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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来?

    突然被季窈吻住,杜仲再也无法镇定,睁开双眼,伸手按住少女肩膀把她推开。

    负责出声的男戏子看他提前“醒来”,赶紧咳嗽两声,然后又发出痛苦的呻吟,示意杜仲躺回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方才反应是何意思?倒像是她欺辱了他这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呸呸呸呸,男人嘴臭烘烘的口水又多,要不是为了钱,老娘还不稀罕呢。”

    季窈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蹙着眉从地上站起来,跟随男女戏子台词的变化缓缓下台。

    故事从将军勇斗道士,舍命救下女鬼这里开始发生转变,诡谲、轻松的音乐变得缠绵而舒缓,让人不自觉就跟着将军与女鬼陷入情爱的美好之中。

    季窈对于杜仲刚才突然推开她心生不满,即便是两人状似亲密的戏份她也故意板着个脸,杜仲伸手来牵她,她就故意从手心里掐他掌心的肉,疼得他直吸气。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出名动京都的《清槐雨》不管是从念白、话本子还是配乐都无可挑剔,将军和女鬼从回到都城,情意相通的愉悦与缠绵,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鬼阻碍出现在两人之中,逼迫二人必须分开之时,季窈在台上看着杜仲挺拔的身影与他戏里定有婚约的美娇娘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在葫芦丝低沉哀怨的乐声中,竟真的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那样好,余生还有好多年幸福美满的凡间岁月……我不该耽误他。”

    女戏子说完这句,开始小声呜咽。就在季窈以为自己要以袖遮面,于哭声中缓缓退场之时,她突然开口唱起了曲。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在侧恩已断,斜倚薰笼到天明。”

    二胡声凄婉,葫芦丝声幽怨,配合女戏子娓娓动人的悠扬拖音,季窈不自觉迈开脚步,就站在“将军”和他红颜的身后款步舞动起来。一勾手一抬眸,无不让闻着动情,听着流泪。

    杜仲原本一直游离在戏外,按台词同第一次见面的另一位女戏子站在一起本就度日如年,那女戏子年纪看上去至多十有七、八,见杜仲丰神俊逸,盯着他的脸挪不开眼,两人并肩而立的间隙甚至直接上手来拉他。

    “郎君何不与我对视?妾身的容貌如此吓人吗?”

    他烦躁闭眼,把头转向另一边却刚好看见季窈隔着台上栅栏在他身后起舞。

    红黄交织的微光从头顶和腰际处打来,女娘凄凄哀哀的面容有一半隐在暗处,只有脸上泪光随舞姿不时闪动。轻纱曼舞,不胜哀愁。

    他仿佛看到她在仅存的微光中升起,又于更盛大的黯然中落下。

    一曲舞毕,台下班主的念白声将杜仲神志唤回:“车儿投东,马儿向西,身侧娇娘两心徘徊,奈何郎君痴心早付。罢了、罢了,暖融融似春,白冷冷若雪,他心意已决,叫人看来终是块捂不热的石头。郎心似铁。”

    身侧红烛吹灭,青烟升起的同时,季窈收到女戏子递来眼色,一个箭步飞身跳开,徒留微光打在杜仲肩头冰冷铠甲之上。身后幕布场景由春江水暖切换到凄凉荒芜的无人之地,恰似那年将军与女鬼初遇的碑林。季窈在台下看杜仲垂头丧气,拖着剑一点点朝刻有女鬼名“殷离”二字的墓碑而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她见过游灵,知晓这世上真的有女鬼。或许此刻,远离人世浓郁烟火气的龙都城郊外,就正好哦有一如殷离般痴情错付的女鬼正在等候良人再见。

    而将军这样的痴情人,更是少见。

    剑锋拖地的声音中断,季窈强忍泪意抬头,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要自尽了吗?

    “不要、不要!”

    杜仲跟随念白正举剑自刎,季窈突然提着裙摆就冲上来,与郎君隔着墓碑遥遥相望。

    班主、戏子们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都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按话本子里所写,将军自刎之后自以为变成鬼魂就能与女鬼殷离永不分开,却不知殷离独自离开悲痛难忍,已经在绝望与伤痛之中选择灰飞烟灭。

    他生生世世做鬼也再遇不到她,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怎么办?

    还好杜仲机警,看准季窈已经入戏,张开双臂准备扑过来抢走他手中利剑时闪身躲开,同时小声唤她,催她赶紧离开。

    两人在台上一个扑一个躲,杜仲仗着自己武功高过季窈,在台上躲她的时候身形轻盈好似云中燕,台下观众以为这也是最后结局的一部分,看女鬼怎么也扑不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怀中,皆揪着手帕直哭。

    季窈在台上被杜仲戏耍,转了好几圈把脑袋转晕,被迫停下来,眼泪还扑簌簌直落,杜仲看准商陆和京墨已经来到后台,趁机将她一把推出台子,落在商陆和京墨臂膀中,才抓着她好说歹说,告诉她赶紧出戏。

    最终幕,幽微烛火照亮杜仲看上去沧桑又深情的侧脸,他于漫天徐徐落雪之中抬头,任由冷白雪星子揉了眼,于悲情的洞箫声中举剑,巍峨身躯怆然倒地,溅起一片鲜红与滚烫。

    最后一盏烛火熄灭,戛然而止的洞箫声后,黑暗之中仅剩男戏子怯生生的发问还回荡在众人耳畔。

    “须臾对面,顷刻相离。阿离,阿离,你在哪里?”

    ……

    整个大堂完全黑下来之后,只有季窈如视白昼。众人沉浸在这极致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待烛火重燃,仍允自掩面悲戚,一时间整个南风馆里哀嚎啼哭声不绝于耳,宣示着这场戏的成功。

    “呜呜呜哇哇哇……”

    季窈哦哭得最凶,挣脱商陆和京墨的桎梏,蹲在地上捧脸痛哭。杜仲卸下铠甲扔给戏班子的人,身着黑色紧身劲装在她面前蹲下。瞧着她云鬓花容此刻哭得面上妆花,白生生的脸上揉碎一朵桃花似的荼靡,漾着别致的阴柔之美,鬓边碎发粘在脸上也不顾,忍不住伸手去撩,被她挡开。

    “呜呜……做甚……”

    不就一出戏,无一是真,她倒跟开闸放水似的。杜仲觉得新奇,挑眉凝她,“有什么好哭的?”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把杜仲当成戏里将军,边揪着他的衣领边大声控诉他,“呜呜呜……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要来……如果你告诉她,她一定会等你,如此,她定不会灰飞烟灭,你也不必做个孤魂野鬼了……”

    原来她在纠结这个。

    郎君眸色幽暗,声音比方才黯淡下来,“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寻常人看女娘哭成这副模样,通常都是循声安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季窈哦听他反问自己的语气如此严肃,稍稍顿住哭声,睁大泪眼瞧他,“你这话何意?”

    杜仲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松开自己,心里想着方才那个吻,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徐徐沉声道,“如果殷离知道将军欲自刎化鬼,但求与她相知相伴,你觉得,她当如何?”

    一语点醒,季窈脑子里轰一声响,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

    “她、她一定会阻止将军,然后当着他的面灰飞烟灭,彻底绝了他自刎的念头哇!呜呜呜呜……”

    他原本书这话是想劝她,却没想到季窈整个人又颤抖着哭起来,甚至比方才哭得更大声。他彻底没了招,抬头目光看向商陆和京墨,却见他们二人好像根本没听到季窈此刻哭声多大,故意走得远远的,留他二人在后台。

    季窈哦哭得无助,看身边只有杜仲一人,也顾不上生不生气,就软软地朝他靠过来。杜仲眼神闪烁,略张开双臂僵直地拥女娘入怀,任由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啜泣,伸手轻拍女娘后背,嘴里小声。

    “真是麻烦。”

    作为打烊前最后一场重头戏,戏班班主带所有戏子、乐师们谢幕之后,女客们也纷纷起身离开。待整个大堂里只剩下前头楚绪清账,三七带着两个小厮打扫的时候,季窈才彻底止住哭声,直愣愣从杜仲怀中抬头,看见面前郎君面容讪讪,不甚自然。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泪,推开他想站起来,却因为久蹲缘故脚下发麻,一使劲反而软下去,屁股着地坐了下来。杜仲忍笑扶她起身,将自己手里巾帕递过来,“擦擦吧,现在的模样比方才更吓人。”

    “哼。”她拿他帕子满脸抹个遍,把红白交织的脏帕子扔还给他,想起方才置气之事,“方才你我演戏演得好好的,你做甚突然推我?”

    杜仲正笑着接过她报复式弄脏的巾帕,闻言回忆一阵,鸦睫疯狂扇动起来,“戏里没有那一段,你又何必真的来、来……”

    他吞吞吐吐好久,喉结上下滚动,小声说出口来。

    “……亲我。”

    “那班主都是如此念的,我还能不照做吗?再说你推我又是何意,嫌我是个寡妇,不配和你清风朗月的贵公子亲个嘴是不是?”

    她气得两颊鼓鼓,一边逼问他还一边叉着腰。脸上油彩退去之后,少女清丽脱俗的面容重现,娇憨之余带着傻气。杜仲被她宜喜宜嗔的模样勾住三分魂魄,侧过脸去,耳根烫红起来。

    “我从未嫌弃你……只是……”

    “只是什么?”

    他整理好情绪重新对上季窈目光,自觉嘴唇发干,薄唇微抿道,“……只是如此情境下亲吻,太过草率。何况这种事情,该由男子主动才是。”

    啊?他在说的真的是演杂剧这回事儿吗?

    不等季窈反应,他自己先觉唐突,轻咳两声掩盖自己尴尬,转移话题,眼含期盼,小心翼翼道,“三日后便是上巳节,届时仁河坊桥边会有你喜欢的杂耍和百戏表演,河岸两侧花灯烟火,通宵达旦。我租了一艘船,欲寻一知己者同游,你……你可愿意?”

    第152章 水性杨花 “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午时刚过,关下胡同两侧民舍屋檐上,炊烟未散。

    一抹纤长挺拔的雪青色身影春风拂柳似的,行色匆匆,从连排青砖黛瓦下一闪而过。

    锦绣居门前两棵黄连木此时嫩叶正青,淡绿色花苞串串簇簇,耷拉在枝头上等待开放。杜仲行至客栈门前,左右环看确定四下无人,抬手敲响深木色大门。

    开门的小厮已将他认熟,躬身迎人进门,上到二楼。

    石长老用完午膳刚服了药,身边一个打小服侍他到现在的双髻小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也主动开门,将杜仲迎进来。

    石长老原本昏昏欲睡的眸在看见杜仲那一刻恢复少许光彩,“大王子。”

    “石长老快躺好。”杜仲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床边,扶着石长老坐回床榻之上,上下细细打量他的神色,“那日劳烦长老将我从委蛇口中救出,已经伤及你的元气,如今再不好好将养,可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再是习武之人,好歹也已经年近耄耋。像石长老如此长寿之人,哪怕是神域京都里都十分少见。床上人咳嗽一阵,杜仲替他将被角掖好,坐在身后小童端来的四足圆凳上。

    “不知长老这次叫我来,是为何事,难道是又新得了委蛇的下落?”

    床上老者摇头,容色枯槁的一张脸因为急咳的缘故有些涨红,“是楼元应那边。”

    他弟弟?

    听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杜仲脸色冷峻,垂目不语。石长老虽然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忌讳,但也只能继续说道,“部下的人传来消息,他手下猛将似乎又在集结整装,欲再探神域。只是不知,他们这次的目标是什么。”

    杜仲想起那件旧物,脸色不好。

    “万蛊蚕衣目前还放在我那里,只是这衣裳上面的宝石已毁,再无任何效用,我不敢轻易找人送还回去,看来还是块烫手山芋。”

    得找时间、找人,把衣服送回去才好。至少赶紧从南风馆消失。

    其实,最好的人选还是赫连尘,只是他如今……

    “不对。”石长老反驳道,“依我看,不是寻找万蛊蚕衣这么简单。去年他派出来的人虽然没有得手,还落了个死伤惨重,狗贼楼元应却并没有严惩首领尤猛。这次行动,据探子回报,他们出发之前皆立下重誓,不死不归。总之,这段时日你我都小心一些……”

    说到这,石长老突然憨笑两声,伸手捶打着自己这副已经半边入土的身子骨,声线沧桑,“家里人也说,最近咱们的寨子里也出现了不少陌生年轻男人,总在代倪和代帕家附近转悠,估摸着都是楼元应那个狗贼派去监视他们的,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注意到我……咳咳……”

    如果楼元应已经将眼线布置到石长老儿子和女儿家附近,那迟早会因为知道石长老与自己联手,对抗新苗王一事对他的亲人发难。杜仲面色焦急起来,赶紧说道,“那石长老还是赶紧回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此你和你的家人方得安全!”

    “我石危龙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说到这他情绪激动,又猛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又继续道,“这次出来我已下定决心,要么与大王子你大仇得报,荣归故里,要么就此与楼元应撕破面皮,带领老苗王部下与他们决一死战,再不回那苗疆寨去。代帕和代倪我已安排好,待他们守卫松懈就连夜出逃,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大王子你不必担心。这次尤猛的人若出现在龙都,一定是寻我来,大王子这段时日就先不要再来锦绣居,以免暴露行踪。”

    尤猛不认得长大后的楼元麟,却认得石危龙。

    杜仲闻言叹气,半晌后只是点头。石长老看他脸色难看,像普通长辈关心后辈那样打趣道,“大王子如今与老夫久别重逢不到一月,又要避嫌,你常年在这龙都孤身一人,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细看面前容姿冠艳的郎君一眼,眼前一亮,“大王子今日穿着打扮,倒比之前细致得多。”

    杜仲被他说得赧颜,嘴角拾起一个淡笑,“明日上巳节与友人有约,邋里邋遢,总不像个样子……再者,元麟在神域这些年,身边可交心之人还是有的,大家彼此照应,不在面上,都在心里。石长老只放心就好。”

    说罢他起身后退,躬身朝石长老拜别,“虽要避嫌,元麟与石长老在这龙都之中的联系不可断,我每日会派人来确认您老安全,若有何事发生,长老也可以随时派人来南风馆送信。元麟先告辞。”

    说到交心之人时,年轻郎君眉宇间带上的那抹愉悦骗不了石长老。他以手捻须,放心点头。

    “好。”

    想起前日夜里,季窈十分爽快就答应与他上巳节同游,杜仲仍难掩心中悸动,回南风馆路上看到街边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忍不住驻足抿唇。

    与她相识这一年,自己收到过她不少礼物。虽然都是给南风馆所有人买礼物的时候顺带送他,但要说起来,他却从不曾送过她任何东西。那严煜却殷勤得紧,前夜才让人送了花玉簪子来,昨日又差人给季窈送了一对翡翠耳铛。季窈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看见漂亮首饰时眼神发亮的表情却是实实在在。

    加上前日蜻蜓点水的一吻,他眼中波光宛转,手攥成拳,在掌心里来回摩挲一阵,抬步进了胭脂铺。

    过一阵,当他再从胭脂铺走出来,忍不住再将怀中锦盒掏出来确认,然后放回衣服里,继续往南风馆走。

    此值未时,天气正好,前馆众人已经开始收拾打扫,准备下午开门做生意。杜仲眉目舒展,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走进大堂,环视一圈没看见季窈,以为她还在后舍,刚准备往后院走,被面前突然窜出来的商陆拦住。

    “杜郎君最近越发神秘起来,用过午膳这是去哪儿了?”

    杜仲白他一眼,伸手欲将他推开,“散个步。”

    “诶,”商陆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大家都以平日里最稀松平常的样子相处,互相也不会恼。他眼珠提溜直转,坏笑起来,“那你可见着掌柜了?”

    她?

    他当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商陆,“她出去了?”

    某人阴谋得逞,双手抱胸,面上露出一副惆怅的表情,边走边摇头,“哎,杜郎君你是没看见,咱们的探花郎知府今日又差人给咱们掌柜送东西来了。”

    他没看见?他看得还少吗!

    杜仲忍不住追上去,跟在商陆背后小声嘀咕,“然后呢,她就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商陆斜眼看见他墨眉倒竖,眼珠子里差点冒出火来,继续添油加醋道,“是啊,今日李捕头送了两匹布料,说是叫什么……‘方目纱’,纱薄如空,最适合夏日里制成衣裳穿,据说是京都达官贵人才能得的名贵布料,让咱们掌柜看着裁剪两身衣裳,入夏时穿……诶杜郎君你去哪儿?”-

    龙都府衙,一小队官兵从东城办事回来正围在班房门口喝水解渴,就看见季窈抱着两匹轻纱罗缎的布迈步走进来,小脸绷得紧,鼓着腮帮子冲他们喊。

    “知府大人呢?”

    但凡来衙门当差有一月以上的,都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娇纵蛮横的女娘与知府大人关系匪浅,也不管她此刻毫无礼数可言,放下手里水碗,愣愣地指向内堂。

    “严大人在书房呢。”

    紫袍黑帽的少年郎正临窗翻阅手上案件卷宗,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从纸页上移,刚好与季窈怒气冲冲的目光对上。

    她这是?

    季窈一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窗内人,一边抱着东西推门进屋,不光是两匹布料,她甚至从怀里掏出之前他差人送来的玉簪和耳铛,全部“哗啦”一声扔在书桌之上。

    看这架势,他送去的三件东西她都不喜欢。严煜眼中失落一闪而过,放下卷宗站起身来。

    “你不喜欢?”

    他还好意思问?

    季窈仰头叉腰,恨不得拿鼻孔瞪他,“严煜你找人天天送这些东西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严煜看她气呼呼的样子怔住,眉头紧锁,不解道,“自然是向季娘子你示好的意思。”

    “示好?”她抓起那副耳铛,在严煜面前晃,“有你这样示好的吗?还真把自己当话本子里的皇帝,把我当你哪个宫里的妃子,差个太监来送点东西,就以为我会感恩戴德,芳心暗许吗?”

    少年郎听她说话咄咄逼人也不恼,面色沉静接过她手里耳铛,置于掌心,任由外头日光打在上面,流光四溢。

    “我听闻季娘子这样的女娘都喜欢金玉、服帽等物,于是专门挑选来予你,却不想这几日公务繁忙总不得空,所以才让李捕头送来,却不想季娘子并不喜欢这些。”

    不知道是谁告诉他女娘们都喜欢这些,季窈揉揉脑门,觉得头疼,“总之严大人就别把黄金下村里醉酒一吻放在心上,只赶紧翻篇就好,别再提什么成亲、嫁人之事,我知晓你是君子,亲了我就想着娶我。那这样好不好,我来做这个坏女郎,我告诉你,我前两日亲了旁的男子,最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也不懂得珍惜严大人对我好的女娘,有什么道德枷锁都往我身上戴,你且放宽心,可好?”

    岂料严煜听完脸色非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他捏住耳铛朝季窈走近,快要贴上少女玉面,将她面前日光完全遮挡,闷闷道,“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第153章 芍药定情 “你可知赠我芍药,是何用意……

    谁?

    自然不能告诉他。

    前日夜里那一吻本身只是为了演出效果,既无感情掺杂其中,也不存在双方任何一方的强迫。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那是一场表演。

    自己方才那番话如果传出去,已经担上骂名,季窈觉得实在没必要再把杜仲牵扯进来,于是摆手道,“不是什么重要之人,不过是我贪图人家美色,一时逞快……啊不说这个了,东西都还给你,以后也别再让李捕头送旁的东西来,招人闲话。我、我走了。”

    贪图美色?若要论男色,严煜对自己这张脸也并非一点自信也没有。

    “季娘子且慢。”他快走两步拦住面前女娘,脸色复杂,“之前种种的确是我草率,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是从前你在我府里见过的彩颦支、支招,我一一买来赠你的。我知晓季娘子你不缺这些,但我也的确不懂得,还能如何向你表达我的情意。”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原本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她双臂,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收回,只在季窈面前站得英挺,郑重其事道,“即便没有之前我误闯书房,窥见你赤身裸体那一幕,没有你为解除我的误会,主动凑上来亲我那一幕,也没有我在黄金下村,因为木绛笑话我童子之身,醉酒之下错吻你那一幕……这些事情通通都没有,我此刻也想告诉你:我严煜是真的心悦于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杀季窈个措手不及。她自觉口干舌燥,好像有一朵桃红色的烟火在心头悄悄炸开,星星点点的绯色烟雾迷蒙住她双眸,眼前玉质金相的少年郎形象突然就变得朦胧起来。

    “你、你说真的?”

    严煜,这样一个自小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家中世代书香痘墨,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为强权恶势低头的少年清官,居然说他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字写得潦草,书没念过几本?还是武功盖世,血有奇效?不会因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吧?

    经过之前和南星的相处,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爱粘着他,可这个严煜就连送东西都是差手下送来。倘若他真喜欢自己,为何不晚上再送来?

    严煜以为是自己表达得还不够真诚,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季窈手腕,呼吸急促道,“自然是真。季娘子还要我如何证明?你在这龙都城里可还有视若亲人一样的长辈,我这就带着你到他们跟前去表决心:我严煜一颗真心尽归于季娘子身上,此生除你以外,再无其他女娘能入我半分眼,与我携手余生。若有违今日言,可叫我受尽人间疾苦,伤病困苦而亡!”

    “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季窈忍不住伸手捂住他的嘴,心中霞绯此刻转移到脸上,略显扭捏道,“我在这里并无亲人,你不用发这些毒誓……诶你做甚?”

    少年郎闻言即刻转身,又回到书桌边,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执笔开始书写起来,“那我这就给家中去信,告诉他们我已找到此生唯一心仪之人。只要她同意,我争取尽快带她回去见他们,亦或是他们抽出空来,到龙都来探我,我再向他们引荐你。”

    他书写速度极快,说这话时第一行已经写完。季窈赶紧冲过去抢下他手里毛笔,只觉得心里那团绯色烟火里还夹着蜜一样的甜。

    女娘羞怯眨眼,低头把玩手中毛笔的同时,甜润小声道,“不用费心做这些事情,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

    他如此说,严煜终于放下心,起身的同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脸上红霞似锦,又烫又闷。

    书房里两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乍一看倒像是红娘撮合下头一回见面的两个人一样生分。

    严煜左顾右盼一阵,还是决定问出口,“那、那桌上这些物件,季娘子可还愿意收下?”

    她如果收下,是不是就说明她对他也有此心?

    季窈娇滴滴扫他一眼,沉思一阵从桌上把那对耳铛拿起,放在手心。上好的翡翠触肌生凉,她摘下腰间香囊把耳铛放进去,难掩嘴角笑意。

    “就这个吧,刚好我明日有约,戴上它正合适。其他的暂且放在你这里,我想要的时候自会来取。”

    这次严煜不傻,听出话外音,是季窈愿意再来找他,心中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好。”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拿起季窈放到书桌边上毛笔,又开始写起来。季窈以为他还在犯傻,赶紧开口,“怎么还要写?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休要搬你爹娘出来吓唬我。”

    “自然不是。”他专心执笔,眉宇间仍旧带着如获至宝的喜悦,“我是要去信家中,告诉他们不要再为我寻亲事,否则倒真应了那日在南风馆竹林中,与季娘子你讨论的‘娶心上人还是娶有媒妁之约的人’那句话了。”

    呆子。

    季窈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站在桌边看他低头认真写信,想着自己不打声招呼就出门,此刻也该回了。

    “那你忙着,我先告辞。”

    “嗯。”

    她揣着兜里翡翠耳铛走出来,还没出衙门口,刚好和前来抓她的杜仲迎面撞上。看他一脸怒容,头发也不似用午膳时收拾得那样干净利落,女娘脸现疑惑。

    “杜仲,你来衙门做甚?”

    “自然是来逮你这个没脑子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

    他上下打量面前人一圈,见她手上既无布匹也无簪钗,也同样疑惑不解起来:“那个小白脸送你的东西呢?”

    “还他了。”季窈拍拍手,好像上面粘着灰尘似的。洋洋洒洒从衙门口走下阶梯,来到杜仲身边,“怎么,你也喜欢那方目纱,想制成衣裳入夏再穿吗?”

    “荒唐。附庸风雅的俗物,谁会稀罕?”

    说完他态度稍稍软下来,凑到季窈面前再一次确认道,“你当真把东西都还他了?”

    女娘主动退还郎君的定情信物,是否代表她其实对那个小白脸也没什么意思。

    季窈闻言摸了摸腰间香囊,有些心虚答道,“啊、对啊,能还的都还了,不然你真当我来者不拒,什么破铜烂铁都当个宝吗?”

    这话的意思是,布匹和簪子她看不上,不过这翡翠耳铛就另当别论了。

    杜仲却只当她三样东西都退给那个小白脸,藏不住心里高兴,重新扬起头朗声道,“算你还有点子傲骨。”

    他越夸,季窈越心虚。她见对面路边有卖炸花片,赶紧拉着杜仲往对街走。

    “诶诶我明日想吃酥炸牡丹花片,咱们买一些回去罢。”

    杜仲最讨厌这些虚有其表的食物,不过目光落在拉住自己的那双小手上,嘴角止不住上扬,还似以往那样嫌弃她,“故弄玄虚的东西,有甚好吃的?”

    “你懂什么,这可是传说中征服了宋高宗第二任皇后的美物,花香扑鼻,入口脆生,,诶老板,这炸花片怎么卖的……”

    两人被街上人头攒动的热闹氛围感染,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一道如箭般锐利的目光。

    严煜家书写到一半,突然回想起季窈方才收下翡翠耳铛时说那句话里,前半句还有个“明日有约”。明日三月初三上巳节,神域里历来有青年男女相约踏青赏花的习俗。

    她戴着自己送她的耳铛,打算与谁相约?

    带着疑问追出来,他刚好看见季窈伸手抓住杜仲胳膊,拉着他到对街去买炸花片。往日他只道杜仲或许是她的兄长云云,如今听她说在龙都举目无亲,那这个叫杜仲的男人就自然不是她的兄长。与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举止如此亲密,严煜双手在袖中攥成拳,眼神黯淡下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每逢上巳节,神域都有祭祀水神的习惯,商陆起个大早,抱着怀里半壶清水走出门口,手持刚掐的嫩柳条沾水洒向门窗,但求祈福、驱邪。

    见季窈和杜仲也穿戴一新,前后脚从后舍走出来,他赶紧又再沾湿柳条,朝二人洒过去。

    “哎哟。大早上的胡闹什么?”

    商陆洒完水就躲,嘻嘻哈哈道,“自然是帮掌柜你驱除疾病,祈求福祉啊。”

    “你祈福就祈福,这身衣裳花了我足有八两银子,可不能叫你沾湿了,还不住手。”季窈伸手去抢他手上柳条未果,转念伸手把他怀里陶壶抢走,手伸进去拿水洒他。

    “哈哈哈。”

    杜仲一把夺过女娘怀中水壶还给商陆,听说往外瞧天色时辰。

    “算着时辰,高禖像已经过簋街口了,再不出发就瞧不着了。”

    季窈还从未见过高禖这类巫教庙里的神像,也从未参加过祭祀高禖,感兴趣得很。顾不上身上水渍,赶紧拉着杜仲就往仁河坊跑。

    幸好他们来得不算晚,被龙都百姓专门从郊外庙里请来的高禖像被放在台子上,交由八个光膀大汉抬起,从郊外寺庙一路慢慢进城,此刻刚好走到仁河坊入口肆星桥下,在两侧百姓的欢呼与簇拥之中缓缓上桥。

    神像后方还跟着一支跳傩神,也就是驱鬼戏的队伍。为首的壮年头戴面具,身前四五个头稍矮的小子扮鬼,游行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代表傩神驱鬼逐疫。从三年月一日到三日,这支队伍已经跳了三日。只不过今日才是上巳节,是以在傩神戏外,另加有斗草的习俗。

    四民踏百草,卉木渐滋荣。

    季窈在看见高禖神像背后也拖着一条长长尾巴,以及傩神脸上五彩斑斓面具的一瞬间,脑海中再一次划过之前无数次曾于梦中相见的那顶青面獠牙的面具,跟随队伍一路追上去,问身侧郎君道,“那高禖像怎的也是条蛇精变的?”

    “快打住,休要当着这么多人胡说。”杜仲手指放到唇边示意她小声,“神域里高禖庙中一般供奉的都是女娲、姜媛和简狄三位娘娘,一切皆因世人对先祖崇拜、媒神崇拜。今日百姓从庙中请出这位这个是女娲娘娘,专司生育……还有婚媒。”

    他在神域待的时间更长,知晓这上巳节除了驱邪祈福以外,迎生万物以外,更重要的是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并以芍药定情的节日。

    可惜郎君这点小心思,面前大大咧咧的女娘丝毫没察觉,只顾着看那女娲造像,对杜仲话里最后一句只随口敷衍。

    上午祭祀高禖,下午则是全民郊外游春、临水饮宴的好时候。

    午膳时分杜仲就已经行止河边,找到之前就在船叟那里定好的一支花船,于两岸春风拂柳、歌舞乐声不断的氛围中伸出手,牵季窈上了船。

    日头晴朗,这河岸边每一艘花船的船头船尾更是都摆上刚摘的芍药,花团锦簇,肆意芬芳扑鼻。船正中间一四方木桌,上有美酒烧鹅,并珍馐糕点无数。季窈看得眼馋,提裙几步走过去坐下,先将自己昨日买的炸花片夹起来放入口中,神情陶醉。

    “这神仙一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还能过几日,我可得好好享受。”

    杜仲原本被她欢喜雀跃的劲头感染,也正身心愉悦地观赏两岸美景,忽听她说出如此伤感之言,眸色转暗。

    “这话何意?”

    女娘吃完炸花片又开始给两人斟酒,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桃花的香气。

    “没什么意思,之后咱们不是要找委蛇、杀仇人去吗,就算再顺利,也断不会比今日活得更逍遥自在。这如画的春江两岸,我可要多看几眼。”

    她脑子里牢记与杜仲的盟约,他自然高兴。可是她这话说的颇为感伤,倒有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光景。杜仲与她碰杯之后并没有将酒喝下,而是面露不安道,“我知晓你喜欢逍遥自在,有酒喝、有肉吃的快活日子,若是寻找委蛇一事并非你自愿,我也断不会勉强于你……”

    他话没说完,季窈将酒杯“铛”的一声放在木桌上,眼神凌厉,“这是怎么说的?你杜仲头一天认识我,当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辈不成?再者人哪有成天成宿躺在安乐地,吃喝等死的道理?我想见见委蛇,也想帮你复仇,更想有朝一日真的去到苗疆寻亲,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我再三考量之后才作下的决定,绝不后悔。”

    说罢她也不管杜仲还有无话说,端起酒杯走上船头,朝两岸眺望。

    “怎的今日这街头,突然多出来这么多年轻貌美的郎君?个个打扮得竟较娘子们更精致。”

    杜仲因为她方才一番话脸色由阴转晴,手持折扇与她一同站至船头,鬓间竹青色发带迎风飞舞,潇洒又风流。

    “如此好时节,若是再不穿得光彩周正些,只怕又要再等一年了。”

    他说这话时手一直放在胸口,只觉里有半个巴掌大的锦盒烫手。目光落在身边着桃粉色衣裙的季窈身上,他思虑再三,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锦盒,放到季窈面前。

    铜胎掐丝珐琅的脂粉盒子,上面满是缠枝莲花纹,正适合季窈这样年纪尚轻,喜欢花哨纹样的女娘。她眼中放光,赶紧伸手接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嗯。”看样子她应该是喜欢,杜仲这才松一口气。

    季窈打开来,一股蔷薇粉和玉脂膏的香气扑面而来,颜色恰似登台演戏那日,女戏子点在她眉心的脂粉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胭脂?”

    郎君轻咳一声,表情像是在抑制自己内心的雀跃。

    “不过是觉得这个颜色与你也合得上……你若是不喜欢,还我便是。”

    “没有、没有,”她捧在掌心爱不释手,以指腹轻轻在膏体上揉散些许,点在手背,凑近鼻尖细嗅,“颜色和味道我都喜欢,谢谢你啊……”

    原本想喊他一声,末了想起面前人的真名,又娇滴滴补上一句,“元麟。”

    从未听得有女娘如此软声软语唤他真名,杜仲薄面倏忽烧烫起来,浓睫眨个不停,连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不、不用如此客气。”

    俗话说,来而无往非礼也。季窈开始低头往自己身上摸,“我这出来得急,没给你带什么……”

    杜仲脸红到呼吸不畅,折扇遮住自己半张脸,嘴角疯狂上扬,“不、不用了。”

    那不行,季窈铁了心要回礼,思来想去,瞧见脚边一朵黄绿相间的芍药“绿晕”,颜色正好同今日一身水青色长衫的玉面郎君相衬,干脆一弯腰折断花枝,仰头踮脚将芍药别于杜仲耳边鬓发。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灿然一笑。

    “这个赠你。”

    美人花容在前,更有桃花香气萦绕二人身侧。杜仲摸了摸鬓角芍药,定神凝她,自觉喉头发干,声色喑哑,“你可知赠我芍药,在外人看来,是何用意?”

    季窈脑子里缺的那根弦至今没补上,丝毫没察觉到此刻两人之间气氛暧昧,眼中还只是一味泛着明媚和阳光,笑答道,“自然是看你生得美才送你的啊!”

    不等杜仲酝酿好情绪,船尾看了许久好戏的船夫此刻终于逮到话头,扯着嗓子大喊道,“错了、错了!上巳节这一日,从来都是年轻郎君们邀自己心上人踏春出游,赏花吃酒的日子,若有人在这一日赠你芍药,那必定是早就芳心暗许,盼着你们早早心意相通,喜结良缘呐!”

    啊?那她好心办坏事,这芍药反而送错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赶紧把花还我,我改日再送你旁的礼物。”不等杜仲答应,季窈直接伸长胳膊来抢他鬓间芍药。

    杜仲心情正好着,哪里肯还她。一边闪躲一边用手护着花蕊,眉眼间全是笑意,“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的,我可从未当你是言而无信之辈。”

    “言而无信不是这么用的。”两人站在船上打闹,经不得脚下船板摇晃不止。拉扯之间,杜仲还惦记着别让她落了水,正伸手悄悄揽住女娘细腰,朝她靠近的同时,突然瞧见她耳垂上碧绿的翡翠耳铛,刚还上扬的嘴角瞬间垮下来。

    季窈正站立不稳,面前人却突然松开她,一只手捏住她耳垂上摇晃不止的耳铛,沉声问道,“不是说都还了吗?怎么还留着这副耳坠?”

    完了。

    “这个嘛……”季窈从他手里扯回耳铛,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之时,两人身后水波猛然晃荡起来,引起船身左右摇晃不止。接着另一艘船船头突然撞到他们这艘船船身,季窈一下子没站稳,仰着脑袋往后倒去。杜仲眼疾手快伸手捞她,将她重新抱回自己面前,剑眉倒竖同季窈一起回头看是哪个不长眼之人的船坏了他的好事。

    与此同时,严煜掀开纱帘从船内走出,一身晴山色春衫外罩广袖鹤氅,如仙人临世。他款步行至船头,目光落在季窈腰间那只大手,眼中不悦一闪而过,面目重归宁静清疏,淡眸微眨。

    “季娘子,巧遇。”

    第154章 三人春行 “恭喜成为花魁。”……

    “严大人!你怎么在此?”

    看见严煜同样乘花船出现在河中央,将杜仲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季窈暗自庆幸,偷偷躲在两人身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两只翡翠耳铛摘下来揣进怀中。

    她离开杜仲怀中站起身,与面前郎君稍稍拉开距离,严煜脸色转晴。他虽然在答季窈的话,目光却落在杜仲身上。

    “上巳佳节,赏花游春。严某今日得空,也打算一窥这龙都春景的盛景。”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杜仲眸色却阴冷起来。

    “严大人今日能得空,想来衙门里那些琐碎的案件,都交与他人来做了罢?”

    严煜闻言眯缝双眼,嘴角仍挂带礼貌淡笑,“自然是处理好了再出来走这一趟,倒劳杜郎君替本官操心上了,严某在此谢过。”

    一青一蓝两道英挺身影分站于两艘花船船头,很是惹眼。河岸边眼尖的小娘子但凡有一个瞧见河中央这两名俊俏郎君,皆停下脚步呼朋唤友,同时一边冲两人招手,一边将手中芍药扔过来。

    女娘之中也有随行郎君发现季窈的娇俏身影,碍于不似女子们如此直接,只面带欣赏地一步步往前,跟着游船缓缓前行,以求多看季窈几眼。

    她收好耳铛,抬头看两人话语间没有一句对付。虽吃不准严煜的态度,她却知晓杜仲一向是不喜严煜的,遂赶紧站到两人面前,哈哈笑道,“哎呀,这过节就不要提那些劳心伤神之事,只痛痛快快玩上一日才好。”

    她侧眸看到严煜花船上放了美酒,忍不住凑上前去轻嗅,“严大人,你喝的是什么酒,怎的我从前竟从未闻过?”

    闻起来清新淡雅,又带着甜润。

    严煜稍稍俯身拎起碧玉色酒壶,将盖子打开与季窈看酒的汤色,“这是玉梨春露,乃是用新摘的香梨,加上去年大雪那日摘下晒干的干桂花和蜂蜜调制而成,是我家乡人每年逢春必喝的酒,季娘子可要尝尝?”

    浅青粲色的春酒汤色净透,梨香盈满鼻息,惹女娘点头不迭:“好啊好啊。”

    她因着喝不醉,一向是个酒缸子。什么味道的酒都想尝一尝。看着季窈就这样被唤到严煜的花船之上,杜仲一张俊脸黑成锅底,抬起胳膊将她拦住,“做甚在河上走来走去?你又不会水,掉下去就知晓利害。还不快回去坐好。”

    末了抬头看向严煜,语带讥讽,“咱们的知府大人一向慷慨大方,若真想让你一品这什么劳什子春露的味道,将酒壶递给我就行,哪里需要你这样上赶着凑上去。”

    言下之意,他严煜要是舍不得把酒交过来,倒成了抠门吝啬之辈。

    这一回终于激得严煜有些恼,他脸色笑意消失,目光变得泠冽,“彩颦,另拿一壶新酒递与杜郎君。”

    “是。”

    他唤这一声,季窈才瞧见之前给她疗伤解毒的严府医女彩颦一直坐在帘内,眼中乍现惊喜之色,也不顾杜仲阻拦,一个轻功踩船弦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严煜的花船上,与正要将酒壶送过来的彩颦打上照面。

    “彩颦姐姐,好久不见!那日因家中蟒蛇生病我走得急,一直没找着机会同你道谢。”

    彩颦自从给严煜出主意,看着自己主子买来许多讨女娘欢心的物件,就知道面前这个俏丽可爱的小娘子在自家主子心中与众不同,此刻竟生出几分对待女主子的生分来,生涩笑笑,“季娘子快别这么说,救人行医是我本行,娘子自身身体强健,才是能康复的关键所在。”

    说到这她看看船头严煜,他此刻目光正落在季窈身上,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能成为翩翩公子的贴身丫鬟,她的眼力见儿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遂立刻开口说道,“这是我来龙都后第一次出游,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但又看不太懂。季娘子若真想谢我,不如与我们同游一段,也给我讲讲,这龙都上巳节的过法,如何?”

    “自然可以。”

    她以报恩提出要季窈同游,如此一来就连杜仲也再找不出理由拒绝。两个女娘就此在花船中间坐下开始闲谈,严煜眉眼舒展,脸上重拾浅笑,宛若胜利者一般缓步转身,立于船头迎风饮酒。

    这下子,河道中央最为人瞩目的两艘花船上,一艘空有青衣俏郎君一人独酌,另一艘则坐着站着翩翩美男秀女,于花团锦簇中更为赏心悦目,谁觅得良伴,谁独守空船,显而易见。

    杜仲虽不是妄自菲薄之人,船上女娘被他人带走,脸面上多少还是有些挂不住。他上下打量一圈严煜的穿着,剑眉上挑道,“这媚里媚气的粉蓝色衣料,往日我以为只有女娘会喜欢,没想到咱们雷厉风行的知府大人也会喜欢。”

    严煜今日选这一身衣衫,不过也是因着想让季窈见着自己年轻一面。往日不是在严府足不出户时的灰衣素袍,还是在衙门里永远一身官袍,今日这身稍显亮眼的颜色,正好提醒她,自己也是个适龄婚嫁之人。

    少年郎,同样打量着对面青衣杜仲,目光在他鬓角芍药顿住,出声反击。

    “杜郎君不同样青衣簪花,勘比桃花俏三分?”

    呵,他不提,杜仲还生怕他没看见自己头上这朵“定情之物”。杜仲眉宇间皆是得意,故意伸手抚摸鬓角芍药,显出怜爱之状。

    “她送的花,又亲自为我戴上,自然再觉不适也断是舍不得取下的。”

    末了还补充一句:“严大人没有收到过小娘子送的花,想来也不能与我感同身受。哎。”

    哪儿来的一股茶香?

    严煜脸涨成猪肝色,没忍住开口道,“你……”

    他的船追上杜仲的船之前,他一直在里头坐着,也没细看到底杜仲鬓角那朵花到底是如何来的。但说这话时季窈就坐在两人边上,他杜仲断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严煜心口微窒,甩袖从船头走开,不再理会。

    季窈与彩颦靠坐在一起,将之前杜仲告诉她有关上巳节和高禖祭祀的习俗又全部讲了一遍,顺带一路看着河岸边形形色色的年轻郎君,不时评头论足几句,聊得开心极了。

    杜仲这边,因为独坐花船,落在两边岸上的小娘子眼里倒成了专门来寻有缘人的模样,不再矜持娇羞,纷纷将手中芍药朝他扔过去。

    直至薄暮黄昏,红日西沉,河岸两侧连绵数里的花灯也逐一亮起,彩颦手中酒壶梨最后一滴玉梨春露喝尽,杜仲的船上也被芍药完全铺满,连多一个落脚的空当也无。

    今日好好的二人约会偏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截胡,杜仲自己闷着喝了几杯酒。

    眼看着船即将驶到仁河坊尽头,他侧眸看一眼旁边花船上,季窈还在跟彩颦兴致勃勃地聊她新置办的首饰,完全忘了杜仲才是今日邀约她上巳节同游之人,他难掩面上愠色,不等船只靠岸就直接使出轻功飞身跃起,登岸拂袖而去。

    旁边船只摇晃起来,水波荡漾连带季窈身下的船也晃动起来。她喝尽两壶酒,此刻面色绯红,看见岸上那抹气急败坏的身影,这才反应过来。

    “诶,杜仲你怎么走了?等等我啊。”

    好在仁河坊尽头靠岸之后只有一条长街,灯火通明十分好找。她晃晃悠悠登岸之后小跑一阵追上杜仲,拉住他衣袖停在路中央,微微喘气,“怎的说走就走了,不是说好,晚上还要一起去暖香阁看选花魁吗?”

    彩颦看季窈追着杜仲而去之后,自家主子脸色明显拉拢下来,于是自作主张带头也追上来,停在季窈身边好奇道,“什么暖香阁?又是选的哪门子花魁?”

    “这原是我们馆里伙计告诉我的。”她生怕杜仲再走,伸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袖,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彩颦说道哦,“说这龙都城最纸醉金迷的销金藏娇处,当属顺平街第一名妓坊:暖香阁。里头绝色歌姬、舞姬无数,卖身的、卖艺的,脸面是个顶个的出挑。随便哪一个拿出来放到其他妓院,都是头牌。为了争这个暖香阁头牌中的第一,每年上巳节他们阁内都会举办选花魁大赛,通过身段、才艺和酒量等等选出一个最好的。在她夺得花魁的那一年里,不但可以入住掌柜为花魁专门修建的城郊别院之中,就算是做生意的时候,任何人不可以和她抢客人。”

    杜仲听她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心头烦躁,不禁加快脚步道,“想看就抓紧,说这么多做甚?人家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吗?”

    彩颦没想道杜仲对待除出季窈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这般没有耐心,尴尬咳嗽一声,脚步也跟着加快。

    “严大人既同去,我可否与你们一起?”

    季窈一边扯着杜仲衣袖非要他放慢脚步,看身侧严煜和彩颦直点头,“乐意之至。”

    好不容易,上了岸,没想到这个小白脸还要跟着。杜仲脸色更差,说话也更加难听。

    “知府大人也喜欢往那烟花柳巷去?”

    严煜看他鬓角还戴着那朵芍药就不高兴,一张脸此刻也拉得比驴还长,淡然沉声道,“暖香阁属我府衙管辖地,今日花魁选秀,必定人头攒动,其中若有闹事之人,我去看看也无妨。”

    听那意思,整个龙都都归他管,你个小小南风馆男倌还能管得着他严煜去哪?

    四人再无多话,就这样并肩走在街上,随人流一起往前走。

    还没等季窈看到挂着暖香阁的招牌的那栋楼,路尽头一处高台上灯火辉煌,暄明宛若白昼。原来为了让更多人观看到花魁选秀,暖香阁特意在门口搭台,此时台上一位面带薄纱的女娘正随两侧四个酒缸大小的牛皮大鼓所发出的鼓点声,手持彩带上下翻飞。

    台下有坐的,也有站着的。那坐着的人多半锦衣华服,一看就是阁中常客,腰缠万贯,季窈等人没有提前来,也没有花钱打赏,自然只能跟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一起站着。

    锣鼓声毕,台上表演彩带舞的舞姬摘下面纱,躬身行礼之间一举一动都带上明媚婉转的娇羞,声线宛若春风拂面。

    “素言献丑了。”

    话音刚落,台下坐在最前排的几位公子立刻从怀中掏出银票、金子等物,看模样像是暖香阁里龟奴的矮个男子立刻手捧聚宝盆走上来,他们便把所有金银扔进去。

    季窈瞅着台下一灯火幽微处放着一张木桌,桌子背后另外两个龟奴手持算盘,开始就聚宝盆里所收获的金银开始拨动算盘。

    不一会儿,方才的矮个龟奴重新走到台前,捏着个嗓子大声道,“素言一共获得二百三十五两。”

    “哇!”

    不光是身边百姓惊呼,就连季窈也颇为感叹。

    “跳支舞就能收着二百多两,这郎君的钱着实好赚。”

    说罢她侧眸看向杜仲,殷勤的目光盯得郎君有些不自在,“我不会去学跳舞的,你死了这条心。”

    女娘踮脚凑到杜仲耳边,好商好量道,“诶你说,咱们回去也办个争头牌大赛,你猜能赚多少钱?”

    杜仲还没来得及骂她财迷,只听得人群之中又一阵惊呼声,几人循声望去,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从左侧暖香阁中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虽不及方才那个叫素言的舞姬精致,却浑然媚骨天成,眼睛一闭一眨之间就勾走在场无数郎君三魂七魄。

    她身上所穿广袖长衫的下摆竟被制成芍药花瓣造型,每走一步就像是一朵行走的五色芍药花,裙摆层层叠叠好似春风轻拂花蕊,盛大而华丽。

    更甚者她上半身衣领开得极低,哪怕是季窈这样不出挑的身高,站着就能窥见她胸口风光一隅,妖媚风骚,直叫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她的方向看去,季窈还看到暖香阁二楼看台位置,一块垂地丝帘下,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女娘在三名侍女的牵引下上台,然后接过递来的丝绸折扇,接着台下乐声响起,丝柔婉转,她径直甩开折扇,随乐声在台上翩然起舞。

    “绛罗高卷隔屏帏,一见令人思欲飞。若使风前能解语,何人开口说杨妃。”

    没想打台上女娘不止扇舞,还有歌声,季窈忍不住侧向另一边,凑到严煜面前小声道,“这词写得可好?”

    少年郎神色淡漠,较身后一种口水直流的男人不同,面对台上绝色眼中毫无波澜,“罗原知的诗,原是称赞芍药高贵而坚韧的品质,却不想被她改得如此谄媚风骚,实在有辱斯文。”

    季窈不懂什么高贵而坚韧,只知道眼前这一幕实在是美,忍不住为台上人说道,“至少这副嗓子是真好,柔柔如丝,洋洋盈耳,唱得我都想给她打赏点银子了。”

    严煜低头看她陶醉的模样,觉得好笑,声音转而低沉下来,目光温吞。

    “我倒觉得,她的声音不如你。”

    季窈目光落回台上,随意伸手拍他,“这时候可不兴拿我打趣。”

    “自然句句是真。”他心里盘算起来,复开口问她,“改日我若编个更好的曲子,你可愿意唱与我听?”

    眼看着台上女娘这一曲就要结束,季窈等不及要看台下那些公子哥们会打赏她多少,根本没细听严煜在说什么,伸长脖子往前看。

    “都行都行……快瞧,前头有个郎君站起来了。”

    如果说方才名叫素言的舞姬能赢得大家的欢呼声,那此刻面前这个女娘的歌舞简直是艳惊四座,惊动全场。

    乐声毕,她于雷鸣般的掌声中双臂垂于身侧,向台下鞠躬,“尤伶不才,一曲《西轩赏芍药》祝在场诸位万事顺遂、心诚福至。”

    话音刚落,方才站起来的年轻郎君巴掌拍得直响,尤伶于台上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皆露出不同程度的羞怯与喜悦,一看就关系匪浅。这回,龟奴捧着聚宝盆走一圈,不光刚才给素言打赏过的郎君纷纷再掏囊袋,就连几个站着看似穷酸的文弱书生都争着抢着上前扔了一把钱进去。

    台下其他两个龟奴拨算盘声哒哒、哒哒响,足花了较前一个人两倍的时间才算出结果,矮个龟奴扶尤伶下台,冲着台下所有人高声报道,“尤伶姑娘一共获得五百六十三两七钱。”

    哟呵,这就翻了两倍不止,甚至还有散碎银子。不用想也知道,那点散碎银子应该就是他们旁边那些个书生投的,季窈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杜仲看只要那聚宝盆被抱上来,她的目光基本就没离开过它,眉宇间懒淡笑意,将折扇合拢敲在她脑门,“财迷。”

    “嘿嘿。”

    严煜在一旁无言看着,淡眸眨眼,敛神轻咳一声。

    欢呼声渐止。

    浓浓夜色中,一个看着就像是掌柜老鸨的大婶手牵尤伶再度登台,宣布最终结果,脸都快笑烂,“尤伶在今日喝酒、抚琴和歌舞三项比拼中获得最多打赏,就是咱们今年暖香阁的花魁!”

    哦,原来他们来之前,这花魁选秀已经比了两场了?

    “啧啧啧,我还挺想知道,她和蝉衣谁抚琴更好听。”

    “蝉衣要是知道你拿他和这样的女娘比,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这样是哪样?季窈目光扫过台上尤伶,她胸口风光在两侧亮如白昼的花灯映照下几乎就要喷涌而出,想来杜仲应该也不喜这样暴露的穿着,她赶紧捂住嘴眨眼,“我收回,别告诉蝉衣,求你。”

    她终归跟杜仲更熟,两人今日的互动落在严煜眼中,让他徒生几分失落。见围观人群逐渐散去,季窈也开始呵欠连天,少年郎饶是此刻内心还有很多话说,有杜仲在中间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绢帕。

    “今日想着来见季娘子,所以昨夜专门做这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摊开绢帕,正中间一枚精致的纸雕小像赫然出现在少年郎掌心。

    小像上季窈顾盼神飞,灿若春花。季窈拿起来于璀璨的花灯下细看,雀跃道,“真好看啊!比那几本旧书里夹的那张还好看!”

    严煜脸上终于放晴,温柔道,“你喜欢就好。”

    杜仲知道自己的胭脂此刻又输了,翻个白眼拉着季窈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馆里打烊正好需要我们帮忙。”

    季窈被拖着,还不忘向严煜道谢,“多谢严大人!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说完脑门又挨一下,杜仲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快走!”-

    第二日一早,季窈刚起,行至大堂看见门外不少人正成群结队往东城走,忍不住走到门口观望,正巧商陆抱着一大包茶叶回来,便询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人都去哪儿。

    “哦,掌柜问他们啊?听说是什么新选出来的花魁昨夜被人杀死在东郊别院了,死相特别恐怖,尸体这会儿正往衙门送呢。”

    【卷七·花魁别院】

    第155章 死状恐怖 一两块碎肉掉落在地。

    季窈提着裙摆赶到衙门口,从一众围观的百姓中间挤出来时,正好看到衙差推着板车从侧门准备进去。木板上,染血白布盖着的凸起勾勒出一个纤瘦的人影,而从白布下露出黄粉相间的衣裙一角,仿佛在告诉围观百姓,这是一具女娘的尸体。

    她见状立刻从正门进去,与运尸首的衙差迎面撞上,伸手就打算来掀开白布,查看尸体。

    “住手!”

    就在她手指捉住白布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严煜清朗之声。少年郎看上去也像是刚到,正一边将官帽戴好,一边走到季窈身边。

    她着急确认面前尸体是否当真是昨夜所见那名叫“尤伶”的新晋花魁,仍捉住白布一角不放,哀求道,“哎呀严大人你就让我看一眼,让我知道这白布下盖着的到底是不是我们昨夜所见那朵人间富贵花啊。”

    若是换成其他要求,严煜或许还会因为季窈的撒娇动摇,可事关人命,这是他的公务所在,绝不能由着季窈胡作非为。严煜略弯抢过她手里白布盖回去,余光扫了一眼还在衙门口张望的百姓,“此处人多眼杂,断不可将尸体面目公之于众,季娘子不要胡闹。”

    说罢他转头看向李捕头,口气凌厉起来。

    “不是一再告知你,不要随便移动尸体,接到苦主报官直接上报,由我安排吗?”

    李捕头听他语带责备,后背冷汗直流,“回大人,属下也是想着大人公务众多,所以第一时间将尸体带回来,给大人送到殓尸房查验,为大人您节省这一来一回路途上耽误的时间呐。”

    “愚昧。”严煜简洁明了,挥手示意衙差将尸体送入殓尸房后反而带着其他人往衙门外走去。

    “亏得你在这龙都之中办案多年,竟不知命案现场留下的证据和线索才是最多、最要紧的。若是你们方才在搬运尸体之时已经将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我必严惩不贷!”

    李捕头听完这话腿脚一软,跟在严煜身后差点没栽个跟头,点头认错不迭之余,身旁一众官差也更加小心翼翼。通判周正仁不知从何处跑出来,急急忙忙也提上衣摆跟出来,准备登上严煜身后另一辆马车。

    严煜看他身上连官服都没有穿周正,伸手扒拉李捕头要他把马车让给自己坐,叫李捕头带着人骑马的时候,眉头皱紧,出声呵斥,“周通判这是做甚?”

    “啊?”周正仁像个行窃被抓的小偷,弯腰驼背转过身来,朝严煜笑得殷勤,“属下、属下跟着去别院看看,是否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不用,”少年郎斜他一眼,转身扶季窈登车放下帘子,沉声道,“前两日结案的三份招状词,你至今都尚未整理出来交给我,这件案子你就先别管,专心将前两起案子了结就是。”

    既然知府都开口让他别管,周正仁只好悻悻然把脚收回,站在门口看着队伍离开。

    传言中只赏给每年夺得花魁之称的名妓居住的东郊别院离暖香阁很近,骑马或者坐马车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达,若是乘轿则需要两刻钟功夫。

    因着修盖这座别院之时,就明白这是给青楼女子独住,身边左不过护院二三,丫鬟了了,是以为保证院内主子安全,整个别院的外墙修得极高。

    季窈一路上都放不下白布下那具染血的尸体,不到亲眼所见,她始终不愿相信昨夜台上歌舞俱佳的绝色美人今日就已经玉殒香消。严煜瞧她少见地无话,两只手交织放在腿上来回摩挲,知晓她心头不安。

    “今晨赶来衙门报官的行首说,死在别院内的正是昨夜花魁选秀中一举夺魁的花娘尤伶。”

    当真是她?!

    “为何是其他行首来报的官,不应该是在别院离伺候尤伶的丫鬟和护院一类才对吗?”

    李捕头一路骑马紧跟马车,此刻瞧着搭话的机会,赶紧在马车外头恭敬开口道,“季掌柜有所不知,这东郊别院荒废半年有余,不过花魁选秀大赛开始前两日才刚收拾出来。那报官的行首说昨夜原本尤伶夺魁之后,老鸨安排仍旧在暖香阁内暂住两日,等给她置办的丫鬟和护院都搬进去了,她再行入住也不迟。

    谁知道这尤伶气焰嚣张,非吵着要立刻住进去,所以暖香阁老鸨孙妈妈才派人把她一个人送过去。发现尸体的行首原本今日是安排过来照顾她的,谁知道……”

    原来如此。

    约半个时辰功夫,马车停下,季窈掀帘看来,面前青砖黛瓦,冷白色的高墙之内几支翠竹冒头,外围墙角种满花卉之余更多的是蓬生的杂草。

    还好迈进院子,院内收拾得还算干净:冬后留下的枯木乱丛皆修剪一新,种上新苗还嫩央央的于寒风中摇摆;前院正中长廊两侧架于池上,水面冷气凝聚,泛着青绿色的光。再往后翠竹掩映的穿堂小门后,三面院落正三间大屋,正当中偏左那间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带刀衙差,屋内隐约能听见女娘啜泣之声。

    没想到专门修建给青楼女子居住的别院竟修建得如此雅致幽静,难道是叫她们每日从那最是烟花极盛之地走出来后,回归自己沉静平和之本心?

    真是古怪。

    季窈跟在严煜身后进到屋内,门边四足八角圆凳上坐着的小娘子还在暗自抹泪,她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娘,穿着打扮比坐着的这位还讲究些,季窈立刻认出她是昨夜输给尤伶的行首之一:素言。

    当时他们去得晚,只看见素言和尤伶两人的表演,直到龟奴和老鸨上台宣布结果之时,她才瞧见台下除尤伶以外,还坐着四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娘。

    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应该是主卧房,正中间方桌上酒水、散食俱全,小香炉里留着两三根线香燃尽的木棍,左侧屏风内看去是一张雕花紫檀木床,整间屋子里摆满古玩字画、金器玩物,乍一看很是富贵,严煜却瞧出这些物件大多都是赝品。此刻方桌上酒杯翻倒,散落着花生壳,桌子附近地面上一大摊血迹不说,四周各处也滴落大大小小的血点子,此刻已经干透,森气冷然,隐隐泛黑。

    两名女娘见严煜进来,立刻起身向他行礼。严煜抬手示意,一边问起她们发现尸体的经过,一边带着季窈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查看。

    哭哭啼啼的小娘子看素言一眼,声音悲戚道,“回大人,奴家叫娇容,是刚进暖春阁两个月的清倌儿。因着刚来不久,与众位姐姐们不熟,也还没出来接客,是以孙妈妈就叫我做一些伺候姐姐们的杂事。今晨巳时,孙妈妈差人去给尤姐姐买的丫鬟到了,让我到别院来请尤姐姐回暖春阁瞧瞧,我一路进来见院门没锁,喊话里头也没人应,以为姐姐宿醉此刻或许还睡着,就直接往她住处来想叫醒她。然后……呜……”

    季窈走进卧房,发现床上被单床褥整齐干净,衣柜、小几一尘不染,偏只有妆奁柜所有抽屉被抽出,里头此刻只剩下几枚散碎银两,有无其他贵重金玉尚不得而知。

    兴许是受了不小惊吓,她说到这里又开始低声呜咽。那名叫素言的行首在旁闻声安慰她几句,她才又继续说来,“我来到门口见门虚掩,并未关上,就试着喊了姐姐两声,没成想一阵阴风吹过,门竟然自己开了,然后我就看见尤姐姐背对我趴在桌上,后背插着一把刀……”

    说到这她情绪激动,像是难以面对此刻自己仍坐在凶案现场一样转过身去抱住素言,把头埋进她颈窝呜咽。

    “……然后我大叫一声就跑了……”

    那季窈就有些不明白了:“不过是后背被捅身亡,怎么会被围观百姓说是死状恐怖?”

    听完她的疑问,不光娇容把头埋得更深,啜泣之余疯狂摇头,就连身边几个衙差都面露不忍,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终还是李捕头开了口,“季掌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行首的身子和脸……哎。”

    “她的脸怎么了?”

    在场见过尸首的人想了想,竟没有一个能开得了口,只是嗟叹。

    严煜将整个室内看遍,听完娇容的话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面前两名行首身上,“那尤伶昨日几时回的别院,从她离开暖春阁到娇容发现尸体期间,别院有无其他人进出?若是有,可有人看见?”

    “是我。”素言冷眸低垂,温声答来,“昨夜花魁大赛结束大概在戌时左右,之后我们暖春阁所有人都回到阁中向尤伶道贺、敬酒。戌时四刻她提出非要回别院住,孙妈妈就让我送她回来。我把人扶进屋子立刻就走了,没、没见着还有其他人。”

    严煜听她话语匆匆,像是在极力撇清关系,双眸微眯道,“素言姑娘是吗?”

    他突然唤她的名字,素言抬头,面容怔愣,下意识将衣襟往上拢了拢,遮住脖子,“是……大人如何知晓?”

    “你昨日在花魁选秀中落败,心中就不曾有过对尤伶的怨怼,亦或是憎恨?”

    “难道大人在怀疑我?!”素言撇开娇容,主动站到严煜面前,声线也较方才提高不上,“我昨夜送完她回去之后,都与阁中其他娘子喝酒畅饮。一直到今晨娇容回来吵嚷着尤伶死了,才陪她去到衙门报官。阁中春香、心蕊和几个龟奴都可以为我作证!”

    她虽然义正严辞,情绪激动,但严煜仍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她对尤伶的不屑,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和心虚。他不为所动,负手而立道,“在没有第三个人浮现之前,素言姑娘仍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之人,等仵作查验出尸首具体死亡的时辰,那时素言姑娘再来辩驳也不迟。”

    房中正剑拔弩张,门外值守的衙差此刻突然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个叫胡见覃的郎君,自称是尤伶情郎,听闻女娘死讯赶来,吵嚷着非要进来。

    素言听到胡见覃个名字,脸上又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侧过脸去眨眼。

    “呵,还情郎呢,不过是尤伶众多客人之一罢了。”

    严煜听她此言,确认这个姓胡的男子素言非虚,抬手示意衙差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门口脚步匆匆,一锦衣墨发,身形异常消瘦的男子不顾衙差劝阻,跌跌撞撞就冲进来,眉目焦急之色跃然脸上。季窈立刻认出,他就是昨夜尤伶一去歌罢之时,站起来带头鼓掌之人。

    他环视一圈,既没有看见活着的情人,也没见着房内何处放有尸体,悬着心没能放下,推开门口娇容和素言就准备往卧房深处去找,“伶儿!伶儿你在哪儿?”

    季窈看他对待娇容和素言如此粗鲁,心生不快,只稍稍使劲就把这个看似病弱的公子拦住,抓着他胳膊不让他走,“尸体在衙门殓尸房放着呢。”

    “不可能!”胡见覃几欲甩开季窈的手未果,被她抓着眼泪直落,“就一个晚上,怎的就与她天人相隔?我不相信!”

    大家这里都忙着,谁有功夫听他伤春悲秋。季窈手上用力一拉,胡见覃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在地上,严煜两步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昨夜戌时,花魁大赛结束,到今晨巳时之间,你在何处?”

    胡见覃瞧严煜身着官服,知晓他是知府,泪眼婆娑道,“昨夜伶儿夺魁之后,我原本打算就算暖春阁设宴一桌,单独与令人畅饮,可她非说今日之所以能夺魁,少不了许多达官显贵的帮衬,要抽时间陪那些人喝酒,不得空陪我。我同她约定改日再叙后,就回到自己家中,一直到刚才去暖春阁寻她,才知道她出了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原来是个穷酸的痴情郎,多半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的可怜人。

    严煜勘察完现场,回头轻声问季窈,“你可都看完了?”

    “嗯。”季窈也对面前这个消瘦郎君的爱情故事再没有半点兴趣,先一步跨出房门,左右瞧瞧,“那尸首到底有多恐怖,我们这就回去瞧瞧罢。”

    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胡见覃从地上弹坐起身,欲伸手来拉季窈被严煜挡住,“小娘子说什么尸首恐怖,难道是说我那可怜的伶儿?我也要去!去……看看她……”

    严煜斜他一眼,带着众人陆续走出别院,登车回城。

    “等案宗需要你时,自会传你来衙门问话。”

    回城马车上,季窈又是一副愁眉深锁模样,脑海中全是尤伶屋子里奇怪的景象,“除开尸体面容有异不谈,其实有无可能,就只是一场寻常劫杀案?我看尤伶妆奁匣中首饰钗环一类全部不见,刀又是从背后插入,可不就是贼人见财起意,看尤伶又是孤身一人,杀人而劫财。”

    短短两盏茶功夫看出这么多细节,严煜眼中浮现几分欣赏,笑眼凝她,“那屋子里值钱的物件,你瞧着有多少?”

    严煜一语点破,季窈拍着脑门感叹起来,“对啊,那房中古董花瓶、山水字画如此多。香几茶案之上玉器也不少,怎么贼人就光偷空那妆奁匣子?竟是有意引我们往入室劫杀方面查吗?”

    看来此案确实不像表面上看得如此简单。

    严煜目光落在女娘白净脸蛋上,发现她今日耳垂两侧各戴一枚鎏金耳钩,眸中流光微澜,“比起翡翠玉石,你更喜欢金子吗?”

    话题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转到她的喜好上,季窈惶然,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金钩,面色羞赧,轻轻“嗯”一声。

    少年郎眼中柔情更浓,仿佛有一股热气在这逼仄又略显狭小的衙门马车内蒸腾,衬得他声线极尽温柔,“那下次见面,我再挑好的送你。”

    啊啊啊她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啊!

    季窈感觉自己脸都快烧起来,说什么也不敢抬头与面前人对视,只闷闷地又“嗯”一声。还好马车此时已经到站,她赶紧掀开帘子跳下车,远远跑出去几步冲严煜打哈哈,“我、我想赶紧看看尸体,咱们去殓尸房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殓尸房,穿戴妥帖之后,季窈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揭开盖着尸体的白布。随着染血的冷白色丝绢落地,严煜耳边传来季窈疑惑的声音。

    “诶?她这脸上怎么还缠了一层?”

    少年郎戴好手套转身,借墙壁烛台上幽微的光,看见尸首整个头上还横向缠了几圈布条,眉头蹙起,站到尸体头部另一边。

    “我把上半身扶起来,你把布条解开。”

    说完他一手抓住尸身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尸体后脑偏上的位置,季窈赶紧凑近寻找到布条其中一头,将之揭起从尸体面部层层剥离。

    最后一圈白布被取下之时,一两块碎肉突然从尸体面上滑落,掉在地上。季窈吓得后退两步,擒灯蹲下来将暗处照亮,看清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何物之时,双眼瞬间瞪大,扔掉烛台一屁股跌坐在地,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第156章 找找舌头 “不止一个人。”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

    怕翻倒在地的烛台引燃殓房,严煜赶紧蹲身将蜡烛扶起,确认季窈没有摔着实处,才又手持蜡烛去瞧地上的肉块。

    “这是……鼻子和嘴?”

    季窈蒙住眼睛不敢再看,脑海中回想一阵,察觉到那块凸起来的浅色肉块上面两个小孔,确是人的鼻子无疑,那么旁边那两片颜色稍深一些的肉应该也是嘴唇。

    那一瞬间她明摆过来为什么送回衙门的尸体脸上缠着白布——因为尤伶脸上的鼻子和嘴唇都被人割掉了。

    严煜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地上去捡尸体的鼻子和嘴唇,大手欲伸未伸,犹豫再三安慰自己戴着手套,颤巍巍从地上把两块碎肉捡起来贴回尸体脸上。

    季窈再起身睁眼时发现尸体鼻唇部位已经被严煜拿布条重新遮挡上,这才稍稍松一口气,观察完一圈发现尸体面部除开鼻子和嘴唇被割,还好脸上没有其他伤痕,两只眼球也好好待在尸体眼眶里,遂说起自己的疑惑来。

    “好奇怪,凶手杀人就可以了,为何要将她面部损毁成这样?”

    严煜回想起自己方才抬尸体头部时奇异的触感,正蹲下身重新检查尸体后脑,接话道,“这就可以完全排除胸术为财杀人的可能。如果目标是钱,他杀完人只需要尽可能多拿些钱银离开,而不是花时间去毁掉死者的脸——这种做法,贼人很恨死者,简单杀了她并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春夏交替之际,白日与夜晚温差较大,东郊人烟稀少,入夜之后应该更冷。季窈正检查尸斑和尸僵,看着尤伶白里透红的掌心肌肤突然眉头蹙起,“不对啊,我怎么觉得刚才那、那两片嘴唇颜色不对劲呢?”

    她记得地上的肉片虽然颜色深,但并不是正常泛白的红粉,严煜掀开布条照亮,眼中微光闪烁,“是紫的。”

    “紫的?!”

    她来龙都一年,形形色色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嘴唇发紫的原因最简单:中毒。

    她下意识凑上去想看个明白,等又一次看见尸体面部那豁口一般可怖的牙齿和嘴唇分离时为时已晚,赶紧捂住眼睛问道,“可她不是被人从身后用刀捅死的吗?既然凶手选择用刀,做甚还要给她下毒,多此一举呢?”

    “不止。”严煜脱下手套拉她衣袖,示意她睁眼,然后蹲下指着尸体后脑勺冷声道,“我方才扶尸体起来的时候就摸到,她后脑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凹陷,刚才又重新确认一番。”

    说着他重新戴上手套拨开尸体头发,露出左右两边伤痕来,“你看,左侧凹陷稍深,中心出血,右侧伤痕被挡在死者头上所戴绒花头饰之后,凹陷稍浅,没有血迹。”

    这是何意?

    “严大人的意思是,凶手不但拿刀拿刀捅她的背,毁她的脸,给她下毒,还用东西砸了她的脑袋?”

    “不止。”严煜再一次起身,烛盏照亮整个尸体正面,“方才你摔倒之时我正好看清她身上衣服,上半身胸口到腹部位置的衣服也有不同程度血迹,仔细一看里面全是刀口,她正面应该也被捅过。”

    季窈脑子已经接近冒烟的程度,接过蜡烛立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严煜伸手解开尸体衣衫第一层,黄粉相间的齐胸里,纯白的里衣料子上果然布满高高低低的血洞,一看就是有人用利器穿透衣服扎进肉里再拔出溅上的血迹,粗略一数,竟有七八个之多。

    碍于季窈也在一旁,他要若往常那般将尸体衣衫尽褪之后再仔细检查有些不妥,只将她腹部上衣料掀开,果不其然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最后严煜一个人用力将尸体翻面,将后背衣衫往上推开,一条又宽又深的刀口出现在两人面前。想起血洞不过自己小拇指大小,季窈说起话来已经觉得有些无力,“所以,她腹部的伤和后背的伤还不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凶手在做什么?玩游戏还是做实验?”

    她越想越生气。虽然与面前尤伶只有一面之缘,且她昨日穿着打扮着实暴露些,想来这龙都民风开放,风骚的小娘子除女娘们不太喜欢,城里郎君个顶个爱不释手,恨不得把眼睛抠出来贴在人家身上,口碑就算差些也断不至于被凶手如此凌辱。

    严煜检查完尸体后背刀伤,徒手再将尸体翻转过来时,发现她嘴角竟然流出脓血无数,心头一惊,唤季窈道,“持灯靠近些。”

    她仍然不敢看她的脸,只伸手把蜡烛放近。严煜见她露着牙床的一口白牙里竟然没有舌头,怀疑是不是刚才将尸体翻面的时候掉在地上。

    “快找找地上有无尸体的舌头。”

    “啊?我、我不敢。”季窈把蜡烛塞到严煜手里,怯生生站到殓房角落,不敢看地面。严煜搜寻一圈未果,脸色沉重站起身来摇头。

    “凶手为什么要把她舌头割掉带走呢?”

    季窈看着尸体完好无损的下半身罗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再将尸体全身都检查一下?”

    验尸确实需要全身上下看遍,但要严煜当着季窈的面勘验一具女尸,这还是头一回。

    她都能说得如此爽快,严煜一个大男人要是再扭捏作态,反倒失了气势。他尴尬咳嗽一声,应了声“好。”

    再次确认殓房大门已经关好后,季窈解开尸体罗裙,衣衫褪尽。微弱烛火下,尸体肚子上一抹刺眼的深红刺痛女娘双眼。

    她颤抖着稍稍掰开肚子上的小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挪开,眼角泛红,“我不敢看。”

    皮肉外翻,血肉模糊,遭受过多大的折磨可以想见。

    严煜思虑再三没有直视,擒灯站在稍远处只不时扫过一眼。但他看过两眼之后察觉到不对,将蜡烛放在殓尸台上,拿起银筷子,脸色难看地伸向肚皮深处,季窈就看着他从里面夹出一段猪肝色的舌头。

    “……”

    她绝望闭眼,忍耐再三没有成功,退至门口,打开门拴冲出去开始吐,留严煜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把舌头夹住放回尸体口中,摘下手套走出来看她。

    “季娘子若是觉得不适,可先去我书房休息片刻。”

    早上进那点米粥一股脑全吐干净,季窈面如死灰,呈现出一种淡淡地无力感。

    “凶手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尤伶?就因为她是个妓女吗?!”

    那些数不清的伤口迷了季窈的眼,严煜看她此刻的神智已经被愤怒占据,伸手轻拍女娘后背以示安慰,同时温声分析道,“我方才细看每一处伤痕,发现尸体身上伤口是在不同时段造成。有些是生前,是以伤口会呈现出愈合反应,比如胸腔上的刺伤和面部伤口,而有些伤痕上愈合反应会弱很多,几乎弱到看不出来,就比如……肚皮塞舌头的地方。再加上作案手法和选择凶器的不同,有没有一种可能——”

    季窈听懂他话中深意,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直起腰身接话道,“——你是说,她身上这些伤痕不是同一个人所为,而是由不止一个人在不同时辰,使用不同凶器造成?”

    “不错。”

    那季窈可就更不明白了。

    “那她到底死于哪一种凶器之下?是毒,是刀还是刺入她胸腹的尖锐物?”

    两人重新走回殓房关上门,回到尸体旁边。

    严煜按压尸体掌心检查尸僵程度,同时再撩起腹部衣衫检查尸斑,心中有了大概,“只能判断她死亡时间在今晨子时前后,其他的,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总之,昨晚一定有不止一个人到过东郊别院找尤伶,并且与她发生冲突,其他……就等李捕头那边那所有与尤伶相关的人一一调查问话之后,再行查验。”

    “太过分了!”

    季窈大吼一声,因为过度激动喉头那股冲劲又上来。她忍住干呕的冲动,平复心情道,“不管是谁,他们都太残忍了。就算除开凶手以外的其他人没有直接杀死尤伶,这些人也都是不择手段、凶残狠毒的恶人,严大人你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抓住关起来,以免让他们再出来迫害更多的女郎!”-

    经上巳节一日,杜仲与季窈不但相互交换过信物,还一同泛舟湖上。虽然半路杀出来一个严煜搅局,整体结果还是美好的。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觉心情愉悦,是自从发现委蛇踪迹以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从房门走出来,发现季窈房门紧闭,想来她一定是睡不着早早起了,此刻不知道正在那条大街上闲逛。

    可惜一来至前馆大堂,杜仲看楚绪和商陆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私下又极力憋笑的模样,他已经习以为常,沉下脸问道,“她又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每次她去衙门,不管是去看验尸还是去找严煜,总少不了最后由杜仲出面,像接一个不着家的游子一样把她带回来。

    不等柜台里二人点头,杜仲瞪他们一眼正打算迈步出来,眼神扫过门口,倏忽然瞧见一群藏青色身影从南风馆门口快速走过,个个头戴抹额、身上各类银制首饰环佩叮当,惊得他脸色大变,立刻转身靠在门边躲过这群人视线,直到叮当作响之声完全消失。

    第157章 如意郎君 也不是头一回嫁人了。

    直到门外七八个左顾右盼的苗疆人路过南风馆大门径直朝对街而去,杜仲才重新将头探出去。

    商陆满心期待着又能看到杜仲这只老鹰去捉季窈这只小鸡的戏码,却突然看杜仲变了脸色,表情竟罕见透出几分慌张,开口问道,“杜郎君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那群苗疆人消失在簋街尽头,杜仲仍旧靠在门口,悻悻然反问道,“你们最近上街,可有见着方才路过那群苗疆人?”

    三七把采买回来的新鲜食材交给厨子以后从后厨走出来,闻言赶紧点头,“看见了,我这几日逢出门上街几乎都能撞见那群人,每次看见他们总是板着个脸、神色匆匆,不像是来龙都贩货或者游玩的。”

    听完他的话,杜仲脸色更差。没想到先前石长老听闻尤猛再探龙都,竟来得如此快。

    京墨不知从何时开始悄无声息地上到二楼雅舍,听见前面动静亦从行至大堂,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杜仲身上道,“又是来寻赫连尘的不成?”

    京墨知道,赫连尘之所以会招惹上苗疆人,皆因他与杜仲不知达成什么协议,于去年此时只身前往苗疆所致。而赫连尘自苗疆回来之后身边不但多了季窈,不到一月时间还传来他暴毙的消息。

    杜仲到底唆使赫连尘在苗疆犯下何事,以至于苗疆人如此穷追不舍?所以这话与其是在问赫连尘,倒不如说是在试探眼前神色慌张的白衣郎君。

    杜仲冷然对上京墨双眸,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或许吧……不过也不必理会,寻一个死人,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终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京墨听出他话中有话,无言凝他半晌后突然轻笑出声,眉眼间皆是轻松,“在理。除非他还活着,否则换作是我,也不会再等了。”

    “是吗。”不愿再与他打哑谜,杜仲别开眼神,甩袖而去-

    从衙门走出来,季窈满脑子还是尤伶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若她从未见过尤伶完好无损的面容也就罢了,可是昨夜那张脸有多俏丽惊艳,今天尸体上那张缺了鼻子、露出牙床的脸就有多可怖。她表情呆滞,双手无助地交握在一起,刚走下石阶就被人拦住。少女缓缓抬头,看清面前人后面露疑惑。

    “你是……那个情郎?”

    面前挡住她去路的正是早些时候在东郊别院里见过的那个自称尤伶情郎的男子。姓甚名谁来着……

    胡见覃早就跟在官差后面回到城内,眼看着衙门进不去,只好在门口随便找了个就近的茶摊坐下盯梢,终于逮到季窈从里面走出来。

    “小娘子抬眼,正是在下,胡见覃。敢问小娘子,伶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又抓住没有?他为何要杀她?”

    他噼里啪啦一阵问,季窈脑子被搅成浆糊一句也答不上来,挥挥手示意他让开,“走开、走开。这是衙门不是寺庙,你当求个签就能立刻知晓结果不成?我还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呢。”

    没想到季窈看似吊儿郎当的一番话痛击面前清瘦郎君内心,她看着他眼眶骤然含泪,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莫不是知府大人嫌伶人行首出身,最是下等卑贱的贱籍,就打算置之不理,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不成?贱籍的命就不是命吗?!”

    “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也不等季窈说完,径直打断她继续替自己心爱之人诉说冤屈:“伶儿她容貌出挑,能歌善舞又聪慧巧思,比多少上等世家贵族里头的小娘子都毫不逊色!若不是苦于生计,何至于落入那青楼野地,卖笑为生?我早有意替她赎身,再求些功名助她早日摆脱贱籍,绝不能容忍她就这样被人害死!”

    想不到面前郎君看似清瘦斯文,对待尤伶这样的行首倒真情真意,让季窈高看他几分,忍不住说道,“你莫慌,我何曾说过知府大人不管呢?只是那尸体上验出来又有毒药又有刀伤,当真是连死因都尚未可知,真不是有意要推脱隐瞒。你只管放心,就算官差在此事上不落心,我也一定会将杀害尤伶的凶手找出来,以慰佳人在天之灵。”

    街边茶摊无遮阳之处,胡见覃在日头下晒了半日,听完季窈这话脑子又好似挨上一记重锤,脚下不稳,“什么……小娘子说她、她身上又、又……”

    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加剧,竟捂着胸口开始低声抽泣起来。季窈抬步欲走,又立刻被胡见覃捉住衣袖一角,哭着问起验尸的细节来。饶是季窈心中不忿,此刻也被他如此大的动静比下去,看路过行人递来异样眼神,只觉浑身不自在。

    “胡郎君你别这样……何苦再问得自己难受呢……哎……”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的瞧见杜仲的脸出现在对面街上。虽然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脚步却是坚定地朝着衙门而来,她赶紧伸手招呼。

    “杜仲!”

    挥手的同时甩开胡见覃,她两三步走到杜仲面前,拉起他就往反方向走。杜仲回头看一眼尚留在衙门口啼哭不止的青衣郎君,斜她一眼。

    “他是谁?”

    “那花魁的情郎,昨夜还在台子前面带头鼓掌呢,你没瞧见?”

    不是严煜就行。

    杜仲挑眉不作声,略低头抓住季窈手腕,带她快速从人来人往街上穿过的同时,不时环望四周,警惕身侧来人。

    “谁的情郎你都别管,这几日只好好待在馆内,不要出来。”

    “为何?”季窈被他拉着走得极快,几乎就要使上轻功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就差没有腾空而起,实在叫她疑惑,“那尤伶的尸体你没瞧见,让人割了鼻子、划掉嘴皮,还切了舌头,简直惨不忍睹。对待女娘如此丧心病狂的贼人,我一定要把他抓起来,阉割一万次都不为过!”

    杜仲带着她快速穿过热闹长街进了小巷,看四周无人脚步才稍稍放缓,将她拉到梧桐树下,贴在树干上小声道,“最近苗疆人又开始出现在龙都,不知道四处搜寻什么。你若是不想被抓回去,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苗疆人?也太执着了吧?

    “他们还没放弃?那万蛊蚕衣早已损坏,咱们找人给他们送去不就行了?”说到这她想起什么,复低头小声道,“说起来,我那亡夫的忌日也快到了,终是要找个时间去他坟前瞧瞧……哎哟。”

    杜仲两根手指关节敲在她脑门,怒瞪她一眼,“蠢货。你找万蛊蚕衣,需要如此招摇过市,天天带着人上大街上来找?”

    季窈捂着脑门,不客气地瞪回去,“不找衣服找什么?找人啊。又不是你我把衣服弄坏的,赫连尘都死了一年了,要找人自己挖坟掘墓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看面前人仍是一副警惕神情,她明白过来,长长地“哦”一声。

    “他们是来找你的?”

    苗疆前大王子的死讯传开已有十年,若他那个弟弟怀疑自己的死有蹊跷,早在登上王位之时就该有所动作才对,断不会等到现在。杜仲回想去年与尤猛接触之时并没有看出他对自己眼神有异,想来果真如石长老所言,是冲着石长老来龙都有关,心里不禁惦记起锦绣居来。

    “总之这几日不准你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出了事我也断不会来找你,听见没有。”

    他严肃起来的模样真真有几分吓人。季窈收起看好戏的表情,刚点点头又被杜仲拉着继续往前。两人使出轻功跳上屋檐,一路沿着无人的街角高墙回到南风馆厨房后门,落地推门进去。

    因着心里惦记锦绣居,杜仲晚上趁众人在大堂忙着接待女客,写好书信交与三七,让他找步递送去锦绣居二楼拔脚左边第二间客房,并嘱咐他一定要让客房里的人也写好答复送还来交与杜仲手上才算放心。

    待石长老的回信交到手上,表示最近都不会出锦绣居一步,让他放心之言才松一口气。

    在没有征服委蛇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楼元应的人正面交锋-

    不能去衙门时刻关注案件进展,季窈又投入到待人接客之中。杜仲回到大堂之时已经接近亥时打烊,馆内女客一走而空。楚绪正埋头算账,只剩季窈带着京墨、商陆等人坐在大堂最边上那桌还在喝酒。

    她喝得面红霞绯,看杜仲出来直伸手招呼他过去,“上好的青梅酒还剩这最后半坛,你快来尝尝。”

    对于她千杯不倒的脾胃,馆内人人皆知。她喝成这副模样,面前五六个坛子里至少有四坛酒是她喝的。杜仲面色紧绷,上前夺过她手中酒碗,嗔怒道,“不让你出门你就在这里酗酒。以你的酒量,真打算把咱们店喝垮不成?”

    他重话说完,面前女娘却依旧笑脸盈盈,抬头眯眼傻乐不止,“当然不是花我的银子……这酒是今日一名叫星儿的女客买下,没喝完又转赠于我,相当于钱也是我的,酒也入了我的肚,嘿嘿……你何时见过我花自己的钱买酒喝?”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傻笑一个生气,场面说不出多滑稽。京墨在一旁摇扇,淡然笑眼里藏着一丝锐利,“掌柜得了如意郎君是幸事,多喝几杯也使得。况且是同我们自家人坐在一处,杜郎君不必担心。”

    知己?

    杜仲眉头挤在一起,放下酒碗在桌边坐下,喑声问道,“什么知己?”

    楚绪失落了一晚上,听他发问赶紧凑过来,表情明显夹带对他的怨怼。

    “掌柜说,咱们的知府大人已经向她袒露心扉,说她生得好看,又聪明,脾气又好,还夸她勤奋好学、一点就通,谁娶了她,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咳。”商陆手肘碰楚绪胳膊将她打断,清了清嗓温声接话,“这青梅酒最是性烈,多饮几杯说了胡话也是有的。严大人既然如此看重咱们掌柜,于南风馆也是好事。”

    “远不止这些呢。”楚绪不知死活还在继续说,“他还说此生只求同掌柜生死相依云云。那意思,恨不得立刻带她回江南,同家中长辈表明求娶之意,一颗真心早就掏出来摆在她面前,哪像你……”

    “咳!”

    这一声咳嗽比之前重了不少,咳完商陆差点呛着。他眼神喝止楚绪住口,再想圆话,思来想去不知道这话还能如何圆,“成亲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儿郎、女娘私下议论?这些话不光掌柜不用听,杜郎君更是不用当真,都是不作数的……”

    话没说完,杜仲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变黑,表情拼命抑制住上下起伏的胸膛,黯然看身侧女娘一眼,敛眸起身,扔下一句话。

    “她可不是头一回草率嫁人,再嫁一次,想来也无妨。与我何干?”

    第158章 琼脂美玉 “琮之,我的表字。”……

    出春入夏,时不过巳,日头已经开始毒辣起来。

    因要躲着外头那帮苗疆人,季窈在出入上诸多限制,于是就算睡醒也懒得起床洗漱,半撑起身子坐在床头,唤珍哥儿去给她开窗户。

    粉色凤头鹦鹉扑腾双翅飞到窗边,双脚蹬开木窗,外头早已等候多时的黄金蟒蛇就沿着窗边爬进屋子,到季窈手边轻蹭。

    木绛那老头脾气虽然古怪,治蛇的本事却真真不错。差人从黄金下村把金哥儿送回来的时候,季窈不但打量着金哥儿整体壮了不少,性子也更加喜人亲人。从他随蛇附上的书信看来,送金哥儿回龙都之前他还给雌蛇留了种,就等着孵化出小黄金蟒蛇做玩宠,为此他连诊金都一并退还,说是能留下金哥儿的儿女已经知足。

    被窝里余热未消,手上蟒蛇的脑袋触肌生凉,舒服得让人叹气。季窈正迎着窗外徐徐凉风欲睡回笼觉,听见门外有人登登登走过木桥的声音。

    三七一脸不情愿地出现在门口,侧身往窗边探头发现内室被屏风挡得严实,索性直接站到窗边冲里面模糊的身影喊,“掌柜,严大人来了。”

    严煜来了?

    原本睡眼惺忪的女娘噌地从床上弹坐起身,抓下外衫披在身上,下榻穿鞋,临出门又折返回梳妆台前瞧了瞧,双手撩拨鬓边碎发整理片刻,方迈出房门跟着三七行至前馆大堂。

    “严大人这么早来南风馆做甚?”

    严煜今日一身青灰色圆领广袖长袍,头上缠丝缕金发冠衬得他雅致秀气。回身见季窈一头坠瀑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松散外袍里领口微敞,锁骨肌肤珠圆玉润,一副病弱美人的恹懒模样,像是刚起,舒展面庞闪过一丝羞赧,收回目光从腰间锦袋内拿出一对金点翠嵌珍珠的圆形耳扣置于掌心,递到季窈面前,略显迟疑道,“去暖香阁查案,顺道路过,就想着将这……”

    大堂里楚绪、商陆都在旁边瞧着,严煜宽厚的大掌张开又合上,露出几分少年郎君的青涩。季窈知道楚绪和商陆都是故意留在大堂不走的,赶紧斜眼瞪他们一眼,伸手主动抓过严煜掌心耳环,咧嘴笑得舒颜,“多谢严大人挂心,你既有公务在身,当先忙正事要紧,这耳坠子差旁人送来也是一样。”

    见美人笑靥如花,严煜身上那股不自在稍稍减退,眉眼温吞道,“我想亲自送来。”

    少年郎温唇淡眸,缓声说来一字一句似鸟鸣啁啾、轻盈脆生,季窈看着他的眼神倏忽间红了耳垂,眨眨眼只是抿唇傻笑。

    “咦。”楚绪和商陆实在看不下去,故意出声表示厌弃的同时又在心里痛骂杜仲不解风情一万句,被季窈出声赶走。

    此时大堂里就剩他们二人,季窈探头看他的马车就停在门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严大人方才说,你这是要去暖香阁?”

    “不错。”

    如果来回都有马车,那自然不会与那些苗疆人撞上,季窈心里惦记花魁命案,想了想开口问道,“那我可否一同前往?”

    自从来到龙都任职,他早已习惯季窈的陪伴。严煜不假思索点头,开口有些迟疑,“只是季娘子那你这身衣裳……”

    “且在大堂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换。”

    待二人一同乘车行至暖香阁门前落脚,李捕头已经大致审问过里头行首和龟奴们,手持招状纸从里面迎出来,将季窈和严煜带到暖香阁二楼一间布置还算风雅的房间坐下。

    “大致的嫌疑人可有眉目了?”

    李捕头呈上手中招状纸,季窈就凑过来与严煜一同查看。

    “回大人,这阁里的行首大部分都道死者尤伶脾气差、难相与,平日里虽日夜相对,倒也没有与她交恨之人。老鸨孙妈妈把三个近日与死者吵过架的行首都叫来让手下盘问过,尤伶被杀那晚她们三个都在陪客。”

    就招状纸上而言,尤伶在这暖香阁内确实口碑不好。不少行首对她的评价就是爱欺负姐妹,霸占客人,那几个同她吵过架的行首甚至直言说尤伶这次花魁夺冠,全靠她从别人手里抢走的客人打赏,以及自己私下将多年积蓄拿出来佯装客人打赏,从面上过一遍最终又回到自己荷包里,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知道严煜来了,孙妈妈端着热茶敲门进来,放低声音怯生生道,“知府大人明察,尤伶死那晚,我这暖香阁里一个人没少,全在通宵达旦地伺候客人,互相都是见证。”

    严煜放下招状纸起身,负手环视四周,“照你们阁内行首和龟奴所言,尤伶有不少金主客人,劳烦妈妈将名单一一列举出来,其中若有可疑之人,希望妈妈不要有所隐瞒。”

    “自然自然。”严煜话语温和,却自带一股威慑力,孙妈妈点头不迭。

    季窈看完招状纸突然想起一事,从纸页之中抬头问道,“诶,我记得有个叫娇容的行首说过,原本妈妈是打算将东郊别院收拾一番再让尤伶搬入,她却偏偏要当晚立刻就住进去,你可知这背后缘由?”

    孙妈妈身后还跟着几个行首,闻言脸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慌张,各自对视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严煜看出孙妈妈面露难色,冷声呵道,“隐瞒不报,与贼人同罪。”

    “大人饶命!”孙妈妈闻言立刻下跪。这一跪,身后几个行首也赶紧跪下,“是……是那晚花魁大赛结束之后,有、有人在尤伶床上扔了许多毒虫蛇蚁,她又刚好夺魁,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留下,所以老奴只好连夜叫人将她送去的别院……”

    “大胆!”严煜一个眼神递来,地上跪着的一帮人立刻瑟瑟发抖。他展袍在众人面前坐下,示意李捕头把孙妈妈带到面前来,“如此重要之事你居然瞒到现在?你可知扔毒虫之人很有可能与最终杀害尤伶的凶手是同一人!此人是谁?快说!”

    “这……毒虫都是外头抓来的,老奴也不知……”

    孙妈妈支支吾吾,跪在她身后的一个看似年纪尚小的女娘突然抬头接话道,“禀大人,我知道!”

    不顾孙妈妈回头瞪她,那小娘子咽了咽口水,面上毫无惧色,仍旧将手攥成拳头举在半空。看到严煜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她才又悻悻然开口道,“……是咱们阁里的行首银欢。那晚尤姐姐回房发现床上有毒虫之后立刻叫喊出声,接着她就硬吵着要把放毒虫的人给找出来,大家忙活一圈在银欢姐姐房中花瓶里找到她装毒虫蛇蚁的包袱皮,上头还挂着几只蝎子钳,真真是抵赖不得的。”

    孙妈妈像是有心维护那个叫银欢的女娘,赶紧抬头说道,“尤伶非要让我严惩银欢,奈何当时米铺陈掌柜点名要银欢伺候,所以我只好罚了她三个月工钱另二十两白银赔偿给尤伶,尤伶才肯罢休。银欢那晚陪陈掌柜在二楼房间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龟奴和丫鬟们都可以作证,所以肯定不是她杀的人,请大人明察!”

    “那你为何方才知情不报?”

    孙妈妈又是支吾,蹙眉不展,“大人点名要找杀害尤伶的凶手,而银欢整夜都在咱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伺候客人,想来肯定不是大人要找的人,所以……”

    方才主动检举孙妈妈和银欢的小娘子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眼中含泪道,“因为除了尤姐姐和素姐姐,银欢姐姐就是孙妈妈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尤姐姐已死,她自然要保全银欢。可是大人,如果银欢姐姐如此行为都未能得到惩戒,可叫我们其他姐妹以后还如何在这暖香阁内安心生活?难不成要一辈子处在担惊受怕,生怕哪一日惹得银欢姐姐不快,第二日就暴毙在床上的下场吗?!”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这话说完,身边其他行首立刻掩面而泣,看来都是平日里选择忍气吞声,没少受这几个头牌花魁欺负的人。

    季窈心疼得紧,拉着那个小娘子站起来,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孙妈妈听。

    “这个简单,你记着,经这件事一传开,龙都所有人都知道那银欢是个蛇蝎心肠的歹毒之人,恐怕她以后是再也接不到客人、收不到打赏的了。且不说她不做摇钱树,你们孙妈妈还不会留她在暖香阁里长待。哪怕她日后还在,只怕这里头任何人出任何一点事,首先第一个就会找到她这个有前科之人,想来以后谁欺负谁,谁打压谁,都是风水轮流转的。”

    孙妈妈跪在地上,听得冷汗直冒,像是迫不及待要替自己找补一样抢话道,“禀、禀大人,老奴想起尤伶有个叫胡见覃的相好,前不久二人为她在其他恩客那里献媚发生争执,还打了她一巴掌,现在想来嫌疑也很大啊大人!”

    季窈想起他前几日才在衙门口堵着自己问尤伶的死因,看那伤心模样不像是装的。抬头与严煜交换眼神,还没来得及开口,方才被季窈扶起来的小娘子眼神突然清亮起来,扯了扯季窈衣袖,小声道,“娘子,今晨我外出采买胭脂的时候,还见着那个姓胡的郎君带着家丁在街上四处招贴什么‘重金悬赏’,不像是会杀尤姐姐的样子……”

    “什么?重金悬赏?”季窈一听傻了眼,李捕头也赶紧拱手道,“岂有此理,他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敢在集市上聚众张贴悬赏?属下这就去把他抓起来。”

    没等李捕头走出暖香阁,外头冲进来一个捕快与他正好撞上,两人一阵交头接耳之后,李捕头战战兢兢返回二楼,拱手与孙妈妈跪在一起道,“禀、禀大人,衙门来报,说是一个姓胡的郎君带着自首的凶手主动找上门来了!”-

    阴暗的审讯房内,两名捕快押着一个面容清秀、书生打扮的郎君走进来,胡见覃紧跟其后,瞧见严煜身穿官服端坐于审讯桌内,面露疑惑。

    “大人不在堂前审犯人,将我们带来此处是何用意?”

    通判周正仁不知道从哪里又窜进审讯房,上前一步横眉呵斥道:“大胆!谁容你这样同知府大人说话,还不跪下!”

    严煜抬手示意他住口后退,脸色平静。

    “罪犯与否,只是你们一面之词,未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予开堂审理。”说罢他起身走向跪在地上的书生,季窈换了一身仵作的衣服站在一边,借烛火微光终于看清地上跪着的书生。

    “你是那日站在人群之中,给尤伶打赏银钱的书生!”

    难怪她觉得如此眼熟,难道又是一个恩客杀行首的故事?

    书生见自己被认出来,低头不语。严煜看一眼理直气壮的胡见覃,眸色冷淡,“说说罢,到底怎么一回事。”

    “是。”胡见覃看机会来了,赶紧拱手道,“禀大人,我今日带着家丁在街上张贴悬赏,寻找能提供线索,找出当时杀害伶儿的凶手,并承诺给予提供线索者三十两白银的酬谢。没想到这个叫赵恒的书生一路跟着我,将我所张贴悬赏全部撕毁不说,还说他不怕告诉我,他与这件事虽有牵扯,但绝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当然都这么说。于是我立刻叫家丁将他制服,带到衙门来让大人审问。”

    “我真的不是凶手!不是我!”

    书生话音未落,被李捕头两脚踹翻在地,痛苦呻吟不止。严煜缓缓蹲下,伸手将赵恒脸面板正,沉声命令道,“还不如实招来。”

    赵恒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顾不得满脸的灰尘与身上疼痛,老老实实说道,“我、我那晚助尤伶夺得花魁后,本想在暖香阁待上一阵,喝几杯花酒就走,谁知尤伶托人给我塞了书信,要我戌时六刻到东郊别院一叙,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

    赵恒畏畏缩缩,呼吸都有些不畅,“否则就直接到我家中,逼我夫人与我和离。”

    又是一个臭男人的风流事。季窈翻个白眼,插嘴道,“你已有妻室?”

    “是。”他战战兢兢,缩着脖子答来,“尤伶知道我一介书生,囊中羞涩,从前也提过若是从暖香阁出来,想嫁与我做妾……可我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能娶一名贱籍行首做妾?更何况她夺魁那晚,在信中直接表明要我休妻,娶她做正室,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这一年多背着夫人在她身上已经花了不少银两,谁知如今还要被她压着低头!”

    “所以你就杀了她?”

    “我没有!”他急于否认之后,又丧气着低下头,声音低落,“我按照信上她要求的,戌时六刻来到东郊别院与她私会,那时候送她的轿夫和阁中姊妹都已离开,她喝多了酒趴在桌上,见我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我想一起喝酒。我憋了半晌说自己不能娶她,她就开始大发脾气,说我负心忘情、是个孬种,她改日必要登门拜访我的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一番。然后……”

    他眼神闪躲,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不安地抠着手心,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说道,“……然后我趁她不注意,就将带在身上的毒药撒在桌上酒壶里,看她喝下去以后我实在害怕,就……就趁她醉倒在桌上,赶紧走了。”

    能抓住赵恒,周正仁似乎很高兴。季窈看着他一边咧嘴浅笑一边提笔记录道,“所下何药?”

    “乌头。”

    严煜一听这个药名,立刻变了脸色。季窈不解发问,他才耐心解释道,“此剧毒服用后会导致四肢麻木和头晕目眩,意识混沌不清直至死亡,且因药量不同,过程也可能十分漫长。从服药到毒发,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三四个时辰也是有的。”

    说罢他抬头,厉声问赵恒道,“那你为何还敢站出来说自己不是凶手?”

    赵恒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脑门青红一片,“大人明鉴!我看那悬赏的单子上写尤伶是死于刀伤而非下毒,方知我离开之后还有其他人找上门并且杀了她,所以我肯定不是凶手啊大人!”

    “你走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他拱手打算跪着上前,被李捕头拦住又退回去,眼神里充满笃定,“我离开的时候刚到亥时,钟漏只响了一声。她尚在喝酒,嘴里嘟囔着睡醒就来找我,我当时以为她一定活不过今晚,所以才放心离开。如今看来,杀人的不是我,所以我是清白的!”

    季窈最听不得臭男人假清高的话,翻个白眼不自觉爆了粗口,“你清白个屁。骗了你夫人和尤伶两个无辜女娘的臭男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敢下肚杀人,还敢说你清白?”

    周正仁见季窈愤愤不平,应和着抄起审讯室内一人高的木棍就朝他身上砸过去,打得他直嚎,“还想狡辩,你就是凶手!快速速认罪,签字画押!”

    杀人掉脑袋的事,赵恒就算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敢松口。严煜被面前乱象扰得心烦,一伸手夺过周正仁手中长棍,一个凌厉的眼神喝住他自觉后退,复开口问道,“你既知自己并非最终杀死尤伶的凶手,为何又要主动站出来承认下毒?安心躲在角落看官府抓别人不是更稳妥?”

    赵恒不过文弱书生,先是挨了李捕头两脚,现在又被周正仁乱棍打了一通,再直不起腰来,躺在地上差点失禁,“回、回大人,今年科举春试马上就要到了,我与尤伶来往密切,助她夺魁一事迟早会被你们查到。与其到时候被你们抓住盘问,耽误上京赶考,不如我现在先招了……哎哟我的腿……”

    严煜坐回审讯桌,开始提笔写字,“尤伶找人交与你的书信现在何处?”

    地上人只顾抱着腿哀嚎,李捕头蹲下身在他身上搜寻一番,从书生怀里掏出书信展开,递给严煜。少年郎并未伸手去接,只看一眼便低下头,吩咐道,“差人送去暖春阁,与尤伶往日书信对比字迹再报。”

    “是。”

    “再派人到赵恒家中,找出毒药乌头,和尤伶被杀当晚能证明他行踪之人。在此之前,将犯人赵恒收监,等候发落。”

    “是。”

    赵恒一听到要把他关押起来,立刻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疯狂朝严煜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我只投了毒没有杀人!大人!”

    眼看着身侧两名捕快就要上来拉他出去,赵恒浑身发抖之际,突然又抬头补充道,“我知道了!大人,一定是专门杀花魁妓女的人干的!不是我!去年夺得花魁之名的行首据说也是突然有一天就从东郊别院消失,从此再没了下落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求大人明鉴啊!”

    “带下去。”

    周正仁看着赵恒被捕快拖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在严煜身边踟蹰半晌后试探性开口。

    “大人,我看这个赵恒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他完全可以在下完毒药之后,因为不放心毒药的毒发时间,复转身返回补刀,确认尤伶确实死了之后才离开,是完全有可能的。”

    严煜写完面前一页纸,搁笔抬头看他,眼中淡然没什么情绪。

    “之前交由你誊写的卷宗可有全部完成?”

    “这……还、还没……”

    “那还在这里掺合别的案子做甚?”少年郎年岁上虽然小周通判许多,气势上却压他许多。除却知府与通判的差距,他卓越的断案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周正仁讪讪不敢再说,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季窈凑上前看他已经将赵恒所说与案件实际情况做了个细致的对比,回想方才赵恒的话和之前去东郊别院时,李捕头的确说那别院已经荒废半年有余,好奇道,“诶严大人,那别院会不会真有专杀行首花魁的游灵存在?否则,为何上一个入住东郊别院的花魁也会不知所踪?”

    灯下,她凑得近,严煜几乎能看清她抖动的睫毛。娇俏伶俐的面容触手可及,暖色绒光之下,红唇更是诱人。少年郎眉眼染上淡笑,放下手中事务,专注看她。

    “尤伶身上多处伤痕足以证明她的死并非全是预谋,而是多种巧合导致。至于前一个花魁失踪的案子,等此案结束后再查也不迟。另外——”

    他突然抬头,鼻尖几乎与季窈相触碰,狭长的双眸里盛满柔情。

    “——私下里,倒也不用唤我‘严大人’如此生分。”

    他突然岔开话题,季窈被面前骤然放大的俊脸吓呆,愣在当场,只有眼珠还在转动,“那、那如何叫你才好?”

    “琮之,我的表字。”

    严琮之……

    女娘眼中微光闪烁,露出一丝艳羡,“琮之为瑞玉,你的爹娘当真爱你。”

    静谧的审讯室里,尚有蜡烛即将燃尽的余温。严煜忍不住伸手抚摸面前女娘妩媚的眉眼,声线温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娘子的爹娘,想必也是极疼爱你的。”

    “或许吧。”说起这个,她心口微窒,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这个通判看上去不太聪明啊。赵恒若真是先下毒后杀人,必定躲得远远的,哪里会跳出来认?连这点都想不通,一味只想着早些结案,实在不是一个好官的所作所为。”

    说到周正仁,严煜脸色复沉下来,双手自女娘面庞垂落,表情严峻起来。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看来得找人盯住他了。”

    第159章 金蛇郎君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呢?……

    深木色并扇木门前,两株黄连木叶已成冠,翠绿层峦,在清风吹拂下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声音。

    杜仲一路掩人耳目,沿着屋檐高墙之上潜行至锦绣居,见院内空置一跃而下,正巧遇到一身形壮硕、肤色黝黑的男子搀扶石长老自二楼走下大堂,他耳朵上虽然没有戴任何耳饰,耳垂正中明显的耳洞却表明男子分明是苗疆人。

    看见杜仲身影,石长老颤抖着双手牵着壮硕男子走到院中,弯腰向他行礼。

    “大王子。”

    搀扶着石长老的男子闻言态度立刻谦卑恭敬起来,亦随着石长老向杜仲鞠躬。杜仲上前将他搀起,因匆忙赶来的缘故呼吸微乱,额间还沾挂细汗。

    “看见石长老信中说要离开龙都,我便立刻赶来。是此处被尤猛和他的部下发现了吗?”

    石长老面露不舍,皮包骨一样枯槁的双手忍不住握住杜仲,目光看向自己身侧的男子道,“是噶倪坚持要送我上京,他会继续留在龙都附近为大王子搜寻委蛇的下落。”

    原来面前男子是石长老的孙儿。

    他再次朝杜仲弯腰行礼,恭敬道,“我叫石万乔,继承阿剖的位置,是现任圣衣族银刀护卫。”说话间二人身后又走来一名苗疆女子和半大孩童,二人接过石长老的手搀扶他往门外马车走去,石万乔的语气带上几分担忧。

    “阿剖年岁已高,若是在龙都城中被尤猛的人找到,恐难以全身而退。阿芒如今已经是圣衣族族长,与阿乃一起守护圣衣族人平安责无旁贷,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所以我将妻儿从苗寨接走,陪伴阿剖一同上京,在那里尤猛的人鞭长莫及,是我目前能想到最为安全的去处。他扛在肩上一辈子的担子,如今也可以交给我了。”

    看着石长老和自己的妻儿坐上马车,石万乔转头看向杜仲,面色庄严而郑重,“大王子,以后就由我来为你寻找委蛇,并且在找到委蛇之后,为随时都会打响的战斗安排好圣衣族所有兄弟,随时准备好为大王子你夺回王位,替老苗王复仇而战!”

    石万乔虽然壮硕,年岁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八、九岁,他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坚毅与果敢,可想而知这些年石长老是如何日日向他灌输楼元应弑君叛国之罪。

    在与石长老重新取得联系之前,杜仲这么多年一直将复仇之事作为家族蒙羞的私事看待。而这十年背井离乡所吃的苦和受的罪,此刻在石万乔面前似乎都显形化象。他难掩心中澎湃紧紧回握住石万乔的手,哽咽之余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只缓缓闭眼点头,喉头有些许苦涩。

    “元麟定不负众望。”

    石长老看着这一幕湿了眼眶,从马车里探头笑道,“噶倪同我一样,世世代代追随老苗王和英烛夫人,自然也是大王子你的部下,怎担得起大王子你自谦之言?”

    徐徐清风拂过,黄连木翠绿的树叶掉落下来,徒添几分寂寥。石万乔年仅三岁的儿子尚不知离别愁滋味,呵呵笑着伸手去抓那零落的树叶,任由几缕微光自掌心穿过,让在场的人生出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初夏叶绿,日光温和,世间除凡胎肉体还留着三千烦恼丝外,其余万物仿佛丝毫不受人情冷暖摧残,到了日子就如约变得朝气蓬勃起来,全然不似杜仲此刻心中一片沉寂,不知道该为离别而感到悲伤,还是该为石长老即将去往安全的住处而感到高兴。

    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把目光落在那三岁孩童身上,仿佛那就是他们每个人残存于人世最后一丝美好的化身。锦绣居门前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风拂过树冠发出的声响夹带一两声孩童肆意的嗔笑。

    “只是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杜仲敛神静气,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容,“其实元麟心中一直藏有一个疑问:那委蛇身躯庞大,身尾扫过之处树断根拔,龙都城附近既无高山也无深谷,根本没有它藏身之处。何以会如此难找?”

    没想到这话说完,除那三岁孩童以外,就连驾马车的苗疆人和跟在马车后面的苗疆护卫都笑了,石长老畅怀大笑两声,一扫方才离别愁绪。

    “既为神祇,难道连那神域人话本里化身变形之术都不会了不成?老夫曾见过委蛇褪去巨蛇身形,变成一般小儿手臂粗细大小,缠绕在神女胳膊上的样子。即便是化成普通蛇形,你却只消看它的眼睛便能知晓,它与普通蛇多不一样。”

    说到这,石长老陷入回忆,眼神变得崇敬而向往起来,“再说那时候的神女,当真是圣衣族乃至整个苗疆最为美丽的女子。你的阿哒英烛夫人被选为巫女的那一刻,应世代先例嫁给苗疆最英勇神武的勇士,而神女就成为当时整个苗疆所有未婚男子心中最为渴求的伴侣。”

    石万乔看上去憨憨莽莽,揉着鼻子笑他阿爷道,“听上去,阿剖当时也喜欢神女吗?”

    “呔你个顽劣根子,拿你爷爷开玩笑。”话虽然严厉,石长老看着倒是一点也不恼,大家却分明瞧见他羞红了耳根。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杜仲笑着接过话头道,“石长老原来还见过神女。”

    石长老眼前清丽绝色的面容一闪而过,露出一副“你们不懂”的高深表情来,“神女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是要喜欢的,若她能活到现在,哪怕容颜老去,就那股精神头和银铃般脆生生的笑声,也远胜多少中原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娘。可惜、可惜。”

    闲聊至此,时间逐渐转至晌午。眼看着周遭行人渐多,大家都知道是时候挥手道别。

    石万乔登上马车,与车夫并肩而坐,表示自己要先送一家人出城后再回来,杜仲与他交换了日后联络的小厮姓名以及暗语等,站在黄连木下目送他们离开。

    就在马车驶出胡同口,微风再一次将马车布帘吹起的一瞬间,一张明媚而娇艳的面庞从石长老面前一闪而过,与他方才脑海中浮现的面庞惊人相似,他不禁惊诧着探出头去,再想一窥胡同里走过的身影,却只瞧见胡同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石万乔的妻子酋芳看石长老一脸落寞,忍不住开口问他,“阿剖可是看见了什么?”

    石长老放下帘子,低声细语好似梦中呢喃。

    “我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眼看着石长老一家人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尽头,杜仲尚沉浸在理不清头绪的繁杂思绪之中。抬头怅然看向头顶连天的黄连木时,脑袋突然被人从身后敲一下,转身之际,季窈灿烂的笑容就挂在面前。

    “好你个金蛇郎君,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躲到这里来了。怎么,你在此处藏了佳人还是知己啊?”

    扳回她左顾右盼的脑袋,杜仲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此处的?”

    印象中,他并没有向南风馆任何人透露过锦绣居所在,哪怕是已经决定好要与他生死与共的季窈。女娘嘿嘿一笑,拇指与食指捏成圆环,放到嘴边吹响哨声,那只熟悉的粉色凤头鹦鹉就扑腾着翅膀从黄连木树冠落到她肩上。

    “我找不到你,珍哥儿可以。”随手从绣的荷包袋里掏出一颗瓜子喂到珍哥儿嘴边,她重新将鹦鹉放走,神秘兮兮道,“难道这里是你筹划复仇大计之地?可有同伴,需要引我一见否?”

    她的出现,杜仲心头因离别产生的愁绪消散几分。石长老口中有关神女“那股生生不息的精神头”他倒也能从面前女娘身上瞧出几分相似。郎君伸手揉了揉季窈脑袋,淡笑出声。

    “有你一个便可抵得上千军万马,哪里还需要别的同伴?走罢。”

    掐算着时辰,现在约莫是用午膳的时间。杜仲低头看季窈正边走边从荷包袋里摸瓜子出来吃,一副心情不错模样,打趣道,“你方才唤我什么?金蛇郎君,是何意?”

    “前两日说书先生的话本段子你没听吗?”季窈嗑瓜子的声音咔嗒一声,同时头上缠丝簪花也跟着摇晃一下,说不出的俏皮,“金蛇郎君,武功盖世,一把金蛇剑弯曲自如,能以一敌百,从重重包围中救出自己心爱的女娘。而你若是有朝一日真成了那委蛇的主人,我唤你一声‘金蛇郎君’也不为过。”

    杜仲眼尾笑意更深:“胡闹。”

    两人刚走出胡同,杜仲就听得一阵银铃丁零当啷的脆响,他眉头猝然一紧,揽住季窈腰身立刻带着她退回胡同。

    “做甚?”

    “嘘。”

    跟着杜仲朝街上人群看去,四五个腰别银刀的男子正朝他们走来。虽然他们都已经换上中原人的衣服,但脖子上那圈密密麻麻挂满铃铛,以及刻着新苗王象征——太阳铜鼓纹图案的银项圈却依然显示着这几个人是苗疆人。

    两人弯腰低伏在拐角处,看着尤猛面带失落从一家客栈走出来,左右环视的眼神朝他们看来的瞬间,两人立刻起身贴到墙上。

    “怎么办?”

    兴许是察觉到胡同里可能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尤猛竟然带着手下朝这边走来。听到那阵丁零当啷的银铃声越靠越近,杜仲眼神一凛,立刻抱住季窈踩身侧树干腾空而起,一跃上到高墙之上,沿着胡同内屋舍房檐快速朝反方向奔逃。

    尤猛带手下进到胡同发现空无一人,正准备离开之际,腰间别着的蛊母铜鼎突然摇晃起来。他取下铜鼎打开,惊讶地发现里头原本一直沉寂无声的蛊母于青绿相间的圣水之中游动起来,正朝着胡同深处的位置不断顶到铜鼎边缘,像是打算破鼎而出。

    他立刻带着手下往胡同深处跑去,却不料刚跑出去一小段距离,铜鼎内蛊母就停止动作,又重新恢复到沉睡状态,好似方才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尤猛止步停下,盖上铜鼎盖后侧目而视,看着右侧木质匾额上三个清丽婉约的中原文字,默默念来。

    “锦……绣……居……”

    身后苗疆护卫纷纷上前将锦绣居大门团团围住,循着里头淡淡熏香气推门进去,片刻后一涌而出,禀报道,“统领,里面并未发现叛贼楼元麟踪迹。”

    尤猛目光下落,盯着手中铜鼎,双眼眯缝。

    “已经很接近了。”-

    被杜仲一路像拎小鸡崽一样带回南风馆,季窈挣脱他的手,站在大堂里整理衣衫。

    “要逃说一声便是,拎着人家衣领在天上飞做甚,放风筝吗?再说我又不是不会轻功,从那群只会舞刀弄枪的苗疆莽夫眼皮子底下逃脱轻而易举。”

    送走石长老一家后又遭遇苗疆人,杜仲一路情绪紧绷,松懈下来后自觉口渴。给自己倒一杯茶喝下之后叹一口气,侧眸看她,“你那点三脚猫轻功,即便暂时逃过追捕,可你我却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容貌,他们再要拿着画像在龙都之中寻人易如反掌。难道你还能把整个南风馆都藏匿起来?”

    这话也在理。若是只有他们二人,随便逃到哪里躲避几日都无甚干系,可南风馆硕大的三层高楼就立在那里,她总不能置馆内其他兄弟姊妹以及替自己干活的伙计于不顾,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底。

    她不开口,杜仲只道自己话又说重,惹她不快,上前两步柔声说来,“不是叫你这几日乖乖在馆内待着,怎的就这么不听话?”

    季窈也干脆坐下来给自己倒茶,喝水咕嘟咕嘟响,“我哪里是闲得住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再者七日后就是赫连尘忌日,虽说他生前不是个好夫君,到底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打算上街去看看哪里售卖纸钱元宝一类的物件。可衣裳穿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去年出殡那日,我跟随队伍走到一半就逃了,如今连他尸身棺椁葬在何处也不知,就只好来寻你了。”

    不过是三个月的露水丈夫,也值得她惦记至今。杜仲面露不悦,联想起前几日她喝多之时,曾吐露严煜已经向她表过真心,更是万千烦愁涌上心头,说话又夹枪带棒起来。

    “找他的坟做甚,告诉他你守寡期满,不日即将再嫁?我估计赫连大兄不会想知道的,你还是别费心思了。”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何故着急宣之于口?”话虽如此说,季窈心头却暗藏三分欢喜,低头将发丝撩至耳后,显现出女娘娇憨之态来,“现在这样的日子挺好的,我也没想着非要再嫁,重回那四方小院,过那操持家务、带孩子的日子去。”

    她都已经想到要给严煜那厮生孩子了?

    杜仲脸气得铁青,目光骤然落在她媚态横生的脸上,脱口而出道,“你当真喜欢那个小白脸?”

    “不知道,”季窈朱唇微抿,答话时不敢直视眼前人,只有上扬的嘴角将她出卖,“不过听到他说心悦于我,我很高兴。”

    闻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样你便满足了?”

    “嗯。”她转眼瞧他,溜圆的杏眼里乌黑透亮,“他这样的人能喜欢我,不值得高兴吗?”

    那他也……

    撑在桌角的大掌下意识握紧,郎君手背青筋凸起,像是某种积攒已久的情绪得不到宣泄,即将被一点就着的导火索一样蜿蜒在他肌肤之上。

    “那我呢?”

    “什么?”

    四目相对,季窈突然从他眼神里瞧出几分失落。杜仲垂眸淡扫,浓睫抖落几缕疏影,漂亮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着,“于你而言,我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说喜欢她,是否也值得她高兴?

    季窈被他突兀又极度渴求的目光盯得浑身发软,敛去面上笑意,自觉周遭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你、你是盟友,是说好要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兄弟,也是我能寻得亲人,找回身世途中,最重要的人……”

    “就只是这样吗?”

    一种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抢走的巨大挫败感涌上来,他情难自持,突然伸手握住季窈手腕,暗哑道,“如果我说,我也……”

    话没说完,他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体内久未发作的蛊虫因为宿主动情忘性再一次被唤醒,开始由他胸腹一路上蹿,疼得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宽厚身躯“咚”的一声撞在柜台,将台子上瓷碗酒坛撞得铛郎直响。

    “杜仲!”季窈赶紧上前搀住他,看他虚汗直冒的样子猜到是他体内蛊虫发作,“回房间,我喂血给你喝。”

    “不用。”他捂住胸口,身体缓缓下滑坐到地上,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对她的渴求与爱恋,急促呼吸之下只觉皮肤之下的蛊虫游动频率渐次放缓,无力开口道,“经过前几次吸血治疗,它们的威力大减,早已不似以前那样发作起来钻心的疼,我静坐一阵便好,你不用操心。”

    “真的吗?”

    她刚打算陪他在地上坐下,大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季掌柜、季掌柜在吗?”

    李捕头?

    此午时刚二刻,尚未到南风馆开门接客的时辰,三七、商陆和楚绪等人还在后厨帮着厨子做南风馆众人的午膳,大堂内只有季窈和杜仲两人。

    她起身开门将人迎进来,李捕头显然心情不错,眉眼舒展说道,“严大人让我来告知季掌柜,你此前猜测果然不错,周通判形迹可疑,昨日夜里趁狱卒换班之时偷偷溜进大牢里,欲将一死刑犯人放走,被兄弟们抓个正着,这会子正押在衙门等候严大人亲自审讯,季掌柜可要前去一观?”

    “要!”

    “不准!”杜仲捂着胸口站起来,回眸怒瞪季窈一眼,“刚答应我不可四处走动,这会混忘到脑后了是吗?”

    “可是……哎。”季窈气得一跺脚,转身使出轻功噌噌噌上到三楼,片刻再从围栏处跳下来之时身上不但多了一件黑色斗篷,头上也戴着斗笠,“如此便不会引起注意了。李捕头,我们走。”

    “不准!”

    杜仲再一次伸手抓住季窈手腕,嘴里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准去见他,不要去见他。

    女娘目光澄澈,用力甩开他的同时,声色明亮,带着不容置喙的爽朗,“放心罢,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商陆几人端着饭菜从后厨走出来,只瞧见杜仲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堂。他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一点点握紧,好像那里与她触碰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他哪里是怕她给自己惹麻烦。

    第160章 案中藏案 杜郎君要离开,你快劝劝他啊……

    还是那间熟悉的审讯房。

    季窈摘下斗笠自门外走进来,瞧见严煜还如同前几日那样一身官服坐在桌内,只不过面前跪着的人变成了通判周正仁和身边一个穿着囚服的男子。

    神域之中,通判这一职位相当于府之副职,表面上说是矮知府一等,实则与主官并无上下级之分,甚至在监察督办一责上能起到监督知府、知州的效用。可惜他并无实权,在民生一事上不能违抗主官,加上周正仁此人平日里仗着严煜事事亲力亲为,乐得做个闲散小官,所以如今被逮到逮到犯错,跪在严煜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见季窈进来,严煜眼中微光闪动,冷峻表情稍稍缓和,示意她到一旁太师椅坐下,同她温声讲来。

    原来这几日察觉出周正仁状态有异,倒像是对花魁被杀一案尤为上心之后,严煜就一直派李捕头找人悄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昨夜亥时四刻,正值大牢两队狱卒交班,全部都堆在门口脱、穿官服,取、带佩刀之际,随便找了个由头独自一人进到大牢里,说是有话要问一个因打家劫舍入狱犯人的话。门口负责监视周正仁的捕快意识到他此举另有目的,在大牢门口蹲守片刻,果然在约莫两盏茶功夫之后等到一身穿寻常百姓布衣的人低着头从大牢里走出来,当场被捕快逮住又押起来。

    接着大牢里传出声响,像是有人在里头叫喊说丢了人犯,他这才押着犯人重新回去,看到周正仁一脸错愕,指着捕快和他手下抓住的犯人颤抖不止,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别提多难看。

    狱卒们说他们换好衣服戴好佩刀,刚走进大牢就听见周正仁在最里面大喊,说什么来人呐、出事了,于是所有人径直穿过门口直接往最里面冲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逃脱的犯人此时就蹲在门口转角的角落里,等他们全部冲进去之后,自己立刻拐过大门就溜了出来。若不是门口还有个捕快,犯人此刻恐怕早已逃之夭夭。

    最开始他还强撑着妄图敷衍过去,直到牢里声响惊动牢头和其他官兵,以“有犯人从大牢逃脱未遂”之名上报到严煜这里,他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遮掩不过去。

    “那牢门上的锁明显是被硬物砸断,可犯人被关在里面,根本无法接触到石块、刀剑,再加上他套在囚服外这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布衣,周通判你私自放走死刑犯人,协助他逃出大牢一事证据确凿,不容你抵赖。快说,你为何要将他放走?”

    严煜疾言厉色,一拳锤自在面前黄花梨木桌上,震得面前跪着的两人皆哆嗦一下。

    周正仁吓得抖若筛糠,支支吾吾半天,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回严大人,是……是我昨夜进到大牢之后,正在此犯人隔壁找犯人问话,谁知他突然从旁边掐住我的脖子,威胁我不放他出去,他就要掐死我,所以我才、我才……”

    “你真当本官三岁孩童,好骗得很?”严煜敛神起身,将桌上一叠写满蝇头小字的信笺扔到他面前,“周通判,你我共事算起来也两月有余,怎会不知我查案从不分白日黑夜?我已连夜派人去到你府上,将你近日所有接触之人的名单都一一调来,其中就有你身边这位死刑犯的娘亲莫氏。她来找你的目的想来并不难猜,所以你如今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将她儿子放走,其背后的原因想来也并不难猜吧?”

    少年郎一个转身,眼神如剑似刀,凌厉地刮在周正仁身上,“说,那莫氏到底拿住你什么把柄?你近日对花魁一案如此上心,又是否与那尤伶被杀有关?”

    周正仁看着面前信笺上写满自己这段时日所有来往之人名字、来往缘由,以及自己家中出入进账、花费银两明细账目,其中有好大一笔未登记在册,标注用途的钱银上写着晃眼的“去向不明”四个墨黑大字,朝严煜连连磕头,表示自己是被冤枉的。

    严煜一脚踹在周正仁胸口,脚尖抵住男人胡子拉碴的下颚,面露狠色,“好,周通判不见棺材不落泪,本官就再送你一程。来人,带莫氏进来。”

    眼看着身侧死刑犯的娘亲莫氏被捕快押着走进审讯房,两人眼神交换之际皆惊恐万分,周正仁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先一步承认道。

    “求大人饶命!我、我说!这些年我沉迷喝花酒、逛青楼,这其中就有那死掉的花魁尤伶……我将家中田产、夫人嫁妆花得七七八八,不得已就借口春旱为由,加重龙都城内各家商户每月征收税银,私下挪取以抵用我平日里消遣的亏空。莫氏不知从何得知此事,以此要挟我将她判了死刑的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所以我才会犯下这糊涂罪。”

    说到这他抬起头来,宛若一条濒死求生的鱼一般苦苦哀求道,“我会变卖祖产,将所有额外征收的赋税都归还给商户,但求大人饶我一命!”

    一旁两鬓斑白的老妪听他如此说,眼神里惊恐与害怕不减,只呆愣地沉默着,一边落泪一边抓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不放。

    别说严煜,就连第一次在旁听审的季窈对于周正仁所言也一字不信,少年郎走到莫氏身边,居高临下看她,带着满满的压迫感。

    “莫氏,周通判所言皆属实吗?”

    接过周正仁递来的眼神,莫氏知道他对自己已经没有用处,不甘心地点头,接着突然将儿子抱在怀中,哭哭啼啼道,“大人,求你开恩,饶我儿一命吧!我愿意替他去死啊大人!”

    季窈看着母慈子孝的一幕在这审讯房中上演着实诡异,悄悄偏过头去问严煜道,“莫氏之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被判死刑?”

    “入室行窃,被发现后烧死屋主一家四口。”

    那确实该死。

    那周正仁见莫氏点头,立刻松下肩膀,长舒一口气的模样落在季窈眼中,女娘漆黑如葡萄的眼珠滴溜转几圈,故作媚态,当着一众人的面朝严煜贴上去,娇滴滴道,“周通判这些年在龙都任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贪些散碎银两,大人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非要治他的罪不可?要我说,如今有个现成的死刑犯在大家面前摆着,正好可以利用他将所有罪名一并揽在身上,杀了他之后再让周通判把钱都吐出来充入府衙,给大家伙都涨涨月俸,至多再打赏些安葬费给莫氏就行了。两个里头如果非得死一个,那一定是这个死刑犯,大人意下如何?”

    严煜听她娇声媚态,满嘴胡说八道,一时吃不准她葫芦里所卖何药,不知道该同意还是该拒绝,只是顺势搂住她纤细腰肢,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瞧她。

    周正仁听季窈此言颇有些拱火的嫌疑,但又觉得她这个说法若是被严煜采纳,至少自己能捡回一条命,正抓耳挠腮揣度季窈这话背后意图之时,一旁莫氏听完季窈的话,只抓住她话中“两个里头非得死一个”这句,直接站起身来,指着周正仁忿忿道,“何以死的必须是我儿,周通判那个狗官也犯了案,他也该死!”

    季窈见她上钩,赶紧阴阳怪气说来,“周通判不过是贪了几个钱,又没有杀人,怎能与你儿天大的罪名相提并论?”

    “他怎么没杀人?他杀了人!”

    说罢她双膝弯曲,不顾周正仁完全变了脸色在一旁吵嚷,“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僵硬的泥砖地上,朝严煜连磕三个响头,直至眉心乌青一片,眼神也由方才的警惕变得悲情。

    “知府大人,若是老身将通判大人所犯之罪悉数道出,可否换我儿一命?”

    见季窈的激将法起效,严煜勾唇,向怀中女娘递来欣赏的眼神,然后松开她起身,站至莫氏母子面前,嗤笑一声。

    “当初你自以为拿住周通判把柄,与他串通犯下劫狱此等砍头大罪不说,如今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本官?你不会真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与周通判一样,在花魁尤伶被杀当晚亥时都曾外出,直至子时前后才被邻舍听见你回家的动静。若我说是你与周通判联合起来将尤伶杀害,再以此要挟他今日劫狱,你觉得你还有任何活命的机会吗?”

    他一番话不光将周通判与莫氏完全震慑,季窈也面露惊色,略张开嘴唇愣在原地。

    原来他早就调查过周通判和莫氏那晚行踪,心中怕是早就有了眉目。

    莫氏被两人接二连三的说法激得方寸大乱,再顾不上什么隐瞒还是威胁,连连摆手否认,“大人明察,我那晚只不过是想找机会接近周通判,用贪赃一事与他谈判,乞求他能设法将我儿救出。谁知道我一路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只身去到东郊别院,进了那行首的屋子之后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争执的声音,待他重新将房门打开,那行首已经背对门口倒在桌上,我上前查看时发现人已经断气。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周通判一人所为,绝非我与他联手,望大人明察!”

    周正仁听完莫氏的话,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彻底蔫下去,回想起当时情形,又好似想起什么,直起腰身吼道,“不是的!我……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死,再者我记得大人您验尸所得结果说尤伶身上还有刀伤,那就一定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

    季窈与严煜一人一句,轻轻松松将两个各怀鬼胎之人嘴里真话都掏出来,在场衙差捕快皆投以赞赏的目光。少年郎与女娘相视一笑,坐回桌内轻声命令周正热仔仔细细、一点不漏的重新说来。

    “那晚我受尤伶邀约,坐在暖春阁二楼外台屏风内,按说好的金额数目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打赏。因为我本身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银子已经太多,那晚我只拿得出二百两,她也没说什么,只再给了我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让我在最后献舞一环内将自己的二百两连同这张银票一同打赏出去,就算是帮了她大忙。”

    “谁知她夺魁之后,差人给我说送来一封书信,说她这次之所以能夺魁,全靠她自己另找了七八个人假充恩客,拿她自己的钱打赏她自己,根本指望不上我,还要我将她找人冒充恩客的钱包圆,否则就要揭发我私收赋税一事。可是我哪里还拿得出银子啊?所以我只好按她信上所言,亥时四刻前后到东郊别院找她。”

    “我到的时候她已在房中喝得烂醉,见我来了态度十分不好,吵吵嚷嚷着要我赶紧走。我叫她不要揭发我,她还一直捂着脑袋骂我,要把我推出去,所以……所以我就……”

    季窈听得云里雾里,有些吃不透尤伶的意思,听他说到这里,心惊道,“你就如何?赶紧说啊!”

    周正仁瘫坐在地上,手上镣铐落在砖地发出哗啦的声响。

    “我一时情急,用力推了她一下,结果她摔倒之际脑袋刚好撞到桌角,径直在我面前倒了下去。我见桌角染上血迹,把她抱起来坐回凳子上的时候后脑上的鲜血染了我满手,我掏出怀中手帕擦完看她已经是濒死之状,心里实在害怕得紧,就赶紧放下她想走。

    临走之前我担心会有人把她的死闹大,于是又倒回去将她锦匣里的珠宝首饰拿了些走,佯装成盗贼入室抢劫杀人之假象,最后就、就跑了。”

    “你走的时候约莫什么时辰?”

    “没太注意……约莫刚到子时罢。”

    严煜想起一件事,追问道,“谁替行首送的信?”

    “没瞧见……当我参加完花魁大赛回到房里,那信就已经在门口地上了。”

    “那信呢?”

    周正仁在怀里到处摸上一阵,恍然道,“扔了,就扔在别院门口荒草地附近。”

    算着时间,周正仁到的时候尤伶体内的乌头毒应该刚好开始发作,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当周正仁看见尤伶的时候她看上去昏昏沉沉好似喝醉一般。

    严煜听出其中蹊跷,开口确认道,“你确定你只推了她一下?”

    周正仁此时如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哪里还有隐瞒的必要。见他无力点头,严煜又将目光转移到莫氏身上,“你呢?把你当晚的行踪细细说来。”

    莫氏松开自己儿子,老老实实道,“老身跟着周通判进到别院,听他们在房里争吵结束后,周通判开门走出来就躲在旁边,刚想跟上去找他的时候回头看见尤伶死在那里,心想总算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便跟着他一同走出来,于子时一刻左右在城门口将他拦住,与他交涉好放走我儿,我就离开了。”

    “没了?”

    莫氏将头埋得很低,双手交握不停擦试手中汗渍,怯懦道,“回大人,没、没了。”

    “撒谎!”严煜大声道,“你若真想以他杀害尤伶一事相要挟,当场将他捉住,指着尤伶的尸体与他交涉才是最合理的,为何你要等到他快回城之时才上去将他拦住?本官验尸之时,发现尸体后脑不但左侧有出血凹陷的伤口,右侧还有一个。只是那伤口被被尸体头上所戴绒花挡住,是以不太明显。加上她身上还有那么多刺伤……说,从周正仁离开到你在城门口截住他,这一盏茶的功夫你都在做什么?”

    莫氏被严煜强硬的态度吓至浑身轻颤,哆哆嗦嗦道,“老身……老身在检查那行首是否真的死了……”

    “还在说谎!”严煜径直站了起来,双眼直瞪出火花来,“你分明就是在行凶!周正仁离开之后,你原本想进门查看尸首,却发现那行首还活着,所以你就干脆补上数刀,还用利刃割去她的鼻唇和舌头,手段残忍、干脆果断,就是为了让行首彻底死后你才好以此为要挟,要周正仁将你儿子放出来!杀人凶手!”

    最后四个字好似一记闷棍打在莫氏面门,将她震得两腿发软,失去力气向后倒去,手肘擦刮着泥地疼得她双眼含泪,脱口而出道,“我冤枉啊,大人!我平日里杀只鸡都要念经超度,哪里敢割什么鼻子、舌头。我只是进去之后看到她还在喘气,就……就随手抄起案桌上的砚台又砸了她一下,看着她倒在地上,再探鼻息也没了,这才赶紧跑出去追周通判。”

    没想到这件案子一桩套一桩,不但牵扯出书生投毒、通判贪污灭口,如今又来个老妪补刀杀人,实在是精彩。

    季窈在一旁连连瘪嘴,表示头疼。

    听完两人供述,严煜心里已经有了初步判断,示意李捕头将三人带下去,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之中,静待候审。

    两人从审讯房走出,往严煜书房方向去的同时,季窈努力想理清这一连串的事情,问出自己心中疑惑,“你说这个尤伶怎的如此心急,一晚上既约了书生,又约了通判?虽说邀约的时辰不一,但若万一撞上,又该如何?还有那个叫银欢的行首,会不会是她与这三人其中一人串通好,故意弄脏尤伶床榻,逼着她连夜住进东郊别院,然后再引真正的凶手前去将她杀害?”

    走进书房,严煜将刚才撰写的信笺搁在桌上,转身温柔地看着她,“尤伶写信一事着实怪异,我之前差李捕头将书生手中那封信带到暖香阁去,与尤伶其他书信字迹做对比,确实十分相似。但也查出另一件事。”

    “何事?”

    少年郎勾唇,随手将书桌上一叠厚厚的信笺拿起,季窈逐一看来,这些信笺上的字迹年代不一、墨色不一,却都十分相似。耳边传来严煜的声音。

    “原来那孙妈妈为了培养出最优秀的花魁人选,都会专门请先生回来教这些行首写字。但另一方面她不愿在这一项上花费太多,于是通常都只请先生来写上一段时间,留下足够多的笔墨之后,就让这些行首自行临摹先生的笔墨,甚至买及其薄透的信笺来直接让行首们拓写,久而久之,这暖春阁里大部分勤恳手快的行首们,字迹都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这信上的字迹看着虽然像是尤伶所写,但也极有可能是暖春阁中其他行首冒充尤伶给这几人写的?”季窈眼前一亮,立刻有了主意,“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花魁大赛当晚,败给尤伶的那四名行首以及平日里被她欺负过的那些姑娘了!可她们如此行为又为哪般?引诱书生和通判将尤伶杀掉?结果发现他们都没能得手,于是自己躲在暗处,最终捅下致命一刀吗?”

    严煜看她认真思考、努力分析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娘脑门,柔顺碎发触感软糯,令人心生愉悦。

    “我这几日又从临县调来一名经验颇丰的仵作,再验尸体之后确认尤伶是死于胸腹上那一把利刃之下。在这之前书生下的乌头毒尚未发作,通判推她导致她左后脑的撞击只是让她眩晕流血,莫氏的砚台甚至只砸到尤伶头上绒花之上,更不足以令她丧命。所以如果这三个人都没撒谎,那他们就都不是杀人凶手。”

    “可莫氏砸完尤伶后检查过,她那时分明已经没有鼻息了啊。”

    严煜从桌上拿起另一份卷宗,上面详细记录着仵作的验尸结果:经解剖,死者胃中仅有微量出血,尚未造成毒发身亡。而死者被尖锐利刃捅穿腰腹及内脏处,伤口处有大量生活反应及愈合现象,后背刀伤伤口上的愈合现象几乎没有,所以确认死者死于腹部那一道致命伤。

    看到这里,严煜目光垂落,于心不忍道,“或许那时候,面对歹徒行凶,尤伶只能忍痛装死,故意屏住呼吸,让莫氏以为她已经死了罢。”

    真是可怜。

    分神的片刻,季窈目光越过严煜瞧见书桌上还放着一堆青瓷小瓶,疑惑道,“这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严煜莫名脸红起来,眼神也有些闪躲,“是、是从赵恒家中搜出来的乌头毒药。”

    他赧颜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勾起季窈兴趣。她笑着打趣道,“毒药也值得严大人你如此害羞?”

    “这……还有些是他平日里会吃的药。”

    “药?什么药?”说着季窈伸手去拿,被严煜先一步抢走藏在身后。

    他别开脸去,薄唇微抿眼睛不停地眨动,最后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是、是房事秘药。”

    “房事是什么事……啊!”女娘反应过来,双眼瞪大好奇得不得了,“你说这是壮阳药!他看上去至多才二十来岁,吃这个做甚?”

    “还能为什么!”吼完他自觉失态,伸出舌头轻舔嘴唇,白皙俊俏的脸庞红晕更重。

    “……自然是因为他、他……”

    “他什么?”

    “……他不举。”

    他这副难堪的模样倒像是在说他自己不举一样,季窈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眼尾笑出泪花才堪堪止住。

    审问周正仁和莫氏母子花费时间甚久,严煜看窗外天色渐暗,赶紧转移话题问面前女娘道,“忙了一天,季娘子也累了。我会再派人到暖春阁去调查,看谁会如此了解尤伶与这些恩客的秘密,同时继续盘问最后动手的周通判和莫氏二人,如今天色已晚,季娘子要不要随我回府,用过晚膳再送你回去?”

    去他府上用晚膳?自然是好。

    可她想起自己出门之时杜仲那副受伤的表情,加上入夏之后馆里生意日渐热闹,要那些伙计一边招待客人还要一边担心她这个掌柜在外面是否安全,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摆摆手拒绝他。

    “不了,馆里头还需要我,我这就回了。改日有了进展,我再来寻你……”她迟疑片刻,耳垂稍稍发烫,末了补上两个字,“……琮之。”

    第一次听她唤自己的字,严煜喜上眉梢,满心满怀都是对她的眷恋,眉目舒展点了点头,声线温吞好似绢丝划过手背,勾起丝丝缱绻。

    “好。”-

    从衙门走出来的时候,季窈没忘记带上披风和斗笠。回到南风馆日落已尽,馆内众人用过晚膳,已经开始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各自忙碌起来。

    她去厨房转一圈,找厨子要了两块糕饼含在嘴里,正打算回大堂帮忙,商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拉着季窈到边上,神色慌张道,“掌柜,杜郎君说是要离开南风馆,这会子正收拾行囊,你快去劝劝他罢!”

    啊?

    季窈吓得饼掉在地上,脱口而出道,“他为何要走?”

    三七看见两人赶紧凑上来,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向季窈道,“掌柜你在衙门待得舒坦,哪里知道,今下午那群苗疆人为了找杜郎君,都快把整条簋街给拆了!他能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