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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渠阳之火 我不像你,我太喜欢你了。……

    不过短短一日没见,倒像是隔上千年一般。

    严煜看着台阶上清丽柔美的女娘双眼布满血丝,眼皮还稍稍带着些浮肿,仿佛昨日她哭得花容噙泪模样还历历在目,表情悲戚,再一次开口呼唤道。

    “窈儿……”

    下楼的脚步停在当场,季窈看见严煜的第一反应是脑海中浮现林老夫人不停唾骂自己、羞辱自己的场景。

    “我不想看见你。”她心口微窒,松开台阶边的扶手,转身淡然吩咐道,“送客。”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被她的冷漠打败。

    严煜赶紧走上楼梯,欲伸手抓住季窈的衣摆,被先一步走到两人中间的杜仲阻止。

    “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说过,南风馆不欢迎你吗?”

    没工夫同杜仲纠缠,严煜侧身非要继续往上走,“窈儿你听我说……”

    “住口!”

    杜仲拦腰将人抱起,一松手径直把严煜从楼梯上扔了下去,季窈听见动静转身,就看见严煜从七、八级台阶的位置翻滚而下,最后捂着肋骨倒在大堂地上。

    “做什么你?”她一个飞身来到严煜身边,把人扶起来上下查看,抬头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杜仲。

    “他又不会武功,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

    她又在维护他。

    杜仲一口气憋在心里快要憋出病来,瞪圆了鼻孔直翻白眼,“死了才好。”

    她自顾自低头检查一遍,确认严煜没有摔着才放下心来,神色颇为无奈道,“你走罢。”

    “不走,”严煜摔得肋骨生疼,说起话来直吸气,“窈儿不原谅我,不理我,我不走。”

    “你……”

    两人正拉扯,赫连尘突然从二楼雅舍中走了出来。

    他双手双脚还被绑着,只能背着手从房里一蹦一跳着出来,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上往下看,重心不稳差点没掉下去。

    “什么窈儿、幺儿的,你谁啊?”

    严煜第一次看见赫连尘,不知道他就是季窈“死去”的夫君,抬起头来看他。

    赫连尘看季窈的手被他牢牢抓在心口,两人亲密模样完全不似普通掌柜与客人的关系。加上严煜那张脸实在俊秀,称得上翩翩公子,心里突然警钟大作。

    “不是,你到底谁啊你,快把脏水从她手上拿开……唔……捂我嘴干嘛……”

    他一蹦一跳,滑稽得不成样子。刚蹦哒两下被京墨捂住嘴从身后捞起,骂骂咧咧地消失在二楼走廊。

    严煜看看赫连尘又看看季窈,有些疑惑,“他是……”

    “他谁也不是……哎。”季窈心头烦闷,加上此刻大堂人多眼杂,叫人传出去终究不像话。

    她叹一口气,伸手扶他起来,“去里面说。”

    她都松口放严煜进门,杜仲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

    带严煜往二楼雅舍走的时候同杜仲擦肩,他站出来挡住严煜,季窈略为心虚地与他对视,撞进他冷漠无情的眼神里,仿佛在说“下次哭的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匆匆收回眼神,她不敢再看他,只有严煜和杜仲四目相对,两人表情都难看得不像样。

    严煜随后被季窈拉进了另一间雅舍。

    独处时分,眼前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

    少年郎下颌上的胡渣明显,眼下也沉淀着浓墨一般的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憔悴非常,显然也同她一样整夜无眠,让季窈的心被一双无形的小手揪起来。

    她愣愣地盯着面前人,一步步走近到他面前,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捧住严煜侧脸,低声问道,“又照顾林老夫人,一夜没睡吗?”

    她主动提到他祖母,乖巧懂事的模样让严煜心里原本就只剩下一张纸般薄脆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什么礼节、规矩,此刻都被抛之脑后,他伸手一把揽过女娘肩膀将人拥入怀中,弯腰将脸埋在她肩头,声音哽咽。

    “我好想你。”

    他心跳得厉害,隔着宽厚的胸膛稳稳落入季窈怀中,震得她心颤颤。她忽的也湿了眼眶,伸手用力回抱住他。

    同样的拥抱,同样的两个人,只是心境再回不到从前。

    季窈双眼迷蒙,被泪水氤氲遮掩的视线一如她和严煜看不到前路的未来,心头苦涩只有她自己知晓。

    两人沉默着相拥,不知过了多久,严煜才稍稍起身,从女娘肩头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她。

    “你受委屈了。”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季窈垂目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手从他身上松开,“的确委屈。且不论我失忆之前如何,这是我来龙都这一年多以来,受到最大的羞辱。”

    当着这么多自家伙记和严家下人扒一个女娘的衣服,哪里像是一位世家大族的老夫人能做得出来之事?

    严煜听她如此说,眼眶又红一分,衬得他面色更白,整个人玉砌粉琢,像一尊琉璃雕的娃娃。

    “我知你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只不过因为对方是我祖母,才害你如此伤心难过……我也知道是我害得你受了委屈,苦坐整夜想不出该如何解决,只是觉得,一定要来见一见你……”

    其实季窈自己也没有想好该如何解决。

    他的家人不接受自己,排斥程度估计就算她肯委曲求全,进严家为奴为婢,对方都不会要她踏进严家的门。难道真要等到林老夫人撒手人寰,季窈再换个身份骗过严府所有人,顶着谎言同严煜做一辈子夫妻?

    还是说让严煜放弃大好前程和家中族亲,与她私奔?

    不管委屈谁,她都不愿意。

    无处安放的情意,看上去已经走投无路。

    “或许,这就是天意。我们的关系止步于此,以后也许还能有再见面的时候。若是强求,只怕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严煜瞳孔震动,上前两步抓住季窈双臂,难以置信地开口道:“窈儿这话何意,你要同我分手?”

    “差不多罢,”她收拾好情绪再看向他,“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委屈我自己。”

    “不要,我不同意。”

    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严煜却没有了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反而觉得只要一松手,她就从自己怀中消失。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你且等等我,好不好?”

    “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以死相逼、诈死离开?还是送我去外头找神医换一张脸?”

    她越说这些,脑子反而越清醒,只是心忍不住揪痛,痛得她快要窒息。

    “你若舍弃你的前程和你的家族,就成了他人眼中不忠不孝之人,我想那大概也会是你终身遗憾。就算你肯为我如此做,我也断不会接受,你将我的幸福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说到这她已经哽咽。

    “儿女私情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美景,你我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更高的作为,不是吗?”

    “你怎么能这样清醒?我做不到!我应该比你喜欢我的情意多出许多许多,所以我做不到!我的生命里必须有你!”

    季窈被他按在怀中,气力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融入自己血肉一般。她不想再为这件事掉哪怕一滴眼泪,咽了咽口水伸手推他。

    “放开我……”

    “我不。”

    “马上开店了,你不也要回衙门里去吗?”

    “任他们去罢,我自认现在没有精力去操心你以外任何事情。”

    他怀里仍旧是淡淡的书墨线香,让季窈生出几分不舍。

    停留在此刻也不错,她只当还在做梦。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两人耳边传来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这时二楼走廊传来一阵高低不一的脚步声,接着三七怯懦的声音又一次传进季窈耳朵。

    “掌、掌柜,李捕头说是有要事求见你和严大人。”

    严煜的声音闷闷的:“让他等着。”

    “可、可李捕头说是渠阳那边来的消息……”

    “什么?”

    她从严煜怀中挣脱出来准备去开门,被少年郎拉住胳膊,“渠阳怎么了?”

    “我的朋友前不久刚去了渠阳。”

    三人登登登下到大堂,追问之下,李捕头方说道,“是渠阳县丞派人送来消息,说前日夜里城中一栋宅院突发大火,屋主母女被活活烧死。官兵在现场将一名疑犯抓捕归案,审问之下他只一味喊冤,说自己是被人抓到此处来的。他的同伙翌日晚上夜闯大牢救人被围捕,打成重伤。还是那疑犯吵嚷着,说自己认识龙都知府严煜,求县丞饶他同伴不死,县丞才派人来送的信。”

    南风馆众人听完,一心颗已经悬了起来。季窈在心里默念不知多少遍“千万不要是他们”,开口问道,“你既为了这个消息专门来我这里一趟,难道……”

    李捕头为难点头。

    “据县丞给的消息,疑犯名叫商陆,他那名被打得半死的同伙,名叫蝉衣。”

    “怎么能这样!?”楚绪和三七一听眼泪都快下来,抓着李捕头追问蝉衣的伤势。杜仲听罢也放下手中茶杯,起身与大家站到一起。

    季窈双手抠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肉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明白了,我这就启程前往渠阳,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救出来。”

    “我同你一起。”

    “不必了。”杜仲再一次拦在严煜和季窈中间,眼神漠然,“商陆和蝉衣是南风馆的人,自然有我们去救,严大人你这个龙都的知府,管不了渠阳的案子,远水救不了近火,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与南风馆众人站在一次,此刻他又生出一种自己只是个外人的感觉。少年郎敛神眨眼,声线仍是温吞,“那我写一封书信交与你带去渠阳,县丞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或将此案的审理日期延后。”

    季窈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转身朝他递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严煜知道自己即将有一段时日见不到她,心里空捞捞的感觉刺激得他浑身僵直。他忍不住越过杜仲抓住季窈衣袖,逼迫她停下脚步,声音低沉,缓缓说来,“我会派人时刻关注这件案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开不了口,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露了怯,只恋恋不舍地推开衣袖上那只手,随后转身离开。

    渠阳离龙都不远,加上入夏日暖,不需要带多少衣服,季窈坐在床上收拾行李,听门外有人敲门。

    京墨收拾好了行李,但季窈知道,他收拾行李是为了回京。

    “掌柜,你同杜仲此去渠阳,赫连尘恐无人看管,所以就由我带回京城先关押起来。我向你保证,在他们一家人的罪行证据确凿之前,我会让他活着。”

    “不行,他跟我走,我带着他一起去渠阳救人。”

    “掌柜……”

    季窈双手用力将包袱捆上,拍了拍将之压扁,语气笃定,不容商量:“京城不是你可以作主的地方,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也没办法责怪于你。倒不如还按之前的来办,你也不用为难。”

    “你倒对他留有情面。”

    她斜他一眼,起身把门打开:“他不像你和杜仲那样聪明,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对了。”

    她突然抬头,略带深意地看向京墨。

    “南星是因为看见妹妹被他们的爹亲手杀死在眼前才能看见游灵,而杜仲则是因亲眼目睹自己娘亲的死,你是为何?”

    听见这个问题,京墨眼中微光骤然消失,整个人突然变得苍老而悲戚起来。他双手垂在身侧,声线喑哑道。

    “有人曾当着我的面,杀害了我的老师。”

    “谁?”

    “我爹。”

    【卷八·隐秘焰火】

    第182章 逃生无门 “掌柜你不要我了吗?”

    相比龙都大牢宽敞明亮,渠阳一小小县城,衙门内属大牢就阴暗狭窄许多。

    季窈带着杜仲和赫连尘,在牢头带领下一路往最里面一间监牢而来的时候,不时有老鼠从脚边钻来钻去,吓得赫连尘直往季窈身边缩。

    “哎哟,这都是什么鬼地方。”

    杜仲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单独和季窈出一次远门,没想到她非得带着这个拖油瓶。

    所以他此刻一点好脸色也没有,拉着赫连尘往自己身后挪。

    “再不规矩,把你手脚重新捆上锁在客栈里。”

    “不对啊,陌生人不知情,馆里其他人不能知道太多也就罢了,杜仲你拉我做甚?我自己的夫人我还不能走近些了?”

    赫连尘说得顺嘴,正得意洋洋的样子,下一刻径直撞在杜仲石墙一样的背上。杜仲黑着脸转过身来,一字一顿道,“再说一次,她、不、是、你、夫、人。”

    “怎么不是了……”

    “有完没完。”季窈一个眼神递过来,两个人都闭了嘴。

    牢头带着三人一路往里走,路过一些看上去还沾着血的机关时,若有所指道,“这些机关,防的就是来劫狱之人。任凭他多高的武功,上百支利箭同时射出来的时候也是躲不开的。”

    看来蝉衣就是被这机关所伤,否则以他的功夫,又怎会劫狱失败。

    四人走到最里面一间点着油灯的监牢,牢头打开锁链放他们进去。

    “县丞大人吩咐了,暂时不会对这两个人用刑。那个姓蝉的小子也送到附近医馆里,在衙差看管之下接受大夫治疗,听说已经醒了。你们何时想去看他,在门口找一个姓白的捕快带你们去就是。”

    “谢谢牢头大哥。”

    商陆躺在潮湿发霉的稻草堆上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声醒来,看清季窈和杜仲的身影激动到差点落泪。

    “掌柜!”

    “商陆。”她接住商陆递来的手,好像在握着一块冰,“你还好吗?前几日的那起纵火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牢头递来两支蜡烛和四张圆凳,商陆湿漉漉的屁股终于挨着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始说起他和蝉衣这些时日的遭遇。

    三年前落雁谷中,雪云师父和其夫人华娘子所创建的门派“朝央”,所有房舍宅院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雪云师父和华娘子也葬身火海之事,在不大的渠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知道朝央派专门收留孤儿为徒,火灾之后其门派徒众群龙无首,没过几天就做鸟兽散,而其中雪云最为看重的大弟子江令舟因冲入火场救人未果,反被熏坏嗓子,昏倒在火场之中,之后便再没有了此人的消息。

    无人知晓,江令舟那时被赫连尘救起,不但与了他银钱安葬雪云夫妻,更给了他一个新名字“蝉衣”作为南风馆的小倌之一,从此隐姓埋名,远离渠阳。

    “原来蝉衣姓江。”

    商陆一身囚服,肩头披着杜仲干爽的外衫,怅然若失点了点头,“他说他三岁时双亲去世,是雪云师父收留他,并教他武功。”

    这次蝉衣带着商陆回来,一进渠阳便直奔岑府,向老管家打听有关当年岑老爷寿宴上,防火点燃雪云师父夫妻二人衣袍的孩童。

    “可惜我们问遍了岑府上下及附近百姓近五里范围内所有人家,都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火灾前几日,我们帮忙请老管家尽力回忆,将那孩童的模样大致画了出来,在渠阳城中四处走访摸排,也都没有人能将这人认出来。”

    说话间,牢头抱着商陆之前穿的衣服走进来递还给他,他在里头掏出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画纸,展开来一个看上去尖嘴猴腮,皮骨皆消瘦不已的十七、八岁孩童形象跃然纸上。

    “这是根据老管家三年前对那孩子的描述画出来的,估计与他现在的模样也不尽相同罢,否则又怎么会没人认出来呢?”

    季窈把画接过来收好,又问起这一次的纵火案来。

    “怎会如此巧合,那户人家起火时你恰好就在附近,还被当作嫌犯抓了起来?”

    商陆平时就是一副比女娘还要娇养三分的性子,此刻提起这件事更是几欲落泪,抓起杜仲的外袍点去眼角泪水,慢慢回忆道。

    “说起这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与蝉衣兵分两路,各自在南边和北边的胡同里拿着画像四处找人问询。后来我先一步回到客栈,见蝉衣尚未归,就打算先小憩片刻,等他回来再用晚膳。刚睡下客栈伙计就来敲门,说有位郎君在他那里留下口信,要我赶紧去银蛇巷胡同里与他汇合,说是有急事找我。

    我心想在这渠阳城中,认识我的只有蝉衣,所以就赶紧赶到银蛇巷胡同。谁知我打听到这姓杜的人家住哪一户,刚走到人家家门口尚未来得及敲门,后颈突然被人敲了一棍,我两眼一黑就昏过去了。

    后来浓烟钻进鼻腔,把我呛得不行我这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面前正对着一栋不大的民舍,窜天的大火正滚滚燃烧着,里头传来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还没搞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赶来灭火的潜火兵重新按回地上,连夜就给送进这里关起来了。”

    “能确定当时,是蝉衣叫客栈伙计给你留的口信吗?”

    商陆摇头,“从事发到现在,我不曾出过牢门,如何去问呢?对了。”

    他抬头看一圈,疑惑起来,“蝉衣怎么没同你们一起来?”

    看来他还不知道蝉衣劫狱未遂的事。

    商陆受人陷害,吃尽苦头,季窈不想他在因为蝉衣的事内疚,所以拍拍他的手道,“他被一点事情绊住了。”

    “可是忙着在外头替我伸冤?也千万要小心,别像我一样被人陷害才好。”

    看杜仲的眼神,他明显也了解季窈的意图,正打算再说点什么遮掩过去,赫连尘大大咧咧,一拍大腿开了口,“哪儿能啊?他这会儿还在医馆里躺着,且受罪呢!”

    “什么?!”商陆从圆凳上站起来,肩头衣服滑落到地上,“蝉衣他怎么会在医馆呢?”

    现在回想起来,季窈真的觉得赫连尘如今也像从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没脑子。她瞪他一眼,起身朝商陆解释道,“他前几日劫狱未遂,被机关伤了……不过现在已经没大碍了,我们看完你就会去医馆看他,你别担心。”

    “即便口信是蝉衣所传,在银蛇巷里把你打晕的人也一定不会是蝉衣。这人将你放在火灾现场,势必就是要让你背负纵火杀人的罪名。”

    季窈认同点头,看向杜仲说道,“那这个人也就是杜家纵火杀人案真正的凶手。他选中商陆,到底是蓄谋还是偶然?”

    “皆有可能。”杜仲眼中映照出油灯里幽微的火光,边思考边说道,“若是蓄谋,多半是商陆这几日不知在何时何地将凶手得罪,他便趁你落单之时假传口信将你骗至杜家宅院附近,将你打晕,成功将罪名嫁祸于你;若为偶然,那蝉衣将你喊过去,可能只是为其他原因,不过正好这户人家被凶手盯上,欲杀人放火,他便将正好出现在附近的你打晕,将罪名嫁祸给你,一石二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将商陆打晕之人,和纵火杀人之人,一定是同一个人。”

    说到这他站起来,两道剑眉蹙起,眼中浮现担忧的神色。

    “若是前者,那这个凶手尚可以从这些时日你们在渠阳城中接触过,甚至不小心得罪过的人之中找到;但若是后者,恐怕这个人就很难找了,因为你不过是他随手在附近乱抓的一个替死鬼。”

    这方面商陆倒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能得罪谁?我一个卖笑为生的小倌,到哪儿都是笑脸迎人。若是问到人家觉得厌烦,我甚至还会掏出些散碎银子赔给人家,绝对不曾与谁红过脸、吵过架。”

    那可就不好办了。

    “烧死的杜家娘子和她孩子你认识吗?”

    “之前衙差拿着画像来给我的时候我就说了,根本就没有见过,更惶谈认识。”他哭丧着脸,满脑子浆糊似的,“真是不知道招惹到了哪路神仙,非要置我于死地……”

    看季窈和杜仲都站了起来,赫连尘也跟着站起来。商陆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个陌生的面孔,蹙眉凝他道,“你是何人?为何能跟着掌柜和杜郎君进大牢来看我?”

    “我是……”

    原本“赫连尘”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他侧眸看季窈和杜仲脸色凝重,想起他们之前约好的事,又只能把这三个字咽回肚子里,悻悻然说道,“我是南风馆新来的跑堂小、小陈。”

    “跑堂?!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要你这个跑堂做甚?”泪水包在眼眶里,商陆看向季窈的眼神可怜极了,“掌柜你不要我了吗?”

    季窈简直想抽他的嘴巴子:“他就只是临时做几天,手脚不快、眼神不好,长得也不如你好看,哪里能比得上你?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救你们脱罪。”

    从大牢出来,牢头身边的捕快递来一份卷宗。

    “这是方才你们向县丞大人开口要的卷宗,大人吩咐这东西你们不能带出去,且在此处看完就搁下罢。”

    季窈等人在进入大牢与商陆碰面之前,先去到渠阳县丞张大人那里拜会,同时递交了京墨和严煜的拜帖,是以他们才能在这渠阳官府里出入自如。

    据官差在灭火之后所做调查,银蛇巷杜家起火事件在傍晚约莫酉时前后。杜家家主是个镖头,这段时日随货物入京,恰好不在家中,家中只有孙夫人和他们六岁的孩子。

    邻舍蔡婶在起火之前看到孙夫人领着孩子从他家门口过,询问之下得知母女二人那日是去到城中集市置办一些衣裳、笔墨纸砚,好在入秋之后送孩子到附近女夫子创办的义学学堂里学认字和古琴。

    酉时左右火从杜家正屋中烧起来,将当时在屋内的孙夫人和她女儿活活烧死。潜火兵将火扑灭之后查看现场,初步估计是房中有木柴或者木炭的燃烧引燃房内竹帘、纱帐等易燃物引发此次大火,因房中发现多个起火点,所以才判断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而非走水,孙夫人和女童的尸体鼻腔和肺部已经被烟熏得漆黑,判断是在里面挣扎许久。与其说她们是被活活烧死,不如说他们是被浓烟呛晕过去之后才死在火场之中。

    商陆被发现的地点刚好在正屋门口,潜火兵和附近邻舍带头闯进来的时候他刚苏醒过来,手边放着火折子和一些用以引燃柴火的木炭,这些东西也同样在房内找到。原本他极力否认,县丞也认为他既然放了火,自然就没有必要守在门口等官差来抓他才对。

    可是在商陆昏倒的地方还掉落了一根屋檐下的木横梁,判断他有可能是在纵火的时候不小心被掉落的横梁砸中才致昏倒,没能及时逃脱,加上在对他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确实有被钝器砸伤的痕迹,所以才执意将他看作嫌犯关押起来。

    季窈嫌这份卷宗远远不够细致。

    “左右邻舍就没有在那个时间段内,看见杜家附近出现过其他可疑之人走过吗?”

    “没有。渠阳城不大,相邻的巷道、胡同里这些人大多都认识,他们都没有发现那天有什么可疑之人在杜家附近出没。”

    杜仲进一步分析道,“能躲过众人耳目,要么是武功极高之人,要么原本就是经常在这附近走动之人,你们可有从与杜家人相识或者结仇之人里排查出何线索?”

    姓白的捕快摇头,“他们家中亲眷都远在其他县城,夫妻俩平日待人和善,据调查并未与其他人结仇。”

    “既然不是寻仇,难道是随机放火?”

    杜仲立刻否认了赫连尘的想法:“不可能,凶手既然能选中商陆做替死鬼,那便是有预谋的一次纵火。或许连杜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在何时招惹到了凶手不快,才会引火烧身罢。”

    季窈默默将卷宗里一些重要的线索记在脑海,折叠收好递还给捕快。

    “我们先去看看蝉衣,兴许他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县衙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馆后舍里,两名捕快正守在门口打瞌睡。季窈三人亮明身份进去,就看见蝉衣胸膛缠满白布躺在床上,隐隐有血渍从胸口渗出。他的一只手被铁链锁在床头,另一只手的手边放着笔墨纸砚,看上去像是为了与衙差沟通才给他准备的。

    少年听见动静抬头,看见季窈的一刹那,眼眶瞬间湿润。季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他一番后,他主动将手抽出来在纸上写字。

    【商陆还好吗?】

    他胸口看上去不止一处箭伤,猜测应该是那个机关将利剑刺入他胸口。伤成这样,他还只知道记挂同伴的死活。

    “他没事,只是关在牢里不得自由。倒是你,以后再要出事切不可莽撞,先差人送心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同你一起解决才是,商陆也是我们的朋友。”

    他眼中暗淡无光,撑着手肘写字有些吃力。

    【商陆含冤入狱皆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当年我师父师娘死于大火,如今商陆被冤也是因为纵火,这绝非偶然。】

    这一点其实季窈一早就想到了。她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后安慰他道,“两起纵火案相差三年有余,其中的关联要查起来绝非易事。但我答应你,一定会调查的水落石出。你现下最重要是养好伤病,等我们给你、给商陆、给死去的每一个无辜之人一个交代。”

    说到这她停顿下来,抬头与杜仲交换一个不安的眼神,随即又转过头来小心翼翼道,“既然两件案子都要查,那我们少不得还要再将当年你师父师娘的案件细节和来龙去脉都了解清楚。我知晓这是你心头难以磨灭的一块疤,但为了查案,我也只好让你将这两件案子都再细说一遍给我们听。”

    面色苍白的少年紧握毛笔,力气之大,连带笔尖都在微微颤抖。他沉重点头,将自己最不愿意回首的那一晚所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地写在纸上。

    三年前岑老爷寿宴那日,他在岑府和许多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玩得乐不思蜀,寿宴结束之后,管家的儿子说他在落雁谷外面发现一处山洞,想叫上他们前去探险。蝉衣那时年少,玩心正浓,便在其他人都各自回房准备休息之后才带着几个师弟偷偷跑出来,直到在雁荡山上看见谷里窜天的火光这才知道门派走水。

    他回到门派时其他师弟、师叔已经从房中跑出来,但只没瞧见师父和师娘。他不顾众人阻拦想冲进去救人,饶着屋子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可以进入的入口。雪云师父夫妻居住的房舍一面背山,左右两侧窗户和正中大门都燃起熊熊大火,不断有烧着的木块和布帘掉落。他最后选择左侧的窗户跳进去想救人,奈何进去之后根本看不清师父和师娘在哪里。他在里面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自觉头晕目眩倒了下去,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听过到门外有人喊“潜火兵”来了,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师弟的房间里。

    因为落雁谷远在渠阳城外,望火楼和军巡铺得到消息赶来之时为时已晚,起火的房舍被烧得只剩个空架子,里头雪云和华夫人的尸体也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至于杜家的火灾,他既没有见过杜家母女,也从未去过银蛇巷,直到他回到客栈没找着商陆,听客栈跑堂的说有人唤他去了银蛇巷,他跟着摸索过去才知道商陆出事。

    赫连尘很早就知道发生在蝉衣身上的事,听完疑惑不解道,“不对啊,要说这杜家母女逃不出来,情有可原。你师父和师娘武功高强,按道理来说在江湖上行走之人警惕性也高,又怎么会同杜家母女一样任大火烧死呢?”

    蝉衣听他声音觉得耳熟,看脸又是头一次见,以为他不过是陪季窈二人来办案的渠阳衙差,叹一口气提笔写道。

    【师父那晚喝了不少酒,师娘扶他回去之后一直在房中照顾他,无暇顾及我们。否则,我也不会找到机会偷溜出来。如今看来,这件事我也难辞其咎。我的屋子就挨着他们,若是我当时留没有贪玩跑出去,一定可以及时发现起火,将他们从里面救出来。】

    写到最后几个字,少年灼热的眼泪已经随墨点一同滴落在纸上,将字迹晕开。季窈抢过他手中毛笔搁在一边,按着他的肩膀躺回床上,柔声安慰他。

    “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休要将那纵火之人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她转身,眼神骤然亮起,“我有一个想法急需证实,但是需要去一个地方。”

    杜仲立刻起身附和,“何处?”

    “杜家火灾现场。”

    第183章 连环纵火 “他在进步。”

    青砖白墙的银蛇巷中,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板路两侧每走十余步就有一户人家。住在此处的人大多同杜家夫妻一般,虽算不上富贵,倒也不用为每日的三餐之用发愁。

    若不是那道被烟熏黑的大门里里外外泛着刺鼻的臭气,路过之人不会知道这里已经被通天的大火肆虐,到如今只剩院落里,一株尚未长成的矮杉树树叶没有被烟熏黑,透着点点绿意。

    昨晚见过那位姓白的捕快原来是衙门的捕头,此刻带着季窈三人推门走进来,几人身后还有两名在军巡铺和望火楼值守的潜火兵。

    “呐,左边那间烧成黑炭的屋子就是起火的房间。”

    季窈转过身去,面前两名潜火兵头缠红色布巾,身着统一制式的棕灰色短衫劲装。左边这位看上去年岁稍稍偏大,约莫三十前后,捕快戏称他一声“救火王”,估摸着是姓王的潜火兵队长;右边这位看着愣头愣脑,胡子都没长出来,怎么看怎么像是新兵。

    “还要请潜火兵兄弟把起火点指给我们一看。”

    老兵一拍新兵肩膀,把他推到面前来,“阿飞,你带他们进去。”

    “啊、好。”

    三人跟着名唤阿飞的潜火兵进到被烧毁的屋内,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杜仲环视四周,先一步在房门旁边的窗口停下,指着已经完全碳化的窗几说道,“这里是其中之一罢。”

    “对,”阿飞凑上来,看完点头,“这里的确是起火点之一,郎君好眼力。”

    “此处烧得最为严重,且四周被烧过的东西,灰尘痕迹围绕这扇窗户呈发散状,可见当时火焰也是从窗户这边开始一点点烧过去的。”

    “郎君好聪明。”

    遵循同样的道理,几人很快确定大门和转角靠近院落围墙处的窗户也是起火点之一,靠近这两处地点的物品全部都被烧成了焦炭。之前在卷宗记档里所写房中放有木炭和堆放柴火的地方烧毁程度反而没那么严重,柴堆最里面的几根干柴表面甚至还没有染上烟尘。

    她伸手从窗上被烧成黑炭的木条上划过,看着自己手上泛光的渍迹,有了发现。

    “这是油?”

    杜仲抓起她的手,凑近到指尖上细嗅一阵,目光笃定,“没错。”

    看来凶手不但用木炭和木柴放火,还用了油。

    这是有多恨房中这对母女?

    “啊呀。”她专心在窗框上找线索,没注意到脚下异物,踩到顽石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倒。

    杜仲和赫连尘见状都赶紧扑过来救她。

    杜仲眼疾手快,一个箭步登在墙面上飞扑过来,轻轻松松将季窈接入怀中。

    可怜赫连尘不会武功,没能英雄救美不说,自己反倒高举着双手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浑身沾满燃烧过后的黑尘与碎屑,一件白衣服染成黑色,神色狼狈地看着自己媳妇儿被杜仲抱在怀里。

    “没事罢。”

    他关切的眼神带着些许灼热,盯得季窈不自在,“嗯。”

    杜仲却丝毫没觉着有何不妥,看她裙摆沾染上黢黑的灰烬,又掏出手帕、蹲下身,替她细细擦拭起衣角来,“沾了油就不好洗了,待会儿回去换下来,交客栈老板娘,找浣洗娘子洗去。”

    此举颇有些亲密,更何况面前除了赫连尘,还有白捕头和阿飞。

    摔成黑炭的某人气鼓鼓起身,看见他俩如此情状心中再次警铃大作,忙上前一把拉过季窈走开两步,酸唧唧说道,“干啥让他给你擦,这不还有我呢吗……”

    季窈白嫩干净的左手被赫连尘抹上厚厚一层黑灰,气得她在他肩膀上直蹭,“去死罢你,脏死了,弄成何模样都不会让你帮我擦的……不对,应该叫你再去死一次。”

    “窈窈……”

    “叫掌柜。”杜仲语气生硬阴森。

    见赫连尘不接茬,他立刻转头看向身边捕快,一本正经说道,“捕头大哥,忘了跟你介绍,这位便是从京城远道而来,大名鼎鼎的前……”

    “诶别别别,”赫连尘疯了似的摆手,生怕他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一张脸因为憋气的缘故涨成猪肝色,“我就一个打工为生的无名小卒,不值一提。是吧,掌柜?”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杜仲仍是翻白眼,“呵。”

    没工夫看两个大男人吵架,季窈站在那扇靠近院落围墙的窗边沉思,开口问阿飞道,“阿飞,你们那日是如何发现这里着火的?”

    “自然是从望火楼看到的。”

    神域每座城池于百姓居住密集区域都会设置望火楼,高约五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有潜火兵值守。

    “那你们当时发现浓烟的兄弟,可有看到烟是从哪里飘出来的?门还是窗户?”

    “都有。”被白捕头戏称“救火王”的那位潜火兵走进来说道,“我是负责这一带望火楼和军巡铺的兵长,当时望火楼上的人说的看到有烟从……”

    他看向季窈身后那扇窗户,一拍巴掌肯定道,“就是你身后这扇窗户。他说有烟贴着墙边散出来,我立刻安排军巡铺里值守的五名潜火兵赶去灭火,阿飞当时也在场,差点被火把眼睛燎了,还是年轻没经验啊。”

    “那就对了!”季窈带着众人走出来,向救火王和阿飞道谢之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这才放心的转过身来,冲面前三个男人说道,“这起火现场和三年前雪云师父夫妻二人被烧死一案的现场,情况极其相似,起火点都在窗户和大门,这说明放火的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房中人活着逃出去,才会选择在所有可能逃生的出入口点火。”

    白捕头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蹙眉回忆起来。

    “昨夜陪你们到医馆看望过那位姓蝉的小郎君,听他讲述三年前那场火灾之后,我今日出门之前也到主簿那里找他要来了当年这场火灾的记档,里面并没有说,有在火灾现场发现灯油啊。”

    杜仲目光远眺,看着头顶刺眼的日光淡淡说道,“那次纵火,不过是因为雪云师父二人醉酒导致他们逃脱失败。凶手之所以能得手,要仗着大部分运气在……而这一次放火之人,除在门窗处点火之外,还带了木炭、柴火和灯油。这只能说明,凶手的作案手法更加谨慎,他进步了。”

    赫连尘不知道杜仲怎么突然开始夸赞起凶手来,“你的意思是……”

    “这两次放火的幕后元凶是同一个人。”

    指尖再次从窗框划过,季窈伸手将几乎被烧得只剩空架子的两扇窗户从门外合上,目光下移,突然“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方向,杜仲瞧见两扇窗户并拢处有一道约三指宽的黑线,黑线以下的木头颜色正常,以上则是被火烧得漆黑,像是那个地方之前放着什么,如今被火烧过后不见了,只剩下当时这件物品隔着窗框被烧黑的痕迹。

    “像是放过什么东西。”

    季窈猫腰在地上搜寻一阵,瞧见不远处杉树下扔着一把铁锄,拿过来卡在两扇窗户中间,正好将那道缝隙完美填合,惹赫连尘拍掌大喊道:“就是这个!纵火之人为了防止里面的人从窗户逃走,竟然还不惜从外面将两扇窗户卡死,其凶狠程度,令人发指、丧心病狂!”

    联想起蝉衣此行要找的那个孩童,季窈心里闪过一丝不忍,说话声音也低下来。

    “真的都是蝉衣要找的那个孩童做的吗?他如今至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怎的如此不择手段?”

    时隔三年有余,这样半大的少年如今却劣性不改,杀人如麻,想一想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杜仲看她模样,知道她又动了恻隐之心,伸手轻拍女娘肩头,以示安慰。

    “不管是谁,两件案子的案发时间相距三年,纵火之人的手段明显已经精进许多,在三年前落雁谷纵火案点燃门窗,致人死亡之外,加上如今封窗、堵门、泼油、扔碳,甚至还知道找替死鬼……他一点点在进步,这绝不是他第二次放火。”

    白捕头听到这里,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没想到这件案子竟然有可能牵出一个连环纵火犯,一边抬手擦汗一边点头应和,“我这就回衙门,将渠阳城这三年来所有未破的火灾案卷宗全部找出来。”-

    回到客栈,季窈刚进房间还没合上门,赫连尘就端着一碗酱猪蹄堵在门口,谄媚地递到季窈面前。

    “听说这是渠阳城里最好吃的一家酱猪肘,我且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快尝尝。”

    季窈揉着眉骨,接过来直接放在桌上,把人赶出门,“睡醒再说罢,你赶紧出去。”

    “可是觉得身上疲乏?我给你揉揉如何?”

    他讨好的意味明显,还没等季窈开口,身后一只大手先把男人抓回门口。

    杜仲出现在房门口,同时伸手把那碗酱猪肘端出去,“天气燥热,吃了冷油容易拉肚子,我让客栈另做新鲜热乎的来。”

    “要你多管闲事,酱猪肘只有这家的最好吃。”

    “她的事我都可以管,你赶紧出去。”

    “她身上疲乏,我还要给她揉揉呢。”

    “少他妈扯淡,赶紧出去。”

    “杜仲你……”

    “都给我滚!”

    “砰”的一声,季窈把两个人关在门外-

    这一觉,季窈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直到被敲门声吵醒。

    “季娘子,你在吗?”白捕头怀里抱着卷宗,指节轻叩她房门,“我在渠阳城三年内四十余起火灾案中,筛选出三起防火手法相同或者类似的案件,重新誊抄了一份带出来给你,你可有时间瞧瞧?”

    第184章 向死而生 “没名没份的人也敢碰她?”……

    第一起与杜家纵火案手法相似的案件发生在一年前:

    城中面圈胡同里一户屠夫家中失火,四十三岁的鳏夫沈岩深夜被人从门窗等四处出入口点火烧死在房内。据邻舍及共同经营肉摊,但因为娶亲已经搬出去住的儿子回忆,老沈平日里除了爱随时随地喝点小酒以外,为人随和,被害前那段时日一切如常,没有看见他同任何人起过争执。

    此案中,起火的门窗同样有被人从外面堵死的痕迹,事后也在屋内发现有多出来的木炭等助燃物,因为找不到嫌疑人一直处于悬而未破的状态。

    季窈听完感觉头大,“一个是死了夫人的独居屠夫,一个是女儿不过五、六岁的年轻娘子,两户人家互不相识,中间也没有能将两家人联系起来的人,年岁、行当、住址,这些都对不上,凶手因何原因会选择这两家人作案呢?”

    第二案则要再往前追溯半年:

    位于梨园巷巷口的碧澄书塾在中秋之夜突发大火,当时书塾中教书的古夫子正带着二十余名学生在书院里品茗赏月,学古人赏月作诗。火烧起来之后前院大门和左右小门处都先一步燃起熊熊大火,幸得后院狗洞尚未被波及,院中师生借狗洞逃出生天,仅有留在最后的古夫子被大火伤及腰部以下肌肤,如今坐在轮椅上,仍在修复一新的书塾里上课。

    赶去救火的潜火兵在几道逃生门上都发现了堵门的木棍,以及防止门被推开的和石块。

    但调查得知,书塾的创办人古夫子年近花甲,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先生,在左邻右舍及学生爹娘处都是有口皆碑。

    加上起火时书塾内所有学生都在其中,排除有学生或者是学生的爹娘因恨放火的原因,无法判断此次大火到底是冲谁而来,故一直搁置到今日。

    “又是一起没有任何嫌疑人的案子?”

    白捕头把后面一页详细调查翻出来放到众人面前。

    “也不算罢。当时衙门弟兄们经过走访调查,发现用来堵门的木棍和石块来自巷子外一家木匠铺子,此处后院紧连着护城河泥沙滩,两侧都紧挨着人家。一番问询下来,探听到木匠家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十一二岁的年纪,平日里仗势欺人、胡作非为了些,欺负过不少书塾的孩子,古夫子为此还上门找过这木匠一家,说是再不严加管教,就不能在进到碧澄书塾来念书云云。那木匠汪生财是出了名好面子的人,为此还气得病了一场。

    可起火当晚那对双胞兄弟二人也在书塾之中,木匠即便再心狠手辣,也没道理让自己亲生的骨肉也留在里头才对。

    我誊抄卷宗之时拿他的那份同其他几桩案子做过比对,并未发现他与其他几起案件中的死者在生活轨迹和人脉上任何交集。”

    至于这最后一桩,案发时间距离蝉衣师父师娘被杀一案仅两个月之隔。

    渠阳东城城郊外一姓林的车夫林渊,死那年三十有二,包含同年岁的夫人李卉卉与三个儿子在内,一家五口死于三年前的大火之中。因为这家人住的屋子多由木材、茅草一类搭盖而成,所以烧得程度也最为严重。夫妇俩被烧死在正屋,十七岁的大儿子林彬和十五岁的二儿子林威死在隔壁小一点的屋子,骨头都快烧化;最小的儿子林落所在的那间屋子几乎被烧成一片废墟,床榻的位置全部粘粘在一处,无数黑炭、碎屑堆积在内,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这场火灾的起火点仍然不止一处,茅屋四周及三间卧房门口几乎被同时点燃。但因为三间卧房彼此相邻,门与门见过不过两尺,所以当时的捕快们判断是掉落的茅草或者倒下的房梁将相邻房门引燃,无法百分百确定是人为纵火。

    林家灭门之后迟迟不见其他亲人上访殓尸入葬,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没有找到尸体?那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判断那孩子也一样被烧死了呢?未免太过儿戏。”

    “若是没死,那孩子要么伤了、晕了倒在附近某处,要么逃出生天,总归是要回家里替爹娘和哥哥们收尸才是。可我们既没有在附近找到任何昏倒或者受伤的孩童,也没有等到任何人来认领林家四具尸体。加上当时经过现场勘验,发现林落那孩子住的不是普通卧房,而是一间用于堆放稻草和柴火的柴房,其他房中的尸体都烧得皮都焦了、化了,他的尸体被完全烧成黑炭同其他东西融在一起,也并非一点可能也无。”

    季窈低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努力使自己精神更加集中些。

    这三桩案子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联系,若不是被季窈发现杜家纵火案与落雁谷火案存在纵火方式相同的线索,恐怕没有任何人会意识到这个隐藏在渠阳城多年的连环纵火犯。

    加上这个人选择商陆作为替死鬼,商陆又是陪蝉衣来的渠阳……

    她每每陷入焦灼的沉思之际就会忍不住咬下唇,杜仲见状伸手轻轻捏住她下颌,按住女娘嘴角往外掰,将她下嘴唇从贝齿之下拯救出来,口气宠溺得像在说一个孩子。

    “再咬就咬破了。”

    赫连尘又不乐意了,“嘿你个杜仲,谁让你……”

    他大摇大摆朝着杜仲走过来,没注意身后客栈跑堂的伙计正端着饭菜准备进屋,衣袖扫过托盘把饭菜盘子掀翻,乒铃乓啷碎了一地。

    住了几日,季窈听大伙都唤这伙计叫元二,看着清瘦,脸盘刚长开,估摸着比季窈还小两岁,他一边蹲下身去收拾残局,一边低声下气道,“哎哟,对不住各位爷,是小的没端稳,我这就叫厨房重做一份端上来。”

    看到他,季窈倒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伸手就把元二提起来,目光在他脸上翻来覆去的看,“前些日子你们这儿来了两个从龙都来渠阳城找人的小郎君,你可有印象?”

    季窈专门选择商陆和蝉衣之前入住的客栈住进来,方便问询。

    那元二点头,“自然记得,两位郎君风度翩翩、玉质金相,怎么也和那纵火杀人犯联系不起来……”

    捏住他衣领的手又用了两成力气,勒的元二直叫唤。

    “他们自然是被冤枉的,这都要多亏你替凶手传话。”

    他没想到季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一下子紧张起来,连连摆手,“诶诶诶,小的和此事一点关系也无。那的人戴着斗笠还遮着黑纱,让我带个口信给二楼第三间客房的郎君,出手就是五十贯钱……我真不知道他是凶手啊!”

    “等一下。”

    季窈把他放到地上,眉头蹙起,“他没有指定让你带话给商陆,而只是说二楼第三间客房的郎君?”

    “对啊。”

    “那间房原本就是商陆住的吗?”

    元二略理了理衣衫,不敢再多说话。

    “两位郎君定的两间房住着,小的偶尔撞见他们,也只是看到他们出现在某一间屋子里说话,至于谁具体住的哪间房……小的就不知道了。”

    “二楼第三间?那是蝉衣的屋。”商陆看上去比前几日气色好了许多,想来有了盼头,单食欲上就有所好转。

    听见这话季窈可坐不住了,“他的屋子!?案发那日你怎的又住进去了?”

    她声线突然提高把商陆吓着,他缩了缩,有些气短,“我、我不是说要等他回来,一同用晚膳吗……自然是在他的房中等更便捷些,这人一回来我立刻就能知道……”

    “糊涂啊你!”

    她忍不住伸手捏住商陆嫩滑小脸,揪得他哎哟直叫唤。赫连尘听得云里雾里,赶紧上前劝和。

    “男人在男人屋子里躺一会儿又能如何?又不是没名没份的男女独在一处,举止还颇亲密……”

    杜仲无视他话里对自己暗戳戳的讽刺,目光落在商陆脸上。

    “她的意思是,原本凶手的目标是蝉衣。若不是商陆误中副车,他不会被陷害入狱,蝉衣也不至于劫狱受伤。”

    “真的是这样吗?那是我害了自己,也害了蝉衣啊!”

    季窈立刻改嗔怒为安抚:“我只说你糊涂,做事随性而为,又不曾怪你。只不过是造化弄人,时运不济。总之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蝉衣,这跟他满城寻找那个少年,企图弄清自己师父师娘当年被杀一案的事脱不了干系。”

    回想那份厚厚的卷宗,她尚有一事不明。

    “白捕头,那份卷宗里大部分涉案人的年龄都写在其中,为何唯独不见林家三子林落的年龄?”

    白捕头立刻将卷宗又往后翻了几页,因说道,“啊,因为无人知晓。那时候,林家搬来渠阳不过两载,相比两个兄弟,林落几乎很少在外人面前出现。邻舍见他瘦小寡言,以为他不过才十一、二岁,他自己倒是说过自己已经十五,邻居们只是不信。加上爹娘也一同葬身火海,他的年龄也一起成了谜。”

    身材瘦小、看着不过十一二岁……

    季窈和杜仲的眼神同时亮起来,互相看着对方脱口而出道:“难道他就是蝉衣要找的那个孩童?!”

    第185章 大义灭亲 “你爱我吗?”

    没想到林家纵火案的死者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个消失的孩童林落,摇身一变,成了如今一系列连环纵火案的嫌犯。

    季窈失笑,“他放过火,两月后自己家中也同样被大火付之一炬,未免过于巧合。

    这算是一种天道轮回吗?”

    杜仲不这么认为,“如果真是他,那林家这把火多半也是他自己放的。”

    亲手杀害爹娘和两个亲兄长,简直是魔鬼。

    跟着这条线索,白捕头带着他们即刻出城,来到城郊原本林家所在地的村落,发现此地不仅距离落雁谷相隔仅两盏茶的脚程,而且到岑府也是一样的距离,相当于落雁谷与岑府的中间地带。

    对于林落的年纪,林家附近邻舍非常肯定那孩子说过自己已年满十四,只是因为个头矮小、瘦弱异常才会被人猜错年纪。

    据村里人回忆,林家夫妻十分疼爱聪慧能干的大儿子林彬以及一个健壮的次子林威,前者死之前据说已经在城里谋得了衙门捕快的差事,后者则是准备跟着爹爹林渊一起赶马车,替家中挣家用。

    只有最小的儿子林落自幼体格瘦小、时有病痛,加上沉默寡言,家里人经常一忙起来就会忽视掉他。邻舍的婶子叔伯偶尔从林家门口,还能瞧见他独自一人坐在干草堆里偷偷地哭。

    “偷人东西?时有的。那孩子经常吃不饱,看见哪家哪户有客有宴就偷溜进去,顺点子油饼、果枣一类的出来,被逮住也是常有的事,时不时能看见他满身伤痕坐在路边低声咒骂。”

    “骂什么?什么都骂。骂爹娘不管他,骂两个兄长欺负他,骂打他的管家佣人们不得好死,反正都很难听,不过他也怪可怜的。”

    杜仲听完点头,默然与季窈对上眼神,知道她与自己想法一致。

    “看来,林落很有可能就是蝉衣要找的人。这个人因为进岑府偷东西被华娘子逮住,因此收到殴打和训诫,心生怨怼,不但在下午众人听戏之时点燃雪云师父及华娘子的衣服,作恶未果又跟进落雁谷再次纵火。

    这次纵火得逞后他将目标转移到自己最恨的爹娘和两位兄长身上,一把火杀了他们,逃之夭夭。”

    “那他再次纵火的原因很有可能跟他的过去有关系!”季窈难言激动,说话间眉飞色舞。

    “我那时在衙门里研读卷宗纪要曾看到过,许多一再杀人的凶犯,他们的目标往往都是同一类人。比如都长得像自己憎恶之人,比如都和自己憎恶之人做出过同样的行为云云,就好比岑半春,如果我们没能及时将她从胡见覃的身体里抓住,她一定还会继续对与胡见覃有亲密来往的女娘和行首下手!”

    赫连尘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插不上,听到这酸唧唧来了一句,“你还看过这些?”

    这是一桩错综离奇的案子,一破就是四五个连着,将有十几条人命因此得到解脱,破案之人的名字或将载入史册。

    白捕头感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热血沸腾过。

    他转过身去对几个捕快说了什么,看他们走远后回来对杜仲和季窈兴奋说道,“我已经吩咐他们将衙门负责画像的衙差找来,将林家四口人的长相、过去和虐待林落的行为一一记载下来,再让弟兄们带出去与其他涉案之人做对比。”

    “不论死活。”

    “好。”

    算着年岁,林落如果还活着,正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如果林落当真就是这一系列纵火案的元凶,那他已经认出蝉衣。

    知道蝉衣没死,他一定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白捕头,还请你加派人守保护蝉衣,纵火犯此次栽赃未遂,可能还会再去找他。”

    从城郊回来,季窈一进城就碰到了熟人。

    “阿飞?”

    潜火兵的衣服极好辨认,季窈却看着他腰间挂着铜锣步履缓慢地行走在街巷之中,不像是赶着去救火。

    “自然不是去救火。这火灾不是天天有,更多的是防范。我们潜火兵走水的时候灭火,太平的时候就轮流做‘夜士’,走街串巷地防火,总不能白领了月俸不是?”

    “那不就相当于打更人?”

    “也可以如此说罢。”

    说话间季窈看他不时随手拨弄着脖子上挂着的一小块竹片,问他这又是何救火的宝贝,他便笑着把竹片放到嘴边,轻吹出小一段极富穿透力的哨声来。

    “发现火情之时,光靠呼喊或者敲锣未必能传得很远,这竹笛声音穿透力强,又好辨认,潜火兵班子里约好遇到哪家着火就吹响此笛,唤军巡铺的弟兄们赶过来。”

    “你倒挺会想办法。”

    被模样秀妍明媚的小娘子夸赞,半大的阿飞红了脸,“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咱们那里一个经验老道的前辈出的法子,也是他教我们如何吹响这竹笛,否则我初入兵伍不过三月,哪里会这些……”

    回到客栈后,季窈自觉精神上较昨日相比更加疲乏,晚膳只匆匆吃了几口便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再次醒来时月上西窗,杜仲看到她房中烛火燃起,敲门进来见她披着外衫,坐在窗边发呆。

    “在想那个小白脸?”

    季窈眼中只有头顶澄澈皎洁的明月,承认得十分爽快,“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你,倒也不用如此直白。”

    “除你以外其他人的事,我也懒得去猜。”他展袍在女娘身边坐下,面色平静,“我以为,你受了如此大的委屈,会毅然决然地放弃他,就像之前与南星分开那样果断。”

    “那不一样。”

    这句话他已经听烦厌了。

    季窈收回目光,走到桌边在干果盘里摸了颗核桃仁吃,“在琮之身边,我不但可以做自己,也日日都有进步,不像同南星在一起时那样,一味只知晓吃喝玩乐。况且我信任他,什么都敢告诉他,毫无保留的相信着他,也相信他会如此待我。”

    这番话她也不是头一回说了。

    杜仲突然有些气馁,明知道她不喜欢也解决不了,却还是想明知故问。

    “那林老夫人怎么办?他想出主意如何对付他的祖母了?”

    女娘嚼核桃的动作倏忽慢了下来。她觉得没意思地含在嘴里,目光下落到地面,“不知道,兴许还没有罢。”

    这几日在渠阳,她收到过龙都的两封书信,一封是楚绪关心案情进展的问候信,一封是由两张信笺放在一起的书信。

    头一张信笺印有严煜的亲印,交由渠阳县丞,要他们格外关照商陆和蝉衣的案件;里头另一封则更像是偷偷塞进去的,上面是落款写着彩颦,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严煜近日来的情况。

    为了同心爱之人有一个可以共白首的未来,坚毅痴情的少年郎虽然没有公然宣称要违背长辈意愿,继续坚定自己对季窈的求娶之心,但也丝毫没有妥协,任由林老夫人认为二人已经分道扬镳。

    “家人之心不可负,孙儿痴心亦不可负。若二者难两全,唯有终身不娶,终其一生报效朝廷、孝敬爹娘,到死那日,还请祖母允许孙儿再见她一面,就算是孙儿最后的愿望了!”他干脆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公务之上,整宿整宿的留宿衙门,办案审案,废寝忘食。

    林老夫人好几次提出让他回府休息他也只是表面遵从,最多回严府陪老夫人用膳、洗漱完毕之后又立刻离开。

    据信上的日子来算,他前几日在衙门因劳累过度甚至还差点晕倒,休息只不过半日又重新回了衙门,真真是打算拿命来与林老夫人抗争。

    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罢。

    好像谁都没有错,可偏偏谁都没有得到好结果。

    原本两情相悦的美好之事,怎么突然就让所有人都伤了心呢?

    季窈不解。

    她失落的表情落在杜仲眼里,他又有些恨自己方才的行为来。明知道她会难过,自己还非要提起。

    “既然如此……你不如同我在一处。”

    “什么?”她第一反应是杜仲表达有误。

    杜仲说完这话,耳垂立刻泛起坨红。他不敢直视季窈的眼睛故作轻松望向窗外明月,“你能在他身上得到的,我一样可以给你:你可以完完全全做你自己,反正我早就见过真正的你是何模样;你可以接受我的唠叨和教诲,当然也可以无视,我们以往斗嘴也不是少数;至于信任,我记得你很早之前就同我说过,你相信我。不是吗?”

    他果然理解有误。

    季窈没忍住低笑一声,心情稍稍好转,“那不一样。”

    今晚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杜仲没忍住吼出声来,“有何不一样?”

    “你更像是我的兄长,亦或者是我那个可能还活着,也可能死了的爹爹。但不是严煜那样的存在。或者我换个问题。”

    她笑着走过来,身上兰草香气越来越浓,快要迷了他的眼。月色再皎洁,抵不上她身上冷白色丝织罗衫上透出的点点光斑。

    杜仲忍不住回过头来,撞进她满是笑意的眼眸里。

    “你爱我吗?”

    第186章 月上初明 “都是因为你。”

    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杜仲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从第一次看见她,他惊讶于赫连尘从苗疆带回来的这个女娘看上去弱不经风,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苗疆护卫手上的圆月弯刀,灵活但没有锐利的攻击性,像一只猫。

    后来他看着她耍小聪明想留在南风馆,一步步努力融入他们,被游灵吓得滋哇乱叫还是选择留下来,倔强宛若初生牛犊。

    到现在,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生死瞬间不计其数,他不知何时已经可以在她某一个回眸一笑之中稍稍忘却自己身上背负的重担,听到她珠落玉盘一样的笑声可以安睡一整个夜晚。

    他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他没有看到季窈眼里戏谑的笑意的话-

    季窈刚刚把这个问题问出口,随之而来的是她鼻腔里止不住的讪笑,“别多想,我随口问问,可不是在同你要求什么。”

    “我……”

    “咚咚咚”,门前渠映一道熟悉的身影将杜仲打断。看清烛火下那道长睫疏落、鼻尖挺翘的侧脸轮廓,季窈开门对上蝉衣清冷的目光。

    “你不在医馆待着养伤,跑出来做甚?”

    少年郎瘦了不少,眼底却清澈见底,看上去精神尚可。他指着自己脖颈处露出来的白布,上面已经没有药气,想来伤的不是要害,他年纪尚轻,好得也快。

    “可用晚膳了?”

    吩咐小二做点清淡的饭菜来,二人走出房间,搀扶着蝉衣回一楼大堂找了张桌子坐下。蝉衣显然有话想说,季窈便唤来小二拿了些信笺和笔墨来。

    【衙门里的人告诉我说,掌柜你们已经查到,那日纵火犯要找的替死鬼原本是我,且那人也就有可能是当年放火烧死我师父师娘之人,我又怎能留在医馆坐以待毙?】

    “你留在医馆,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替我们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你,尚安心些。”

    【我想帮忙,此事毕竟都是因我而起。】

    杜仲同季窈对视一眼,声调放低说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足以说明你之前已经见过这位你一直在找的人了,不妨仔细回想一下,你来渠阳这些时日,都有哪些年岁差不多十八上下之人与你打过交道。”

    清粥小菜端上来,伙计元二动作麻利,但他听见这话打了个哆嗦,一个字不敢多说。

    蝉衣无心吃饭,端起碗也只顾着回想这些时日的遭遇,桌上三人静悄悄没什么动静。这时门外四、五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男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客栈,为首的男人似乎已经喝得烂醉,靠在身边弟兄肩头朝小二说话。

    “来人,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都上上来,再来几斤酱猪肘、酱牛肉,我要和兄弟们继续喝。”

    那熟悉的衣服和声音……“救火王?”

    又是熟人。

    救火王这次没有带阿飞在身边,看穿着只知道身边那几个和他一样都是潜火兵。

    元二和客栈掌柜赶紧上前招呼他们人入座,几个醉汉喝酒、摔碗,又吵又闹,抱怨的声音被大堂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老子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才当上这个兵长,啊?渠阳这些老百姓送到我家里来的米啊、烧饼啊,放都快要放不下来,那是任谁都能比得上的?”

    救火王的声音尤为突出,带着醉醺醺的声音沙哑异常。

    “……凭什么说老子处理不当?那老头早出来晚出来都活不了……哎不说了,喝酒……给我倒满……”

    季窈听得糊里糊涂,还是客栈掌柜过来上菜,凑到季窈身边小声道,“今儿黄柳胡同一户人家失火,里面有个老头被烟呛死了,据说是因为救火王指挥不当,被老头家里人闹到衙门和军巡铺去,这会子正抱怨呢,大家担待。”

    听口气,这几个人平日里喝酒吃饭撒泼估计是常有之事。

    “怎么个指挥不当法?”

    “听说那户人家家里着火的地方是厨房,老头儿媳妇刚买了好几担白面回家,救火王知道以后非说那小麦白面会爆炸,炸起来这一家子全都得完蛋,所以指挥大家先去把白面从厨房撤出来,这才耽误了救老头。”

    几个人小声嘀咕的模样被救火王那一桌人其中一人瞧见,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客栈掌柜骂骂咧咧。

    “那老头是个老烟枪,肺早熏坏了,呛上两口就能死!就算不去搬白面出来,他也坚持不到咱们把他从最里屋的床上捞出来!”

    “是是是是,是我失言,军爷莫怪、军爷莫怪。”

    大堂里又吵又闹,不少食客都被救火王这一桌气势吓跑。季窈看蝉衣也没什么食欲,三人正起身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门外又走进来四五个同救火王这一桌人打扮相同的潜火兵。

    与救火王这桌全是醉鬼不同,刚进来的五人腰板挺直、风清气正,且站对整齐,一看就是在巡逻当中。

    “这是在做甚?”为首的郎君看着和杜仲差不多年岁,见状立刻走到救火王身边夺下他手里酒碗,低声斥责道,“王哥,巡逻期间怎能带头喝酒?你这要是让人看见,又把你告上去可如何是好?”

    “少他妈胡咧咧,还我!”救火王身形不稳,抢了好几次没有抢到酒碗,倒在那郎君肩头骂人。

    “我看谁还敢告我!那个老头的儿子是吧?等着瞧,他家以后再着火,老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全城所有的弟兄谁敢去救!谁敢!”

    “王明初!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不光是他,在场其他几个喝醉了的潜火兵听见这话酒立刻醒了七分,一部分人拉着救火王一个劲地劝,一部分人双手作揖在年轻潜火兵面前不住地求饶,剩下大堂里的食客更是避之不及,放下酒钱匆匆离开。

    季窈走在三人最后面,将救火王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着像是挺莽撞一个人,但也没法说什么,毕竟他们如今在调查的这几场纵火案,都未曾出现军巡铺救火不及时的情况……

    “蝉衣,你见过那个醉酒撒泼的男人吗?”

    少年郎表情冷凝,目光扫过救火王的脸轻轻摇头,却在看见救火王身边那名正训斥众人的潜火兵郎君眼前一亮。

    杜仲、季窈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箭步从楼梯上冲到大堂,伸手一拍那郎君肩膀。

    “江郎君?你怎么会在此?”

    江郎君?季窈这才反应过来,蝉衣本名江令舟。

    “你们认识?”

    见蝉衣只点头不开口,季窈上前解释完原因,年轻的潜火兵脸色立刻平静下来道,“那年的大火真是惨烈……啊,鄙人周多金,是岑府管家的儿子,朝央派没有出事之前,江郎君年年跟随雪云师父来岑府做客,我们都是玩在一处的玩伴。”

    “周郎君如今也在军巡铺当差。”季窈一低头,瞧见他脖子上挂的竹片,“你也戴着这竹笛片?”

    他指挥身后几个潜火兵把醉酒的人带走,自己留下善后,“是啊,城里城外,总有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时候。我幼时觉得这竹笛片吹出来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如今用在救火一事上,倒有些作用。”

    原来阿飞所说经验老道的人是他。

    既然遇到熟人,季窈也顺便向周多金开口,要他帮忙找出当年林家火场失踪的小儿子林落。

    等众人寒暄完各自回房,季窈瞧见赫连尘披着外袍站在自己房门口。

    “你来做甚?”

    他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想找你说说话。”

    “说罢。”

    “就不能让我进去说吗?”

    她翻了个白眼,开门放人进来,也与他隔着桌子相对甚远而坐。

    桌上茶水已经冷透,季窈喝了一口就放下。赫连尘看她动作干脆利落,蹙眉抿唇带着不满,心里生出一丝陌生感。

    “我不在这一年,你倒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懒得去深究这话背后的意思:“也没见你将我认错。”

    “我并非此意。”他裹紧身上外衫,目光变得暗淡,“这些天,我每每见着你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那一大堆线索和卷宗里,面对许多我闻所未闻之事一针见血地给出答案,总会不自觉地将你看成是一个陌生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你好像真的变了。你现在好聪明,武功也好,从前我总在寄给娘亲的信里将你比作病美人,若是以后你替我生下孩子,要她以后多多照顾你。现在看来,你不知比我强上多少。”

    提起赫连尘的娘亲夏夫人就来气。

    “你死以后,她确实挺照顾我的。整天就想着把你藏起来那点东西找出来,然后把我这个‘妖女’扫地出门。多亏她的算计,否则我也不会躲到南风馆去,有机会与杜仲他们结交。”

    “她还为难你了?”他欲伸手过来,被季窈冷淡躲开,“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原本交代她,要好生照顾你的那封信被京墨半路劫取……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重要了,我如今也另有喜欢之人,你我那些往事不必再提。”

    “是不是杜仲?”

    “自然不是。”她讶异于他的猜测,“你为何会认为是他?”

    方才还软声软语,自诩“没有她如此聪明”的郎君站起身来,眼里流露出不同于方才温柔颓败的锐利。

    赫连尘起身走到季窈身边,伸手在她面颊边描摹着女娘明艳的轮廓,却没有真正触碰到她的肌肤,带着不甘的语气低声说道。

    “因为他也同你一样变了。

    我从前就知道,哪怕南风馆里任何一个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有丝毫痛心。他会认我做兄长,也不过是因为他想如此做,而非我有多值得他结交。可他的确知道很多苗疆的秘密。万蛊蚕衣、上古神祇、委蛇。我在爱上你之前,从小到大心里只有复仇一事,所以我愿意相信他。”

    “可如今他变了,我脑子笨,不知该如何描述他身上的变化。像是一尊塑像被灌入了鲜活的生命,敲开瓷片下的真身,变得有血有肉。我这段时日听到他说的话比前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开始有了在乎的人和事,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

    第187章 伤痕重现 他说,杜仲喜欢她。

    杜仲追到衙门来的时候,季窈刚好同白捕头一起走出来。他只一稍稍歪头,冷峻淡漠的眸子扫过女娘一眼,她立刻感受到了满满的压迫感。

    “长本事了?一个连环纵火杀人犯流窜在外,你背着我一个人出门?”

    她缩了缩脖子,拿旁人给自己打掩护:“白捕头来的时候我到你门口瞧了,小二说你尚未起,我就想着先跟他出来看看。”

    其实她在撒谎。

    昨晚赫连尘莫名其妙到她面前说了许多话,到最后他断定杜仲的转变也是因为季窈的时候,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多说一句:“不过,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他,我感觉好多了。在这一方面,他同我是一样的。”

    她不是傻子,再弯弯绕绕的话,只要结合今日这两个人的反常举动,她也能听懂。

    他是在说,杜仲喜欢她。

    此刻日上三竿,薄阳照耀之下,年轻郎君丰神俊朗,一双眼尾略有上挑的眸子里盛满玩味,仿佛一眼就能看穿面前人撒的谎,这有恰到好处地与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疏离感中和,稍稍显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模样来。

    他的确与之前大不相同。

    是因为她吗?

    她的目光略微扫过杜仲的脸,想起赫连尘说他喜欢自己的话,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是严煜的脸。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倏忽间涨红了脸,撇开目光看向别处。

    杜仲以为她变脸是因为被日头晒着,上前两步抬起衣袖替她遮阳,反而叫她脸色更红。

    “这是怎么了?昨夜着凉了吗?”

    “没有没有,”她下意识后退,绊到台阶差点摔倒,“一时穿多,热、热着了。”

    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面上许久,杜仲想不出她突然这般羞怯背后缘由,狐疑地接过她怀里一叠厚厚的卷宗打开,里面信笺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其中还夹杂着五张画像。

    “这是从村子里搜集到有关林渊一家五口所有的信息。我们这就去找那三起纵火案的苦主看看,能否找出与之相关联的地方。”

    第一起疑似连环纵火案里,死者沈岩的儿子沈平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在肉摊杀猪,面对季窈等人的到来一点好脸色也无,只从白捕头手持的几张画像上匆匆扫过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切肉。

    “不认识,快拿走。”

    不算特别热的天气,他光着膀子浑身晒得黝黑,能从他抬手擦汗的动作里闻到浓浓的汗臭味。

    季窈忍住对这个地方的不适,接过画像再递得近些,“沈郎君,我们如今旧案重审也是为了能找到当年杀害你爹真正的凶手,劳烦你再仔细瞧瞧,对画像上这五人可有印象?”

    “嗙”、“嗙”,笨重而锋利的杀猪刀剁在足有两寸厚的木头案板上,骨头渣子溅到季窈手背,只是迟迟不见面前杀猪人再开口。

    季窈不愿就此放弃,一巴掌将五张画像按在台面,转而开始翻阅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你既不愿意看,我同你念一念有关他们的记载,你听听是否有熟悉的地方。屋主林渊是个年纪约莫四十前后的车夫,每逢初一、初五和初十会驾马车从北边进城,道城北灵境胡同里将货物送到雇主家中,其他时间常赶牛车在村子附近……”

    “够了!”沈平将杀猪刀砸进案板,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双眼泛红朝季窈吼道,“当年我爹死得这么惨,你们什么都没有查到,现在为了旁人的死,倒犯得着如此劳师动众来找我一个小小杀猪匠?让那家人的苦主也等上三年再来罢。”

    “我们找的这个人也是杀害你爹的凶手……”

    “那为何当年不告诉我?!”他瞪大双眼,表情从隐忍变得愤怒,“你们可曾想过这三年我是如何过的吗?人人都道我爹是因为杀猪太多,双手沾满血腥引上天震怒,降灾于他,说烧死他的那把火是天火,凡人的水根本灭不了。我的夫人和孩子被他们娘家强行带走,说是跟着那个遭天谴的沈家是要折寿的……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铺子也倒了,我就只好回来继续看着这肉摊……我倒要看看,我会不会也遭天谴?!我杀了这么多猪,会不会死得比他们更惨!?”

    说话间他又重新把刀拿在手上朝季窈挥舞,杜仲直接拦在两人中间,充满戒备心地看着沈平发疯。

    他的话让季窈如鲠在喉,劝诫、引导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见此情景,白捕头知道大概率是问不出什么。他同杜仲交换眼神,三人慢慢退出人群,准备离开。

    “等一下。”季窈哭丧着一张脸回头,指了指肉摊台面上的五张画像。

    杜仲旋即转身,正欲将画像拿走时,沈平的目光扫过最面上一张中年男子的画像,怔然开口说道,“且慢。”

    先是疑惑,后来待他完全将画放到面前,仔细端详片刻后,脸上表情震惊起来。

    季窈看出他已经有了发现,走到杜仲身后悄悄抓住他的衣袖一角,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痣……痣……”

    三人拿过画像一瞧,林家家主林渊的画像上,男人左眉眉尖靠近眉心的位置上画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使林渊原本看上去还算和善的面容莫名多了一丝轻浮。

    沈平没来由地抱紧双臂,好像被一阵只有他能感觉到的冷风席卷,瑟瑟道,“我爹他眉心那个位置……也有一颗豆大的黑痣……以前我娘总说他那颗痣不吉利,是凶痣,要用烧红的烙铁给他剜了,他偏不在意,说自己命硬,阎罗带不走……”

    同样在猪肉摊上陪沈家父子二人杀了一辈子猪的老李凑上来,看见画像也连连点头,“还真是一模一样……”

    在同一个位置有同一个形状的黑痣之人不好找,加上这个位置意味着大凶,神域人普遍信神佛,长了不好的痣宁愿点掉留疤,也不会将凶痣留着。

    “如果连环纵火犯真是林落,那他杀沈岩的原因就是因为死者这颗痣的位置让他想起自己痛恨无比的爹。”

    “是与不是,再找碧澄书院的夫子学生,以及与杜家母女有关之人逐一问询之后,便可真相大白。”收起画像,三人迫不及待往梨园巷来。

    到巷口的时候杜仲想了想,拉住季窈不让她继续往里走,从厚厚的卷宗里挑出一份林家五人的记档交给白捕头,自己则拉着季窈继续往前走。

    “白捕头,碧澄书院要问询的学生太多,辛苦你将衙门其他捕快一同帮忙。我们先去见过杜家那位镖师,再回来同你汇合。”

    不大的渠阳城里,住同一条巷子甚至同一个胡同,街头巷尾的人几乎都打过照面,知道彼此家中大致情况。

    银蛇巷内一次走水,带走杜家妻女的惨案刚发生不久,杜家门头上白色纸花尚未拆下,微风吹过不时将地上白色纸钱吹起,在整条巷子里上下翻飞。

    季窈和杜仲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回应,这时他俩才想起有衙门的人与之同行的好处,至少不会吃闭门羹。

    此时接近晌午,季窈被毒辣的日头晒到乏力,“怎么办,翻墙进去看看还是假装是衙门的人?”

    “方才同白捕头分开之前他曾说,杜镖头痛失妻女之后就一直闷在家不曾再回镖局,想必此时应该在家。你且站到阴凉处等我,我上去瞧瞧。”

    看着她退到一棵大榕树下站定,杜仲还没走到墙角,斜对面之前一户问询过的孙大娘子推门走了出来,神神秘秘朝二人喊话。

    “这位俏郎君和小娘子可是来查案的?”二人只是疑惑不语,她就老狐狸似的有了答案,“看来是了,我就说怎的如此眼熟,之前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住得太近果然没什么秘密。

    得知季窈二人是来找杜镖头问有关杜家母女二人的事,孙大娘子硬是理直气壮把两人迎进自己院子中一棵成荫的。

    “问他不如问我!那个莽汉,一个月里头起码有二十日都不在家,三秋和小妞儿有点啥事儿都到对门找我们帮忙,,你且问我,我都晓得。”

    三秋和小妞儿应该分别是杜家娘子的闺名和其女儿的小名。

    她既如此说,那杜镖头又不开门,季窈只要将林家五人的卷宗同方才在沈家猪头摊上一样徐徐摊开,叫她先看画像再看字。

    这一次,他们没那么幸运。孙大娘子看完画像表情毫无波澜,哪怕在季窈提示下也只是摇头,说无任何相似之处。

    “其他的呢?常去的地方,譬如集市、铺舍,杜家娘子不是在一家染坊帮人家做衣裳吗?您瞧瞧与林家夫人常去的这家锦宏布坊是不是同一家?”

    孙大娘子认得的字不多,指尖在小字上逐一划过,遇到不认识的字还会向季窈请教。她听完这话仍是摇头,自顾自读了一阵,忽的在一段关于林家夫人的一段记档中停下来。

    “小娘子,这里说,这林家夫人李卉卉体弱多病,生下三字林落之后更是常年服药,整个林家相当于是林渊一人养一大家子人,日常吃穿用度极为节省。可邻舍眼中这个李卉卉却不是个好夫人,她曾被邻舍不止一次撞见从外头买肉饼、包子一类的食物自己偷吃,还有一次偷吃酱猪肘被最小的儿子林落发现大闹一场,最终闹得三个孩子都被牵连,挨个打了一顿,罚站到深夜才算结束。”

    季窈今晨去衙门找白捕头的时候曾简单翻阅过卷宗,对这一段有些印象。

    “嗯,若林落真是我们要找的连环纵火犯,他能有今日的恶行,与他家中四人都脱不了干系。”

    “那就对了!”孙大娘子的眼神亮起来,“三秋最爱吃集市街街口那家钱记猪肘铺卖的酱猪肘,一月里能见她卖七八回,回回都是走一路吃一路。她爱把让老板把猪肘切得碎碎的,和小妞儿在路上分着吃。杜家起火那日,我就正好在门口,看着她边吃酱猪肘边回的家,我那时还笑她,迟早长得比猪还圆呢!”

    第188章 白日焰火 “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

    往日书声朗朗的碧澄书院里人头攒动。

    十几个捕快分东南西北四个角站定,依照先后顺序将书院内三十余名学生逐个排查、审问。但此刻不知为何,场面有些混乱。

    原本有专人把守的书院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女娘,她站在门口向学堂内四处张望,目光锁定白捕头所在方向后立刻提起裙摆挤进人群之中,用肩膀和双手推开面前正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的学生。

    “什么人?站住!”守在大门口的两名捕快此前从未见过季窈,将她当做闯入者,一路追着她进到学堂里,还好白捕头及时发现这边的骚乱,开口将两人喝退。

    没想到季窈和杜仲回来得如此早,他挥手示意手下将他面前的孩子先带下去,“季娘子,看你们这个样子,是有收获了?”

    季窈得了线索之后马不停蹄就赶来碧澄书院,此刻跑得气喘吁吁只能一个劲点头。她刚想开口说话,发现现场有些异样。

    “你们没有在盘问学生,同他们交叉对比与林家有关的线索吗?”

    杜仲慢慢悠悠,走到季窈身边来。这时季窈才发现,蝉衣不知道何时也已经找到他们,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白捕头一脸挫败,顿了顿神说道,“我们盘问到一半的时候,夫子说少了两个学生,方才清点完发现学生里少了那对双胞谈,此刻正加派人手,四处搜寻。”

    “就是那对经常欺负书院学生,被夫子找到家中去的双胞胎?”

    “对。上午我带着兄弟们进来找夫子查案,原本是在一旁等到他们下课之后再逐一进行问询,夫子当着我的面点过人数,三十一名一个不少。但下课之后待所有人分四列开始进行问询的时候,手下却告知我他那边的学生比原定的人数少了两个。方才夫子拿出花名册来再次清点人数,发现就是那对双胞胎不见了。”

    “有无可能是他们以为下课后就下学,所以家去了?”

    “不可能。我找夫子提出要所有学生留下问话之时尚未下课,那时前后两道门也都有官差把守,不可能放他们直接离开。”

    “那个狗洞呢?”

    众人赶到后院一瞧,曾经救过书院所有人一命的后院狗洞如今保留完好,其附近新长出来的杂草果然有被压塌的痕迹。

    “他们是自己心中有鬼才逃跑的,还是被谁叫走的?”

    杜仲看着那个狗洞,附近杂草和树丛几乎完全将它遮挡,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皆有可能,如今只能先找到他们二人再说。”

    两名孩童在官差问询期间离奇失踪,传出去少不了又要被老百姓说成官差失职,白捕头脸色肉眼可见焦躁起来。

    出去搜捕的命令还未发出,书院门外又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众人闻声走到门口,就瞧见不少潜火兵推着云梯、水囊等灭火之物往胡同另一头而去。

    季窈瞧见有熟脸走在队伍前面,周多金提着四五支竹筒,看上去也像是用于灭火的,赶紧抓住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望火楼看见前头河滩上在冒烟,估摸着是哪家儿又走水了!”

    众人听罢,回想刚失踪不到一个时辰的双胞胎兄弟,心头顿时咯噔一跳,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夫子哆哆嗦嗦,指着冒烟的方向声音哽咽,“那两兄弟平日里最喜在河滩边顽耍,听说最近,他、他俩的爹还给他门在河边的树上造了栋树屋……”

    “啊?”学生之中突然骚动起来,季窈看见两个孩童尤为恐惧,捂住嘴巴不住地发抖,赶紧把他俩拉到面前。

    “怎么了?你们可是知道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稍小的孩童被季窈这一嗓子吼得直接尿裤子,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我们方才看见河滩那边冒烟,就跟黄大、黄二开玩笑说是不是你爹给你造的宝贝屋子被雷劈了……然后、然后他俩就计划着要赶去看看,我们说什么都拦不住……”

    季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更厉害了。

    “不好。”

    顾不上其他,季窈三人立刻施展轻功追上潜火兵,往河滩边来。

    一棵足有一人环抱粗细的槐树树干上,横卧着一间七尺见方的小木屋,正随不断上窜的大火熊熊燃烧。小木屋东边一道小门此刻紧闭,南侧方孔小窗上糊的窗纸已经被烧尽,但从下往上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

    这是季窈头一次亲眼目睹救火:潜火兵将水囊推到树下附近,那是由动物的皮制成的储水器,此时早已蓄满水,重达几百斤。

    其中一个潜火兵揭开水囊其中一个小口,将唧筒接入,接着就与其他人一起用力挤压,使用水龙和唧筒中喷出的水滋向着火的树屋。

    白捕头带着夫子等人赶来,第一反应是想朝树屋扑过去,不停吵嚷着“上面有人”、“我的学生还在里面”,蝉衣和杜仲立刻踩着一旁树干跃起,跳到半空却发现火势已经蔓延到树干之上,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又只好落下来。

    “看不清,不确定那两个孩子在不在里面。”

    杯水车薪,木屋加上大树树干,烧起来极快,众人说话的间隙树上已经开始往下不断掉落因燃烧而断裂的木板,整个木屋像是一个在树干上燃烧的火球。

    这样的情景,任谁上去救人都等于送死。

    杜仲和蝉衣一再尝试上树,刚到附近树冠之上就被呛人的黑烟撩到眉眼,救人救火一是陷入僵局。

    季窈在这时候又在潜火兵队伍里看见了周多金。他先是冲到水囊旁边将自己浑身淋湿,接着扛来云梯在树干上架好,迈步就开始往上爬,被救火王一把拉住裤腿。

    “不可!你现在上去等于送死!”

    “可里面也许有孩子!”

    “云梯也会被大火烧断的!”

    救火王抱着周多金的腿,说什么不让他再上去。杜仲见状一个纵身跃上云梯中上层的台阶,遮住口鼻往树屋门内看去。

    “没人,里面是空的。”

    “太好了!”

    此言一出,围在河滩边观望的众人终于放下心来。

    这场大火直到下午才被扑灭,可他们仍然没有找到失踪的双胞胎。

    阿飞从烧得只剩下一层木板的树屋里找到两双同样被烧到变形的鞋,只留有大概三指宽的鞋面花纹可供辨认。

    经夫子和几个学生认出,这就是双胞胎兄弟今日穿到书塾的鞋,姗姗来迟的木匠黄树生和夫人抱着焦黑的鞋底泣不成声。

    救火王带着周多金和阿飞到杜仲和蝉衣面前,抱拳向他们道谢,季窈摆手表示不过举手之劳,杜仲却顺势提起了要求,希望他们能帮书塾的夫子和木匠一家寻找失踪的双胞胎。

    “双胞胎的画像,晚些时候让衙门里的画师画了送到军巡铺,还请大家帮忙找一找。望火楼登高望远,总比我们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找要快些。”他好像想到什么,转身朝白捕头要来了林家五人的画像在三人面前展开,“说起来,掳走双胞胎的凶手极有可能与三年前,渠阳东城城郊外林家纵火案有关,若是大家有回忆起什么可疑之处,也可以到衙门去告诉白捕头,或者到客栈找我们,我们之前在客栈就已经见过了。”

    救火王接过画像和卷宗,看上几眼脸上表情立刻有了变化,赶紧把东西退还给杜仲说道,“用不着、用不着,这场大火三年前我也跟着去救了,那情景……啧,比今日惨烈太多。”

    说罢还用手肘捅了捅身边周多金,“那时候你不也在吗?”

    “对,”周多金接过画像,目光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停留,“那时候我刚进军巡铺,进去抬尸体的时候腿都吓软了。”

    “你还尿裤子了!哈哈!”

    杜仲撇一眼阿飞,他倒是好奇地凑上来看了又看,只是那抹时常挂在脸上的憨笑消失,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王大哥、周大哥聪明,但是我也会帮忙留意的。”

    “你谦虚个啥!”救火王一拍阿飞的后背,用赞扬的眼光看着他,“今儿这火还是你第一个从望火楼上瞧见的,当记你一功!”

    “不是我,是周大哥先看见的,站在望火楼上挥舞军旗的人是周大哥,不是我。”

    善后工作持续到傍晚,搜寻双胞胎的人也一直徘徊在河滩附近。

    季窈看着杜仲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栋烧得只剩空架子的小木屋上,走到他身旁坐下。

    “这算是纵火犯的一次失手吗?”

    “应该不是。”杜仲目测树屋到地面的距离,目光深邃,“且不论那对双胞胎从书院出逃是故意的还是被人引导所致,此二人登上树屋又被人从树屋带走,太过匆忙以至于留下两双孩童的鞋在里面。你瞧那树屋的高度,不靠长梯绝对无法上去。可我们赶到之时树边并无梯子,说明有人将他们从树屋带走之时将梯子一并带走,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所以,应该是他得到消息,知道潜火兵赶到之时,这把火无法将双胞胎烧死,所以才临时决定将二人带走转移。”

    “太嚣张了!”

    季窈声音放大,将蝉衣也吸引过来。她攥着拳头,眉心快要搅揉在一起。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调查碧澄书院是临时起意,那对双胞胎更没有先凶手一步出现在我们重点要问询的视野里,他怎么能将这件事做在我们之前呢?”

    树屋的这把火烧得实在太过诡异。

    杜仲施施然站起身,一瞬间季窈和蝉衣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他。

    郎君的目光看着荒漠蔓草的河滩,眼中渠映出在场捕快、官差和潜火兵的身影。

    “因为这个纵火犯,就在这些人里面。”

    第189章 隐秘真相 “你到底有几个好小叔?”……

    首先,此人知道蝉衣在找他,知道蝉衣住在哪所客栈,所以他必定对渠阳城中突然出现一些陌生面孔,或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收入眼中,有可能是经常穿梭于街头巷尾的人。

    挑担小贩,卖货郎,更夫、步递,行乞之人、僧尼,还有捕快、巡逻队、夜士和挑夫。

    哪怕是像江湖郎中或者风水先生这样常见于市井街头之人,也不会经常出现在院落密集的胡同之中。

    所以此人职业一定是更为隐秘的存在。

    其次,此人三年内先后纵火数起,一定是在了解要纵火的人家屋宅院舍内门窗结构,必定曾于纵火前和纵火之时数次前往苦主家附近查看,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此人不但经常穿梭于街头巷尾,也一定是即便出现在苦主家附近,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的人。

    卖货郎一类人若是晚上频繁出现,必定会引起怀疑,所以就可以进一步将此人可能的职业缩减到更夫、捕快、巡逻队这些人的身上。

    “最后是今日碧澄书院的突发事件。”杜仲朝不远处白捕头和救火王分别看了一眼,将声音再放低些。

    “我们从杀猪匠沈平那里得到有关纵火犯之所以选择沈岩下手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眉头那颗黑痣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爹林渊才导致仇恨转嫁,所以去碧澄书院也是临时决定的。但凶手能赶在我们将书院所有人逐一问询完之前将黄家双胞胎引出书院,又能在潜火兵赶来之前将二人再次从河滩转移,他一定是能第一时间知晓官差动向的人。”

    季窈回想起这些时日白捕头对他们多方照顾,不愿意相信这个论证。

    “那不就是白捕头和他手下的人了?这要从何查起,总不能叫白捕头把有关他自己的卷宗记档交出来罢。”

    说话间三人已经离开碧澄书院回到客栈,大堂里翘脚嗑了一天瓜子的赫连尘见状赶紧凑上来,对着季窈就是一通抱怨。

    “你们怎么能撇下我单独出去?我为找你们都快把这渠阳城找遍了。”

    “那也只能说明你着实愚笨,我们就在渠阳城中,不曾走远。”

    无暇看季窈同赫连尘斗嘴,杜仲转身叫来元二,当着众人的面温声道,“你可知晓,衙门白毅白捕头家中大致情况?”

    因为先前替纵火犯误传消息导致商陆被抓、蝉衣受伤一事,元二一直心怀愧疚,平日里见着几人都躲得远远的,现在被抓过来当着面问,他看蝉衣和季窈的眼神也并无责怪之意,心里头反而生出“这次一定要帮上忙”的感觉。

    “知道、知道。”他干脆摸着凳子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说起白捕头生平来。

    简而言之,这个白毅基本就是从上一任老捕快,以及众老百姓和商户老板的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为人耿直、做事勤快,家家户户遭劫遭难,比起县丞大老爷更愿意找他,城内城外对他的人品,有口皆碑。

    据说今年还是他本名年,二十有四,娶妻六载,家中育有一儿一女,从头到脚没什么可怀疑的。

    既然他可以完全排除嫌疑,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他要其他官差和捕快的卷宗记档,调取其中年纪在十七、八岁上下,到渠阳官府当差至多三年,且甚少提起家中亲眷,甚至有可能直说自己是孤儿的人。

    直到赫连尘第三次代替季窈和杜仲到大牢探望商陆,表示他们二人之所以不能来大牢看他,完全是因为忙着和白捕头一起没日没夜地翻看官府众多衙差和捕快的档案,且一再强调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赫连尘,并在回答商陆无数个有关赫连尘生平的问题之后,商陆终于相信他真的是赫连尘。

    “所以你这次回来到底为何?”

    “当然是为了我夫人啊!”

    “啧。”商陆抓着铁栏杆,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掌柜可早就说了不认你这个夫君,官府那边也都是不承认的,查不到户籍,你们当初也没有三媒六聘,拜堂宴请……”

    “怎么连你也如此说?商陆,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流落街头时,我是如何帮你的?”

    这话如今对他可不起作用。

    “我自然记得。可掌柜和南星去年也帮我回到我家族之中,不但破解了我家中手足相残的惊天秘闻,还让我获得了渴望已久的长辈的认可,摇身一变成为紫云城中响当当的有钱人,我自然也要记得他们对我的恩情。如果南郎君同掌柜情断,独自回京都去了,我就只好将恩情全报答给掌柜,所以自然是掌柜在我心里更加重要。”

    “什么什么,南星何时又同窈窈有过情?这情又是何时断的,我怎的不知?”

    “咳,赫连兄你还是别问的好,问多了心里难受。再者那都是过去之事,如今掌柜同那知府严煜在一处,我才真真是担心她有一日回把南风馆解散了呢……哎要换以前都是不担心的,可如今这俩人罢,中间插进来一个林老夫人,哎哟不得了……”

    “她说她喜欢的那个人是官府的人!?还是个知府?!”

    季窈在衙门里,喷嚏打了一上午-

    为了尽快找出凶手帮商陆脱罪,同时也要帮助官府和黄家夫妻尽快找到失踪的双胞胎儿子,季窈和杜仲在衙门里陪白捕头看了一整夜的卷宗,将县衙里巡检司、驿丞、三班六房甚至是打更的更夫都调查个遍,也没有一个人完全符合其要求。

    年岁差不多的,家中大多双亲健全,知根知底;少数几个家世背景不明的,外头何处是老家没写清楚的,又几乎都是上了岁数的老捕快,整日在衙门口坐着混吃等死,领完朝廷最后几年俸禄就等着回家买棺材的人。

    碧澄书院自前日之后就闭院,在找到黄家双胞胎之前都不打算再办学行课。白捕头白日里带着手下满渠阳城挨家挨户地搜寻两个孩童的下落,晚上又回到县衙陪季窈和杜仲看卷宗。

    虽然蝉衣一再提出陪同,但季窈都以他养伤为由让他待在客栈。

    二十几个时辰熬下来,便是再年轻精壮的郎君女娘,也要掉层皮。

    符合要求的纵火犯没找着,但至少也有了一点收获。

    河滩树屋着火案当晚,白捕头拿到黄家双胞胎黄大富和黄二贵的画像,立刻想起林家失火案中失踪的林落,他那两个哥哥来。

    大哥林彬体瘦而高,二哥林威体状而胖。

    这两个欺负过他的兄弟,体型上的区别与黄家双胞胎兄弟一模一样:黄大富又高又瘦,黄二贵又矮又胖。

    如此一来,纵火犯会不惜第二次对此二人下手,理由可以想见。

    这也论证了,凶手只有可能是林落。

    看完最后一本卷宗,季窈把东西扔到书桌上,看着面前火光闪动的油酥灯,觉得自己眼皮也在跟着上下抖动。

    “不看了不看了,根本没有一个人符合要求。要依着我往日的脾气,干脆直接对那个叫林落的人贴榜发话,叫他立刻将黄家双胞胎交出来,否则我就……”

    杜仲脸上盖不住疲乏,听她豪言壮语起来,眉眼染上淡笑,“你就如何?”

    “我就……我就……”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痛痛快快惩治林落一番,一拍桌子说道;“我就天天跑到街市上买光所有的酱猪肘,然后满大街边走边吃,馋死他、气死他!”

    也只有她才能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出这种损招。

    但终归是把人逗笑了。杜仲唇角上勾,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其实,还有一部分人我们没有审。”

    “谁?”

    “潜火兵。他们穿梭在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每条街、每个巷口。不但每隔三百到五百步的距离就会设置一间军巡铺,铺内五人轮流在城中巡视,而且还设有望火楼,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有潜火兵值班看守,注视着城中每一缕随时会变大的烟雾。

    你之前问我,为何纵火犯连我们临时决定要去的地方都能追上,那时我就想到,能做到此事之人,除了与我们一同行动的官差之外,还有望火楼上的潜火兵。他们站在高十二尺的望火楼上,将城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也有嫌疑。”-

    “你说潜火兵里头藏了一个纵火犯,还是他妈连环纵火犯?”

    救火王大半夜被请到衙门里来,心情本就不好,如今听到杜仲一番冷眼冷语的猜测与揣度,更是气得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

    “放他爹的屁!老子在军巡铺里待了十几年,手下个个都是掏心掏肺的弟兄,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能一起冲进火场,放心把自己的命交给对方的人。我相信他们,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会为了一己私欲,干出先放火后救火的那种人。”

    “你先别急着否认,听我说完。”

    季窈与白捕头和杜仲交换眼神,随后起身,循着这么多日以来,脑海中对林落慢慢累积的印象,开口说道。

    “我们找的这个人,年岁至多十七或者十八,做潜火兵最多三年时光,甚至可能更短,在你眼中属于可能不怎么起眼的新兵。他在渠阳城中没有亲人,也甚少提起自己家中还有何亲眷、朋友,他在你的安排下可能经常到城中各个街巷、胡同里巡查,夜里也做过夜士,所以面圈胡同、银蛇巷和梨园巷里这三起悬而未破的纵火案中,才没有任何人对这个曾不止一次出现在苦主家中附近的面孔起疑,因为他们认为他的出现是合理的、熟悉的。”

    说完这些,季窈心有不安地停下,双手抠着掌心肉回过头来看白捕头和杜仲。

    看救火王沉默不语的模样,显然已经开始跟着季窈的描述陷入沉思,心里也许已经有了怀疑之人,杜仲淡然起身,又补充道,“这个人可能在这三起纵火案中都有些特别,要么都十分积极,要么都十分拖沓,救火王你眼神如此敏锐,相信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个人……哦还有。”

    月色下他的眉眼英挺俊美,眸光更是凌厉逼人。

    “——这个人刚出现时或许十分瘦小纤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或许你和你的弟兄们还嘲笑过他像根干柴火。但如今他应该已经完全不像刚来的样子,拔了身高、长了个头,兴许体型也从削瘦,变得敦厚而坚实。”

    杜仲话音落的同时,整个衙门班房里响起救火王咽口水的声音。

    他自幽微的火光中抬头,因为不安而疯狂地眨眼,“你们说,你们要、要找的那个人姓甚名谁?”

    “林家三子,林落。”

    咽口水的声音又响了一次。

    “你们说如此多,倒叫我想起一人,这人和他完全一样……但他不叫林落,他叫林飞,也就是你们见过的阿飞。”

    第190章 绝境呼唤 “你会说话了!?”……

    “那小子刚进军巡铺的时候老子以为找错人了,以为是谁家十二、三岁的小子跑来找爹,腰还没我胳膊粗。谁知道他后来愣是把所有的考验都扛下来,硬生生在望火楼上站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我才留下他的,谁知道……哎。”

    自己的队伍里出了个害人害己的连环纵火犯,季窈原本以为救火王会怒不可遏,欲先杀之而后快,没想到他此刻却像个恨铁不成钢的爹一样,坐在烛火旁唉声叹气。

    季窈三人知道他已经被点醒,信与不信都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救火王低头之间眼神不停闪烁,似乎是在回想更多有关林飞的细节,抬手想把桌上水碗端起来,可能发现不是酒之后又悻悻然放下。

    “你们之前说三个地方,银蛇巷、梨园巷还有面圈胡同,刚好是划分到那小子头上的巡视范围,这两年他和周多金几个弟兄带着铜锣和竹笛片走街串巷,我老提醒他们,记得同那些个好事儿的、嘴碎的老百姓们搞好关系,省得说咱们不尽心、不细心……”

    说罢他又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烟斗和纸包来给自己灌烟叶,借桌上油灯点燃,自个儿坐在烟雾里沉默起来。

    季窈知道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也随之叹一口气,安慰他道,“你教他的这些都是为民为家的善事,一句错话都没有,错的是他那个人,他的本性和他藏起来的恶,这都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他一激动,斗里的烟灰掉落在地上,余火星子在熄灭前完成了它最后一次闪烁,“他利用自己潜火兵的身份杀多少人了?他对得起自己身上那身潜火兵的衣服吗?不行,我得赶紧找他去。”

    白捕头一把将他拦在门口,“你且就在此处,同季娘子将他这些年做坏事的可疑行径一一记录下来,我这就派人去军巡铺抓他。”

    “他这时候不一定在铺子里,也有可能跟着其他兄弟出去巡夜。”

    “好。”

    杜仲跟着一起站起来,“别忘了他手上如今还有两个孩子不知关在何处,救人比抓人更重要。我随你一同前去。”

    渠阳小小县城,一入夜街上几乎看不到人,更惶谈夜市和食摊。

    由捕快和官差组成的一小队人跟在杜仲和白毅的马儿后面,步履整齐地朝着梨园巷口附近最近一间军巡铺来。

    众人刚走出去不到一里地,月色下他们正面对的方向,一栋屋舍房顶突然冒起滚滚浓烟,望火楼登时锣声大作,将沉寂的小城夜色打破。

    “那边!是城北那头的烟!”

    “会是障眼法吗?”

    杜仲摸不透林落此时选择纵火的原因,只恨他们又落后一步,只能被这个狡猾的恶人牵着鼻子走,“是与不是,潜火兵此刻应该已经都出动了。他应该会趁乱逃跑。”

    白毅也气得牙痒痒。

    “那我就让弟兄们分成两队,分别往两个方向追。”

    两人勒绳下马,分派人手之时眼睁睁看着家家户户,越来越多的人家中烛火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杜仲脑海浮现。

    如果这些人此刻都跑出来看热闹,怕是要着了林落的道。

    “不行,白捕头你还得要他们赶紧将老百姓都分散开,切莫围道一处,被林落一锅端了才好。”

    天火焚城,他是做得出来的。

    二十余人的小队分成三支,分三个方向刚跑出去没两步,又有人指着城东漆黑一片的民宅区里一簇徐徐上升的黑烟,下面连着隐隐闪烁的星火。

    “那边也着火了!”

    “可恶!”白银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他到底想干什么?!”

    杜仲静静地站在城东与城北的交叉口,身边一切嘈杂与哄乱似乎都与他无关。

    不对,这样下去只是着了林落的道,被他继续牵着鼻子,他想让他们往哪儿走,他们便往哪儿走罢了。

    这样既抓不到他,也救不到人。

    那他分散众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制造慌乱或者趁乱逃跑,那他完全没必要将纵火地点选到这么远。

    若是城北与城东同时起火,那么两者相隔最远的交叉点就是……

    糟了。

    望向身后,正处于整座渠阳城集市街中心位置的县衙,杜仲只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转头朝白毅大喊:“是调虎离山!白捕头赶紧召集大家回衙门!”

    “什么?林落的目标是衙门吗?”

    马鞭抽动的声音不断响起,随着距离拉近,渠阳县衙里窜天的火光已经逐渐将整个夜色照亮。滚滚浓烟自被火光照得发亮的瓦顶上升起,像一只无形大手遏制抓住了杜仲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马儿尚未跑到门口,杜仲已经松开缰绳,踩着马背一跃而起,使出轻功径直朝内衙飞去。

    可此时季窈和救火王所在的衙门班房周围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按照林落一贯的纵火方式,他已经会在班房外所有门窗出入口都加倍放置好足以阻碍房中人逃生剂量的燃烧物。杜仲落进院子,浓烟迫使他抬起袖子捂住口鼻,隔着穿堂和班房大门上燃烧的烈火往里看。

    “掌柜!季窈!”

    “咳咳咳。”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后,隔着窗几低声回应他,“杜仲、我在这。”

    “待在那儿别动!”幸而天井里放置了一个水缸,杜仲手撑在缸边,整个人跳起来瞬间没入水中,将自己浑身浸湿,然后脱掉外袍,准备冲进火场救她。

    这时候班房大门外框着火,木门灼热滚烫,像一块焦黑的猪肉在烈焰炙烤下等待融化。

    杜仲双手将湿透的外袍抓在面前,以此隔开木门的灼烧,以极快的速度推开房门来到季窈身边。

    “你还好吗?”

    季窈因为吸入烟尘,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咳咳咳,我、我好难受。还好有救火王在……”

    他这才注意到救火王还在里面。

    他正背对着季窈用尿淋湿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用来遮掩口鼻,听见破门的动静转过身来,“你小子有点功夫。快带她出去。”

    因为城北和城东两起火灾同时发生,衙门附近的军巡铺几乎已经全员出动,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再赶到衙门救火。

    白毅等人赶来之时就连穿堂的位置也完全被大火吞噬,众人只能隔着两道地狱一般的大门往里面喊话。

    “杜郎君!救火王!你们还在里面吗?”

    啪啦燃烧的声音不断响起,杜仲搂着季窈准备回身才发现已经出不去了。

    他撞开的大门因为灌进风来的缘故,使得屋内窗帘、木架迅速燃烧起来,同时房梁开始往下掉,将大门的位置完全挡住。

    杜仲用湿衣服略挡住季窈口鼻,带着她不断往门口逼近,却又被火焰劝回。他干脆将湿衣服交给季窈,自己抽身出来,再将湿透的中衣脱下来,一边挥舞一边往门口走。

    站在原地的季窈眼皮千斤重似的,每呼吸一次就感觉脑子里灌了铅,又辣又呛。一根房梁的其中一端被点着,在她头顶摇摇欲坠,却被室内一片混乱的声音掩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蝉衣焦急慌张的面容出现在窗外,他看着季窈头顶已经开始断裂的梁柱,双眼瞬间瞪大。

    “咔嗒”,毫不起眼的一声轻响,比男人大腿还粗的一根房梁自季窈头顶掉落下来。

    “掌柜小心!”

    好陌生的声音。

    季窈从未听过这个声音,清冽之中带着纯粹,泉水叮咚似的不带一丝杂陈,此刻却汹涌奔逃好似倾泻的泉眼。

    杜仲被这一声急切的呼唤吸引,回头正好看见季窈头顶空悬的梁柱,赶紧一个纵身扑过来,就听到落下的梁柱在他们身后落地,砸响桌椅的声音。

    见他们躲过一劫,门外少年郎松一口气的同时,学着杜仲的方法将浑身打湿,一边挥剑将穿堂和连廊上掉落的燃烧物劈开、踢远。

    门外人进不去,门内人逃不掉,窜团的烈焰宛若一条将生死与阴阳都隔开的冥河,众人手上杯水车薪的水无法扑灭包围着杜仲三人的熊熊大火,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逐渐将所有人包围。

    “潜火兵呢!?潜火兵为何还没有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缓走近衙门,朝着起火的班房走近。

    那身影不算高也不算矮,既算不上大腹便便,也不至于瘦骨嶙峋。他眉毛稀疏,平头小眼,鼻梁塌而鼻头圆,下嘴唇稍厚,却更显得上嘴唇薄到几乎没有。

    这是大街上最稀松平常的一类人,通常他们的衣着料子不会太好,皮肤被烈阳晒得干裂,眼神怯懦而卑微,为了生计与温饱奔波在渠阳城中大街小巷,为了讨好他人而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尽量和善。

    放眼人群之中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只因无数张惊恐慌张的面容之中,只有他的脸上张扬着得意而癫狂的微笑。

    “阿飞?”白毅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刀抵住他的脖子,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还是说我该叫你林落?你还敢来!”

    “怎么不敢?杀了我,你们就永远也别想找到那两个孩子。”

    说话间他的目光也一刻不曾离开过面前熊熊燃烧的班房,救火王从屋内看见阿飞到的身影,整个人也从寻找出口的状态瞬间安静,隔着火光与他远远对视。

    阿飞被刀架住脖子,脸上仍带着兴奋的笑容,“当我知道救火王被你们叫来衙门的时候,就知道你们已经怀疑到我头上来了。我原本是想赌他不会出卖我的。”

    “自从进入军巡铺,他是我第二个真心想要当大哥对待的人,他从不会因为我过年过节送不起好酒给他,就苛待于我。虽然他也老是骂我,可我知道这种骂和我爹娘还有哥哥的辱骂不一样。他是真的希望我能越来越好。”

    “我如今越来越好了,连你们勘察完杜家起火的房间都说我有进步,那就说明,我真的有所进益了不是吗?”

    他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对着火场里救火王的身影大喊道,“为什么你还是要出卖我!?”

    班房里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响,救火王听他的喊话听不真切,侧过头显出努力侧耳倾听的样子,听完他的喊话不急着与他对峙,反而突然诡异地笑起来。

    只见他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话,因为声音太小,火场外包括阿飞在内谁也没有听见。下一瞬,他突然发起狠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朝班房门口冲过去,用身体将门上所有阻挡的东西撞开,整个人宛如火球一样滚落在穿堂的地上。

    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火焰,冲着最靠近他的蝉衣和几个捕快大喊,“别管我,快救人!”

    蝉衣见状赶紧越过救火王进到房中,带着杜仲和已经陷入昏迷的季窈从班房里逃出来,众人立刻让出一大块空地,让他们躺在地上大口呼吸。

    季窈完全昏过去之前最后一眼,隐隐瞧见有一群人推着水囊冲进衙门,指挥着众人开始有序灭火。

    头顶杜仲焦急的呼唤声声不断,让她悬空的心安定下来。

    接着她眼前一黑,彻底昏死在杜仲怀里-

    “窈儿!”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季窈睁开双眼,又瞧见之前在遮龙山上看见过的青衣女娘。不同于上次在梦中相见,她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出头,容貌青春,眉梢料峭的年轻模样,青衣女娘红白相间的纺布包头,岁月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让她看上去多了一丝沧桑。

    季窈记得,她说自己叫英烛。

    她背对季窈,在一条浑浊不堪的河流边跪下,对着无尽的山峦和深林,以及面前污浊的河水哭喊。

    “窈儿,你能听到吗?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告诉代帕……英离,她是我的女儿,她当如我一般爱你才对!可她居然把你的存在告诉苗王,害得他们直接选择放弃掉神女之力,不但命令我,将你用心头血喂养多年的蛇王蛊从你身体引出来,还要我将蛇王蛊服下,强迫我同时使用巫女和神女的力量帮助他们召唤阴兵,再次向神域宣战。”

    “我不愿如此做,他们就立刻找来新的巫女要我退位,我无所谓,反正没有了你的这些年,我这个巫女做的实在无趣又孤单。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你的位置告诉他们的,哪怕是死。”

    说罢她突然伸手抹去脸上泪痕,回头又看了一眼远处屋舍密集的苗寨,脸上表情决绝,一个纵身跳进浑浊的河水之中。

    “不要啊!英烛!”

    季窈再一次从梦中醒来,呼唤着梦里女娘的名字从床上坐起来。

    “掌柜!你醒了!”商陆赶紧凑上来,抓着床褥惊喜地看她。杜仲在他身后站定,脸上表情松一口气之余,疑惑之心乍起。

    “你方才唤谁的名字?”

    她为何会唤阿哒的名字?他在同她讲述自己过往之时,有提到过阿哒的名字吗?

    看着客栈熟悉的白纱帐幔,季窈意识到方才又是一场梦。

    可自己方才不还同救火王一起待在衙门班房里吗?难道……

    “做梦而已,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喊出来了……对了,火灭了吗?林落抓到没有,救火王呢?”

    商陆换下囚服,一身锦衣玉带,又是风度翩翩的模样,“火灭了,但整个县衙一堂和二堂几乎被焚烧殆尽。林落虽然抓到了,但是无论如何严刑逼供他都没有将黄家双胞胎的下落供出来,县丞不敢让他死了,如今还在牢里关着。救火王……”

    蝉衣徐徐上前,声色隐忍暗哑,“他死了。他用身体撞门而出之时,天井之中唯一一口水缸里的水都被用来灭火,已无水可用。待他身上火被扑灭之时,整个人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没一会儿就死了。”

    “蝉衣,你……”

    季窈忍不住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已经默认蝉衣此刻开口说话不是什么稀奇事之后,登时红了双眼,“我昨夜听到的那声‘掌柜小心’不是幻觉,原来你是可以说话的。”

    “掌柜,对不起……”

    “无妨,换成是我目睹了至亲的死,也会受不了打击。不想说话就不说,等我们处置完林落,你再到你师父师娘的坟前,好好同他们说说话……救火王,他的一生是光明而灿烂的,还记得他死前说的那句话吗?”

    白毅刚从衙门审完林落出来,进门发现季窈醒了,也赶紧凑上来。

    昨晚那场大火,面对林落的质疑,救火王曾经笑着说过一句话。但这句话只有在屋子里的季窈和杜仲能听到。

    “他那时说的什么?”

    说到这个,杜仲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季窈的眼泪自眼角滑落,一滴滴热辣滚烫地落在锦被上。

    “他说,他这一辈子,要培养的从来不是什么有能力、肯吃苦的兄弟,而是能替他守护渠阳百姓安家乐业的潜火兵。林落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守护渠阳百姓,那他在救火王心里,不过只是一个窃取他这些年辛苦奋斗成果的小偷,一个下流又卑贱的杂种。”

    “他真是这样说的?”

    林落受尽酷刑,双手双脚沾满自己的鲜血未干,原本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听到这里突然起身疯狂地朝季窈扑过来,隔着栏杆发疯似的大吼。

    “那又如何?!我是小偷、是杂种,一样要了他的命!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有那两个小杂种。如果昨夜城北和城东的火已经灭了,那你们应当知道,那两场火都是我预先设计好,到了时辰自动就会燃起来的。那两个小杂种也是一样。”

    他侧过脸去看了看墙壁上拳头大小的天窗,外面日头正毒,刺眼的阳光有一部分打在他脸上。

    “现在外头……应当是正午罢。还有不到六个时辰,那两个小杂种也会死。我要整个渠阳城所有人,看着他们被上天降下的天火烧成灰烬……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窈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她缓缓上前,也走进那耀眼的阳光之中,自信与林落对视:“别得意得太早,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把那两个孩子藏到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