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再次求娶 一个痴念。
天色擦亮,深山里的日出较龙都城里来得更加开阔、壮丽。
焰丽胜血的朝霞之下还有蓝绯相间的团云,层层叠叠直到被树林最顶层细细密密的枝叶遮挡,不甘心地逐渐黯淡下去。
茅草屋简陋,木窗紧靠床榻,第一缕阳光毫不费劲穿过窗前帘布,就这样直直打在季窈脸上。烈酒温酒,于她而言不过是暖身之物,少女一觉睡到现在,觉得浑身舒爽。她盖着被子有些热,睡意朦胧之中把手从被子探出来透气,却在枕边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带着迷惑睁眼,一张放大的俊脸赫然映入季窈眼帘。
严煜?他怎么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略撑起身子,目光在屋子里扫一圈,她方回想起昨夜,是自己将他拉上床睡在一处。人虽然上来,被子却仍是不愿意盖的,季窈看着他双手抱胸,略显冷瑟地靠在枕头上,呼吸均匀缓慢,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些冷的缘故,显得苍白。
她见他如此疏离,脸上没什么表情,拉过被角盖过他胸口,从床上坐起来,却刚好将照在严煜脸上的光挡住。
印象中她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他。往日清贵寂冷的面容,熟睡之下难得温柔,鼻骨线起伏流畅,犹如画师水墨丹青下隔世的高山。
如果说杜仲男生女相,狐媚子一样的皮相之下藏着一颗厌世又毒舌的心,那严煜就是英俊而潇洒的汗血宝马,再多的邪欲歪念到他面前都自惭形秽。季窈默默地欣赏一阵,忍不住伸手探向还在微微颤动的眉眼。
“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孤绝又清丽的一张脸……”
严煜昨夜好不容易妥协,刚躺下还没睡着,身上倏忽间一沉,睁眼便瞧见自己身上多了一条腿。季窈不知道梦到什么,一边咂巴小嘴,一边毫无意识地继续朝他贴过来。她进他退,闹得严煜几乎到天亮才睡着。
此刻被她细微动静弄醒,少年郎像是触电般撑起身子往后退,后背贴在墙上,表情慌张。接着他目光下移,看到自己身上某个不合时宜的部分正按时苏醒,慌张之中又添一分赧颜,抓住被子一角盖到自己腰上。
这一连串动作说不上滑稽,但着实有些难堪。季窈嗤笑一声,掀开被子下了床。
“严大人这反应,倒像是我昨夜夺了你的清白似的。”
严煜自觉失态,吞吞吐吐道,“季掌柜说笑,是我突然醒来,发现身边还睡着一个人,着实有些惊讶……”
“我也没习惯啊,往日都是我一个人睡,又大又宽敞。”
嘴没斗起来,屋外传来木绛的声音。从窗户看去,他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每个人怀里一大包东西,零零碎碎,声音嘈杂。
推门出来,木绛难掩面上喜色,招呼季窈进正屋。
“哟,木绛大夫出去买这么多好东西,这是要娶媳妇?”
“就你嘴碎。”木绛骂她一句,眉眼间仍是得意,“架不住邻里四舍热情,非要选我当村长,哎呀我说我担不起这个重任他们还非不依,这不,全是他们硬塞给我的,你看看……”
哪里架不住,他明明欢喜得很。
两人正闲聊之际,严煜整理好衣衫走出来,面上尴尬之色稍稍缓解,朝木绛拱手行礼,同时示意季窈收拾好可以出发。
穷乡僻壤,料想他们也不愿多待,木绛点头应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棕色瓷瓶递给他。
“大人身上五莲散之毒,尚需再服用七日清心解毒丸方可痊愈,这瓶药你带着上路罢。”
为保万一,他伸手握住严煜手腕来探他的脉象,眉头却越皱越紧。
“嗯?”
难道他身体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木绛大夫,这是何意?”
木绛闻言看一眼季窈,又用同样古怪的眼神看向严煜,如此反复再三,忽的松手,把瓷瓶抢回来放好。
“严大人体内毒素尽清,不用再服药了,你们走罢。”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嘿你这小老头,哪句话不如你的意啊你就赶人走,我还不稀得待在这呢。”
被严煜拉出门口,季窈双手抱胸走在前头,连带也生起严煜的气来。
“你那个车夫怎的还没回?多半是路上贪杯喝醉,耽误了回来的行程。待会儿你在外头驾车罢,我可要在里头睡觉。”
光知道说别人,严煜看她生气起来冲谁都撒泼的样子,比木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瞧她两颊气鼓鼓的娇俏模样,也不恼,带上行李走到村口,坐上马车,挥鞭出发。
说是如此说,真到了马车上,季窈看严煜一个人坐在前头驾车,心里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探个脑袋出来瞧他。
“想不到严大人文弱书生一个,还会驾车训马。”
山路两侧青山秀水,鸟鸣婵娟,严煜眉目清朗,兴致颇高,“幼时曾多次驾马车与同窗好友踏青赏花,御马之术,不算太难。”
同窗好友?
脑海中浮现三两清秀书生一同赏春出游的景象,季窈心中羡慕,刚准备开口再细问下去,两人眼前的马儿却突然高抬前蹄惊叫两声,止步不前,吓得严煜赶紧勒马,季窈死死抓住木板很多车厢晃动一阵才停下。
“怎么了?”
“像是被什么动物惊着了。”严煜伸长脖子朝前看,隐约能看见草丛忽高忽低,有东西游动。
还没等他下车查看,一道黄色的长影闪电般朝严煜扑过来,他闭眼来不及闪躲,只感觉那道影子一阵风似的越过他,朝马车里面少女扑过去。
“小心!”
顾不上危险与否,严煜掀开帘子,却看见那道影子已经落下,盘踞在季窈怀里,卷成一圈。
“金哥?它怎么跟来了?”
黄金蟒身上药气为散,显然是从木绛家中悄悄溜出来的。此刻缩在季窈怀里,往日因为生病,变得困顿无神的双眼此刻正瞪大看她,像是在无声质问她为何要将自己抛下。
接着身后村子的方向传来喘息声,木绛一路小跑到两人跟前,扶在马车边上喘气。
“这小畜生,倒通灵性,你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发现它把笼子的木条掰断两根逃了出来。”
没想到金哥如此粘人,季窈和严煜四目相对,没了主意。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留下陪它养两个月的病罢?
“要不,木绛大夫你把药方卖给我们,多少银钱都不是问题,我们带它回龙都治疗。”
木绛舍不得金哥,连连摆手,“诶诶诶,别啊,这么好的黄金蟒,我还指望多研究研究它的习性。最近正值蟒蛇繁育期,说不定我还能留下它的种,孵条黄金蟒来陪我……这样,你们再多留三日,我保证让它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这里,如何?”
“这……”
三人一蛇堵在唯一出村的路口正犹豫不决,身后又传来马蹄的疾驰声。三人循声回头,看见七八个官差打扮的人正骑马朝他们奔来。
“吁!”
逃出去救人的马夫王伯从最后一匹马上下来,看见严煜就跪下行礼,“大人受惊,属下来晚了!”
一身穿官袍的清瘦郎君带着官差下马,亦跪在严煜面前,恭敬道,“卑职益阳县丞叶临风,见过知府大人。听闻此黄金下村中有歹人犯下命案不说,还欲私采金矿。此事关重大,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这下好了,不但季窈被金哥缠住,严煜也被公务缠上身,今日指定走不了了。
车马大队就这样走回黄金下村,在村口各自散开,严煜带着官差办事,季窈陪金哥回茅草屋。
苏家命案和金矿的事一直处理到黄昏,严煜才将剩下事务悉数交给县丞叶临,自己单独往木绛的茅草屋来。
日落未落,夕阳洒金。严煜走进院子,看见季窈正抱着一筐草药,将其中叶子的部分单独摘取,放到身侧圆形簸箕上,像是闲来无事,在帮木绛处理草药。
她今晨期换了一身绯红的短襟绣花裙,日暮之下灼灼艳丽,比桃花还娇艳三分。不知怎的,脑海中少女赤裸上身,慌张回头的样子突然浮现,严煜走上前帮她,两人一同站在夕阳下,泥黄的地面上渠映两道碧影。
“南郎君近日可好?”
啊?
季窈愣愣抬头,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男星。
“你认识他?”
严煜侧目她一眼,好像在嘲笑她呆呆傻傻,季窈再一次反应过来,“哦”了一声。
“我怎么忘了,你找人调查过我。”
这话带上一点生分,严煜温声补充道,“不算上南郎君在小果儿一案受伤,也因此被送回封家接骨养伤,我与他也有过一面之缘。”
可季窈仍是不解。
“好端端的,你突然问他做甚?”
面前郎君敛低眉眼,看不见他眸中是何情绪。
“之前你我身处险境,季掌柜曾说还有一凤冠霞帔的心愿未了,如今死里逃生,我以为你会想起他……”
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旧事重提,季窈心口微窒,眨眼间语气不悦,“严大人既然找人调查过我,自然也知道,早在他受伤之前,我就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不再是可以相知相许的关系。纵然我心底仍留有一个痴念,不求凤冠霞帔,但求有一个‘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之人陪伴在侧,已经决定的事和已经放开的人,也绝不会再回头了。”
“这话听着有几分不舍之意。”
季窈笑看他一眼,只当他还不够了解自己。
“我是后悔没有早点醒悟过来,白白耽误了他。”
一筐草药,四只手摘。季窈没注意碰到他,伸手刚好把他的手当叶子抓住,慌张之下赶紧松开。严煜默默然盯着被她捉住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炙热发烫,像是迫不及待要破土而出。
看草药摘得七七八八,季窈端起簸箕往里屋走,身后传来严煜清朗又慑人心魄的声音。
“我之前求娶季娘子的话,季娘子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
第142章 以身相许 醉眼朦胧地亲上来。
季娘子?
他从来都只唤她“季掌柜”。
季窈回过身来看他,俊挺的少年郎站在火烧似的红霞之中,连鬓角都染上一层通透的亮。曾经在两人还各自生活在这世间互不相识的某一天,少年郎金榜题名时刻,他或许也是这样一身锦绣红袍,簪冠戴玉,身骑骏马自城中最为热闹繁华之地走过,每一步马蹄声都好似踩在京都未出阁娘子们心上。
她心口没来由地一紧,朱唇微启却不知道如何答他。
两人无言对视半晌,严煜目光始终澄澈,她败下阵来,眼神挪移的同时眨了眨眼。
“严大人这报恩的法子实在拙劣粗俗。不过是吸上几口血罢,你要是心怀愧疚,不妨多买些补血补身的名贵药材来予我,什么灵芝、人参,还有鲍参翅肚、金银首饰……以身相许就不必了。”
严煜听完也不恼,款步走下台阶来至她身边,伸手接过铺满草药叶片的簸箕放在一边,顺势挡住她面前红霞,逼她正视自己。
“吸血解毒之恩自然要报,却与我现在想说之事无关。求娶季娘子之意,无关恩仇,只有我一颗真心。”
他越说越直接,情爱婚嫁之事,竟毫无遮掩,哪里有往日羞怯支吾道模样?
相比从前经常从南星口中听到“我喜欢你”、“我想你”一类的话,他如此郑重其事,反而让季窈有些愣神。
“你当真想娶我?不为看了我的身子,也不为我给你解毒?”
严煜低头,将她疑惑不解的模样映入眼帘,眸光里似有波光闪动,熠熠生辉。
“嗯。”
季窈被他看得面颊滚烫,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扇动不停。
“那到底是为何想娶我?”
扑通、扑通。她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脏狂跳不止,差点就要从口中蹦出,于是问完赶紧闭上嘴。
他会如何答?因为她好看,因为她聪明,还是……
没曾想她会追问到底,严煜剑眉微蹙,面颊同季窈一起烧起来。
“我……我……”
他的踟蹰反倒让季窈大胆起来。她步步走他就步步退,一直退到晾晒草药的架子边上,碰得簸箕里晒干的草药沙沙作响。
“我应该是……倾心于季娘子。”
“应该?”季窈看他赧颜模样实在可怜可爱,憋着笑凑上去,杏眼半眯缝起来,“看来严大人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心意嘛。一位连心意都无法确定的夫君,试问谁敢答应?”
季窈踮起脚尖想看他笑话,谁知不小心踩到地上洒落的相思豆突然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严煜面前扑过去。他张开双臂接住她的同时,少女脑袋撞在他胸膛之上,听见他同自己一样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她痴滞抬头,撞进他殷殷切切的眼眸里。
“大抵是因为,遇到季娘子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婚娶。可如今遇见你,我便再也不想娶旁人。”
这话说得太过恳切,剖心剜骨的肺腑之言,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季窈感觉到扶住自己的那双手逐渐用力,连带胸膛的起伏都快起来。
她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情话,浑身酥麻之感直传进骨髓,连带心神一起涤荡雀跃。
“我……”
“哎呀这就对了嘛!”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木绛的声音,吓得季窈好似触电一般从严煜身上弹开。转过身来,木绛已经快步走到二人面前,眼神从季窈渗血似的小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严煜脸上。
“老夫早就知道你们二人并非真正夫妻,这舍妹变夫人,夫人如今变成心上人,也算不上骗人。老夫姑且原谅你们,走,这夜深风冷,我们继续喝酒去。”
他难得勇敢一回,还喂等到季窈的答复就被这糟老头子打断,严煜一脸怨艾,越过季窈追上去问他。
“大夫如何看出我与季娘子非真正的夫妻?”
被拦住去路,木绛捻须,一副“是你自己非要问”的表情,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
“早在苏二妹下毒图害全村人性命那夜,老夫替大人你把脉之时,就探出你尚属童子之身。我那时以为你们二人虽夫妻相称,年纪到底还是小些,刚从家中私奔出来,未行周公之礼也说得过去。可昨夜你们二人同卧一榻,今晨我替你号脉之时你仍是个青瓜蛋子,那不是骗我是什么?你敢说你同季娘子是真夫妻?”
这木绛老头,当着季窈的面说男儿之间密语私话一点不遮掩。
她距离两人仅一步之遥,想装没听见已经来不及。更甚者当她听到木绛用“青瓜蛋子”这样的俚语形容严煜时,一时没能忍住“扑哧”笑出声,抬头立刻对上严煜又羞又恼的眸子,憋得她咬紧下唇。
“我、我好像听见金哥叫唤,正找我呢,你们先聊。”
黄金蟒又不是狗,哪里的叫声。严煜气鼓鼓模样终于展露出这个年纪尚存的些许稚气,他盯着季窈忍笑憋气到微微发颤的肩膀,旁边木绛还在毫无羞耻之心地追问他。
“诶严大人,说起来,如今这个季节柳絮飘散,咳嗽之症四起,老夫刚好想用童子尿煮蛋发与乡亲们,润肺散淤。不知大人可否施舍一些?”
童子尿?!这个糟老头子非但不住口,还管他要童子尿?
严煜羞愧难当,脸上走马灯似的青一阵白一阵,呼吸急促,瞪着木绛语调提高。
“荒唐!”
“噗……哈哈哈哈。”
这回季窈没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他拂袖而去,少女在背后笑出泪花,木绛一边追一边喊他。
“诶严大人,这是正经事儿!童子尿煮蛋你没吃过吗,很灵很管用的!”
留季窈在院里笑到打嗝-
入夜,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吃烤红薯、喝桂花酒。
严煜和季窈不会做饭,那木绛万年老光棍一个,给每人煮一碗面条,要他们将就吃。季窈问能不能给她加一个鸡蛋,末了看身边脸黑得比锅炉底下的灰还黑的严煜一眼,说了句“他就不用了,他不想吃。”
清汤寡水的面条不抵饿,季窈把红薯切成片放在火上烤干,佐桂花酒刚合适。
没想到木绛竟是通过验严煜的身得知两人并非真夫妻,少年郎自觉赧颜之余,心里实在不服气,全程闷头坐在篝火边,桂花酒喝了一碗又一碗。
金哥睡醒之后,原本一直待在季窈脚边,寸步不离。但蛇喜阴冷,那篝火烧起来之后它便知趣离开。木绛多喝几杯,看着季窈的脸神志恍惚起来。
“先前还未察觉,如今看来还真像。”
季窈喝酒暖身,毫无醉意。看木绛盯着她看,觉得好奇。
“木绛大夫说我像什么?”
老头眼神变得悠远,好像透过季窈在看另一个人,“老夫年轻时曾与严大人的祖父一同在苗疆小住几载,季娘子模样像极了我们在苗疆遇到的一位女子。时隔近五十年,老夫差不多都要将她的模样抛在脑后,是以如今细看季娘子的脸,才恍然将她想起。”
苗疆的一位女子?
她顿时来了兴趣,看木绛端起酒杯还要喝,赶紧伸手将他拦下,正色追问道,“此话当真?那女子姓什名谁?家住苗疆何处?”
木绛两颊出现不正常的坨红,呼吸吐气之间酒气熏人,他咧开嘴笑两声,一口黄牙惹得季窈蹙眉。
“姓什名谁?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是真好看,鹅蛋脸、樱桃嘴,笑起来能把人魂勾走……当年严方臣那小子的魂就是这么被勾走的……哈哈……”
他说话说一半,季窈听完更加着急,忍不住抓着木绛的胳膊晃他,“不知道名字,总知道家住哪里罢?大夫你告诉我,她住的寨子叫什么?或者你有没有听过圣衣族,那女子可是圣衣族人?”
酒意上涌,木绛脑袋已经耷拉下去。他被季窈摇晃几下又抬起头,眼前少女的脸与他记忆中苗疆的女子相重合,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神女……是神女来了!”
季窈看着他直愣愣突然喊出这么一句,接着他踢开板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身长双臂朝季窈叩拜起来。
“恭迎神女……”
他这是在做什么?
季窈看他耍酒疯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想把他拉起来,却不想喝醉了的老头干脆就在火堆边躺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开始打起了呼噜,任季窈怎么拍打都不再给任何反应。
“这人!真是……”
心里气极,却也无可奈何。
“严大人你快看他……”刚准备让严煜把木绛扶回房间,她一回头才看见严煜也面色晒晒,醉眼迷离地趴在酒桌边,伸手去拿酒坛子。
他怎么也喝成这样?
扔下木绛,季窈坐回严煜身边,夺过他手里酒坛“咚”的一声放回桌子,声色严厉。
“别喝了,难道要我来照顾你们两个大男人不成?”
严煜今日没了面子,本就生气,如今喝醉之后像个孩子,完全不听季窈规劝,执意还要再喝。季窈看他端起酒碗,连忙伸手去抢,拉扯之间酒全洒了个干净,泼到火堆里勾起窜天的火苗,差点烧到少女头发。
“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们了,我可要进去睡觉了!”
听见季窈吼他,面前醉酒的少年郎突然委屈起来,他缓缓放下酒碗,凭借最后一点残存的神志凑上去,温热鼻息喷洒在少女脸上,深不见底的眼眸凝住她。
“我怎么不算你夫君了……你还亲过我呢……不行,我实在不服气……”
说罢他突然伸手捏住季窈下颌,将她拉近,接着他闭上眼睛,带着浓浓的酒气就亲了上去。
第143章 长子元麟 “杀苗疆新王,夺回你的王位……
清明时节,雨水丰沛。
龙都城中时晴时雨,行走在簋街上的人们,鞋面鞋边晒干了又湿,总不见干净。
商陆还同往日一样,带着三七赶最早的集市采买回来,轻甩油纸伞上雨渍搁在南风馆大门边上,怀里刚买的春饼还热乎。
闻到春芽的香气,楚绪从柜台里探头,商陆顺势递给她一个尝鲜,同时也抬头看向坐在二楼外台的杜仲。
“刚买回来的春芽饼,杜郎君可要吃一个尝尝鲜?”
檐下细雨连成丝线,嘀嘀嗒嗒打在二楼廊檐栏杆上,偶有一两滴飞溅起来,也只落到郎君脚边。饼上一圈锅巴夹杂油腥气飘进鼻腔,躺椅上闭眼假寐的郎君闻言睁眼,淡眸扫过楼下站着的一男一女,眼尾带上几分无趣,又漠然收回目光。
商陆举着春饼,看杜仲如此反应,早就习以为常,浓眉上扬将手收回,捏住春饼咬下一口。
楚绪来得晚些,心思却细腻。早前因为担心季窈同严煜走到一起会就此离开南风馆,她就已经试过撮合杜仲和季窈,可谁知道关键时候季窈养的那条蛇生了病,刚好给她和严煜制造机会。
两人单独出发之时,杜仲也根本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害楚绪担心了好久。
还好,自从季窈跟着严煜离开,这雨下了多少天,杜仲的脸就阴沉了多少天。估摸着他对掌柜还算在意,她咽下嘴里春芽舔了舔唇,询询问道,“每次掌柜离开,杜郎君都是这副德行吗?”
这话听着就像骂人。
商陆知道杜仲肯定在听,故意挤眉弄眼道,“楚娘子小声些,待会儿杜郎君听到更不高兴。”
“他要真是为掌柜和严大人单独出门生气,为何不干脆跟着一起去?”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二楼,那个躺椅上的身影明显有些僵直。
“谁知道呢……兴许杜郎君更在乎旁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商陆斜一眼二楼,说话时声音故意放大,“面子罢。楚娘子有所不知,这面子于男人们来说,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轻易丢不得。”
“噗。”楚绪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当着杜仲的面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憋笑之余不敢接茬,咬一口春饼同商陆一起低头偷笑。
手里春饼没吃完,街上一个布衣小厮撑伞自垂丝的雨帘之下快步小跑到南风馆门口,鞋尖雨渍甩在大堂砖石地上,湿哒哒进了门。
“敢问杜仲郎君可在?”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见上面沾水,又在衣服上蹭两下,“我是锦绣居跑堂的,替我们客栈的一位客人来给杜郎君送个信儿。”
商陆和楚绪正玩笑,笑嘻嘻地伸手准备接过那张字条,“好,我替你转交……”
话没说完,二楼那道身影已经飞身跃下,轻盈落在三人面前。杜仲直接从布衣小厮手里接过信封,未曾正眼瞧过面前三人,只专注看向手中字条上被雨水侵蚀的字迹。
快速展开阅过,杜仲将纸揉成一团,淡漠的眼神中闪过锋芒。
“锦绣居在何处?速速带路。”
拿起方才商陆靠在门边的油纸伞,杜仲撑伞跟随小厮走入雨中,离开之前不忘看一眼门口商陆和楚绪,眼尾泛白。
“嚼人舌根烂舌头。”
这还是楚绪头一回听见杜仲骂人,她怔怔张口,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下。商陆嘴角笑意更深,一副“不跟他一般见识”的表情,心情丝毫没有受影响。
“他反应如此反常,只能说明被我们说中了。”-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出簋街继续向西边去,走过顺平街、拐过仁河坊,从柳絮飘散的烟花河巷一直走到冷清无人的西城门关下胡同,才看见两棵黄连木中间幽静雅致的三开间门头上书“锦绣居”三个字。
对上杜仲怪异的眼神,小厮习以为常,收伞推门引杜仲进来。
“我家掌柜喜静,寻常人一般找不到此处来,只有打西边进城的外来人才能找着这里。杜郎君请。”
如此偏僻的客栈,怪不得要专门差小厮跑一趟。
杜仲迈步进来,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却整洁干净,一尘不染。靠窗最角落处一乌木插屏后,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几案前着笔。
跟随小厮一路上到二楼,他在中间一道门前停下,弯曲指节轻叩房门,里面即刻传来一声苍老又嘶哑的回应。
“谁啊?”
这声不大的回答传入耳中,杜仲眼神骤然亮起。他难掩心头激动,先一步开口道,“石长老,是我。”
里面人并未马上应答。杜仲挥手示意小厮先走,只听见里面一阵细碎响动,像是有脚步夹杂木棍敲地的声音接连响起。房门打开的同时,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大……”
“咳。”风烛残年的老人刚开口立刻被杜仲伸手示意他噤声,小厮心领神会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走廊,杜仲才扶着老人走进房间。
老人看着已经到耄耋之年,头发、胡子皆花白一片。他颤悠悠拄拐跟着杜仲回到屋内坐下,抓住杜仲的手,热泪盈眶。
“大王子……没想到我还能在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
被他情绪影响,一贯面无表情的杜仲此刻也有些动容,眼神在老人面庞扫视上下,面带不忍。
“新的苗疆王在位已经两年有余,我早已不是什么大王子,石长老叫我元麟就是。”
说到这里,老人情绪激动起来,脸上满是厌恶与不屑。
“什么苗疆王,不过是个阴险毒辣、踩着亲人尸身血海上位的毒虫!在咱们跟随过老苗王的护卫眼里,他根本不配做老苗王的儿子,做大王子你的胞弟!当年要不是你阿哒英烛夫人心慈手软,哪里会让他有可乘之机,害得你娘亲和老苗王暴毙,大王子你也差点跟着老苗王和王后一起去了……他不配姓楼,真正应该做苗疆新王的,应该是大王子你,老苗王唯一承认的儿子,楼家长子元麟!”
说起从前,老人唾沫横飞,握住拐杖的手颤抖不停。杜仲敛声静气,面色沉静,已经不会再为这些话感到愤怒。他拿起桌上茶壶给老人倒一杯茶,说起正事。
“石长老,半月前你来信上说,委蛇会在四月中下旬之际现身,可我如今每逢下雨夜,去到发现白色鳞片的沼泽地中蹲守数日,都没有发现它再现身的踪迹。”
说完他又将怀中红色的琉璃瓶掏出来,放到石长老面前,“我听从你的话,一直用此物作引,如今带在身上去寻它,它也不现身,是否其中出了错漏?”
石长老敛住情绪,面容稍稍恢复平静后喝一口茶,“它喜水、喜静,轻易不会出来。此前我夜观天象,知道它已苏醒。如今又正值它们的产卵期,它一定会频繁出来觅食,以补充体力。待它完全恢复之后,就会开始去寻找它的主人。这小瓶里虽然装有它主人的一滴血,可它刚从沉睡中苏醒,想来能力恢复缓慢,未必能在其中嗅到你手中瓶子气味。我看龙都城这几日雨水激增,不出三日,它必现身。”
说罢他起身去到床边,在床头挂着的包袱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银制的发钗,上面纯银打造的流苏沙沙作响。
“这是当年英烛夫人留下的钗子,据她说正是当年大祭司留给她的,你带着这个和琉璃瓶去找,有备无患。那东西闻到它主人的气味,一定会出来。”
杜仲接过发钗,看着上面镌刻圣衣族图案,眉宇间伤痛一闪而过。
“阿哒从不离身之物,想不到竟然是上一任神女大祭司留下的。”
石长老长叹一声,拄拐站起来,看向窗外缠绵的春雨,表情黯然。
“英烛夫人在生下你娘亲之前,与大祭司一直情同姐妹。五十年前那场大战惨败,大祭司莫名身死,她痛哭数日,认为自己有抹不开的责任,一直郁结于心,不得疏解。”
听到这里,杜仲忍不住握紧手中发钗,愁眉深锁。
“虽说委蛇刚从沉睡中苏醒,神力兴许尚未恢复,可世人皆知,它是苗疆世代信奉神明的化身,我区区凡胎□□,如何能打得过它?”
石长老圈起杜仲手掌,让他将银钗和琉璃瓶握得更紧,“大王子放心,神女大祭司身死已有五十余年,她与委蛇之间缔结的契约早已自动解除。委蛇之所以会对上一代神女大祭司的旧物有所反应,不过是因为它目前还没有新的主人罢。你只需要将它降服之后,献出诚心与它重新缔结契约,即可成为它新的主人。”
说到这他突然激动起来,转过身抓住杜仲双手,语气里带上隐忍已久的愤怒与怨恨。
“到时候,大王子你不但可以杀掉那个为了王位,不惜弑父杀母,残害手足的楼元应,夺回属于你的苗疆王位,还可以一血当年苗疆大败于神域兵下的耻辱!”
第144章 神祇现身 “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戌时五刻,春雨暂歇。
连月光都照不进的幽暗密林里,杜仲再一次踏上沼泽地最阴湿寒冷之地,侧身藏于一棵百年槐树后,任由自己最后一点暗影消失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之上,整个人隐身在半人高的杂草之中。
三日前,与不远千里从苗疆赶来帮助他寻找委蛇的石长老见过,这已经是他连续驻守在密林之中的第三日。
这些天他整夜待在林子里,直到天色擦亮才回到南风馆。对于他精神上的惰怠和生意上袖手旁观呢,南风馆众人只道他是为季窈单独同严煜出远门感到不悦,殊不知他其实是因为身体上严重过耗而导致的力不从心。
当知道那个聒噪又花心的女人养的那条黄金蟒生病,需要带它远行求医时,他是想在她身边看住她的。奈何两日前他才刚收到石长老来信,告诉他惊蛰到清明前后,委蛇出现的可能性极大,要他千万盯住沼泽林。一旦错过委蛇苏醒,它接下来再去向这世间何处,除非它主动现身,否则将无人知晓。
她离开龙都已十日有余,她每日都在做些什么,是否会和严煜那个小白脸谈笑风生?之前她不小心呢说漏嘴,将严煜看光她身子的事抖落出来,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乖觉而灿然的笑脸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郎君薄睫微动,将情绪敛在眸中,洒落几道虚影于面颊。
林中一如他往日蹲守那样,寂静无声。偶一鸟雀惊飞,带动枝头树叶沙沙作响两声,沉寂之后的平静更显诡秘。正当他思绪飘远之际,身后不远处的草丛之中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时快时慢,时顿时走,一步步踩在草叶之上,声响不甚清晰。期间偶尔夹带一声闷燥的吼声,听上去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杜仲立刻警觉站起身来,后背紧靠大树树干,默默将腰间佩剑握紧。
待那声音由远及近,杜仲才听清那是熊的吼声,但不同于以往听到那种高亢而兴奋的叫声,那熊的声音听上去悲怆而急促,像是正在仓惶逃窜的途中所发出。
他侧目悄然看去,看见沼泽地对面树林里果然出现一头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的身后沙沙作响声更大更响,两侧芦苇和茅草被压塌下去,如流水一般纷纷低头。
是它吗?它终于出现了吗?
虽然早就做好一切准备,真正到这一刻,杜仲仍难掩心中忐忑。他擦去手心汗渍,拔剑出鞘,闭上眼略稳住心神之后,再睁眼,目光坚定而狠戾地转身,开始绕着沼泽地一点点朝黑熊奔逃的方向前进。
终于,透过头顶渗下唯一一缕月光,他看见一条足有三尺宽的蛇尾自压塌的草丛之中一晃而过,再往前看,那蛇的身体足有四尺宽,单一块紫色鳞片就有巴掌大小,其体型之大,可见一斑。
紫色巨蛇眼中只有逃窜的黑熊,苏醒之后已经有三天没能进食的它在密林中快速游动,前进时不时吐出蛇信,发出可怖的嘶嘶声,金色眼眸正中,黑色的瞳仁宛若一道裂开的缝隙,深不见底。它精准锁定面前已经受伤的黑熊,仿佛它身上血肉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委蛇挪动发出的声响远超过杜仲的脚步声,他持剑一路尾随其后,终于看到委蛇成功追上黑熊,张开血盆大口对准其头颅和肩膀齐胸一口咬住,将与他一般高的黑熊整个含在口中直起身体,两颗毒牙快速释放毒液进入黑熊体内,像猫咪叼住一只老鼠一样把它含在口中甩两下,黑熊渐渐停止挣扎和呜咽,四肢垂落下来,彻底没了气息。
杜仲看着它将头身从草丛之中立起来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腿软。
沼泽林中多百年大树,大部分呈参天之势,高不可望。可委蛇昂首挺胸的那一刻,蛇头直接从茂密的的树冠中探出,掀起一片皎白月光细细密密洒落在杜仲脸上,整个密林在那一瞬间明若白昼。
他楞楞地看着委蛇将黑熊吞噬殆尽,视线从它的头一路下滑看向它腹部,再到尾巴,眼前这条上古神祇庞大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杜仲甚至没办法一眼看到它的尾巴,只知道它的后半截身体隐匿在漆黑一片的阴影之中,像蜿蜒到远处消失不见的河流。
这样参天巨兽,到底该如何征服?
他牢记石长老所说,“委蛇虽为神祇,其习性和弱点却如寻常蛇类,都在腹部和七寸”,趁委蛇将黑熊整个吞下,还在回味其味道鲜美之际,杜仲一个纵身,施展轻功跳上委蛇后背,垫脚跳跃欲接近它七寸位置。
感受到身上突然其来的重量,委蛇迅速转过头来,身体晃动的同时将杜仲稍稍甩开,连人带剑滚到它后背接近尾巴处。
硕大无比的蛇头顷刻间出现在杜仲面前,吐信的间隙发出嘶嘶声在杜仲耳边哗啦啦作响。两只金色眼瞳盯住面前郎君,像是闻到他身上特殊气味,委蛇并没有着急张口,而是晃动着脑袋打量他。
看着那只和自己脑袋一般大小的眼睛,杜仲心口微窒,差点忘了呼吸。他伸手从怀中掏出琉璃瓶和银钗,瘫在掌心一点点朝委蛇靠近。
“伟大的神祇,我愿献出我的生命,死后血肉尽归于你。你可愿意与我缔结契约?”
委蛇像是能听懂他的话,收回蛇信,双眼黑色眼瞳收缩不停。它略低头看向杜仲手中信物,面部其他部位不时颤动,像是轻嗅那信物上似曾相识的味道。
就在杜仲以为它已经认出上一人神女大祭司气味,稍稍放心下来的时候,委蛇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里头腥臭浓烈的气息熏得杜仲睁不开眼。
它突然朝男人发起攻击,张口咬来的瞬间,被杜仲侧身躲过。他从委蛇身上滑落到地面,又赶紧借四周树干几个环跳跃上蛇头,持剑欲在它头顶插入以立足,却发现它浑身鳞片坚若磐石,刀枪不入,他手中剑根本插不进去。
尝试再三的同时,委蛇重新直立起来,将杜仲送上密林最高处,整个人被月光照亮,接着它晃动身体,杜仲就从它头上滚落到后背,身体翻滚数圈再次从它身上掉下,身体腾空的瞬间他手中两件信物也飞出去,与杜仲的身体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银钗无妨,摔在地上不过脆生生一响。但那装有神女大祭司一滴血的琉璃瓶就没有那么幸运,落地的瞬间琉璃碎片四散炸裂开来,里面封存了五十年的血液瞬间变黑,挥发成一缕白烟飘散在空中,顷刻间没了踪影。
遭了。
杜仲眉骨紧蹙,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挥剑冲上去,在它身上四下穿刺起来。委蛇低头下望,再次张口朝杜仲扑过来,攻击的同时尾巴疯狂扫动,将四周树木掀翻,甚至连根拔起。
他被迫转攻为守,施展轻功在树丛之间跳跃,躲避蛇头和那两颗毒器森森的獠牙的同时,不时转头挥剑,企图触碰到它柔软的腹部。
一人一蛇与树林之中缠斗,动静越来越大,周遭野兽鸟雀四散惊飞。委蛇像是能看懂杜仲收放之间所使招数的规律,不一会儿便开始预判他的动作。好几次差点把人从空中撞下。杜仲轻功虽好,终究是凡胎肉身,体力极大消耗之下移动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一次躲开蛇头攻击之时稍微慢了一步,眼看着白森森的獠牙就要从头顶落下,他将佩剑横在面前,将两颗毒牙挡住。
两颗牙与剑身相碰撞的一瞬间,力道之大,震得他手麻,接着委蛇向下用力,佩剑应声断裂,从杜仲手上断成三截飞出去,擦挂到郎君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也被这股惊天的力气震飞,落在不远处泥地上,滚落两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不行,他打不过。
杜仲嘴角渗血,捂着胸口往后退,眼睁睁看着足有三个他这么宽的巨大蛇头再次靠近,吐出蛇信,阴森无情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只等死的猎物。
郎君身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杜仲方才吐出的那口鲜血似乎夹带某种特殊气味,委蛇闻到他身上血气有异,刚张开的嘴又突然闭上。接着身后越来越多的野兽也嗅到血气,从丛林里冒头。杜仲回过头,循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回望,看见丛林里骤然亮起无数双绿色眼瞳,阴森恐怖胜过任何游灵。
此前曾三番四次帮助过季窈的野狼们再次出现在杜仲面前,龇牙咧嘴一点点越过地上手上的郎君,以对抗的姿态朝着委蛇走去。
高大神祇眼瞳晃动,像是被这人狼互助的一幕暂时吓住。它直立起来,重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面前卑微的男人,同时稍稍后退一段,蛇尾甩动,显出悠闲的姿态。
双方正僵持不下,杜仲身后再次传来细碎声响,石长老拄拐颤颤巍巍从林中暗处现身,看见眼前一幕吓得不敢动。
“大王子……”
眼看着狼群之中有几匹已经调转回身,朝着石长老露出獠牙,杜仲赶紧起身将之拦住,与石长老站在一处,示意狼群不要靠近。
石长老抬头看向宛若与明月一般高的巨大委蛇,将自己拐杖高高举起。权杖顶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在月光照耀下突然放出红光,面前委蛇低头,两眼正中一块水滴形的鳞片也跟着一起发出刺眼的红光。老人将那抹红光收入眼帘,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不对……不对……”
耀眼又诡异的红光几乎要将整个沼泽林照亮。狼群、鸟雀看见这光全部变得躁动不安,整个丛林陷入前所未有的嘈杂。石长老双手颤抖着放下拐杖,委蛇头上那抹红光也随之消失。
它似乎已经有些疲惫,眨眼之间渐渐躬身,接着无视面前还似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和狼群,转身钻入密林之中,几个甩尾消失在杜仲视野。
幸存下来的感觉惶惶不安,但至少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慰藉。杜仲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侧眸看向石长老,却发现他面色惊恐加剧,更胜方才。
“石长老,怎么了?可是哪里伤着?”
老人喃喃自语一阵,猛的抬头,双手抓住杜仲双臂,声音里盛满恐惧。
“那红点……是契约!委蛇与上一任大祭司的契约还在……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第145章 情丝蛊母 她也该回了罢。
死一般沉寂的夜色下,至少有上百年生长历史的沼泽林地几乎被毁得面目全非。
草地移平,巨木横陈,无数参天大树被拦腰打断,七横八竖地散落在泥泞地上,一片狼藉。如此毁灭性的场景,绝非凡人可以做到,若不是亲眼所见,就连杜仲自己也无法相信,世上真有神话传说中与明月比肩的神祇降世。
他没有听懂石长老看似疯言疯语的话,声音冷沉下来问道,“‘她’是谁?”
石长老颤抖不停,站立不稳,杜仲顺势搀扶他在倒下的树干稍坐,看着他激动到胡须都在颤动。
“大祭司……她没有死,所以委蛇两眼之间的契约印记才会发光。”
怎么会?
按阿哒的年纪来算,初代神女大祭司的年龄至少在七十岁以上,加上她在五十年前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身负重伤,确认已经身死魂销,又怎么可能现在还活着?
杜仲轻抚石长老后背以示安抚,朗声道,“当年大祭司身死,可有谁是见证?”
“当然是你的阿哒,英烛夫人。”石长老目光飘远,回忆起往事,“当年我还只是她身边随从,看着她将大祭司的尸体抱回圣衣族祭坛,替她戴上面具,葬入圣山。后来虽然听说圣山因山洪垮塌,大祭司的尸体从此消失不见,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能确定,大祭司确实已经死了。”
想起之前石长老曾说,凡人与神祇缔结契约,是以鲜血献祭的形式,在双方体内形成印记,杜仲想到一种可能,试探着开口。
“那有无可能,是大祭司幸存在这世间的子女继承了她与委蛇的契约,而并非大祭司本人?”
“大王子说的这种情况,我此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石长老拄拐站起来,示意杜仲离开,“总之若契约还在,委蛇的攻击性就会大大变强,想要征服它更是难上加难。除非……”
“除非什么?”
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说话声调有所降低,“除非大王子亲手杀掉与它缔结契约之人。不管是大祭司,还是大祭司的子女、亲眷,总之,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倚仗委蛇的神力杀回苗疆向楼元应那个狗贼复仇!”
他此番计策不择手段,杜仲冷声拒绝,“不可,阿哒视大祭司为亲人,她若有子女在世,也与你我复仇大计毫不相干,何以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王子是要成大事的人,怎么能如此怜惜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如此优柔寡断、顾着顾那,成不了大事!”
他何尝不知道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可没到宿命逼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仍狠不下心来。
以残害他人至亲作为自己复仇的代价,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加害之人,难道自己报完仇,又等着别人来找自己报仇吗?
万般烦躁与无奈郁结于心,让方才本就受了内伤的郎君急火攻心,腥甜之气涌上喉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石长老看他伤得厉害,无暇再要循循教诲,两人彼此搀扶着往沼泽林外走。
夜色宁静,他们绕开城门从西北角的一处暗门进城,一路上空寂无人,只有头顶凄冷月光。
回想起自己刚才与委蛇缠斗,实力悬殊正如以卵击石,郎君嘴角鲜血未干,自嘲笑道,“元麟往日内心盛满复仇的怒火,尚对征服委蛇残存一丝期盼。如今才知道,以我之力想要征服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那倒也未必。”石长老轻声,“我突然想起,书上曾记载,委蛇害怕雷声,听见打雷便会石化不动,只要它头顶契约印记消失,再加上雷雨夜,大王子便有七成胜算。待苗疆那边风声小些,我找来圣衣族人为你摆阵架弩,一定能帮你征服委蛇。”
这其中又要多费多少周折,尚未可知。杜仲捂着胸口讪笑,不打算再深究下去。
“说起来,元麟记得苗疆古书上写,委蛇明明是一条双头蛇身,紫衣戴冠的神祇,为何今日所见,它除体型大出数百倍以外,头部、身体较寻常蛇类并无分别?”
这话勾起石长老笑颜。他嘴角上扬,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
“寻常人所见委蛇双头人身,紫衣戴冠,身后长长蛇尾,不过是远处的虚影。五十年前,英烛夫人贵为苗疆巫女,与神女大祭司同吃同住,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同出现。当年委蛇选择与神女缔结契约之后,英烛夫人与大祭司便经常一同站在委蛇身上,两人一蛇同时出现。寻常人哪里见过神祇,通常都是远远瞧一眼就吓得跑走,是以才会传出委蛇双头人身长相的传言。
只有我们这几个老部下知道,那不过是她们二人与委蛇同时出现时造成的错觉。”
原来是这样。
杜仲垂眸,恨自己这一次没能成功,“如今我手上琉璃瓶已碎,若委蛇离开龙都,我又该去何处寻它的踪迹?”
“这世间能吸引委蛇现身,不止有它主人的气味,还有它敌人的气味。”
“敌人?”
“不错,”石长老一边慢行,一边言辞恳切道,“当年它之所以受重伤陷入长达五十年的沉睡,皆因那年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神域当时在位帝王——赫连氏以身祭剑,才将它打败,所以赫连氏一脉身上的气息,也能吸引委蛇。可惜据我所知,赫连氏身死之后,如今的神域已经被新帝南宫氏取代。
呵,新朝、旧主,神域再强也不过与苗疆一样,躲不过帝王更迭,奸贼篡位。因果循环,都是报应。”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锦绣居门口,小厮趴在柜台里睡得鼾声如雷。
杜仲忍住几乎已经碎成一团的内伤剧痛,搀扶石长老回到房间,嘱咐他早些休息。石长老虽年长,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杜仲内伤极重,说隔壁房间还空着,要不要就在此处歇息一晚,等天色亮再去医馆诊治。
杜仲替他脱靴,扶人上榻,回身准备离开,“不了,馆里头自有人照顾,元麟就先回了。”
石长老看他神色坚定,便不再挽留,看着他带上门出去。
深夜的龙都城寂寂无声,往常偶一晚归人路过,如今因傍晚下雨,此刻一个人也没有。
并不是他留恋南风馆非要回去,而是郎君心中总觉得一觉醒来,她兴许就已经归来。
算着日子,原本三四日前人就该回的,如今音信全无,他苦于抽不开身,只得终日担忧。
明日睡醒,她也该回了罢-
千里之外,与神域边城仅一山之隔的苗疆王城——遮龙山苗寨中,层层叠叠的木质吊脚楼环抱一栋高耸巍峨的建筑。
刚继任苗疆王两年的楼氏次子楼元应高坐王位之上,倚靠在美貌的侍女怀中,吃她喂来的葡萄。
王族护卫头领尤猛跪在台阶下,头上护卫队的标志闪闪发光。
楼元应轻嚼口中果肉,眯眼淡声道,“确定吗?”
尤猛闻言头低得更下,不敢直视王座上神情淡漠的王。
“禀苗王,卑职的确看到石长老的亲眷将他送上马车,一路北下去了神域,昨日刚接到飞鸽传书,手下确认他已经在龙都城西面一偏僻客栈落脚。”
王座上的男人闻言淡笑,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
“寻常人不可能惊动石长老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亲自前往,值得他不惜背叛本王、背叛苗疆,都要去到神域与他会面。看来,本王的好大哥确实还活着。”
一听到楼元麟还活着,不光尤猛,他身后几名护卫也顺势跪倒在地,不敢出声。楼元应从王座起身,在自己右手边捧起一个青铜小鼎,走下台阶递给尤猛。
“你此次便带五十绝顶高手再探龙都,势必要将本王的好哥哥找出来。生擒不行,将他的首级带回来也可。否则,本王就连上次你没能找回万蛊蚕衣的账一起算了。听明白了吗?”
尤猛战战兢兢接过青铜小鼎,难掩心中忐忑,开口道,“禀苗王,卑职……卑职已经有十年未曾见过大王子……见过叛贼楼元麟,若是石长老不肯指认或者随便错指一个人给卑职,卑职确实无法分辨,到底谁才是叛贼楼元麟啊……”
楼元应坐回王座,捧起热茶喝一口,敛眼垂眸,不甚在意,“废物。本王早就料到你没这个本事,所以给你准备了这个。”
他手指尤猛手中青铜小鼎,唇角上扬。
“我那个好娘亲为了让大哥心无旁骛,好好做苗王的继承人,早在爹爹还没定下继承人之时就在大哥体内中了断情绝爱的情丝蛊。你手中青铜鼎内所装,正是情丝蛊的蛊母。你带着它去到龙都,它自然会带你寻找我的好大哥。”
说罢他从热茶蒸腾的水汽中抬眼,目光阴鸷狠毒。
“记住,这次入神域,要么他和石长老死,要么你们所有人死。听明白了吗?”
“是!”
第146章 庸医探脉 “害的兴许是相思病。”……
三日期限已到,木绛果然如同他之前所说那样,给金哥找到一条与它年纪相仿的小母蛇,两只小东西整日捕食在一处、依偎在一处。加之季窈把随身的衣裙留下一套给金哥垫在窝里,它终于肯安安心心地待在木绛屋子里,放任季窈离开。
两人收拾行囊,驾马登车,预计不出五日即可返回龙都。
虽然严煜一直抢着帮季窈收拾行囊,出门时也主动接过所有村民赠予的礼物,又背又提地走出来,全程却一直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季窈在他身后,看他闷声闷气模样,说不上他到底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木绛的气。总之就从他那晚醉酒之后亲了自己开始,这人脸上就没出现过笑模样。
待两人坐上马车,外头车夫驾车出村口,季窈掀帘发现已经看不见黄金下村上空袅袅炊烟,才看着严煜开了口。
“没人,都走远了,还闹别扭呢?”
坐在窗口边的清冷少年郎敛眸,看向季窈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有遗憾,还有怨气。
“我自知醉酒犯错,回去之后你我轻若浮萍的情谊或许也将就此中断。日后不得常相见,心中难免感伤,不愿意强颜欢笑罢了。”
这话说得蹊跷。
季窈脑袋一歪,看他一副弱风拂柳、凄凄惨惨的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严大人这话说得,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我又不是通天的仇人,为何回去以后,我会不肯见你?”
少年郎下意识舔唇,目光游移到另一侧,不敢直视季窈,声线也稍稍放低。
“季娘子本就不愿意嫁我,如今我趁醉轻薄于你,岂不是叫你心里更加厌恶我、看轻我?原本我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待回龙都之后,再将此事从长计议。可如今定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
没想到这么点芝麻大小的事,她不往心里去,倒劳烦他一个大男人揣在心头郁郁不得疏解,竟闷到现在才说。
季窈一向大大咧咧惯了,有什么说什么,赶紧坐到严煜身边,豪爽地拍一下少年郎肩膀,笑骂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原来为这个!酒后乱性嘛,我懂的。我素来知晓严大人你平时是个如何克己复礼之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因为你一时醉酒忘情就将你看作轻浮之人,那日之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回到龙都,你我依旧是师徒关系,在验尸办案一事上,徒儿还有许多要像师父你学习之处。”
她这么一说,严煜脸色更加难看。他面上红一阵又白一阵,硬生生把自己套进这些年读的那些个古板条例中去,“若说是师徒关系,严某更加该死。哪有师父趁醉……强、强吻徒弟之礼?我这些年圣贤书当真白读,自认愧对孔子、愧对圣上,更愧对季娘子你。”
怎么越劝他越来劲啊?
从前只觉得他眼熟,相处久了又觉得他聪明。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认死理的酸书生,白白浪费一副好皮囊。
季窈翻个白眼,最后一次开口替他找台阶下。
“哎呀,其实换个角度想,也不是这样的。你想啊,我武功这么高,你空有气力却不会拳脚,若真是强吻过来,我又怎么会躲不开?就算躲不开,事后我揍你一顿出气,你再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儿肯定也算翻篇了。那为何我没躲,还不是因为亲过来的是严大人你,翩翩君子、清正廉洁,换做其他人,我早就一拳头挥过去,打他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才劝得严煜脸色好些。他在脑内消化一阵,说出自己的见解。
“季娘子的意思是,其实并不讨厌我亲你?”
啊?
非要如此问的话……
“不、不讨厌罢……毕竟我从前为了同你讲道理,亲你那回,你也没有同我计较对吧?哈哈。”
越说越尴尬,亲个嘴巴来来回回绕好几遍。
季窈觉得没意思,掀开帘子随便往窗外指了指,聊到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洗个澡一类话,成功将话题转移。
严煜见她态度还算热情,纠结几日将将放下,默默在心里定了主意。
杜仲从委蛇口中侥幸逃生的第三日,严府马车将季窈送到簋街街口,少女一路哼着小曲、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走进南风馆,张开双臂在大堂吆喝。
“我回来啦!”
看见季窈,楚绪从柜台抬头,商陆自厨房里跑出来,三七从二楼登登登下到一楼,都兴高采烈围上来,替她拿东西。
“掌柜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这个店再没有主心骨,都快要散架了!”
“我还以为你跟严大人私奔了!”
“啊?胡说什么呢……”
京墨带着蝉衣掀帘从后舍走出来,狐狸眼半眯,上下打量她一圈,点点头道,“出门一趟,反倒长胖不少,看来严大人在照顾人方面,颇有方法。”
“他哪里会照顾人,那是我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好吗?”季窈心情好,抱起村民们赠她的桂花酒炫耀不停,“看,这是我替人家抓凶手、救人性命之后,全村人都来感谢我,送我的酒,入口丝滑,好喝得紧。晚上叫厨子烧两道下酒菜,给大家开一坛尝鲜。”
楚绪听出这里头猫腻,抱着一包袱的馕饼忙追问道,“不过出门十日,又遇到命案了?”
“那可不。这回更吓人,死人头七葬礼上,游灵突然出现,快要把整个村子的人全杀光了,要不是多亏我机警,我和严大人也都活不过当晚!”
这么夸张?!
商陆和三七一听来了兴趣,吵着嚷着要季窈详细说说。她目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杜仲,声音略放低些问京墨。
“杜仲呢?不会还在生我的气罢?”
楚绪和商陆闻言偷笑,捂着嘴别提多开心。
“他哪里敢生掌柜的气,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生自己的气干嘛?”
“气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呗。”
京墨心若明镜,跟着笑笑也不反驳,只温柔接过她手里酒坛子,指了指后舍,“他这两日身体抱恙,都在屋里躺着。”
他生病了?
“怎么病的?风寒还是痰症?”
之前蹀马戏兽班子来那段时日,他被金十三娘和猛虎伤到,几乎丢掉半条命。因此养了好久的伤才得以恢复。
难道是阴雨天气,引起他身上旧疾?
商陆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够以后又凑过去说道,“我看是相思病。定是对掌柜你日夜思念成疾,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少胡说,待会儿撕了你的嘴。”季窈笑骂。
京墨将她拉到一边,附正在少女耳边悄声道,“我瞧出杜仲应该是受了内伤,但他不愿意说,我们也没好再问。掌柜你就多担待,问出缘由来,我们也好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内伤?
他又出去跟谁打架不成?
把东西都交给三七他们,季窈一人空手往后舍走来。
再过几日就是立夏,池塘里荷叶已丰,荷花含苞,郁郁葱葱好看极了。少女一路走过回廊到了边舍,见最后一间房门虚掩,推门提裙进来。
晴好的天气,屋内阳光丰沛。她看见杜仲身盖薄被躺在床上。
郎君闭着眼,日光映照出他俊美绝伦面庞,泼墨一般的长发披肩,散在身后,薄唇似张还闭,不粘带半分烟火俗气。饶是窗外春景再美,不过沦为他优容皮囊的陪衬。
前有杜仲、南星,后有严煜、京墨,再加上蝉衣这个无言冷峻的木雕娃娃,各路俏郎君她也算都见识了。
早察觉到有人进来,等她再靠近些,杜仲闻着熟悉的味道,更加没了要睁眼的意思,仍旧躺在床上,漠然开口。
“你还知道回来?”
时隔多日再听到他话语里夹枪带棒的讥讽,竟然有些怀念。她左右看看,将窗边一张八足圆凳搬到榻前,把手伸进杜仲的被子。
他突然感觉到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探进来,触碰到他,睁眼之余赶紧躲开,抓起被子一角盖住胸口,起身看她。
“做甚?”
“探脉啊。”看他一脸警惕,好似季窈是什么蛇蝎仇敌。她不禁起了逗他的心思,故作惊讶道,“京墨说你伤着了,让我给你瞧瞧。”
听她是因为京墨的吩咐才来看自己,他淡眸半垂,脸上写满疏离。
“跟那个小白脸出去一趟,还学会诊脉了。”
“是啊。”他说话越是酸不溜啾,季窈就越懒得反驳。她摇晃脑袋,露出娇俏得意的表情,“我不光会诊脉,望闻问切都学会了。”
她假意靠近,凑到床边上下打量杜仲一番,煞有介事道,“老夫看你面无血色、印堂发黑,应该是长期蹙眉、郁郁不得欢所导致。众所周知,一个人若老是垮着一张脸,身边令人愉悦之事也会越来越少,做人啊,还是应该经常笑才对……”
她还是老样子,不正经的时候占大多数。
杜仲冷凝的面色稍稍缓和,敛眸沉声骂了句,“庸医。”
“多谢夸奖。”
跟她逗嘴,似乎就是一件令人愉悦之事。
杜仲自觉胸腔闷痛缓解,好像终于能顺畅呼吸一般放轻松,沉下眸色久久凝视眼前少女。嘴里不自觉就开了口。
“短短七百里,你和那个小白脸花了十几日来回,路上拖沓惰怠,做事效率有多差,可以想见。”
季窈摇头晃脑,胡说八道正高兴,想想杜仲说话虽然酸不溜啾,也算是说中他们这趟出门意外不少,复坐回圆凳上,小声抱怨起来。
“杜郎君一向知晓我的性格,天生就不是个办正事儿的人。光知道说我,你为何不随我一同前去?”
少女声线柔柔,字字入耳若鸟鸣啁啾,宛转动听。杜仲原本幽暗的眼眸亮起来,抑制住内心浅浅悸动,试探开口。
“你想我陪你去?”
季窈看着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竹枝上,蹦跳不停。她没注意到杜仲在意的眼神,随口应道。
“嗯,想啊。”
第147章 生死与共 让她就此融入你的生命。……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全然没有注意到床上面色原本惨白、身形消瘦的郎君眼中惊诧一闪而过。
杜仲垂眸,浓睫扇动的同时抖落几缕疏影,随之而来的是面颊肉眼可见地泛上绯润。他稍稍侧过脸去,将自己烧烫耳垂隐在暗处,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那你为何不开口同我说……”
窗外枝头上的麻雀由一变二,就站在树杈子上打闹起来。季窈看得入神,伸长脖子从凳子上站起,走至窗边细看。
“料想你也不会答应,我又何苦自讨没趣……诶你这么胖别欺负人家啊……”
两只小雀像是听懂少女话,身子略圆滚那只竟真的从另一只身上跳下来,抖动脑袋、扑扇翅膀,飞到窗边框沿上站定,拿灰绒绒的小脑袋轻蹭季窈手指。
杜仲听她说话古怪,转头过来看她原心不在焉,纤长指节将身上薄被抓紧,心有不甘。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会答应……从前这馆里有南星陪你那阵,从迷望山到戏兽班子,不知生出多少事,如今为大家讨个安宁,我看紧你这个掌柜,也是我责无旁贷之事……”
说完他也知道这番话听上去颇为无情,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又补充道,“再者,你的要求,我何时拒绝过……”
季窈在窗边和小胖雀玩一阵,食指托起它进了屋子,放到杜仲面前嬉笑道,“你快看,它好有意思……”
麻雀嘀嘀咕咕的声音吵得他心烦,加上病弱体寒,嗅到麻雀身上雨水和山泥之气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搅动,他掩面蹙眉,别过脸去嫌弃她俩:“同你说正事!咳咳……”
幽静的屋子里,他的咳嗽声显得突兀又刺耳。季窈唇瓣紧抿,恋恋不舍将麻雀赶出去,关上窗坐回床边。
“我知晓了,你别生气,从前七夕节那次,你不也看着我被欺负,选择视而不见嘛,真是……那这样,若再有下回,我不管你愿意与否,一定死皮赖脸拉着你同我一起,可满意了?”
杜仲内伤好不容易静养两日,她才刚一回来就惹得他动气,厚完她这嗓子也跟冒出烟似的又干又涩,一旦咳出声就收不回来。
季窈看他收不住咳嗽声,面露担忧又坐近些,一条腿跪上床榻来瞧他的面色。
“到底如何受的伤,怎么咳起来像个肺痨鬼一样吓人?”
他低头一阵咳嗽,一张俊脸本就憋得通红,抬头间面前日光消失,少女清丽的面容骤然放大,她外出这些时日他脑海中残存的虚影在这一刻变得真实、温暖,杜仲一口气没提上来,面绯耳热像煮熟了的螃蟹,转而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突然凑这么近干嘛!
季窈没明白他突然的羞怯,只当他真病得不轻,左右看一圈,瞧见桌上茶壶,下床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热茶入口,金桔和金银花润嗓,季窈看他咳嗽减轻,捂住胸腔似乎咳得正疼,在床边站定,抬起自己一直手指头往自己嘴里送。
杜仲立刻明白过来她想干什么,从热茶蒸腾的水汽里抬头喝止她,“做甚?”
“给你喂血啊。”眼看着她贝齿轻启,咬准右手食指就准备用劲,杜仲顾不得自己胸膛闷疼,从床边凑过来一把抓住她。
“不用!”
面对委蛇那样的神祇,不管是集结苗疆旧部将之生擒,还是单枪匹马用计降服,未来都注定是一场长期的硬仗。他不能依赖她身上血,成为自己复仇计划中无妄的牺牲品。
再者,他也不想她以为,自己对她但凡有任何示好,不过是觊觎她身上的利用价值。他其实对她……
大手松开少女胳膊,收回的时候她能看见他手背上因为体弱和消瘦而突起的血管。他眸色清亮,只是不敢直视她。
“不用……大夫已经看过,说我再休息几日就好。”
季窈只道他还在同自己客气,大大咧咧说起严煜来,“哎呀你就别婆婆妈妈了,早点好起来,不少受几天的罪吗?你放心罢,严大人五六天之前也喝我的血解他体内剧毒来着,今日让你吸上几口,不会有什么的。”
她本意告诉杜仲,不必对吸自己的血一事心存感激或者愧疚,没想到杜仲听完脸色又垮下来,眉眼下压,面无表情地转过来凝住她。
“你还让那个小白脸吸血了?吸的哪里,脖子?”
说罢他一改方才羞怯姿态,伸手大力将季窈拉到面前,撩开后颈秀发检查她的脖子。季窈重心不稳,扑倒在床上有些狼狈,嘴上喋喋不休。
“哎呀当然不是脖子!咬脖子多疼啊,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就像只饿急了的野狗……”
确认少女脖颈光洁一片,杜仲面色缓和,回过神来发现两人姿势暧昧,自己不但将她衣衫拉扯得皱皱巴巴,还粗鲁地撩拨她头发,掀开她衣襟去看她的脖子,尴尬清咳两声,替她拉上衣领。
“那次咬你脖子,实在是我意识不清下的错举,与正常人在意识清醒下的选择不能相提并论。你若还在怪我,我向你道歉……”
“好了好了,我何曾同你计较过这些?”季窈已经被他时晴时雨的态度折腾得不耐烦,整理好身上衣服横他一眼,“喝不喝,不喝我走了。前脚刚回来就进屋子来瞧你了,我这会子还困着呢。”
“不用,我再如何受伤,身体也比那个小白脸好。你既困乏,回屋歇息去罢。”
她进来打扰他这么长一阵,什么忙没帮上,还害他动了气。
男人真是难伺候。
季窈瘪嘴,声音软下来又问道,“那你到底如何伤的?为何不愿同京墨他们说?”
这馆里人人都有秘密,尤其京墨藏得最深。杜仲自第一天见他就知道此人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与赫连尘那个傻子结交,背地里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是这一两年来,彼此之间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他们仍然没有交底。
可她不同,她透明得像天山上流下的冰露。
杜仲复抬头看向面前少女,眸色幽深,“我找到了这一年来苦苦寻觅的东西,与它缠斗之时被它从背上甩下来受的伤。”
听上去像是在说某种野兽。季窈一下子来了兴趣,两眼放光追问起来,“它还能把你伤着?那要么功夫独步天下,要么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啊!它是什么?人熊,猛虎,还是狮子?”
狮子这样的猛兽,季窈还只在一些造像和年画上面见过。不管是何等凶残的猛兽,她都想瞧上一瞧。
她激动的时候眼睛总是瞪得溜圆,睫毛轻颤随时扫落一地星光,两腮鼓鼓,可爱极了。
杜仲略带痴迷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胸膛因为激动的缘故上下起伏,缓缓开口。
“还记得我同你提过的委蛇吗?”
委蛇?
她立刻低头,从衣襟里翻出自己无时不刻戴在脖子上的银项圈,上面圣衣族的图腾闪闪发光。
“是这条双头人身蛇尾的怪物吗?”
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祇,她一口一个怪物倒是喊得轻松。杜仲轻敛眼皮,点了点头。
少女看他点头,高兴到无以复加,捏住自己脖子上委蛇图腾朝杜仲贴上来,狭小的床榻上被两个人占满。
“真的!?委蛇竟然真的存在?!你见过它了,它会说话吗?是说人语还是蛇语,是两个脑袋一起说话还是各说各的?它们会吵架吗?吵起来的时候尾巴听哪个脑袋指挥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杜仲蹙眉,片刻后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误会,清冷眉眼染上一抹淡笑,伸手在季窈额头敲了一下,“胡诌些什么?图腾归图腾,真正的委蛇只不过是一条较寻常蟒蛇大上数百倍的神兽,既无两个人脑人身,也不会说人话。”
那就没啥意思了。
季窈摸着脑门蔫下来,想了想又问道,“你方才说你是被它从背上甩下来的,它当真有这么大,大到让一名若你这般高大的男子站在它身上?”
这算不算对他的一种夸奖。杜仲怜爱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脸上。托室内晦涩阴暗无光的福,他满腔柔情得以稍稍流露。
“大,它一口能将一头黑熊吞入腹中。你这小身板,不够它塞牙缝。”
“哇!我想看!能带我去见见它吗?说不定金哥儿是它重重重孙子,咱们把金哥带上,它就不会把你从它背上甩下来了。”
她听见这样参天的巨兽,第一反应不是避如蛇蝎,而是好奇。
杜仲眼中漾起波澜。他稍稍从床上坐起来一些,唇角上扬,笑得邪魅,“你当真想见?”
“嗯嗯。”她点头不迭。
“我之前就同你说过,委蛇是苗疆人世代信奉的神祇,千万年来,能与它为伍的只有苗疆王族、巫女和神女大祭司。其他任何凡人在它眼里,不过皆是寿命若蜉蝣一般短暂的蠢物。见它容易,想从它口中活命却难。”
说到这,他面容突然严肃起来,也许是带着私心,他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让她知道罢!让她就此融入你的生命,选择与并肩而立。她若愿意,爱恨情仇,生死与共。她若不愿,起码她作为知情的那一个,你也不算在这世上白走一遭。
季窈看着他表情肃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冷静。男人大掌轻握少女双肩,与她定睛对视。
“如果说,我为一己私仇决心降服委蛇,期间困难重重,随时都有丧命之可能,你可还愿意与我一起?”
第148章 头牌门面 “求娶之心,昭然若揭了。”……
季窈甚少看到杜仲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躲不开那道炙热目光,少女眨眨眼,认真思考起来。
“你说的私仇,可是和你丢失的姓氏有关?”
他曾说过,自己的姓氏曾经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可如今他已经将之抛弃,只留下名。
杜仲沉吟片刻,漠然点头。
看他不愿多说,季窈却实在好奇。像他这样冷漠无情之人,会为谁复仇?
“复什么仇?”
弑父杀母之仇、篡夺王位之仇,还有暗杀手足之仇。杜仲脑海里闪过无数种给自己那个好弟弟定下的罪,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两个字。
“背叛。”
背叛亲情、背叛苗疆,甚至背叛了人性的善,为一己私利毅然决然选择投奔这世间最极致的恶。
季窈看他眸色黯然,表面上平静似水不过是佯装镇定,实则整个人因为激动的缘故正微微颤抖,眸子里水汽氤氲,已经忍耐到极限。她第一次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脆弱和难于介怀的一面,心里越发觉得与他的心又靠近一点,于是收敛面上笑意,与他同样严肃而郑重道,“我愿意。”
他眼中死水微澜,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当真?”
“嗯。”少女嘴角拾起一个微笑,“你帮我找家人,我帮你杀仇人,公平交易,有何不愿?”
说完她自顾自思考,盘算起他们之间的关系起来。
“我如果答应你,那咱们以后就真算得上过命的交情了。比起小叔和嫂嫂、掌柜和伙计又更进一步,较这馆中、这龙都城,甚至是整个神域来说,你都与旁人不同。这桩事我就此应下,你以后再要同委蛇交手,一定记得叫上我。”
一句“你都比旁人不同”勾起他眼中微光。杜仲难掩心中悸动,喉结上下滚动再三,酝酿许久不知道如何答她,屋子里又恢复平静。
一桩事了,季窈瞌睡又上来。她打着呵欠从凳子上起身,大大咧咧拍了拍杜仲肩膀,转身离开,“那你好好休息,要吸我的血就来敲我的门,我先回屋了……困死了……”
这话说的,好像吸血是什么寻常交易一般。杜仲看着那抹清瘦又娇弱的身影一路从木桥走到水上木屋门口,最后消失在门后,垂目摇头-
回龙都城后,季窈先是睡了个昏天暗地,把自己在路上缺的瞌睡全部补回来,养足精神重新回到南风馆日常经营中。
开春之后,大堂和二三楼走廊的花卉全部更换不说,小倌们春夏要置办新的行头,伶人们也要开始学今年时兴的曲子。龙都的繁华与兴盛不输京都,开年许多新曲从皇宫宫宴之后立刻传开,大一点的酒肆、茶坊都安排人赶紧学起来,才好招揽客人。
不止舞曲,还有书摊上新鲜出炉的话本一类,到了说书先生那里也都是另外的价钱。谈价砍价的事交给京墨,季窈只负责给小倌们置办行头。
春夏一季,成衣铺子里多色泽艳丽、轻柔飘逸的上等纱料,季窈又趁机给自己和楚绪也买上两身。凤尾裙上团蝶百花纹是用云锦丝线绣的,日光照耀下如烟霞浮沉,袅娜婉约;鹅黄色对襟长衫的料子是苏杭特有的葛丝,每年产出不过百匹,拎近细看,衣襟和坎肩处都绣有五蝠捧寿团花纹样。
交代好铺子里小厮即刻送到南风馆区,两人高高兴兴从铺子里走出来,再去买胭脂。
等她俩手里大包小包,脸上也沾上各色香扑扑脂粉,携手回到南风馆时,时近申时,已经快到开张的时辰。
每逢春夏,南风馆开张时间更早,营业时间更长,是以大伙每月月钱也更多,都乐得早些开门迎客。
她俩走进来的时候,大堂和二楼已经坐了不少闲暇听说书的女客,说书先生嘴里奇人异事娓娓道来,堂内只有嗑瓜子和剥花生的脆响,夹杂喝茶之时茶杯与茶盖碰撞的声音传来。
春天带来的不止生气,还有好睡的气候。商陆日日守在大堂里,同样的段子不知听了多少遍,正以手撑面,斜靠在柜台里昏昏欲睡,听见动静醒过来,走出柜台接过季窈手里瓶瓶罐罐。
“掌柜回来了。”
季窈“嗯”一声,抬眼打量楼上楼下的客人,“我在罗裳坊买的衣裳,他们可有派人送来?”
“都送来了。”商陆把胭脂交给三七,送到三楼小屋子放好,等小倌们来的时候去里头挑。
“今年这些衣裳一看就价值不菲,掌柜真舍得给他们花钱。”
去年这时候,季窈才刚来,小倌们身上穿的衣服远不如她如今选的,想来那时候,她那个亡夫在选衣服上并不舍得如此破费。
她得意一笑,找了个空置的桌子边坐下,从怀里再掏出几枚玉带扣来,“人靠衣装马靠鞍,你们打扮得越好看,我这生意做起来也越发红火,大家都高兴,有何不可?来来来,这是我给你们几个买的腰带扣,都是上好的青白玉制的,单只有你和京墨、杜仲、蝉衣有,快选一选。”
玉带扣搁在桌上,叮当脆生,他们几个正低头欣赏,周围楼上楼下的女客们却突然惊呼起来。
三人循声抬头,看见她们面泛桃花,都朝着后舍入口的方向挤眉弄眼,激动不已。
“好美啊……”
“太好看了……”
“真是谪仙下凡啊啊啊!”
也不知道夸谁好看。季窈跟着人群看过去,疑惑不解,“这是做甚……”
话没说完,后舍小门里一道灼灼耀目的身影晃了她的眼。
定睛一看,来人长身玉立,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一身蜜合色绝丝直缀内搭沉香阔袖长衫,衬得他本就男生女相的一张脸更添几分魅惑。鬓不染如漆,唇不晕而润,举手投足间衣袂翻飞,清雅矜贵不沾一点人间烟火。
往日垂坠在后肩的黑发用一根玉簪盘起,露出他纤长的脖颈,额前几缕碎发自然垂落,微风吹拂之下自郎君眉眼扫过,引在场女客们频频嗟叹,羞臊不已。
“杜、杜仲?”
老天爷,这是杜仲?!
季窈来南风馆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素知杜仲这人冷漠无趣,喜欢的颜色和他喜欢的人一样少。寻常他都只穿黑白二色,最多加加上一两身灰墨或者草青,已经是他全部。
没想到他今日竟然穿得如此耀眼夺目,蜜合色直缀衬得他肤色白皙,沉香色长袍更显他年轻貌美。
是的,貌美。季窈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比下去。
不光季窈惊在原地,身边商陆和楚绪也吓得张大嘴忘了合上。
杜仲同几个主动大胆的女客们寒暄两句,快步从人堆里走出来到季窈面前,见她眼中惊艳之色,心里满意,伸出扇子在少女脑门敲一下。
“收一收口水,快滴到桌上了。”
“嘶。”脑门上痛感传来,季窈回过神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无数女客们又涌上来,吵着要先买下杜仲今晚的时间陪自己喝酒。
“杜郎君今晚的时间我买了!掌柜的快给我记上!”
“我先来的当然是我买,杜郎君你今晚就陪我听曲好不好?”
“她出多少,我付双倍!这是十两银子,掌柜的你先收好!”
商陆捂嘴偷笑,赶紧拦住这些人,带着她们到柜台前登记预约。
季窈用余光上下打量面前光彩照人的男人,喃喃道,“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咱们的杜郎君也舍得捯拾自己,妆奁门面了。”
杜仲展开扇子摇两下,也不管这个季节尚无人扇扇。天人之姿,旁人只看一眼就先沉醉进去,哪里还舍得来挑他的刺?
他凑近一步,想让季窈再看清楚一点,“你觉得我这身打扮好看吗?”
少女跟喝多了似的,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只行走的招财貔貅,咧嘴傻笑,“好看,真是太好看了。”
他闻言声音又低下来,眼含柔情,“那你喜欢我这样穿吗?”
“喜欢。”他要是肯日日穿成这样来接客,她不知道要多赚多少银子。
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滴溜转两圈,她试探着开口问道,“我多给你买几身这样的衣裳,你换着穿,好不好?”
她喜欢就好。
杜仲嘴角挂笑,合扇轻轻抬起她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期待,“那你要不要……”
还有几天就是上巳节,想约她泛舟游湖的邀请还没说出口,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脚步声。
两人闻声回头,看见李捕头挎着官刀迈步进来,朝季窈躬身行礼。
“季掌柜、杜郎君。”
自从知道李捕头是京墨在衙门里的“熟人”,季窈就对他向自己和杜仲行礼一事见怪不怪。想来京墨的身份,应该远高在李捕头之上。只不过他不说,她也懒得问。
而李捕头这边,先有京墨这个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的照拂,后又有新任知府严煜的特殊关照,他自然对季窈额外恭敬。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掐丝锦帕中躺着一根翠玉簪。簪子通体用花玉精雕细琢而成,上雕枝头小雀,一看就是年轻女娘会喜欢的款式。
李捕头把簪子带锦帕递到季窈面前,示意她手下。
“这是严大人吩咐我交给季掌柜的,还请收下。”
“给我的?”
杜仲黑着脸看她接过簪子放在手心,冷眼扫向面前五大三粗的李捕头,面露讥讽。
“堂堂龙都捕头,在衙门里当差还要做这些事情?”
这一番话问得李捕头冷汗都下来。从来都是他问得别人哑口无言,没想到还有被别人问住的一天。
“这……严大人忙于公务,实在腾不开手。听他说这是专门买来送给季掌柜之物,我们这些当差的出来巡视,顺便就帮着带出来了……”他说话时不敢看杜仲的眼睛,只对着季窈讨好笑笑,“那不打扰季掌柜你做生意,我就先走了。”
低头看手里这根簪子,样式倒是新,就是这花玉不够通透。季窈拿着簪子在头上自顾自比划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杜仲的脸已经完全垮下来。
商陆闻着一股浓浓的酸味凑上来,贴在杜仲耳边添油加醋,“听李捕头这话,这还只是开始,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脂粉首饰要送来呢……这个探花郎知府,要求娶咱们掌柜之心,昭然若揭了。”
第149章 猪头将军 将军变猪头。
酉时刚到,厨子沈伯已经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前馆二楼第一间雅舍里,招呼大家赶紧吃饭。
做季窈这一行的人,从来都只能早些吃饭,正儿八经到了饭点,都是伺候别人吃的。逢春秋和节中这样生意最好的时段,甚至都是从日当西晒就开始迎客,直到戌时打烊才能喝上一口热茶。
聪明如商陆,还知道在伺候女客之时多吃几口桌上饭菜撑一撑,像蝉衣这样老实巴交的郎君,如何饿着肚子上台,就如何饿着肚子等关门,去年立秋前后,秋高气爽,门庭若市,要不是季窈有两回逮到蝉衣从舞台上抱着古琴走下来时身形不稳,一问才知道他没用晚膳,才给南风馆众人立下一个死规定,那就是必须在晚上做生意之前把晚膳吃了。
有时间和大家一起在二楼吃,没时间的怀里揣个饼,总之不能饿着。
三月开春,许多应季的菜色被端上餐桌: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再加上芦笋脍黄花鱼,主打一个清爽开胃,季窈光是面筋和黄花鱼就吃了两大碗。
她喜欢吃青团,清明之后也请馆里做面点的师傅单把这一个糕点保留下来,每日做上三五十个,供女客们伴茶品场以外,自己偶尔也吃上一个。
杜仲看她吃得两颊鼓鼓,小松鼠似的灵动娇俏。顺着她鬓角看去,下午严煜那厮派人送来的花玉小鸟簪子此刻就插在少女鬓间,与她一身佛赤色半臂短衫下罩松花黄百褶裙相得益彰,乍一看以为是她专门为这身衣裳配的首饰,脸色瞬间由晴转阴,别提有多难看。
三七从大堂走上来,掀开帘子凑到杜仲身边,指了指楼下道,“杜郎君,今晚花大价钱说要请你作陪,给她生辰作寿的许家大娘子已经到了,正到处找你呢,你看这……”
“不去。”
杜仲眉眼下压,透着阴沉,坐在桌边继续喝茶。
一个黑芝麻馅的青团下肚,季窈心满意足,吃得饱饱,靠近杜仲好声好气劝他,“她可是花了整整五十两银子才争到今日这一个时辰与你共饮,算下来这五十两银子里有足足十两都是你的,拿来买什么不好?赶紧去罢别让咱们的贵客久等。”
她越是高兴得意,明媚乖巧的模样,杜仲的脸就拉得越长。他放下茶盅,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你以为,我之所以待在这里,是为了挣这十两银子?”
做事就做事,还整上价值来了。季窈不知道他刚才从后舍走出来还好好的,这下子又发的哪门子脾气,默默在心里翻个白眼,面上仍挂着笑。
“自然不是,你我表面掌柜与伙计,实则更胜亲朋手足,旁人哪能及你万一?这十两银子我也是舍不得让别的小倌赚走,又抹不开面明摆着偏袒于你,所以就让你先去前头应付着,晚些时候我再找人换你出来休息,可好?”
这一年的时间,季窈也没少同各色男人们打交道。往常她只道女娘们要哄,殊不知男人们也需要哄。
她如今哄男人的手段学得还算不错。
少女靠得近,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草香气又飘过来。杜仲被她哄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脑子里仿佛一团粉色云雾升起又落,迷蒙恍惚。明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心里却不自觉甜腻起来,盖上茶盅施施然起身,留给季窈一个傲娇的背影。
许家大娘子尚未出阁,家中双亲又是捧在手心里当男孩子养大,为人豪爽性格奔放,今日摆酒设宴,就选在南风馆大堂,正对舞台下方四张桌子坐满她往常结交的绣娘、女眷们,见杜仲露面,喜不自胜,端起酒杯与众女客敬酒。
“今日是我生辰,也是家父家母松口,终于愿意将家中十余间铺子交给我打理的好日子,特设宴席,请杜郎君陪同饮酒作乐,通宵达旦。若待会儿酒过三巡,有什么得罪、叨扰之处,还望各位海涵,我先敬各位一杯。”
说罢她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杜仲虽厌倦这些场合与形式,却也知晓自己要么不做,要做就不能砸了南风馆的招牌,遂与同桌其他女客一同起身,在大堂和二三楼所有人欢呼声中饮尽杯中酒。
季窈已经有将近半月没有参与到南风馆日常经营当中,见上下宾客皆是热情,被这浓烈而炙热的氛围打动,亦下到一楼吆喝着与众人同饮。
酒过三巡,正值日暮落尽,华灯初上。
说书先生一段书毕,欣欣然退场,换上蝉衣的古琴独奏。
彼时季窈正同楚绪站在柜台里,数着白花花的银子傻乐,三七和商陆突然火急火燎从三楼一路登登登走下来,裙裾在空中四散翻飞,流光溢彩。
他们俩站在大堂环视一圈,精准锁定柜台里季窈的身影,提着衣角冲过来,神色慌张道,“掌柜,不好了。”
少女目光从舞台上蝉衣恬静的身影上收回,古怪看商陆一眼,不以为然,“何事惊慌?”
这楼上楼下欢歌笑语,门外也无人闹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慌失措?
商陆和三七对视一眼,走进柜台里面,附在季窈耳边小声道,“是晚上压轴表演杂剧的戏子,他演不了了!”
这怎么行?!
过年期间,季窈把这龙都城里能请来唱鼓板、做杂扮的百戏戏子们都请来演了个遍,新来的杂剧班子还是她花重金从邻县益阳城里请来,拢共六个人都是能歌能舞的全能戏子,班主会诸宫调、学像生,他们之中有一对小年轻夫妻,演一出悲情杂剧《清槐雨》最为叫座,女鬼殷离在自己心爱之人——亡国将军阳知禹的怀中灰飞烟灭之时,在场观众无不怅然涕下。
这个戏班子季窈盼了整整一月有余才把他们盼来,前几日一直安排在对街吉星客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对外更是打着《清槐雨》之名大肆宣传好几日,不少女客特选今年日登门,为的就是一睹大名鼎鼎的女鬼与将军之爱情故事。
若是今日这戏黄了,她面前聚宝盆里的银子估计要全部赔光。
季窈这下慌了,甚至比商陆和三七更慌,“为何演不了了,可是觉得钱银不够?不够我可以再加!”
“不是!”
商陆还没说完,三七看一男一女走下来,干脆直接领到季窈面前,揭下其中男人脸上面纱,声音略显颤抖,“掌柜你瞧……”
面前站着的两人,正好是戏班子里纳队年轻夫妻,也是《清槐雨》中扮演女鬼殷离和亡国将军阳知禹的戏子。女娘正常装扮已经化好,男子却莫名蒙面。他面纱掉落的同时,一张比猪头还肿的脸出现在季窈面前。
不光面部红肿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男子两瓣嘴唇也跟香肠一样挂在脸上,更诡异的是他脸上已经化了一些唱戏的淡妆,白色脂粉盖不住红色疹子,眉眼上又黄又绿的油彩看上去更是滑稽。
楚绪不明就里,看见这张脸一时没能忍住,“噗”地笑出声。季窈完全没了玩笑的心情,抓着面前男人左右看看,嘴都合不上。
“这是怎么了?”
小夫妻俩对视一眼,没敢出声。商陆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们一眼,替他们开了口,“还不是他俩贪嘴,吃东西的时候也不问一问就往嘴里放。今日客栈提供的膳食里有嫩柳和花瓣汁子,厨子不知道她夫君不能沾柳絮和花粉,他俩也没吃出来,中午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以为晚上能消肿,就瞒着咱们到点来化妆,要不是我和三七进去送茶看见,他俩还指望就这么上台演出呢!”
“那怎么行?英武俊朗的将军突然变成猪精,女客们莫不是要打死我?”
三七实在不忍直视男子那张脸,开口问道,“换节目罢!请他们改日再来看《清槐雨》。”
“不行,话都放出去了,改节目就得退钱。再说前头还坐着个过生辰的主儿,如何得罪得起?”
算着时辰,距离他们登台还有两刻钟的功夫。夫妻俩里的小娘子看季窈等人急得团团转,又是算时辰又是算钱,她环视一圈,见周遭不乏许多俊俏挺拔的少年郎,站出来提议道,“掌柜,我有一法。”
“快说。”
“杂剧演戏讲究身段表情,却不讲究台词,整出戏也有班主在一旁佐以念白。若是有郎君愿意代替我夫君上台,他可以完全按照班主的念白来同我对演,夫君只消躲在幕后替他开口说话就是。”
这时班主知晓出事,也从三楼走下来,听完小娘子的提议点头,“不错,找个容貌美、身段轻盈,甚至会些拳脚的郎君先替一场,我说什么他演什么,也不用开口说话,季掌柜以为如何?”
听上去倒是合适。
“容貌美”易找,南风馆里最不缺的就是姿色上等的男人,可这“身段轻盈、会些拳脚的”却寥寥。
蝉衣现在正在台子上坐着,要他顶替已经来不及,京墨要看着整个大堂所有人一举一动,轻易也不能动他。
季窈苦思冥想一阵,把目光落在不远处许家大娘子身边的杜仲身上。
“演戏?我不去。”杜仲整理衣衫,因为喝酒的缘故面颊绯红,眼里雾蒙蒙的,较往日清俊矜贵的样子又添上几分妖魅。
季窈拉着他好说歹说,又是加钱又是另给假期他都不曾松口。逼得她指着两个戏子里头肿成猪头的小郎君吼道,“你就忍心,让众女客看着貌美如花的女鬼与这样的猪头将军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吼完她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态度急转直下,拉着杜仲衣袖娇滴滴求他,“只当我求你,就上台演一回,全程连嘴都不用张,班主说什么你演什么就是,之后你再想要什么我都依你,好不好?”
这场戏要是不成,她今晚至少损失二百两,此刻也顾不上许多。
杜仲目光落在抓住他衣袖的那双小手上。柔嫩光洁的指尖染上豆蔻,应该是她今日和楚绪去胭脂铺的时候染的,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他目光扫过季窈眉眼,突然略带深意地眯缝起来,低声开口道,“我可以演,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别说五十两,把今天这二百两分一半给他都使得!
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眸子,郎君笑得邪魅,“你来演女鬼。”
第150章 台上鸳鸯 落下一吻。
戌时一刻,南风馆里乐声悠扬,翩翩少年郎一身黑衣,发髻高束,正坐在一楼大堂正中央抚筝。
婉转流溢的琴声传上三楼,季窈坐在往日为伶人、小倌们小作休憩准备的房间内,身上穿着演女鬼的白色大袖长衫,面前一名脸上化了油彩的女戏子正在给她上妆。
只有筷子头一半大小的狼毫点彩笔,将冷墨点在她眉心。季窈从未如此规规矩矩坐在镜前任人摆弄,她闭着眼,感觉肌肤被笔尖绒毛挠痒,忍不住蹙眉动了两下,被女戏子伸手按住。
“季掌柜快别动,隔壁杜郎君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如此快?”
很难想象杜仲也有如此听话照做的时候。女戏子在她面上描摹一阵后,又拿起香气扑鼻的香粉,兔毛刷子轻轻蘸取些许刷在她脸上,一边替她将头上发髻拆开,做垂散状,一边忍不住感叹,“季掌柜模样真是俊,像画里走出来似的。饶是我走南闯北这些年,都不曾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她这样的?她这样是哪样?
看季窈睁开一只眼睛瞧她,女戏子笑盈盈继续说道,“就是很特别。要说做生意的掌柜,您没有那些个做大生意的老板们精打细算,对待手底下小厮、伙计们是真豪爽,从前我们哪里敢想,从客人那里赚十两,就能分到一两这样的好事;但要说寻常闺阁女娘,您又丝毫不介意抛头露面。但凡容色上高人一等的小娘子们,谁不是翘着傲着,拿下巴瞧人的时候倒比正眼看人时候多,偏偏您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似的,打扮上虽然华贵,却不仔细,就连妆色都化得不好,真真是浪费了这样一张掐尖的脸……”
说到这,她放下手中香粉,双手放在少女肩上,唤她睁眼,“好了。”
季窈睁眼,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略呆楞住。一双圆梨甜杏眼的眼尾上扬两道红色细线,平添三分妖媚与风情。往日只是随便一抿的红唇此刻被女戏子用绒刷仔细描廓,勾勒出饱满而标准的含珠唇,肌肤不润而泽,腮颊不染而粉,只微微眨眼,立刻勾走人三魂七魄。
配上她一身冷白色大袖长衫,活脱脱一个吸食男人精气的女鬼无疑。
女戏子看着面前宛若天人的少女,愣愣将手中笔刷握住,眼神直勾勾道,“要不是今日台下坐着的全是女客,季掌柜倾城绝色自今晚之后就要藏不住了。”
她从未化过如此精致的妆容,对着铜镜瞧个不停,面上难掩喜色,“哪有你说的如此夸张?快别笑话我了。”
“真真的。”女戏子收拾好东西,转身去把门打开,“我虽然跟着做这一行年岁不长,但是京都里达官贵人家里也去过不少。哪怕是那些朝臣家里的娘子和夫人,模样都比不上季掌柜你呢。”
门开的瞬间,季窈被眼前一道银白色的光晃了眼。再睁眼细看,门口站着的劲装郎君,两人眼神都有些滞住。
自从去年七夕之后,杜仲就再没有见她穿过白色。
如今再看见她一身雪白,衣袂飘飘,脑海里登时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季窈看上去病秧子似的,就穿着如今这样一身雪白的丧服躲在赫连尘娘亲身后,神色虽然懵懂,眼神却没有丝毫怯懦。
原来她穿白色这样好看。
对上那双看似波澜不惊的眸子,季窈才确定面前站着的人是杜仲。也不怪她恍惚,杜仲此刻穿上将军的衣服,铠甲加身,里面是墨黑色劲装,脸上银白色雕鹰翼纹的面具遮盖住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懒淡冷漠的长眸。
“原来话本里的将军是个蒙了面的。”那想来女戏子那个吃东西过敏的夫君要来扮演这个角色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女戏子看他们两人眼里此刻只有对方,知趣承认道,“戴上面具的戏份只有一半。早前我们打算蒙混过关的时候,我也想过他摘下面具之后该如何收场。”
杜仲看她围着自己转两圈,眼尾带笑,“你倒像个女鬼。”
她肤色本就白皙,如今扑上粉又画上红唇,若不是她此刻一副娇俏灵动的样子,到了暗处兴许真会被人当成鬼。
季窈才不管他嘴里有无好话,总之今天阴差阳错化了个精致的妆容,她心情好得很,直站在三楼围栏处唤京墨和商陆上来瞧她。
女戏子将两人拉回房间,开始给他们讲戏。
“开篇将军会先露面,杜郎君你要稍稍辛苦一些。故事主要讲将军在一次征战中遭遇埋伏……”
万事不做便罢,做便要做好。杜仲头一回登台没经验,在一旁听得仔细。季窈见身后商陆偷溜进来,拉着他要他看自己脸上妆容。两人偷笑一阵,被杜仲一抬手敲中脑袋,无可奈何转身回来继续听戏。
“最后,将军将解除婚约的娘子送走,选择回到与女鬼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自刎而死,季掌柜从后台重新走出,搀起地上杜郎君一起谢幕即可。听明白了吗?”
季窈也是头一回演戏,兴奋到无以复加,点头不迭,“记住了、记住了,咱们赶紧开始罢,我听见楼下蝉衣的琴声已经停好一阵子了。”
节目与节目之间间隔太差,容易冷场。于是大家赶紧带上各色道具往楼下赶。忙碌的间隙,女戏子一把抓住杜仲和季窈,补上最后一句,“方才人多忘了说,这戏里有不少将军与女鬼状似亲昵的戏码,你们到时候一来千万莫笑场,二来为演戏所做的亲密动作一定要自然才好。”
亲密戏,能有多亲密?
来不及细问,一行人匆匆下到一楼,绕过大堂行至正中央表演台后,几个戏班子的人上去布置一番,左侧男戏子点燃蜡烛,右侧女戏子就直接给商陆打手势,示意他将大堂所有灯笼熄灭。
大堂内众人正热闹,见烛光熄灭,仅留舞台左侧一盏残烛,纷纷噤声。在老班主循循的声音中,杜仲捂着胸口,状似受伤,一瘸一拐走上舞台。
原来这个故事讲的是受伤的将军被上吊死在河边的女鬼救起,陪他一路回到皇城之间二人暗生情愫的人鬼爱情故事。杜仲在台上按照老班主的串词受伤倒在一块石碑旁,季窈就垫着小脚,飘飘忽忽上了台。
暗极了的幕帘下,众人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季窈,皆被她艳丽妖娆的面容打动,一边感叹“戏班子里竟然有这样绝色佳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去到杜仲身边。季窈按照念词,施法救下杜仲之后,看着杜仲假装惊讶,捂住胸口不断往身后退的时候,她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引幕帘后女戏子不停给她使眼色。
两人跟着念词,在台上由最初的偶遇到归家途中的患难与共,在两个戏子慷慨激昂的念白之下,他们也受感染,变得热血沸腾。
下一幕,当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从台下窜出,手持黄符朝季窈冲过来的时候,台下女客们就看着杜仲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冲出来挡在季窈面前,打斗动作潇洒出尘,一手持剑与道士交手的同时,另一只手还不忘搂住季窈细腰,在台上转圈,引台下一片高声喝彩。
“女鬼!台上女鬼竟然是季掌柜!”
“好!这将军看着也如此眼熟,不会是方才被叫走的杜郎君吧?”
“杜郎君这身扮相简直胜过世上任何一位少年将军!”
季窈听着台下喝彩声不断,趁两人离得远,目视面具下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面露欣赏。
“杜郎君用轻功来演戏,真是小题大做了。”
话音未落,班主的念白却急转直下,说将军伤势未愈,被道士打得措手不及,伤重倒地。杜仲还没来得及在她面前自夸一番,听见念白只好咬牙倒地。
女戏子悲痛欲绝的声音传来,季窈也跟着扑倒在杜仲身上,听着念白摘下他脸上面具。
商陆在一旁看得兴起,瞧杜仲先是意外妥协,又故意要拉上季窈一起,他就知晓杜仲心里都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他见两人在台上靠得近,身子几乎贴到一起,想到一个主意。
戏班班主躲在幕帘后正准备继续念词,旁边商陆突然走过来,一拍他肩膀,递上一张纸条。
他看了看纸条上内容,疑惑蹙眉,面前一脸坏笑的郎君却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季窈此刻还跪在杜仲身边,捏着他的面具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侧目看旁边班主重新冒头,赶紧调整自己情绪,面容挂上悲伤。
“想不到一贯对自己恶语相加、冷漠又无趣的少年将军,面具下竟藏着如此玉质金相的一张脸,阿离情难自持,伸手抚上将军侧脸,在他已经变得冰凉的唇上落、落下一吻。”
落吻?早前说过这一段吗?
季窈闻言蹙眉,余光扫见班主也吞吞吐吐,不敢问出声。躺倒的杜仲亦不敢睁眼,只是双手在身侧悄悄握成拳头,抿了抿唇。
一听见女鬼要亲将军,台下女客们此刻完全不管台上两人一个是南风馆掌柜,一个是南风馆头牌男倌,皆瞪大双眼,搓手期待起来。
有上百双眼睛盯着,季窈骑虎难下,杏眸微眨,缓缓低头朝杜仲靠近。
感受到面前少女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杜仲亦是呼吸急促起来。
她当真要亲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虽然闭着眼,杜仲仍然能感觉到面前暗影越来越重,想是少女已经贴上来。他心头悸动,凭借脑海中最后一丝理智悄悄伸手,在两人交缠的衣袖里抓住少女手腕,薄唇微启。
“不用……”
话没说完,郎君唇瓣被堵,剩下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他陡然睁眼,看见今日琼花玉貌的娇俏女娘面容放大,晶莹而丰润的唇瓣与他相贴,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