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百兽大战 到底只是些畜生,教不会的。……

    冬月初八,寒风呼啸。

    龙都城以北的山路上,李捕头带领季窈、南星、京墨与一众官兵等人顶着大风,艰难地行走在盘山路上,一步步朝着山里靠近。

    金十三娘早在第一次为亡夫忌日举行祭祀仪式的时候,就在这山上建了间小木屋。她正举着瓷瓶引那只伤痕累累的黑熊往她早已准备好杀熊的祭祀台上走,趴在小屋两侧的老虎突然齐刷刷抬头,往木屋右侧下山的方向看去。

    山脚下,那抹鲜红胜血的身影十分醒目,娇媚的女人眉眼带笑,目光看向祭祀台边石刻的墓碑,“二郎,我先去接待客人。”

    **

    不同于以往紧凑队伍,季窈身后跟着两头野狼,银灰色毛发在山路两旁皑皑白雪的衬托下仍然显得森冷而夺目,让官兵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跟在后头。

    虽说两头野狼全程还算冷静,完全无视少女以外所有人,只静静跟在季窈身后。可若它们发起狠来,身后这些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李捕头心里打鼓,略快跑两步,立刻引起其中一头公狼回头冲他龇牙,京墨见状后退两步,李捕头才轻声开口道,“要不说你们确实不是一般人,竟然连狼也能弄来。”

    郎君一身月见色长袍,外罩黑色大氅,远远看去立如远松,说不出的矜贵淡雅。他垂目低头,继而将目光落在前头季窈大红色大氅的背影上。

    “这次非是我们多有本事,不过都是靠她。”

    虽然至今没能解开,季窈为何能将这些猛禽野兽降服于麾下的谜题,但至少目前看来,这算是她的一个长处。

    李捕头挠挠鬓角,催促身后官兵跟上,“可是就两头狼,打得过金十三娘那些黑熊、猛虎吗?我当初带人进戏兽班子抓人的时候,可数着至少有五、六只。”

    一只黑熊、三只老虎、两只黑豹和一条巨蟒,个顶个不是好惹的主。

    京墨闻言看他,眼里笑意未褪,“谁说只有这两头?”

    说完他转身快步追上去,留李捕头和身后官兵面面相觑。

    “诶,这大伙儿都看着,面前可不就只有两头狼吗?”

    郎君异样的脚步声又惹得野狼回头,季窈赶紧伸手抚慰,略停下脚步等京墨。

    “我好不容易带上来的帮手,你可别一直发出声音,搞得它们一惊一乍的行不行?”

    她安抚野狼的方式像是在抚摸一只狗,京墨看得新奇,随即移开目光,看向白雪覆盖的群山。

    “它们真的会来吗?”

    “那当然。”

    行至半山腰,众人自觉寒气更甚,纵使身上衣衫厚重,在室外久待也难免手脚冰凉。李捕头正询问是否需要生火休息时,走最前头的南星仰头瞧见不远处树林里似有袅袅青烟升起,赶紧示意大家噤声道,“嘘。不远处有烟,我也瞧见半山腰小木屋一隅,我们应该到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猛虎的咆哮,众人头顶密林之中突然窜出一只巨大猛虎,直朝着季窈而来。就在虎爪即将落在少女面门,将美人花面摧毁殆尽的一瞬间,她身后公狼猛然发起攻击,张开血盆大口高高跳起,咬住猛虎脖子将它扑倒在路边。

    接着又几只老虎和黑豹从半山腰的平台上跳下,朝着队伍冲过来,众人举起手中火把,驱赶也好、挥剑也好,与猛兽们周旋起来。

    大家衣着厚重,靴子为了防滑也是镶了铁钉的,此刻应对之间力不从心,不少人好几次险些被老虎或者豹子扑倒,被拆解入腹。

    两头野狼围在季窈身边,尽力保护她不受其他野兽伤害,可众人迟迟无法接近山上,就注定没办法在金十三年完成祭祀仪式后将她捉拿归案。

    见其他人受伤,季窈赶紧去帮忙,两头狼打着打着也开始撒气,龇牙咧嘴,口水顺着尖牙不止下落,模样说不出的瘆人。

    京墨一边和最大的那只猛虎周旋,一边转头抱怨,“怎么还没来?到底是畜生,教不会的!”

    季窈正在救李捕头,拉着他往公狼身后躲,模样十分狼狈。

    “我刚才还能从丛林里看见好几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应该就在附近才对啊!”她拍拍南星身上包袱,胸有成竹,“放心罢,我同它们也算是约好,心里有底。”

    虽说狼这种生物在动物里算是聪明狡猾,智商颇高,可要驯化他们,甚至教会他们一些简单的指令却十分难。毕竟野狼天生孤傲,最是野性难驯。之前她只见过它们一两次,对于今天的行动,她也没有十足把握。

    黑熊的加入,让整个官兵队伍彻底散开,大家抱头乱窜,哀嚎声此起彼伏。

    或许是知道自己与它们站对立面,公狼突然仰天长啸一声,身后母狼见状也停止攻击,站在一只黑豹的身上和公狼一起嘶吼起来。

    可怕的狼嚎声响彻整座枝下山。

    不等这声音消失,一声接着一声的狼叫在密林之中传来。金十三娘从黑熊身后草丛探头,瞧见四面八方的树林里慢慢走出一头又一头银白色毛发的野狼,掰手指数下来足足有十二头之多。

    眼看着狼群将它们包围,敏锐如老虎和黑豹,气势上立刻蔫下来,有咬住人不松口的,也被围扑上来的群狼咬得哀嚎不止,皮毛沾血,灰溜溜的退开。

    季窈的身后,一条足有七尺长得黄金巨蟒一点点逼近,转眼半立起来。

    等南星看到她身后异样,并呼唤出来时,蟒蛇已经来到季窈肩头。

    “小心!”

    少年伸直双臂扑向巨蟒的头,企图在它扑向季窈之前抓住它七寸,却最终晚一步,眼睁睁看着蟒蛇如离弦之箭一般扑向季窈,瞬间就缠上少女脖颈,围在她肩膀嘶嘶吐信。

    京墨提剑刺来,尖端触碰到巨蟒鳞片的瞬间被季窈出声制止,随后所有人便瞧见那蟒蛇环绕在少女肩头缓缓移动,既不张口咬人,也没有打算用力将季窈缠绕致死,反倒是像在欣赏她一般,打着圈的看她。

    少女小小一只,哪里承受得住七尺巨蟒盘在身上,加上它冷冰冰的贴着怪不舒服,她歪脑袋只说了声“好重”,苦恼表情倒让巨蟒像是看懂也听懂一般,缓缓又从她身上下来,最后改为盘踞在少女脚下,只伸长脑袋从季窈嘎吱窝底下绕手臂一圈,最后软软的靠在她肩上。

    只有那头熊蠢笨无知,即使被杜仲捅上几剑,仍只知一味进攻。季窈不忍心它被李捕头的手下围攻至死,挣脱蟒蛇依靠冲向金十三娘,两人缠斗几招,少女出招的速度较之前又进步不少,金十三娘很快败下阵来,被季窈反手夺走手上瓷瓶,一挥手扔到山崖下,没了踪影。

    失去秘药指引,黑熊退却凶狠,注意力渐渐被身上痛感所吸引,放弃攻击面前人,哀嚎着就地坐下,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双目尽是懵懂与无助。

    现场猛兽骤然增多,众人都不敢妄动。京墨和南星上前帮季窈制住金十三娘后,将她带到李捕头面前。

    金十三娘此刻白衣白裳,身似霜雪纯净,面容却比野兽还要狰狞。见自己今日计划落空,她不停挣扎,红眼瞪着季窈,“有本事你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找机会把你们和那头蠢笨的熊一起杀了,祭我二郎在天之灵!”

    少女收剑入鞘,伸手捏住金十三娘下巴逼她面对自己,方才还明媚如春的面容染上一层怒气,“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了迟子意?”

    女娘想笑却被季窈狠狠钳住下巴,表情癫狂道,“迟子意是谁?我杀了这么多人,哪里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就是那个小孩子!他被你涂上蜂蜜,引黑熊活活将他撕扯而死!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没能忍住,说话的同时泪奔涌而出。

    金十三娘顿住一阵,低声笑道,“那个小孩啊。你们带人来把我的门徒全部带走那时,我好不容易趁乱逃脱。等你们都走了以后,这才刚回去收拾好包袱,准备带上床底木箱子离开,却没想到门外有传来动静。我以为又是来抓我的,走出来却瞧见那孩子正用石头砸铁笼的门,一边砸还一边安慰里面那些臭猴子,说什么放它们自由。”

    原来是这样。

    迟子意从刑场跑回戏兽班营地,就是在确定金十三娘所有门徒被抓以后,想要去把那些动物放生。这样好的孩子,最终却落这么个下场。

    她好不甘心。

    季窈气到浑身都在颤抖,她手掌忍不住用力,恨不能把面前毒如蛇蝎的女人下巴捏碎。

    “所以你就杀了他?”

    纵使下巴被捏得生疼,她仍不知悔改,讥讽道,“谁让他在我最心烦意乱的时候来招惹我?你不知道,他在被我抓住之后一直苦苦求饶,说什么他只想放这些畜生自由,绝不会向你们透露我的行踪。我就给了他黑熊笼子的钥匙,看他高高兴兴打开铁笼,把那头蠢笨的畜生放出来。不过他没想到,我在他身后悄悄打开装有仙草露的药瓶,勾起这些畜生体内最原始的野性,又故意给了他一瓶蜂蜜,接下来嘛,那场景,可真是太有趣了,我一路追在他们身后看,一直从营地追到竹林。最后看那畜生舔完蜂蜜,开始啃咬上了,血腥味太熏,我才依依不舍得离开,连木箱子都忘了拿哈哈哈哈……”

    如此丧心病狂的话,从这样一个面若桃花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季窈忍不住大吼一声,拔剑抵住她喉咙,双眼夹杂泪水,几乎要冒出火焰来。

    “我要杀了你!”

    第82章 放生夜 你看到了吗?它们自由了。……

    利剑抵住金十三娘喉咙,已经在上划破小口,鲜血顺季窈手中剑划落地面。眼看着季窈真准备杀她,京墨赶紧松手上前,一把握住季窈手腕将剑夺走。

    “掌柜冷静一点!”

    “你叫我如何冷静?子意死得这么惨,她还能笑成这样,可见其丧心病狂、根本没有一点人性!她比野兽也像野兽,怎么能留她活着,继续为害人世?”

    高大郎君架住她双臂,拍拍季窈脸庞示意她清醒一点,“可你若是杀了她,你就成了下一个金十三娘。她身上一切的罪恶皆是为她亡夫报仇而起,你若为子意的死杀她,何尝不与她一样?

    不要让她这样人的血玷污你的手,把她交给李捕头。”

    少女双臂垂落,几乎要将眼中泪水流尽。她最后看一眼金十三娘恶毒的面容,抓起剑在她脸上狠狠划上几道,直到再次被诸人拉开。

    下山路上,周遭群狼已经散去,就连季窈带上山那两头野狼也在吃了季窈喂给他们带来的拔毛整鸡之后,钻进丛林消失。

    李捕头对于今天奇特的遭遇实在好奇。想他做捕头数十载,什么样奸诈狡猾的犯人没抓过,多少次险象环生的场面没处理过,今日却是他第一次与野兽并肩作战。

    “季掌柜,你到底如何操控这些畜生为你所用?好生厉害,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野狼不吃人的。”

    说起这个,少女难掩自豪,边走边解释。

    她那晚在营地想起自己当初在孙府真假千金一案中遇到两头野狼,便带上足够多的生肉,打算重回逐鹿客栈外密林里碰碰运气。

    也不知这两头野狼是闻到她包袱里带的生肉,还是闻见季窈身上气息,刚到槐树林附近那两颗银白色的脑袋就在草丛里冒了头,瞪着在外人看来十分恐怖、绿油油的眼睛瞧她。

    只有它们,自然不够。还好狼不用冬眠,季窈想着自己平时训练珍哥儿叼东西给自己的办法,先给其中一头公狼为一块肉,接着伸手把母狼的爪子抓住,把它拉到自己身边摸摸头,又给她俩各自喂上一块肉。接着她随地取材,让南星蹲下装成狼狗,由远及近走到少女面前,再两狼一人各一块生肉。

    狼虽是野兽,脑子也比寻常动物聪明许多。看出这其中规律后,钻进身后密林片刻,从林子深处又带回来一头狼。自然,它从季窈手里得到第四块肉。

    如此三番,今日随他们上山擒贼的野狼递增到十二头。而南星包袱里背的,就是好几只拔毛整鸡。

    李捕头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又不知从何问起,憋了半天,开口感叹道,“别的不说,那两头头野狼,没有把季掌柜你,同你包袱里那些生肉一起吃掉,足以让老夫我大跌眼镜,哪里还敢想后面的事……啧啧,真是稀奇。”

    脑海里浮现不止野狼的眼睛,季窈收敛笑意,看向李捕头的眼神变得诚恳,“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李捕头能答应我。”

    **

    金十三娘被捕,关于南风馆男倌□□女客和菜品毒死乞儿老妇两件案子都得以告破,南风馆沉冤得雪,这几日馆里馆外还没收拾出来,已经有不少女客上门来,询问重新开张的日子。

    “其实当初这事儿传出来的时候我就不信,蝉郎君谪仙般的人物,无论是多美的女娘他连正眼都不瞧的,哪里会上赶着去轻薄那样儿小门小户的女娘。”

    “就是、就是,再说他们这儿的饭菜,我搬到龙都三年,前前后后也吃了不下二十桌子菜,哪回不是吃得我肚皮都快撑破了才罢休,油滋菜鲜的,都给我脸盘子吃圆润了不少呢。”

    季窈正带着三七和楚绪收拾柜台,把坏掉的茶叶、干果扔出去,见商陆陪门口女客们闲谈,擦擦汗上前道,“可不是呢,给我们委屈好一阵。你们不来,郎君们这脸色都不好了。”

    “那你们到底何时重新开张啊?我们也都等着再和蝉郎君、杜郎君一起吟诗喝酒呢。这大冷的天,出一趟门可不容易。”

    她点的两人刚好还躺着,杜仲半个月恐怕连房间门都迈不出来。

    商陆赶紧赔笑,随口答应两句敷衍过去,只说过年前店里少不了置办些新桌椅和名人字画,叫他们回去,只等门口贴上告示再来。

    送走两个女客,一个官差打扮的人走进来,伸手把一叠卷宗递到季窈手里。

    “这是金十三娘的口供,李捕头吩咐让誊抄一份给你们送来。”

    “谢谢大哥。”

    对于金十三娘如此针对季窈以及整座南风馆背后的原因,季窈实在好奇,所以便托京墨拜托李捕头帮个忙,看能不能在审讯过程中得知一二。

    卷宗展开,季窈越看脸色越差,京墨这时候和采买一起走进来,看她脸色不对,接过卷宗。

    此案涉及四户人家,三个被害者,金十三娘作为主犯,口供足有十二页之多。

    其中问到她如此针对季窈,不惜买通云意、乞儿老妇以命相抵,背后的原因,她竟自述是季窈先使计,差点害得他们戏班子被大火吞噬殆尽,她实在气不过才反击。

    “那天她从我这里离开以后,那些猴子就一直躁动不安,关进笼子也不老实,上蹿下跳怎么打都停不下来。晚上我甚至瞧见有一两只猴子往左右两边笼子靠近,看模样叽叽喳喳冲着老虎和豹子,就像是在说什么一样。等到戌时,那些畜生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突然发起狂来,拿脑袋撞铁栏杆疯狂想出来。不少鹦鹉挣脱脚链,飞到笼子边把门闩打开,那些畜生就在营地里乱窜,期间撞翻篝火,烧掉我好多物什。肯定是她对那几只猴子施了法术,才让它们狂性大发。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要和我作对吗?我怎么能任由她欺负到我金十三娘头上来?”

    原来他们去看蹀马戏兽表演那晚,戏兽班子里着火的原因是这个。

    “胡说!”季窈哪里是能容忍得了别人对她头上泼脏水的人,拍案而起道,“我何曾和那些猴子勾结想做坏事了?她竟然背着我诬陷我!”

    不行,她一定要去衙门解释清楚。

    京墨看她又恢复从前莽撞个性,眼含笑意,伸出一只手攥住她衣袖,温声开口道,“这些事情何须解释,就让他们以为你会法术,岂不更好?再加上这次虎狼大战,你驯服百兽的本事更是名声在外。要说你一点本事不会,谁也不信的。以后有你坐镇南风馆,十里八村的同行自不敢上门欺负我们,何尝不算意外收获?”

    要不说京墨能在南风馆获得高人气?短短几句话已经哄得季窈眉开眼笑。一想到自己现在不仅有钱有人,武功高强,对外别人还觉得她会法术,那岂不是脑袋都要翘到天上去,以后只用下巴瞧人就可以了?

    暗自窃喜一阵,她想起正事,收敛笑意道,“对了,上次我拜托李捕头的事儿,他答应了吗?”

    “嗯。”京墨点头,从腰上钱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何时去,我同你一起。”

    算算日子,迟子意应该是后天出殡。

    季窈接过钥匙,在手中掂量几下,面色深沉。

    “后天吧。不过,我想等到晚上。”

    **

    寒夜低垂,月明如镜。

    季窈一身红色大氅傲立雪中,犹如冬景长卷里最夺目的那株红梅。她摘下兜帽抬头看去,眼中渠映月光。曾几何时,八岁的迟子意可能也因为晚归被爹娘罚站,双手举过头顶站在门外时,可能也曾见过这样的月光。

    南风馆所有人乘马车与季窈一同赶到城外戏兽班营地,少女将手里一长串钥匙递给营地里看守看守动物的衙差,所有人随即稍稍后退,让出一条开阔大道。

    虎笼、豹笼、还有熊笼,一扇扇生锈铁门打开,里面动物尚未反应过来,以为只是新一轮的戏兽表演提前到来。等它们怯生生走出来,发现没有人给它们带上绳索、止咬器,也没有人用迷幻的药瓶引它们陷入昏沉之后,才迈步朝着向往已久的森林里跑去。

    接着是猴子、鹦鹉、蟒蛇,它们在众人注视下攀上栏杆、爬上树梢,回头看向季窈的瞬间像是在同她告别,季窈看向一旁树林外迟子意的游灵缓缓浮现,泪水忍不住沾湿眼眶。

    子意,你看了吗?它们都自由了。

    被季窈邀请来一同放生鸟兽的还有迟子意爹娘,当他们瞧见自己儿子的游灵出现在树林边时,也忍不住互相搀扶,失声痛哭。

    通体蓝色鸟羽的鹦鹉盘旋在季窈四周,时不时同她肩上珍哥儿嬉戏,游灵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季窈身上,两人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在此刻凝神对望。

    当最后一只鸟飞进树林,消失在寒夜之中,季窈知道,迟子意在人世间最后一点牵念已经放下。

    他要走了。

    正当游灵的虚影一点点往森林深处飘走,杜仲晚来一步,忍住身上伤口翻身下马,环视四周道,“子意的游灵呢?”

    “你不在家好好躺着,来着做甚?”

    他从怀中掏出琉璃小瓶,正色道,“你忘了我们最初选择帮助游灵的原因?”

    随季窈目光转头,他捏紧手中琉璃小瓶,跟着游灵往树林深处去。像是感觉到身后脚步一般,游灵飘到一半停下,平视前方,面无表情。杜仲举起手里小瓶递到游灵面前,静待他有所反应。

    他倒要看看,迟子意生前同季窈关系甚密,如今窥见这琉璃小瓶中血,是否还会和孙乐知一样,用手指向季窈。

    灵透月光,圣洁似雪。游灵缓缓抬手,虚影触碰到瓶身的瞬间,似有点点微光闪动。他目光沉静,略顿住片刻后,转身加快速度往森林里飘去。

    季窈不放心杜仲和迟子意,趁众人收拾套马车的间隙单独跑出来寻他,正巧看到他跟着迟子意往树林深处跑。

    “诶,杜仲,你去哪儿?”

    第83章 情丝蛊 只微微动念。

    亥时四刻,连月亮都不知何时从层云后隐去。天空只剩下星光半点,将树林照亮。

    季窈追着杜仲跑进来,四寻他不到,索性站在原地叉腰大喊。

    “杜仲!杜仲你在哪儿啊!”

    “嘘。”高大的身影从她身后一晃而过,立刻又追随眼前游灵的身影而去,“小声些。”

    少女计谋得逞,得意洋洋地跟在他身后,“放心吧,子意跟我关系好着呢,才不会被我吓跑。”

    话没说完,游灵突然停下不动,三五步开外的杜仲也随之停下。季窈闪躲不及,迎面撞上他坚实后背,疼得她叫唤一声。

    “哎哟。”她的鼻子啊。

    “嘘。”面前郎君耐心一点点流失,“再出声就给我滚出去。”

    “嘁,还是以前那副死样子。”少女在他身后翻个白眼,随即扒在他胳膊上,往前看去。“他到底要带你去哪儿啊?”

    郎君凝神静气,全神贯注瞧着游灵飘到一棵参天大树下,伸手指了指树枝。两人抬头看去,倏忽间发现上面挂着一条蟒蛇。那蟒蛇通体金黄,在漆黑的夜色中自带三分光芒似的,说不出的醒目。季窈立刻松开杜仲,一边往上跳,一边高兴道,“这不是之前枝下山上那条缠着我的蟒蛇吗?怎么在这?”

    她跳起来跟它打招呼,蟒蛇缓缓抬头,眼珠子扫过少女兴奋面庞,嘴里丝丝吐信。它嘴边还叼着一根灰色的鸟羽,一看就是刚饱餐一顿结束,蜷在树上休息。

    树下,游灵伸手放入怀中,手掌弯成半圆形状朝树上递过去,可他手里明明空无一物。杜仲马上明白过来,掏出怀中琉璃小瓶,伸长手递到蟒蛇面前。

    要说一点也不怕,那是假的。可这远远比不上他迫切想要找到那个东西来得重要。

    黄金蟒吐着信子,将注意力转移到杜仲身上,晃着脑袋在郎君手边轻嗅。也不知道它到底闻到什么,就在两人都满怀期待的看着它时,它突然长大嘴巴朝杜仲的手咬过来,郎君下意识缩手未果,被它死死咬住大拇指及手背虎口处,惊慌失措之中琉璃小瓶从手中飞出去。

    季窈见状赶紧纵身去接,在瓶子落地之前稳稳将它接住。见瓶子安然无事,杜仲松一口气,另一只手伸上来就准备教训那条蟒蛇,季窈赶紧又扑过来把蟒蛇拽走。

    “做什么?你还想杀它不成?”

    “分明是它要杀我。”

    少女伸手轻轻掰开蟒蛇小嘴,血红色的口腔内不见牙齿,“它的牙早就被金十三娘拔了,你又没事,不准伤它。”

    低头看来,杜仲手背上确实只有半圈红印子,并无毒牙印记,遂放下心来,整理衣冠道,“我的小瓶子呢?还给我。”

    “谁稀罕似的。”少女眼里现在只剩下那条黄金蟒,也不抬头,只将手掌摊开道,“这呢。”

    整理完衣服,杜仲总觉得前方似有红光闪烁,抬头一瞧,呼吸一滞。

    季窈低头还在逗弄黄金蟒,手摊开一阵有点酸,催促道,“哎呀你怎么还不拿走……”

    “别动!”

    听他声音有异,少女终于抬头,看清面前红光的瞬间,也和杜仲露出同一个表情。

    “怎么会……”

    少女掌心,琉璃小瓶正微微发光,因为里面盛有红色血液一类液体,光芒正随着季窈一呼一吸之间轻轻晃动,里面红色的液体也好似活过来一般,在里面轻摇慢卷,漾起水纹。

    几乎是再一次确定,面前这个看上去时而机警,时而鲁莽,更绝大多数时候带着比小孩子还天真散漫、自由随意的少女与他正苦苦找寻之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杜仲双眼凌厉,看向季窈的时候宛若万千银针扎在她脸上。

    “嫂嫂……”

    季窈也被他这个眼神吓到,缩着脖子连连后退,“别、别这样看我。”

    一伸手,杜仲再次抓住季窈胳膊,瓶子回到他手上的瞬间,光芒也随之消失。两人呆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身旁一阵硬物擦挂过泥地的声音响起,两人才瞧见黄金蟒正盘曲着朝树林另一边走去。

    “跟上去!”

    森冷的树林深处,不知从哪一段路开始变得潮湿,原本干燥的泥地逐渐变得泥泞,季窈每走一步都感觉地上有一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脚踝,叫自己这腿是抬也抬不起来,站也站不稳。

    终于来到一视野开阔处,杜仲仰面看向头顶圆形的天空,再瞧四周不是泥潭,就是沼泽,神情严肃道,“这里应该有很多蛇。”

    这里阴暗潮湿、雨水储存丰沛,加上头顶视野开阔,若是晴天,也有充足阳光,应该会成为蛇的栖居地。

    黑暗之中,季窈视线未受半点影响。她看见黄金蟒朝一大树下爬去,立刻拉着杜仲跟上。

    “你看那是什么?”

    地上白花花的,看上去像是什么半透明干壳残片,散落在草丛隐蔽处。少女捡起来,放在面前给杜仲看。

    “这是枯树皮吗?好大啊,比我的脸还大。”

    “不对,”杜仲一把抢过白色残片,与地上其他碎片拼起来,逐渐出现一个卷曲的圆筒形状。只是这圆筒的弧形过于巨大,全部围在一起竟比南风馆中最大号的水缸还粗,杜仲脸上止不住兴奋,呼吸也急促起来。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季窈看着地上一圈白花花的残片,不少还皱巴巴的,“你费尽心思就是要找这些枯树皮?”

    郎君灿然,眼中流光四溢,不知道在高兴什么,“这不是枯树皮,是蛇皮。”

    “蛇、蛇皮?!”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蛇皮?那条蜕皮的蛇岂不是比她面前的山还大?

    “不可能吧,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她蹲下身,任由黄金蟒乖巧的盘山她胳膊,把头靠在她怀里,“就连怀里这么大一只,我都还是第一次见。”

    后知后觉,杜仲自知多言,转过头来瞧她逗弄蟒蛇,不甚在意的模样,正好转移话题。

    “是了,我也从未见过,也许只是我的臆想。”在心里默默将这个地方记住,杜仲起身离开,“不早了,他们应该都在找我们,走罢。”

    **

    南风馆重整旗鼓,准备重新开业的几天里,杜仲一边养伤,一边将外头所有能找来,关于记载戏兽班营地外那片树林信息的书册卷宗都找来,想要从字面记录上找到他想要的信息。众人体恤他身受重伤,即使靠着年纪轻恢复快,身子早在放生动物那日看上去就已经好了一半,也任由着他猫在屋子里足不出户,袖手旁观。

    这日,商陆正招呼外头伙计把新定的几十张桌椅板凳搬进大堂,一身水青色绣杜鹃花长裙,头簪金镶玉并蒂海棠步摇的少女兴冲冲从门外冲进来,绕过商陆和伙计等人,招呼也没顾不上打一声,直奔杜仲房中而去。

    房内温暖,正烧着无烟炭,杜仲只穿了里衣,披上被褥坐在床上看书。季窈“砰”的一声把门踢开,跑进房间一屁股坐到床边不住地喘气。

    “我……我……”

    杜仲见怪不怪,看她一眼后仍继续阅读手上卷宗,“一点也不像个女娘。”

    谁知她喜笑颜开,根部不在意他出言讽刺,略平复呼吸后从怀里掏出一封夹杂着霜雪的书信,眉眼止不住上扬道,“你看,是苗疆那边的回信!”

    之前杜仲离开苗疆时,曾花钱拜托当地人大厅,部族中是否有人认识季窈。寒冬大雪,这回信虽迟,至少安全到达少女手中。郎君轻抬眼皮,看了眼她手里牛皮色信封。

    “你看了吗?”

    信封尚完好,不像是撕开过。季窈表情迟疑,一伸手把信塞到杜仲怀里,“你帮我看吧,我……我不敢看。”

    对于亲人,她一直是渴望的。知道自己不是孤苦一人,知道自己还有个家。就算相隔千万里,她都会觉得幸福。

    少女娇憨怯懦模样引杜仲侧目,他低头将信封拿起来,一边撕开一边开口道,“先去给炉子里添些碳。”

    这么冷的天,她还把门踹坏了,是想冻死他这个病人吗?

    刚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季窈起身将坏掉的房门虚掩,看炭炉里火不够旺了,又拿铁钩钳添了些新碳进去。手里没闲着,这眼睛也一直往床上瞟。

    “如、如何?信上怎么说?”

    若换做往日,杜仲直接照着书信一字不落地念完就是,哪里还管信上内容是不是面前人想听的。可他看着季窈小心翼翼又故作不在意的模样,知道她心里对这封信有多期待,手里一页薄纸便瞬间重如千斤。

    见他不说话,季窈心里起了异样,扔下铁钩钳缓缓站直,竟有些手足无措。

    “你怎么不念?”

    “咳,”杜仲轻咳一声,一边说信上内容,一边疯狂找补道,“这……这信里说,大雪封山,不少、不少人家都住在山的另外一头,他怕我们等回信太久,就赶着先告诉我们,说是……暂时还没有找到认识嫂嫂的人……不过我当初也是看那人贪图钱财,算是苗族部落里比较好相于的,才会找他帮忙打听,兴许那人拿钱根本没有做事,随便问了两家就写信来打发你我也未可知……嫂嫂你别……”

    话没说完,他抬头已经瞧见季窈眼中泪水。腊月将近,接着就是过年。她虽对神域文化不甚了解,可住在龙都快一年,城中百姓每逢过节都会选择和家人团聚,她说不羡慕是假的。

    听杜仲没了声音,她赶紧抬手擦掉眼泪,五官舒展开来,笑道,“就是,你这人不靠谱,你找人也靠谱不到哪儿去。他说没有,我才不信呢……信给我,我拿去扔了。”

    真要毁信,烧了便是,何须带走?她走到床边坐下,将杜仲手里书信夺过来藏进衣袖里。至于她是扔了还是打算再看一遍,杜仲没说话。再待在房里,两人之间的静默变得尴尬。季窈擦去两颊眼泪,努力平复心情后,准备起身离开。

    “你休息罢,我先走了。”

    她今日穿的明明很好看,宛若寒天白雪里悄然独立的一抹春色。脸此可泛红,双眼水汪汪的,又像是碧绿翠枝上开的一朵桃花。

    杜仲自觉心里最深处好似被什么东西揉了一下,莫名生出一丝怜惜,看她泪痕未干,下意识就想伸手抚摸上她的脸。

    只微微动念,瞬间牵起他体内蛊毒。

    季窈刚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郎君闷哼一声,径直从床上滚落。

    第84章 落水 “她是我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好好躺在床上给她念信的人,下一瞬就一副疼痛难忍模样滚落到床底下。季窈赶紧蹲下身来瞧看他,柳眉蹙起,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杜仲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体内蛊毒发作的瞬间,他知道是自己妄动心念,面对少女心里万般思绪说不出口,只捂住脑袋,极力忍住不叫出声的同时,疼得他青筋暴起。

    脑袋和脖子上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透过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季窈又看见无数条游丝线虫般长条的凸起在他手臂两侧不断浮现又消失。极度疼痛与煎熬之下,杜仲发狠一把扯下少女头上步摇,狠狠扎进自己臂膀。

    “不要!”季窈看得心惊,连忙扑在他身上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可就算身受重伤,杜仲在气力上也胜过季窈。他一个反扑将季窈压在身下,抓起步摇又准备刺向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季窈抓住钗子,死死用力让他无法扎下去,趁他又一次被蛊毒侵蚀、痛苦焚身的瞬间,夺回步摇远远扔出去。

    “杜仲你清醒一点!”

    他何尝不想清醒一点?可脑子里已经如同浆糊一般,痛苦剥夺掉他撕开的能力,只留下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有一阵钻心的痛感袭来,杜仲忍无可忍,低头伏在季窈肩头,照着她光洁白皙的后颈窝一口咬下去,用力之深,少女肩头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血腥气飘进季窈鼻腔的同时,钻进杜仲口齿。

    香甜的、浓郁的,不带一丝杂陈,好似一道暖流涌入胸腔。他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将这抹血腥气送进体内,身体里撕裂抓扯般的感觉随即缓解。趴在季窈身上,杜仲气息紊乱,眼神一点点清亮起来。

    屋内恢复安静。

    季窈被他压得久了,有些难受,侧过脸来看他。

    “你好些了?”

    知道自己方才这番模样是为何,此刻他狼狈之余,更多的是羞赧。欲从她身上坐起来,四肢无力尝试再三没能成功,只好作罢。

    季窈也不恼,看他像个残疾人一样手脚不便,硬撑失败的模样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目光变得深邃。

    “你身体里是不是有虫子?”

    她都看见了。那些异样的凸起和肌肤下活生生的游动,分明就不是一般的什么伤病。他不愿多说,略侧过一点点身子,把头歪到一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哼,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到时候别人问我从哪儿看到的,你就别怪我……”

    威胁这招很管用,杜仲横一眼面前坏笑的少女,气若游丝道,“是蛊毒。”

    “什么蛊?”

    情丝蛊。种入体内之后,必须忘情断念。中蛊者但凡动心动情,必引蛊毒发作。根据动心动情程度不同,蛊虫在体内发作程度也不同。轻者浑身如万虫爬过,会不自觉伤害自己,重者蛊虫入脑,一命呜呼。

    上一次他因为季窈莫名从七夕灯会上消失,一夜搜寻未果,牵动惦念引发蛊毒发作,而这一次……

    杜仲收回目光,眼神闪躲。

    “说了你也不知道。总之以后再看见我这个样子,不要怜惜我,直接去找绳子把我捆起来就行。”

    “不会疼死吗?”

    他没疼过几次,想来以后也不会再疼,“不会。”

    清醒过来,他余光撇见季窈脖颈处肌肤上鲜明的牙印,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嘴里还残留着她的血。说起来,他今日到比上次清醒得更快。口中染上血腥味的瞬间,疼痛几乎就消退下去。

    ……也对,他怎么可能对面前这个张牙舞爪像小老虎一般的女人动情呢,真是荒唐。

    正当他准备将最后一只脚从季窈身上收回时,被门口正四处寻找季窈的南星瞧见,登时蹲等双眼也像季窈那样一脚把门踹开,扑上来就把杜仲抓起来。

    “做什么你?你这个混账!她是我的女人!”

    “哎呀南星你误会了,他不过是……”

    杜仲气若游丝,但心气还足。听他一口一个“他的女人”,心里没来由火冒三丈,淡然开口道,“是吗?谁说的?她自己说的?”

    “你……”

    南星一向最讨厌杜仲这副高高在上的死人脸,此刻遭他言语挑衅,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来捉奸的委屈丈夫一样,不知道多惹人笑话。少年怒火中烧,双眼猩红看季窈一眼,拉着杜仲的衣襟就往外走。

    “你给我出来!”

    “南星!”季窈追出门外,南星已经拉着杜仲到回廊上,一个用力将他推在地上。原本杜仲的武功远高过南星,奈何他此时伤重未愈,加上刚才蛊毒发作,四肢无力,刚要站起来又被南星踢中后背,险些撞上廊柱。南星骂骂咧咧,拳脚相加,杜仲也干脆甩开膀子跟他打起来。

    两人从回廊一直打到池塘边,季窈好几次伸手去拉都被推开,只能趴在一边干着急。

    “你们别打了!他身上还没好,南星你别再伤着他!”

    都这个时候,她还在替这个人求情,那他算什么?南星怒气冲冲,对上杜仲的拳头又硬上几分。抓扯之间杜仲后背伤口撕裂,隐隐渗出血渍,染红衣衫,季窈见状赶紧冲上去护住他,正巧南星一掌劈来,眼看掌风就要落在季窈后背,他收回不及,只能尽力控制自己减小力道,不带内功的一掌仍将季窈往前方一推,少女便顺势往前扑倒,“噗通”一声掉进池塘。

    “窈儿!”

    “嫂嫂!”

    再顾不上教训面前人,南星脱下长靴,紧随其后跳进水里,将季窈捞起来。不会水性的少女已经在池塘里喝了好几口脏水,此刻喉头又腥又涩,慌乱之中还呛到几口,靠在南星肩上又咳又吐,发丝贴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咳咳……我怎么忘了……七夕之后要先学会划水的……咳咳……”上次七夕被尤猛追杀坠河,她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游泳的,如今又落一次水,实在难受。

    被抱回房间,南星一声不吭地给她脱衣服擦身,又让人搬来木桶,烧热水给她沐浴。

    这间木屋原本建造在水上,因怕地板承重能力太差,季窈一直不敢在房中泡澡,如今看来倒也还算结实。

    自己泡得暖和,一旁少年身上却还在滴水。

    “你先去换衣服吧,我自己泡好会起来。”

    他不说话,她来懒得开口,只偶尔看一眼他阴沉脸色。季窈泡澡的功夫,他就坐在屏风外炭炉边烤火,眼神不时瞟向房内水汽蒸腾中的背影,神色幽暗。

    水温渐凉,她起身擦净身体,脚还没落地又被他抱上床,待少女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南星才端着木盆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被她出声叫住,南星顿在当场,也不回头,僵直背影看上去傲慢又孤独。一张绒毯披上他肩膀,季窈在身后小声道,“杜仲方才是旧疾复发,我不过刚好给他送饭,正好碰上就被他撞倒在地,非是你想的那样。”

    一时激起千层浪,南星憋了好久终于爆发,他转过身一手撕开季窈左肩衣服,大掌用力捏住少女肩头。透过铜镜,季窈瞧见自己左肩一排鲜红牙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撞你一下会在你身上留下此种印记?窈儿还当我是三岁孩童,随便一句不过脑子的谎话就可以将我敷衍过去是不是?”

    “哎呀他那时候身上疼……”

    “他疼你端药给他喝啊,帮他伤口换药敷止痛的药粉啊,再不济给他块手绢让他咬着别松口啊,哪怕咬断自己的舌头也没有趴在你身上,照着你的脖子咬一口这样的道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季窈伸手捂住肩头,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上来。

    “你好好问我就好好说,撕我衣服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杜仲伤这么严重都是因为你,你还那样打他,方才我瞧见他肩头又渗血,指不定身上哪条口子又裂开,这时候如果没人管他,连大夫也没人去请,你还在这里发疯说胡话。”

    哪壶不开提哪壶,南星这下彻底被气笑,一甩衣袖黑了脸。

    “是,他受伤是我的错,你落水也是我的错,我这辈子就没做过一件对的事,到头来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所以你就给我戴绿帽子,任由他晚上自由出入你的房间不说,如今趴在你身上咬你你也不反抗,那以后他要是再亲你、碰你,最后要了你,你是不是也把这一切都归结于都是我的错啊?”

    “啪”的一声,季窈给了面前人重重的一巴掌,少年右脸登时红肿起来,颊上四根手指印渐渐浮现。

    季窈没想到他如此不知悔改,分明因为自己一念之私,险些害得杜仲命丧虎口不说,事后这么久了一点想要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如今还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话。

    “你若打心眼里这么想我,那我无话可说。要不要和我继续好好在一起,你也好好想想吧。”

    这话就严重了,南星闻言立刻红了眼,捂着小脸走近,低头瞧她一脸怒容。

    “我不用想,我要和你好好在一起。”

    “那你还这么说我!”

    “谁叫你老是和杜仲走在一起,为他你不知道打了我多少回。别的不说,就说刚才,要是换做平常,你早就拉我进浴桶一起洗了,哪里会留我守在一边,差点感冒……”他越说越委屈,浓后鼻音带上哭腔,像个受气包一样贴在季窈脸上,抱紧她不撒手。

    “……你就是不心疼我了。”

    美人在怀,季窈偶尔也能理解那些暴君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举动。心一下子软了半截,少女长叹一口气,正打算和他好好讲道理,门口传来脚步匆匆跑过木桥的声音。

    接着三七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掌柜!掌柜不好了,衙门来人了!”

    第85章 苦主 “划船也要收过路费。”……

    从季窈扇江知府娘亲耳光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穿好衣服从后舍赶到前馆大堂,江知府已经在门口新置办的那张黄花梨木方桌边坐定,正喝着京墨新买回来的乌龙茶。他身后两排官差将大堂围了个水泄不通,京墨等人正带着伙计布置大堂,此刻皆敛声屏气站在一边。

    余光扫到面前粉色衣衫一角,江知府从茶杯的雾气中抬头。虽然很想无视他,但季窈被身后商陆戳着腰身上前,垮着一张脸行礼道,“让知府大人久等。不知知府贵临,有何要事吩咐?”

    江知府往后看一眼,官差即刻会意,将门外站着的人唤进来,众人细看,眼中疑惑更深。

    “杜大哥?”

    知府带来的人正是南风馆后舍那块地皮的主人——杜均。

    季窈曾听京墨提起,她那亡夫赫连尘曾因身上钱银不够,只买下了这座南风馆的地皮和地皮上这栋楼,没钱再买下后舍那块馆内人用以居住的地。所以后舍四位郎君以及季窈自己所居住的房间其实也只能算是租来的地皮上建造,算不得赫连尘所有。

    而这两块地皮的主人,正是面前杜均杜大哥,她曾经在京墨和杜仲的引荐下见过他,确认赫连尘与他签有后舍地皮五年契约后,她这才放心地接下南风馆来经营。

    此刻少女脱口而出来人的名字,江知府勾唇一笑,目光里带着狡诈,“季掌柜既然见过苦主,那就让他自己说罢。”

    “苦主?”

    杜大哥何曾成了苦主?

    所有人目光落到面前身型略微发胖的中年男子身上。他看看一头雾水的季窈,又侧目看看坐在一边的江知府,脸上说不出的为难。

    “这个……这个……”

    江知府横他一眼,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还不快说。”

    “是、是、是,”他抬手擦汗,口干舌燥,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狠下心来说道,“是我向知府大人告状,说……说你们后舍租期五年的那块地皮并没有包括池塘,你们不但修了长廊,还擅自在池塘上建造了一栋宅子供自己居住,就是非法侵占他人田地亩产,按神域律法,要……要把该补的钱补给我。”

    这是什么稀奇说法?

    季窈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开口反问道,“这是什么说法?这前馆与后舍中间就刚好隔着池塘,我们从前馆回后舍必须要经过池塘,否则就没办法回去。你我租借的字据里怎会没有包含在内?难道我亡夫是个傻子不成?”

    杜均又看一眼,江知府,佝偻着腰,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字据展开,“确……确实没有。”

    摊开租借凭据逐字看来,确实没有单独强调池塘的使用。京墨和南星凑过来,与季窈站在一起,交换眼神,悄声道,“恐怕是江知府让杜大哥来的。”

    这个酸知府,看来今日是来挑事的。

    少女站直腰身,目不斜视,“无妨,要不多少钱银,杜大哥你说个数。”

    江知府就等着她说这句话,满意笑笑,只低头饮茶。杜均站一边手足无措,犹豫半天开始闭着眼睛伸出手来,比了个“五”。

    “五十两?”

    五年五十两银子,就龙都这样繁茂的地区而言,不算太贵。

    杜均却仍一脸苦恼,比着数又晃了晃手掌。

    难道不是?“那是一年五十两?”未免有些贵了。

    江知府搁下茶杯,一脸坏笑,“他说的是五百两。”

    “五百两!?”商陆和三七忍不住惊叫出声,除京墨以外,其他人都吓得嘴都忘了合上。季窈刚和南星吵完架,心里那股邪火刚压下去没一会儿,这下“噌”的又窜上来,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茶汤都洒出来。

    “就那个破池塘子你要收我五百两?那池子里是有黄金还是有鲛人啊?摆明了讹人,坐地起价,厚颜无耻!”

    量她会是这个反应,杜均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江知府从桌边缓缓起身,目光穿过大堂窗户,落在后舍池塘上。

    “苦主的诉求已经很清楚。你们非凡侵占他人田地亩产在先,要怎么罚,要罚多少,早就该心里有数才对。如果你们不服,那我现在就叫人把回廊和木桥、木屋拆了,也算是给苦主一个交代。不然,老百姓可是要说我这个父母官不为他们伸冤做主的。”

    她季窈什么都吃,就是吃不了一点别人的威胁。少女甩开南星,仰头站到江知府面前,硬气道,“好啊,你拆就拆,破池子到了冬天就臭烘烘的谁稀罕?我这就回屋收拾东西,把地方腾出来给你们,以后我们每天回去,划船就行。”

    “划船也要收你们过路费。”

    简直荒唐!

    商陆忍不住凑上去,看江知府跟看低能智障儿一样,“神域律例里并无此条,敢问知府大人,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江知府一甩衣袖,转过身去道,“神域律法规定,个人田产地皮归个人管理,官府不与干涉,若苦主真照本大人所说,收取你们划船路过的费用,抑或是根本不云熙你们的船只经过,官府也会支持他,本大人说的对吗,苦主?”

    杜均今天本就是被硬架着来找茬的,听见这话哪里敢不点头。

    “不划就不划,老子还不稀得从那上面过呢!以后就绕远路回去。走,收拾东西去。”

    “等等,”江知府又坐下,面色冷峻道,“要拆现在就拆,哪里还等你慢慢收拾。”说罢他伸手向后勾,示意官差上前,“来人呐,现在就去把池塘上木桥和木屋都拆了,里面的东西悉数变卖,赔给苦主作为补偿,不值钱的就地销毁,一样都不准留下。”

    “是!”十余名官兵领命,浩浩荡荡往后舍走去。季窈赶紧上前,伸长双臂将之拦住,面露急色,“不行、不准去!你们分明就是欺人太甚!”

    连她自己的东西都不准拿,这不是摆明了就要欺负她吗?

    官兵们眼神狠戾,身后推开季窈,“滚开!”

    “住手。”南星从身后接住季窈,京墨也站出来,冷脸道,“知府大人,我们付钱。”

    “京墨!”季窈一肚子火,凑到京墨身边满是不甘,“不能给钱!他们明摆着做局欺负我们!”

    拍拍少女手背,面前高大郎君面容儒雅,柔声宽慰她,“杜仲和蝉衣尚在养病,掌柜房中之物又都是从前赫连兄留下的遗物,对你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五百两虽有些不合常理,此刻也只能息事宁人。”

    赫连尘那些个家当可有可无,可他说得也对,杜仲和蝉衣需要静养,万不能因为这点子小事就闹得他们不可安宁。

    见季窈沉默,京墨温润一笑,抬头的瞬间脸色骤变,眼中浸满寒霜,略拱手道,“知府大人,杜大哥,我这就去取五百两银票来予,请稍等。”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五百两最后会进谁的荷包。等送走这群人,季窈坐在大堂唉声叹气。余光扫到京墨还带着伙计们忙忙碌碌,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京墨,我记得你不是在衙门里有‘关系’的吗?难道只笼络得了李捕头,够不到江知府那里去吗?”

    郎君莞尔,眼里微光闪动,“关系不是在这种时候用的。”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少女瘪嘴,想了想觉得无趣,起身往后舍走,边走还边念叨“一百两一年的小房子,我可得多待一会儿,省得白白浪费银两”。

    却不想刚走出去两步,瞧见楚绪在柜台看着账本愁眉苦脸,想开口唤她又闭上嘴,如此再三,说不出的犹豫。她脑子里闪过不好的念头,主动上前问道,“怎么了?有话直说,别在那憋得脸通红。”

    她颤颤悠悠把账本递到季窈面前,指着某一行怯懦道,“今日付完新置办的这些桌椅条凳钱,账上可挪用的银两就……就只有这么点了。”

    看账目末端寥寥无几的数目,季窈也慌了,一边翻看账本一边自我安慰道,“重新装潢一类的大头已经花出去,剩下应该没什么了吧?距离咱们重新开张也就还有三天,这两日左不过就只在采买食材、零嘴和茶点上再花些钱就是了,拢共算下来也没多少。”

    “那可不止,”楚绪接过账本,又翻了好几页给她看,“之前关店这些时日,好几个长期合作的唱戏班子和说书先生没了生存的活计,这段时日都另寻东家,上别家表演去了。这寒冬腊月,加上年关将近,新找着的曲艺人开价儿都不低,还问咱们过年给多少赏钱呢。再加上馆里男倌也辞了好几个,新来的要置办行头、学习茶艺,又是一笔开销,拢共算起来,这差的就多了。”

    一长串这这那那的花销,听得季窈头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没有曲艺人也没有足够的男倌,即便南风馆重新开张,这生意也不会好。

    她原本还想让大家结结实实赚上一笔,即便自己白干这一个月,至少让其他伙计都能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反正她没有亲人,这年过与不过,意义不大,顶天就是每个炮仗放一放,也就罢了。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又让她拿赫连尘留给她的遗产出来,填南风馆的洞吧?

    这生意真是越做越穷了。

    “哎,还是贪官好啊,随便带个人出来走一圈,就赚五百两雪花纹银。”

    等等,季窈脑中灵光一闪,一拍桌子从柜台边站直。

    “我想到了!”说罢她转身拉住京墨,满脸堆笑道,“京墨,借你的小‘关系’一用。”

    第86章 金扣玛瑙碗 这里怎会出现封家的东西?……

    腊月,龙都城开始陷入漫长的雪季。

    大范围降雪时有发生,主要以清晨和傍晚为主。

    位于龙都西城边上,知府江宅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里,知府江威正带着妻女在院子里烤火,火堆下整齐摆放一排地瓜,皮上焦黄,滋滋冒着香气。

    落满白雪的屋顶上,两个蒙面黑衣人一跃而上,下落时悄然无声,俨然两个轻功了得的高手。他俩上来以后即刻将院中一家人温馨的场面收入眼帘,然后回身看去,略低下头看着第三个黑衣人搭梯子一点点爬上来。

    少女吭哧吭哧爬上墙头,被京墨一拉站上屋顶,差点踩着瓦片发出声响,蹲下身抱怨道,“要不说贪官对自己家就是舍得,墙修如此高,我爬上来往下看的时候腿肚子都发软。”

    手指放在唇边,京墨示意她小声,“离内院尚有些距离,你切记脚尖发力,不要踩着瓦片发出声响,南星垫后。”

    三人点头,转身弯腰,尽量放低身段朝内院屋顶爬去。

    季窈一边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一边开口道,“李捕头的话靠谱吗?他来过这个狗官家里?”

    “嗯,”京墨一边看底下人反应,一边在前头将落雪尽量都扫开,以免她和南星踩滑。

    “李捕头与江威关系还算好,过年过节也提着不少古玩字画、鲍参翅肚来看他。据他说,有一两次看见江威收下他那些名贵古玩后就进了内院最左边那扇门,再出来已是两手空空。”

    十日前,狗官江威带着杜均到南风馆讹了季窈五百两,她便想到来狗官这里偷点贪污受贿回来的钱银拿回去填补她重新开业的缺口。既然都是来路不明的钱,就算丢了,量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将此事宣之于口。

    于是她让京墨把李捕头找来,询问是否知晓江知府暗藏赃款的地方。相比江知府,或许他更看重京墨背后的“关系”,将自己所知全部告知两人,还随手沾上茶水,用手指头在桌子上画起了地形图。

    从房顶行至内院,三人瞅准时机落到院中,贴在墙壁阴影处走过穿堂,推开花楹小门进到里面。

    擦燃手中火折子,季窈看出这是一间杂物房。

    “万一待会儿找着箱子、暗门一类,上头有锁可怎么办?”

    南星看一眼季窈,忍耐半晌还是开口,“我带了绿矾油。”

    两人自从那日大吵一架,加上狗官找茬、馆内钱银短缺,季窈根本没空同南星闹别扭,只一门心思扑在如何到江威府上偷赃款一事。见他主动搭话,季窈内心动摇,结结巴巴接过话头。

    “那、那是什么东西?”

    三人一边在房中四下摸索,南星一边小声道,“上次在迷望山庄,从仆人阿豹口中得知这种绿矾油具有强烈的腐蚀性,能在短时间内将铜锁一类的硬物溶化销毁。这次行动,我便提前两日到黑市找人买了一些。”

    说完,他掀开腰间衣服,露出腰带上挂着的玻璃小瓶,里面暗绿色半透明液体正随少年身型轻轻晃动。

    他还真聪明。这话季窈忍着没说出口。

    走神的功夫,京墨在墙上摸索到一条缝隙,像是石门一样的被杂物柜挡住,连忙招呼另外两人上手一起将柜子略搬出来一些,接着抠住缝隙向两边用力,一阵沉闷的机关声响起,两道石门从中间稀开一缝。

    三人侧身钻进去,为防止石门合拢被关在里面,南星又搬过一张条凳放在中间,凳子腿系上一条绳子,另一头被他拴在手上,只要有人搬动凳子,他就能立刻知道。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京墨手持火折先走进去,终于在下到第八个台阶的时候,看到面前三五个紫檀木架子上,各色珍奇古玩、金银财宝。

    “哇!”看见面前琳琅满目的珠宝,少女眼神发光,越过京墨跑在最前头,将巴掌大的金块放在手中端详一阵,开始往备好的布袋子里装。

    乖乖,这里的东西兑换成银钱,可远比她那亡夫留下的财富多多了。季窈一边感叹,一边不住地往包袱里塞,金子塞外了就塞银票,银票装完了就装珠宝首饰,没一会儿包袱就鼓起来,背在身上,走一步都嫌重。

    京墨接过包袱,与自己只装得半满的布包背在一起,伸手示意季窈不要再拿。

    “差不多了,再多些怕出去的时候发出声音,打草惊蛇。”

    “那我去拿那些没响儿的带走。”其实小小暗室拢共没多少金银,基本都在包袱里了。季窈还想去拿那些字画,“这些字画我瞧着比赫连尘留给我的那些之前多了。”

    可惜画轴硬实,三卷捆做一团背在身上已是极限,这时候门外传来响动,许是有仆人经过附近,南星赶紧抓住两人蹲下,等外头声响消失之前,大气都不敢出。

    不料恰好是这一蹲,季窈瞧见正对面两排架子的夹缝里好像放置沉香木雕花小盒,匍匐着上前拿下来,发现盒子上了锁。

    “诶。”带几分不情愿,季窈随意吆喝一声,看南星故意不理睬,手持木盒晃动两下,吓得对面两人赶紧猫腰走过来将木盒抢下。

    “小祖宗,不是闹着玩的。”南星只恨自己不争气,叹口气取下腰间玻璃瓶,将绿矾油倒在锁眼。伴随一阵吱吱声,接着铜铁被腐蚀的臭气也从锁芯溢出,少年只轻轻用力,锁扣便从滴油处断开,落在地上。

    掀开盖子,三人目光往盒子里探去。只见厚厚的红色金丝绒布上,躺着一只通体玉白的半透明小碗,个头只有季窈半张脸大小,碗口镶嵌一圈金边,整体做工堪称一绝,映照在京墨手中火折子的微光下流光四溢,说不出的华美。

    “好生漂亮的碗。”她要是天天用这碗吃饭,指不定能多活几载。

    京墨眸色沉沉,把碗从丝绒布上拿起来仔细端详,冷声道,“是金扣玛瑙碗。”

    “玛瑙?”且不说能做出这么大一只碗的玛瑙得有多大,还能将它打磨得薄如蝉翼,通体无暇,简直就是巧夺天工啊!

    “嗯,”他将碗放回盒子,盖好后小心抱在怀里站起来,“如果我没记错,这金扣玛瑙碗是两年前,由京城首富封向安从安西一珠宝商人处以天价购得,当时作为他四十大寿上向众人展示,从此出名。在龙都……不对,整个神域都找不出第二只,这时候怎么会在江知府手里?”

    京城首富封向安,岂不是南星的爹?

    接过季窈投来的眼神,南星轻咳一声,一副满不在乎模样。

    三人搜得盆满钵满,心满意足钻出暗室。

    为让整个知府上下尽量晚点发现,他们依靠模糊记忆尽量还原杂物房原来的陈设,一切摆放妥帖后,原本半黑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去。

    安全从知府出来,季窈一把抢过京墨怀里木盒,带开之后见玛瑙碗仍完好无损才松一口气。

    “吹得如此邪乎,这个到底值多少银子?”

    京墨一边带头走在前面,一边左右瞧着有无官兵经过,“有市无价,万金难得。”

    万金!?那她再开五间南风馆都没问题了!

    赶紧把盒子抱在怀中,少女心里正美,京墨见她财迷模样丝毫不加遮掩,莞尔勾唇,“可惜这东西识别度太高,一旦流入民间或者黑市,不久就会招来一波又一波麻烦,所以那个姓江的狗官虽然喜爱此物,却也只敢深锁暗室,不敢拿出来使用,更惶谈在亲朋好友前面炫耀。”

    到手的宝贝瞬间成了烫手山芋,她有些泄气,将盒子又还给京墨,“那你还带出来做甚?砸了算了,别便宜那个狗官。”

    高大郎君低头看怀中木盒子一眼,眼中寒意乍现,“自是有其他用处。”

    回馆之后,京墨看出季窈和南星在冷战,早早告辞回房,留两人在大堂清点偷来的金银。季窈看他半天还不说话,心里实在忍不住好奇先开了口。

    “诶,那个什么玛瑙碗,你不认识?”

    南星低头包袱里金银按种类一一分堆,低头不看她,“爹那些古董字画枚不胜数,堆在他那几件大屋子里一走进去晃得眼睛生疼,我哪有功夫一一记下?”

    “可那是全神域独一只的宝贝。”

    自吵架以来,她都不正经叫他,嘴里一口一个“诶”,听得他皱眉。少年瞟她一眼,眼神里意向未明。

    “我爹他只收藏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

    行行行,算她目光短浅,对京城富商的财力一无所知。季窈翻一个白眼,随口让他先把东西收好,第二日再做打算后,自己先一步开溜回了房间。

    第二日,京墨将偷来的金银一一部署,“银票绝不可以直接去取,找时间到黑市以合适的价格倒卖成白银即可。那些印有省印、银局名和重量规格的的是官银,应该是狗官贪来的赋税和以往得到的赏赐,容易被认出来,所以也需要找人重铸之后才可以拿出去使用。金子同理。珠宝字画则等以后有空,带出龙都再行出手。现在这些金银置换下来已经足够解南风馆目前燃眉之急,切不可露财也不可贪多。等狗官发现财物被盗,迟早会怀疑到我们头上,一定要谨慎,多的先捂住不要花。”

    商陆、三七应声,抱着金银各自散去,季窈则是打趣地看着他,脸上坏笑,“你怎么会如此熟练?难不成以前就是个梁上君子?老实招来。”

    他笑而不语,低头收拾拿起自己的包袱和佩剑。季窈这才瞧见他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即刻慌了,又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要出去?”

    “嗯,”整理妥帖,他朝众人告辞,“有些小事搁置在心,打算家去几日。”

    一说到家,季窈心里空唠唠的,没来由生出一丝恐慌。

    大家都有家,独她没有。会不会有一日,大家各自家去,这南风馆会只剩她一人。

    她伸手抓住京墨衣袍,声音低下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的话十天半月,慢……争取回来和掌柜一起过年。总之这几日就辛苦掌柜和大家多盯着点,我去去就回。”

    可她却瞧见,京墨的包袱里露出那个装有金扣玛瑙碗木盒的一角。

    难道此行和封家有关?

    第87章 落马 “方言鹤。”

    京墨不在,季窈带着南风馆诸人全力重整旗鼓之余,每天还要担忧江知府那边随时会找上门来。为此她每日抽空练习剑术,至少保证自己能在危急关头保住南风馆她视为家人的这些人。

    临至年关,商陆一身丁香色长绒直裰,从门外雪地走来宛若盛开的紫荆花。他将一副对联搁置桌上,唤季窈上前。

    “掌柜,你看这副对联贴门上可应景?”

    少女端着手炉凑近,朱砂烫金的对联纸一双,上联“瑞日芝兰光甲第”,下联“春风棠棣振家声”。

    “嗯……寓意着实不错,只是这‘振家声’三个字嘛……”似乎有些不妥。

    这南风馆是女客们寻欢作乐的茶楼酒肆,用这副对联不太应景。

    两人正苦思冥想有无更好的词句,季窈身后探出一只手,以笔蘸墨将对联纸翻转,写下“喜延明月长登户,自有春风为扫门”。口吻风流不拘,笔力苍劲潇洒,少女拿着对联纸从桌边站起来,眼神放光。

    “这句好!自在逍遥,匠心独运,真是太合我心意了!”

    蝉衣搁笔,平和目光落在季窈身上,平添几分愉悦。他看她高兴,去柜台重新取来红纸重写,糊上浆糊与商陆到门口搭梯子贴好。

    看他身形单薄,但气色尚佳,季窈笑得欣慰,“蝉衣,你能恢复,我很高兴。”

    少年虽不能言,却实实在在听见了。他手上动作略顿住,片刻后从梯子上下来,在柜台执笔道。

    【还没多谢师娘慷慨相救。】

    “无需言谢,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对,”季窈接过纸页,语气诚恳,“是我害你无端下狱,还险些送了性命,如今你肯再唤我一声‘师娘’,我很感激。”

    她说得诚心诚意,却不知这话在蝉衣听来带上几分客套,他眼神微暗,提笔又写道。

    【总会有人被陷害,我倒宁愿是我而非馆内其他人。这不是师娘的错。】

    短短两行字,倒让季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不通透的人。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一句抱怨没有,身体稍有好转就下床帮着一起收拾。从方才写下春联的句子来看,心性也未受影响。只有季窈自己,整日惶恐不安。

    将纸捏成团,她一拍蝉衣肩膀,眉目爽朗,“也对,我们都是一家人,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一起承担最自然不过。我这个家主日后一定谨言慎行,还请多多关照。”

    三七正跟背后检查大堂表演台上道具,准备迎接今晚重新开张第一天的客人,闻言从台上跳下来,凑上前笑道,“关照不关照的且日后再论,这些天带我们大家伙儿多挣些钱过个好年才是要紧。”

    “那是自然。”

    众人正笑谈,门口忽的刮来一阵冷风。七、八个官兵鱼贯而入,分立于大门两边站定。知府江威双手背在身后,一身雪貂裘大氅内穿官服,傲气十足走进来,商陆赶紧上前迎接。

    “不知知府大人远道而来,有何公干?”

    季窈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回想哪些偷来的宝贝都处理好没有。

    眼神在少女神色踟蹰的脸上划过,江威鼻息间发出一声讥讽的哼声,“城中有富商家中遭窃,损失古玩字画和玉石财宝不下万金,本知府听闻你们南风馆最近花费甚多重新开张,所以来看看。”

    这话说得蹊跷,季窈上前一步,毫无惧色,“大人这话,是怀疑我们用来重开酒肆的钱来路不明?”

    他自顾自在一旁坐下,喝一口三七刚泡好的热茶,眼含讥诮,“季掌柜,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停业至少也有二十来日,不说存银日渐消耗,我看着大堂内不少桌椅楼台、古董花瓶一应也都是新置办,绝不会是三五十两银子就能解决,若说你掏空亡夫留下的家底我还可以相信,但就目前看来,着实不像啊。”

    恰巧南星此刻从后舍走出来,听江威对季窈出言不逊,径直推开面前人走到江威跟前,指着他骂道,“这是什么话,师娘丧夫非她所愿,如今到了大人嘴里怎么就成了可以随意取笑的事情?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若非面前狗官提醒,她倒忘了自己还是个寡妇身份,亦坐下轻笑道,“当今太平盛世,我又身在除京城以外,神域百城中最为繁华昌盛之地,没想到父母官也会带头对我寡妇身份加以蔑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两人阴阳怪气,堵得江威说不出话,他脸憋成猪肝色,抬起手指着季窈,颤颤悠悠道,“私入府宅,盗取财物,罪大恶极,随意辱骂朝廷官员,罪加一等!来人呐,给我把南风馆前前后后搜个底朝天,非要把失窃的财物全部找出来不可!”

    “是!”

    “且慢!”季窈一把抓住冲在最前头的官兵,双眸圆睁,“没有任何证据,大人凭什么说搜就搜?”

    “本官查遍全城,属你们嫌疑最大,证据有无,查了便知!”

    “胡说!那到底是城中哪一户哪一家遭窃?丢失金银多少,字画多少,悉数报来与大家知晓才行。全凭大人一张嘴,谁知是真是假?”

    江威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拍桌子站起来,拔出身边官兵腰间佩刀指向季窈,“看季掌柜这个反应,肯定是窃贼之一跑不了了,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本官也要搜!”

    “不行!”

    双方僵持,南星和蝉衣见状也握紧手中佩剑。正剑拔弩张之时,门口“噔噔噔”传来马蹄声,众人瞧见一个衙差骑马到了门口,下马匆匆跑进来,贴在江威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立刻脸色大变,肉眼可见慌张起来,赶紧挥挥手,示意众人撤退。

    “今日本官还有要事,暂且放你们一马,识相的这两日就把偷来的金银悉数放回,否则三日之后,我一样带着人来把你们把南风馆拔地而起!走。”

    谁知到了晚上,季窈这边正在大堂看着满屋子女客,眼冒金星的数着赏钱,挂上厚厚挡风门帘的大门外接连上百官兵匆匆跑过,铠甲发出的声音连带十几个火把在门外好大动静,引得众人凑到窗边向外看。

    “怎么了这是?”

    看方向像是朝官府那边去的。

    火光消失一阵,新进门的女客拍拍身上落雪,开始和自己好姐妹吵嚷起来。

    “不得了、不得了了!咱们这是怕是要出大事。”

    柜台里,季窈和商陆对视一眼,端一杯热茶凑上前去,“客人先喝口热茶驱寒。这门外方才是发生何事了吗?”

    那女客喝一口水,眉飞色舞道,“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是知府!江知府让官兵从衙门里给抓起来了!走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枷锁呢!”

    “什么?!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她看季窈一眼,带着十成的笃定,“江知府城里谁不认识?就他一个人穿那身官袍,平日里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我还能认错?他身后一队官兵里还跟了个穿红色官袍的,估摸是朝廷里来的大官,专门来抓他也未可知。可见是平日里作威作福,嚣张跋扈,今日总算一朝落马,啧啧……可见家里亲眷还怎么过年啊?哦不,若牵连家人,怕是没命留着过年了。”

    经她一言,季窈又沉默下去。那日去狗官府上偷盗,院中江威一家人妻女都在,夫人看上去贤淑得体,小胖丫头也可爱得紧,不知道他们会遭遇什么,季窈心里揪紧。

    第二日,她跟随采买出门早早来到官府门口,不一会儿衙门里一衙差拿着告示走出来贴好,少女挤进人群一看,呆愣当场。

    “贪污受贿、包庇犯人?”

    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知府江威身为朝廷四品官,曾在半年前参与审理京城富商封伯凡强抢民女,伤害他人致死一案中收受贿赂,数额巨大,与当时主审官一起逼迫苦主私下了结,最后以苦主扯案不了了之。其中牵扯受贿官员、衙差及办案人员高达二十人,皆已受到不同程度惩罚,现将江威革去官职,捉拿归案。待日后审理判刑后,再行放榜以告。

    季窈看着告示上京城富商的名字,陷入沉思,“封伯凡?南星的爹不是叫封向安吗?”

    这个封伯凡又是哪门子京城富商?

    三七没听清,在身后嘀咕道,“掌柜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问问他便是。

    **

    京城这边,城内城外一派过年的热闹氛围。

    皇城边一栋古色古香的宅院之中,大理寺卿方仲晏正闲坐书房,随意翻看桌上案卷。锦袍墨发的高瘦郎君推门进来,其眉眼温润似玉,惹房中伺候的侍女不住抬头偷看。

    “爹爹。”

    方仲晏放下卷宗,吩咐侍女出去后,示意眼前郎君坐到他身边。

    “言鹤,封伯凡一案你做得不错,此次一举端掉户部侍郎麾下党羽,大量金银冲入国库,可以暂缓国库空虚,你算是立了大功。”

    郎君略向方仲晏抱拳,语带疏离,全然不似寻常父子一般亲昵。

    “能发现他们私相授受并找到证据,也算是意外之喜,不算儿的本事。儿此去龙都潜伏,真正要做的事,尚无一丝眉目,是以不敢轻易来见爹。”

    他能记住这一点,方仲晏很满意。他以手捻须,满意淡笑道,“你能如此想,爹很高兴。前朝赫连氏孽党一日不除,皇上的江山就一日不稳,派你潜伏龙都接近他们,暗中摸排,也算是对你日后进入大理寺,接爹的班的一种历练,只全力而为,不要辜负我和你娘的信任才好。”

    说到信任,京墨脑海中浮现另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是翰林院岑清来院士,他儿时的老师。如今死去已有两年有余。

    漠然将眼中失落收敛,郎君起身告辞,“是,儿谨遵教诲。”

    第88章 欺骗 “别碰我。”

    临近戌时,龙都城中四舍街巷仍明灯错落,华彩暄照。

    今日除岁,簋街两边商铺早早关了,只有酒楼茶肆和卖烟花炮仗的铺子还开着,其间欢声笑语流溢,迤逦楼台彩纱飘动,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悦的气息。

    杜仲这种万年寡王自不必说,一定是留在南风馆过年的。

    蝉衣无依无靠,南星也没打算回封家。

    楚绪本就是个孤儿,如今早早和季窈说好,今晚守岁结束,两个闺中密友也要一同回她的小院去喝酒夜谈。

    至于商陆,早在五日前就放他探亲假,估计这会已经和家里人喝上热鸡汤。

    南风馆今日不到酉时就早早打烊,季窈带蝉衣收拾好大堂,跟厨子老白说给他们多做几个菜再走。

    “南星只会些简单的面食,我和蝉衣、杜仲也不会做菜,就辛苦老白叔给我们多做几个菜再走,我们也好过个年。”

    楚绪从厨房门后面探头,表情有些不满。

    “怎么不叫我?我也会做饭啊。”

    “那不是想让你多休息,过个年还要把这一年的账都清了,别累坏身子。”

    女娘边挽袖子边走进来,在另一口锅灶前站定,“不会,这一年的账我早在十日前就开始算了,每日算一些,不至于堆到这两日。我也来帮忙。”

    杜仲现下也大好了,出门买了些茶果点心,拎进厨房递到季窈手里,“那就辛苦嫂嫂装盘。”

    他如今倒是愈发不客气了。

    季窈嘴角抽动,决定今天先跟他停战。

    在厨房忙活一阵,厨房里三人各自端着鸡鸭鱼肉和干果蜜饯回到大堂,商陆也提着大包小包进门。

    看见他,季窈喜上眉梢,“商陆?不是提前给你放了探亲假,怎的没回家?”

    俊美少年抖落肩上雪,打开怀里油纸包,香酥的油淋鸡还冒着热气。

    “回了,在迷望山庄住了一晚,心里还是惦记大家,想跟大家一起过年,就又紧赶慢赶回来了。”

    团年又多一个人,季窈打心里开心,“那快来帮忙炒花生米,我到街对面买些炮仗回来。”

    这是她失忆以来过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新奇、都有趣。正穿戴外袍准备出门,南星伸手过来阻止她系大氅的带子,闷声道,“外头冷,我去就行。”

    这些时日,季窈满心都是重新开张和准备过年,将和他之前那些拉扯抛之脑后。她之前曾经说过,在他没有向杜仲道歉之前绝对不理他,可看他情绪低落,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事儿,索性顺他意思解下大氅,顺手披在他身上。

    “好,那你记得多买些烟花回来,楚绪应该喜欢。”

    他眼神幽暗,直直的看着她,“那你呢?”

    她?她什么?

    “你喜欢什么?”

    他问得暧昧,季窈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问她喜欢什么烟花。

    “我记不得自己玩过没有了,不过前几日从烟花铺子店经过,看那些小孩争抢什么‘天地灯’、‘走线兔子’一类的炮仗,还有‘竹节花’和‘金盘落月’,你都买一些吧……身上银两够吗?不够我这……”

    “够了。”

    他扔下两个字转头就走,季窈看他高大身影消失在白雪之中,叹一口气。

    不是她不想回应,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她对自己的心意越来越难捉摸。与南星在一起的时日很开心,让她能拥有暂时忘却人世间一切烦恼的安宁。可这种安宁与快乐一旦结束,伴随而来的则是对现实更深的恐惧。

    趁大家都在厨房和大堂忙活,季窈回房拿出早就买好的一打红包,每个红包里放上她亲笔写的一句吉祥话,再塞进去三五两岁印和一块印有“南”字的白玉龙形佩,将红包封起来。

    虽然没算到商陆会回来,但幸好她给每个人都买了玉佩,此刻再拿出一个红包来单独包好,待除岁声响之后给他们。准备好一切,季窈正要起身,余光扫到首饰盒里子一条鎏金腰带,动作慢下来。

    那是她从迷望山庄回来以后,托金铺老板找金匠打来,准备送给南星的。足足做了三个月才送上门来。腰带通体鎏金,软若无骨,上面每隔一段串紫色海珠一颗,看上去华而内敛,佩戴在他身上必定风流俊逸。

    踟蹰半晌,季窈还是从首饰盒里拿起那条腰带,趁少年尚未归,开门偷偷进了他房间。

    找半天,季窈没找着好地方藏,干脆塞在他枕头底下,只盼他能早点发现。

    不过以他的个性,就算是偷偷收到礼物,事后恐怕也是会吵嚷得人尽皆知。他那个人啊。

    少女嘴角不自觉上扬。

    就在她转身准备出门的刹那,少年房中书桌镇纸下压着的纸页随风翻飞哗啦啦作响。隐约见纸上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好不久,季窈心生好奇,走过去将纸页拿起来。

    **

    南星抱着一堆“走线兔子”和“金盘落月”回来,在大堂不见季窈,四寻到后舍,瞧见自己房里亮有微光点点。

    推门进来,见她正背对自己静坐无声,南星不见有些疑惑,“窈儿?”

    她怎么了?

    “窈儿。”

    呼唤再三,他绕到季窈面前,骤然瞧见她拿着自己才写好放在桌上的那页书信正细读,面容冷漠,比面前雪白的纸页还要白上三分。

    看清她手中书信,少年瞪大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它抢过来,犹豫之中伸手缓缓抚上季窈手背,被她一把打开。

    再转头,季窈红了眼眶。

    “这是写给你妹妹的?”

    信上写今日是少年已故亡妹忌日,特写此信以聊表哀思。上面虽然多写他如今远离封家,有心爱之人陪伴左右,生活得幸福顺遂,但其中一句“青涩懵懂时心底深处最是纯粹无暇的那一缕情思也随亡妹而去,且求亡妹能安渡彼岸,来世莫再重蹈覆辙”却让少女于万里无云的夜色中遭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久久不能释怀。

    她颤抖着双手站起来,将悼亡信递到他面前,“所以,你曾经还是对她动过情,对不对?”

    被架在当场,南星不敢直视季窈双眼,接过信件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出门之前将之时烧掉。他像个做错事情被逮到的孩子,喉结不安的上下滚动。

    “那只是年少时的后知后觉……而且其他部分你也都通读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满身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你……”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骗了我!”

    一想到那日他靠在她肩上哭诉,自己竭尽全力安抚他,他却对自己有所保留,季窈纠一阵心绞痛。

    她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骗她、瞒她。

    听她语气激动,南星赶紧扔下书信上手来牵她,“窈儿……”

    后者连连后退,一脸厌恶地躲开,“别碰我。”

    “我怕的就是你这样,”见她闪躲,南星也慌张起来,情绪逐渐激动,“那时候你还不喜欢我,所以我才会怕,怕你知道了会嫌弃我、看轻我,会拒绝我……”

    都这个时候,他还在说着顾影自怜的话,季窈侧过脸去,默默攥紧衣袖。

    “你这根本就是歪理!你把我当什么人?正是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曾喜欢上你,所以就算让我知道你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一直陪伴你的小侍女产生过朦胧的感情,我仍然选择喜欢上你,那才算真正的喜欢你不是吗?但若像今天这样,让我发现你曾经的谎话,我之前所有的喜欢才会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我喜欢上的,根本不是那个真实的你,那个完全的你。”

    她越说越激动,转身开门就走出去。南星见状赶紧追上来,在回廊上死活抱住她再不肯松手。

    “是我的错,我那时候不自信,不相信你会喜欢这样的我,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吗?”

    可惜现在季窈心里结已经打下,她虽然任由南星抱着,整个人却像断线傀儡一样浑身松软无力,“我现在总算知道。”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南星害怕起来。他从少女颈窝抬头,小心翼翼看她,“知道什么?”

    对上他的眼神,季窈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在迷望山庄吊桥出事,我会下意识选择杜仲而不是你,也许——”

    她目光凿凿,像一根根钉子钻进南星心里。

    “——我那时的潜意识不信任你就是正确的,你确实欺骗了我。”

    信任或许一直都和喜欢旗鼓相当,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当真正的喜欢来临,季窈才知道,如果自己不相信他,注定没办法彻底喜欢上他。

    听她又提到杜仲,南星绝望闭眼,努力忍住内心几乎暴走的愤怒,沉声道,“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他。”

    季窈听完,冷笑着在他怀里挣扎,想把他推开。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好好反省自己吧。”

    这话什么意思?

    “你要和我分手?”她敢!

    没能把面前人推开,反而被坚实双臂抱得更紧。南星双眼猩红,手背用力之大,青筋暴起。

    “不要,我死也不会和你分手!”

    两人在回廊里拉扯一阵,皆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少女耐心耗尽,几次喊他放手无果,“啪”的一掌打在他脸上。他呆愣当场,双臂缓缓放下,季窈虽然有些后悔,但她知道,如若这次不让他好好反省自己,十九岁的少年永远也长不大。

    整理好衣服,季窈侧目看着死寂一片的池塘,沉声道,“从我说生平最恨别人骗我那日开始,你就该知道你我会有今日的争执。我不想做的事,没人可以逼我。”

    说完,她收回目光,转头离开。

    第89章 探花郎 貌比潘安、俊赛宋玉。……

    京墨为赶在除岁之夜回到龙都,路途之中晓行夜宿,一人一马才于戌时三刻在南风馆门口停下。

    商陆正和蝉衣在大堂添碗加筷,听见动静出来瞧,脸上止不住喜悦,“京墨?你怎么会回来?”

    京城的方府虽人丁兴旺,左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亲眷,他懒得久待,随便找个借口说是龙都传来赫连尘的消息,便告辞父亲方仲晏匆匆而归。

    翻身下马,郎君身上风雪随之落地,他清俊不减,眉宇间更添一份洒脱。

    “说好了回来陪大家守岁,京墨岂是失信之人?”

    三人有说有笑走进来,却瞧见季窈蔫儿了的茄子似的坐在那里,双手托腮,垂目不语。

    随后南星也红着眼别别扭扭走进来,挑了个离季窈最远的位置坐下。

    楚绪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来,热气腾腾催大家入席。

    “快来吃饭了!”

    包含生菜、青蒿、萝卜等在内的蔬菜“五辛盘”,东坡豆腐、梅花汤饼和金玉羹,素菜主食烹香四溢;玉灌肺肥美,黄金鸡香酥,煎羊肠和东坡肉油滋锃亮,佐以广寒糕、蜜煎金橘、盐炒葵花籽和屠苏酒,正中间是那盘最重要的饺子。一桌子饭菜丰盛无比,直叫人口水直流。

    七个人就坐以后,都在等季窈先发话。杜仲看她还神游太虚,咳嗽一声将之神志唤回,少女才端起酒杯,尴尬笑道,“不好意思,有些走神,今日辛苦大家,也祝大家新年快乐。”

    说完,她先干为敬,拿起筷子却东一下西一下无论如何提不起胃口,最后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往日枝头麻雀似的少女今日莫名无话,众人吃上一阵都察觉到气氛不对,不过除却商陆十八岁以外,南星和季窈一个十九一个二十,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也都只是寻常小孩子过家家,小打小闹就没断过,各自谈笑,不当回事。

    吃完年夜饭,大家都跑到街上放炮仗。季窈想起给他们准备的红包如今因为京墨回来又少一份,回房间把他那份包好拿出来,抬头正好瞧见漫天烟花。

    漫天霓虹闪烁,瞬间由生到死,经历完灿烂的一生。千红万紫不过须臾,他们只需要享受这灰飞烟灭前极致的美丽。

    楚绪向她递来一个走线兔子,示意她用手中线香点燃。火苗窜起一刹那,引燃兔子形状烟花夹层内特制火药,接着无数颜色像喷溅的流星雨一样跟随兔子在地上旋转、燃烧,映照少女明艳动人面庞,眼中流光四溢。

    除夕过,新年至。听着簋街外敲钟声响起,街上燃放烟火爆竹的人纷纷相互道贺,迎接新一年春。

    一只长明灯从季窈身后递出,闪烁着明黄色暖光,杜仲居高临下瞧她一眼,脸色不太自然,“新年第一天就愁眉苦脸,小心这一年都没好日子过。”

    “呸呸呸,不吉利。”季窈接过长明灯,转来转去瞧四面灯罩上图案,接过话头道,“我哪有愁眉苦脸,你看错了。”

    “呵,”她嘴硬的样子让他莫名心情好起来,讥笑道,“是我看错,嫂嫂这不叫愁眉苦脸,应该叫贼眉鼠眼才对。”

    “你!”

    季窈恨得牙痒痒,见他转身,立刻蹲下抓起一捧雪朝他扔过去。雪白的衣服上沾上脏兮兮雪团,立刻脏湿一片,杜仲蹙眉回望,季窈立刻尖叫一声躲到京墨背后。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蝉衣!”

    话音未落,一个雪团砸中季窈肩膀,少女尖叫着又躲到京墨另一边,看到杜仲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楚绪。

    “这回我可要替杜郎君说句公道话,雪团就是掌柜扔的。”

    季窈兴致上来,扒在京墨肩膀感叹道,“好哇,真是有异性没人性,看我怎么收拾你。”

    夜雪片片飘落的同时,一个个雪球从众人眼前来回穿梭而过,其间夹杂女娘们欢快的蹦哒声和惊叫声,与孩童们燃放鞭炮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闻者皆忍不住与她们一同笑闹起来。待雪团故意砸中京墨和商陆,让他们不得不加入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雪球大战在南风馆门口展开。

    蝉衣陪南星站在门口,任由漫天大雪一点点将少年眼前景象几乎完全遮挡,他听着季窈刺耳的笑声夹杂其中,眼中忧郁更浓。

    新的一年,于他而言似乎不太顺利。

    **

    虽然整夜几乎没怎么睡,卯时天明,季窈仍起了个大早。

    “早多少时候就听对门周掌柜说,大年初一的集市最是好逛,不但梅市有各类应节的新鲜糕点、热汤食,酒市里品酒评酒者众,七宝市一段,炊具、灯具一应也都是最时兴的,我今日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跟三七一起走出簋街,各大商铺门还关着,门头上贴“初一至初三不开门”,是以东城集市人更多。三七跟在季窈身后,她买完什么他就赶紧接着,放进背篓。走一圈下来,大冷的寒日两人也脚底发烫。三七原本是打算出来采买些食材,此刻背篓里却装满绫罗绸缎和好几坛子梅花酿,他抱着一只小老虎外形的铜雕灯盏,被人群渐渐越挤越远。

    “诶,掌柜、掌柜你等等我!”

    季窈眼里装满琳琅的货物,哪里听得见身后三七喊声,待她又花钱买下一盒香料,准备回身递给三七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和自己走散。

    无妨,她自己少买点,也能接着逛。

    穿过最后一段灯市,季窈走到官道边,恍惚听见不远处集市的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人群开始朝她的方向快速移动,推搡之中少女好几次险些摔倒。她退至身后一商铺台阶上站定,伸长脖子朝集市入口看。

    “怎么了嘛这是?我们这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买啊。”

    三两个怀里抱着大公鸡的大娘子也往这边退,边避让边和她一起往官道尽头看去,“听说是新任知府大老爷今日进城入职,这会子大部队正往衙门里去呢。”

    “是啊、是啊,听说新来的知府老爷年方二十,长得貌比潘安、俊赛宋玉,还是朝廷今年新晋的探花郎呢。”

    “何止啊,早就听说今年科考,三元里头就属这个探花郎实至名归,其他两个据说都是靠不可明说的关系上去的。”

    “哎哟大庭广众的,你可悠着点。咱们夸知府老爷就行,其他的别搁这儿说啊。”

    潘安、宋玉?那不是馆里说书先生嘴边经常挂着的美男子吗?真有这么好看?

    “那我可要好好瞧瞧这个新来的知府,到底是何等玉人仙姿。”

    说话的功夫,衙差已经将官道上堵塞人群清理完毕,阵阵马蹄声伴随两侧官兵高举回避二字的字牌由远及近,季窈将目光落在队伍正中高坐在棕色骏马上年轻的少年郎。

    眉若远山,眸似晚星,高挺鼻梁下嘴唇却饱满圆润,虽面无表情,脸上却一丝寒气不染,倒带上几分少年的清俊,孑然独立又矜贵孤洁,即便是远远望去,外貌气质上也不输给她馆里那四个中任何一个。季窈从未见过如此清透不染杂陈的眼神,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难怪刚才那两个大娘子要把他比作宋玉,可不就是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翩翩俊公子?

    可待那人那马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从季窈面前走过,她彻底看清那探花郎的面容,心里却登时打起鼓来。

    怎的如此面熟,倒像是从前在何处见过一般?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张脸在季窈脑海中又哭又笑,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掩面痛哭,活生生的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可季窈非常肯定,自己在龙都这些时日,绝对没有在这里见过他。

    难道是失忆以前?

    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从自己面前走过,季窈凑到方才几个大娘子身边,低声道,“这位大娘,敢问咱们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是哪里人啊?可是龙都人士?”

    “哪儿能啊?怀里抱鸡的大娘看她一眼,一副“你也这么花痴”表情,“瞧他那水灵灵的俏模样就知道是江南人士,听说家里几代诗书氏族,族里不少长辈都是有名的文人、画家。”

    另外一位大娘看着探花郎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依依不舍,叹一口气道,“难怪能养出这么好的郎君来。只恨我没有同小娘子你一样晚生个二十载,不然比你年轻貌美,此刻早就一举将俏知府拿下,三年抱俩,成就一段佳话。”

    江南人士?那她就更不可能见过了。

    “奇怪。”

    怀揣一肚子疑惑回到南风馆,杜仲看她一脸魂不守舍,淡然瞧她一眼,“买个东西都能和三七走丢,过完年,嫂嫂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啊?”好端端的怎么又开始说她?“不是我走丢,不过是新任知府上任,清理官道的时候把我挤走而已。”

    季窈把香料盒子放在桌上,吩咐商陆取出来挨个放置到二楼每一件雅舍当中。她瞧着杜仲,心想他应该比自己懂得多,于是抬头问道,“诶,你有没有第一次看见某一个人,就觉得他很面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更甚者,你觉得你一定见过他、认识他,和他交谈过,但是你又十分肯定,你绝对不可能去过他所在的地方,到过他去过之地?”

    她说得遮遮掩掩,惹面前郎君莞尔,伸手在她额头敲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嫂嫂这是梦魇未醒,看见神仙了?”

    可她一点不恼,眼神甚至还带上几分兴奋的光芒,看得杜仲心里莫名烦躁起来,嘴角瞬间下压,冷脸凑近,“难道说,嫂嫂这是对谁一见钟情了吗?”

    第90章 严煜 好清透的声音。

    开年刚三天,季窈大手大脚已经花出去接近三百两。

    虽说这三百两里,光是给南风馆每个伙计置办新衣服、新鞋和各类钱袋首饰就花去不下一百两,可看着大堂内满屋子各色彩纱珠帘、古玩古董,京墨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掌柜,我们开春还要找人清理池塘重新种荷花,加上这段时日菜价上涨,花销上还是节省些为好。”

    一身绫罗彩缎,银姬色狐皮坎肩下搭上好真丝罗裙的季窈还在把玩手中珊瑚穗子,兴致颇高,“清理池塘和采买食物的钱让楚绪提前分拨出来就是,这些古玩你不知道,早买早享受,指不定后头有市无价,我哪天倒买倒卖出去,还能赚上一笔呢,我这叫未雨绸缪。”

    “所以这就是你大冷的天还给每个人买了一把折扇的原因吗?”

    “啪”的一声,杜仲把柜台上放着的几把松木扇柄做的折扇拍在季窈面前,脸上说不出多无语。季窈赶紧拿起来在手上翻看,生怕他这一用力,把折扇给她拍断了。

    “哎呀刚好碰见了嘛,那个卖折扇的人说这扇柄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制的,触肌生凉,寻常夏日要卖五钱银子一把,可不就只有这样的天气他才可能二钱银子一把卖我吗?”

    “可这不是金丝楠木,这只是一般的松木。”

    啊?季窈不肯低头,叉腰继续嘴硬,“你别欺负我不识货,这上面一点松木的香气都没有,就是金丝楠木!”

    杜仲欺身上前,凤眸圆睁快要贴在她脸上,“金丝楠木是打棺材用的,谁会拿来做扇柄?也就是嫂嫂你才这么好骗。真是愚蠢。”

    啊?越说越离谱了。季窈被他逼近的脸吓得后仰,身体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想了想赶紧给自己找补。

    “哎呀没关系,松木的就松木的,我改日让三七把扇子全部送到菩然寺菩萨面前供奉几日,拿回来大家用着不但凉爽还招福,多好哈哈……”

    面前京墨仍是淡笑,杜仲则直起腰身双手抱胸,自喉头出声嘲笑她似的哼了一声。

    季窈收拾好桌上东西,又补充道,“钱银方面的事,你们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吩咐三七带着那些金条到黑市里找人重新融过,把上面省印、重量规格等印记全部去除,几日后拿回来就可以用了,不会出现银钱短缺的情况。”

    可她高兴的太早。话音未落,三七就被两个官兵推搡着走进来。接着,前两日季窈在街上加过的美貌探花郎手里拎着三七的包袱跟在最后,伸手将包袱扔在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蓝紫色包袱皮里露出金条一角,大白天就这么赤条条出现在大堂里,引起众人瞩目。

    “是你?”

    季窈又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忍不住柳眉上扬,走到探花郎跟前。李捕头一个眼色递过来,她却熟视无睹,逼得李捕头伸手拦住她,咳嗽两声道,“不得无礼,这是我们新任知府严煜严大人。”

    严煜?对这个名字她倒没什么印象。

    少女在严煜面前站定,看向他的眼神毫不闪躲,“严大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话听着暧昧,加上季窈赤裸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在调戏面前男人一般。见她如此大胆直接,南风馆和衙门里的人一时间都有些怔愣。

    仪表堂堂的严煜没听出她话里其他意思,只轻轻蹙眉,盯着季窈的脸好像真的开始认真回忆起来。季窈见状眼中光芒更甚,片刻后才听面前郎君低头应答道,“我想,我与姑娘此次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好清透的声音,宛若敲冰戛玉,声声入耳。不免让人对他好奇心更重。

    少女直率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适,京墨在一旁看戏结束,浅笑着上前把她拉回来,拱手道,“不知知府大人贵临南风馆,有何公干?”

    严煜剑眉星目,侧目看向面前同样风度翩翩的京墨。

    “你是掌柜?”

    “只是个打杂的伙计罢了。”

    他收回目光,继续打量整个南风馆大堂陈设。

    “劳烦请掌柜出来问话。”

    “我。”季窈第一次这么高兴地站出来,等着严煜向她兴师问罪。

    “我就是掌柜。”

    听她如此说,严煜眼中却平静如常,既不惊讶,也没有讥讽的意思,径直从桌上包袱里掏出一根金条,将印有京城省印和重量规格的一面朝上置于季窈面前,并指了指身后三七,朗声道,“我这两日带官差正整顿朝天坑,抓了很多不良商贩,正巧碰见他鬼鬼祟祟,在朝天坑里四处打听有无融金的匠人,包袱中还藏有这些官家金条被我抓个正着。据指认,此人是你们南风馆中伙计,可有此事?”

    朝天坑是龙都最为出名黑市的名称,那里位于龙都城边缘一地缝凹陷处,像个裂开的峡谷一样常年不见天日,是以得名朝天坑。

    没想到严煜新官上任三把火,刚来两天就开始对朝天坑下手,京墨思虑再三,正准备上前答话,遭季窈抢先开口。

    “对,三七是我店里的伙计。”

    “那这些金条,也是你让他带去,打算找人融掉的?”

    “嗯,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季窈看见他眉宇清朗的模样就很高兴。

    没想到她如此爽快,严煜甚至一度被她干脆的模样打断思路,神色忽地顿住,好一会儿才悻悻地眨眨眼。

    “那……姑娘这是承认,这些朝廷丢失的金条,也是你们非法所得?”

    “当然不是。”眼珠子提溜转两下,季窈决定耍赖,“我捡来的。不犯法吧?”

    “胡说!”严煜身后,一同前来的主簿郑佐指着季窈,唾弃她吊儿郎当的态度,“这么多金条,上面还刻有朝廷省印,岂是你说捡就可以捡到的?分明就是说谎!”

    “诶,大人此言差矣。”季窈一个转身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大人说我这金条是非法所得,是偷是抢,总有有个证据吧?谁看见了?又是谁丢东西报官了?”

    “你!”

    严煜伸手示意他退下,脸上仍不喜不悲,一本正经道,“就算在姑娘无人瞧见的情况下,于无人之地捡到这些金条,也该知晓神域律法相关,拾到不属于自己的官银官饷者,应第一时间交由官府处理,而不是私自拿去融掉,调做私用。”

    季窈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歪着脑袋看向一侧,“是吗?大概我不是神域人士,所以不知晓神域律法。不过我倒是知道你们这里有一句话,叫‘不知者无罪’,是不是?”

    若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量他们也给不出什么严厉的惩戒。季窈正暗自得意,却不料面前男人又只眨眨眼,眼中清透丝毫未减,缓缓开口道,“神域历来的户籍制度和人口管理已经精确到每家每户,即便如龙都这样人口密集的大城,地方户部也分农户、兵户、丁户和贵族户来登记人口,甚少有错漏出现。姑娘非神域人士,那请问是否有其他身份证明?进入龙都之前可有在边关兑换通关文牒与严某一瞧?”

    季窈这才想起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黑户,若是因为没有户籍被他赶出去,那岂不是亏大了?

    “这……”

    不知道怎么回事,话题突然就扯到季窈的身份去了。杜仲恨季窈这张嘴只会惹是生非,赶紧上前略拱手行礼道,“严大人,嫂嫂从前大病一场,许多事情已不记得。她是我们前任掌柜赫连氏的发妻,只因前任掌柜莫名惨死,她不得已才抛头露面,把这里的担子接下来。想来也是赫连大兄还没来得及给嫂嫂上户籍就撒手人寰,才让嫂嫂如今陷入尴尬的境地。个中心酸,还望知府大人体己。”

    这本来也不是他来此一趟主要目的,见终于有人松口,严煜垂目敛神,继续道,“无论如何,私融官银官金未遂都是犯法,便劳烦掌柜随严某回一趟衙门,说清楚再议罢。”

    看来这一趟衙门,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

    就在李捕头为难上前,准备将季窈带走时,一声沉闷的男声响起,“慢着。”接着京墨站到严煜面前,温润似水的眼神里浸上一丝寒意。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面对身着官袍的严煜,郎君眼中澄澈未减,好似比严煜还要更光明磊落些。两人对视,气势一时间竟分不出高下,末了严煜其实内心对他也存着几分好奇,便点头应下。

    两人行至后舍无人的回廊,严煜将手中令牌还给京墨道,“没想到你竟是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鹤。”

    京墨笑着接过令牌放回怀中,停下脚步,再次低头向他行礼,“我此次携带重要任务潜伏龙都,是替皇上办事,不可打草惊蛇。所以保住南风馆众人安全,也有利于我躲在暗处。实不相瞒,那些金条便是我带人从江威那狗官宅院中寻得,末了尚未来得及上缴衙门。他从前对我们多有苛待,私自严刑拷打南风馆的伙计,全龙都人尽皆知。为此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些赔偿,也理所应当。

    所以今日之事还望大人海涵,我自会找机会将剩余金银全部送回衙门,不让大人难做。”

    若换作旁人,如李捕头之流,听见京墨大理寺卿之子的身份,办的还是天子的事,早已经点头哈腰,全部应承下来。可严煜其人,早在科考答题,哪怕进宫参加殿试,都是一丝不苟,绝无一丝人情参杂其中的。

    他听完这番话沉思片刻,最终于呼啸的冷风中抬头,眉目清明。

    “话虽如此说,还请让掌柜跟严某回衙门将事情来龙去脉一应全部招供写下,方可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