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貌美老古板 杜郎君如今愈发有个人样了……

    严煜处理完今日在朝天坑中抓捕非法黑商小贩所有所得,全部登记在册后,看向窗外已经天色渐暗。想起这些卷宗之中还缺一项,他脑海中闪过季窈明媚的小脸,起身走出房门。

    大牢里,烛火幽微,季窈正坐在堆满干稻草的地上,昏昏欲睡。

    不是她不想睡,这地上又硬又冷,如何睡得下?

    原本心里想着配合那个新来的小知府,谁知一进衙门他就把自己甩给司狱司盘问,这会子人影都不见。季窈越想越气,站起身扒在栏杆上问道,“诶,你们什么时候放我走啊?”

    司狱司受李捕头嘱托,自然知晓季窈背后是有人撑腰的,可夹在她和严煜中间,自己也只能摊开手耍混。

    “季掌柜只要交代出,你是在何时何地,拾得官银金条多少条多少两,我再派人到南风馆悉数取来,你再在这招状纸上签字画押,就可以走了。”

    要她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想都别想。

    “哎呀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记不清也想不起来了,你们倒是听没听见啊?”

    司狱司轻蔑一笑,低下头继续和身边几个狱卒喝酒烤火。

    她在里头又冷又饿,抱紧双臂叫喊起来,“跟你们这些人说不清楚,叫你们知府大人来!”

    牢里这几个人只当作耳旁风,回应季窈的只有飘香的酒气和嗑瓜子的声音。季窈干脆深呼吸,扯开嗓子大喊。

    “严煜!严煜你放我出来!”

    “大胆!”

    一个狱卒拍案而起,“知府大人的名号也是你混叫的?”

    “哼,狗仗人势的东西。”她翻一个白眼,心想有些日子没练功了,就此机会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也无妨,“严煜你快出来!”

    “别叫了!”

    狱卒吵嚷着正要上前,大牢外门推开,明眸皓齿的少年郎从黑暗之中走出,举止清雅得体。

    瞧见他终于现身,季窈赶紧说道,“严煜你可算来了!快放我出来!”

    对于季窈直呼其名,他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转过身去看向案桌,司狱司面前纸页一片空白,他才蹙眉回头,走到季窈面前轻声道,“为何还不配合司狱司将招状纸写好?难不成是想在这阴冷潮湿之地过夜?”

    隔着栏杆,少女在里头翻个白眼,不想再回答。严煜猜到她可能就是想将那些金银留下,洞察一切的眼神将她看穿。

    “方才你们馆里的人已经把印有省号的金银全部送来,我着人清点过,也与之前江威落马一案中,他招供自己所收受的官银数目一致。你只需要配合司狱司,把江威从前如何联合苦主从你们手中骗得钱银一事交代完就可以走了。”

    末了他又想起什么,脸凑近些补充道,“另外留下你的姓名、生辰和住所,我让他们明日替你去户部补上户籍。”

    如此,她便可以配合,将此事完完整整悉数道出了吧?

    严煜此举原本是希望她就此妥协,答应配合,却不料落在季窈眼里,莫名又让她心里高兴起来。少女从栏杆边凑近,两人仅隔不到三寸。

    “严煜,你确定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两人对视一眼,严煜眼中波澜不惊。他直起腰身后退一步,背对季窈重新走入烛光之中。

    “季掌柜,趁天色不算晚,这份招状纸写完你就可以走了。”

    嘁,真是个老古板。明明赃银都收到了,还非要她写招状纸。往日里这些东西都是交给李捕头找人随便写写就可以交上去,换到他这里就全部成了秉公办理。

    季窈陪着司狱司写完整五页招状纸,走出衙门时已是月上三杆。

    如今年虽过,气候却还在寒冬之中。季窈瞧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头顶萧瑟寒风,站在衙门口冷得直呼气。

    “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过夜了。”

    熟悉的阴阳怪气声传来,杜仲虽然双手抱胸斜靠在衙门口柱子边,季窈却分明瞧见他怀里抱着她的那条大氅。

    她赶紧走下台阶,自顾自抓过大氅披在身上,身体立刻回暖,她舒适得直叹气。

    “我还以为会是南星来接我。”

    高大郎君横她一眼,撇见她眼里促狭的笑意。

    “你们不是刚吵完架?”

    南星这几日闷在房里足不出户,就算出门也是拉着商陆同他喝酒,两人深夜各有各的伤心事,杜仲偶尔经过,能听见里头酒罐子滚落在地的声音。

    昨夜他甚至直接去了商陆新购的宅子通宵买醉,一睡不醒,是以今日连馆里出事他都未曾察觉。

    季窈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又自顾自说道,“再不济也是京墨或者商陆来接我,又或者是蝉衣……总之,我没想到你会来。”

    这倒让杜仲心生不甘,下意识就问道,“为何?”

    他也是南风馆的一员,难道就不该来接她、不该担心她这个掌柜的安危吗?

    话一说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冷脸转向一边,半晌又补充道,“大家都各自忙着,独我重伤刚愈,有这个空闲。不然你此刻看到的也不会是我。”

    他一边发脾气一边找补的样子有趣极了,季窈凑上前在他面前来回晃悠,笑得贼眉鼠眼。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就是变了。要是换作以前,见我被人叼难,你只恨不得加入他们,哪里会像今日这样主动站出来替我说话?再说方才,以前只要我一酸你,你立刻就跟刺猬似的反扎过来,决不会像刚才那样,下意识关心我如此说的理由。

    新的一年,杜郎君越发的有个人样了。”

    分不清这番话是褒是贬,倒叫杜仲半天说不出一句应对的话来。他状似无趣只快步朝前走着,季窈心情不错,在后头迈着小短腿不时小跑,一蹦一跳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小调。

    她今日似乎特别高兴。

    追随月光走一阵,街道上已经彻底无人。寒风卷起地上尘土,杜仲也想起一事。

    季窈正边走边到处看,没注意前头人停下,猛的一下撞上一堵硬邦邦的石墙,抬头看原来杜仲停下脚步转身,自己刚好一头撞进他怀里。

    “做甚突然停下来?疼死我了……”

    郎君眉眼下压,声音低沉下来,“难道……严煜就是你口中那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句话算是彻底打开少女话匣子。季窈立刻伸出双手抓紧郎君双臂,兴奋的直点头。

    “嗯、嗯!你也觉得很眼熟吗?”

    眼熟个屁。

    一把甩开她的爪子,他继续往前走。少女见他不搭话,追上去眉飞色舞继续说道。

    “我真的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绝不是梦里,因为我印象里他穿的不是这身衣服。那款式有些老旧,倒像是寻常文弱书生穿的……白色?不不,灰白色吧,表情也不似现在不苟言笑,眉眼间的温柔更多些……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口口声声“绝不是梦里”,又是“文弱书生”又是“不苟言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杜仲脸色更黑,“还没到春天,嫂嫂这就开始做上春梦了。”

    “我说正经的!”

    回到馆里,京墨还守在大堂。杜仲径直走过他身旁进了后舍,留他看季窈走进来,又是会心一笑。

    “掌柜,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为追上杜仲,季窈跑得气喘吁吁,此刻解开大氅在桌边坐下,摇了摇头。

    “没有,只让我写了招状纸就放我走了。”

    “这样便好。”他放心坐下,不一会儿又开口道,“掌柜放心,我交上去都只是那些带有省印的金银,其他名贵字画和珠宝玉石还留着,等严煜这阵子新馆上任的火烧过去,我亲自找人把这些东西卖掉,也能换不少银子。”

    咕嘟咕嘟喝完一大碗茶,季窈擦擦嘴角茶渍,爽朗地拍拍京墨肩膀,“还是你办事最让人放心。”说完她眼珠子又是一转,京墨知道她鬼主意又来了。

    “诶,京墨,这个新来的知府什么来头,老家何处,生平如何,你能帮我查到吗?”

    “掌柜对他好奇?”

    “嗯嗯,”季窈毫不避讳对严煜的好奇心,连连点头,“你能帮我查到吗?”

    “可以,不过——”他的眼中精光闪过,声音低下来,“——掌柜以后若是得了赫连大兄的消息,也一定要最先告诉我,可以吗?”

    赫连尘,他不是死了吗?

    看出季窈眼中疑惑,京墨又恢复一脸温柔儒雅的模样。

    “无论生死,哪怕是日后看见他的游灵,也希望掌柜第一个告诉我,我也好同他好好道别。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说起来,她也从未见过赫连尘的游灵,想来他对这人世间,对她,对他的娘亲和弟弟,都没什么留恋了吧?

    **

    雨水时节前后,春雨愈增。

    护城河两岸杨柳虽已萌芽,气候却依旧阴冷。

    因上一任知府江威最终的罪行审理完毕,家中田产房屋尽数充公,一众苦主都要到衙门签字画押,以领取补偿。季窈领着之前给出去的五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刚走到衙门口,就瞧见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一身素衣长衫,面缠白纱,戴着手套钻进一旁漆黑的房间。

    严煜这身打扮是要做甚?

    李捕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中带着对严煜的称赞道,“衙门里唯一的仵作告老还乡,这几日命案尸首都是严大人亲自验的尸,他如此年轻就如此博学多才,这是让人佩服。”

    “他还会验尸!?”

    从前迷望山庄发生命案,她最渴望的就是懂一些验尸的技巧,以便在这种孤立无援的紧急时候派上用场。奈何回来以后又是楚绪的事,又是戏兽班子的事,缠得她抽不出时间来找衙门里仵作学习一二。如今倒真巧让她撞上。

    季窈嘴角上扬,假意告辞李捕头,看他转身之后,自己提裙缓步,躲开衙差视线,靠墙摸索着推开方才严煜进的那扇门,一猫腰钻了进去。

    第92章 拜师 他好聪明,她好喜欢。……

    昏暗的验尸房里,只有壁上油灯两盏,哪怕此刻正值白天,小窗内透进来的丝丝冷光也照不亮季窈视野。

    房内停尸数具,其中不乏已经腐烂发臭者,少女没有带蒙脸的白布,被臭气熏得直皱眉。

    “哇,好臭。”

    刚将面前尸体白布掀开,严煜听见她声音起身抬头,看见季窈捏着鼻子,鬼鬼祟祟四处偷看,不悦开口。

    “尸房重地,季掌柜进来做甚?还不出去。”

    她季窈可不是吓大的。少女不甚在意,翻个白眼凑到跟前,已经适应黑暗之后,她开始自顾自查看起严煜面前停放的尸体来。

    “这不就是昨儿个听说蝎子庙那边,上吊自杀的老妪马婶吗?”

    龙都城虽大,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传播起来也快。加上如今刚开春,鼠辈宵小出来作奸犯科之人尚少,蝎子庙昨日庙门口吊死一个花甲老妪,短短一日就传得满城皆知。

    一有说蝎子庙里供奉的都是些邪神歪佛,马婶常年进出诚心供奉,定是被邪神看中选为祭品,所以才在这开春的大好时节里被邪祟附身,放着天伦之乐不享,赶着上吊送了命。

    也有说马婶其实早就有轻生的念头,家里儿媳、孙媳皆不孝顺,儿子腿残,孙子也都是个任人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挣不到钱就养不活一大家子人,成天的拿马婶出气,她夫君老陈头死得早,她每每被赶出门外,流落街头挨饿受冻,路过人总能听见她念叨着“想死”。

    见尸体脖子上勒痕极深,微光下隐隐泛紫,季窈还想上手去将尸体衣领掀开一些细看,被严煜戴着手套轻轻拍开。

    “胡闹。快出去。”

    他戴了面纱,上面白醋的气味钻进少女鼻腔,引她挑眉,“听说你还会验尸。”

    “是又如何。”

    面前少女眉眼灵动,神神秘秘道,“其实我参与过几件案子,之前的江狗官和李捕头都知道。要不要我来帮帮你?”

    修长手指戴白手套轻轻按压在尸体脖颈,严煜自始至终没有瞧她一眼。

    “人命关天,岂是你任意妄为之地?”

    看来他还真不信。

    看尸体一旁的木盘上还放有一双手套,季窈拿来戴上,直接把严煜挤开,擒着油灯将尸体照亮。

    “尸体舌头长伸,脖颈处勒痕明显,明显是被绳索吊死。指甲里藏有绳索的碎屑和皮屑,说明她死前可能后悔,挣扎之间双手不停抓挠脖子上的绳索导致。加上鞋底沾有泥土和大量雪水,可以判断她就是独自一人行至在蝎子庙外,在大树上吊自杀。”

    她一一说来,头头是道,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道理。严煜终于低头看向面前自信心满满的季窈,沉默片刻后转身另拿起一块白布,滴上白醋递给她,示意她蒙面。

    “季掌柜聪慧有余,细心却是不足。”他伸手接过季窈手中油灯,俯身示意她看向尸体右侧脖颈,“若是寻常上吊致死,脖颈处勒痕方向应从下巴往上,绕过耳垂一路朝上,留下的勒痕角度应该呈向上倾斜,绝不会在后颈窝的位置留下勒痕才对。可你细看,这痕迹之下明显还有一道平行的勒痕,只有人为从死者身后用绳索将她脖颈环绕后,从身后勒死方可成形,可见死者应该是先被人勒死后,才挂在树上,佯装自杀。”

    “不对,”季窈凑上来,在尸体周身使劲嗅了嗅,“她身上没有失禁的臭气啊。”

    人在被勒死的时候,因为窒息濒死带来极度的恐惧,往往会大小便失禁。严煜闻言,眼中对她的赞赏又多一分,伸手按压尸体腹部道,“季掌柜进来之前,我已经检查过她的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排除她在被勒死的时候其实已经断食多日,没有东西再……”

    六旬的老妪,明明儿孙满堂,却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饥寒交迫的死在贼人手里,他不忍再说下去。

    接着他目光下移,又将尸体的手拿起来,“再看她手中碎屑,若按季掌柜所言,是她吊死时突然后悔,抓挠自己脖子上的绳索留下,那为何尸体脖子上除了勒痕再无任何抓伤痕迹?可见她指甲里残留皮屑肯定不是自己的,而是凶手的。”

    最后,他来到床板尾端,将尸体两只鞋子都脱掉,举到季窈面前,语气深沉道,“你仔细看这两只鞋子,鞋面两侧泥浆痕迹一浅一深,鞋尖突出,明显是被脚更大的人穿上撑大。至于鞋底的泥浆和雪水,凶手只要穿着死者的鞋,背着死者到蝎子庙附近把她挂上树,再脱下脚上的鞋给死者穿上,自己再趁下雨之际,光脚离开便是。”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学识灌进季窈脑子,听得她反应不过来,呆愣在原处。

    “脚印一深一浅……穿鞋撑大……我知道了!”她灵光乍现,全然不顾自己的手刚摸过尸体,伸手一把抓住面前男人胳膊,高兴道,“凶手是她那个跛脚的儿子!”

    清俊的郎君摘下白布和手套,走到一旁清水洗手,鸦睫闪动,“是他与否,把人带来检查身上有无抓伤,进一步审问这几日的行踪便可知晓。”

    擦净手掌,他侧目看一眼方才被季窈捏到的地方,打算去换一件衣服,转过身去对季窈说道,“季掌柜,请回罢。”

    这下季窈彻底下定决心,脱下手套追出来,在衙门口又把严煜拦住,眼波流转,充满期待,“严大人才识过人,验尸方面的经验果然名不虚传,我可以拜你为师,多学一点关于验尸方面的学识吗?”

    拜师来得突兀,严煜眉峰微蹙,上下打量起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小女娘来。

    “季掌柜一介弱女子,放着女红、刺绣不学,学这个做甚?”

    他这话颇带着些古板和偏见,要不是看他确实有些本事,季窈此刻恐怕已经开始动手亲自告诉他,自己到底弱不弱。

    少女眼珠一转,随手摘下自己鬓发上一只钗子,看准验尸房内还燃着的油灯,发动内力往前一扔,只听“咻”的一声,钗子脱手而去,直直地从油灯上灯花扫过,掐断灯芯,将油灯灭掉。

    严煜一介文弱书生,哪里见过掌力如此惊人的功夫,凛眉注视着那盏熄灭的油灯,看一缕烟雾缓缓上浮。

    季窈得意洋洋,歪着脑袋瞧面前身型挺拔的郎君,“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除了练武和赚钱,我就喜欢破案。”

    “为何会喜欢破案?”寻常女子别说是见到尸体,哪怕看到鲜血也要变了脸色,她倒是个例外。

    各中缘由,她与杜仲说好,定不能与外人道也,可她又不想骗面前这个单纯的正人君子。她想了想,决定捡个折中的说法。

    “我曾因亡夫惨死,背后死因不明就被家人匆匆下葬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对于他人丧命,各中若有存疑,便再不能做到袖手旁观。久而久之,心里倒多了几分能者多劳的责任感。”

    听她说起亡夫,严煜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过这个理由在他这里站住脚。郎君轻甩衣袖,想起自己身上这件衣服通过面前少女沾到过尸体,他心里只惦记着赶紧把衣裳换掉,便随口答应道,“也罢,拜师就算了,我非仵作,验尸的本领不过是触类旁通。季掌柜若真想学,日后衙门里若来了尸体,你在一旁自学一二即可。”

    他这是答应了?

    少女一激动,又想伸手来抓他的衣服,被他眼疾手快躲开。她也不恼,双手抱拳,向严煜郑重行礼,“多谢严大人。”

    自那以后,季窈算是找着新去处,隔三差五就往衙门里跑,基本上都能碰见官差和衙役送回各类尸体。

    轻者有死于溺亡、窒息和各类硬物、钝器和刀剑的全尸,通过验尸查出死因十分容易,重者还有被分尸的尸块和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气味难闻、触目惊心。

    季窈话多,严煜又是个闷葫芦,最开始她在一旁插话,总少不了挨几句训。久而久之她收敛性子,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学习,严煜也就默认了她的存在。

    就算偶尔扑了个空,他也松口,同意让季窈在他的书房里查看最近验尸了记录下的卷宗。只是档案室和其他地方,没有他的允许,她仍然不可以进。

    这日,她刚去验尸房转了一圈没瞧见人,来到知府书房看看,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扒在窗户边往里瞧,严煜一本正经坐在案桌边看书,旁边站着通判周正仁。

    周通判低声下气,话语中明显带着不解,“严大人,恕卑职不明白,为何要让南风馆的那个女掌柜随意出入我们府衙,还让她跟着大人您一起验尸查案?人言可畏,卑职认为实在不妥。”

    从窗户边看过去,案桌边撑头看书的严煜鬓若刀裁,丰神俊朗,一身绛紫色官服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隔着窗户,季窈看见他放下书卷,眉眼间神色若有所思。

    “祖母在世时,经常讲起祖父死后,她只身一人将爹爹和几位叔父们抚养成人的艰辛,故也经常教导我,要善待守寡之人、失孤之人。且不说若将季掌柜换成一个寻常书生,你们就会将他看作仵作接班之人正常相待,哪怕明看出来她能力在你们之上,你们也是不会承认她比你们更聪慧、干练的。”

    听里面周通判连连点头抱歉,季窈心里暗喜。

    原本她那日说出自己寡妇身份后,第一反应是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同他说这些,可转念一想,那她如果一开始藏着掖着,与当初南星故意瞒她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没想到,严煜这么个古板老成的文官,能在这件事上如此豁达。

    连日宿醉,南星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浑浑噩噩从后舍来到前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季窈。

    吃不准大家是否知道他和季窈已经分手的事,少年羞于启齿,只下意识认为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皆带着怜悯,他在大堂转悠一圈,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

    杜仲从二楼一间雅舍出来,脸上胭脂印记明显是某个女客趁其不偷占他便宜,郎君面若冰霜,抬手将脸擦拭干净后下到一楼,见柜台里只有楚绪站在里面埋头算账,脸色更加难看。

    “掌柜呢?”

    圆脸女娘从算盘和账本里抬头,往门外看一眼,又看看钟漏,低下头继续算账,“尚未归,估摸这会子还在衙门里。”

    京墨给女客们添完茶水,眉眼带笑走过来搭话,“又是去找那个严煜去了?”

    有人替自己问了季窈的去处,却没想到蹦出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一听便知是个男人。

    南星醉眼惺忪,终于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三分,“严煜是谁?”

    商陆早看出来南星和季窈这几日不对劲,比起往常斗嘴,这几日倒真像是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一般。他凑到少年身边递给他一杯醒酒的茶。

    “是咱们这儿新来的知府,貌美无双的探花郎,据说验尸经验丰富,掌柜这不就天天上衙门拜师学艺去了。”

    学艺就学艺,找个经验老道的仵作不行,找什么貌美探花郎?

    少年刚要发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发火的身份,悻悻然把这股邪火又按下来,哼了一声起身又回后舍。

    第93章 嗜血 “看够了没有?”

    衙门这边,季窈来到验尸房外,看见头顶高悬的明月,才察觉天色已晚。严煜做完手边最后一点活计,以为季窈还在身后跟着,下意识把铁钳递过来却落空,侧过脸来没瞧见她。

    “怎么了?”

    出门瞧来,她正背对自己洗手,看见水流里暗暗带红,走近才发现她手指不知何时割破了。

    “何时弄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季窈没当回事,把手放进冰冷的清水里止痛,“我也不知道何时在哪里弄的,就一条小口子,不用担心。”

    割伤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碰着那些腐败变异尸体上什么东西,被感染上异症就不好了。严煜返回屋内,片刻后端着木盘又走出来,坐在长椅上示意她过来包扎。

    他动作温柔,带着骨子里文弱书生的气韵,低头靠近时连呼吸声都弱不可闻。季窈没想到他连包扎伤口也十分在行,手指上缠绕不过三圈已经包扎结实,不像其他人包扎完打个丑兮兮的结,而是细心将尾端塞进布里。吸水棉片上涂抹的药膏冰冰凉凉,几乎即刻就止住血。

    “这两日伤口不要沾到水,药膏一日一换,这两天我验尸你就在一旁看着,不要动手。”

    严煜声音沉稳,带着魔力似的,让季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少女眼里闪光,看着他只乖顺点头,“好。”

    走出衙门,路上行人已经稀微,初春的深夜冷风阵阵,季窈忍不住裹紧衣衫,加快步伐朝簋街走去。

    拐过两条街,她突然察觉到身后隐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乍听之下基本听不到,季窈心里忐忑,加快脚步又走出去一段,直到风声完全停止后,细碎的声音仍在身后传来,她才肯定,自己身后有人。

    街角,高瘦男人拐进来没瞧见前面女娘,正转头左右环看,一个黑影从墙边一跃而下,抓住男人胳膊反手将他压倒在地。

    “嘿嘿,就你小子这身软骨头也想做采花大盗?撞上你爷爷我算是倒大霉了。”

    季窈膝盖顶在男人腰窝,将他推到亮光处,“转过头来。”

    男人转头,她吓得赶紧松手。

    “严大人?”

    严煜被她抓着胳膊往后掰,此刻右边臂膀使不上劲,多半是脱臼。他吸气揉着自己的手,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这女娘,下手也忒狠些。”

    季窈还想伸手去帮他看胳膊,被他下意识躲开,只好站在原地挠头,“我哪知道是你啊,还以为是什么采花大盗,惦记本小姐的美貌,欲打昏而扛走呢……”

    “不知羞。”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被他嫌弃,少女瘪嘴,追问道,“谁让你大晚上在后面偷摸跟着我?难道……你真是采花大盗?”

    他严煜堂堂探花郎,家中世代书香门第,哪里跟“采花大盗”四个字扯得上关系?郎君立刻羞红脸颊,月光之下咳嗽两声,“胡说。我不过看你一个女子深夜独自一人,担心你在路上出事,是以紧随其后。”

    原来是这样。

    看他胳膊仍旧有些僵硬,季窈赶紧凑上来想帮他,“严大人,你的胳膊脱臼了,我帮你接回去吧。”

    面前人显然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侧身让手臂离她更远些,“不用,先送你回去,我再寻附近医馆。”

    耽搁一阵,这下路上彻底没了行人。

    季窈和严煜并肩而行,耳边只有偶尔刮过的风声和石子滚过街道的声音。少女是不是偷看身边人,抬头只能看到他好看的侧脸。

    “严大人,”季窈开口,带上三分怯懦,“你此前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我吗?”

    她不是花痴,也并非觉得他好看就一味扑上去胡编乱造,只是脑海里那张顶着严煜一模一样脸的男人又哭又笑的模样实在太过熟悉,让她久久无法介怀。

    郎君自月光下低头,看她的眼神终于带上些许认真,半晌后也只是摇头,声线低沉。

    “没有。”

    希望再一次落空,季窈有些失落。她不说话,身边人自然也是个哑巴。两人就这样闷不作声走到南风馆门口,看到里面微光闪动,她以为就是商陆或者京墨还在等自己,转身向严煜道谢。

    “严大人,胳膊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一趟医馆吗?”

    面前人尚未开口,大堂里走出来一个身影,上下打量严煜片刻,低沉开口。

    “孤男寡女,深夜当街状似亲密,是否不太合适?”

    闻言转身,大堂里燃灯等候她的居然是杜仲,季窈被他这话气得叉腰,赶紧上前两步企图捂住他的嘴。

    “说什么呢?”

    严煜看着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抬起胳膊双手朝杜仲浅浅行礼,“人我已经送到,严某告辞。”

    “且慢。”

    斜眼扫过季窈手上白布,杜仲开口叫住严煜,走出来与他面对面而站,神色冷峻。

    “掌柜怎会受了伤?”

    说起这个,严煜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季掌柜在验尸房被利器划伤手指,是严某的过失。”

    “严大人府上再无人手可用了吗?竟让掌柜一弱质女流帮大人做事,以至于深夜带伤晚归。”

    季窈提着裙子赶紧站到两人中间,伸手不住地把杜仲往馆里推,“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们,是我非要凑上去看、去学的。干严大人何事?你快别说了。”

    身后人沉默不语,季窈担心回头,生怕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严煜低头沉思片刻,突然又抬起头来,眼神较今晚的月色更明亮些。

    “郎君教训的是,府衙人手众多,即便是季掌柜有心多学,也不该让她亲自上手,以至划伤皮肤。不过有一点,严某却不能不承认。”

    他看向季窈,深邃眼眸熠熠生辉,带着少年郎独有的欣赏与肯定,就这么直直地落在少女脸上。

    “季掌柜无论是做事的积极程度,寻理求真的认真态度,还是精论要点举一反三的能力,较万人无一,是衙门里众多官差文职中也找不出一个可以相提并论的。所以如果能有她相助,确实不想另换他人。这一点确为严某私心,严某无可辩驳。”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杜仲一时语塞,脸色铁青。季窈则是难掩心中狂喜,甩开杜仲又走回严煜面前,抬头看他。

    “原本我还只想着不要给你添麻烦,没想到……能得到严大人如此肯定,季窈在此谢过。”

    她满面娇羞,难得的小女儿姿态。杜仲冷艳旁观,再没了为难他的耐心,开口赶人,“严大人再不走,医馆可就要关门了。”

    无视杜仲,严煜朝季窈递来一个眼神,随即转身离开。

    自来到龙都已经快一年,季窈何曾听到过如此不加掩饰的赞扬?哪怕是赫连尘,亦或是南星,也不过只夸赞过她的容貌或者一两点功夫上的进步。

    少女看着那个离去的挺拔背影,嘴角渐渐上扬。

    身后,杜仲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动,心头愈发烦躁起来,怀里还揣着的羊肉烙饼也没了想要拿出来给她的心思。

    知道她晚上会饿,往日入夜,曾好几次看见南星往她房里送夜宵。今日她晚归,自己便留了这个羊肉烙饼揣着,想等她回来给她填肚子。因天气尚未转暖,他又忍住恶心,把这腥臊的东西揣在怀中,用体温将它暖着,没想到面前人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探花郎。

    “看够了没有?”

    少女回头瞪他一眼,提着裙子往里刚走两步,被杜仲拉回来。

    “嫂嫂若是真想当这个仵作,尽可把店盘出去,换个人来做掌柜,你安安心心进衙门当差去。”

    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可还是想辩驳两句,“也不用把话说这么难听吧?”

    “我说错了吗?嫂嫂如今是两头都想顾,却又两头都顾不好,楚娘子这几日帮你盯梢大堂里的生意,又要熬夜算账,不过是看在你收留她的份上,如今倒真给人当驴使唤。这几日来店里的生意你可操过心?商陆、蝉衣他们身边那些刁钻的女客你可帮着安抚了?”

    “我没想两头都顾!”

    “那你天天去找那个严煜做什么!”

    这次他没能控制好情绪,说完以后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瞬,蠢蠢欲动的蛊虫循着杜仲妄动的欲念自郎君体内苏醒,杜仲闷哼一声,单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扶着门边缓缓蹲下。

    听他言辞激烈,季窈恍然。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严煜什么道,每天眼睛一睁,脑子里就总想往衙门跑。正左思右想答不上话,却看见问话的人满头大汗在石阶上坐下。

    “你怎么了?蛊虫又发作了?”

    少女提裙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他后颈部位。长条形的凸起此起彼伏,蚕食着杜仲的神志,不过较上次发作时看着明显要少很多。

    “你说话呀!”

    被疼痛折磨地汗珠直落,杜仲感觉到季窈靠近,睁开眼瞧她。

    温软耳语,美人在侧,她一向是个直性子,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张脸凑得如此近,杜仲喉结上下滚动,牵动体内更多蛊虫,疼得他倒吸一口气,身体彻底失去控制倒在地上。

    “杜仲!”

    怎么又来了?这馆里到底有没有一个省心的!

    她慌了神,看着大街上寂冷萧瑟,用力想把他扶起来。慌乱之间她不小心蹭掉包裹着伤口的白布,血腥气粘带药气钻进杜仲鼻腔。

    几乎是同一时间,体内蛊虫感知到血腥气的存在,脖颈处的疼痛倏忽间减弱,杜仲像是被季窈手上伤口吸引住一样,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小舌轻舔伤口处伸出来的丝丝献血,末了薄唇微张,一口将她手指含住。

    第94章 黄金蟒 “你还真是受欢迎。”

    他、他在做什么?

    被杜仲含住手指,季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他为何要如此做,直到感觉到男人唇瓣吮吸,挤得她伤口开始疼起来,她才察觉到杜仲在吸自己伤口里的血。

    “疯了你?放开我!”

    温热鲜血通过口腔进入杜仲体内,又一次压制住他身体里躁动不安的蛊虫。能看见他脖颈处此起彼伏的凸起明显减少。

    郎君眼神逐渐明亮,喉头传来清晰的吞咽声。季窈感觉自己被他含住的手指因为失血的原因一点点变凉,伤口也在变大,忍不住轻哼出声。

    “疼……”

    直到皮肤完全恢复光滑与紧绷,杜仲从蛊毒发作的昏厥中清醒过来,口齿一松,季窈终于把手指从他口中拔出。

    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倏忽间萦绕在少女心头,她赶紧起身,将受伤的手指藏到身后,不忘伸手一把将杜仲推到门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到底在做什么?严大人刚给我包好的。”

    又是那个严煜。杜仲意犹未尽,伸舌头舔尽唇边她的气息,站起来朝她缓缓逼近,“嫂嫂真是深藏不露。”

    他什么意思?

    季窈下意识看一眼自己的胸,心想面前这厮应该没见过自己“深藏”的部分,何来这个评价?

    郎君越靠越近,背对烛光将她抵在柜台边,眼神若有所思,“嫂嫂还没明白过来吗?”

    “什、什么?”

    大掌托起少女面庞,食指一点点从她眉眼划过,杜仲异样的举动自带满满压迫感,季窈瑟缩着脖子不敢看他,“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血。”

    什么?

    他贴在季窈耳边,热气撩拨她鬓边碎发,“嫂嫂的血可以缓解我体内蛊虫。”

    “啊!?”

    杜仲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上一次我蛊毒发作,意识不清之时,就是因为咬了你一口才稍稍缓解。至于今天我又为何能如此迅速的将体内蛊虫压制住,所用之法,嫂嫂自己不也看见了吗?”

    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话,季窈下意识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受伤的手指,同时整个人从他怀里钻出来,不停后退,“没有的事,应该只是你最近功力大增,体内什么丹田啊、真气啊之类的东西变强才能这么快将蛊虫压制,跟我的血可以一点关系也没有。”

    觊觎什么不好,偏偏看中了她的血。她可是个惜命的人,要是被他抓去日日吸血可怎么好?

    不等面前人回答,她赶紧撒丫子跑路,杜仲心里还有一大堆疑问未解,见她逃跑赶紧追上去。

    往日娇弱的少女如今跑起来竟然用起了轻功,其功夫与心法进步之快,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南星原本躲在后舍门口偷听,只听到什么血啊、疼啊的,隔得太远又看不清,正独自烦躁着,听见脚步声赶紧躲到门背后,一下子就看见一个娇俏的身影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杜仲也默默追上来,两人一路飞快地走过回廊,往木桥跑去。

    回头看见杜仲还在身后,季窈生怕被他抓住放血,跑得快极了。可回头的瞬间没注意自己已经跑到四间并排房舍门口,脚绊到石阶,整个人径直往前飞出去一段,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杜仲远远瞧着她面朝下摔倒,低声骂了句“笨蛋”。

    岂料他还没走到季窈身边,两人身侧茂密的竹林里突然窜出一道金黄色的长影。这影子如闪电般迅速朝杜仲扑来,他闪躲不及,挥动手臂却刚好被这道长长的影子缠住小臂,接着一个碗口大的脑袋吐着信子朝郎君面门袭来,他干脆仰面向后倒去,捏住长影七寸,阻止他咬到自己。

    不大的动静引季窈回头,当她看清杜仲手上缠绕之物,瞬间来了精神。

    “是它?”

    两人面前,之前树林里遇到过的那条黄金蟒正绞缠在杜仲手臂,尾巴单独掉出一段,快速抖尾发出嘶嘶的声音。它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有精神,身体缠绕住杜仲用不上力,被捏住七寸后之凶巴巴的张嘴,不停吐信发出嘶嘶声。

    即使是动物,他也能看出黄金蟒此刻对他充满敌意,自然是不喜欢他。季窈却来了兴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黄金蟒,它才收回舌头,乖乖的从杜仲手臂下来,游走爬行到季窈身边,贴在少女肩膀,一边频繁吐舌一边看她。

    “哎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比上次相遇,它的精神看上去没那么好,连宝石一样的眼神光都暗淡下来。季窈大着胆子往它白白的肚皮一路下摸,软软绵绵,按得它不太舒服,低头用脑袋顶开季窈的手。她摸着蛇头,侧身问杜仲。

    “诶,你说它是不是没吃饱吗?”

    被蛇偷袭,他有些狼狈。男人坐起身来整理衣襟,斜眼看她和她怀里的“宠物”。

    “没有牙齿在捕猎的时候释放毒素,如今刚开春,许多动物尚在冬眠,想必它应该是饿急了才会跑到有人出没的这附近来觅食。”

    好死不死,自己刚好就被它扑了个正着。

    蛇本身是冷血动物,摸在手里冰冰凉凉。季窈低头,像抚摸珍哥儿一样逗它,“所以你就是看到杜仲那厮在追我,以为我被他欺负,才从竹林里窜出来保护我的吗?”

    真是太可爱了。

    这条黄金蟒通体金黄,夹杂白色水波纹斑点细密,在月光下如波光宛转,流淌在季窈怀中。完全成年后的黄金蟒据说可以长到二十尺的逆天长度,她面前这条目测不足八尺,应该还是个半大的宝宝。

    看她和蛇打得火热,身旁清冷郎君翻一个白眼,准备起身,“你还真是受欢迎。”

    看他准备离开,季窈赶紧开口叫住他,“诶,你别急着走啊,帮我去厨房找找有没有厨子做饭剩下的肉,鸡肉兔肉都可以。”

    南风馆所用食材都是三七和采买每日按照厨子前一天写下清单,现从集市上买来的,怎会有过夜的食材,见杜仲拂袖而去,她又开口补充。

    “这几日做凉拌兔肉,冰窖里有剩下的兔子,真的,你去帮我取一只来吧。”

    她连这个都知道,对南风馆倒也不算完全不管。

    南星躲在门后看杜仲当真去冰窖里给她取来了半只冻兔肉,眼神更加阴冷。

    没等杜仲走近,黄金蟒已经嗅到生兔肉的味道,从季窈身上下来,游走到杜仲脚边,弓起身体想抢。但它同时又摇晃脑袋,其实内心是有点害怕的状态。杜仲跨过小家伙将兔肉递给季窈,它才解除紧张状态,慢悠悠爬到少女身上吃她喂给自己的兔肉。

    “就叫你金哥儿好不好?”它通体金黄,叫这个名字正合适。说完季窈抬头看杜仲,小声道,“我能养它吗?”

    什……

    杜仲仿佛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目光漠然从蟒蛇身上移至季窈脸庞。少女自月光下抬头,双眼闪闪发亮,满含期待。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也一定不会让它伤害到不管是馆里伙计还是女客的,可以吗?”

    “你以为所有人都可以你一样,觉得它可爱吗?”

    “它不可爱吗?”她说这话时声音变小,唇瓣抿成一线,眼尾下垂像是装可怜要讨主人欢心的猫儿。杜仲对她却再了解不过,求人的时候看似温驯,背后随时会露出来尖牙利爪。她才不是只小猫。

    可她从来都不是会照顾别人的主,别说人,就连珍哥儿现在也基本都是商陆在替她照顾。偏偏这些动物就好像认死理一样,不管商陆怎么贴心它仍然对季窈最是热情,如果是商陆是衣食父母,那口气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它可不是珍哥儿,你若不管,馆里没人替你管。到时候它饿死了你别哭。”

    这话中道理,季窈自然听明白了。她低头沉思的间隙,杜仲独自回房,片刻后又端着白布、剪子和药瓶走出来,惹得季窈将怀中黄金蟒脑袋护住。

    “做甚?你现在就要杀了它泡酒?我不准。”

    郎君怒瞪她一眼,放下托盘在石阶上坐下,扯过她方才被咬破的手指,开始给她涂药、包扎。季窈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头被包成粽子,把手指伸到杜仲眼前来回晃悠,笑得促狭。

    “包得比严大人差多了,杜郎君可要多多练习才好。”

    严大人、严大人,她今日到底要提多少句那个小白脸才甘心?

    杜仲气得鼻子皱起,一把抓住她粽子似得手指头,连人一起拉到怀里,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那就有劳嫂嫂这手指头让我多吸几口血,也好给我多几次练习包扎的机会,如何?”

    大可不必。

    少女及时认怂,见好就收。缩着脑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跟捞面条似得两三下把黄金蟒折成几段抱起来,往自己房间走。

    “那就不必了,杜郎君早些休息,我回房了。”

    隔着长长的回廊,南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俩状似亲密,杜仲也一反常态,不仅耐着性子给她包扎伤口,还允许她把那条蛇抱回房间,面色不禁又白一分。

    第95章 手帕 “严大人留下吃个便饭罢。”

    翌日清晨,从商陆那里飞回季窈房间的凤头鹦鹉与正在少女床榻酣睡的黄金蟒蛇撞了个正着,珍哥扑腾翅膀满屋子乱飞,嘴里不停喊着“来人呐”、“来人呐”。

    金哥儿好久没看见这么肥美的大鸟,“噌”的就从床上弹射一样窜上去,弓起身体不停张嘴去咬珍哥儿。季窈在蛇鸟大战中醒来,抱这个吧,那个不高兴;抱那个呢,这个又马上扑过来。惹得她只好打开窗户将珍哥儿赶出去,屋子里才重归宁静。

    正如杜仲昨夜所说,馆里除了季窈,再没人敢碰她的新宠物一下。京墨第一反应退避三舍,商陆和三七吓得抱在一起哇哇大叫,蝉衣更是在看见蛇脑袋的一瞬间抽出剑来,准备一剑结束掉面前这个冷血珍兽的生命。

    南星心里憋屈,但最终还是跨过自己的自尊,打算走出来与季窈稍稍说话。奈何金哥儿远看尚有些吓人,近看简直令人头皮发麻,他挣扎半天没能迈出步子,站在馆内一众人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把蟒蛇抱起来。

    楚绪步子刚跨过大门口,看见季窈手里蟒蛇又缩回去,颤颤巍巍道,“这、这、这是什么?从集市里买来泡酒的?”

    怎么一个二个只惦记用它泡酒?

    季窈不满撅嘴,抱着蛇往前一步,楚绪立刻退后两步。

    “这是我新养的,叫金哥儿,你要摸摸看吗?”

    “不了不了,”楚绪头一次发现自己摆手能摆出这么快的频率,看季窈不死心还在朝她走过来,赶紧眼神向商陆求助,“我最怕蛇了,我不摸。”

    这下所有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季窈放下蛇头(?),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无妨,我偷偷养。

    杜仲看她低头瘪嘴的倔强模样,指不定心里又在计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缺的事情,歪头盯着她。京墨则是眉眼带笑,侧过脸去问杜仲。

    “你猜,她会把蛇养在哪里?”

    谁知道呢,反正她一定会养的。

    果不其然。

    两天的晚上,南风馆正照常营业,一只足有七寸长的凤头鹦鹉扑腾着翅膀从二楼窗户飞进大堂,抓扯表演台两侧布帘“嘶啦”一声裂开,随便寻了张桌子落下,粉色羽毛落进女客们餐食里。

    京墨还没来得及走近将珍哥儿抓住,身后坐在靠近柜台一侧的女客们开始惊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有蛇!”

    “好大的蛇!”

    此言一出,惊诧众人。大堂内美娇娘们霎时间跟没头苍蝇一样四散逃开,慌乱之中京墨瞧见那条黄金蟒真从柜台里后面的门里吐着信子游出来,眼神坚定地朝着珍哥儿落脚的桌子爬过去,蛇鸟大战再次打响,那一天的收益也几乎为零。

    不仅如此,南风馆内出现黄金蟒蛇的消息渐渐传遍整个龙都,大家对于“南风馆的掌柜会用法术控制猛禽野兽”一言深信不疑,甚至传言“她不仅会法术,还在馆内私自养了一群可怕的动物,不知道在秘密策划着什么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大阴谋”,诸如此类,云云不可戏言。

    尽管南风馆后来挂出公告,称那日蟒蛇误入只是意外,馆里生意逐渐恢复正常的同时,女客们还是会下意识离季窈远些。偶尔见面,也总带上几分敬畏。

    季窈不死心,又花重金找人做了个巨大的笼子把它养进去,可金哥儿得救之前原本就一直被金十三娘关在笼子里,饶是动物也会产生心理阴影,所以它一关进去立刻就开始绝食,逼得季窈又把它放出来,守在房间和竹林交界的地方看着它。

    但总不能一辈子看着它吧。季窈才养三天,就感觉自己真的累了。

    初春的龙都,绿意正浓。竹林里新芽旧叶,郁郁葱葱。季窈正坐在边上,守着金哥儿叹气,三七一路小跑进来,临到竹林跟前停下,伸长脖子怯生生往里面看。

    “掌柜,你在里面吗?”

    “在呢。”她正无聊,提裙起身走出来,“何事?”

    三七递上一条手帕,她低头细看,发现是自己前几日不见了绣杜鹃花的那条。

    “知府严大人来了,说是在衙门里捡到一条手帕,猜测是掌柜遗失,叫我拿进来予掌柜瞧瞧,看看是否真是掌柜掉的。”

    严煜来了?

    “他何时来的?”

    “就刚才,他把手帕递给我,我这不就赶着送进来给掌柜看看了?”说罢他还往竹林里探头,生怕金哥儿会突然钻出来咬他一口。

    刚才?

    季窈攥紧手帕,赶紧就追到大堂。

    严煜今日在验尸房捡到那条手帕,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季窈那日无意丢下,送来予她的同时,碰见京墨就顺便聊上几句。

    早前京墨就对他为何选择来龙都赴任表示过疑惑,严煜则言,比起在皇帝跟前当差,比不上来到百姓中间。

    “龙都是仅次于京城的重要城池,民风与秩序同样重要,我行万事,不为前程,只求无愧于心。”

    “严大人。”

    正在攀谈的两个郎君闻言转身,瞧见季窈面色泛粉,因为小跑的缘故气息微喘。杜仲自晨起后一只坐在二楼自己的老位置闭目晒太阳,听见季窈声音不悦睁眼,从楼上看她一步步朝严煜走去。

    “严大人怎知,这条手帕是我的?”

    她晃动手里绢帕,眼神明亮。严煜看一眼那手绢上带血的杜鹃花,面色清朗周正。

    “府衙内近日并无女性苦主或者囚犯出入,加上这手帕是在验尸房内拾得,更是将范围大大缩小,是以带来给季掌柜看看。”

    “的确是我的,多谢严大人。”看见他,季窈的心情好很多,她低头将鬓角碎发撩至耳后,小女儿姿态展露无遗,“马上就到晌午,不如严大人留下,与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京墨看准严煜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加上年轻气盛,必能在官场上肃清风气。或许他会愿意与自己一起……

    想到这,他也点头开口道,“听闻严大人是江南人士,馆里厨子做的饭还算清淡,大人可以一尝。”

    “是啊、是啊,”少女若小兔子般蹦哒几步,走进柜台把架子上过年买的梅花酿抱下来,脸上满是期待,“不光有好菜,还有好酒呢。”

    她殷勤得有些过分,杜仲眼神覆霜,在二楼默默黑了脸。

    还没等严煜开口,二楼先传来一个冷冰冰的男声。

    “馆里前些日子莫名少了一大笔钱银,划给厨子和采买的那一份例银还是现从去年利润分红里临时凑出来的。杜某记得前天京墨还带着大家重新规划了目前可供支配的银两数额,告诫大家未来一月内尽量省吃俭用,待天气完全回暖,生意好起来之后再行分红。怎么有些人倒上赶着让厨子多做几个菜来招待外人?”

    这话摆明了针对严煜,季窈抬头,当着严煜的面又不好开骂,气得她叉腰走出柜台,登登登跑上二楼,冲着杜仲小声抱怨,“你又来劲是不是?他吃几口菜能穷死我吗?发月钱的时候一分不会少你的,赶紧给我闭嘴。”

    大堂里,严煜听完也不恼,冲京墨点头示意后准备离开,“季掌柜盛情,严某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

    季窈闻言又瞪了杜仲一眼,转头提裙下楼,“诶诶你别走啊……”

    严煜看季窈跑下楼来,目光扫过二楼那抹纯白的身影一角,又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季掌柜虽然巾帼不让须眉,但好歹也是个女娘,做生意的时候与各位郎君待在一处尚是为了生计,其余时间还同郎君们住在一处,实属不妥。若季掌柜也觉得束手束脚,不如早些搬出来为好。”

    南星一听这话立刻拉长脸,站出来大声道,“你这话是暗示谁手脚不干净吗?师娘要住在何处与你何干,也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这里指指点点?”

    好好好,早前只是惹得她成天往外跑、不着家,如今倒直接当着人面劝她搬出去了是吧?

    二楼郎君脸色吃瘪,手扶在栏杆上恨不能将木头捏断。他起身探出头来,双手撑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神色傲慢地看着大堂里一身常服的严煜,口吻满是不屑。

    “馆内郎君虽多,却都是行事端正、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全然不似其他地方,专门引别家女娘整日外出不着家。这一点,严大人尽可放心。”

    也不知道严煜年纪轻轻,面对南星的讥讽与杜仲的为难怎么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当回事,镇静得可怕。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看面前少女陷入沉默,明显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便再递一个眼神给到京墨,转身离开。

    若是换做别人说这种话,季窈当场就已经加倍反问回去。可严煜一本正经,话语之中未带丝毫先入为主的观念,句句以她的感受为先,实在中肯。看他身影消失在街上人群之中,季窈将手帕揣进怀中,迈步跟着走出来。

    人来人往的簋街街头,严煜宽肩窄腰,鸦青色素面缂丝长袍衬得他素雅矜贵。季窈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他,穿过拥挤人群来到他身后,伸手一点郎君肩膀。

    “严大人。”

    严煜回身,少女一身翠绿色衣衫轻巧灵动,与之站在一起倒有几分相衬。她巧笑嫣然,为方才杜仲和南星的无理向他道歉。

    “方才我馆里的伙计只是心疼钱,并没有冒犯大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无冒犯,郎君心头自有掂量。他不打算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脑海里闪过一事,低头温声道,“前几日我听闻南风馆内出现蟒蛇,关于季掌柜那些不实传言也略有耳闻,你若真想给那畜生一个归处,可以交给我代为照顾。”

    第96章 如果的事 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人……

    开春之后,天气回暖。

    南风馆后舍围墙内栽种大片竹林,入春之后苍翠繁茂更胜从前。

    就在竹林里一处阴凉幽静处,足有半人高,宽度也算得上一张双人床榻的四方木箱正端端正正放置其间。箱子东西两侧各挖有一个不大的圆洞,罩半透明素白网布,透光的同时,也十分透气。头顶更是直接开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孔洞,半透明琉璃罩在上方,使得光线可以很好地照进去

    打开正南侧木头小门,里面草植丰沛,很好的遮挡住大部分阳光。箱底还铺设湿泥若干,粗壮树枝数条,整个木箱子俨然一片完整的小树林。

    季窈蹲在边上往里看,黄金蟒正卷在树枝上,于阴暗处闭眼熟睡,复将木门锁上,抬起头来看身边人。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之前在南风馆门口拦住他,说起馆里有蛇被人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季窈第一反应是丢人。没想到他却主动提起要帮自己养蛇。

    寻常人提起蛇都是敬而远之,更甚者一脸恐惧,她以为严煜到新眼里只是想帮自己解决问题,想了想还是拒绝他。

    “金哥儿早前被金十三娘拔掉牙齿,猎食其他动物的能力比其他蛇差很多,我怕它离了我活不下去,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她不信任他,严煜也不恼,转而讲起如何搭建一间适合养蛇的木笼子来。

    非但如此,他第二日还专门戴了阴沉木到南风馆来,带着季窈一点点将木板搭成如今这个模样。

    不同于穿绛紫色官袍时的严肃,着常服的严煜神清气朗,儒雅谦和,他拍拍身上尘土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额间细汗布,“家父祖上世代行医,祖父更是自我出生起就开始养蛇,收治许多从野外救回来的幼蛇、蟒蛇。”

    “养蛇做甚,泡酒?”

    眼神从天真烂漫的季窈脸上扫过,严煜看着箱子里正酣然沉睡的黄金蟒,面容沉静,“家父最开始是这样打算,但祖父坚决不准我们任何人动他的蛇。顶多允许家父使用褪去的蛇皮和自然老死的蛇来制药。我的孩提时期基本也都与蛇度过,知道它们还算温驯,也有许多饲养它们的经验。”

    原来如此。

    少女收回目光,想了想还是觉得疑惑,又开口问来,“严大人家中不是生活在江南,怎会有这么多与蛇打交道的机会?”

    要说多蛇,理应是在高山深林的地方才对。

    走出竹林,男人开始四下环视南风馆后舍,目光落在季窈居住的水上小屋,“祖父五十年前曾到苗疆短暂停留过一段时日,据说那时候第一次与蛇打上交道,算是对蛇这一类冷血动物改观。”

    他停下脚步转身,后眸的瞬间刚好被季窈撞个满怀。

    “按季掌柜所说,这蛇应该十分听你的话才对,那你尽可放宽心将它养在这里。如今开春,动物都醒了,你每到深夜将它放出,它自会进到树林深处觅食。等白天再去木笼子附近转两圈,它嗅到你的气息,知晓你在寻它,自然知道回来。若是遇到附近有人说自己饲养在家中的鸡鸭、兔子一类的家禽不见了,你记得赔偿些钱银给他们,倒不必点名说是自己家里的蛇所食,就说希望他们都善待那只馋嘴的蛇就是。”

    没想到严煜思虑如此周全,人和蛇他都考虑到了。季窈心中敬佩又添一分,拉着他往前馆走。

    “今日请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吃个便饭。”

    走出两步,严煜已经甩开少女的手,轻声咳嗽两声道,“光天化日,怎好与季掌柜拉拉扯扯?吃饭就不必了。”

    瞧见季窈住的地方与杜仲等人的房间仅一桥之隔,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与四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住得如此近,季掌柜到了夏日,不会觉得多有不便吗?”

    啊?

    他怎么还较上真了?

    目光对视,他眼里当真满是疑惑,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摸着下巴想半天,干脆抬头反问他,“比如呢?”

    这……

    这一反问,倒让严煜局促起来。郎君低头,眉头快要绞在一起,第一次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就比如沐浴、更衣,与男人们共用一间浣室,用具巾帕一类私用物上如何区分?加上不久后入夏,衣着上难免单薄,季掌柜这间屋子三面都是窗户,若是不小心被人把身子看了去,又当如何自处?”

    所以龙都里的女娘,哪怕只是被人看了身子,以后都难以自处?

    对标男人们,季窈可是把馆里这几个美男子里里外外看了个干净,又做何解?少女无谓叉腰,一副“老娘才是占便宜的那个”模样。

    “不怕,他们的身子也都被我看光了,大家公家不说婆家,都是自己人。”

    啊?

    严煜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两道剑眉比方才绞得还紧,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番话。

    “……终……终究是不妥……”

    遇事果断,一向镇定自若的知府大人好像独独在这方面谈起自己的见解来束手束脚,不禁让季窈对他好奇心更重,想了想又问道,“那,若是严大人不小心看了哪位女娘的身子,又当如何?”

    这话可把面前人问住了。

    严煜自小饱读圣贤书,一心求考取功名,家中也并未安排结亲的门户,到现在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仅限于“书中自有颜如玉”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要说君子礼仪,看了哪户闺中佳人的身子,自然是要三书六聘,迎娶女娘过门。

    可他自认万事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娶亲一事上他随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死脑筋,相信“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两人身旁,池塘里清理一新,荷叶稀稀疏疏在书面上冒头,承托水珠粒粒,如同一粒粒鲛珠布散在星星点点的绿意之中,犹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春景图。着明黄色团蝶百花凤尾裙的少女与一身黛青色雨丝锦锻长衫的英挺少年郎站在一起,相互映衬,赏心悦目更胜枝上迎春。

    风光霁月的年轻郎君突然严肃起来,好像是在回答什么重要的问题。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若真发生如此荒唐事,自是先到府上向小娘子一家致歉,以求原谅,并承诺绝不外传,绝不挂心。她若执意要嫁,我便绝了对外人的心思,只将她明媒正娶进来,一心好好相待。不求情真意切,但求相敬如宾。”

    好单纯的心思,真是个书呆子。季窈在心里偷笑,决定捉弄捉弄他。

    “若那时,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你的心上人也钟情于你,你们二人原本约好此生不相负,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又当如何?”

    也就是严煜这样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人愿意由着季窈发问,竟也顺着少女的话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自苦恼中抬头,脸不知何时悄悄烫起来。

    “既约好此生不相负,自然是身心如一,再没有第二个选择。哪怕倾尽所有,自毁双目,严某也绝不会再娶旁人。”

    他红了脸,好像真有人逼着他现在就要娶亲一样。季窈觉得好玩,坏笑着朝他走过去,眼神得意的模样让严煜没忍住后退一步。

    “可若那小娘子扬言非你不嫁,若你另娶,便要在你和心上人成亲那日以身投河,了却残生,你又该如何?”

    这……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选不出来。

    她凑得近,娇俏可爱的脸蛋上粉扑扑的透着机灵。严煜有一瞬间的失神,大脑空白一阵,整个人僵住。

    “那……那……”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噗,哈哈哈哈哈。”少女突然开怀大笑,捂着肚子后退两步,银铃般的笑声漾在严煜耳边,让他从苦思中回神。

    待笑够了,她收敛神色,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声音婉转动听,“我以为严大人会说,男人自古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她若真想嫁,你便娶,左不过家里多双筷子,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那怎么成?既然娶了她,就一定要好生待她的。可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个人?那岂不是要将两个人都辜负了?”

    他问得真诚,字里行间皆是真情实意。少女看他一本正经但又略显痴傻的模样看愣住,唇瓣微抿,心中无端生出一丝感动。

    是啊,人心只有一颗,如何能分给两个人?看来面前这个人也不完全是个死读书的,至少知道专一二字何解。

    少女欣慰一笑,声音骤然沉下来,“是我小人之心,严大人莫怪。”

    严煜眼皮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低头整理衣衫,面上又恢复往日肃清的神色,“蟒蛇住处算是解决,接下来季掌柜与它再相处几日,自然能摸着它每日猎食与休憩的规律。我记得祖父家中尚存几本养蛇之书,皆是他亲手所写。如若季掌柜需要,待我回去后就给家中写信,让他们将书卷找人送上龙都。”

    养蛇的书?甚好甚好。季窈心中悦事又添一桩,蛾眉曼睩的脸上笑靥如花。

    “那就有劳严大人挂心。”

    **

    她这几日和严煜走得近,连蛇都替她处理妥当。男星几次三番没找着机会和季窈独处畅谈心事,这日赶在东街档头第一笼羊肉韭饼出锅就买了几个回来,揣在怀里还烫。他紧赶慢赶想趁季窈晨起拿给她配早膳食用,一只脚刚迈进南风馆大门,身后一布衣荆钗的女娘哭丧着脸匆匆忙忙越过他跑进来,冲着大堂里正伸懒腰的季窈而去,“咚”的一声就跪在少女脚边。

    “求季掌柜救救我的孩儿!”

    【卷五·绝命黑骨】

    第97章 小果儿 “窈儿莫怕。”

    申时,初春的城郊外尚有一丝阴冷,龙都以北不足两里地,一座当地人称龙盘山的林子里,每一段路便有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在树丛里翻找着什么。

    “小果儿!小果儿你能听到吗?”

    季窈提裙穿梭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时不时伸长脖子朝着丛林深处喊一声,全然不顾开年新置办的罗裙被藤条刮破,参差不齐地挂在小腿肚边。她没功夫心疼买衣裳的钱,一心只想赶在天黑之前找到杜娘子的孩儿。

    今晨早些时候,她才刚起,正在大堂里等着楚绪煮的鸡蛋面条做早膳,门外素未谋面的布衣女娘直冲少女就闯进来,吓得她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何时得罪了她。

    自从金十三娘的事情结束之后,她对外的性子已经改了很多,自己一时冲动就惹祸上身是小,连累朋友替她受苦便是她千般万般的不是。

    谁知道那女娘一冲进来就跪下,抓着季窈的裙摆死活不肯松手。京墨和南星见她哭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手里还攥着季窈不松开,赶紧上前硬将她拉开。询问之下后知道她是来求季窈帮她找自己走丢的儿子——小果儿。

    按坊间传闻,季窈可是这龙都城中比安西那帮驯兽师还要厉害千百倍,说驯兽都算折煞她,要尊称一声“驭兽仙师”才对。话本摊子上说书先生最是通晓市井传言之人,将季窈带领一群野狼上山抓金十三娘的故事编得绘声绘色,临了还不忘往下定论。

    “我在这龙都城中生活数十载,驯猴、驯鸟的人见过无数,驯虎、驯豹的表演也看过不下百场。唯独没见过能把野狼驯成狗的人,南风馆掌柜其人,深不可测。如果不是惊世之才,只怕是个潜藏在人间的妖精山鬼。”

    杜娘子的儿子小果儿年仅五岁,因家中贫困,其夫君白日里都在田间耕作之时,她则都是在城中做些零活补贴家用,小果儿就跟着婆婆待在山脚家中。谁知前日夜里夫妻二人回家,发现婆婆也刚从一旁林子里走出来,浑身沾满泥土树叶,一看便是在林子里摔倒所致。

    见着儿子儿媳,婆婆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杜娘子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失踪半日。她苦寻小果儿整整一日不得,想起城里关于季窈操控野狼帮其寻找金十三娘一事,便横下心来找上季窈。

    “呸,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才不是什么妖精、山鬼。”季窈又找完一小片林子,走到山路中间查看其他人寻找的进度。

    “诶,你们那边有发现小孩脚印之类的印记吗?”

    山路另一边,楚绪、南星和京墨一众人陆陆续续在丛林里冒头,脸上皆是抱憾之色,失落摇头。或许是她自觉心头仍怀着对迟子意的歉疚,此刻没找着人,她心头着急,拨开脚边荆棘朝杜娘子走去。

    “小果儿失踪,你为何不报官呢?”让李捕头带着官兵和山民进山来找,不比他们几个不熟悉山里地形的人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要好?

    杜娘子脸上蒙尘,面若死灰,眼中泪水早已经苦干,“何尝是我不想报呢?衙门口那些官差一听我只是孩儿走失,都不当一回事,让我左右邻舍四处问问,指不定是上哪家找小孩玩耍去了。我哭闹着说都找遍了他们也不理,说知府和衙差都忙得很,没空替我找。”

    “真是荒唐,”季窈低声咒骂,转身过来看着京墨,脸色古怪,“要说咱们与李捕头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他分明不是这样见死不救的人才对。要不京墨你先别找了,去衙门问问他,老百姓拿赋税养活的这些人怎能如此不顾衣食父母的死活?”

    她心里那股子见义勇为的劲又上来,京墨拍掉身上灰尘和树叶,眉宇间平静似水。

    “据我所知,盘龙山背后附近传出有山贼强盗出没,不少赶车的、拉货的路过附近都遭了殃,是以李捕头才临时增派人手出城,调不出人来帮杜娘子找人,也是情理之中。”

    “狗屁情理之中,赶车拉货的命是命,小果儿五岁的命就不是命了?”

    说罢她挥手赶京墨走,要他无论如何去一趟衙门,就算找不着人来,好歹叫严煜知道,这边有个小孩失踪的案子还等着他安排人过来帮忙。

    见京墨准备离开,商陆和楚绪对视一眼,朝季窈支支吾吾开了口,“掌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店里就该营业了,我们也得赶紧回去准备,否则今晚定了间舍和小倌的那些熟客们该红脸了。”

    楚绪也从林子里走出来,连连点头,“今天知道杜娘子和掌柜着急,跟着出来找一天,我现在才想起,昨儿的账都还没算完呢,可不能再拖了。”

    店里生意刚刚回暖,加上自己大手大脚惯了,如果再短些钱银,日子也不好过。季窈一时为难,只好先放他们离开。

    剩南星一个人站在季窈身后,他知道现在不是表决心的时候,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选择留在原地,看季窈发现会如何吩咐他。杜娘子看着南风馆里的人陆续离开,心里刚提起来的那口气又落下,强忍住泪水冲少女摇头。

    “他们说得对,小果儿虽然失踪,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出事,兴许这会子真在哪家小孩屋子里玩闹也未可知。我不该耽误掌柜你们正常营业的,大家请回罢。”

    季窈不甘心,抓着杜娘子正色问来,“你确定小果儿之前常来玩耍的地方这是附近,再无其他地方?他不见的时辰也刚好入夜?”若是走得远,兴许是被京墨口中的“山贼强盗”撸去,想找机会勒索杜娘子夫妻。

    “嗯,”杜娘子擦净眼角泪水,愣愣点头,“他从来没走远过,婆婆回忆找不见他的时候,太阳刚落山。”

    既然是晚上丢的,那便晚上再来看看。

    她低头沉默,跟着杜娘子一步步下山。南星知道她如此紧张小果儿,背后原因多多少少跟迟子意有关,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别担心”。

    晚上南风馆营业,季窈心不在焉,站在柜台里像尊石像。待戌时过去,眼瞅着馆里女客走得七七八八,她赶紧跟商陆打个招呼,只身又往外走。

    看她没有要带上自己的意思,南星心里憋屈,手上茶杯几近捏碎,最后还是没出息的跟了出来。走出两条街,季窈察觉身后人存在,心头一时回暖,转过身去招呼他。

    “出来罢。”

    青衣长衫的俊美少年从墙角走出来,眼神在少女脸上转悠两圈又移开,一副受气包模样。季窈回身一把拉住他往前走,神情却是潇洒自在。

    “旁的事都先放一边,只等先帮杜娘子找着孩儿再说。”

    她独自出来,非是故意逞强,南星也知道她如今身手了得,哪怕是衙门里那些官兵都打不过她,她肯带上自己,至少还当他是自己人。

    “好。”

    夜间有雾,盘龙山上浓雾更甚。两人一路出城进山,离开五尺开外便不能视物,南星时刻记得紧跟着她,以防她突然消失在浓雾之中。

    照理说这个时辰,山里除了鸟鸣和风声,应该再无其他声音才对。可季窈走着走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却自不远处深邃似猛兽血盆大口一样的黑暗之中传来。

    像是铃铛摇晃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翻滚发出的声音。

    她与身旁少年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眼里惊恐,登时感觉浑身汗毛竖起。

    “你也听见了?”

    自从迷望山回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陌生的游灵。云意和迟子意死之前都已经与她相识,以游灵身份再见,也只当遗憾大过于恐惧。

    所以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怕再看见像孙乐知那样整张脸都碎掉的游灵。

    “窈儿莫怕。”南星捉住季窈双手,顺势紧紧搂在臂弯里。两人大着胆子潮声音走过去,听丁零零的声音愈发明显,两人心都提到嗓子眼。

    “在那,看地上!”顺着南星手指方向,季窈瞧见一只藤编蹴鞠出现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山路上,蹴鞠内部空心,一只比藤条略大些的铃铛正在里面丁零作响。此刻明明没有风,那只蹴鞠却诡异的朝前滚动着,季窈吓得浑身僵直,抓住南星的手,指甲深深嵌入少年胳膊,疼得他蹙眉。

    还没等她从诡异的场景中回过神,浓雾之中,一缕看起来不像是烟雾的半透明白团从中升起,渐渐幻化出一个半大孩童的身影。他像是在追赶那只蹴鞠一样,背对季窈二人一蹦一跳就朝着蹴鞠走过去,藤编蹴鞠在他掀起的阵阵阴风驱使下,继续往前滚动。

    雾太浓,季窈无法将膝盖以下的路面和丛林看清。两人跟着游灵一路绕道,不知道此刻身在盘龙山何处。看着头顶最后一抹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完全遮挡,季窈心里打起退堂鼓。

    “要、要不咱们还是回罢。”

    她想回,自然听她的。还没等南星应答,少女眼角余光却在浓雾里陡然瞧见一抹黄色的身影。两人面前游灵消失,蹴鞠发出的铃铛声也不见。她鼓起勇气伸长脖子,赫然瞧见地上那抹黄色的身影像是一个背对着自己趴在地上的小童。

    她记得杜娘子说过,小果儿走丢那日,身上穿的澄黄色比肩短甲。

    “这里!小果儿找到了!”

    浓雾虽大,看不见短衫下小孩的头,但好歹有所收获。季窈喜出望外,赶紧弯腰打算将黄衫小童抱起来。

    “我来。”南星先她一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小童抱起。

    还没等他将小童翻转,一股淡淡的尸臭味已经钻进鼻腔。少女的心瞬间漏了一拍,停在当场,没了上前的勇气。

    不要,千万不要。

    南星看她脸色变差,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却没想到他另一只脚刚往迷雾中挪动一步,脚底板感觉踩着什么硬物。接着一声金属捕兽夹咬合的声音从少女面前传来,南星只觉左脚一阵钻心般的剧痛自脚踝处传来,疼得他瞬间失去全部力气,手一松,连人带着手上小童尸体一同跌在地上,闷哼一声随即昏死过去。

    季窈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踩着捕兽夹了!

    “南星!”她这下彻底慌了神,蹲下身一边拍打少年的脸,一边努力拨开浓雾想要查看他脚上伤势。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直接把季窈吓得哭出声来。

    夹住南星脚踝的捕兽夹快赶上两个她的脸这么大,每颗尖刺足有少女拇指粗,此刻正深深地嵌在南星脚踝以上,与小腿连接的关节处。血流满地,肉也外翻。

    更甚者,季窈分明瞧见那堆血肉里白生生的,分明是骨头也断了。少女顿时瞪大双眼,痛心疾首到忘了呼吸,整个人颤抖起来。

    “南星……南星!”

    第98章 断骨再生 “南星,再见。”……

    开春之后,气候回温,南风馆每日打烊时辰延长到亥时二刻。

    京墨从二楼雅舍走出来,送走最后两位熟人女客后,发现季窈和南星都不见了。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去哪。

    杜仲久不接客,近几日忙碌下来,自觉身上疲乏,正在大堂帮蝉衣收拾古琴,余光扫到门口京墨准备出门。

    “去哪儿?”

    京墨头也不抬,在柜台里专心致志的找灯笼和蜡烛。

    “去寻掌柜。”

    她又出去了?

    郎君眸色幽暗,放下古琴朝柜台走去,“我同你一起。”

    既要上山,多带些烛火总归保险些。两人各持一盏灯笼上山,暄明烛火将山道照亮,刚走进几步就看见一个瘦小的青色身影正背对二人吃力地拖拽着什么。

    “掌柜!”

    她在做什么?

    少女转头的瞬间,脸上惊恐绝望的神情让杜仲临到嘴边的责骂又咽下去,定睛细看,她手上拖拽的正是南星,可少年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看上去……

    “不好。”

    京墨低呼一声,擒着灯笼赶紧上前。季窈转头看见两人犹如看见救世菩萨,将南星放在地上,哭喊着朝二人扑过来。

    “你们快救救他!”

    **

    簋街街尾拐角处最后一间名为“济世堂”的药铺里,药师梁之章解开昏迷少年左脚脚踝上被腰带和布条简单裹住,但仍血流不止的伤口,看清伤势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季窈已经没办法站稳,被京墨搀扶着在南星床前藤椅上坐下,豆大的泪珠仍止不住的滚落出来。

    “都是我不好……我们上山去找小果儿,雾太浓看不清脚下,他误踩捕兽夹,才会……才会……梁大夫,你快帮他治疗啊!”

    梁之章一边有条不紊的清理、消毒,准备器具的同时目光扫过伤口处露出血肉模糊的骨头断口,无奈摇头。

    “看这伤口深度,仅剩几丝血肉相连,里面骨头已经完全断了,就算是菩萨下凡也无力回天啊。”

    啊?

    季窈没听得太明白,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转头抓着一旁杜仲胳膊痛哭起来,“呜哇哇……都怪我……是我害死南星的……呜呜呜……”

    虽说和南星平日里不太对付,听药师如此说,杜仲心里也不好受。他几欲挣脱季窈的手,心里烦闷,“梁大夫没说他要死,你放开我。”

    这样吗……

    看少女呆愣着松开杜仲,梁之章垂目,继续替南星处理伤口。

    “幸而未伤及要害,加上季掌柜包扎得还算及时,命是保住了。而且……”他握住少年手腕把脉,面露疑惑,“……照理说这伤得这么深,应该会造成失血过多才对,没想到他脉象还算平和,真是罕见。”

    说话间,他瞧见少年嘴角带血,歪着脑袋疑惑更重,“他还吐过血?那失血应该更严重才对啊?怎么脉象上……怪哉。”

    杜仲听出其中猫腻,拉着季窈到门外,低声问来,“梁大夫说的,怎么回事?”

    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季窈像只从树林里钻出来的花狸毛。她吸吸鼻子,说话不甚连贯。

    “我……我怕南星死了,掰开捕兽夹的时候又刚好被划破手指头……那,我记得你说过,我的血可以缓解你体内蛊虫,就想着是不是也可以……”

    说话间她举起自己的手,食指尖端旧伤口已经愈合,一条新伤口才刚刚结痂,看着像是刚受伤不久。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血喂他了?”

    “嗯,”想起方才梁之章的话,她庆幸自己当时决断及时,“我也算将功补过了是不是?”

    补她个大头爷爷!

    杜仲一拍少女脑门,疼得她叫出声来。郎君疾言厉色,脱口而出,“那捕兽夹放置山野,常年风吹雨淋,锈迹斑斑,伤口若沾染上锈迹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被那东西划伤为何不说?”

    她到底是真蠢还是心大?

    举着季窈受伤的手走进来,杜仲将她被捕兽夹划伤一事告知梁之章,辛苦他晚些时候替季窈处理一下伤口。少女看床上少年脚踝的伤口还露在外头,柳眉蹙起。

    “梁大夫,你为何还不替他缝合伤口?”

    油酥灯微弱,梁之章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冷眼抬起头来看着季窈,“季掌柜还没听明白吗?南郎君重伤是因为断骨,而非简单的皮肉之伤。光是缝合伤口作何之用?里面骨头一样是两截,你让他之后如何行走?”

    这……

    “那该怎么办?”

    梁之章洗净双手,在木质托盘里取来手套、面罩和锯刀,双眸沉静,“事已至此,唯有截肢。”

    “截肢?!”

    此言一出,床前三人都忍不住惊唤出声。锋利锯刀在微光下泛着白光,让梁之章看上去像是从阎罗殿里走出来取南星性命的判官。

    “对,断骨难再生,继续与南郎君血肉粘连,腐败的骨头只会让他感染其他病症,直至最后不治而亡。所以为了让他活下去,惟有截去断肢,方可保命。”

    “不行!”季窈最先反应过来,扑在床边挡住梁之章和他手上的器具,“我了解南星,少了一只脚只会让他生不如死!梁大夫你万不可将他的脚截掉!”

    他那样爱美,又心高气傲,哪里能接受自己身体残缺?可若他伤不至此,以往用药总是温和为上的梁大夫定不会做出如此决断。

    想到这,她难掩痛心,又落下泪来。

    遇上这样的病患,梁之章最是苦恼。他“啪”的一声扔下锯刀,低头脱去手套,“该说的我都说了,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你们自己定。”

    “慢着。”

    床边两人闻声转头,一旁沉默多时的京墨缓缓从黑暗处走到灯前,眸光灼灼。

    “梁大夫,我听闻世上有一位名叫‘徐清来’的神医,传言他医毒双绝,对人体脉络了如指掌,可做到断骨再生、解世间一切奇毒。”

    这话点到梁之章话头上。他摘下面罩,眼中闪着光,“不错,老夫对此人也有所听闻。传说他精通《黄帝内经》等医学典籍,普通人仅能参透表象,惟他深解其内里,利用人体经络血脉能做到断骨重生。”

    京墨突然提及此人,意图明显。

    “可徐清来此人,市井坊间从来都只有传言,不见其人。如今天气日渐回暖,南郎君这伤拖不了几日就会恶化,只怕到时候没找着人,少年性命也是无力回天。”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京墨侧眸,将目光落在床榻上面容沉静的少年脸上。

    “我们没有办法,但别人有。”

    **

    三日后清晨,商陆抱着从济世堂取回的药材,刚走到南风馆门口,就看见四匹高大骏马疾驰在簋街正中官道,上面人皆高大威猛,手持利刃直直在他面前停脚。接着两辆装陈豪华的马车接踵而至,在四匹骏马身后停下。

    四名护卫模样的人上前掀开车帘,一张沉静威严,年岁看上去将近五十的脸出现在商陆面前。还没等他开口,男人扫他一眼,挥手吩咐护卫推开南风馆大门。

    以为是有人闹事,商陆大着胆子跟上去,“你们干什么?”

    “商陆。”

    京墨从后舍走出来,示意商陆不要激动。

    “封老爷。”

    封向安环视一圈,看清室内环境,脸色不佳,“犬子尚在何处?”

    “请随我来。”

    季窈听见前馆动静,披上外袍刚走过木桥,就瞧见京墨带着一个中年男子往南星的房间走去,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材壮硕,护卫打扮的人。

    难道这就是徐清来?还是京墨说的“有办法的其他人”?

    跟上众人走进去,季窈瞧见中年男人负手而立,看清床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南星后面容仍波澜不惊,只伸手示意身后护卫展开担架,将床上人带走。

    “等一下,你们做什么?”

    面对少女的质疑,封向安冷眼,京墨赶紧将之拦到一边,示意护卫们将南星抬走。

    “掌柜,这位就是南星的爹,他们已经找到徐清来并把他带到龙都,现在就是要接南星去见他。”

    啊?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封向安?

    “既然徐清来就在龙都,为何不能到南风馆医治?”

    “断骨再生所需药材、器具皆非同一般,他们只在龙都做短暂停留,就算这骨头接好了以后,漫长的复健和锻炼也要有京城无数名医一同帮忙。加上南星本就是封家人,封老爷亲自来接,哪有不给之理?”

    话虽如此,可他们刚相识不到一年,就这样不告而别,她一时心里难受。

    跟众人走出来,季窈默默的看着那道往日总是围绕在她身边吵个不停的身影被抬上另一辆空置马车,眼帘下双眸是深深的失落。

    封向安转身向京墨拜别,目光复从季窈身上扫过,面带责备。京墨温声道别,听着脚步跨上马车,接着车轱辘和马蹄声渐次响起之后,一行车马逐渐消失在簋街上。

    季窈还呆愣在原地,小舌不时清舔嘴唇,面色哽咽。

    “你说,南星醒了以后知道我们把他送回封家,会不会很难过?”

    浓睫微动,温柔郎君伸手拍了拍少女肩膀,“掌柜是想要他开心,还是想要他活着?”

    自然是活着。

    收回目光,眼泪仍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落在季窈手背。她沉默片刻,最终艰难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也对,我才伤了他的心,哪里能做到让他开心呢?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活着。只要知道他在这人世间某处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第99章 游灵与蹴鞠 她又和那个小白脸在一处。……

    南星被封向安亲自接走之后,季窈还沉浸在这场沉默的告别之中,情绪低落。

    往日热热闹闹的南风馆此刻尚未到营业之时,三七和楚绪各忙各事,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趴在桌上的少女。

    京墨从后舍出来,将手里物品递到季窈面前,温声道,“掌柜,这是南星的东西吗?”

    一条鎏金腰带出现在少女面前,除开卡扣处断裂,整条腰带一尘不染,还上去被主任保护的很好。

    是她除岁那日送给南星的礼物。

    少女眼神晦暗,伸手接过那条腰带拿在手里,心里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目前人,“京墨,你为何会知道南星是封家人?”

    本以为她不会察觉到的。

    郎君眉毛上扬,掀袍坐下,“那日我们一同前往知府家中偷取赃物,从你们二人谈话中,我大约能听出南星与封家相识。后来我家去那次,顺道打听到封家长子目前出门在外,不在京都,是以便猜测到几分。”

    是吗……

    感受到手里腰带上镶嵌珠宝冰凉的触感,季窈又趴回桌上。京墨目光左右转动几下,决定趁她没想明白之前岔开话题。

    “掌柜那日同南星深夜进山,可有收获?”

    一语惊醒梦中人,季窈想起山上那具明黄色的小孩尸体,“噌”的从凳子上站起来,神色懊恼。

    “对了,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们那日找着小果儿了的!”

    **

    又是盘龙山。

    李捕头带一小队官差走在前头,季窈和京墨紧随其后。她回头看看身后无人的山路,低声问道,“怎么不见杜仲?”

    小果儿已死,他们若将这件案子办成,对杜仲寻找他要找的东西也算有益,为何今日不见他跟来?

    此午时刚过,明晃晃的日光打在京墨脸上有些晃眼,他抬手遮住头顶光线,面色温吞。

    “他这几日白天都在外头,偶一问起,只说是在戏兽班附近那片林子里头的沼泽地里找东西去。”

    再细问下去,量他也不会如实相告。季窈想起沼泽地里毒蛇甚多,心里暗自怀疑和那晚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看到的巨大蛇皮有关。

    “找到了!”

    最前头的官差突然吼起来,季窈赶紧上前几步,与李捕头一起看着两个衙差一前一后,手里白布上包着一具脏兮兮的尸体往山下跑。

    来到跟前,她略挡住鼻子凑上前看,确认就是那具害南星误踩捕兽夹的孩童尸体。从发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日,尸体较三天前腐坏程度更严重,围观者皆捏住鼻子,一脸痛苦。李捕头挥手让他们把尸体送回衙门,自己则是让季窈带路,到前面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经过一番仔细勘察,捕兽夹放在山间隐蔽处,属于寻常上下山之人不会轻易走进的密林之中。夹住小孩的捕兽夹两处带血,目测是同时将小果儿双腿同时夹住以致被困,其原因不得而知。旁边还有一只捕兽夹,上面大片血渍,应该就是将南星的脚踝夹断的那只。

    季窈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四处翻看,小声嘀咕,“怎么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

    “蹴鞠。”

    她将那晚看见小童游灵和蹴鞠的事情如实相告,诡异的遭遇加上刚好小果儿遇害,给所有人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这荒郊野岭哪来的蹴鞠,季掌柜别是看花了眼。”李捕头话音刚落,头顶太阳瞬间被层云遮挡,光线骤然暗下,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疾风,将树叶草丛吹得哗哗作响,众人一时后背泛冷,没了后话。

    小果儿尸体送去衙门,多半还是严煜亲自验尸,季窈心头疑惑挥之不去,想了想便打发京墨先回,自己跟着李捕头到了衙门。

    推开验尸房,严煜果不其然在里头。眉宇英挺的少年郎正俯身,端着烛盏查看尸体的手,余光扫到少女进来,波澜不惊地收回,继续用手指轻轻按压尸体。

    “尸僵已经消失,按春秋时节的气温来看,死亡时间应在三到四天左右;尸体身上没有尸斑,生前应该没有遭受暴力或者殴打。”手指继续按压尸体腹部,严煜表情平静,“腹部凹陷,胃是空的,如果他死前都是正常时辰进食,那他最后一次进食至少在死前三个时辰以上。”

    “三到四天,那不刚好是小果儿失踪的第二天?”原来在他们进山寻找小果儿之前,小孩就已经误踩捕鼠夹身亡,季窈跟在他身后,决心将心中疑惑讲给他听。

    “严大人,发现尸体那晚,我曾经看到一个小孩的游灵……就是鬼魂,当时他面前还有一个藤编蹴鞠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今天去找却没找着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跟小果儿的死有关?”

    “蹴鞠?”严煜双眼闪起精光,目光陡然从季窈脸上移开,落在尸体某处。他沉思片刻,带着季窈绕到尸体前面,随后蹲身下来。

    “你来看这里。”

    顺着严煜手指方向,季窈看见白布下尸体双手手腕处豁口极深,几乎断裂,吓得她跟着蹲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处伤口。

    “怎么和南星脚踝的伤口形状一模一样?难道小果儿被捕兽夹夹住的不是双腿,竟然是双手吗?!”

    “不错,”严煜起身,掀开白布后将整个尸体翻转,季窈立刻看见尸体双手手背,靠近手腕处被夹刺扎穿的痕迹,“这也是我方才验尸之后,唯一疑惑不解之处。若这个孩童是从树林里走失,误踩捕兽夹,最多向南郎君那样单脚被困,就算最后致死,致命的伤也只会出现在其中一只脚才对。为何尸体非但是两处伤痕,甚至伤着的还是双手。”

    也对,虽然捕兽夹虽然暗藏在草丛里,但位置处于山路一侧密林,觉不会有人看见捕兽夹反而会双脚跳进去,最多一只脚踏进草丛时不小心踩到才对。

    “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验尸房内光线昏暗,严煜借烛火微光看一眼身旁少女,那眼神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何不同往常一样聪明。接着少年郎站直腰身,转身回来与季窈目光对视。

    “季掌柜方才说,曾在尸体附近看到蹴鞠,还听见蹴鞠声音响个不停是不是?”

    “对,”季窈点头,认真回想起那晚的场景,“那藤编蹴鞠内里空心,装着的小铃铛比藤条之间的缝隙略大些,滚起来叮铃叮铃,我听得很清楚。”

    听完这话,俊逸的少年郎眉眼微动,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有无可能,尸体手腕处的伤,是他当时双手伸进捕兽夹去拿什么东西造成?”

    拿什么东西……等等!

    少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话到嘴边有些迟疑,“严大人的意思……小果儿是为了从捕兽夹里将蹴鞠拿出来,才会……才会……”

    “目前我能想到的,惟有此一种可能。”严煜脱掉手套和面罩,走出验尸房清洗双手。回头看季窈还恍惚,回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说辞来。

    “季掌柜方才说,在发现尸体当夜还看见一个小孩的鬼魂。”

    “嗯。”季窈跟着走出来,还有些不适应头顶刺眼的阳光。

    “不是你口中这个叫小果儿的孩子的魂魄吗?”

    “不是。那鬼魂身量更高些,目测年龄应该在七岁左右。且我能看清鬼魂的面容,与小果儿并无相似之处。”

    先前京墨差人到衙门报案,说是在山上发现尸体的时候,严煜曾简单听人描述过盘龙山的情况。那样大的浓雾之中,又是深夜,她能看清鬼魂的长相?

    “季掌柜这双眼睛着实厉害。”

    知道他夸人从不带恭维,季窈跟着他往外走,穿过府衙中堂进到书房。他到案桌边坐下,边研墨边说道,“如此看来,小果儿遇害并非偶然,如果排除掉人为因素,那么季掌柜在山上看到的鬼魂便有最大嫌疑。他利用蹴鞠引诱小果儿误入捕兽夹致死,其背后的原因还有待追查,现下找出鬼魂身份,才好追溯前因后果。”

    这话听着头头是道,季窈却听出里面不对劲,略显促狭问道,“严大人不怀疑人,怀疑鬼?”

    书桌旁,严煜正奋笔疾书,将验尸结果一一写下,头也不抬地答来,“无论是人是鬼,有了害人之心,严某就要追究到底。”他写完搁笔,又另拿来一张画纸铺开,抬头看向季窈。

    “季掌柜可否将那鬼魂的面貌详细说来,我画成画像即刻分发出去,派人去找。”

    “你还会画画?”

    绛紫色官袍下的手纤长却有力,少年郎复低下头去,大致先勾勒出一个七八岁孩童的外轮廓,“略懂些皮毛。”

    这个严煜,怎么什么都会?跟他站在一起,倒显得自己五大三粗,没学识也没手艺了。

    少女收起小心思,在严煜对面独凳坐下,开始配合他一点点作画。严煜此人,从来都是个精益求精的老古板,季窈心直口快,像与不像也从不藏着掖着,两人画了一张又一张,稍有缺漏便重新开始,一张七岁小童的画像直到夜色降临才完成。

    走出书房,少女肚子一阵咕咕声,在沉寂的夜色中格外明显。严煜此刻也觉腹中空空,开口说道,“今日辛苦季掌柜,不如我请你到附近吃个晚饭。”

    自己出来一整天,现在店里说不定正忙。季窈心怀愧疚,笑着摆手,“不了,馆里什么吃食都有,我回去吃就行。”

    “那我送你回去。”

    “也不用。”她想起杜仲那副恨不得把她和严煜一起杀了的嘴脸,决定主动规避与他争吵,“路上行人尚多,且一般毛贼也打不过我,严大人留步,我就先告辞。”

    谁料刚走到衙门口,季窈远远就瞧见石狮子底下双手抱胸站着的高大人影。

    杜仲傍晚从沼泽林回来,得知她又去了衙门,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迈步往衙门去,此刻瞧见她果不其然又是和那个小白脸走在一起,脸色更黑。

    第100章 长辈 别把她看这么紧。

    不知道是不是季窈的错觉,她总觉得最近杜仲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

    往日除开办案,他白日里都坐在前馆二楼看书休憩,晚上馆里营业的时候他也总是在三楼无人的空房里待着,最多被某个一掷千金的女客包下,被商陆强行推到某间雅舍去,陪着客人闲聊几句。

    馆里熟客都知晓杜仲此人,男生女相,精致的像是个没有情感、不知喜悲的瓷娃娃,奈何他身上随时散发出浓浓的肃杀之气,旁人又不敢轻易拿他玩笑,于是但凡遇上点他的女客,都能接受他一尊雕像似的杵在那,点头应答几句已经算是恩典。

    可自从开年之后,杜仲在她面前晃悠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到了晚上营业的时候,他也开始出现在大堂里,随意找个靠近柜台的位置坐下,撑着脑袋好像在认真欣赏台上表演一样。

    哼,她才不信杜仲这种人会喜欢听说书。不过托他的福,馆里生意倒是逐渐回温,每日净收入的钱银基本能回到蝉衣出事之前的数目。

    可现在这人怎么连她出门在外还要管?

    看杜仲黑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季窈莫名生出几分心虚,转过身朝严煜抱歉笑笑就赶紧走出来,拉着杜仲往外走。

    “你干嘛又来?还老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严大人,搞得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前脚还在说你与我们同吃同住,有失体统,如今他却在衙门里与你共事到晚上。怎么同一个说法,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起作用了?当真是衣冠禽兽。”

    推他走出去两步,季窈的手被他反握住,拉着就往簋街另一头走,“做什么,不是回去吗?”

    他将季窈受伤的手举起来,上面因为掰开捕兽夹意外划伤的痕迹还在。

    “梁大夫吩咐过每日去他医馆做一次治疗,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铁锈入体,如若感染破伤风那便是极其严重的病症,到时候你还指望馆里谁来照顾你?”

    “梁大夫给的防风之类的药丸,我每日都有在吃啊。”

    “那嫂嫂的伤口怎么不见好?”

    这话问的,季窈口气登时软下来,“我怎么知道……”说来她自己也奇怪,以往自己受点小伤总是好得极快,没过几日连疤都会消失。或许真的是沾染上铁锈的缘故,三天了这条口子摸着都还隐隐作痛。

    “我明白,我若是真生病了,没人照顾我。你们只是我雇来的伙计,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你们都只指望着我挣钱、找东西,甚至吸我的血,巴不得榨干我身上所有的好处。如今连南星都走了,谁还会在乎我呢……”

    她越说越丧气,用力甩开杜仲一个人往前走。

    后知后觉,杜仲也知道自己一时激动,方才言之过重。左顾右盼片刻,默不作声跟在季窈身后来到济世堂。

    梁之章正打算关门,看见季窈和杜仲停下手上功夫,让他俩进来坐。

    “好得慢是因为伤得深,看伤口都知道,那尖刺可是直直朝肉里扎进去的,之前清理创口的时候季掌柜才会叫得这么厉害。”

    梁之章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嘀嘀咕咕,留季窈在一旁有些赧颜。

    那不是废话吗?十指连心!用烈酒洗伤口不算,还把伤口扒开来仔细看里面洗干净没有。若换作一般弱女子,早就疼得昏死过去,亏得她还算半个练武之人,才能极力忍下来。

    最后抹上药膏,梁之章站起身来收拾东西,随意开口说道,“听说你们在盘龙山上发现小孩尸体,看来山上传言有山贼强盗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看来老朽我最近,只能换一座山采药。”

    他去过盘龙山采药?季窈来了兴致,转头拉着梁之章又坐下。

    “梁大夫,你经常去盘龙山吗?”

    “是啊,”梁之章一边收拾药瓶一边答来,“那山上瘴气重,草药多、毒虫也多,每逢春雨过后最是采药的好时候。”

    “那你进山采药的时候有见过小孩吗?”

    梁之章看她一眼,让她自觉好像自己又说了什么看似愚蠢的话。

    “那山头山脚都住着人家,看见小孩有甚奇怪?”

    那可太好了。

    季窈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到梁之章面前。

    “劳烦梁大夫看看,可曾见过这个孩子。”

    想着自己馆里的人得空也能到处问问,临走时她便开口从严煜那里要了一张来。

    梁之章年过半百,因为常年上山采草药的缘故,身体硬朗。他略凑近些,借烛光看清画像上的人。孩童尖嘴猴腮,脸上没肉,目光却温和烂漫,他眉尖上有颗黑痣,短薄的耳垂似乎是在暗示着他本就福薄的命运。

    “看着倒是眼熟,但是何时见的,在何处见的,老朽记不清了。”

    没想到来看伤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季窈将画像再递近些,语气激动,“劳烦梁大夫再仔细想想,能帮我找着他的来历或者家人就算是给家里人积福报了!”

    面前人状似努力回想着,神色苦恼的同时伸手捻须。他沉吟片刻后抬起头来,眼神笃定,“应该是以前来过医馆看病抓药,还不止一次,但具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老朽一般都不瞎打听。”

    在两人身后沉默许久,杜仲沉声开口,“行医用药,不问来处也是常理。既然梁大夫确认小孩来过济世堂,住家想必就在这附近不远。”

    再追问下去,倒给人家徒添烦恼。季窈知趣噤声,谢过梁之章后跟着杜仲走出来。

    无垠的月色下,那个高高的背影走在前面,冷白色长袍与清冷的月光融为一体,整个人宛若月宫里走出的谪仙。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渠映在地面,像极了兄长领着顽皮的妹妹家去。季窈心头悸动,走快两步与他并肩,抬头看他。

    “以后能不能不要出来抓我?跟逮小孩子似的,让人看见怪丢脸。”

    清冷郎君斜她一眼,眉眼带笑,似乎被她可爱的说法逗乐,“嫂嫂自以为自己算是个成熟稳重之人吗?”

    少女闻言停在原地,不服叉腰,“不成熟、不稳重又如何?遇事我能挡,惹事我能跑,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吧?不然你现在随便找个人来,看他能不能得到过我?”

    仗着自己武功日渐精进,某只小老虎开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杜仲继续往前走,听身后少女一路小跑跟上他的脚步声,心情颇好。

    季窈见他不答话,伸长脖子又说道,“况且,你既叫我一声‘嫂嫂’,我当是你的长辈。既是长辈,哪有被小辈一再教训的道理?就算不是长辈我也是你的掌柜,现在我们约法三章,以后不准当着外人的面让我难堪。”

    “外人”两个字用得好,杜仲顿步当场,季窈没来得及刹住脚,一下撞在他坚实后背上,鼻尖疼痛酸楚,一下子飙出泪来。

    “哎哟。”

    他弯腰下压,近得能数清楚季窈眼皮上的睫毛,“嫂……”

    嫂字刚出口,他回想起少女方才那番关于辈份的言论,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开始排斥起这个称呼来。

    “……掌柜的意思,是把那个小白脸当外人,是吗?”

    “小白脸?啊,你是说严大人。”季窈顺着他的话想下去,细长柳眉微微下压,“与你和南风馆里其他人相比,他自然是外人,不过……”

    那就行。

    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不等季窈说完抬起头,转身继续往南风馆走去。

    两人回到馆中,季窈等不及吃饭就看见大堂热闹,人多更胜平时。加上少了个南星,平日里多以大总管自居的京墨也少不了在大堂内陪着各位女客饮酒畅谈,季窈赶紧加入进去,穿梭在柜台、大堂与后厨之间,兢兢业业做起一个称职的掌柜来。

    可她忘了自己没用晚膳,从未时带李捕头等人上山寻尸到现在,整五个时辰只在医馆略喝了一杯热茶,忙碌一阵自觉头晕眼花,单手撑在桌边,稳住心神之后继续给大堂里的女客端水倒茶,全然不知她方才摇晃不稳的一幕被表演台边一个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站在后厨门口催菜,靠在门边正出虚汗,胳膊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接着她整个人被拉到后舍回廊边坐下,面前递来白色青花瓷盘,上面盛着三枚玉露团。

    过年那段时日,季窈听闻严煜一类士子登科或者官位升迁之时都会举行盛大而隆重的烧尾宴,其中她最感兴趣的当属这外酥里嫩、洁白如玉的玉露团。馆里头诸人虽嘴上没说,却悄悄记在心里,商陆和楚绪空闲时分带着馆里厨子一起钻研几日,愣是把这道烧尾宴上的点心给做了出来。季窈一饱口福的同时,南风馆也因为这道独一无二的点心吸引不少新女客。

    闻着酥皮香气,她赶紧接过盘子拿起一枚,抬头看向面前郎君。杜仲面容讪讪,表情不甚自然。

    “说你是小孩子还不依,饿晕过去还得害大家分心照顾你。”

    不等季窈回答,他说完便匆匆离开,好似多停留一刻都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接连几日,馆里生意好得不行。季窈每每劳累整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仍不想起。

    这天她于睡梦中想起什么,叫来三七到衙门给严煜带个话,把前几日她与杜仲从梁之章处得到的零星线索转达给他。不成想自己回笼觉还没睡醒,三七就在门外气喘吁吁的开了口。

    “掌柜,我从衙门回来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褥蒙住脑袋打算继续睡,“嗯……”

    “严大人让我跟你说一声……”

    “道谢是吧……我知晓了,你走吧,我还要继续睡……”

    “不是!”三七一口口水咽下去,平复呼吸复开口道,“他……他让我告诉你,这几日衙门里有人报案,又有三个孩童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