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云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这寡嫂她不当了 > 130-140
    第131章 村下黄金 麻绳专挑细处断。

    就在村民们帮忙搬动苏老头的尸体,苏亦蓉也昏迷的何婶背进祠堂堂屋里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时,季窈被何婶身上挂的一块玉佩晃了眼睛。

    单要说玉佩晃眼,村里鲜有人能买得起价值连城的上好翠玉。何婶脖子上那块玉爬满蛛纹,成色也十分一般,只是看着有些年头,应该是一代代传承下来之物。玉佩本身暗淡无光,看上去连龙都城里挑货郎卖的一般货色都比不上。

    真正晃到季窈眼睛的,是玉佩正当间镶嵌上的一小块方形金片。

    堂屋大门正对着天井,月亮不知何时悬停正空,暄明月光将祠堂内照耀犹如白日。

    她难掩眼中兴奋,拉着严煜走到一边,伏在他耳侧小声道,“是黄金!苏亦凡生前在自己屋子里摆弄的那些个石磨石锤,应该是想把在石头里发现的金子提炼出来!”

    严煜虽饱读诗书,对炼金采矿一事却了解甚少,看他一脸不信,季窈又抻了抻他的衣角,声音压低一些。

    “今年年初,我在龙都城里一家珠宝铺子里买了好些首饰,有两根金镶玉的簪子还是画了样式,专门找老师傅定做的,足足等了我半余月。那时候掌柜就跟我说了,金子得来不易。金矿找着,先要把矿块砸碎,接着磨成泥浆,后面还有拉流、化火、掐丝等等无数工艺,轻易得不来,让我别隔三差五上门去催。

    苏亦凡房中那些石锤、石墨,可不就是做这些使的?方才我在何婶身上那块玉佩上也看见一小块金子,他们穷苦人家,哪里舍得花钱买金子?一定是苏亦凡好不容易炼金得了一小块,先拿去孝敬娘亲,说得通。”

    有了这些话佐证,严煜心下有数,略点点头走到苏亦蓉和何婶身边。询问之下,果然得到和季窈猜测相符的答案。

    那玉佩原本是何婶嫁入苏家时,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玉佩,确不值钱,不会是留个念想。上头为何突然多了一小块金子,苏亦蓉表示不知情。还是何婶略清醒过来之后,才缓缓说出,正是苏亦凡一月前声称自己得到一小块金子,用了巧法将金子镶到何婶玉佩上,专门孝敬她之用。

    季窈在一旁听得笑眼眯眯,歪着脑袋看严煜,“那他们之前听说,苏亦凡联系到的那个富商,应该就是来谈他发现金矿这事儿的。”

    那可是金矿啊,一旦开采冶炼,能让子子孙孙都跟着富裕。

    苏亦蓉听得迷迷糊糊,安抚好何婶之后跟着季窈走出来。

    “大哥发现了金矿?神女莫不是瞎猜来蒙我们?”

    得,她说自己是山神,这些人倒真管她叫上神女了。

    季窈连连摆手,突然想起一事。

    “诶对了,之前不是让你打听,你哥在这村里是否有来往甚密或者交心之人,可有结果了?”

    如若苏亦凡是因为金矿被人杀死,那苏亦凡无意发现金矿这件事,家里至亲尚不知情,唯一有可能知情的就只能是这村子里与他交好之人呢。

    可苏亦蓉摇头,转身看一眼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眼空洞的何婶,允自叹气。

    “还没来得及问,爹就……娘如今也那副样子……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季窈抬头与严煜对视一眼,身后村长周力群带着村民给祠堂里其他人都送了点吃食,腾出时间来找到他们。

    “大人、神女,这凶手到底是谁,倒是找到没有啊?这眼看着又过了三盏茶的时间了,咱们村子可经不起再死一个了啊。”

    既然这村里暂时问不出与苏亦凡有关系的人,或许还有村外人可以一查。

    严煜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神清亮。

    “敢问村长,之前与那苏亦凡约好商谈交易的富商,你们可有村民见过?”

    “见着了,大伙儿都看见了。”周力群身边两个村民也跟着点头,“这村里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生人,大家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个外头来的。”

    “他如今身在何处?模样如何?”

    “早走了。”说起这个,周力群无力叹气,“之前不是都传他俩并未谈拢,为此那个大傻……苏亦凡还打了富商,人家气得连夜就走了,都未曾在咱们村子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刘家人去敲门送早膳,里头已经人去楼空了。”

    “至于模样嘛……确实没看清,”他一边伸手比划,一边转过身去同身后几个村民点头,大家说法一致,“他来那天正下着大雨,一身黑衣还戴着兜帽,站在伞下根本看不清脸,咱们怕得罪他,又不敢凑得太近,就看着他往苏家院子去了。”

    说罢他不忘用古怪的目光看严煜一眼,对他在意的点颇有微词。

    “大人不会怀疑是那富商找人做的吧?他们都走半月有余,没必要为杀一个苏亦凡如此大费周章吧?况且如果真是富商找人干的,那我们此时要到哪里去寻那富商的身影,将他捉来放到今天要杀我们的人面前呢?”

    严煜越听越觉得古怪,侧眸看一眼季窈,发现她也正蹙眉沉思,便接着问道,“你方才说富商当时在村子里有落脚之处,可否带我门前去一看?”

    四处查看,总好过待在祠堂里等死。周力群点头不迭,吩咐村民带严煜和季窈又往祠堂外头去。

    不同于之前泥泞难行的小路,这次走的路宽阔干净,还铺了石板,询问之下才知道,去的是四大家族之一,刘家人的院子。

    带路人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领头进到院里,推开左边厢房抬手第二间房门,进到屋里点燃蜡烛。

    这间屋子四面石墙方正,里头架子床、圆角柜、闷户橱一应俱全,床边甚至还有冬日里用以烧炭取暖的方鼎暖炉。

    这样一比,之前去过的苏家院子简直就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季窈一边感叹小小村落里贫富也有如此差距,一边环视四周,“麻绳专挑细处断,穷苦人家何时才能出头?”

    整间屋子看上去整洁如新,严煜在床上翻看一阵,转头问门口的村民,“富商走后,这屋子可有收拾过?”

    “未曾,”那村民语气恭敬,不敢抬头看季窈,大概是因为之前蝙蝠的事,对她的身份生畏,“这屋子平日里专门空出来待客,那日富商走后,我嫂嫂,也就是刘家夫人见屋子里什么都没动,就没有刻意打扫。想来,那富商对我们这样的屋子,也是看不上的。”

    那就好。两人趁烛火明亮,赶紧四处搜索起来。季窈自从之前陈无忧的案子之后,一直对任何案发现场的床底都充满兴趣,她趴到地上,半个身子探进床底,果不其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件黑色长衫和黑色兜帽。

    “诶,这不是富商的衣服吗?怎的在这里?”

    严煜将衣服在桌上展开,两件衣物皱皱巴巴,一看就是淋过雨后没有晾挂起来所致,将之拿起到鼻间轻嗅,还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他目光锐利,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淡笑。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用不上了。如果我没猜错,根本就没有什么外来富商,他是这村里人假扮的,目的就是要引苏亦凡说出金矿所在,所以苏亦凡一定是你们村里人杀的。劫财害命,罪无可赦!”

    那刘家人被严煜义正严辞的模样吓到,想起自己也吃了福寿饼,可能活不过下一个时辰,吓得双腿颤抖。他略低下头回想一阵,突然想到一事。

    “对了!大人,我、我想起来了!那富商进村的时候,是那郑家长子郑磊打着伞去接的,一路上点头哈腰没少献殷勤,他、他会不会看清了那富商的真面目?”

    郑磊?

    终于有嫌疑人浮出水面了。季窈将手里蜡烛放在那堆酸臭的衣服上,双眼放光。

    “他离这么近,要么能认出来假富商是谁,要么根本同这些人就是一伙儿的!走,回去找他!”

    三人出门一路疾行,刚从分叉路走出来,还没到祠堂,站在村子最宽阔的大路上突然看见七、八个人擒着火把、端着蜡烛火急火燎从祠堂出来,朝村口去。

    “这是做什么?”

    周力群从火光之后追出来,满脸无奈,双手直拍膝盖。

    “他们说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冒险连夜出村寻医问药去,我在里头拦半天也拦不住,这……这……哎!”

    季窈赶紧跑到队伍最前头,拦住他们吼道,“我们已经找到线索了,你们留在这里尚有一丝生机,若是在出去的路上毒发,我们就算想给你们送解药也来不及啊!”

    为首急赤白脸的壮汉身后想要推开她,被她眼疾手快抓住胳膊反制住,嚷嚷道,“等什么解药,根本找不出这里头谁是凶手!别拦着我们,让我出去!我跑快些,出去到下一个村子用不着一个时辰,那里有大夫能救命!”

    “对啊!根本不能相信你们!”

    “放我们走!”

    众人推推嚷嚷到了村口,仅凭季窈何严煜根本无法阻止这些身强力壮的村民。就在其中两人挣脱桎梏,准备带头往村子外出口奔逃时,只听得懂不远处一片漆黑的出村口传来震天巨响,接着无数落石、山灰从两侧山上滚落,一片乌烟瘴气。

    严煜将季窈护在自己身后,抬手替她挡住扑面而来的烟尘,待灰烬散去,只看见唯一进出黄金下村的出口已经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完全堵住。

    村长走上前来,哆哆嗦嗦查看一番,眼中懦弱与绝望,完全没有了往日目中无人的做派。

    “这、这、这是苏家冤魂一定要我们所有人陪葬啊!”

    这群人之中不乏三两个妻眷和孩子,见状犹如见了阎罗王一样悲恸大哭,众人被这可怕的气氛吓得哑口无言,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季窈按耐住心里不安,想了想还是要打起精神,朝中人开口道,“大家莫慌,我刚才说了,我们已经找到线索和有嫌疑的人了,回祠堂把他找来问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祠堂方向吭哧吭哧跑过来,停在众人面前,不停喘气道,“不、不好了,又、又死了一个……”

    话说到一半,他看见众人身后被巨石堵住的路口,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是怎么了?”

    季窈心急如焚,拎着他大声追问,“死的是谁?”

    不要,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个人。

    “是、是郑家长子,郑磊。”

    第132章 地狱之火 “不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丑时三刻,当季窈跟着严煜冲回祠堂,又听见几声尖叫。挤开面前无数围观人群走进天井,看到毒发除了郑磊,又添两个。三人正被几个看上去像是周家和郑家家里人模样的村民搂住,横躺在冰冷的地上口吐黑沫。

    她两三下推开身边人,挤到郑磊身边,蹲下身伸手去拍他的脸。

    “郑磊,那个假扮富商的人是谁?”

    原本已经在亲人怀里接受自己即将死去的郑磊,浑身抽搐、双眼空洞无神,听着这话之后骤然回神,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少女。

    片刻后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缓缓朝人群之中指去。可惜还没等到众人用火吧将他手指方向上人一一照亮,男人一口气没上来,双眼眼瞳涣散,双臂失去生气,把手耷拉下来,彻底不动了。

    该死!为何刚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季窈不甘心,抓着死不瞑目的郑磊反复摇晃,企图再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消息。

    “郑磊!郑磊!”

    抱住他的妇人兴许就是他娘,见怀中人咽气,她悲鸣一声,趴在尸体上与其他两个死者的家属一起痛哭起来。

    看着郑磊咽气,季窈又是懊恼又是丧气,思绪正入搅乱的线团理不出头绪,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刚才伸手,是不是说明他承认自己是害死苏家长子的凶手之一了?”

    “对!他一定是同伙,我们把他家里人都抓起来拷问,一定能问出来!”

    众人振臂高呼之中,一个矮胖但身型富态的长须男人挤进来,看见地上惨死的儿子和痛苦的夫人,两眼爆睁,两腿乏力“咚”一声跪倒在地,转过身来朝村民怒吼。

    “休要对我家人动手!我郑云林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他还嘴硬,把他们抓起来!”

    “把他们抓起来!”

    已经死了六个人,所有人都失去一样跟着最前头几个人一起大喊。季窈展开双臂拦住扑上来的人群,火光照亮她肃然的脸庞。

    “不行!你们不能就这样滥杀无辜!在我们没有找到证据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轻举妄动!”

    周力群看弟妹和弟弟两个人惨死在自己面前,也失去理智,怒发冲冠,擒住火把不断朝季窈挥舞。

    “你说了郑磊是凶手之一,那他家人就不算无辜之人!”

    “可这一切到底跟郑家其他人有没有关系,尚未可知,你们不可以动用私刑!”

    周力群示意周围人环绕到季窈和严煜身后,将他们和郑家人包围起来,“你们查了这么久,就只把郑磊抓出来,我们不压着他们家处治,难道又等你们慢慢悠悠的办案?再等下去,我们全部都得死!

    要替苏亦凡报仇的那个凶手是人也好,是冤魂也好,他已经杀了我们六个人,老子今天就带头也处理几个人!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郑家一直都是最贪财又抠门的,出村修路你们出钱最少,修葺祠堂你们出钱也最少。今天你们要是不说出实情,那就只当祭奠我们黄金下村各位列祖列宗,让他们把苏亦凡的冤魂带走,还我们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在场除郑家以外,所有无知又恐惧之人的响应。他们振臂高呼着“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一点点将包围的圈子缩小。

    经过前两次交手,村民们对季窈的武力值都有所了解,周力群示意一壮汉手持木棍悄然站至季窈身后,缓缓将木棍举过头顶。

    对于背后的一切,少女浑然不觉。郑家家主郑云林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周力群怒不可遏。

    “胡说八道!修路修祠堂我们虽然没有出钱,但是人力和物力都是我们出的,那出村的石板路和祠堂的石墙,哪件不是我们郑家所出,你休要在这里混淆视听,激起民愤!”

    季窈肯定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闭上眼睛往前仰倒。严煜立刻伸手接住,将她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袭击她的人是谁,自己后脑勺也传来一声闷响,少年郎眼前天旋地转,失去意识抱着季窈倒在地上。

    眼看着村民们已经动手,郑云林赶紧蹲下身去护住自己妻儿,奈何敌众我寡,他们被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一拥而上的村民强行拉开,郑磊的尸体被扔在地上直接不管,夫妻二人双手反绑被村民架住,塞住嘴后差人严加看管起来,其他人则是走出祠堂,到村口台子上开始搭火刑架,准备烧死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窈在头疼欲裂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绑,和同样被绑住的严煜一起坐在一堆干稻草里。头顶木窗外清冷月光照进来几许,勉强能看清这里面似乎是个杂物室。

    见严煜还昏迷未醒,她在心里偷偷啐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用肩膀碰他。

    “严大人、严大人快醒醒。”

    严煜睁眼醒来,眼前视线略清晰之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何事,扭动身体企图挣脱麻绳。奈何这绳子绑得太紧,绳索与皮肉之间一点间隙也无,直到双手勒出红痕也不见绳结松动,只好放弃。

    听见外头乱成一片,有坐在祠堂天井里痛哭等死的,有带着孩子出去挨家挨户找药吃的,还有从各家抱柴火,到村口台子上布置火刑现场的。郑家人除家主夫妻以外,又有四五个叔伯、妯娌一类的人被一同抓起来,此刻正求饶不止地往村口送。

    季窈从来没见过地狱,但她觉得,此时此刻的黄金下村,就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地狱。

    真相是什么,他们已经不再关心。活可以独活,但是必须都得死,可能也正是这样封闭落后的思想,造成了这个村子今天的悲剧。

    哦对,她差点忘了,等外头这群人死完以后,就轮到她和严煜了。

    她环视一周,见四周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割断绳索的利刃,稍稍侧过头去叫严煜,“别费劲了,省些力气罢。”

    她都挣脱不掉,更何况严煜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手腕和脚腕因为被绳索过度摩擦的关系又红又疼,严煜表情颓废,最终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

    季窈难得见他如此颓废,平日里都是一股大义凛然,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笑道,“这案子还查吗?严大人。”

    “查,那怕我只多活一盏茶的时间,我都要查下去。”

    看窗外这些人准备的架势,估计要等烧死了郑家人之后才轮到他们。如今自己和严煜这副模样,勉强也算是得到片刻休息,浓浓困意夹杂饥饿感一同袭来,季窈眼皮开始打架。

    “可惜,他们村里一旦执行火刑,除了怀孕的妇人以外,通通不能幸免。待会儿如果还没找到解开绳索的办法,你我怕是没办法活着给苏亦凡一个交代了。”

    说罢她想起这世上还有游灵,兴致略高些又道,“要不咱们死后化作厉鬼,要比外头那些人死后化成的鬼厉害许多那种,把他们全扔进阎王爷的六道轮回里变猪变狗、变鸡变鸭,做一辈子畜生,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严煜看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心情稍稍缓和下来,与她一起靠在干稻草扎成的堆上,目光缓缓平静。

    “抱歉,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于你也算是无妄之灾,都是我的问题。不能将你安全送回南风馆,是我食言了。”

    少年郎声线喑哑,月光下近乎完美的侧脸此刻表情阴沉,纤长睫毛下几道疏落的暗影打在脸上,让季窈恍然间生出一丝怜惜。

    这样好的少年郎,这样好的年纪,同她死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

    严煜正沉浸在对自己的失望之中,听到耳边传来季窈好听的声音。

    “那……如果就这样死了,严大人你可有什么遗憾?”

    自然有。

    他自月光下抬头,眼神空灵,好似穿透杂物房厚厚的石墙看出去,看到远比江南水乡和富饶龙都城更远的地方。

    “我既为臣,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上不负君,下不负民;于心不负父母,于情不负妻儿。佛经中有地藏菩萨曾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虽不奢望荡尽天下不平之事,捉尽世间作恶之人,但求行一方,保一方太平。如是而已。往后若得太平盛世,无需有人记我严煜一名,只求无愧于心。”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深远,若是落在不了解他的人耳中,多少有些孤高自许的意思。说完他轻咳一声,将目光落在身旁如月光般皎洁的季窈身上。

    经过这一晚来来回回折腾,她衣裙已经染上污渍,可这仍然掩盖不了她眼中微闪的眸光。他自认自己不是个悲观之人,可出入官场,尤其是在验尸和审案之后,总免不了陷入情绪低谷。可眼前少女似乎从来就没有丧气灰心过。即便偶尔失控暴走,或者对着谁上手一通爆揍,低靡情绪至多只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

    而其他更多时候,他看见她享受繁杂尘世美好的时候,胜过思考其中暗藏的罪恶。

    “季掌柜你呢,若就此死去,你有何遗憾?”

    这话刚好问到季窈心坎里,她立刻回头看向严煜,开始大倒苦水。

    “当然有啊!赫连尘那个好死不死的留给我这么多钱,还没花完就死了,下去见着他,我都不好意思面对他!再说南风馆那些伙计和朋友,我尚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带他们发财,买田买地,置办房屋、丫鬟仆人。等到我忌日那天,就算他们给我烧纸我都不好意思拿。”

    依稀记得她的户籍资料里空白一片,严煜眉眼温和,温声开口。

    “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想啊,不过找不到也无妨,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得知世上尚有亲人,自然好,没有了,也没关系。”

    说完她想了想,面上突然浮现一抹女儿的娇羞,语带憧憬说道,“其实吧,还有一桩。之前同赫连尘成亲,婚事简陋,我与他穿着常服就拜天地了。也是等他死后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成亲那日新娘子要着凤冠霞帔,佩金戴玉。那衣服我见过几回,真是好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穿一次……”

    第133章 好孕逃生 “她并非舍妹,而是我夫人。……

    关押季窈和严煜的小屋外,搬运木柴之人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息止,猜测他们在村口用来烧死郑家人的火刑台已经搭好。

    接着郑家那些人求饶和叫骂的声音又想起,还不等严煜从窗口探出头细瞧,杂物房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走进来,一只手攥紧严煜手腕上的绳子,另一只手抓住季窈手上绳子,稍稍使劲同时将二人从地上提起来,打算牵着他们走出来。

    “诶、诶!”

    季窈双脚被绑,被他大力一拖直接往前面扑过去,严煜赶紧以后背作垫将她接住,开口朝壮汉抱怨。

    “壮汉大哥,我们二人脚上还绑着绳子,实在不便与你同行啊。”

    到了季窈这里,她可就没什么好话了。

    少女从严煜背上骂骂咧咧起身,冲着壮汉吼,“你没长眼睛啊,没看见你姑奶奶我脚上绑着绳子,拖、拖、拖往哪儿拖?”

    那壮汉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碍于严煜朝廷命官的身份,正低头解开他脚上绳索,听见季窈骂他,直接起身将从严煜脚上解开的绳子扔到地上,一弯腰将季窈扛在肩上,牵着严煜往村口走。

    季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头朝下被他扛在肩上的时候不停挣扎。好在整个村子实在是小,没两步走到村口,看见郑家人已经被绑在堆满木柴的火刑架上。

    两人被壮汉扔到墙角,村长周力群走过来,看着双手被绑的两人表情严肃。

    “两位还是好好祈祷,郑家人会在被烧死之前说出实情罢。不然等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荒唐!”季窈挣扎几下,手脚皆挣脱不开,气得她直骂人,“你们不能烧死他们!这是违背人性和天理的!”

    严煜听完怒气值已经达到顶点,但此刻他们处于劣势,恐怕正面硬碰硬也难以取胜。

    侧目看向一边还在企图劝阻他们的少女,严煜回想她方才那番话突然想到一个法子。

    “村长且慢!”

    周力群闻言回头,衣袍虽然染尘但仍掩盖不住一身公正纯一气场的严煜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他先是看一眼地上还坐着的季窈,面上夹带三分绯色,走到周力群面前小声说道,“实不相瞒,舍妹并非舍妹,而是我已经怀孕的夫人。因她体质特殊,怀有身孕后状态一直不好,此次进村找人表面上是为家中黄金蟒治伤,实则寻那木绛是为了向他讨要一味大山深处的灵药,用于安固我夫人腹中之子。”

    啊?

    季窈瞪大双眼看着他,接到他递过来的眼神后立刻装腔作势开始哼哼。

    “啊,对、对啊。哎哟我这肚子,又疼起来了……夫君,咱们儿子在肚子里踢我呢。”说完还不忘故作娇羞地扭动几下肩膀。

    此言一出,不光周力群呆愣住,就连一旁木讷憨傻的壮汉都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你这书呆子,原来表面上人模狗样,私底下跟自己妹妹鬼混在一起,还搞大人家的肚子,真是比畜生还畜生啊。其实我告诉你们罢,你们说伙同别人害人的那个郑磊,他还有……”

    周力群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少信口胡诌!那不是妹妹,是他夫人。你这个傻子还是少开口罢!”

    说罢他转头看向严煜,指着季窈继续说道,“就算她不是你舍妹,而是你夫人,编排谎话也要有个度。被人戳破不嫌臊得慌?你自己瞅瞅,你夫人哪里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方才同我们动手的时候跳得比猴子还高。休想用这个法子逃脱火刑!”

    看他甩袖离开,心里刚燃起一点希望的季窈和严煜两人又只好坐回地上。寅时已到,距离下一次死人还有三刻时间,季窈原本还以为这些火刑架一类都是专门架在那吓唬郑家人,要他们说出郑磊背后的同伙是谁,岂料看见周力群当真把旁边熊熊燃烧的一根火把从村民手里夺过,高举到空中朝着郑家人走去。

    那些人看见火光登时就哭天抢地地鬼哭狼嚎起来,火光映在季窈眼里,吓得她突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在开玩笑。

    “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做……住手!”

    季窈欲从地上站起来,立刻被看管他们二人的壮汉一巴掌又推倒回地上。如此三番,她只能同在场所有人一起,眼睁睁看着周力群手上的火把点燃火刑架最底端堆放的木柴,星星之火在秋风的吹拂下立刻窜延开来,伴随木柴燃烧带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往上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火苗已经将最外头三四个郑家人的衣服点着,接着如厉鬼般可怖的嘶吼与求饶声传进季窈耳朵,吓得她泪湿双眼。

    “不要啊!”

    严煜知道她被吓到。虽然她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但在心软和善良这一方面,她有过之无不及。于是赶紧起身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胸膛挡住季窈视线,并不断出声安慰,试图掩盖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男人的、女人的,接着是小孩的。季窈止不住浑身颤抖,绝望闭上双眼,连呼吸都放轻。

    伴随火焰不断攀升,火堆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整个村口广场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声音和秋风吹过的声音。

    突然,一阵烤焦又酥香的气味飘进鼻子,让原本就没有吃夜宵,此刻饥肠辘辘的季窈食指大动。待她骤然反应过来,那香味来自哪里,从什么东西身上散发出来之时,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呕。”

    众人看向火刑台的间隙,听见呕吐声,回头看见季窈缩在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

    火光照亮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显得少女脸色更加惨白吓人。

    见周力群眼中疑惑与犹豫一闪而过,严煜逮住机会,声嘶力竭道,“若是我夫人腹中胎儿有任何闪失,我严煜一定叫人踏平整座宿山,将你们黄金下村全部活埋,生生世世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这赌咒听着着实吓人,周力群明显动摇起来,支支吾吾道,“你、你们二人能否活着走出去尚未可知,如何叫人?”

    严煜立刻看向村口一边,顺着他的目光,周力群看见了村后大石头后面停着的其中一辆马车,上面空空如也。

    “本大人的车夫早已突破你们层层包围,逃到村外通知最近的县丞衙差来营救我们,到时候看你们还能往何处跑?!”

    如此说来,他依稀也记得当初严煜和季窈二人来的时候,身后马车上还坐着一个长须老伯。周力群被他这话说服,看他生气的阵仗,季窈那肚子里多半还真有他的种,于是冲壮汉挥手,示意他给两人松绑。

    “念、念在你夫人身怀有孕,可以把她放了,可你不行。如果等会儿寅时三刻咱们村又死人,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给不给交代,严煜心里没准,但至少把季窈解开,她能够舒服一些。

    少女在一旁吐得手脚无力,被解开绳索以后,勉勉强强走到严煜身边,靠在他肩上大口喘息。

    “这个村子的人,真的没救了……要不,我们带上金哥走罢。”

    能把一群朝夕相处的邻舍,无论男女老幼活生生烧死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人。季窈自认一直是个嫉恶如仇之人,碰上这样的人,她也不是非得要救。

    严煜看一眼身边还在挠头的呆傻壮汉,侧过脸去在季窈耳边悄声道,“真相就在眼前了,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这话何意?”

    他们明明刚找出郑磊,什么都还没问人就死了。再说那假扮富商之人到底跟苏亦凡的死有无联系,尚是未解之谜,又何来接近真相一说?

    严煜有余光示意季窈看向那个壮汉,目光里满是精明。

    “方才我们找出郑磊可能是与杀死苏亦凡的凶手有关之人这条线索时,除郑家极力否认以外,身边那些村民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村长,他的儿子明明在这件事上死得最早,他却也不关心郑磊到底跟谁在合谋,而是迫不及待地教唆所有人把郑家人全部抓起来烧死灭口,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都知道谁和郑磊关系交好,只是谁都不敢说而已。”

    原来如此,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我知道了!”

    季窈重拾斗志,趁周力群和壮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火刑台上,悄然起身。她环视一圈,看到壮汉腰上别有一把长刀,刀刃银白骇人。

    她放轻脚步绕到壮汉身后,将自己耳垂上挂着的一颗玉石耳铛扔到壮汉脚边,语气疑惑道,“诶我花五十两白银买的玉石耳坠掉哪儿了?”

    壮汉闻言低头,立刻瞧见自己脚边闪闪发亮的翠玉耳铛。

    这村子里的人,别说拾金不昧,□□烧都有。那呆傻壮汉傻乎乎直乐,赶紧伸手把耳坠子捡起来。趁他弯腰,季窈一把从他腰上刀鞘里抽出长刀,三两步来到村长周力群身边,从身后将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给我夫君松绑!”

    她轻功了得,周力群根本没察觉到她的靠近。心想身后到底是个女人,周力群作势往后一仰,企图撞上季窈面门,趁她发晕好脱身。谁知季窈躲得比他仰得快,侧头闪避之后一个扫堂腿绊倒他,直接挥刀在他手臂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登时血流如注。

    “哎哟哟!”

    手上剧痛还没适应,后背又挨上一脚。季窈踩在他肩头,气得鼻孔瞪大。

    “老实点,还想暗算你姑奶奶我。”

    就在这时,一个身背背篓的佝偻身影缓缓从众人左手边山脚下现身,一黑瘦的小老头手持镰刀,站到火光之下冲季窈等人疑惑挑眉。

    “怎么了这是?”

    一看见那老头,周力群像是看见皇天菩萨一样,忙不迭大喊道,“木绛大夫,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村民有救了!”

    第134章 三还是四 “有劳大人和您的夫人。”……

    要将今晚发生在黄金下村的事同突然归来的木绛说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以办到。

    季窈看着他朝自己和村长走过来,吃不准他站在哪一边,长刀仍然架在周力群脖子上,拉着人质满眼警惕。

    木绛先是靠近几步,看见一旁火刑架上焦黑的尸体又惊愣住,沉默半晌后严煜看他脸上既没有表现出对周力群被俘的喜悦,也没有对火刑的恐惧,猜测他或许真的处在这个村子边缘之人。

    “木绛大夫……”

    严煜朝他还没走两步,木绛视线在他脸上上下滑动,淡定说道,“你中毒了。”

    只一眼就能看出来吗?难道他当真是神医?

    周力群惊若天人,想走上前去被刀刃架回来,缩着脖子颤颤巍巍道,“对啊!我们……我们所有人都中毒了!还请木绛大夫快救救我们!”

    “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眼看村长还想说话,季窈一个眼神将他喝退,冷声开口。

    “村长莫不是忘了,现在可不是你说了算。”她伸腿踢了旁边呆傻的壮汉一脚,眼神示意他听命令,“你先把木绛带进祠堂瞧一瞧大家的毒,看能否尽快配出一部分解药,先给寅时三刻就要毒发的那十个人服下。其他的我和严大人会看着办。”

    既然大家被问到郑磊的同伙,因有村长在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就先把这个土皇帝一样的村长先单独关起来。

    说干就干。

    等壮汉带着木绛进到祠堂,季窈立刻将地上绳索抓起来,欲捆住周力群。慌乱之中他开始挣扎,甚至欺负严煜一个书生,打算推开他逃走,季窈直接翻转长刀,手腕发力,将刀柄重重打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晕。

    随手将他扔进杂物房,为防止他醒来后挣脱,季窈又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圈粗绳,绳索另一端甩过房梁拴好,到时候就算他醒了,这个狗项圈一样的装置也可以避免他乱窜跑出来。

    回到祠堂,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因为木绛到来终于恢复一丝生气,大家围在他身边,吵着嚷着让他给自己看看,木绛却始终气定神闲,先是给面前妇人略诊断把脉之后,又开始查看她怀中孩童的状况。

    “确实都已经中毒,舌苔乌黑、眼中泛红,还需等我找出你们到底中的什么毒,才能对症下药,现在,先把我背篓里这些草药煎水服用,暂时压制住毒性再说。”

    听到能将毒性暂时压制,大家喜出望外,纷纷主动上前接过他身后背篓,前后脚送进厨房开始烧柴打水。

    目光扫到一旁钟漏,还有一刻钟便是寅时三刻。季窈担忧地看向严煜,对方挥手示意,让她到一边说话。

    “你把刚才那个壮汉找来。”

    “找他做甚?痴傻的呆子,连句人话都听不懂,你审问他不如审问狗……哎哟。”

    话音未落,她脑门上挨了一下。严煜眉眼带笑,话语间不自觉带上一丝宠溺。

    “都这时候,季……啊,妹妹你……”他叫了两次都没叫对,表情渐渐变得不自然。

    “……夫人你、你还有心思说笑。那壮汉虽然蠢笨,但相对也没那么多心眼。如今村长不在跟前,若你我私下问他什么,他也不用顾及身边人的反应,嘴里说的,自然都是真的。”

    有道理。但是季窈只把他这句话里对自己的称呼记住了。

    少女笑眼弯弯,仰起头看他,“村长那个老匹夫又不在,你还叫我夫人?”

    她真会抓重点。

    严煜耳垂发烫,稍稍侧过脸去答她。

    “那壮汉待会儿听见你我没有以夫妻相称,少不得又要把注意力转到别处,倒、倒不如水落石出之后再解释。”

    目光游移之间,正好与人群之中大口大口喝草药水的壮汉对上,严煜朝他勾手,将他引到祠堂门口僻静处。

    “大人有何吩咐?我们村长呢?”

    “他好着呢,回家睡觉去了。”季窈轻咳一声,问回正事,“你说说,郑磊此人,平日里在村中都和谁来往甚密,甚至是兄弟、手足相称?”

    “当然有。”

    壮汉一摸肚子,打个饱嗝,舒服了,“郑磊一直自称是村长儿子最好的兄弟,他、周越、高成和刘雄风四个人平日里走到哪儿都是一起出现,我原本还打算和他们一起商量着出村去做做小生意,被他回绝了,还说什么四大家族不同我们这些人来往。”

    听完壮汉的话,季窈和严煜对视一眼。

    这也说得通。郑磊、周越和高成同为四大家族的人,平日里走得近些也应当。只是不知这最后一个名字是谁。

    季窈想起之前呢同苏亦蓉的谈话,避开壮汉小声道,“苏家二妹曾说,村里四大家族分别是周、郑、高、刘四家,估摸着这最后一个刘雄风应该是刘家人。”

    末了她转过身去,吩咐壮汉道,“你去把高成带过来,就说严大人找他有话要问。”

    人在极度绝望的情况之下,任何一点希望都能让他们重拾对生的渴望。

    木绛带来的草药水仿佛观世音玉净瓶中滴落的圣水,众人喝完自觉身心舒畅,连脸色都肉眼可见好起来。

    至于其中到底是药效起了作用,还是心理上找到安慰,尚未可知。

    季窈和严煜站在台阶上,越过天井里众人身影,看着壮汉朝高成走去。许是周越和郑磊的死给他带来不小的打击,高成正同高家其他人坐在一起,面色戚然,宛若一具只知道呼吸的行尸走肉。

    被壮汉用力一拍,接着抬头也不知道对着他说了些什么,高成立刻回头看向祠堂门口,与季窈和严煜撞上视线。

    眼神交汇的刹那,他眼里惊惧、恐慌一览无余。在季窈和严煜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后,却没有跟在壮汉身后走过来,而是趁壮汉转身的瞬间立刻朝与之相反的另一边狂奔而去,同挤在一起的村民推攘。

    这祠堂虽大,装完全村上百人之后也只是拥挤不堪,哪里容得下他在里面逃窜。

    季窈视线将他锁定,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脚尖点在屋檐下几根立柱上,从众人头顶上飞过,轻轻松松就来到高成面前。

    他见季窈是个女子,还伸手与她过上几招,出手招招阴损,朝着少女胸口和下盘而去。季窈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齿的对手,干脆收起拳脚,拔出腰上那把连刀鞘都没有的长刀,直接朝高成砍去。

    他双拳难敌利刃能,只好从投机取巧的进攻改为左闪右避的防御,甚至不惜在闪避之间随机抓住身边呢妇人和孩童朝季窈扔过来。

    季窈被他这种小人行径气得吐血,恨不得先砍掉他一只胳膊再抓起来盘问。就在这时,他表面一直得意的模样突然脸色大变,好像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捂着胸口、脚下打滑,径直向后仰躺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糟了,看他的模样,应该是毒发了。

    高成倒地的同时,人群里又接连传来两三声痛苦的呻吟,季窈抬眼望去,发现又是几个坐在前排,方才同四大家族坐在一起的人毒发倒地。

    严煜已经走到近前,与季窈一起把高成扶起来,抓着他急切问道,“你是不是和郑磊一起策划了假扮富商,骗取苏亦凡信任之后又将他杀害一事?”

    眼看死到临头,什么都不再重要,高成躺在严煜怀里不停咳嗽,嘴角渗出鲜血,点了点头。

    “富商是周……周大哥假扮的……杀人,我没有动手……咳咳……”

    “除了你二人,还有谁?周越?刘雄风?还是他们都参加了?”

    高成举起颤抖的手,指向严煜和季窈身后。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众人纷纷避让,最终指向一个坐在角落的身影。

    借屋檐下一盏暗灯,季窈看清那是一个同周、郑、高三人差不多年岁的男人,他面颊凹陷,表情冷凝,坐下一张太师椅上,膝盖还搭了薄毯。

    面对高成的指认,那人面不改色,甚至没有打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的意思。季窈缓缓起身,握紧手中长刀朝他走去。

    “你是刘雄风?”

    男人目光从高成身上挪移到季窈脸上,看清少女花容月貌,眼中浮现淡淡笑意。接着他唇角上扬,双手在膝上交叉,气定神闲。

    “没错,是我。”

    “你有参与到苏亦凡的案子里吗?”

    “没有。”他回答得云淡风轻,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身后传来高成痛苦的喊声,夹带高家人痛哭的声音,季窈转身,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

    在场倒地四个人接连死去,严煜盘问之下,发现除高成之外,还有一个高家人,其余两人则是刘家人。

    所有人都站着,唯独眼前众人瞩目的刘雄风还坐着。

    严煜害怕他那张薄毯之下藏着暗器一类,上前挡在季窈前面,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雄风。

    “你的兄弟死了,还有两个你家里人也死了,你不去看看吗?”

    “呵呵。”他竟然低头笑两声,扯了扯薄毯,露出自己骨瘦如柴的脚踝和鞋面,眸色深似渊潭。

    “我是个瘸子,不便起身。如今瞧着村长也不在,就有劳大人和您的夫人照看他们。”

    在刘雄风这个名字浮出水面之前,季窈甚至从来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还有这样一个人。他躲在暗处,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村长不在,也知道季窈如今,表面上是严煜的夫人。

    和他对视几眼,身上不知怎的渗出一丝寒意,还好严煜在她身边。

    季窈上前一步,大着胆子开口。

    “你最好赶紧承认。如果我们最终找出你们四个就是联手杀害苏亦凡的凶手,那给我们所有人下毒的人就能停止杀戮,你还可以获得解药。否则,下一个卯时三刻,死的人就是你了。”

    如今周、郑、高三人已死,郑磊被指认,高成则是承认杀人不承认动手,周越假扮富商,那么就剩刘雄风。

    原本严煜还怀疑是他动的手,可如今看来,他行动不便,在这件事之中扮演什么角色尚未可知。但只要他承认罪行,想来躲在暗处的复仇者应该会有所行动。

    能救一个是一个。

    没想到刘雄风听完这话,突然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他震天的笑声与灵堂里诡谲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说不出多诡异。

    季窈被他的动静吓到,下意识往严煜身边靠拢,严煜亦是将她冰凉小手握住,神情严肃。

    刘雄风哈哈笑完,重新看向季窈和严煜,眉宇间充斥着胜者的傲慢。

    “我今天,除了家里带出来的补药以外,什么都没有吃。想来,下一个要死的人,应该不会是我罢?”

    第135章 主导人格 凶手在子时又二次下毒。

    面对刘雄风的傲慢,季窈想冲上去揍他。

    “你三个好兄弟,还有你的两个亲人才刚死,村子里乱成这样,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严煜没有被他笑声激怒,伸手将季窈拦在身后,看向刘雄风的目光冷凝。

    “不知刘兄是哪条腿不便?可还能站起来?”

    他似乎很不喜欢被别人提及自己的腿,闻言稍稍收敛神色,掀开身上薄毯后,将一直放在梁柱后一副黄花梨木制成,末端为防止磨损,甚至嵌上一圈铁片,做工堪称精美的拐杖拿起,接着左腿发力,拄着拐杖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严煜看他右腿尝试发力但颤抖不止,知晓他是右腿有疾。

    “却不知刘兄这右腿残疾从何而来?距今多少时日,为何一直没有痊愈?”

    严煜揪着他的腿疾不放,刘雄风脸色不太好看。

    “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治不好的。”

    季窈显然不信,但同身边几个村民目光相遇,看他们都悄悄点头,方知他应该没有说谎。

    既然他的残疾与苏亦凡无关,那苏亦凡被杀的原因仍然只有可能是为了金矿。

    严煜走到他身边,展炮在他对面坐下,又恢复那个公堂之上,大义凛然的探花郎知府。

    “你既问心无愧,那是否可以回答本官几个问题?一来洗清你同其他三人合伙杀害苏亦凡的嫌疑,二来也可以帮助我们尽快找出投毒的真凶,就村民于水火之中。”

    刘雄风知道他此番只是客套话,心中打量其他三人死无对证,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复原地坐下,抬眼看向严煜。

    “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苏亦凡死那天你都在做什么?”

    “我在自家酒厂里查账。”看严煜面带疑惑,他嗤笑一声解释道,“啊大人还不知道,我们刘家的酒厂是这村里唯一的一家厂,不知为多少村民提供谋生的活计,养活他们的妻儿父母。那几日我查出厂里账目有异,加上当日厂里出货,所以我一整天都在账房里算账。”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自然。”

    他目光回落,朝自己身后看去。在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几个刘家仆人躬身上前,朝严煜行礼后小声道,“回、回大人,小的们可以证明。那天我们从白天做活就亲眼看见刘郎君进了书房,一直到日落西山,我们收拾东西离开,刘郎君都一直待在书房里,没有出去。”

    严煜听完看一眼季窈,她立刻会意,借取纸笔为由从众人视线离开。

    “那苏亦凡被害当日,周越、郑磊和高成三人的行踪,在场可有人看见?”

    若是换做平时,谁也不敢对这四个村中恶霸多看一眼,多说一句。可如今此事关乎全村人性命,这四个里头又已经死了三个,量他们日后也嚣张不起来。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站出来,铿锵有力道,“我、我看见了。那日晌午过后,周越和郑磊前后脚都出现在过苏家人农田附近的田坎上。我以为他们只是像往常那样打算欺负那个傻……苏亦凡,所以就没怎么留意,带着孩子绕远路走了。”

    严煜听着这话十分不舒服,忍不住重复道,“像往常那样?”

    “对啊,”妇人抱紧怀中孩童,怯懦地往刘雄风身上看一眼,底气有些不足,“这村里大人小孩都爱欺负苏亦凡,尤其周、郑、高、刘四个。我……我也是有了孩子之后,觉得他们如此行为实在恶劣,却、却又不敢上前劝说……”

    刘雄风嗤笑一声,冷眼瞧她,“呵,凭你马家媳妇是个什么好东西?往日里无论苏大傻子从田里收了什么东西,路过你家门口总免不了让人留半筐给你,不给你还要抓着挠他,这些事你怎么不说?”

    “也就那么一两回。”妇人被他说得脸红耳热,又赶紧呢指着旁边一黑皮老汉说道,“秦爷才是,光往苏大傻子身上泼粪都让我撞见好几次,泼完还说什么肥水养人,你自己承不承认?”

    被指认的老汉吹胡子瞪眼,伸手在半空中疯魔似的乱挥,吵吵嚷嚷道,“高家夫人每回雇那大傻子做完活计不给钱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就看我一个孤寡老汉好欺负是不是?”

    原本的例行询问突然变成了互泼脏水,村民们呢你推我攘,纷纷指责对方平日里都对着苏亦凡做出了哪些霸凌行为。严煜在一旁看他们狗咬狗,目光扫过灵堂里孤寂凄冷的棺椁,心中揪痛。

    料想到深山出恶民,却没想到他们的恶远比自己预想的更坏。

    “好了!”严煜出声呵斥,众人虽然不甘,却也停下相互指责,将目光重新聚集过来。他深呼吸抬头,继续问妇人说道,“这位娘子,那你是否有看到刘雄风出现在苏家农田或者苏亦凡死亡的小屋附近呢?”

    “这个倒没有……他们家那天不是出货吗?好多酒赶着往村外送,热闹得很呢。”

    这样问下去,应该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如果刘雄风做好了不在场证明,那现场知情者反而成了他的证人。

    正巧这时候木绛从停放尸体的地方走出来,从人群之中垫脚往里面看,严煜起身示意他走近,同时对刘雄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刘郎君休息。”

    说罢他走向人群,立刻被挤上来的木绛拉住,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尸体有问题。”

    到目前为止,抛开死了七天的苏亦凡和被烧死在村口的五、六名郑家人不谈,毒发身亡之人共有十人,他说有问题的尸体,会是哪一具?

    人多眼杂,严煜剑眉微蹙,拉着木绛往人群之外走去,留刘雄风在身后递来关切的眼神。

    两人一路走进灵堂,怪过二穿堂进到最里面停放尸体的暗室,这里地面上从左至右共停放着十具尸体,从最左边依次是昨日戌时毒发的周越、亥时毒发的高家夫人、子时毒发的苏老头、丑时身亡的郑磊和两个周家人,以及最后寅时死去,包含高成在内的四人。

    木绛把丑时和寅时毒发身亡的七具尸体白布掀开,尸体骇人的面容在烛火微光照耀之下仍然阴暗可怖。

    “这十具尸体我都检查了一遍,也纷纷以银针刺入胃部,查看他们体内毒素。据你们方才所言,戌时到子时死的这几个人毒发时都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直到嘴里吐出来的沫子由白转黑,才断了气。可方才高家长子毒发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却发现他在吐血,与你们所说毒发症状并不相同。所以我又重新检查一遍,发现丑时和寅时死的这七个人,同前面死的三个,死因上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许是他们服用带有剧毒的食物太久,毒已入心,才会导致吐血呢?”

    木绛摇头,摇摇欲灭的烛火在他眼中闪烁。

    “不对。后死的这七个人,体内有两种毒。”

    “什么?”

    季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两人循声回头,看见季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显然刚刚从外面回来。

    “木大夫,你说他们体内有两种毒?”

    “对,”木绛起身,将一旁木桌上放置的一块白布打开,里面放着不知何物的黑色膏状物,“这是从后面七具尸体口中找到的残留物,里面含有与他们腹腔内完全不同的毒。这种毒名叫五莲散,自带莲子香气,就算混在食物当中服下,也不会被人察觉。五莲散虽然是毒,单独服用却不会在短时间内造成人立刻死亡。从这七具尸体口腔内残留物状态看来,他们从服下到身亡,至多不超过一个时辰,主要也是因为前一种剧毒在五莲散作用下毒性加剧,并不是主要致死原因。”

    “一个时辰!?”震惊之下,季窈忍不住大声重复道,“也就是说,凶手在子时的时候又给我们所有人都下了第二次毒。他到底有多恨我们!咳咳……”

    因为来去匆匆的缘故,季窈一时气急攻心,止不住咳嗽起来,木绛以为她毒发,立刻给她把脉,谁知这脉象却越摸越奇怪。他松开季窈,又朝严煜问道,“严大人,可否摸一摸你的脉象?”

    少年郎挽起袖子将手腕递过去,木绛捉住一番听脉后,脸上疑惑更多。

    “严大人体内只有五莲散一种毒,而夫人你体内的毒素居然已经基本解了,真是怪哉。”

    啊?

    季窈这下彻底懵了。

    “可我和严……我夫君是最后两个吃下福寿饼的人,按道理来说体内肯定会有第一种剧毒才对啊。”

    怎么会没有呢?

    “想不通的事,都等抓到凶手再说。”严煜看向季窈,问她出去一趟的收获,“那个酒厂你可都去看了?有何发现?”

    “当然有。”季窈眉毛上扬,来了精神。

    “酒厂里那家存放账目的书房,我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任何暗道或者密室,想来那刘雄风就算有高成接应,也没办法直接从书房消失。你说,他会不会只是一个策划者,和高成一样,没有真正动手,动手的是周越和郑磊两个人。”

    “不会。”严煜看向地面黑压压一排尸体,脸色写满蔑视。

    “那刘雄风虽身有残疾,却是这四个恶人之中性格最为自信、无情且阴狠毒辣之人。哪怕高成当这个所有人的面指认他,他都可以云淡风轻地否定一切,内心强大、镇定,可见一斑。这样的一个主宰者,绝不会放心将杀人这样一件慎重的事情全权交给其他三人去做,他一定会到场,亲自看到苏亦凡断气才会放心。”

    第136章 第二凶器 “疼吗?”

    位于黄金下村最东边三栋并排的砖石房里,浓烈的酒香从紧闭大门内飘出。

    严煜手持提灯和季窈走进去,拐过两条长廊到了里间存放账目的书房。

    “你看,这里只有大门一个出口,四周墙面没有机关,地上也找不到暗室入口。”

    他把灯笼放在桌上,开始在房间内走动。

    “还有别的发现吗?据说那日酒厂正在出货,应该也是刘雄风专门挑的这一日做不在场证明。”

    季窈回想在天井里接话那人私下告诉自己的事,摸了摸下巴。

    “算不上发现吧……酒厂里的人说每逢初一、十五就是酒厂出货的日子,他们会把成批的陈酿装在木箱子里,到书房内封坛、封箱,最后用推车全部运到村外去卖掉。另外我让仔细回想那日刘雄风全部的行踪,他只说刘雄风从早上进去之后,一直在不停的给每一批酒封坛、封箱,中午用过午膳回来之后,到下午离开,只看到他的身影映在窗上,同时里面不时传来翻书的声音。”

    说罢她看到书桌上还摆放着不少黄色封条,拿起来递给严煜,上书“刘氏陈酿”的字眼。

    环视一圈,看清房间内窗户、门、屏风与书桌的位置之后,少年郎眼中精光闪过。

    “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他如何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了。”

    严煜转身,拉着季窈走到门外,指着木箱和酒坛子说道,“他只需要躲在木箱子里,被人当作封好的酒运出去,就可以完美骗过所有人。”

    简单两句话,没能解释季窈心中诸多疑惑。

    “不对啊,那酒厂的人下午还看见他在里面坐着,还听见翻书呢。”

    “那根本不是他。”严煜又把季窈带回书房,坐上书桌前的太师椅道,“你看这些家具摆放的位置,书桌和椅子背对窗户,所以外面的人只能看见作者的背影。而屏风将门与里面的情景完全隔开,送酒进来的和取箱子的人也看不清屏风内的人是谁。

    我猜测是高成先躲在木箱子里被不知情的工人们当成货物搬进来,接着他从箱子里钻出来,代替刘雄风封坛、封箱,同时将刘雄风装进木箱里,被同样不知情的工人送走,周越和郑磊只需要在外面适当的时候打开木箱,将他放出来即可。而高成则全程假装刘雄风,以背影示人,背对窗户坐在书桌前翻书,直到所有人离开后才自行离开。

    结合高成死前说自己没有动手,祠堂里那位娘子说只看到周越和郑磊出现在苏家农田附近,以及工人们用完午膳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刘雄风从里面出来这三点判断,那时极有可能已经完成了互换。”

    经他一番推测,季窈确实在书房角落里看到许多酒坛子,大如水缸,小若茶壶,都是客栈和酒馆里常见的两种装酒容器。

    酒厂里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酒坛子都不奇怪,说不定他们真的就是用这个方法瞒天过海。

    “可这都是你的猜想,我们找不到证据怎么办?”

    刘雄风嚣张跋扈的脸浮现在严煜脑海,他拿上灯笼,拉着季窈走出来。

    “走,去苏亦凡被杀的现场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季窈看着自己被他握紧的手,觉得有些新奇。

    往常视男女之防为不可逾越的鸿沟之人,如今牵起她的手来倒是愈发自然。

    他在门口问过领路人后,对方表示实在惧怕苏亦凡的鬼魂找上自己,同样只答应将他们带到小屋附近,绝不进去。

    出村往农田的路崎岖不平,严煜拉着季窈走上好一阵,直到手心出汗,从怀中掏出巾帕打算擦拭时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她的同时,季窈身型不稳,差点从田坎上掉下去。

    “哎呀,你突然放开我做甚?”

    刚松开的手又赶紧将她抓住,严煜面色赤红,心里不自觉为她掌心传来柔软的触感感到羞愧。

    “抱歉,我适才一时心急,没注意……”

    “这有什么?”季窈看一眼走在最前头的村民,示意严煜言多必失,“我夜里头看不清路,夫君牵我一下理所应当,任谁来了也挑不出半点不是。”

    前头村民这时候哪顾得上关心他们两人儿女情长,擒着灯笼走在前头,只担心苏亦凡的鬼魂会突然从某个角落窜出来。

    严煜被她这声娇滴滴的“夫君”叫得脸色更红,牵住她的手更加用力。

    “那你当心些……夫、夫人。”

    “诶。”

    季窈美滋滋应声,实则低头悄悄笑他。

    三人来到田坎尽头,村民把灯笼塞过来,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只蜡烛点燃,朝严煜点点头赶紧逃离。

    看见坎上就是一间茅草屋子,季窈和严煜走上田坎,推门进去。

    “好臭啊。”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夹杂腐败气味,熏得少女皱眉。两人低头看去,地上乌黑一片,显然七日前苏亦凡死在这里时流干的血无人清理。

    这茅屋应该是他们平日里用来关饲养的鸭、鹅一类家禽所用,里面布满水槽、鸭毛、粪便,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物品。季窈实在受不了里头混杂的气味,走出去到门口等他。严煜看完地上看房顶,像是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凶器。”

    凶器?

    “之前苏家人不是说,发现苏亦凡尸体的时候,匕首就在尸体身边吗?”

    确认完屋子里没有他想找的东西,严煜反而高兴起来。

    “凶器还有一样。”

    “是什么?”

    “敲晕他的利器。”他走出茅屋关上门,又绕着茅屋附近走了一圈,“根据我们从尸体身上找到的线索,凶手一定是先将苏亦凡敲晕之后,才将他以割腕放血的方式杀害。这屋里屋外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可以用来敲晕苏亦凡,导致他后脑形成那种凹陷形状的硬物,结合凶案现场分析,他们作案时为了掩人耳目,必然不会将任何作案工具带离现场,所以说不定我们找到那第二件凶器,就能锁定凶手。”

    季窈听完,不禁再一次感叹严煜的聪慧。

    也不知到底是他的脑子厉害,还是眼睛厉害,总之眼前这个人,她越看越顺眼。

    渐渐的,两人身后天际线擦亮,浮现鱼肚白。眼看着就要天亮,严煜脸色又变得难看。

    “快到卯时三刻了,赶紧回去。”

    “等一下。”季窈挣脱开他的手,狠下心将自己左手食指咬破,挤出鲜红的血液伸到严煜面前,“你快喝一点我的血,以防毒发。”

    严煜仍当她在开玩笑,语气急不可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我说真的!”她又站近一步,几乎要将带血的手指放到严煜唇边,“你我同时中毒,唯有我体内此刻毒素已解,这是木绛大夫替你我诊脉时亲口所言,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话绝无虚假?你要是真想安心查案,就不要犹豫,听我的,准没错。”

    鼻间嗅到一丝血腥气,乍闻之下竟然带着丝丝甜润。严煜被她说动,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妥协,薄唇微张含住她白嫩的手指。

    感受到唇瓣吮吸带来的缩紧感,季窈稍稍蹙眉,严煜立刻松口,抓住她的手指温声道,“疼吗?”

    少女只是摇头,被他温柔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少了,没效果。你再吸一些。”

    血液被吸走的时候,她感受到自手指和掌心不断传来的冷意。仿佛气温骤降。又吮吸着一阵之后严煜松口,双手将她左手包裹,往里面哈气。

    “可有觉得暖和些?”

    除了赫连尘和南星,还没有别的郎君与她如此亲近过。季窈面容讪讪,抽回手胡乱往自己怀里放。

    “无妨,我自己暖一会儿就好……诶?”

    她面带疑惑,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堆书信来,严煜借光一瞧,发现是之前在苏亦凡的屋子里找到的那些书信。

    之前事情接二连三,竟让他们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正当季窈展信打算接着看,严煜将之拿过来揣好,用巾帕替她擦屎方才被自己含在嘴里的手指,羞赧之色跃然脸上。

    “时辰快到了,先回去再看。”-

    两人回到祠堂门口,天色已经大亮。刚迈步进来,就看见七八个人跪在苏亦凡的牌位前不停磕头,身后众人面上或是悲戚,或是不忍,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季窈走近,发现磕头的人都是在寅时三刻毒发的那批人领取福寿饼一一吃下之后,预测有可能会在卯时三刻毒发的人。这些人看见严煜二人回来,又跪在地上前行两步,改朝严煜磕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求大人救命!”

    “如今杀死苏亦凡的三个恶霸都已经死了,想帮苏亦凡报仇的人为什么还不出现!求大人帮帮我们,千万找他交出解药才好啊!”

    严煜毫不避讳,将审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屋檐下仍一脸看好戏模样的刘雄风身上。

    “或许还有一个人没认罪,那个投毒的凶手是不会出来的。”

    顺着少年郎坚毅目光,大家都朝着刘雄风看去。一个妇人怀中孩童嗷嗷待哺,看着至多也就三五个月大。她带头朝刘雄风爬过去,开始朝他磕头求饶。

    “刘郎君,算我求你好不好!我孩子还这么小,她不能没有娘!我求求你,你认罪罢!”

    “求求你认罪罢!”

    谁知看到这些人痛苦的神色,刘雄风没有一丝悔过与同情,反而面露轻蔑。

    “求我也无用,因为不、是、我。”

    哭声与喊声此起彼伏,即便天色已亮,祠堂里气氛仍然沉重似地狱,让季窈喘不过气来。

    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不能再死了。

    “或许,让我直接杀了他,如何?”季窈说完,却迟迟没等到身边人回应。她转头看去,才发现严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身边,独自一人走到苏亦凡棺材前,将棺材盖略推开一缝,沉默地看着里头苏亦凡的尸体。

    “你做甚?”

    他伸出一只手向后摊开,声音冷淡,“给我一把剪子。”

    第137章 随身铁证 “夫君这么相信我?”

    嘀嗒。

    随着卯时一刻的钟漏声准时响起,整个苏家祠堂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用充满恐惧而惊慌的眼神看向灵堂内侧那个青铜制的钟漏。

    头顶天色破晓,不远处深林中开始传来鸟雀之声,一切都在朝着第二天正常行进。

    除了黄金下村。

    如今整个村子里所有人都聚在这里,只是有些死了,有些活着。

    短短一夜,村子里死了十五人之多,原本苏家长子苏亦凡一个人的头七丧事突然变成了血的祭祀,这十五个人在一夜之间都紧随他而去,只留下活着的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恐怖记忆。

    严煜和季窈陪着全村侥幸活到现在的人整夜无眠,此刻大家脸上都顶着乌黑的眼圈,一个个没精打采,游魂一样在祠堂里走动。

    眼看着还有两刻钟的时间,下一个毒发的人将会紧随高成他们家之后吃下福寿饼的那批人之中诞生,原本跪在刘雄风面前求他认罪的那几个人一个个把额头磕破了都不停下,还跪在他脚边求爹爹告奶奶。

    灵堂内,季窈看着严煜笨手笨脚的用着剪子,把棺椁内尸体后脑勺的头发一点点绞掉,眼中浮现疑惑。

    “你到底要做什么?没听说头七过了送死者上路还要给他剪头发的啊?”

    严煜原本打算把剪掉的头发一段段扔出棺椁外,想了想觉得不妥,将手绢铺在地上,把断发都收集起来。等他将尸体后脑的头发基本剪干净之后,伸手进去在后脑勺凹陷处摸了又摸,眼中逐渐浮现兴奋之色。

    “就是这个。”

    季窈在旁边看他剪头发看得快要睡着,听见他说话赶紧凑过来问他发现什么。严煜将手中剪子递给她,同时让她拔出腰上长刀。

    “我已经得到能证明刘雄风参与其中的证据,待会儿你记得手持长刀去当中将他戳穿。”

    她去?为什么?

    “证据是你找到的,你为何不去?”

    严煜的目光越过季窈,看向灵堂外黑压压的人群。

    经过一夜阿鼻地狱般的洗礼,所有人脸上死气沉沉,一丝生气也无。他一想到这些人里面恰好就有将那十五个人通通害死的复仇者,心里就放心不下。

    “抓出刘雄风只是第一步,这场头七屠村的闹剧背后,真正的复仇者还藏着这些人之中。我要负责找出他们。”说罢他收回目光,双手搭在季窈肩膀,坚定地看着她。

    “季……夫人,记得时刻观察身边人,随时准备好用手上的长刀保护好自己,同时如果有人在你揭发刘雄风的时候扑上来,你也记得保护好那个该向所有人认罪的人。”

    季窈被他热烈的目光打动,心里泛起小小涟漪,自觉面颊烧起来。

    “严……夫君就这么相信我?”

    两人都还没习惯夫妻相称,季夫人、严夫君,听上去倒也十分相配。严煜莞尔,又恢复成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换做旁人,我自然是不放心,可夫人你,另作他论。”

    好一个另作他论,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季窈像是个得了糖吃的孩童,冲他点头,严煜开始伏在她耳边,悄悄说起来-

    嘀嗒。

    卯时二刻到了。

    清脆悦耳的钟漏声宛如牛头马面敲响丧钟,祠堂里新一轮的哭喊和哀嚎之声又起。

    混乱之中,季窈手持长刀走进人群,众人见之无不退让。刘雄风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放下手中仆人从家里端给他的茶水,表情仍旧傲慢。

    “知府夫人这是有话说。”

    “不错。”季窈在他面前挥舞两下长刀,银白的光闪过男人眼中,引他侧眸,“适才你不是说,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也参与到杀害苏亦凡一案当中?现在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证据拿给你看。”

    她信誓旦旦,说话间语气坦然,带着必胜的决心。刘雄风稍稍动摇,将身子坐直一些,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在何处?”

    少女莞尔一笑,以刀代手,指向刘雄风大声道,“证据就在这!”

    顺着她刀指方向,所有人都看向坐在太师椅上一整夜的刘雄风。他嗤笑一声,整个人又放松下来。

    “你的意思是,证据在我身上,知府夫人这是拿我玩笑?”

    “非也,”季窈收刀,刀刃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说的是你身后拐杖。”

    拐杖?

    像是被点中穴位,刘雄风的脸色瞬间僵硬起来。见他不说话,季窈轻蔑一笑,仗着自己手里有刀,走过去将他靠在梁柱边上的黄花梨木拐杖拿起来,举到村民面前。

    “我与严大人检查尸体,发现苏亦凡被割腕放血之前,曾经被人从身后敲晕。凶手应该先用硬物袭击他之后,才能让他躺在地上血液流干而亡。但是我们昨夜找遍了凶案现场的小屋和附近田坎,均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导致尸体后脑出现两根拇指粗细、圆柱形状凹陷的硬物,但是你们看,这根拐杖末端不管是形状和粗细都刚好与尸体后脑凹陷的痕迹完全吻合,据我所知,这黄花梨木最大的特点就是比其他木头更硬,加上周遭再焊上一圈铁片,更加坚硬无比,完全可以将一名高大的成年人后脑壳砸出深洞来。”

    说到这,她将拐杖放下,转过身来看向刘雄风,步步紧逼。

    “如果你不服气,那我还有一项铁证!”

    “什、什么铁证?”

    “那后脑凹陷不但能够证明凶器就是你手中拐杖,凹陷的角度还可以进一步证明,绝对就是你刘雄风无疑!

    我们正常人若是使用你的拐杖想将人敲晕,手持拐杖高高举起再落下,那么根据人的不同身高,拐杖与苏亦凡后脑之间形成的角度不同,那么凹陷的倾斜角度也会不同。

    那凹陷角度向下倾斜,很明显敲晕他的人身高要比他矮上很多,与八、九岁孩童无异。可若是寻常孩童,哪里有如此大的力气能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直接敲晕?那么凶手就只能是一个成年人。

    而你刘雄风因为腿疾,寻常时候都是坐着,那么以你此刻坐着的高度,手持拐杖将与苏亦凡同等身高的人从身后敲晕,就可以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后脑伤痕!你说你那日从白天到晚上都在酒厂书房,那为何你的拐杖能够在苏亦凡死之前将他敲晕?难不成还有人偷了你的拐杖拿出去行凶,事后又悄无声息地将它归还不成?你撒谎也要有个限度,不要把我们都当成傻子!”

    看着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恶毒起来,刘雄风恍觉身后无人,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开始慌张起来。

    “我、我没有!我……”

    “承认吧!你就是杀害苏亦凡四个罪魁祸首之一。当初你们无意之中得知苏亦凡在自家田地附近山中发现金矿,以为他寻找富商安排采矿为由,由周越黑衣遮面、假扮富商,接着在郑磊的带领下与苏亦凡接头,全程代替周越与苏亦凡交谈,而这时高成再去酒厂将你换出来,利用你在村中绝对的威严和巧舌如簧的谈判能力套出金矿所在,然后你们三人最终在田坎小屋里将他杀害,佯装出富商与苏亦凡谈判未果,苏亦凡动手殴打富商,对方气急败坏而去的假象。

    最后,周越只需要回到村里人为他准备的房间内将衣服脱掉,再趁无人之时以周越的面貌溜出来即可。”

    听到这里,村民已经义愤填膺,纷纷扬言要将他就地正法。抱着孩子的妇人几乎是立刻转头,朝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大喊。

    “凶手已经找到了!求苏亦凡的灵魂显灵,把解药交出来罢!”

    “对啊!把解药交出来罢!”

    一片混乱之中,季窈想起严煜的嘱咐,生怕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对刘雄风不利,握紧手中长刀站在他身后,用锋利的刀刃抵在他后腰,同时一丝不苟地看着周遭人群。

    距离卯时三刻越来越近,看人群之中始终无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那个下毒者,众人愈发癫狂起来,整个祠堂吵闹声震天。

    季窈一夜未眠,又是通宵高强度查案、抓人,还要打架,疲惫得不成样子,身形也开始晃动起来。苏亦蓉走过来在桌上倒一碗茶,给季窈递过来。

    “这出闹剧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娘子喝点水罢。”

    “啊、好。”

    就在季窈伸手接过茶盅的瞬间,严煜一个箭步从旁边冲上来,伸手抓住苏亦蓉胳膊,她才瞧见苏亦蓉手里攥着一把短匕首。

    “你……”

    面对花容失色的苏亦蓉,严煜怒目而视,手掌猛的用力,她手腕吃痛将匕首松开,就听见匕首掉落地上的清脆声响。

    这声响吸引在场所有人目光,众人转身回眸,将纠缠在一起的四个人看清。

    季窈吃惊地看着她,嘴都忘了合上,“苏二妹?怎么是你?”

    难道她就是造成着一切惨案的复仇者?不对啊,她明明恨死了这个家。

    苏亦蓉花容噙泪,装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我、我怕下一个会死的是我或者我娘亲,所以才想干脆杀了他,说不定下毒的人就愿意把解药给我们了。”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众人的响应。

    关乎生死利益,世人都是贪生怕死且自私自利的。

    严煜一把将她拖离刘雄风身边,看着她故作无辜的脸,双眼眯缝,锐利无比。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堆雪白的纸页,季窈立刻认出那是他们之前从苏亦凡房中发现的书信。

    少年郎步步紧逼,将书信放到苏亦蓉面前,容不得半点置喙。

    “不对,你就是那个投毒之人。”

    第138章 兄妹情深 傻子才同傻子感情深厚。

    严煜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透明亮。原本在祠堂里吵吵闹闹,各有所求的村民听见他开口,一时间纷纷敛声屏气,跟随他锐利的目光一起看向面前楚楚可怜的苏亦蓉。

    女娘先是一愣,淡眸轻扫,忽的又镇定下来,双手放下茶碗和茶盅,双目直视严煜。

    “我说我为全村人想杀了刘雄风,严大人怎么反倒说我想毒害全村邻舍亲朋,莫不是昏了头了?”

    季窈赶紧放下手里茶杯,走到严煜身边扯他的衣袖。

    “紧要关头,你胡乱栽赃谁都行,就是不能说是苏二妹。大哥被杀,爹爹枉死,老娘如今还坐在那里疯癫痴傻的模样,她还不够惨吗?”

    一家人除了她,几乎惨遭灭门。话音落,在场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严煜低头看一眼天真的少女,目光落回苏亦蓉身上。

    “苏老头可不是枉死,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被你拎出来,单独故意杀死的。”

    季窈听完推了他一把,“越说越离谱了,那苏老头不管从毒发症状还是毒发时间来说,分明都是按时吃下福寿饼后,又按时毒发身亡的,怎么就变成了单独杀害的?你别是没找着投毒之人,魔怔了吧?”

    对上季窈担忧的眼神,严煜转身,面前此刻聚集在祠堂里所有的村民朗声说道,“除开苏老头的死,你们就没有发现这些被毒死之人,还有什么与你们不一样的地方吗?”

    这……

    村民们抓耳挠腮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都是咱们黄金下村的人,也都吃了席、吃了饼,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加官晋爵,有何不同?”

    少年郎莞尔,语调高涨,“不,他们都是四大家族的人。你们仔细想想,除了苏老头,死的那些人之中,可有除四大家族以外的人?明明每个笼屉一次蒸出十个饼,就算前三四个被四大家族的人先领走,在我们按时辰分出来的每一批人之中,也都存在至少一半的普通村民。你们想想,在这长达五个时辰的时间里,为何毒发的都是四大家族的人?

    那是因为,投毒者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四大家族的人,如果目标太过明显,反而会引起四大家族人的怀疑,所以她干脆制造了一场头七回魂夜,幽灵复仇的戏码,让你们所有人都陷入恐慌。接下来她再想知道什么,都会变得容易起来。”

    说罢他看向木绛,示意他上前来。

    “你们如若不信,可以让木绛大夫把脉,看一看是否有四大家族以外的村民中毒。”

    木绛听命上前,接过村民递过来的手腕,一一诊脉之后,眼前一亮。

    “正如严大人所说,方才把脉的七位村民体内皆没有中第一种致命的毒,仅存第二种。”

    这、这、这也太荒诞了!

    看村民又投来惊恐的眼神,严煜继续道,“对,之前我们带木绛大夫检查所有尸体的时候,就发现子时之后死亡的人体内都存有两种不同的毒,猜测应该是投毒者第二次无声无息下的。那时候正巧是苏老头毒发身亡,苏亦蓉洗清嫌疑之后,跟随所有人在村长的吩咐下再次去到厨房,为大家烹煮吃食之时所下。”

    “你胡说!”苏亦蓉面不改色,上前一步与严煜并肩而立,“我从跟着娘亲与大家在厨房做福寿饼开始,到子时之后再进厨房,全程都和大家在一处,如何找到机会下毒?”

    “答案就在你的指甲上。”严煜抓住苏亦蓉手腕,将她的右手举到众人面前,“你指甲修剪得干净齐整,唯独右手小指指甲略长,那是因为你要将藏在头上红色绒花里的毒药以小指指甲取下,在给众人发放福寿饼时,看准每一个四大家族的人,将其抹在福寿饼正面中心红色花蕊之上,就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

    说罢他另一只手从季窈头上取下银钗,插进苏亦蓉头上所戴红色绒花之中,钗子末端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变黑,惊起一片吸气之声。

    “你看似对你的大哥、你的爹娘厌恶至极,实则半真半假,你真正讨厌的只有苏老头。而苏亦凡于你而言,感情应该十分深厚才对。”

    “我没有!”她带着被人拆穿心事一样的慌乱,从严煜手上挣脱,仍然选择狡辩,“谁要同那个大傻子感情深厚?你们看他傻,我也看他傻,傻子才会同傻子情感深厚!”

    “那这又算什么?”严煜掏出怀中书信,将其中一页翻转过来,放到苏亦蓉面前。看她变了脸色,又立刻将之放到村民面前。

    “这是你们二人平日里往来的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又背着爹娘,托人给你带了多少粮食和钱银过去,这另一页上所写马车和购买新被褥的费用,也并非是他之前就有的花销,而是在他发现金矿之后,打算分到足够多的金子,就准备置办这些东西去城里看你的计划。”

    村民们凑近,看清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苏亦凡对妹妹说的话。

    【采矿冶金,左不过年前就能成事。分得金条,兄必半数奉于吾妹面,保你在陈家后半生面上添彩,衣食无忧。】

    “从这上面所写不难看出,其实这些年,你与你大哥私底下一直都保持书信来往,只不过他死得突然,且没有人知道你俩暗中写信一事。你昨日着急复仇,没有去到苏亦凡房间将这些书信毁掉,这才被我们知道,将真相揭露出来。”

    看她陷入沉默,像是默认一般。村民们看着这个穿金戴银的美妇人,先前因为她数年前私自离开就对她十分不满,如今又成了残害全村数十条人命的在世阎罗,纷纷站出来骂她。

    “你这个毒妇!多年前抛下你爹娘跑出去不算,现在还要回来杀光我们所有人!”

    四大家族余下之人知道自己中了毒,更是挤到最前面,碍于严煜和季窈拦在前,没机会冲上来,振臂高呼道,“妖孽!交出解药!”

    “交出解药!不然就杀了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眼看着局面就要失控,苏亦蓉的脸色突然变得凌厉,她泪眼圆睁,趁季窈张开双臂阻止这些人冲上来之时,夺过她腰间长刀,转身后退两步来到刘雄风身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冲着所有人歇斯底里大喊。

    “来啊!不怕你们刘家郎君的命折在我手里,就尽管过来杀我啊!”

    说罢她眼角泪珠滴落,声音也变得哽咽。

    “你们以为,十年前我是自愿离开的吗?是周越那个畜生!十年前那天,我跟着大哥在田坎上玩,趁大哥家去放箩筐,他就硬把我拉到小屋里强奸了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登时噤声,季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她表情痛苦,好像一点点把自己刚结痂不久的伤口又重新撕开来摊在众人面前一样,绝望而无助。

    “大哥回来以后,看到我一个人躺在里面吓得直哭。他去找那个畜生理论,反倒被他们四个打了一顿。临走时他们还放下狠话,要大哥寸步不离地看着我,否则他们还回来找我。

    我们又哭着去找爹,谁知爹不但不帮我教训那个畜生,反倒说要把我送进周家去给那个畜生做媳妇。为了我后半生着想,大哥才连夜凑了几两银子把我送走,我绞了头发扮成小子,在沿途的驿站和脚夫那里打下手、干苦活,辗转好几个月才到了城里。可城里的人不好相与,见我愣头小子没钱没本事,也都不雇我,是大哥他后来陆陆续续又托出村的人,说我是他心仪小娘子的弟弟,捎给我一些散碎银子和馕饼,我才能在城里活下去。

    直到两年前,我遇到我现在的夫君,恢复女儿身后和他成了亲,我才拒绝了大哥的接济,告诉他我已经可以独自生活,叫他把钱存着,给我娶个嫂子。我也劝过他离开村子,到外头来。村子里的人都欺负他,出来说不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他还不愿意,说村里人对他很好,他待着很安心。”

    说到这她突然抬头看向前方,眼神中满是怨恨,声音也大起来,“可是你们呢?!你们打他、骂他、看扁他、讽刺他、欺负他,周越、郑磊、高成和刘雄风四个人更是丧心病狂,骗了他之后又杀了他!当初他写信告诉我,他在咱们田地上头的山里发现了金矿,郑磊说已经给他找好富商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去信询问之后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回信。直到四天前才收到传信人的口信,说是我找的那个人自杀死了。

    他明明都已经计划好要来找我了,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所以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出杀害他的凶手。原本我只是在四大家族的人吃的饼上下了毒,谁知道我爹看见周越又来找我,竟然还劝我留下,嫁给周越哪怕做个通房都行,他明知道我已经嫁了!

    好,他不把我当人,我也不让他活。所以我也递了个饼给他。”

    听到这里,严煜方才对她的看法已经大大改观。他上前两步,声音有些不忍。

    “那你为何后来还要给所有人再下一次毒?”

    “因为他们都不是好人!”

    苏亦蓉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眼泪也再一次喷涌而出,“看见这些人死,他们不想着找杀害我哥的凶手,反而只知道对付我们苏家!又或者是烧死那些在他们看来无用的人祭天,企图感动上苍下凡来解救他们。

    笑话,神明怎会对你们这些穷凶极恶之人伸出援手?

    所以那时候我改主意了,我要们所有人都一起死,一起给我哥陪葬。”

    第139章 四颗解药 一会儿舍妹一会儿夫人,如今……

    当她瞪大双眼说出那句“要你们所有人一起陪葬”的话时,祠堂外突然吹进一阵疾风,吹得整个灵堂白幡呼呼作响。

    洒在地上的纸钱和铜盆里烧尽的烟灰也随之打着卷翻飞起来,整个祠堂风沙弥漫,迷了众人的眼。

    严煜下意识抬起一只袖子,伸到季窈面前帮她挡住风沙,季窈也乖乖地朝他靠近,躲进少年郎臂弯里。

    苏亦蓉趁众人松懈,眼露杀意,手里长刀对准刘雄风的脖子狠狠划下去,他连最后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出声,鲜血径直从他喉头喷涌而出,溅到离得最近的几个人身上。

    “啊啊啊!杀人了!”

    待风过幡静,季窈和严煜只看到脖子上开了条大口子,鲜血溅射殆尽,双眼发直的刘雄风已经死在太师椅上。

    苏亦蓉同样被鲜血溅了一身,红脸夜叉一样,手持长刀握在胸前,警惕地看着所有企图靠近她的人。

    这是卯时三刻正式到来,人群之中一个周家人和一个刘家人捂着肚子痛苦倒地,显然已经毒发。

    村长周力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杂物房挣脱束缚跑出来,看见苏亦蓉那副模样,自家人又有一个倒在地上开始吐血,马上明白过来。

    “你快把解药交出来!”

    眼看来硬的不行,村民们开始怀柔政策政策,“对啊!你交出来,交出来我们就放你走!”

    苏亦蓉举着刀一点点往灵堂挪动,听见这些话笑得癫狂,“哈哈哈哈哈,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骗人,我杀你们真是杀对了。”

    “你这个毒妇……”

    “住口。”季窈忍不住开口打断那人,转过头来,看着苏亦蓉,眼里全是动容,“苏二妹,我知道你的苦,更能明白你的感受。我也是个寡妇,更是个孤儿,失去亲人有多难受,我都明白。可是你看你面前还有这么多孩子,他们这么小,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春花秋月,感受冬去春来,你忍心就这样让他们死了吗?”

    苏亦蓉心里虽然不忍,却不承认自己被她说动。

    “你这人,真是奇怪。一会儿是大人的舍妹,一会儿是知府的夫人,如今又成了寡妇了。”

    呃……季窈还没想好怎么把这话给圆上,却看见苏亦蓉握刀的手突然松开一只,捂住自己胸口,嘴角开始渗血。

    “你怎么了?”

    不会吧?难道她也中毒了?

    毒发的痛苦让苏亦蓉再也拿不动刀,长刀落地的同时,季窈冲上来将她抱住,她开始往季窈身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你怎么也会毒发,你吃了饼了?”

    严煜快步上前接过苏亦蓉,再从怀中掏出巾帕示意她擦拭身上血渍。

    “她想服毒何须放进饼里。”说罢严煜回头,将她的下巴抬起,以防止她被呕吐物堵住咽喉,“只是你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死去?就不怕我们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害得那几个恶人逃脱吗?”

    苏亦蓉吐尽鲜血,气息奄奄道,“白天一到,总免不了外人会来,咳咳……到时候引官府的人插手,我再想复仇,怕是难上加难,倒不如全部杀了干净……我从收到哥哥死讯那日开始,就没想过会活着离开这里……”

    说到这,她还是忍不住看向周围普通村民里,那几个抱着孩子正痛苦不已的妇人,眼含愧疚,“如今四个贼人已死,我已经可以安心下去见我哥哥了……第二次的毒,是五莲散,你们三日内若是能找到回心草,就……就死不了……咳咳……”

    听到说五莲散有解药,且时长一下子延长到三日,在场除四大家族以外的普通村民都长舒一口气。

    四大家族里郑家惨遭灭门,如今又成了必死之人,听见这话更是慌乱不已,要不是季窈拦着,哪怕苏亦蓉已经死了,都被再被他们从棺材里抓出来鞭尸。

    不远处,毒发的周家人和刘家人因为两种毒药齐头并进,已经毒发身亡,死在亲人怀里。

    苏亦蓉听着这悲恸的哭声,嘴角带笑。

    “真好啊,终于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每天哭、每天哭了。”

    季窈拿着刀把这些人逼退,眼中抹不开的悲伤,蹲下身到苏亦蓉面前,语气哽咽。

    “真的,没有能救四大家族剩下这些人的解药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即便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身后至少还有十余人要面临毒发身亡的命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开始进入倒数,比直接杀了他们更加残忍。

    苏亦蓉像是累极了的模样,闭眼不答。木绛不知道从哪里又窜出来,走到季窈和严煜身边小声道,“我通过查验最开始死的那三个人的尸体,测出苏家娘子所下剧毒为雪松子,一旦毒发药石无灵。”

    季窈不死心,追问道,“听上去都是些草药,既然五莲散都有回心草可医,雪松子就没有什么春柳叶之类的草药与之相克、相解吗?”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木绛,他刚想说点什么,又立刻否定摇头,“倒是听说有火焰喷发的山中一味名叫碧血石可解一切世间阴寒剧毒,只是此物甚为少见,且火山又在千里之外。即便是去到火山之中,能活着将之带出来的人也少之又少……”

    这话便是告诉在场的人,就算有解药,他们也活不到那一刻。

    眼看着苏亦蓉也即将殒命,众人哪里还有力气与一个将死之人周旋。

    三大家族剩下的人各自散开,想哭的继续待在祠堂里抹眼泪,想死得体面些的打算家去沐浴更衣,眼看就要做鸟兽散,村长周力群突然红着眼随便抓了个普通村妇到自己面前,用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凭什么我们都得死,你们这些个常年受我们四大家族恩惠的人还可以活着?我不服,我要把你们都杀了陪葬!”

    疯了,又疯一个。

    季窈抓起长刀冲上前去,一刀划在周力群手背,疼得他即刻撤手,转身准备逃跑的瞬间,被季窈挥刀砍中后背,接着又挨了她一脚,整个人面朝下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少女踩在他背上狠狠用力,表情带着蔑视。

    “这个村的悲剧跟你这个村长关系最大,还有你的儿子,要不是他当年对苏二妹用了强,哪里有现在这些事,你也用不着死。所以你的死是咎由自取,听明白了吗?”

    原本已经倒在严煜怀里静待死亡的苏亦蓉听见少女这话,眼中又稍稍有了聚焦。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她虽然一身脏污,血渍、泥土和灰尘覆了满身,却丝毫掩盖不止她春日艳阳般地光芒。少女趾高气昂地将男人踩在脚下,看见的人却只会在心里默默地欣赏她、羡慕她。

    要是能重活一世,她也想成为这样如阳光般明媚的春花,而不是只有躲在黑暗里才会觉得安心的老鼠。

    “季娘子……”

    听见苏亦蓉声音,季窈想了想,知道她还是决定用最初的称呼回自己。

    周力群感觉到踩着自己的那只脚挪开,刚准备起身,却被季窈伸手一个手刀直接砍在后颈窝上,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然后她走回严煜身边,蹲下身轻轻抓住苏亦蓉的手。她的脉搏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季娘子……”

    “我在的。”

    苏亦蓉又咳嗽几声,努力抬头看向季窈,眼神已经变得平静。

    “这次麻烦你和严大人,害得你们为我大哥辛苦了一整晚……我知道我家农田正对着的那座山里就有回心草,数量不多,你们若是前去采摘,定要避开众人……我不想连累你们……”

    忍不住将她略显冰凉的手握紧,季窈难掩心中悲痛,唇瓣抿成一线,“你放心,我和严大人都没事……”

    苏亦蓉看上去已经不像是能听得进去别人讲话的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弥留之际,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将季窈的手抓住,仿佛要她认真听自己说话。季窈被她这股莫名的力气惊住,抬头看向她时,发现她也从严煜怀里努力抬起头,吃力说道,“当初季娘子把我们这些女眷带到侧屋单独搜身那时,我就知晓你有一副慈悲心肠……所以我也将我生命中最后一点慈悲留在了那里……我知道我若带着它,就没有办法完成为哥哥的复仇……”

    季窈看她说话已经非常吃力,心疼地快要落泪,“快别这么说……”

    话音刚落,那只攥紧自己的手已经松开,一片落叶似的垂落在季窈膝上。眼前容貌秀丽的女娘花期已尽,睁眼睛跟着她哥哥去了-

    卯时六刻,整个黄金下村仿佛回到昨天季窈和严煜刚进村时的景象。

    炊烟袅袅,日上竿头。

    可此刻灵堂里停放十八具尸体,三大家族剩余的人也都认命,开始准备起自己的后事来。季窈看着木绛忙前忙后,自己只单独回马车附近一趟,看见金哥一身枯草树叶,估摸着应该是出去觅食回来,在笼子里睡得正香,又独自走回祠堂,坐在天井里发呆。

    余光扫过灵堂四周,她昨夜替在场女眷们搜身的小屋此刻刚好正对着她。脑海中苏亦蓉死前最后一番话涌上心头,她突然明白过来,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小屋门口推门进去。

    严煜在一家饲养信鸽的村民家中写好书信,将信绑在信鸽腿上放飞之后回到祠堂,四寻季窈不到,听着响声进了小屋。

    “你在找什么?”

    季窈翻完柜子翻床榻,此刻又习惯性爬到床底下去,弄得灰头土脸。

    “找苏二妹留下的东西。”

    “她还留下了东西?是何物?”

    在床底没找到,季窈从床底下钻出来,拍拍手上灰尘,站在屋子正中间左右看。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她藏在这屋子里,能解雪松子毒的解药。”

    这话勾起严煜的兴趣,也开始帮着她一起找。

    季窈闭上眼,认真回想搜身时苏亦蓉所占的位置,走到床榻边看见扶手上有半个脚印,唤来严煜,扶着他的肩膀踩上去,从衣柜顶上找到一个青色瓷瓶。

    两人眼神交换,面上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这下他们有救了!”

    季窈笑眯眯地摇晃两下瓶子,打开木塞把里面的丸药倒出来,却在看清手上丸药个数的时候,笑容再次凝固。

    严煜清楚地看到,少女手上躺着的,只有四颗解药。

    第140章 共处一室 “怕冷,你们夫妻俩抱紧点就……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从火山口里找到碧血石制成解药,木绛把四颗血红色的丸药置于掌心,于阳光下细看。

    “没想到苏家二妹真的有解药,看来她对这个村子的人尚存一丝不忍。”

    季窈心系那些即将毒发的村民,没空听他念叨。

    “可是就四颗丸药,如何能就三大家族里这么多人?木绛大夫你看看,是否有可能把这些丸药掰成两半,或者溶于水中喂大家服下?”

    木绛知道她一片好心,行医救人,却不能说谎。

    “自然不行。制药之人想必就是按照一人一丸的量来做的,若是强行散开,怕是谁都救不了。”

    看着木绛手里四颗本就只有红豆大小的丸药,其实季窈原本也能猜到三分。她默默收回解药,转过身去看严煜。

    严煜忙了一整晚,此刻刚在木绛这里吃了点粥食和馕饼裹腹,对上季窈迟疑的眸子,面色平静。

    “夫人不妨往好处想,这是天意,要三大家族至少留四个后人。要如何选,都只看你。只一件,你千万注意,不要让你选择以外的人知道,否则你反而从恩人变成了罪人。”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同安心赴死容易,知道有了生机反而多生事端。季窈抱着药瓶宛若烫手山芋,但再犹豫下去,怕是谁也救不了。

    回想起苏亦蓉毒发时,三大家族里那些绝望的面孔,她最终有了决定。

    “我想起来了,人堆里有三个孩子。”

    这想法与严煜不谋而合。他起身走过来,在季窈身边坐下。

    “那还有一个,你准备如何抉择。”

    一事想通,事事顺遂。她把瓶子揣进怀里,拉着严煜往外走。

    “自然还要给三个孩子留下一个娘亲。”

    两人依次去到周、高、刘三家有孩子的院子,其中周家又已经有四个人毒发身亡,一名妇人抱着孩子呆若木鸡地坐在门口,脸上泪痕干了又添。

    屠村案结束后,整个村人都知道严煜和季窈的身份特殊,对二人恭敬有加。季窈走过去示意妇人把孩子给她,说是要替她祈福,祈求山神可以显灵,饶恕这孩子一命。

    严煜看着她装模作样,嘴里念念有词却不过都是胡说八道,最后从怀里掏出两颗红枣,对着妇人说道,“这是我往日供奉山神留下的红枣,吃下之后或许会有一丝生机,你与你的孩子快快服下罢。”

    同样的戏码,在高家和刘家也上演一遍。

    严煜知道她把夹有解药的三颗红枣喂给孩童,却不知道这第四颗解药,被她夹在哪一位娘亲的红枣里。

    “三个娘亲里,你选的谁?”

    季窈掏出怀中瓷瓶,将最后一颗解药倒出来,“还没给出去呢,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该选谁了。”

    方才三个妇人的反应历历在目,严煜眉眼温柔,笑起来若春风拂面。

    “是高家娘子吗?”

    他与季窈全程都在一起,自然也看出三位娘亲的不同。季窈躲到无人处,将这最后一颗解药塞进木绛给的清心解毒丸里,斜他一眼,愈发觉得两人之间有了默契。

    “你也觉得,她最合适吗?”

    同样是看着所谓“神女为自己的孩子祈福”,看着季窈把手里其中一颗红枣喂进孩子嘴里,周家娘子毫不犹豫地把剩下一颗吃下去。同样,刘家娘子和她夫君甚至为了这两颗红枣差点打起来。

    只有高家娘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孩子吃下第一颗红枣之后,问季窈能不能把第二颗也给孩子吃。

    “只要柳儿能活下来,为娘宁愿替她多死一次。”

    抛开生死抉择本身有多难不说,这三个孩子里,高家娘子怀中的柳儿甚至是个女孩。

    在这个传统而又远离尘世的村子里,重男轻女十分常见,高家娘子能如此对待她的女儿,季窈在一旁看得直抹眼泪。

    这红色药丸塞进黑色药丸里十分费劲,先要把黑黢黢如拇指大小的清心丸掰开,塞入红色解药之后再用力揉搓成型,严煜看她费一番劲,实在有趣。

    “怎么不用红枣了?”

    少女又斜他一眼,表情精明。

    “那小孩吃红枣可以‘囫囵吞枣’,吃不出里头有颗硬邦邦的解药,大人如何吃不出?要是让她知道了,以后指不定多少麻烦。所以干脆直接给一颗药,就水吞服,不准嚼,如此她必吃不出来其中的异样。”

    果然是她想得周到。

    看着高家娘子感恩戴德吃下去,为防止其他人起疑,季窈又把从木绛那里得来的十余粒清心解毒丸都发出去,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用处,好歹求个心安。

    严煜自始至终站在季窈身后,看着她真救人也好,假演戏也罢,少女眉飞色舞,灵动出尘,鲜活又明媚的身影倒映在他眼里,宛若花间飞舞的彩蝶。

    此行如果没有她,严煜实在想不出他这一趟会有多少痛苦和煎熬。

    回想到龙都就职后的诸多案子,有她陪伴在侧,似乎较往常都有了很大分别。

    季窈分发完丸药回过头,看见严煜正望着自己出神。

    “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脸,严煜被她唤回神,蓦然站直身体,左顾右盼有些不自然。

    “没、没有。回罢。”

    两人拖着装金哥的箱子回到茅草院子,将它交给木绛。兴许像金哥这样漂亮的黄金蟒极为少见,木绛看见它的一瞬间眼神放光,忙不迭接过来,放在桌上看了又看。

    “真好,真是好看极了。”

    一番检查下来,发现它应该是鳞片里的肌肤发生病变感染,木绛交代要留它两月,待治好之后再通知他们来接。

    如今天色已晚,加上外出通知县丞的马夫未归,季窈提出能否就在木绛家里借住一宿。

    “我这冬日漏风、夏日漏雨的破屋子,两位怕是住不下去,何不让村长家中住去?”

    想起周力群那张嘴脸,季窈忍不住翻白眼,“谁要住他家去,坏心肠的人,家里风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说,如今那周家想必都快成死人窝,还是木绛大夫你这里最好,我乐意同花花草草住在一处。”

    木绛听罢也点头,起身拿起一旁苕帚和簸箕,准备去打扫隔壁空屋。

    “也罢,看在你们夫妻二人真诚相待,全然不似那些个外来人谎话连篇,仗着见了些世面就一再诓骗我们这些村里人,我就去把隔壁空屋子收拾出来,留你们夫妻歇脚。”

    这番话他们二人可千万承受不起。严煜面露愧疚,尴尬咳嗽两声,季窈听出里头不对,伸长脖子往隔壁看去,“只有、一间屋子吗?”

    木绛故意看严煜一眼,眼里满是调侃,“怎么,你们夫妻二人这么小的年纪,还要分房住不成?”

    严煜听完咳嗽得更厉害了。

    “不是……这……其实……木绛大夫,有所不知,其实我……”

    “诶诶诶,”季窈冲出来打断他,转身朝木绛摆手,“没有的事,一间,就一间。辛苦你替我们收拾一下。”

    时值黄昏,火烧的天际线映照在严煜脸上,让人分不清少年郎脸上那抹红晕是天色还是其他。待木绛离开视线,他自觉难堪,低声向季窈说道,“你我本清清白白,如何共处一室?还是向木绛说明为好。”

    季窈全然不当回事,慢悠悠起身在屋子里找蜡烛。

    “说明什么?说你我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结交之人?再说,金哥还要放在他这里治疗数月,你我一定不能在他这里失了诚信才好。”

    她既如此说,严煜虽觉不妥,但也应承下来。心里默默想着,到时候在地上另设床铺,将就一夜也就过去。

    知道两人明日就要离开,村里幸存的普通村民们纷纷送来一点心意。一包包馒头、红薯、馕饼,还有几坛桂花酒。

    浓厚臻醇的酒香勾起季窈胃里馋虫,就这饭菜她和木绛喝了几碗,舒服得直叹气。

    谁成想晚上各自回屋,看见窄小的茅屋里,床上只放置了一床被褥。

    “这、这如何使得,我再找木绛大夫另要床被褥去。”

    想是孤身一人在家,平时也不常喝酒,木绛醉得连话都说不利落,红着脸朝他摆手,“就这一床被褥,再没有多的了,同你夫人将就一晚。若是嫌冷,夫妻俩抱紧点不就完事儿了?哈哈哈哈。”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能毁了人家女娘清誉。严煜万般苦恼走回屋,看见季窈已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严大人回了?赶紧上来躺着,我要吹蜡烛了。”

    他站在边上挪不动步,任寒风呼呼往他身上吹,“不妥、不妥,我在这竹椅上将就一晚也使得。”

    季窈喝了酒,没什么耐心之余力大如牛,下床拉着他一把摔到床上 ,叉着腰像个男人似的训话。

    “你说你哪里像个男人?那酒又香又醇,喝了身上暖乎乎的多舒服,你偏说什么‘出门在外不喝酒’。我现在困得像条死狗了你还在这里扭扭捏捏,难道我还能占你的便宜不成?睡觉睡觉。”

    季窈往床上爬,严煜就往床下落,“不用,我去那竹椅……阿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季窈蹙眉,伸手把他从来拉回来,恶狠狠道,“别再说你要去竹椅上睡了!寒天冻地的若是再染上风寒,明日如何启程上路?你再跑我要扒你衣服了。”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说完季窈彻底没了意识,抓着严煜的衣襟,靠在枕头上昏昏沉沉睡去。

    昏黄色烛光下,两人近到能看清少女唇边细小的绒毛,心里不知从何处升起一阵暖意。扫过那张娇憨又妩媚的睡颜,最后将目光落在女娘饱满又晶莹的唇瓣上。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严煜衣襟那,不曾松开。

    少年郎叹一口气,脱靴灭烛,在季窈身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