑟的墙内藏尸,如今又是这个叫岑半春的女娘为情自杀……不会真如胡家小厮所言,这一切都是鬼做得罢?”
昨日在胡见覃家中,那小厮将岑半春与他家少主不为人知的丑事说出来后,一直吵嚷着“鬼来了”,“是岑家小姐的鬼魂作祟”云云。
若不是季窈当真见过鬼,知道它们虽然会在死后保持一部分生前的动作和行为,也会因为怨念身前显像化形,甚至操控周遭事物向靠近他们的人发起攻击,但绝对不可能做到使用利刃精准刺入尤伶腹部,且在她心里使用小刀将她面部毁容这样的事来,可能小厮的话她也会信。
说到这个,严煜唤李捕头再送进来一份招状纸,季窈低头看了两行,发现上面写着胡家小厮的证词。
“你把那个随从叫来问话了?”
他紧挨在她身边坐下,“他既然知道如此多事,传他来问话也应该。”
低头看去,招状纸上将小厮昨日所说关于岑半春一事又写了一遍,只是在最后部分加上了小厮对胡见覃日常生活中异常行为的揣测。
岑半春自杀之后,胡见覃也因此大病一场,直到开春被老爷夫人送回龙都将养半月,远离岑家的骚扰之后才逐渐好转。
回到龙都城后胡见覃继续瞒着老爷夫人与尤伶来往,平日里生活都十分正常。但偶尔他从暖春阁回来,尤其是身上脂粉味浓得扑鼻那几次,小厮和家中其他下人发现胡见覃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发脾气,将茶壶、酒杯连带房中花瓶、瓷器砸个粉碎,谁去询问都只会被大声呵斥出来。
所以小厮和下人们认为,其实自家少主对岑娘子的死耿耿于怀,自认难辞其咎,所以每每与尤伶私会回家之后难掩心中个愧疚,才会在房间里砸东西泄愤。
“没想到那胡见覃看上去斯斯文文,连在衙门里指责赵恒的时候声音都柔弱不堪,私下里还是个会发脾气摔东西的人,一般如此表里不一之人,最有可能在情绪失控之际做出杀人一事,琮之认为呢?”
“不无道理。我问过那个随从,他说尤伶被杀当晚,胡见覃亥时之前就已经回到家中就寝,房中蜡烛灭得早,是以家中其他奴仆也早早睡下,没有发现异常。不过,若真是胡见覃杀的人,他完全没有必要在最开始搞出重金悬赏的事来,找出赵恒,反而替那个书生洗脱了罪名。”
想起胡见覃又吵又闹,三天两头就来衙门问询,一副比谁都着急的模样,确实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季窈不说话了。
如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在眼前,但每个人也同时被排除在外。
再这么拖下去,她真要相信是鬼魂杀人了。
严煜侧眸看她愁眉深锁,专心思考的模样说不出的苦闷,眉眼温吞柔和,“想不到暂且先丢开手,午时快到,你饿了罢?西街来几个岭南人新开一间饭馆,其中荔枝酿虾被传得神乎其神,我们今日就去尝尝如何?”
说起吃的,季窈来了兴趣,“荔枝?就是话本子里唐贵妃非要吃的那种玉肉似的鲜果子?”
两人简单收拾妥帖走出来,刚到街上就撞见熟人。
杜仲带着商陆走在街上,两人手上提着竹篓,不知装的什么。商陆远远瞧见季窈同严煜在一起,看热闹不嫌事大主动打起招呼来,“掌柜!”
季窈看见杜仲的第一反应,下台阶差点摔倒,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两人面前来。
“好、好巧啊……你们这是去哪儿?”
再没有比此刻季窈脸上的笑容更假的东西存在了。杜仲蔑视着严煜,严煜冷脸看着杜仲,谁也不作声,一股超低气压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商陆忙着看热闹,提着竹篮只顾看好戏,笑够了才自觉开口道,“听说西街来了几个岭南人贩卖新鲜荔枝,我与杜郎君就去买了一些,想着回去做红盐荔枝饮,招待女客。”
边说着,商陆边抬手将竹篓里满当当的红皮荔枝露给季窈看。她赶紧伸手拿出来一个剥开,一个从未闻过的鲜甜气味钻进鼻腔。
“这就是荔枝?好香啊。”迫不及待将果肉含入口中,甜而不腻的汁水立刻盈满口腔,她囫囵吞枣地吃完,伸出舌头轻舔嘴唇,意犹未尽,“当真好吃极了,这个应该很贵罢?”
“那可不,按颗算钱的,我们盘算着只拿来招待贵客,掌柜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多了她也舍不得。嘴里含着荔枝核,她面前杜仲和严煜还冷脸对视着,谁也不说话,当真是尴尬到了极点。正巧这时候她又在街对角看到那个碎嘴小厮扶着胡见覃出现在街头,赶紧开口喊了他一声,逃命似的从严煜和杜仲中间穿出去。
“你的病可好些了?”
碎嘴小厮生怕季窈将岑半春之事抖落出来,吓得抱着包袱不言语。胡见覃身子骨依旧清瘦得厉害,只是面容稍稍有了血色,“多谢季掌柜挂心,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对了,这天气愈发炎热起来,伶儿的尸首……放在衙门里终究不是个好去处,不知严大人何时可以准许我将她带走,好好安葬?”
三句话不离尤伶,如此深情很难让人对他起疑。
杜仲瞪严煜瞪够了,也无暇关心他们的案子,一伸手略将季窈拉到自己身边,敛眸沉声道,“你既在,这就跟我们回去,早点将红盐荔枝饮做出来,还要商议定价、售卖等等余杂事情。”
“这……”
季窈还没站稳又被严煜拉回去,“窈儿花钱雇了各位,大家稍带着多做些事也是要得的,杜郎君年长些自然经验也多,替窈儿略帮衬这些,先在此谢过。我带她去用过午膳后再送她回去。”
这话不光商陆不爱听,杜仲更是少有的气歪了鼻孔,捉住季窈衣袖又拉扯起她来,“南风馆里没有一个人是因为钱才留下,只是向来不为外人道也。让她回去跟着张罗也是为她好,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谢我?”
“于你自然而言是外人,只怕我同窈儿成亲之后,这外人就该换人来当了。身子要紧,自然是先跟我去吃饭。”
“南风馆里什么饭吃不到,偏要和你去吃不成?”
严煜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衣袖,杜仲个原本紧拽着的手也不打算放,两个男人就这样当街较起劲来。
季窈被他俩小孩子气一样的争执拉来扯去,街上行人来往无不投来注视的目光,惹得她面容讪讪,干脆使劲同时从两个人手里挣脱,激动之余突然呛到,咳嗽几声。
“咳咳……别闹了你们,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连去何处吃饭都决定不了吗?咳咳……”
严煜听出她声音有异,口齿不清像是含着什么,关切道,“荔枝核还在嘴里?”
她这下面色羞得更红,闷闷点了点头,“……嗯。”
当街吐核总是不好。
听罢这话,严煜想也不想伸出右手,将浑厚掌心摊开举到季窈面前,“吐出来。”
吐他手掌心里?不好罢……
可那颗荔枝核已经被她含至一点味道也没有,外皮似有剥落伸出果核的苦涩。见严煜目光坚定,她犹豫再三,还是朱唇微张,几乎快要亲到他手掌,舌尖发力将荔枝核顶出口来,落在严煜掌心。
他右手合拢的同时,见季窈嘴角粘带黏腻汁水,左手顺势自怀中掏出巾帕来,旁若无人似的替她擦嘴。
此举实在太过亲密,也实在不像是他往日谨言慎行的作派。季窈被他深情的模样吓呆,站在原地任由他略带上表演性质的动作,杜仲则是气得别过脸去。
余光从身边人扫过,季窈忽的撇见身边胡见覃沉默许久,脸上有顷刻的厌恶一扫而过,随即又立刻变回温和柔弱的模样。
他是何意?不会以为她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娘罢?
嘁,一个长期出入青楼,与诸多女子们牵扯不清之人,还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季窈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最终决定无视胡见覃,转头过去对杜仲和商陆说道,“不就是红盐荔枝吗?我虽从未吃过,却也有所听闻。用于腌制带壳荔枝的红浆需要用盐梅卤浸泡扶桑花所得,你们且先回去准备这两样东西去,我去西街吃个饭就回来,同你们一起熬红浆、腌荔枝。”-
不用说也知道,这顿午膳算是彻底把杜仲惹生气了。
她同严煜分开后回南风馆来,从洗扶桑花、做盐梅卤,到最后将荔枝一一腌上泡好之后存入缸中,他全程不发一语,黑着脸也不接季窈的话。她双手被水泡得起了皱褶他连一眼也懒得瞧。
上午莫名被胡见覃用眼神讨厌了一下,她思来想去过不去这个坎,也不管杜仲还在生气,强行抓着他把这件事说出来。
杜仲低头也剜她一眼,口气冷然道,“知道有人如此看你,还当街把嘴里的东西吐到随便哪个男人掌心里?我看你不也享受得很吗?”
季窈拿手肘撞他一下,表情严肃起来,“我何曾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胡见覃会因为我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娘就用那种又厌恶又恶毒的眼神看我,可见他平日里斯文皮囊之下可能真的藏着一颗愤世嫉俗、穷凶极恶的心,那他杀尤伶的可能就更大了。既然目前案子没有进展,我觉得我们不如就把重点放在胡见覃身上,毕竟孙妈妈看见的跛脚女人也确实只和胡见覃有关系。你说呢?”
说她水性杨花她也不恼,杜仲无话可说。
“什么叫‘把重点放在胡见覃身上’?你要做甚?”
季窈撩拨耳边碎发,嘿嘿一笑,“他既然讨厌坏女人,我就扮作坏女人去试探他,让他露出真面目来。”
又是这些放不上台面的小把戏。杜仲白她一眼,甩袖离去,“由得你儿戏。”
“诶诶诶,你别走啊。”季窈小跑两步将他拦住,眉眼间那抹坏笑更深,“我一个人如何演得出坏透了的感觉?自然要有个痴情的郎君在侧控诉我的罪行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啊!”
什么意思?
杜仲又气歪了下巴,指着自己道,“你要我来演妒夫?”
商陆在一旁偷听许久,听到这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起哄,“甚好、甚好,为揪出凶手,作出小小牺牲算甚?杜郎君舍生取义,乃君子典范!况且你又是本色演出,完全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啊!我看合适得很!”
话刚说完,一记重拳打在商陆头顶,敲得他眼前一黑,“哎哟”一声。杜仲脸色比锅底更黑,暗骂一句,“合适个屁。什本色出演,我看你是猪油蒙心。”
目光转到季窈脸上,郎君语气更添几分轻蔑,“抓不着凶手是他严煜无能,我乐得作壁上观。”
看着白衣郎君飘飘然走远,季窈和商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又追上去-
依照之前对胡见覃身世的调查,季窈得知胡家在龙都城中开有不少织布坊和成衣铺子。
这日天气尚佳,日头被层云遮得严实,城里气温不算热。
胡家老爷外出这几日,胡见覃身体稍稍好转后照例都会到各家铺子巡视。季窈拉着杜仲在胡家大门口蹲守一上午,终于在午时过后蹲到胡见覃带着随从走出大门,按照从近到远的顺序依次去到自家铺子里巡查。
他们算准时间,先到后一家就开在簋街上最热闹繁华地段的一间成衣铺里等着,待远远瞅见人往这边来之后立刻回到铺子里随便拿起一条苏绣和盘金绣的暗纹镶金边罗裙,冲杜仲撒娇。
“哎呀人家真的很喜欢,你就给我买下这件罢!”
若不是因为她果真花容月貌,在场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得了她如此娇滴滴的口气。杜仲登时觉得浑身汗毛竖起,眼神不断往身后瞟去,故做低声下气道,“哪里是我不肯买,实、实在是囊中羞涩……要不你换旁的再看看?”
“哼!”她叉着腰甩脸色不算,为了引起众怒直接把衣服扔到杜仲脸上,放肆道,“我就喜欢这个,非它不可!”
见胡见覃走进来,表情明显已经注意到这边,她继续把自己伪装得更坏,“你要是不给我买,我就找严大人去。反正他对我着迷得不得了,便是叫他给我买金山银山都买得。”
这种人神共愤的话说出口,果然有效。
季窈和杜仲都看见胡见覃面上厌恶之中夹带凶狠的眼神一闪而过。他主动上前接过衣服,递到季窈面前,笑脸相迎,“不过是件衣裳,季娘子既然喜欢,我就将它当作谢礼赠你,多谢你这些时日为伶儿的事四处奔波、劳累。”
“这怎么好?”季窈接过衣服之余不忘用蔑视的眼神看向杜仲,以求逼真,“你看看人家胡郎君,你再看看你,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选了你这么个废物。”
没想到南风馆容姿绝色、名冠龙都的头牌男倌也有被女子奚落到无地自容的一日,铺子里女掌柜和看衣服的小娘子们一时唏嘘,看着杜仲脸色难看,都忍不住心疼。
戏差不多演到这里,季窈同胡见覃寒暄几句,再抛上几个媚眼,带着杜仲速速退场。
待胡见覃前脚刚回家,后脚,一封表明了是南风馆掌柜季窈派人送来给胡见覃的书信就送到了胡见覃手上。展信看来,上头极尽阿谀奉承之言,更毫不避讳地邀请胡见覃改日单独到茶舍一聚,聊表谢意。满纸满页痴情妾意,不但诉说着季窈那令人不齿的龌龊心思,还将杜仲一通谩骂,贬低得一文不值,任谁看了都要生气。
信送出去之后,季窈就一直待在大堂等候步递的回信。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句果断的拒绝。
“什么,他不愿意赴约?”
做步递的小童看着模样至多十三、四岁,因为往返两趟快跑的缘故额头热汗不止,连连点头,“对……胡郎君说、说多谢季娘子好意,可若他与你私下约见,实在不成体统不谈,也有伤季娘子与杜郎君的感情,所以让我来谢谢你的邀请,他不会来。”
这……
身后同样在大堂里等候多时的商陆和杜仲听见步递这话,一时间表情各异,但都带上些许失望。
杜仲摇扇垂眸,心里虽然担心季窈受打击,但嘴上还是不饶人,“看来他并非嫉恶如仇之人,你找错人了。”
季窈将银子付给步递后黯然叹气,坐回桌边给自己倒茶,“这案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真是太难了-
入夜后,南风馆里人头攒动,划拳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亥时将尽,子时来临。
季窈多喝几杯,趁身上暖和到大堂前将女客们挨个送出去,满脸堆笑哄着她们改日再来。就在她送走最后一位女客,转身回来准备关门之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将大门撑开,接着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胡郎君?”
胡见覃换了一身白衣长衫,笑眼开口道,“季掌柜忙完,可有时间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