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替罪羔羊 可惜他死了。
晴好的早晨,雨露未干。
盘龙山脚下植被茂盛的一处山坳里,茅屋三两间,零星分布在山坳竹林里。
季窈四个时辰前才刚刚从盘龙山上下来,现在又骑马一路疾驰而来,看见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简直让她心生厌烦。
出事的那间茅屋门口此刻站满乡绅百姓,不少人身背竹篓、手拿锄头,一看就是准备去往田间劳作之前被吸引过来看热闹。
“让开,都让开。”
跟随李捕头挤进人群,季窈看见茅屋正当中最大的屋子地面上正趴着一个女人,走近看分明就是杜娘子。她上半身尤其双臂和肩膀布满深深浅浅的刀伤,脖子与头连接的骨头已经被砍断,只剩几块肌肉和皮连在一起,死状惨烈。
本应该留在现场的凶器却不见了踪影。
几个头裹巾布,看模样像是附近农妇的人搀扶着一个年迈老妪从侧屋走出来,那老妪颤颤巍巍,脸色惨白,很明显刚受到极大的惊吓不久。
严煜跟在老妪后面走出来,看见季窈和身旁杜仲只一眼带过,转过身去低声对老妪说道,“宋大娘,现在可以告诉大家,当时是什么情况了吗?”
季窈猜测被唤宋大娘的老妪就是杜娘子口中“婆婆”,她夫君的娘亲。
还没等宋大娘抹净眼泪开口,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中年胡渣男子站出来一步开了口。
“诶大人、大人,我知道啊。这还是我一大早坐牛车赶着去衙门报的案呐。”见严煜没有开口,他默认严煜同意他说话,赶忙凑上前来神秘兮兮道,“昨晚我原本打算早早睡觉,刚把家里鸭子从稻田里头赶回来,谁知道鸭圈的门还没打开,就听陈大哥在这边和弟妹吵架。听那意思,好像是弟妹要去城里头什么书院做零活,陈大哥拦着死活不让去,还说什么有了孩子、给他戴绿帽一类的话,我也没听清。但你想啊,这男人听见带绿帽哪有不在意的?我赶紧就撂下手里的东西想去门口听个明白。
好家伙,谁成想弟妹一声尖叫就给我吓住了。接着他们就在里头打起来,打着打着我居然看见陈大哥提了把刀就朝弟妹砍过去啊,那下手是真狠,刀刀见血。最开始宋大娘还在里头劝来着,看见弟妹躺地上不动了也吓晕过去了。见这阵仗我还敢多待吗?赶紧撒丫子就跑了。
跑开的时候估摸着陈大哥从后头看见我了,我躲回家里,从门缝里看见他提着刀踉踉跄跄出门,接着人就不见了。我担惊受怕一宿,连家都没敢回,躲在鸭圈里一整夜,今早上才去衙门报的官。”
宋大娘在一边听着也只是哭,严煜听出个大概,吩咐一波人山上山下带着家伙开始找人,另一波人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
“宋大娘,你儿子陈峰是什么时候发现杜小翠,也就是你儿媳妇在外头与人有染?”
她摇头,哽咽着开口,“他俩一直都好好的,虽说都是闷声闷气的人吧,我看着也挺好的。谁知道昨下午他在田头干农活,干着干着人就不见了踪影,到晚上又买好些酒回来喝,我只道他肯定又是想起小果儿伤心。我睡得早,没怎么顾得上他。结果他俩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说什么以后再也不让小翠出门,还说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与外头野男人搞在一起的话,抓着小翠又打又骂。我从前也是闻所未闻啊,怎么他喝了点酒就变这样了?后来他提了把刀出来,照着小翠胳膊就砍下去,我上去劝也被他推开,脑袋撞着桌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一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小孙儿才刚走……”
老妪情绪上来,接下来的话都没什么用处。季窈在尸体旁边转几圈,因着死状过于恐怖没敢多看,又往旁边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她拎了只药罐子回来,小声问宋大娘道,“大娘,杜娘子煮这药,你可知道是什么药?”
老妪从泪湿的巾帕中抬头,看了看漆黑的药罐口,神情恍惚,“她身子弱,吃药好些年了,这些草药味闻着都差不多,我没怎么管过。”
“那平日家里都是谁做饭?”
“都是小翠做,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也做点。”
看来家里没人知道她在喝坐胎后的补药。那杜娘子的夫君,也就是陈峰,他又是何时知道的呢?
严煜递一个眼神给李捕头,他立刻从仵工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根银针,转身去了厨房。半盏茶的功夫,李捕头拿着一个碗口却了一块的土碗和一堆煮过的草药渣子出来,放到严煜面前道,“禀大人,整个厨房里只有这只碗和这堆药渣上有毒。”
季窈见状赶忙接过银针伸进药罐子里头,在瓦罐边缘剐蹭一圈,拿出来一瞧,银针针尖果不其然瞬间变黑。
“看来是有人把药专门下在杜娘子的药里。”
这样一来,陈峰无疑嫌疑更重。李捕头一声令下,众捕快立刻散开,开始在院子三间茅草屋里里外外搜查起来。很快一个捕快在陈峰的包袱里发现一盒银针,每根针都细长无比,尖端发黑,在阳光下闪着瘆人的白光。
“就是这个!”季窈激动地接过木盒,拿起一根银针细瞧,“这就是三具男童尸体身上黑色圆点的来源,他就是用这个沾上毒药刺进孩子们体内将他们杀死。”
与之前猜想的一样,陈峰因为怀疑小果儿非自己亲生,将其扔到山上误踩捕兽夹致死,接着他又亲手杀死了三名知情不报的学堂学生,最后因为得知杜娘子怀上野男人的孩子凶性大发,杀死自己夫人。加上宋大娘说陈峰昨天下午突然消失,直到晚上才归家,与王伯玉失踪的时辰也吻合,一切似乎都能连得上。
除了莫子衿。
或许莫子衿本就游离于故事之外,只是凑巧出现在了盘龙山上呢?
对于季窈的一通分析,严煜默然。一旁报官的男子又凑上前来,担忧说道,“大人,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陈峰那个杀人狂给逮着啊,不然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可都不敢出门,更别提还上山下田的出去干农活,要是被他碰上那不是找死吗?”
“是啊、是啊,杀人犯还在外头,谁敢上山啊?”
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起哄,李捕头一阵驱赶无果,严煜便下令剩下所有人都带好家伙,参与到抓人的行动中去。
季窈昨夜本就没睡好,此刻就算强打起精神思考案情,也没精神再跟着上山找人去。
巳时六刻,日头渐晴。环盘龙山从四周逐渐往上聚拢的搜索方法起效,众人在树林里有了发现。季窈还在陈峰的房间里四处翻找,看能否发现更多作案工具,两三个捕快气喘吁吁冲进来,跪在严煜面前,满头热汗。
“禀、禀大人,我们在山上发现陈峰的尸体!”
什么?!
恍惚间季窈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扔掉手里废纸冲出茅屋,先严煜一步开口发问。
“他死了?怎么死的?”
“上吊自杀。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吊在树林里一棵大树杈子上面晃荡,带血的菜刀扔在脚边,身上还揣着一封遗书。”
信上字歪歪扭扭,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几只毛毛虫爬到纸上留下的痕迹刚好能组成几个字。上面用笨拙的口吻表达了他对杜娘子的爱,以及一时鬼迷心窍造成小果儿惨死内心悲痛,决定杀死妻子以后一家人在地下重聚。
的确是遗书无疑。
杜仲看一眼被折得四四方方的遗书,讥讽笑道,“他若活着,我倒信他是最后的真凶,可惜他死了。”
死得太及时、太蹊跷,像是着急帮助严煜结案一样。
季窈把纸条递到宋大娘前面,着急问道,“大娘,这是你儿子的笔迹吗?”
老妪不识字,仍是摇头,“我儿子儿媳都没念过书,可能是小翠在书院里头学的,又回来教他的罢。”
严煜失笑,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森冷。
“一个喝酒喝到烂醉杀人的人,竟然还能提前准备好遗书,凶手的手法未免太过拙劣。”
看到陈峰的尸体被抬进院子,周围围观的百姓纷纷都表示松一口气,李捕头趁势将他们全部赶走,各忙各的农活,做鸟兽散。
季窈自然也不相信目不识丁的陈峰能写下这么长一串字,她看到担架上陈峰的尸体,赶紧迈开步子走出来。
“肯定不是上吊自杀,是被人勒死的!”
一边说她一边朝着尸体走过去,也顾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伸手就去扒尸体的脖子。
“我记得严大人你说过,被人勒死的尸体,勒痕方向平滑成一条直线,而上吊吊死的尸体,脖子上的勒痕则是一条向上提起,从喉结一直延伸到耳后的长线,对不对?”
所以陈峰脖子上的勒痕一定有两根,一根是凶手勒死他的时候造成,另一根是死后被挂在树上造成才对。
话虽如此说,她却还是希望这件案子没有那么复杂,否则寻求真相的过程会更加漫长。她忐忑不安地掀开尸体衣领,将尸体头颅翻来覆去的找,却失望地发现尸体脖颈处有且只有一条向上的勒痕。
严煜和杜仲跟出来,看见这条勒痕也陷入沉默。
仵工带上面纱、手套上前查看一番,摘下面纱朝严煜行礼。
“禀大人,尸体无外伤,双手掌心有多处划伤但指甲没有抓挠痕迹,死因为脖子被勒住,无法呼吸导致的死亡。且因为死者体重过重,导致他在上吊过程中颈骨断裂,死亡过程较其他吊死的人更快。”
没有反抗、没有抓挠,脖子上只有一条向上的勒痕,种种迹象都在向季窈说明,陈峰就是畏罪自杀。
可在场的人都不相信。
季窈眼中精光闪烁,看着陈峰尸体在外,杜娘子尸体在内,心里燃起熊熊火焰。
不管是谁,他害得小果儿一家家破人亡,末了还要一个不是真凶的人替他顶罪,她就发誓绝不能放过他。
“上吊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
第112章 死亡秋千 “就说你是笨蛋。”……
万物复苏的春季,深林里蛇虫鼠蚁逐渐多起来。
季窈跟随前头两个捕快再一次走进盘龙山,只觉得这里哪儿哪儿都透着阴森和邪门。
五条小孩的人命,如今又加上杜娘子和陈峰。七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魂归盘龙山,也不知道是误入了哪个邪神的风水宝地才招致如此灾祸。
“就在此处。”
顺着捕快手指的方向,季窈自一颗参天大树下抬头,看见头顶上大约十二尺左右高度的距离上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上面离树干较近的地方树皮脱落一段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另一个捕快拿着粗麻绳递到季窈面前,恭声道,“我们就是在这棵树的树枝上发现陈峰的,此为他用来上吊的绳子。”
她看看绳子又看看树枝,隐约觉得那一圈树皮脱落的地方看上去不太对劲,顺手将衣袍挽起扎进腰带里,踮脚使用轻功打算上树看一看。
可惜她轻功才学了半年,远不到能上这么高树的程度,三番两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一次上树,她干脆手脚并用,飞上去一段立刻抱住树干,同时脚尖发力打算继续往上爬,却最终因为一只脚踩空掉落下来,被杜仲眼疾手快冲过来接住。
“笨蛋。”
这人!不帮她一把也就算了,还落井下石?
季窈从他怀里跳下来,瞪着他干着急。
“我爬不上去是轻功不好,关脑子什么事?你就是变着法想笑话我。”
说罢她重新走回树下,指着那截粗壮的树枝朝杜仲示意,“那你带我上去。”
话音刚落,季窈感觉一只大手揽过自己腰身,接着她双脚离地,在空中飘起来又落下,稳稳地站在了离地十二尺的树干上。杜仲得意地看着她,搂住她的手紧了紧。
“就说你是笨蛋。”
“嘁。”无心跟他对嘴,季窈紧紧抓着他的手在树上蹲下,仔细查陈峰挂上吊绳的位置以及附近树皮的状态,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总算有了新发现。
“快看这里!”
顺着少女手指方向,杜仲看见树干另一侧有大片树皮被剐蹭掉落的痕迹,与她方才几次尝试上树的时候用脚踢掉的痕迹十分相似,只是痕迹更重更深。
“这说明什么?”
“当然是说明有人也像我一样想从树干爬上来。”
伸手抚摸上那圈挂上吊绳的地方,树干被绳索勒出一条深深的白色痕迹,季窈眼中疑惑更深。
“这勒得也未必太深了些。”
她接着往四周看去。从上往下,少女倏忽间发现严煜脚下落叶堆积,竟比其他树下落叶多上不知多少倍。
跳下树,少女将在树上看到的种种情况悉数道出,李捕头不以为然,接话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陈峰想要自杀,自然得想办法把绳子挂上去。那根树枝离地十二尺,光靠扔是扔不上去的,所以他爬了一截才挂上去也说得通。方才仵工都说他个高体壮,重量较寻常人重一些,会把树枝上勒出一道印子来也是再正常不过,这也是地上落叶较多的原因,因为他胖啊。”
“不对。”杜仲接过话头,表情凝重道,“如果光是悬挂陈峰造成的勒痕,应该只有垂直向下的重量,树枝上的勒痕应该是上面深,两侧浅。但我们看到的勒痕却是左右两侧与上面的勒痕一样深,深得过于均匀了些,像是有人在下面将陈峰的尸体推着荡来荡去,才导致勒痕成那样均匀的深度。”
“风吹的呗。”
季窈白他一眼,恨他做事不动脑子,”这深山老林里哪来这么大的风能把这么大一个男人吹得左右晃动不止?”
李捕头识趣闭嘴,杜仲又接着说道,“再说这落叶,普通上吊摇晃幅度小,断不会造成如此多的落叶,更像是有人不断踢打树干导致整棵树疯狂摇晃所致。”
季窈低头沉思,猛然瞧见杜仲黑色鞋边粘着什么棕色丝线。她蹲下身从郎君鞋上把丝线拿下来,方才众人面前细看,“这是什么?”
“看着好像是什么衣服上的。”
李捕头想起陈峰身上的衣服,一拳打在自己手心道,“陈峰穿的衣服衣领就是这个颜色,也许是捕快把尸体从绳子上放下来的时候,被地上树叶勾到的。”
“不对,如果在地上,那丝线应该粘在杜仲鞋底才对,而不是鞋边。”
脱落的树皮、棕色丝线、落叶、荡秋千……
“我知道了!”少女兴奋大叫一声,走到严煜面前抓着他的胳膊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他脖子上只有一条勒痕了!”
她手劲大,抓得严煜皱眉。
杜仲上前拨开她的手,她仍难掩激动,指着众人头顶的树枝示意大家往上看,“他是被人套住脖子,从上面推下来的!”
什么?
众人一时间没听得明白,皆面露疑惑。少女机警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方才仵工检查尸体时曾说,陈峰双手掌心有多处划伤,我就很疑惑。他一个耕作的农民,平日里既不采药又不搓麻编藤,为何会在掌心留下多处划伤?结合方才我们找到树干上许多树皮被踢落剐蹭的痕迹,可以断定,那就是——他曾经爬上过这棵树。”
李捕头不甘心她又推断出一条线索,开口说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他为了挂上吊绳肯定会爬树。”
“不,我们如今断定他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害,那么他就绝无可能自己主动去挂绳子。那他爬树就有其他目的。”
“是何目的?”
少女嘿嘿一笑,指着树枝朗声说道,“为了休息。”
“休息?”
“不错,这棵树上没有结果,他爬树既然不是为了自杀,那就只能是为了躲避官兵追捕,顺便靠在树上休息。所以他衣领上的棕色丝线才会留在上面,被刚刚带我上树的杜仲粘在鞋边。
凶手发现他上了树后,趁他睡着也爬了上去,在树枝上挂好绳索,另一端套在陈峰脖子上。接着只需要将他轻轻一推,陈峰翻下树枝,坠落下来的时候脖子瞬间被绳索拧断,气绝当场。而他的脖子上就会自始至终都只留下一条向上的勒痕。这个举动势必会引起尸体猛烈摇晃,就好像荡秋千一样,所以才会把树枝上勒出那样一条深浅度均匀的痕迹来,且造成大量落叶的现场。”
季窈说完,众人皆恍然大悟,李捕头忍不住心中赞许,开口夸奖她道,“季掌柜聪明才智,我等心服口服。”
严煜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欣赏,转过头去,吩咐其他捕快继续搜索附近树林,看能否发现凶手的足迹。
知道了凶手的杀人手法,那么接下来就是杀人动机。
这一连串案件除开知柳书院以外,再无任何关联之处。看来知柳书院一定是破案的关键点。
“凶手会是教书先生吗?先杀五名孩童,接着因为与杜娘子奸情暴露,知道陈峰杀死自己心爱之人,选择亲手在这树林之中手刃仇人,并留下遗书,将一切罪责都推到陈峰身上,死无对证。”
目前看来,只有他有动机,也只有他和这七个死者都认识。
杜仲在一旁沉吟不语,众人陷入沉默之后,他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
“或许他是有杀人的动机没错。凶手在陈峰逃进树林,藏身树上之后立刻采取计划将他杀害。绳索、遗书,这些能看出来都是凶手有备而来,而非一时兴起。可陈峰杀害杜娘子纯属酒后失控,非提前计划好,包括他逃进树林,都只是偶然。若凶手真是那教书先生,他如何能提前得知这一切并做好准备?”
对啊,他是怎么提前知道,陈峰的所作所为呢?
想来想去,季窈理不出头绪,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案子到现在可以算有所发现,也可以算是进展不前,严煜带着人一路下山,表示当务之急,还是回去再将所有尸体检查一遍,看是否还能找出其他线索。
回南风馆的路上,季窈脑子还全是陈峰和杜娘子案件的种种线索,抬头随意地看着四周,没留神撞上一个女娘。
“哎哟……”
对方叫了一声,背篓里各种绿色的草药洒了一地。季窈立刻认出她是偶尔出入济世堂,帮着梁之章研磨草药的采药女阿鸳。
“阿鸳,又去帮梁大夫采药啊。”
女娘粗布麻衣,表情生涩懵懂,“嗯。最近能做的零活愈发少了,得梁大夫不嫌弃,济世堂那边还能叫我去帮忙,顺带挣些散碎银两,我很感激。”
想起梁之章一天到晚在医馆里忙上忙下,脚不沾地的模样,少女打趣道,“梁大夫平日里看病抓药这么忙,怎么会没有你的活计要做呢?怕是每天上山采药都来不及呢。”
没成想面前女娘摇了摇头,笑得苦涩,“前几年他双手有疾,用得着我的地方还多些。自打今年痊愈之后,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我能做的事少之又少。”
双手有疾?她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寒暄两句,季窈二人告别阿鸳回到南风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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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一家灭门一案也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在龙都城中传开,各类猜测与谣言将这件事与孩童失踪死亡案连在一起,被传得沸沸扬扬。龙都城中有孩子的人家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三日上午,季窈用过早膳正准备再去一趟知柳书院打听线索,还没走到东街胡同口,就看见一身型挺拔的男子被几个披麻戴孝的百姓从一户人家里打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她上前阻拦,才发现被打的正是孤身一人的严煜。
“严大人?”
方才打人的几个百姓听季窈如此说,这才认出少年郎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纷纷跪地求饶,只有旁边身穿丧服的女子拒不跪下,站在一旁倔强地落泪。
季窈把他们扶起来,问严煜道,“严大人这是做甚?”
他刚想开口,方才没有跪下的女子突然开口,哭哭啼啼道,“他要我孩儿的尸体带走,去做什么劳什子验骨!”
第113章 偷尸窃贼 又笨又聪明。
“验骨?那是什么?”
面对季窈疑惑不解,严煜只劝说眼前身穿丧服的妇人,被赶出来以后还欲上前,被大门“砰”的一声给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季窈何曾见过严煜如此模样,哪里还记得他之前在众官差面前极力表示与自己没有任何牵扯,看上去像是在和自己撇清关系的行为,赶紧上前用力把他拉起来,看他衣袍沾灰还将之顺手拍去。
“你倒是说清楚我才能帮你啊!”
郎君整理衣冠,眼中窘迫一闪而过,快走两步到一旁大榕树下站定,神色严肃道,“我连夜翻阅数十年来,历任仵作、仵工在衙门里留下记档卷宗,终于发现莫子衿的骸骨为何会呈现如此诡异的黑色。”
“这有什么,不就是因为毒吗?”
记得以前还是江威那个狗官在龙都在任时,季窈偶尔从验尸房经过,曾看到过仵工捧着一节黑色的手指指骨。因为被他夫人砍掉之后扔进药酒里长期浸泡的缘故,骨头已经完全侵染成了近乎发黑的红色。
“那盘龙山上每逢春秋之际,晨起日暮皆有毒瘴,莫子衿的骸骨在上面最多放了七年,再加上那些个毒虫、毒草往上面一爬一缠,怎么都能熏黑罢?”
“那你又如何解释他的头骨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毒瘴和毒物侵染的迹象?若只是寻常服毒,毒药通过喉咙进入身体,那么死者牙齿和颈骨必定染上毒药,理应也变成黑色才对。”严煜在大榕树旁的石阶上坐下,仍然保持腰背挺直,膝盖将衣摆绷得一丝不苟,“况且那山洞内的情况我也让李捕头又去过一次,确认里面虽然环境潮湿,常年落水不断,但尸骨所在的位置较高,并未受到落水侵蚀,周围四面台阶光滑,未曾见到过毒虫、毒草,可见与单纯的毒物侵泡污染不完全相同。”
也对,要染自然全部都染了,独独把头骨剩下做甚?
既不是生前服毒,也不是死后侵染,还能是什么?
季窈思来想去没理出头绪,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相较于严煜端端正正的坐姿,季窈更像是被家中爹爹打出门的街溜子,翘着腿吊儿郎当,怎么舒服怎么坐。要是这台阶再宽些、干净些,她能直接躺下来。
“那你说,到底怎么个诡异的手法?”
严煜神色专注,低着头开始回忆那陈年旧档里所记录的文字。
“我见《神域龙城客见首府衙任留纪要》第三卷第四件案子里写道,当时的仵作曾验过一具骨肉分离的尸体。因死者系被人活活蒸死,浑身皮肉已经软烂,稍稍一碰就可从骨头上脱离出来。而当时那具尸体的骨头就如同莫子衿一样,头骨与身骨颜色不同。只不过那具尸体的身骨是泛绿色。”
“绿色?”这世上竟还有绿色的人骨?
“不错,衙门最终将死者的娘亲抓获归案,她才道死者原本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加上长期病痛服药导致的体型偏瘦,骨瘦如柴,几乎找不到一块肥肉。而当时仵作仔细检查,却在头骨上发现了一处发绿的地方。”
“是何处?”
郎君侧眸看一眼坐姿难看的季窈,无奈道,“眉心。”
“眉心?”季窈伸手摸了摸自己面中印堂,“这里为何会发绿?”
“因为扎针。”
啊?
严煜站起身,忍不住为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终于有了重大发现而感到高兴。
“死者娘亲说死者生前经常犯困,为了不让自己一天睡太久,他就将用银针刺进自己眉心穴位以追求提神醒脑,有时他实在犯困,连普通扎针之法都难以奏效,他甚至将自己平日里吃的那些药沾在银针上,将之刺入体内,所以当时的仵作最终才会在头骨眉心位置找到整个头骨上唯一发绿的地方,就是那些绿色的针眼。”
季窈终于听懂几分,跟着站起身走到严煜面前,兴高采烈道,“所以你认为莫子衿的死也是因为凶手长期拿银针沾染毒药刺进他的四肢以及脏腑,才会导致他只有身骨发黑而头颅完好无损。可是说了半天莫子衿,跟你来找谢存的爹娘讨要谢存遗体有何关联?”
“事到如今,只有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五个孩子没有关联起来,小果儿的死因是被捕兽夹伤害以至于流血过多而死,王伯玉被我们救下,如果我能证明剩下三具孩童尸体与莫子衿骸骨,其背后死因一致,那么就可以证明这一切的罪恶都是同一个人所为,对我们找到最后凶手必定如虎添翼。”
要证明莫子衿的骸骨与其他三具尸体死因相同,加上他方才说验骨……
等一下。
季窈回过神,与严煜面对面站定,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想把那三个孩童的尸体皮肉全部剔除,只剩下骨头?!”
那未必也太残忍了吧!
她终于说到点子上,严煜激动起来,“对!如果我猜得没错,郑穆行、李二狗和谢存三具孩童尸体的骨头应该也同莫子衿一样,在其四肢和胸腹位置的呈现不同程度的用毒迹象才对。”
“可是他们的爹娘不会同意的。”
谁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尸体还被剥皮抽筋,削肉放血,叫他忍受如此非人的极刑,岂不是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
可季窈明白,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能证明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三个孩童的死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的重要证据,少女转头看见他今日穿的常服,没有将官袍穿出来,有了主意。
“你堂堂龙都知府,朝廷四品高官,想要他们三家以查案办案为由将尸体交到衙门里去,直接下命令难道不是最简单有效之法?等尸体送到衙门,你想怎么剥皮拆骨都可以,平头百姓谁敢又忤逆您严大人的意思?”
谁知严煜听了这话,反而唉声叹气起来。
“死者为大。寻常无关紧要之人,尚且做不出剥皮拆骨如此血腥残忍之事,更何况那是三具尚未成才已经悄然殇去的黄口孩童?要我对那三户伤心欲绝的爹娘作出如此没有人性可言的命令,我实在做不到。”
所以他今天就穿着一身常服,厚着脸皮来管人家家里要尸体了?真是……
季窈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他笨,又觉得这不是笨。
但要说他感情用事,在处理看见自己身子一事上,他又确实蠢笨得可以。
要如何在不伤害孩童亲人的情况下,又顺利得到尸体以验证严煜的猜测呢?
少女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转几圈,打了个响指。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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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的深夜,时近子时。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南风馆后门走出来三四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其中最高的那个身影不肯弯腰,被前面一个瘦小的人影拖着慢悠悠往前。他们扛着铁锹、锄头摸摸索索上马车,一路朝西城外而来。
还好龙都没有宵禁,即便入夜城门也可以在士兵查验下进出。
有了严煜给的令牌,他们不需要掀开马车帘子即可放行。蝉衣驾车,季窈带着杜仲、京墨坐在里头。
原本她不打算带上杜仲那个死人脸。听说她说服严煜那个小白脸深夜挖坟掘墓,盗窃尸体,杜仲简直是觉得离经叛道之极,坚决拒绝与之为伍,成为挖别人坟墓、偷别人尸体的罪人。可商陆实在柔弱,三七和楚绪就更不用说,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所以尽管杜仲一再拒绝,她还是被自己强行拉出来,按他的话叫“上了贼船”。
季窈掀开帘子向马车外看去,一路云团厚重压顶,出城之后的路走得极为艰难,她有些分不清方向,内心自感焦急。
“这是去临梓山的路吗?”
京墨掀开帘子与蝉衣眼神交换,收回目光缓缓道,“大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掌柜少安毋躁。”
“严大人那边呢?还有李捕头,他们那边两处可都安排妥当?”
“严大人今晨就已经带一批官兵北上出城,前往百里之外的定安村要将李二狗的尸体带回。李捕头路程最远,需要去到近三百里外,天禄紫阳山上带回郑穆行的尸首,他们昨日就已经出发。”
郑穆行一家原祖籍在下昊郡,不属于龙都城管辖内地界,他们注重落叶归根,是以在出殡之日,不惜花耗甚多,扶棺请灵,将自己孩子的棺椁送回紫阳山。
马车又颠簸一阵,终于在稍低凹平坦处停下。季窈拎着锄头下车,看见面前不远处一座新立的墓碑,上面写着谢存的名字,赶紧双手合十向他拜祭。
“小童小童,我们此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能将害死你们的那个穷凶恶极之人绳之以法,我深知肉身只是你们游灵暂居之处,死后对你们而言其实只是一堆尘土。我们今日将之取走绝非亵渎游灵,而是为了查出真相。望理解、望原谅。真凶落网之日,我必备上元宝蜡烛无数,以祭奠你们在天之灵。”
末了她想起什么,又朝谢存的墓碑多磕两个头说道:“严大人和李捕头处若有怠慢,实属他们头一次担此大任,不懂规矩,我这边就替他们二人向你的兄友李二狗和郑穆行道歉行礼,元宝蜡烛到时候就一并交由你来分发给他们罢。阿弥陀佛。”
杜仲仍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盯着季窈,站在一边不肯动手。
“装神弄鬼。”
“嘁,不与你一般见识。”
说干就干,她强行将一把铁锹扔给杜仲,见他不动弹又把土扔到他身上,逼得他加入进来。
第二日,三具同为胡桃木制成的孩童棺材并排整齐的摆放在验尸房中。季窈因为不敢看里面人剥皮剔骨,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在门口等。没想到过一阵,里面什么刀砍斧切的声音都没有,少女转头看去,李捕头和另外两个官差抱着一个巨大的瓦缸哼哧费劲地抬进验尸房,放在三具棺椁之间。
那瓦缸上面用石头压住,末了再蒙上各种绢布、抹布,但仍然阻止不了里面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臭味飘进季窈鼻子,引得她蹙眉。
“这是什么?”
一声令下,李捕头塞住鼻子、蒙上面纱,伸手揭开盖在瓦缸上面的种种遮挡物,季窈探头看清里面无数白色正缓缓蠕动的蛆虫,层层叠叠好似翻天波浪一般,胃里猛的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冲出验尸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114章 一病七年 白伞伞,白杆杆。
季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蛆虫。多到她怀疑严煜这二十几年圣贤书都是在厕所一边拣屎养蛆一边挑灯夜读,是以获封“茅坑里臭石头一样美得独树一帜的探花郎”一称。
她冲到验尸房外将早膳和午膳通通吐了个干净,神魂晕眩之际脑海中仍然是那白花花、肉乎乎的虚影,前赴后继宛若蝗虫过境一般扑面而来的臭气,扶在门边捂着胸腹虚弱地骂人。
“严煜你疯了?让你剥皮留骨,没让你拿死尸养……养……呕。”
今日终于换上一身绛紫色官袍的清俊郎君戴上手套,以滴了白醋的绢巾蒙住口鼻,从三具棺椁中间抬头,淡眼扫过还在嗷嗷吐黄水的少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剥皮剔骨,且不说费时费神,如果遇上细微缝隙处,即便再小、再锋利的刮骨刀也难以将之完全剔除。若再遇手上力道出现分毫偏差,将骸骨上被毒物侵染变色之处也连同皮肉一同刮去,岂不是枉费一番功夫?”
肚子里最后一点黄水吐出来,季窈只剩干呕。
“那、那你找这些蛆虫来做甚?”
他目光澄澈,口吻笃定道,“喂以蛆虫食之,能在将尸骨上所有皮肉悉数吞噬干净的前提下,尽可能完整地保留尸骸最原始的模样,我们甚至不用将骸骨头身分离,大卸八块,就可以将三具孩童的骨头从血肉之中完整取出。”
那叫取出吗,那叫吃剩下!
“那严大人先忙,我就先行告辞……呕……”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汹涌感又起,季窈不顾严煜一本正经地吩咐官差抱起瓦缸,将缸中蛆虫倒进第一具棺椁里,捂住口鼻逃命似的朝衙门口跑去。
人到门口还没跑出去,季窈迎头撞上刚从外头回来的李捕头。他带着一队官差像是出了任务回来,一个个神情疲惫,没精打采。
“大家这是怎么了?又有新案子发生吗?”
李捕头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碗水,擦去嘴角水渍说道,“还不是盘龙山下头闹山贼,我们找了个遍连贼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大白天的,白跑一趟。”
“不是老早之前就听说有山贼了吗?怎的现在还有?”
“谁知道呢。”季窈身后一个官差抱怨道,“反正去了好几次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再这么下去,下次老子说什么也不去了。”
李捕头眼神一凛,示意他不要当着季窈的面说出这种话。她倒没觉得有什么,随口应和两句,告辞李捕头走出来。
把肚子吐空,走在大街上,季窈觉得有点饿。但是一想到那股令人窒息的臭气和蛆虫,她又实在没胃口。
找梁大夫要一碗开胃的茶喝一喝罢。
来到济世堂,见前厅没人,问诊台也是空空如也,她也不打算就这样离开,而是掀开帘子往她平日里换药敷药的内室而来。
无窗的内室光线昏暗,仅有平日里病人所卧的床榻边上点着一盏油酥灯。她隐约瞧见床上似乎躺着一个蜷缩的身影,走近才看清竟然是前几日从盘龙山上救下来,失踪男童案目前唯一的活口王伯玉。
所以李捕头那日受严煜之命,带着孩子和他娘亲连夜下山求医,来的就是济世堂?
也对,这里距离东城不远,加上李捕头也来过几次,会第一时间想到这里不足为奇。
她走到床边,伸手将盖住王伯玉肩头的薄被稍稍拉低,看清孩童仍在熟睡,呼吸平缓,面色较那日在盘龙山上发现他相比好了很多,遂放下心来。
“季掌柜?”
闻声回头,季窈看见采药女阿鸳端着药碗掀帘进来,碗中乌黑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这孩子恢复得如何?为何时隔多日,他的爹娘还把他留在济世堂?”
阿鸳轻拍王伯玉后背将他唤醒,把药碗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缓慢服下,这时候季窈察觉到王伯玉全程动作不甚连贯,眼神更是呆滞无神,一举一动宛若提线木偶一样毫无生气。
“这两日恰好梁大夫有其他事情要做,才交代我留在医馆照顾这孩子。据说前些日子衙门里的人把他送来的时候中了毒,如今每日都在服用解毒的药剂,脸色倒是好了很多,只是这精神依旧浑浑噩噩,口涎不止的像个呆子,他们爹娘恐他是在盘龙山上撞克着什么,说将他留在医馆慢慢治,顺道还打算去请个跳大神的来替他驱邪呢。”
从来都只见过游灵在外头飘来荡去,却从未听说过有游灵附身的。季窈见他模样可怜,喝药的时候汤汁也顺着嘴角不断滴落到他身上,季窈没忍住坐到床边,拿出手帕替他擦嘴。
想到他有可能见过真凶,季窈怀着一丝希望温柔开口。
“伯玉,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盘龙山上去的吗?”
嘴角擦净,王伯玉仍然神情呆滞,双眼没有聚焦,季窈又将他小脸轻轻板正,捧住他的脸蛋,尽力与他眼神对视。
“是谁带你上去的?你还能记起来吗?”
小童好像看清面前季窈的脸,眼神逐渐在她脸上上下移动。就在季窈以为他嘴唇张开,应该是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之时,王伯玉突然张开嘴,低头一口咬在季窈的手腕上,用力之大,疼得她叫出声。
“哎哟。”
这孩子怎么咬人啊?
阿鸳在一旁看见也惊着,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抓人,柔声劝他松口。
手腕被他咬住,季窈另一只手还能使上劲,于是赶紧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松口,抽回手,疼得她直甩。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咬人呢?”
听阿鸳责备王伯玉,季窈赶紧摆手表示无甚大碍,“无妨,没咬着实处。既然梁大夫不在,就辛苦你抓一剂开胃醒脾的药给我,我就不打扰他休息了。”
“好。”
哄王伯玉躺下,阿鸳带着季窈走回前厅抓药。
季窈看她手法娴熟,对每一个抽屉里抓着什么药材都十分熟悉,想起前些时日她还在抱怨说自己没了挣钱的门路,遂开口问道,“梁大夫这忙起来,你不又得了活计可做,还整日愁眉苦脸的做甚?”
阿鸳站在梯子上去够上层抽屉里的陈皮和山楂,漫不经心回答道,“这医馆的活也只是一时的。梁大夫前两日都同我讲明白了,等他忙完这段时日,我以后都不用来了。前六年在医馆帮忙,倒也攒下一笔银子,家中娘亲还特意嘱咐我,让我这两日不要拿梁大夫的钱,就当是还他一个恩情。”
“六年?梁大夫之前病了这么久吗?”
“嗯。”拿到药材,阿鸳走下梯子,将铜碗里的药材倒在牛皮纸上,低头数着还差些什么,“他七年前意外伤到右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还是他娘子遍寻名医,又承他衣钵也习得针灸之术,这六年来日日替他施针、药浴加上不断的训练,才得以完全恢复。”
说完,她数了数牛皮纸上的药材,抬头笑道,“还差连翘和大黄,季掌柜稍等,我去后院架子上取一些来。”
“好。”
偌大的前厅又只剩季窈一人。她自觉无趣,甩甩手四处打量,倏忽间瞧见问诊台下方木质桌脚边露出藤编背篓一隅,心生疑惑。
梁大夫平日里不总是背篓不离身,为何这两日出去没带着它?
季窈忍不住走过去,弯腰把背篓拖出来,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霎时间盈满鼻腔。她低头看去,背篓里装着十来个棕褐色的菌子,菌身纤长透白,顶端伞帽圆润饱满,正当中一个尖,形状与桃子有几分相似。
“这是什么菌子,样子倒是新奇。”
她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准备去到后院问一问阿鸳。推开右侧木门,季窈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颈突然一疼,接着她双眼一黑,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
时隔一月,杜仲终于又收到来自苗疆的回信。
关于他之前在同季窈一起在沼泽地当中找到的巨型白色半透明蛇皮残片,回信当中的人已经确认,正是他苦苦寻找接近两年的目标。
“此物当年深受重伤,我断定它会在当时消失的地方陷入沉睡,故告知你去到神域龙都城附近寻找它的踪迹。而你如今寻得此物,恰好证明它已经苏醒。且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蒙眼时期完成蜕皮,应该正在逐步恢复它的神力。如若你没能在蜕皮之处方圆百里内寻到它留下的其他踪迹,说明它还潜藏在地下深处,需要使用琉璃瓶中那滴血才能将它找出来。”
既然它已经苏醒,那离自己重回苗疆之日又近了一步。
杜仲满意地收起书信折好,视若珍宝一般放进怀中,看着手上另一封苗疆人的回信,低头看向南风馆大堂。
“她还没回来吗?”
商陆正站在大堂里,看着伙计摆放新买来布置大堂的花卉,闻言抬头看向从二楼探头出来的杜仲,眼中盛满促狭地摇头。
“掌柜最近,倒是和那个知府大人走得颇为近呢。”
这个女人,怕不是着了那个小白脸的道。真是肤浅。
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起,杜仲捏紧手中尚未拆开的书信,面无表情迈步出来,径直朝衙门的方向走去。
第115章 药到病除 “她一定知道了什么。”……
疼。
季窈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后颈窝火辣辣的疼。她强打起精神从冰冷的地上爬起身,发现自己双手从身后反绑,无法挣脱,双腿弯曲的时间过长有些酸麻,细看之下,脚上也被拇指粗的麻绳绑住,双脚脚踝之间不留一丝缝隙。
这是哪里?
视线恢复之后,她主见看清自己此刻身处在一个看上去很像山洞的地方。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虽然她抬头看去,头顶四周墙壁都是未经雕琢的石墙,地上坑坑洼洼,显然不常有人行走。但要说完全是一个野外之地,石壁上此刻又点着蜡烛,不远处看似山洞更深处没有光亮的地方,似乎还放着一些簸箕架子,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一些晒干的菌菇和草药,微风吹来之时有干草清冽的幽香钻进少女鼻腔。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闪回,季窈记得自己刚才还在济世堂里,好像是在从前厅走到后舍去寻找采药女阿鸳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才昏迷。可当时整个济世堂除了她和阿鸳,就只有内室屋子里还躺着一个神智不清的孩童,难道是阿鸳袭击了她?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季窈弯曲双腿往石墙边移动,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摸到墙壁后借力站了起来,并拢双腿一蹦一蹦地往看上去像是山洞出口的地方移动。
刚向前跳了两步,还没来得及看清山洞外是白日还是夜晚,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进季窈耳朵。
糟了,有人来了。
如今对方在暗她在明,自己双手双脚还被绑着,武功力气都施展不开,实在不宜硬碰硬。季窈心头气馁,赶紧又跳两步坐回原位,闭上双眼躺在地上装晕。
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季窈从眯缝的余光里看到一双黑色长靴走到她面前,先是弯腰将什么东西放在她身边,接着伸过一只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呼吸平缓之后,黑色长袍的一角扫过少女面颊,她能隐约闻到对方身上气味莫名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那人确认好季窈的情况后起身,取下石壁上蜡烛朝山洞里面走去。
等烛火的微光完全消失在山洞另一侧,季窈睁开眼确定那人已经不见,赶紧又坐起身来查看那人方才在她身边放了什么。
不看还好,一看她差点叫出声。
借山洞外依稀照进来些许微弱的亮光,季窈看清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孩子面色安详宁静,像是还沉沉地睡着。
难道绑架自己的就是杀害男童的凶手?这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与季窈不同的是,那小孩没有被绑住手脚。她心生一计,赶紧挪移到小孩身边,用身体触碰地上熟睡的孩子。
“诶,醒醒,快醒醒。”
若是能让小孩去给她找来剪刀一类的东西松开绳子,她就能有足够的把握将自己和这个孩子救出去,到时候再杀回来把这个凶手抓住,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见季窈贴在耳边的呼唤,那男童睁开眼,脑袋机械式缓慢转动,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
“小孩,姐姐不是坏人,我跟你一样是被坏人抓到这里来的,你现在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不好?”
见他默不作声,季窈还以为他听懂了,转过头去瞧一眼山洞深处,确认没有动静之后又转回来,小声吩咐面前小童道,“你现在先悄悄站起来,去你身后那些架子边上看看有无剪刀、柴刀一类的利刃,拿过来帮我割断绳子。”
接连说了这么多话,季窈却迟迟没有在小童脸上看到一丝表情上的变化。他睁着双眼,分明有意识,但听季窈说完这么多愣是连一个点头的反应都没有,更遑论站起来。
她辛苦着急,想伸手去拍男童的脸又苦于双手被绑,急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皱着眉头又说道,“诶你倒是说话啊。如果你觉得我也是坏人,没关系,你现在就赶紧往那边出口跑,出去以后找人来山洞里抓坏人,好不好?”
不管季窈说多少话,面前小童都毫无反应,就跟济世堂内室里躺着的王伯玉一模一样。她猜测可能这孩子在被抓之前就已经中毒,所以才像季窈一样被绑住双手双脚。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死掉的五个孩子虽然失踪多日,手脚却都没有被绑住的痕迹。
会是谁呢?
阿鸳吗?毕竟她晕倒之前,整个济世堂就只有阿鸳。
可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杀害这些无辜的孩子不可?
辛苦一团乱麻似的,季窈想不出头绪,看着面前行尸走肉一样的孩童干着急。
就在她低头胡思乱想的片刻,身后昏黄色烛光一点点亮起,意识到身后那个人已经走过来,季窈没办法再假装昏倒,万般惊恐与害怕之中,她只能僵直后背,除了眼珠子哪里都不敢动。
糟糕,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没有回头去看凶手的勇气,感受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已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季窈咽一口口水,颤抖着开口说道,“我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对这些无辜的孩子下手,你要做什么都冲着我来。”
身后那缓慢移动的脚步突然停下,很明显已经听到了季窈的话。就在她不知道接下来还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脚步声又开始一点点往她身后移动。
看吧,顶多就是个人,连碎脸的游灵她都敢看,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不敢看的。
少女心一横,闭上眼睛缓缓转身。
感觉到身后那个人已经在自己背后站定,她转过身来,鼓起勇气睁眼,却被眼前一晃而过的一道银光刺痛眼睛。
是什么?
接着,借蜡烛微弱亮光,季窈的视线从下往上,看清面前人一身黑靴黑衣,一只手擒烛盏,一只手拿着一支长长的银针。
直到她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少女双眸倏忽间瞪大,不可置信地尖叫起来。
“啊啊!!!”
**
龙都城内,严煜身骑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身后一小队官兵也快速从东街跑过,跟在严煜身后朝东后街而来。
众人在济世堂门口停下,李捕头上前替严煜牵马,神情严肃冷峻的少年郎一个翻身下马,径直朝医馆内走去。
此刻天色已暗,医馆内没有燃灯,目光所到之处看不真切。隐约能看见两名体型高大的身影站在里面,严煜眼神一凛,迈步走了进去。
京墨还在四处查看医馆内有无暗室,听门外马蹄声和脚步声走出来,瞧见严煜之后温声开口。
“严大人。”
看见严煜,杜仲只淡淡斜他一眼,目光不甚友好,又一心投入到搜寻季窈可能会留下踪迹的行动中去。
严煜看整个济世堂所有的门都已经被打开,目光阴沉。
“季掌柜真的有可能遭遇不测?会不会只是一时贪玩,流连在哪所茶坊里听曲儿,没能及时告诉你们一声?”
回想起路人的话,京墨蹙眉:“据门口转角买酥糖的大爷说,掌柜从未时四刻一个人进来以后,就再没看见她出去过,且之后也再无人见过她。杜仲一路打听到这里来找她的时候,这根簪子就掉在地上。”
这是她从赫连尘私藏在菩然寺众多珍宝之中唯一相中的一支金镶玉的簪子,平日里爱不释手,如果不是遭遇不测,断不会从她头上掉落下来,留在此处。
严煜接过金簪细看,依稀记起之前每一次见面都能看到她头上戴着这支金簪,于是转过身来吩咐李捕头带人开始在四周搜寻,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京墨目光扫过内室木门,继续说道,“说来也怪,整座医馆现在只有内室还躺着一个男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正说着,门口负责看守的两名官差突然发出动静,像是在和谁争吵。京墨和严煜走出来,看见他们正在阻拦一拄拐老妪往里闯。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是来找我孙女的,求官爷行行好,让我进去罢!”
“放手。”严煜走到近前,吩咐官差放老妪进来,“这位大婶,你说你来找你女儿?”
“对啊。”老妪下意识伸手扶住严煜,颤颤悠悠说道,“我孙女阿鸳出来一整天了,本来说好来医馆帮梁大夫照看医馆,太阳下山之前就回来的,这都到晚上了,她还没回来,怎么能叫老身我不担心呐。”
所以与季窈一同失踪的还有这个名叫阿鸳的女子?
严煜低头,对于老妪的失礼并不恼,反而将她搀扶进明亮的大堂,温声问道,“你确定你孙女除了医馆不会再去别处吗?”
老妪点头,语气里满是肯定,“她爹娘死的早,所以懂事得也早,平日里除了采药来医馆卖钱,其他地方一律时不去的,况且……”
话音未落,门口又传来声音,众人抬头看去,梁之章正与官差推推搡搡。
严煜一个眼神,李捕头立刻让他们放人进来。梁之章黑着脸走进来,一弯腰把背上背篓放在地上,也不管面前人是自己得罪不起的高官,竖着眉头开始抱怨。
“怎么我回自己的医馆都要被人这般拦着?大晚上严大人不在官府查案,到我这小小草药铺子来做甚?看病还是抓药?”
京墨上前一步,将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悉数道出。梁之章看一眼旁边焦急万分的阿鸳祖母,口气这才缓和下来。
“季掌柜来过?那老夫不知。阿鸳确是老夫叫来替我看医馆的没错。前几日春雨缠绵,我估摸着山上应该长了不少草药,想赶紧上山去。但你们之前送来的那名男童尚留在医馆之中,所以我便拜托阿鸳来替我看医馆。”
“这么说来,就是有人将掌柜和阿鸳同时带走了。”
杜仲从晒草药的后院走出来,语气罕见的带上几分焦急。
“一定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才会被人带走。”
那她会发现什么呢?
众人散开,开始在整座医馆内搜寻。梁之章生怕这些人动了他的宝贝草药,左一下右一下不停地招呼着这些人小心。搜寻一圈未果后,京墨神色凝重,朝严煜郑重鞠躬。
“此事关系到掌柜生死,我斗胆请严大人立刻派出官兵前往盘龙山搜寻掌柜和另外那名女娘的踪迹,同时在济世堂周围展开严密搜索,务必要在贼人伤害掌柜之前将她救出。”
自打来龙都上任,季窈也算得上是严煜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未作细想,目光扫过杜仲和一旁焦躁不安的梁之章,点头之后带着官差离开。杜仲在前厅缓缓坐下,看着医馆内一尘不染的地板陷入沉思。
南风馆打烊之后,众人不顾忙碌一夜的辛苦,也自发加入到搜寻行动之中,结伴一起在城中挨家挨户搜寻季窈的踪影。
楚绪手持火把又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询问完后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环视一圈南风馆众人,眼中疑惑。
“杜郎君怎么不见了?”
第116章 魁星面具 “因为他不是阿鸳。”……
目送所有人离开济世堂以后,梁之章开始把自己背篓里采到的新鲜草药倒在地上,一一分类收好。
“梁大夫。”
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梁之章转头看去,杜仲一身白衣,站在月光中谪仙出尘。
“杜郎君,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找季掌柜?”
杜仲迈步进来,眉眼间闪烁着一丝怒气。
“梁大夫方才没有将实情说出,他们此番出去不过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并不会有结果。”
听他直截了当拆穿自己,梁之章眼神闪烁,从一堆草药里站直了身子,表情有些局促。
“老夫可没有说谎,杜郎君莫要信口雌黄,污蔑与我。”
“哦?”杜仲横他一眼,迈步越过梁之章走到后院小门出口,指着泥地上一排脚印说道,“地上这排脚印从晒草药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外面,且从脚印大小来看并非梁大夫所有,只有可能是你府上采药女阿鸳留下。”
梁之章蹙眉,低头绞缠衣角,“她、她平日里都在我这里做活,会留下脚印实属正常。”
“是吗。”杜仲再走近一步,下意识将自己腰间佩剑握紧继续说道,“那梁大夫说自己出门两日,失去山上采药。”
“对啊。”他急着证明自己似的,将面前新鲜的草药捧到杜仲面前,“这都是我上山采的。”
郎君低头看一眼他的靴子,目光挪移到梁之章脸上时已经变得阴冷,“梁大夫采草药如若一直穿梭在杂草丛生的深林之中,这靴子着实干净了些,不是吗?”
梁之章所穿靴子仅在鞋底留下少许灰尘与杂草,可如若深入山林,鞋面、鞋边以及衣袍下摆的部分都太干净了些。梁之章辩无可辩,一时语塞。
杜仲走到后院泥地,在上面印处一个脚印,随后擒过烛盏将自己与阿鸳的脚印照亮,再开口说道,“杜某踩在这泥地之上,尚且印不出如此深的脚印,所以采药女阿鸳会留下如此深的脚印,只能说明她离开之时肩上扛着掌柜。话已至此,梁大夫你是否还要包庇她?如若掌柜有一点闪失,我绝对饶不了你。”
说罢,杜仲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拔剑出鞘,对准梁之章。锋利的剑刃在烛火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梁之章只喉头微动,便感觉到那剑刃随时会割断自己的脖子。
“说,掌柜在哪里?”
**
季窈再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眼前唯一的一点亮光已然消失,只有从山洞外依稀照进来一点月光洒在她身上。
“嘶。”这回不光后脖颈疼,胳膊被扎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想要爬起来,浑身却一点劲也使不上,季窈在地上挣扎几下,最终只能放弃,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身体虽然动不了,脑子却十分清醒。那张长着獠牙的魁星面具还像噩梦一样萦绕在季窈心头。刚才她转过身,以为可以看清贼人真面目之时,对上的却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那人黑衣黑靴,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在季窈转头尖叫的瞬间将银针扎进她胳膊,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酥麻感和眩晕感将她笼罩,接下来的事她就全然不知了。
看来自己也中毒了。
她会死吗?
像莫子衿那样,在中毒之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若是运气好,尚可以在尸身化作一堆白骨之前被南风馆的人找到;若是运气不好,只怕是化成白骨让这山里的虎豹豺狼叼走裹腹,至此在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赫连尘留给她的财宝还没有花完,她还没有收到苗疆的回信,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季窈越想越伤心,纵然双手反绑,她的脸蛋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少女悲痛难忍,就以这样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呜呜……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呢……”
“那你以后还去找那个小白脸吗?”
什么?刚才她好像听见杜仲的声音了。
季窈以为自己出现幻觉,赶紧止住眼泪,努力抬起头想往外头看过去,奈何不管她怎么用力,却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她只能捏着嗓子,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悄悄喊道,“杜仲,是你吗?”
一道黑影“唰”的一声从山洞外大树上落下,接着他无声走近,将季窈面前微弱的月光全部遮住。
看清杜仲的脸,季窈宛若在水中濒死之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扭动着肩膀企图坐起来,同时眼神放光,“杜仲,真的是你!”
“嘘。”
“呜呜呜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除开身体不能自如,她看上去精神尚可。杜仲放下心来,揭开她手脚上的绳子,伸手将她扶坐起来。
“张嘴。”
什么?
她看着杜仲从怀中掏出一青花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丸药。
“这是什么?”
杜仲将丸药喂到她嘴边,眼神肃清,“是解毒的药丸,梁大夫给的。”
料想绑走她的人一定会对她用毒,于是杜仲离开之时,还不忘找梁之章要了解毒的丸药。
“所以把我打晕带走,并且做出这一切事情的人就是阿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扶她起来,杜仲看见她脸上黑了一块,拿出手帕替她轻轻擦拭。
“个中缘由,自然只有等我们抓到她再问个究竟。你感觉如何,能站起来了吗?”
季窈努努力摇了摇头,四肢开始一点点恢复力气。
“你说这个毒到底是何毒,竟然真能让我浑身僵硬但又从外表一点看不出中毒的迹象。哎哟。”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季窈抬起手勉强能捂住胸口,接着那阵剧痛好似海浪一般不断翻腾汹涌而来,疼得她倒在杜仲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
“疼……好疼啊……”
难道是那解毒的丸药有异?
杜仲立刻警觉起来,抱住季窈想要查看她的脸色。还没来得及将少女姿势摆正,黑暗中一阵疾风似乎夹带利刃迎面朝杜仲而来。
因怀里抱着季窈,他没办法躲开,只能用手接住。却没想到手里倏忽间传来一阵刺痛,再张开手,一根尖端发黑的银针已经刺进他的手掌。
糟了。
心头慌乱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僵硬,抱着季窈的手不可控制地僵直当场,怀中少女因力道缺失,滚落到地上。
接着山洞外响起脚步声,季窈忍住体内撕心裂肺的痛感,抬头与杜仲一起将走进来的人看清。
“是你……”
黑衣黑靴,头戴面具,来人手持烛盏,一言不发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阿鸳……是你吗?”
无人回应。季窈面前撑住身体坐起来,靠在杜仲僵直的肩膀上,呼吸急促,嘴角带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具人蹲下身,从杜仲掌心抽走银针,接着将季窈身旁那名意识不清的男童抱起来。
“不要伤害他!”季窈拼死也只是伸手抓住了面具人的胳膊,被她轻轻用力便甩开。
接着她看见面具人将孩童扶正,手里银针刺进他鼻腔。尖锐的疼痛让男童面露痛苦,尖叫出声。她却还不停手,继续用银针扎向他身体各处。
“住手、阿鸳你疯了!”
季窈的嘶吼似乎起到一点作用,面具人停下手上动作,转过身透过面具上两个黑洞无声地瞧着她。
就在季窈以为自己将要成为她下一个折磨的目标时,面具人却缓缓起身,拿过烛盏去到山洞深处端了一杯水来。
她要做什么?
只见面具人复蹲下身,将水一点点喂给那孩童。上一刻还在哭闹不止的男童喝下杯中水后,竟然逐渐安静下来。
“阿鸳,那是什么东西?你给他喝了什么?”
不行,接下来她肯定会杀了那孩子的。季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一次伸手将面具人胳膊死死抓住。面具人几次三番没能将季窈甩开,怒火攻心之下直接抓起一支银针再次扎在季窈胳膊上,接着将她一脚踢开。
杜仲全程僵在一旁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季窈被面具人踢开,手脚却使不上一点力气,急得他怒目圆睁,眼中血丝乍现。
被踢到墙边的季窈后背撞在墙上,喉头腥甜吐出血来。她再次抬起头,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的面具人,眼神里满是绝望。
“为什么……阿鸳,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不是阿鸳。”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男声从山洞外传来,接着无数官兵手持火跑进来,吓得面具人连连后退,抱住那默不作声的男童退到墙边。
严煜清俊朗然的脸出现在暄明的火光之中,他走进来看见面具人之后,余光扫到角落里倒地不起的季窈,方才还冷静的面容慌乱起来,赶紧蹲下来将少女抱在怀中。身后京墨、蝉衣也都走了进来,见状从严煜手中接过季窈,又去查看一旁僵直不动的杜仲。
看见他们,季窈心里最后一丝坚韧与顽强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她难掩喜悦,眼角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伸手抓着严煜的衣袖,怅然道,“她不是阿鸳?那她是谁?”
神情肃然的郎君转过脸去,看向挟持男童瑟缩在一旁的面具人,声音冷若冰霜。
“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藏得住吗?”
面具之下,那张脸此刻是何表情看不真切,他扔下银针,握紧拳头,片刻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再一次,季窈没能忍住心中激动,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从京墨怀里撑坐起来,声线颤抖。
“竟然是你!”
第117章 绝命毒师 看见声音,抓住颜色。……
子时已过,盘龙山上万籁俱寂,只剩山洞内暄明的火光烧得噼里啪啦。
看清面具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季窈没忍住,情不自禁喊出了声。
“梁大夫!?为什么是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季窈自觉腹腔又是一阵翻云腾雾的剧痛,忍不住捂着肚子,在京墨怀里蜷缩成一团。
“掌柜!”
她到底怎么了?
借山洞内无数火把明亮的光线,京墨看见季窈嘴唇发紫,分明就是中毒的迹象,奈何面前无人可喊。严煜见状示意仵工上前替她简单看了看面色,伸手捏住少女两颊迫使她微微张口,略瞧了瞧口腔后,明白过来。
“应该是刚中毒不久。”
这话传进季窈和杜仲的耳朵里,杜仲虽然手脚僵直,眼神却担忧地看过来。
也对,早在看清面具下的人是梁之章的那一瞬间,一个不好的念头就涌上杜仲心头:他给自己的那颗解毒丸药是假的。
京墨能感觉到怀中少女的呼吸愈渐微弱,伸手探向她额头,发现她此刻已经开始高烧起来。
“掌柜,我们还是先送你下山寻医罢。”
“不行。”少女虚弱开口,慢慢将目光锁定在面前仍旧挟持着男童,一言不发的梁之章身上,“我一定要知道梁大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救了她这么多次!他明明是世人眼中乐善好施的好大夫!
听她如此说,山洞内所有人一时陷入沉默。
严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梁之章,眼中燃烧着审判的光。
“季掌柜,你没发现吗?从头到尾,梁大夫看似与整件事情都没有关系,但他确实才是贯穿整个案件的那个人。小果儿惨死,他不但引导你知道了莫子衿的事,还将莫老三和其夫人的家族秘辛告知于你,引导我们将莫老三看作凶手;接着谢存、郑穆行和李二狗三人尸体被发现,他又引导我们查到知柳书院教书先生身上,甚至连先生和杜娘子的奸情,你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正当我们准备就杜娘子和陈峰这条线索继续查一下去的时候,陈家又传来灭门惨案。这一切的一切,他看似只是从旁协助,实则利用你对他的信任,将我们查案期间获得的消息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完全主宰了我们查案的方向。”
接着他朝身后看去,李捕头立刻会意从另一捕快手里拿出几节人骨,除一节完全发黑之外,另外几节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新鲜。
“几名死者的骨头与莫子衿骸骨对比过,仵工验出这几节新鲜人骨上发黑的斑点与莫子衿整段黑色人骨中的是一样的毒。结合三具尸体白骨化前,在后脑头发里和鼻腔里的针孔来看,凶手就是用银针将毒液以针灸的方式刺入死者体内,他选择的位置十分隐蔽,表面上不能轻易被发现,是以我们当时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三名男童的死因可能是中毒,因为他用的方法是针灸,而非口服。”
原来是这样。
“可凶手杀陈峰明显是事先预谋,所有准备,但是他怎么会知道陈峰那晚一定会杀了杜娘子?那完全是陈峰酒后失控造成,纯属意外啊!”
“不是意外。”严煜从怀中掏出一木制方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根发黑的银针和一小片晒干的菌子,“杜娘子死那天,我们因为怀疑杜娘子常年生病是因为有人投毒,所以拿着银针测遍了整栋屋子里大大小小所有的物件,却偏偏将一个地方忘了。”
“哪里?”
“酒坛子。”
啊?
季窈心头一跳,抬眼看他,“你是说,陈峰杀害杜娘子那晚带回家的那几坛子酒?”
“没错。”严煜把那根发黑的银针拿出来,针尖锋利,在火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当我开始对凶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行为产生怀疑之后,便命人去检查了那几个空坛子,果不其然在里面发现了下毒的痕迹。而这毒不是其他,就是这个蘑菇——裸盖菇。”
裸盖菇?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蘑菇。
“那是什么?”
仵工上前朝众人略躬身行礼,随后戴着手套将木匣子里那片晒干的菌子拿起来,朗声道,“这是一种生长在深山里的蘑菇,所产生的确切来说不能叫毒素,而是致幻素。只需要吃上或者被人用针扎进体内一点,酒可以产生轻微的石化效果。”
说到这,众人看了一眼杜仲,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就是被沾了裸盖菇毒素的针扎过之后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把这种蘑菇通过处理和加工放进酒里,服用过的人会产生幻觉,能看到声音,能抓住颜色,产生天马行空的各类想象,出现精神失常和发疯的迹象。”
季窈脑海中闪过某个片段,立刻接话说道,“我……我在济世堂问诊台下的背篓里看到过这种蘑菇,所以梁大夫就是靠这种蘑菇来让陈峰精神失常,发疯杀了自己的夫人之后,又被他在树林里杀掉。他也是用这个把那些抓来的小孩控制住,让他们像现在杜仲这样,即使没有绳索的束缚,也不会主动逃走。”
严煜朝梁之章走近一步,将银针和裸盖菇举到他面前,面容冷峻。
“当我意识到你才是潜藏在整个案件里那个不断引导大家走上错误的查案方向的那个人之后,我派人去调查了你的行踪。原来杜娘子从你那里拿走补身体的药之后,你立刻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不久陈峰就来过。经过在盘龙山下四处走访,有人也认出你那日与一山民碰头,而那山民平日里就是跟陈峰一起在田间干活的人。官府的人将那山民带来问话之后确认你将杜娘子与教书先生私通并曾经有孕一事告诉了那山民,暗示山民转告陈峰。之后他以求证为名到济世堂找你,才从你那里拿到了下过毒的酒。而这一切只需要将陈峰杀掉之后,就再无人提起。真真是天衣无缝。”
太残忍了,他如此做,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当人看待!
季窈恨不得冲上去抓住梁之章,可体内的毒还在发作,她气若游丝,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控制住这些小孩,又杀了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梁之章在一旁沉默许久,听着众人对他的种种控诉。当他听到“杀”这个字眼的时候难掩激动,举着手里七寸的银针突然吼道,“我没有杀人!我是在救他们!”
救他们?亏他说得出口。
“那五个孩子的尸体如今救摆在大家面前,你居然还说你是在救他们?”
对于自己曾经无比信任的梁大夫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季窈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痛。都说医者仁心,他却藏在一个悬壶济世的外表下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如今还要为自己开脱。
两人争吵的片刻,在山洞内搜寻一番的几个捕快带着几个白瓷小瓶从山洞内深处走出,严煜将瓷瓶打开,递给仵工闻过之后,后者点头示意确认无误。
梁之章在看见那几个白瓷小瓶之后情绪更加激动,将银针对准手上男童的脖子,朝严煜大吼。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怎么,梁大夫是怕严某摔了你的心血吗?”
心血?
季窈脑袋已经有些昏沉,强撑住意识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是从罂粟花所结果实中得到的药,”严煜只闻了一下便赶紧将瓶口封住,以免自己吸入过量,“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梁大夫这些年通过罂粟果提炼出的效果更为显著的珍贵药物。”
罂粟果?
季窈虽然从未见过此物,却也曾有耳闻。那是一种服用之后就会上瘾的毒物。
“他研究这些毒物做什么?”
严煜吩咐李捕头讲这些瓷瓶收好,转过身来说道,“季掌柜只知道这罂粟果是毒,却不知道它也能起到止痛和镇定的作用。我在济世堂内众多书卷之中找到梁大夫七年前手写的一篇书信,里面提到他无意中发现病人在服用罂粟果之后,能止住一般药物都止不住的剧烈疼痛。他七年前曾经想要大面积种植这种植物却被官府明令禁止,后来他也没有再提起。如今再找到此物,只能说明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
阿鸳曾经说过,七年前梁之章手腕受伤,经过长达六年的复健才全面恢复,看来这也是为何莫子衿和如今的案件相隔七年之久的原因。
季窈难以置信地看着梁之章,指向他怀里表情木讷的男童,双手颤抖,“所以你拿这些孩子做试验,一次次地伤害他们,又用你提炼出来的药给他们止痛?你把他们当成什么,你的试验品吗?”
说到这,梁之章突然咧嘴一笑,“要怪只能怪那些不称职的爹娘看不住自己的孩子!要不是他们对那些孩子动辄打骂,我哪能找着机会在给他们疗伤的时候把他们带走?莫子衿那小孩也是,每一次被打都来医馆找我,我说的话他都相信,那不是摆明了上天把他赐给我做实验是什么?”
这是什么混账话!
“枉我如此信任你,宁愿怀疑阿鸳都从未怀疑过你。梁之章,我要替那些孩子杀了你!”
季窈激动得站起来,作势就要朝梁之章扑过去,众人将她拦住以后,也意识到还有一个采药女目前没有找到。
“你将阿鸳藏在何处?”
也许是银针上沾有的毒素不多,杜仲感觉四肢的气力正在一点点恢复,他双手撑住地面,努力稳住心神又问道,“梁之章是主谋,那采药女阿鸳也一定是帮凶,济世堂里应该就是她将掌柜打晕之后背到这里来的。”
“采药女我们已经在山洞外不远处一处荒郊野地上找到,发现她时她也身中剧毒,不排除是被梁之章利用之后抛弃。”
“大人。”一捕快从山洞外跑进来,单膝跪在严煜面前说道,“禀大人,那采药女醒了。”
“将她带进来问话。”
第118章 书中小像 “这里是严府?”
随着山洞口几个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几个逐渐走近的身影之上。
阿鸳看上去神智不清,整张脸毫无血色,被两名捕快架着颤颤悠悠走进来,到严煜面前一松手,女娘直接宛若失去了牵绳的提线木偶一样瘫倒在地上。
“采药女阿鸳,是你在医馆里打晕季掌柜并将她带到这里来的吗?”
她看上去中毒颇深,嘴角还挂着呕吐过的津液,眼神浑浊无光。
“我……我对季掌柜并无恶意……梁大夫说季掌柜发现了裸盖菇,一定会把这件事告到官府去。那裸盖菇是我在山上采来的,如果东窗事发,我就要坐牢。所以他让我把季掌柜打晕之后背出去,他说他会留在医馆里把那些蘑菇处理掉,这样就算季掌柜之后带着人来查,也查不到我身上来……谁知道我刚把季掌柜带出医馆不远,他追上来之后就连我也打晕,并给我灌了不知道什么药下去。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她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梁之章利用,季窈心生怜悯,抬头缓缓看向严煜。
“她是无辜的,严大人不要怪她。”
“她是无辜,但她也是愚蠢的。”严煜转过身,吩咐那两名捕重新把阿鸳架起来,“你的罪,等你先活下来再议。只这件事后,若你还不能吃一堑长一智,你自己这条命,迟早也还会被你自己作死。”
说罢他吩咐捕快把人带走,转过身来重新看向梁之章。
“事到如今,你已经没有退路,把那孩子交出来,我可以保证你活到定罪行刑那日。”
“休想!”梁之章抱着那名男童站起来,针尖几乎要刺进男童的脖子,“我在这银针上涂了加倍的药剂,你们要是敢走近,我立刻扎进他脖子里送他上西天!”
“大胆!竟敢威胁我们知府大人!”李捕头一声令下,所有捕快即刻拔刀出鞘,围着梁之章站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半圈,将他和男童包围起来。
虽如此说,双方对峙局面却已经形成。
梁之章料定他们不敢轻易上前,虽然两只手一只抱住男童,一只举着银针,时间久了难免力不从心,双手止不住颤抖,但濒死时刻对生的渴望和心头暗藏的那份侥幸仍然让他坚持与严煜做对,说什么也不投降。
钻心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季窈没能忍住哀嚎出声,严煜侧目而视,看她表情应该又毒发了。
不能再拖了。
说时迟那时快,严煜突然伸手将其中一名捕快手上装有罂粟止痛药剂的白瓷瓶拿起来,朝着梁之章扔过去,眼看着瓷瓶就要砸过来,在他身边石墙上撞成碎片,他说什么也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多年提炼出来的珍宝毁于一旦,便下意识伸手来接。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霎那,京墨立刻明白过来,松开季窈朝着梁之章扑过来,企图将他手中男童救走。
梁之章接住瓷瓶之后同样反应过来,拿着银针就朝京墨的手刺过来,季窈拼死提起最后一口气,单脚后蹬的同时运用身法调动轻功,朝着梁之章扑过来。
那银针虽然没有扎进京墨的手背,却从季窈后背划过,顷刻间留下一条长长的划痕。
“嘶。”少女难掩疼痛,抱着救下的男童和京墨一起在地上翻滚几圈,最终梁之章被收刀围捕上来的捕快按倒在地,就此被捕。
“掌柜!掌柜!”
此时杜仲身上药效已过,他起身扑到季窈身边,将她抱在怀里,面色焦急。季窈蹙眉咳嗽两声,极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没事……我没事……咳咳咳……”
说话间,她侧眸看向一旁,表情木讷的男童已经被救下,此刻正被几个捕快又抬又抱的往外头走去。她辛苦那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接着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然咳嗽几声,眼前一黑,在杜仲怀里昏了过去。
“掌柜!”
**
谷雨时节,龙都城中常有缠绵的细雨。
季窈耳边传来雨声滴答,她艰难睁眼,却瞧见头顶是土黄色的山石。
这是哪儿?难道她还在山洞里?
她用力想起身查看,侧目却看见自己此刻正躺在冰冷僵硬的木板上,身体两侧被深棕色的木板挡住,四肢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难道她现在躺在棺材里?
她死了吗?!
不会的,一定是幻觉,要不就是她在做梦。四肢动不了,她张开嘴想要说话,拼尽全力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唇机械式的上下摆动最终连一句“救命”都说不出来。
就在她万分焦急之时,一张戴着面具的脸突然出现在棺材旁边,吓了季窈一跳。
不会又是梁之章吧?
她定睛细看,发现来人所戴面具并非此前梁之章戴的魁星面具,而是她此前似乎在梦里见过的另一种面具。整张面具偏竖长方形,红面獠牙,头上长角,两条火烧似的眉毛尤其显眼。
那人从棺材边俯瞰季窈一阵,竟然伸手将她缓缓扶起来。季窈瞧见那双将她抬起来的手纤长白皙,指甲尖端长而泛黑,显然是修剪涂染导致,很明显是一双女人的手。她将自己扶起来之后,季窈终于看清自己确实坐在一具棺材里,周遭山壁石洞内挂满五彩布条和铃铛,显得十分诡异。
接着季窈面前闪过一道红光,她再睁眼,发现戴面具的女人手上竟然捧着她之前见过的那件万蛊蚕衣。只一点不同,此时的万蛊蚕衣领口那一圈红色石头正闪闪发光,与之前杜仲和赫连尘所说真正的苗疆圣物完全吻合。
女人展开万蛊蚕衣,将它穿在季窈身上,接着又把她扶回棺中躺好。
做甚?她不会要活埋了自己吧?
不要啊!
季窈死活说不出一句话,也动不了一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女人吃力地将棺材板一点点盖上。
完了,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当眼前最后一点点光亮即将消失时,她急得快要落下泪来,陡然从睡梦中睁眼,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喊了一声。
“不要!”
突兀的喊声惊动屋外人,一穿戴颇为讲究的年轻女娘推门进来,看着季窈满头大汗,随手拿起床边架子上巾帕以温水打湿,走到床前替她擦汗。
“季娘子这是梦魇了?”
梦魇?
季窈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之上。
水青的床幔,雪白绣翠竹的锦被,和面前陌生的女娘。
“你是……”
年轻女娘放下巾帕,重新在盛满温水的铜盆中洗净,开口道,“我是彩颦,是严大人府上的医女。”
严大人府上,还是一名医女?
“这里是严大人府上?”
“嗯。季娘子你昏睡三日,今日终于醒了。”彩颦点头,将巾帕挂好以后扶季窈重新躺下,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高烧也退下去不少,我这就去告诉严大人。”
“诶等一下……”
她话没说完,彩颦已经提裙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严煜一身竹青色常服衣袂飘飘出现在窗外,他推门进来,隔着屏风温声开口。
“季掌柜可是醒了?”
这是他家,他怎么倒拘谨起来?
“嗯,严大人请进来说话。”
温润的少年郎迈步进来,季窈立刻闻到他身上淡淡书墨的气味。她重新坐起来,拉过被子盖在肚子上。
“我怎么会在严大人府上?我的那些伙计呢?”
难道他们会放自己留在山洞里,见死不救不成?
严煜展平衣袍在床边矮凳坐下,看向季窈的目光平静而澄澈。他今日没有戴官帽,而是将头发高束,以一条与衣袍颜色一样的发带挽起,金丝缠边随意的垂坠在他鬓发两侧,随风轻轻翻飞的时候,自带三分悠然自得的贵气,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世家子弟。
“季掌柜身重剧毒,加上后背……伤在那样的地方,断不可让寻常大夫医治。恰好严某府上彩颦是从江南家中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医术了得的医女,我就擅自做主,将季掌柜带回严府,让彩颦为你医治。”
听他的话,季窈动了动后背,果然感觉到后背脊柱位置应该是贴了伤药,将手伸进衣裳内,能摸到那缠在自己胸腹上的布条。
彩颦从门外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放到季窈床边矮几上,笑得温婉,“季娘子较寻常人当真不同。你中的可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一品红’,服下之后至多半个时辰就会毒发,加上你后背被那涂了罂粟的银针划伤,毒上加毒,换作旁人定必死无疑。可你送来的时候却只是腹痛难忍加上高烧不退,我以解毒之药尝试替你内服加药浴,没想到你竟然逐渐熬了过来。”
说罢她伸手去探季窈的脉,再轻轻按了按季窈胃部,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惊奇道,“如今看来,你不仅将那奇毒排了个六、七成,五脏六腑竟然也没有被毒物腐蚀,彩颦行医问药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
这有什么?她的血还能解蛊毒呢。
对于自己如此特殊的体质,个中缘由她也不知,她只摸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吃点东西吗?我饿了。”刚才她就闻见外头有烧鹅和鸡汤的味道。
“叫彩颦给你煮些白粥来。”
“可我想吃烧鹅。”
她鼻子倒灵。彩颦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退到严煜身后不说话。严煜则是收回目光,将手里两本看上去有些陈旧的书递给她,声线温柔。
“毒素未清,自然是不能沾油腥的。这是我之前答应你,将家中祖父之前所写养蛇的书籍叫人送来龙都,你闲暇之余,可以看看。”
索要烧鹅未果,季窈接过书籍,床边两人便退了出去。
“都饿了三天了,谁要这时候看什么劳什子养蛇秘籍?我只想大吃一顿……”她瘪着嘴,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却不料一张巴掌大的小像从书页里掉了出来。
她拿起来一看,画上女子容姿冠艳,笑若春花,画的不是季窈又是谁?
第119章 丰盈雪润 走近些。
从严煜那里得到三本养蛇秘籍封皮泛黄,翻开内页,里面不少字迹也已经被或是油或是水沁晕开,看不清楚。
季窈看那张从书里掉出来的小像面上却经过特殊处理,表面摸上去光滑细腻,石黑的墨色还泛着鲜,一看便知是作画之人十分珍视,才会给这样巴掌大小的小像不惜烘上松油。
这是何意?严煜那厮偷偷画了她的小像,如今又借赠书之名将小像送她?
难不成,这厮偷偷喜欢她,如今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借此机会告知于她?
这小子,平日里装出一副斯文古板模样,没想到还敢同她递此等物件,胆儿真肥。
想到这里,她登时睡意全无,坐在床上反复翻看那三本书,恨不得逐页查找,看能否找出更多严煜可能夹藏其中的其他东西,像是情书、信物一类。
彩颦端着白粥推门进来,吓得季窈赶紧把书合上,末了还不忘把那张小像单独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季娘子,进些白粥罢。”
那白粥别说是端进来,就算此刻已经被彩颦从碗里盛起一勺喂到少女嘴边,她都连一丝米粮面食的香味都没闻着,着实寡淡。
碍于和彩颦不熟,也不好多奢求什么,比不得在南风馆里作威作福,季窈吃了几口白粥,想起怀里的小像,略停下吃粥,开口问道,“彩颦,你家公子……就是严大人,他平日里作画吗?”
“画的。”彩颦以为她是嫌粥烫口,一边用勺子在碗中轻轻搅拌,一边回答道,“公子平日里虽公务繁忙,闲暇之余仍旧喜好诗书、墨画,一月中若能得一到两日旬假,他基本都关在书房里,任谁来邀都不出去。”
“那……他平时都好画些什么啊?”
“山水、花鸟。”彩颦又盛起一勺白粥喂到季窈嘴边,示意她喝下去,“公子画的江南水乡最好,他书房大门正对着的墙上就挂着一幅江南春景图呢。”
季窈乖乖喝下白粥,生怕自己问太多、太明显,会引彩颦起疑。
若是自己一厢情愿,单方面以为是严煜喜欢自己,结果问下来道是那严煜喜欢画人,自己只不过是他千百张美人图中小小一隅就丢人了。
“还有呢?你没看见过他画人物吗?美人春睡、月下嫦娥什么的。”
“没有,除家中老爷四十大寿那年,公子为老爷夫人画过一张像外,我还从未见公子为其他人画过像。他画人画得不多。”
这样吗?想起那张小像,说到底还是有些见不得光,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将那小像拿出来给彩颦看。
到了晚上,季窈又睡了一觉醒来,睁开眼瞧见虚掩的窗户外月上高楼,皎皎似玉。通透的月色下,季窈又瞧见那个高瘦的身影一身玉白长袍走到她房门口,却在门口踟蹰徘徊一阵,迟迟听不见他敲门的声音。
“是严大人吗?我已经瞧见你了。”
闻言,门口身影先是顿住,接着目光左移看见稀开一缝,月光刚好穿过缝隙照在季窈白净的脸上。四目相对,严煜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后清了清嗓,伸手推门进来。
“我以为季掌柜已经睡下。”
季窈没趣儿地靠在床边,抬手去扯床幔上的穗子只当顽耍,没什么精神回答道,“这已经是我今日睡的第三觉了。人都给睡疲乏,哪里还睡得着。”
说罢她余光看一眼还站在屏风外的少年郎,心里头起了波澜,“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同我说?”
“嗯。”屏风外那道挺拔的身影略侧过面向窗外,温声道,“梁之章的案子已经审理结束,阿鸳、王伯玉和山洞里那名和你躺在一处的孩子,三人身上的毒都已解,只是阿鸳体内毒素太重,无力回天,如今虽捡回一条命,嗓子却被剧毒腐蚀,今后再说不出话来。我想着你养病期间,心中多少惦记此案,便想着还是来告知你一声。”
能活着已经很好。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漫长的岁月等待她去摸索。
“多谢严大人记挂。”她心有不甘,好像怀里那张小像此刻正在胸口灼烧似的,眼神恨不得穿过屏风要将严煜此刻脸上的表情看得分明,“就只这一桩事要说吗?”
等她养好病离开,这呆子的小像岂不是白画了?
屏风外的人也明显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他想起两人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一室,心中这么多年恪守的礼教与约束又涌上心头,浓睫微动说道,“啊,季掌柜大病未愈,这窗户怎么还开着,若是被风扑着岂不是病上加病?”
说罢他伸手关窗,重新退到屏风后,“我会吩咐彩颦再仔细些,夜已深,季掌柜早些歇息,严某告辞。”
说他是个呆子还真是呆子,刚刚才说了她睡不着,这会子还叫她早点歇息,不是客套话就是没话找话。
季窈没了耐心同他咬文嚼字,干脆一拍被子,软着嗓子开口道,“哎呀你走近些说话嘛,站这么远看得我脖子都酸了。”
“我不是……”
“你进来!”
她一声令下,倒像是把他架在当场。严煜收回目光,犹豫片刻后从屏风外走出,背对着月光站到季窈床边,拉过凳子坐下。
人虽然进来了,话却是没有的。严煜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以为季窈有话同他讲,只是垂眸看着地面,等待少女开口。
换做往常,季窈心里想到什么当即就说了,从来都不曾拖泥带水。可碰上严煜这样的书呆子,她若直直白白亮出那张小像质问于他,说不定立刻就会被他否定,自此再不提起。
她想了半天,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三本养蛇秘籍,支支吾吾道,“书、书我看了一点,还发现里有夹带几张看不懂的图,就想问问严大人你……你……”
“我记得祖父的书里并未画图,是否季掌柜错看?”说完他朝季窈伸手,示意她将书交给他。
他答得如此坦荡,竟连一丝犹豫也无。季窈蹙眉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把书卷成一团缓缓递过去,“好、好像画的是个姑娘……”
严煜接过书卷,几番来回翻看都没发现里面哪一页上画了姑娘,倏忽间一抬头却瞧见季窈低头羞赧,女儿家娇憨之态尽现。
时近入夏,气候愈发炎热起来。
她刚睡醒,肩上那件淡黄色绣百柳图案细丝薄衫之下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绸衣,恰似那日他无意间在衙门三堂后书房里,撞见她换衣服时女娘手里拿着的那件衣裳。
记忆中少女丰盈雪润的身段一闪而过,激得严煜脑子“轰”的一响,一股热流涌上鼻腔。
季窈看着他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将头高高仰起,十分不解。
“严大人在看什么?”
“我没看、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在说什么?
冷静下来,严煜有些懊恼。如此说话,难道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自感狼狈,低下头将书卷放回季窈床榻边,心中阵阵涟漪,迟迟未平。
“书中并无什么姑娘的画像,想来季掌柜尚在病中,眼花所致也未可知。你这几日就不要费心看书,等好了再看罢。严某就先告辞。”
不等季窈开口,他先一步逃难似的起身退出,关上门离开。留季窈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知所措。
走就走嘛,还把她留着透气的窗户关了,这屋子又空又大,她如何睡得着?
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子气来,季窈下床重新将窗户打开,复坐回床上,将怀中小像掏出来置于月光下细看。
“你到底是何用意,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干脆说来我听听?”
“你倒是说话,呆子。”
夜色渐渐静了。
**
翌日一早,季窈尚在睡梦中吃着自己日思夜想的烧鹅,几下“铛铛”的敲门声将她从放满美味佳肴的餐桌边强行唤回。少女揉眼,自觉身子酥软之余,肚子又饿。
“进来。”
彩颦推门进来,瞧见季窈鬓发蓬松,懵懵懂懂的娇憨模样,笑得促狭,“季娘子,南风馆里的人都入府来瞧你了。”
“真的吗?”她早就想念商陆、楚绪和三七他们,闻言又从床上坐起来一些,挥手示意她把人放进来,“赶紧让他们进来。”
楚绪和商陆走在前头,蝉衣、京墨和三七紧随其后,剩一个杜仲不情不愿走在最后。
“掌柜!”楚绪一看见季窈便泪眼婆娑扑到床边将她双手握住,感受到这双手瘦骨嶙峋,较从前软软绵绵的摸起来手感不知差了多少。再看少女面色,虽气色尚可,两颊却是没肉,往日珠圆玉润的富家小姐模样如今倒真成了那弱风拂柳,一吹就倒的病弱美人,还是红颜薄命的那种。
“掌柜,你受苦了。”
“是啊。”她一拍楚绪的手,暗自神伤起来,“喝了四五天白粥,一点油水不让沾,我都快成神仙了。”
“噗。”众人没想到她所谓的受苦原来是指这个,商陆一时间没忍住笑,走上两步来到季窈床边,温声宽慰她道,“等掌柜病也好了,伤也愈合了,我日日给你买酱猪肘和羊肉韭饼吃。”
“我要吃烧鹅。”
“好。”
“就现在。”
“那不行。”杜仲冷声开口,从众人身后走出来,看见季窈不过短短数日就瘦如此多,眼中虽闪过一丝心疼,嘴上却仍是不饶人。
“病好之前,嘴馋的毛病也一并改了。否则吃出什么问题来,日后少不了还是我们照顾你。”
看季窈白眼快要翻到天上,楚绪耐着性子开口说道,“想吃什么回家吃去,掌柜,你跟我们回罢。”
啊?严煜的真心话还没套出来,这就要她离开严府了?
方才还肆意乖张的少女一下子拘谨起来,她低头揉着被子,沉默一阵后小声开了口。
“我不回。”
第120章 婚丧嫁娶 趁他低头吻住他。
一听到她说不回,其他人尚在愣神,杜仲直接一个冷眼甩过来,脸面覆上一层霜雪似的冷下脸来。
“如今这知府大人的府宅住惯,嫌弃南风馆院小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吗?”
“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季窈自知心虚,表面上还是装得煞有其事,“人家给我治病的医女说了,我体内毒素只排掉了六、七成,每日内服外用一样都不能少。出了严府,我这毒几时能解干净尚未可知,日常起居少不得还要你们分心出来伺候我,何苦来呢?既然严大人这边有人能腾出空来照看我,我便等到痊愈之后再回岂不是更好?”
她说得头头是道,杜仲却分明瞧见她脸上浮现一抹愧色。那是她平时说谎之后常有的表情,他再了解不过。
当着南风馆众人的面,杜仲许多话说不出口,只能与季窈四目相对,企图用眼神跟她拼个你死我活。
京墨在一旁将两人一系列表情和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低头浅笑两声转过身,招呼众人先退出去。
“看来掌柜和杜郎君还有话要说,我们就先回了。”
商陆鬼灵精似的,见状也接过话头说道,“对啊,今天要采买的清单尚未列出,我得赶紧回去了,走罢走罢。”
等所有人退出去,杜仲气头也算过去,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少女沉声问道,“你就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小白脸是不是?”
没有搞清楚那张小像的来历,季窈本来就烦。听完他这话明显夹带着对严煜的偏见,她干脆仰起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整天就只知道管人家严大人叫小白脸,那你呢?你这张皮相历来是南风馆迎来送往二十几个美貌男倌里拔尖儿的美人面。见过你的人谁不说一句男生女相,倾国倾城?严大人若是小白脸,你比他大两岁,你就是大白脸。
再者我方才都说了,体内毒素未清,须得日日内服解毒汤药外加药浴泡澡,我不在这里洗,难道回去你帮我洗?”
可她方才脸上愧疚之色一闪而过,分明就是隐藏私心。杜仲被她怼得怒气上涌,想了想又回嘴道,“寻常人受了人家恩泽都是小心翼翼、感恩戴德,你倒好像赖在这里不走还颇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一样,真是不知羞。”
好哇,越说越过分,她竟成了不知羞耻的癞皮狗了。
季窈掀开被子从床边站起来,将头高高仰起,顺带挽起袖子,努力将自己被药浴泡得药气十足的胳膊举到杜仲面前。
“你自己闻闻,我身上这些气味重不重?我到底怎么中的毒,是不是你听信梁之章的话,喂了他给你的毒药给我吃,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只说我不懂感恩戴德,你呢,你心里又有过哪怕一丁点对我的愧疚,有打心眼里在这件事上觉得对不起我吗?”
“我怎么没有!?”
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杜仲平复心神后,心中苦涩。
她身上浓郁的药气晦涩难闻,衣袖之下露出的胳膊更是细得吓人。杜仲不想再继续说下去,看着她消瘦的脸蛋又是心疼又是烦躁,干脆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把拿在手里许久的一个包袱随手扔在矮凳上。
那是什么?他还给自己带东西了?
蓝白色布包将散未散,露出里面她平日里爱看的几本话本子一角来。季窈后知后觉,明白他这次来还给她把这些都带来,想来也是怕她病中寂寞无趣。
“我、我知道你找梁之章要解药是好心,喂给我吃是无意……”
“不必再说了,”杜仲气极起身,假意拍拍身上灰尘转身就走,“掌柜既然留恋严府,就在这儿待着罢,南风馆那边自有我和京墨看着,不劳你操心。”
这话说的,她是掌柜,她不操心谁操心?
“话不是这么说,诶你别走啊……”
杜仲甩手走出来,刚到门口就看见严煜站在门外,模样像是候在门口多时,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两人方才的争吵。
杜仲懒得再开口,竟连登门拜访的基本礼数也不顾,白严煜一眼就匆匆离开。
眼看着杜仲气急败坏而去,季窈自己也一肚子火。
余光扫到那个蓝白布包袱,她顿住一阵,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包袱拿起来。
将包袱放到膝盖上打开,里面除了她平日里爱看的话本,还有一些她没看过的话本,光看名字就知道与她平日里看的《碾玉观音》、《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类型相似。
不光如此,里面还放着一牛皮纸包,打开来是一些时兴的干果蜜饯,枣糖瓜条。她拿起一根糖冬瓜放进嘴里嚼两口,沁润酥脆又清甜爽口。
杜仲那厮,要是没长嘴或者像蝉衣一样是个哑巴,就完美了。
严煜推门进来,正巧看见季窈坐在床边吃糖。她看见严煜进来,像个犯了错被抓住的孩童,下意识赶紧把手里剩下的半根糖冬瓜塞进布包里,吞吞吐吐道,“严大人,方才我那些伙计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多见谅。”
“无妨,”严煜展炮在矮凳坐下,看向季窈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他们也都是为你着急。担心你在我这里得不到很好的照顾,想着要把你接回去,理所当然。”
这句话听着客套又疏离。严煜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看了看季窈的脸又说道,“还有一事,虽然我知道季掌柜你若知晓之后必定心里难过,但此事你一直参与其中,我觉得你还是有知晓的权利。”
说得如此严重。“何事?”
“之前季掌柜不是疑惑,为何莫子衿的鬼魂会引导小鬼儿踩中捕兽夹?我这几日审问梁之章关于七年前杀害莫子衿一案的细节才得知,他曾经在山洞之后骗莫子衿为其试毒、试药之时,给他买了那会响的蹴鞠作玩具,后来他发现梁之章还打算对其他男童动手的时候,就打算用那蹴鞠将那些孩子引出去救走,被梁之章发现之后才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莫子衿的行为与其说是引导小果儿踩捕兽夹,我更愿意相信,他哪怕死了,都还在想着从梁之章手上,用蹴鞠把那些孩子救下来。小果儿被捕兽夹害死,只是个意外。”
“原来是这样。”季窈听得心里难受。不过事情已了,相信他的游灵应该已经安心离去。
这时,已经找不到其他话题再说的严煜突然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朝季窈稍稍弯腰行礼,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一样。
“季掌柜,其实我来,是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话?不会是要赶她走吧?也好,如果他真开口让自己离开,那正好说明那张小像绝非他心仪自己所画,也就谈不上什么追根究底了。
“严大人但说无妨。”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左手放在身前握成拳,看着季窈郑重而严肃地开口说道,“我尚无心上人,亦没有女娘对我倾心相付,若季掌柜有意嫁我,我也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他看似郑重其事的一番话,实则差不多快要把季窈给气笑,她再一次从床边站起来,朝严煜走近一步,脸上带着可怕的笑容,“可以娶我?什么叫我有意嫁给你?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想嫁给你的?”
怎么前一刻她还在想着如何试探严煜赠她小像背后的缘由,下一刻她就成了倒贴探花郎,逼得人家卿卿公子按头拜堂成亲的深闺怨妇?
严煜被她炙热目光盯得心里发虚,稍稍侧过脸去,声音低下去。
“那日在衙门误看你身子一事,确实是我不当心。看光季掌柜身子一事不假,我若再装没看到,真真就是做禽兽。既然季掌柜留在府上,想来应该就是在等我的确切答复。家中尚未为我寻摸亲事,我亦没有心仪之人,不存在之前与季掌柜谈过的那些个特殊情况。所以……”
“所以你就以为,我留在严府是想等你开口说要娶我?”
婚丧嫁娶,在季窈心里一直都是十分严肃且重要之事,否则她也不会在意识到自己对南星并无深刻的爱意之时就果断选择与他分开。
两个不相爱或者不合适的人若强行在一处,往后余生必定如地狱般煎熬。
当初与赫连尘结合,也纯粹带着三分昏沉七分懵懂。那时候若她能像现在这般清醒,说什么也是不会嫁给他的。报恩可以,吃苦受罪、赚金赚银,她都毫无怨言,只感情一事,她无论如何不能屈就。
季窈看着面前玉质金相的白面书生,知道他这样看待自己,心里越想越气,叉着腰问道,“严大人当真愿意娶我?”
他既然敢来问,必定是下定了决心。可他没想到她会顺着自己的要求往下问。
愿意吗?他应该是愿意的罢。曾经他也向往能找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携手同行,季窈虽然尚未与自己心意相通,可保不齐婚后两人也能琴瑟和鸣呢?
“愿、愿意。”
“呵,你若真的愿意,在回答我的时候就不会如此吞吞吐吐了。”季窈嘲笑道,叹一口气又坐回床边,拿被子把自己罩住,眼神打趣地看着面前拘谨万分的严煜。
“你可知道娶我过门,都要做些什么?首先我俩得拜天地,装出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对着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人都笑一遍。接着你要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灌酒,哪怕稍稍喝得慢些,都会有人说你这亲结得不够诚心;再然后你要和我入洞房,洞房知道吧?两个人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哪怕你身上酒气熏人,我身上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头上凤冠拆上半个时辰都拆不掉,是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饶是如此咱俩也得顺应吉时睡在一张床上;再然后还有生子、探亲、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一旦你娶了我,这一切的一切就都和我扯上干系,你仔细想想,你这心里,可还愿意吗?”
季窈一下子说太多,直接从给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郎送到生老病死那一步。严煜被她问得说不出话,心里也开始反思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提出要娶她是否太过草率。可话已经说出口,严煜读了再多书,说到底骨子里也只是个男人,撑死也要面子。
“我既然说了要娶你,这一切的后果我自然承担得起。季掌柜你且放心,我早在入朝为官之时就给自己定下规矩,努力迎合官场内这些俗事俗人,何时该笑,何时该喝酒,我还是知晓一二。再说那洞房,我……”
“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
果真是个木头!季窈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双膝跪在柔软的床榻上,勾勾手指示意严煜靠过来,“你过来。”
做甚?
严煜脑子尚在思考如何解决洞房时身上酒气之事,听她话直愣愣地靠过来。季窈趁其不备,拉过他的衣襟,接着倾身上前,凑上去将他唇瓣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