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斩首 活着才有相见之日。

    人来人往的官府门口,云意爹娘带着尸首仍跪在石阶下。

    天寒地冻,惊风大作。白色纸钱不时抛洒向半空,被吹得四散而落。身着丧服的妇人已经哭得没了声响,空张着嘴,满脸悲戚。无人在意的角落,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们。

    老汉从一旁水壶里倒出一碗水递到妇人面前,“喝点水罢。”

    妇人双手颤抖,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张,“老头子,咱们这么做真的能替女儿伸冤吗?”

    “一定行,”他虽如此说,语气却也有些动摇,手垂落一旁,将衣袍攥紧,“虽然不知道是谁给咱们支的招,但你没看见,身后百姓都站出来替咱们鸣冤叫屈了?就连男娼馆里那几个人这几日都没见着人,估计也没辙了。咱们就得在这守着。”

    “可是……”

    对于那张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纸条,她还是有些后怕。

    “哎呀,你要是担心,就回去休息,我在这守着,你晚些再来换我。”

    老汉正说着,一只手突然从身后将他们带出来的包袱连带水壶一起抢走,两人回头看去,一个身量未足,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只留下一个背影,抱着包袱以飞快的速度混入人群之中没了踪影。

    “我的包袱!”

    老汉拔脚准备去追,被妇人拉住衣袖,“别——”

    “我得去,那里面还放着好几两银子呢。”说罢,老汉甩开妇人的手追了上去。她担忧地往老汉离开的方向看去,正踟蹰着站起来,身边过往人群里一阵骚动,不断有人群往她家宅子的方向涌去。这下她更疑惑不解了。

    “这是怎么了?”

    身边一个路人见她探头,指了指她家胡同的方向,“那边胡同走水了。”

    什么?这还得了?

    可云意的爹追贼人去了,云意的尸体又还在这,妇人想走走不开,急得在原地踱步。

    李捕头看准时机走出来,朝妇人挥手,“走水了都还不去看看,也不担心房子被一把火烧干净?尸体我在这看着,你赶紧去。”

    “诶,谢谢官爷!”

    妇人低头道谢,提着裙摆转身跑开。

    早已在一旁茶楼里观望已久的季窈等人确认老汉和妇人都相继泡开后,终于从二楼下来到了尸体旁,看着李捕头招呼捕快出来将尸体抬进去。

    “抓紧时间,两边至多应该也就只能拖上一个时辰。”

    将尸体抬进验尸房,仵作给每人发了喷洒上白醋的布条蒙住口鼻,接着揭开白布,开始检查尸体。

    “嗯……口鼻腔内没有血沫泥沙,胸腔没有积水,不是溺死,应该是昏死过去之后被扔进河里的。”仵作边看边说,手法娴熟,“冬天太冷,加上扔进冰冷的河里,没办法通过尸僵和尸硬来判断具体死了多久,不过从尸斑和巨人观程度来看,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应该距离她死亡不到半日。”

    也就说,她从官府后门消失之后,仍活了两日才死。

    仵作接着按压尸体腹腔,低头检查四肢开口道,“既然不存在她死前呛水导致腹部积水肿胀的原因,那她此刻腹腔凹陷,死前可能已经有至少一日未曾进食。”

    听到这,季窈皱眉,“不对啊,她不是来去自由吗?为何还会饿这么久的肚子?”

    南星不忍再看,稍稍偏过头去说道,“可能是她提出想离开,被人阻止后软禁起来也未可知。”

    见仵作准备解开尸首的衣裳,在场几个男人连忙别过脸去,京墨不忘出声提醒道,“尸首不可解剖,待会儿还要还回去的。”

    “知道了。”不能剖开做进一步的检查,仵作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将云意上半身衣裳褪去,终于在尸体腰上有了发现,“瞧这。”

    季窈捂着口鼻凑近,只见微弱烛光下,已经有轻微腐败的尸首腰身上一圈青紫色类似铁链勒痕的尸斑出现在眼前,不禁疑惑道,“这么明显的痕迹,为何云意的娘亲在给她换衣服时候没有发现吗?不然她一定会知道,自己女儿不是自尽,而是被人绑起来后杀人抛尸的!”

    “有些痕迹不会在人死后立刻出现,而是要等到尸体血液完全停止流动,且放置一些时日后才会浮现。”

    他边说着,边将尸体下半身衣物一同祛除,略用力分开双腿后,擒灯凑近。

    只稍稍看了几眼,仵作的眼神倏忽间暗下来。他收回目光从尸体旁边站直,冷眼扫过季窈。她不懂为何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焦急询问道,“如何?她还是完璧对吧?”

    摘下手套和面巾,仵作有些生气,“不,她已非完璧。”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窈,验尸房内杜仲、南星和京墨也同样震惊不已,交换眼神的同时,慌了神。”怎会!?你是不是看错了?”

    蝉衣明明昏死过去,哪里会有人真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侮辱云意?

    没想到找人验尸,反而得知云意的处子身已破,这下更说不清。

    仵作一边洗手,一边开口埋怨道,“璧口处撕裂明显,有轻微愈合现象且不是旧伤,能看出来是死前不久造成的。亏得我如此信任你们,以为是在帮贼人洗脱嫌疑,没想到你们不光骗了李捕头,连我也想一起骗。我会如实誊写供状纸,绝不会有一丝隐瞒。”

    “不是!不是蝉衣做的,你相信我!”

    无视季窈的渴求,仵作收拾妥帖独自走了出去,留下季窈四人在验尸房里面面相觑,皆是一派死寂。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自语,眼里的泪意又涌上来。南星还没开口安慰,商陆急忙走进来道,“胡同里那间废宅的火已经灭了,云意娘亲估摸着一会儿就会回来,咱们赶紧把尸体完好无损放回去要紧。”

    浑浑噩噩走出来,季窈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一样,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脚跟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倒。

    眼看最后的机会落空,回到衙门口的云意爹娘被李捕头叫进去,答应他们三日之后便会升堂审理此案,二人才感恩不迭地带着尸首离开。

    因证据确凿,蝉衣被判处十日之后于午门菜市斩首,公告即出,张榜四告。

    南风馆因为此事生意惨淡,每日除了那几个常客以外,几乎没有新客登门。原本季窈一点开店营业的心思也没有,想着在蝉衣的案子解决之前先关几天店。可一想到自己馆里养的这些伙计、男倌没饭吃,她又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迎客。

    她看着二楼空置的房间,知道杜仲和京墨已经着手去安排替死鬼的事,心里虽然过意不去,却也知道孰轻孰重。

    “就算把蝉衣救出来,他以后也不能和大家待在一处了,是吗?”

    南星知道她难过,叹一口气道,“活着总有再见之日,窈儿不要太难过。”

    她隐约记得京墨曾说起过,蝉衣也是孤苦伶仃,自看着抚养他长大、教他剑术的师父和师娘一家被火烧死后,他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样苦命的人,为何上天还不肯放过他?

    若真是因为自己得罪了金十三娘他才被无辜波及,又叫她以后哪里还有脸再去面对蝉衣?

    天色已晚,前馆舞乐声不断,在季窈听来说不出的违和,南星看她表情痛苦,张开双臂将她从身后抱住,宽慰道,“回后舍歇息会儿罢,这里有我。”

    **

    杜仲回到后舍的时候,季窈还坐在木桥上发呆,脚边是几个喝空了的酒壶。他与京墨奔波一天,往返牢里不下数次,自觉疲惫。眼神只扫过季窈泪痕未干的脸,径直转身准备进房间。

    “他还好吗?”

    脚步顿在门口,他知道少女口中的“他”指的是蝉衣。

    “好与不好,嫂嫂不会自己去牢里一看吗?”

    少女低头,将脸埋进臂弯。

    “我没脸见他。”

    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金十三娘找人做的,她就太对不起蝉衣了。

    “你还在怀疑这件事跟金十三娘有关?”

    一滴泪水自少女眼中滴落,划过面颊。她转过头,怔愣地瞧着杜仲,“要不然,我去求金十三娘好不好?只要她肯放过蝉衣,随便如何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

    “呵,”高瘦的郎君冷笑出声,头也不回进了房间,“你还是这么天真。”

    关门声响起,后舍又归于一片寂静。

    月色孤寂高悬半空,连空气都在发梢凝霜,冷得让人发颤。

    她记忆里还没有见过这样枯寒的冬夜。前馆零星光线洒落池塘,更渠映出后舍的悲凉。

    今后南风馆里少了一个会弹古琴、会赠她佩剑的淳朴少年,多了一个心无归处的流浪人,所以夜色也冷得那么哀怨,满是跄踉。

    季窈陷在自己悲怆的思绪里,丝毫没觉得浑身已经被晚风吹得冰凉,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抱住膝盖坐在木桥边台阶上,肩膀不时耸动,伴随她无法抑制的哭声一点点变大。

    都怪她。

    蝉衣无辜入狱,就算侥幸逃脱,还要被迫走上流亡;云意遭人利用,不仅受辱还丢了性命;南风馆就此陷入低迷,风光不再;杜仲和京墨失去手足一般的兄弟,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知道他们有多难过。

    这一切都怪她。

    “呜呜呜呜……”

    季窈越哭越大声,整个人在风中颤抖。她抬头无助的看着满池枯败的荷塘,只觉满目疮痍,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掉了。

    忽然间,头顶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从天而降,瞬间将清冷月光完全遮盖。衣料带着温度覆盖上季窈身体的同时,她感觉周身都在回暖。

    自衣裳里抬头,少女婆娑的眼神与杜仲冷漠却又带着些许担忧的目光相遇。

    第72章 怀抱 “要你。”

    他把自己的大氅扔给季窈,虽然动作粗鲁些,但少女抱着衣服自觉暖和不少,就乖乖地收下,将大氅披在肩上,望着满池枯萎的莲蓬发呆。

    “是不是我哭太大声,吵着你了?”

    她也知道自己很吵。

    杜仲掀开衣摆在她身边坐下,高大的身影立刻衬得季窈纤瘦娇小。他目光清冷,较水面上黑漆漆的残荷败叶还冷寂三分,“哭没用。”

    “我知道,”季窈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温暖之余,毛领硌得她有些痒,“虽然你们谁也不说,但你们心里都清楚,蝉衣是被我连累的。”

    除了金十三娘,她想不出还会有谁如此针对他们南风馆。

    她低着头,哭腔又起来,“要不是我逞能强出头,带着你们伤了她的门徒,亦或是在这之后能稍稍留意些馆里有无陌生人刻意生事,我们如今也不至于落得这副模样……赫连尘留下这座馆,和你们平静的生活,就这样砸我手里了。”

    眼泪滴落在外袍上,顷刻消失在黑色的衣料上。杜仲头一次见季窈哭得这样伤心,一时间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怎样。

    “大家是怪你。”

    她没想到杜仲会承认得如此爽快,抬起头有些发怔,泪眼闪烁看他。杜仲亦与她对视,眸色写满深沉。

    “你总是天真地以为,这个世间人人都和你一样,有道理可讲,有道德可依。强出头也好,抱不平也罢,大家总在为你自以为是的行善和一时冲动善后。可我们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幸运。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惹是生非也总有无法收拾的时候。你到底何时才会明白,纯粹的善在这个人吃人的人世间是无法单独存在的。”

    他字字珠玑,抨击着世间的恶与阴暗,同时也在提醒季窈,她该摒弃一味的善,放弃那颗无差别企图救人的心。

    少女头一次被人像夫子训学生一样说教,他的疾言厉色让她更加难受,心里不知怎的就委屈起来,下唇几乎咬破,“你何需这样疾言厉色……”

    “我不是京墨,不会替你摆平闯的祸;我也不是南星,只知道一味地宠你、依你。你若是想听好话,另寻他人罢。”

    季窈伸手,一把将正欲起身的他拉回台阶坐好,如倔强的小狗一样抬起头,“你凶我做什么?我都已经认错了。”

    他看着那只攥住自己衣袖的手,内心再一次感叹怪力少女实在有些力气,“光认错就完了?”

    她吸吸鼻子,从鼻腔里发出娇憨的鼻音,“我说了想去找金十三娘低头,可你不是也嘲笑我‘天真’来着?说起来你就知道嘲笑我,我到底哪里这么招你烦了?”

    她越说越委屈,松开他的衣袖又抓伤他衣襟,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从我进南风馆第一天你就针对我,憋着坏的想灌我酒、让其他人一起来捉弄我,馆里事事不让我插手。赫连尘那些破事儿,若不是被我碰巧撞破,想来也是绝对不愿意主动告诉我的。虽然我不在乎你到底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可有时候我也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何原因招致你如此厌恶?”

    被他这么一说,他才恍惚,后知后觉自己从前对她是严厉了些。

    容色俊逸的郎君有些别扭,皎白月光下被少女抓住衣襟,目光对视之间距离太近,他甚至能看到季窈脸上因为哭泣而绯红的细小血管。

    她哭得像只受了伤的小兽,一双无辜大眼盛满委屈,少女独有的温软香气扑面而来,让杜仲手足无措。他登时慌了手脚,别过脸去支支吾吾道,“女人最麻烦。”

    说她麻烦?她不服。

    刚想松开他的衣襟,季窈想了想又抬起头,“你们男人就不麻烦吗?为身下那二两肉不知道惹出多少事端,临了钱财想要,地位、权利也想要,欲望野心比女人不知道大出多少。要我说,都该阉了才是。”

    “那是别人,不是我。”将他同其他男人混为一谈,他自然不服。

    谁知道季窈却理解错了,低头往他身下瞧一眼,直愣愣反应过来,“我知道,你还是处男嘛。”

    说完,她还不忘自言自语,“那你是该单独拎出来论一论……不过等你有了夫人开了荤,也许和那些用下半身思考的臭男人也没两样……”

    “够了,”杜仲一张俊脸已经烧得通红,从她手里扯回衣襟,面带愠色之中又夹杂着难堪,“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虎狼之词,越发不知羞起来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娘?”

    她不过说了实话,他又骂她!

    季窈瞳孔震动,胃里一阵翻腾不说,方才刚被压下去的委屈此刻翻涌,借着酒意,从鼻子里哼一声,又哭起来。

    “你就是厌恶我!我如今连实话也说不得了……”

    这哭声震耳欲聋,吓得杜仲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季窈哭得涕泪横流,将就他衣襟拎起来擦眼泪,顺势一点点往他怀里靠,整个人干脆缩在他怀中寻求一丝温暖。

    他看四下周围无人,只好任她靠着。

    怀中人边哭边骂,嘴里全是“臭男人”、“死人脸”,连带小手不时捶打在他胸口,用力偶然大那么一下,捶得他直咳嗽。

    “好了,我……”他缓缓伸手扶住少女的背,安抚道,“……我并非厌恶你,只是觉得你有时候太天真,想告诉你,很多事情放在台面上是解决不了的。”

    “那你倒是教我怎么钻台面下解决啊,我又不是天生坏种,哪里能说会就会?”

    说得倒像他是天生坏种一样。

    “好好好,教你、教你。”

    这还差不多。

    她这才稍稍收敛哭意,被杜仲温暖的胸膛一暖,睡意登时又起。他听着怀里哭声渐渐变小,低头看来,才发现她不知何时,靠在自己怀中睡了。

    她不说话的时候,也不招人嫌。

    杜仲低头静静地瞧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温柔。

    南星在前馆守了一夜柜台,直到戌时六刻送走最后一名女客,店里烛盏渐次熄灭,他迫不及待想去到季窈房间看看她的时候,刚走过回廊就看到月光下这个场面。

    “你们在做什么?”

    他冷声怒吼,在寂静的后舍显得格外响亮。杜仲闻言,伸手将怀中人的耳朵捂住,抬头看向南星的眼神满是不悦。

    怀里小祖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再吵醒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见两人坐着不动,杜仲甚至还这样看他,南星怒火中烧,快步走到木桥前,伸手就准备将季窈抢过来。

    “窈儿……”

    “她喝多了刚睡着,你轻声些。”

    脚踢到空酒壶,发出清脆的声响。南星黑着脸,语气听上去很是克制。

    “你拉着她喝的?”

    他喝酒做甚。

    南星将季窈拦腰抱起,杜仲顺势起身,拂袖而去,“她自己喝的。”

    “你没对她做什么事吧?”

    杜仲闻言转身,刚打算开口,南星已经抢先一步说道,“休要否认,不然她趴在你胸口上做甚?”

    那他正好懒得解释。

    “随你如何想。”

    又是这副态度,南星只恨此刻腾不出手来和他打一架。

    少年还想说什么,怀中少女突然动了一下,他只好作罢,怒瞪杜仲一眼,抱着季窈往房里来。

    换做往日,这点小酒对季窈来说只是清水。可她今日心中满怀委屈和无力感,目之所及皆是沧苍凉,酒入愁肠难免动了真情,借着酒意撒起泼来,后知后觉昏沉不已。

    原本靠在杜仲胸膛睡得安稳,她自觉神魂都在美梦里畅游。正梦到自己在啃一只美味的烧鹅,香酥脆嫩的皮还没吃两口,身体突然一沉,陷入了某个温软的床榻里。接着身上重力陡然覆上来,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唔……”

    少女自黑暗中睁眼,看见头顶熟悉的床幔。

    她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是杜仲抱她上床的吗?

    刚想起身,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原来睡梦里那股被重物压制的感觉不是做梦。低头瞧来,她只看到一个黑漆漆的颅顶,自己衣襟半开,虾青色小衣被撩到一旁,白花花的半遮半掩,一只露在空气里有些冷,另一只则是被热热乎乎的团在手里。

    “南星……”

    两瓣薄唇微张,吐露一团暖气,少年眸色幽深,细看之下却带着寒意。比起季窈,他更像是喝醉了,伸长脖子就要凑上来,被季窈别过脸去躲开。

    “做什么……”

    “要你。”

    伸手将她的脸强行板正,唇瓣相撞,她却不肯张嘴,“别在这时候……”

    大家这时候都在为蝉衣的事焦头烂额,她实在没心情……

    “就要。”南星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捏紧她下颚想迫她张口。少女闭着嘴怒瞪回去,下一瞬,耳垂立刻被热浪裹挟,满满地喷洒在里面。

    挣扎自然是没用的,衣服过于厚重繁杂,手脚施展不开。不知道哪只裤腿被他压住,连抬都抬不起来,季窈不知道自己上一刻还拉着杜仲,询问他如何得到台面下的正义,这一刻为何就突然被南星蜷在床榻,暗室温存。

    冷风扑过衣襟,小衣下悄然绽放红梅两朵,惹人撷采不及,孤零零地翘在那里,俯身仰头之间擦挂在比石墙还硬的男人衣襟上,激得她浑身直颤。

    湿漉漉的唇舌带着霸道,她想躲,躲不开,伸手不住地去薅他的头发,“放开我……”

    少年自黑暗中抬头,略带疯狂地盯着她,眼含讥诮,“怎么,醒来发现是我,不是杜仲,你不高兴了?”

    第73章 吃醋 “窈儿疼我。”

    无灯的冬夜,即使四周门窗紧闭,依旧哪儿哪儿都透着寒气。

    原本季窈睡意浓厚,加上酒气上涌,不想与南星过多纠缠,哪怕就着夜色温存一回,也盼着他早早完事儿,第二天还要去救蝉衣。

    可他莫名来了这么一句,四目相对,少年眉宇间满是讥讽与轻蔑,让她没来由地又受了侮辱,季窈气不过。

    “又开始说胡话了是吗?”

    少年双臂用力,将季窈死死按住,目光在她衣衫不整的躯体上下游移,“我说错了吗?不是你借着酒劲主动扑到杜仲怀里去的?”

    她想伸手去拢自己胸口的衣服,遮蔽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凸显,手却无法挣脱。

    “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方才一直骂他来着……”

    他才不信!

    她睡得迷迷糊糊,手劲较往常小很多。南星估摸着一只手也能制住他,单手将她双掌举过头顶,呈交叉束缚的姿势,随后腾出一只手开始兴风作浪。

    “骂人能骂到别人怀里去,莫不是笑骂冬风寒,大衣添做暖吧?”

    没来得及遮掩处,冰雪透白又多露出半截,向下张开被架在肩上时,白的发光。

    少女冰肌玉骨,遇热即刻化作一池春水,潋滟水声,潺潺不断。

    一捧白雪置于双掌,融化之前随意揉捏作各种形状,末了撤离也留下绯红的掌印。

    他进入得十分顺利。

    这下不怕她会跑了。

    季窈被掇弄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心里还没想明白他方才那句话是何意思,被擒住的双手突然被松开,她连忙伸手抓住南星的头发,逼迫他离自己更远些。

    “你说我故意勾引杜仲?”

    南星听出她声音的怒气,不敢接茬,只埋头用力。下一瞬后脑勺的头发差点被她大力扯断,疼得他龇牙咧嘴,“我不想在这时候听见这个名字 。”

    她扯得他头发越疼,他就越攒劲,带着几分不死不休的意味,丝毫不顾头发都快被扯断。

    少女被他这股子莫名的蛮劲吓得松开手,软豆腐一样松松垮垮的抓着床幔,连连叫骂。

    亥时的钟漏声响了三次,他终于满意,眼神迷蒙着叹气,湿漉漉的撤手。

    热浪席卷过后,剩下满室余温。

    他满头细汗,不敢抬头去看季窈的脸,稍稍直起身子坐起来,能感受到她的疲软。

    她亦是张口喘气,嘴里桂花酒的淡香飘散在空中,和缱绻缠绵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惹人沉醉。少年忍不住贴近,感受她身上独有的芬芳。

    “好香啊……”

    “啪”的一声,少女顺势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他于黑暗中顿首片刻,回眸突然笑起来。

    “生气了?气你面前这个人是我不是他?可你方才的反应明明很满意啊。”

    他到底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温存过后,季窈手脚力气恢复些许,抬脚在他胸口、腰臀处乱踢,直到将他踢至床尾。可榻上斑驳痕迹四处都是,黏糊糊的也躺不住,季窈索性坐起来,伸手欲够挂在床边的衣服。南星赶紧扑过来将她抱住,眼里仍旧是化不开的暗沉。

    “不准走!”

    他气她不说话,抱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下,后背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坐起身来将她抱坐在自己腰腹,双眼泛红。

    “你说话呀。”

    季窈气极,知道他故意激她,就是不说话,两只手放在他脸上又掐又打,他却只将双臂收得更紧。

    “杜仲他一定没有我好,你不要想着他了好不好?我会让你忘了他的……”

    膝盖弹动两下,险些又他趁机钻进去。季窈双手撑在他肩膀,尽量与他拉开距离,不得已终于开口道,“你不要发疯了……”

    “再来一次你一定会满意的,再来一次吧……”

    “别这么幼稚……”

    “我不幼稚!”

    他突然收紧力道,捏得她眉头紧蹙,表情严肃道,“不要以为大我一岁就可以如此说我,我不幼稚,一点也不!”

    “疼……你抓疼我了!”

    他叹气松手,抱她回到床上。刚伸手想替她捋发,被她躲开。

    两人心里各自别扭,分坐于床榻两侧都不说话。最初季窈还冷脸躲着他,拉锯一阵她困意上涌,澡也懒得洗了,抓着被子就准备躺下。

    “啊啾!”

    少年一个喷嚏打得响亮,季窈被迫睁开眼,将被子掀开一缝,无奈道,“进来。”

    他踟蹰着钻进被窝,紧紧实实贴上来。少女刚要掖紧被子,大腿突然被烫了一下,忍不住哀嚎道,“怎么又来了?”

    到底还能不能睡觉了!

    他被吼了一声,刚上来的兴致浇灭两分,低声道,“那我下去解决……”

    下去,感冒了也不知道是给谁添麻烦?

    “别别别,”季窈抓住他的肩膀,无奈妥协,“那你快些。”

    没忍住在她脸上亲一口,少年像只小狗一样贴上来轻蹭,“窈儿疼我。”

    可对于十八九岁的少年,她终究了解太少。快肯定是快不了一点的,甚至比方才更漫长。

    她被翻来覆去,哄着不知道换了多少式子,牵线木偶似的被他架着、托着,嗓子里能挤出一两个字来也只哼唧着求他快些、再快些。

    被褥枕头已经完全浸湿,深色渍迹一块块布满被单,季窈正纠结到底睡还是不睡,南星已经简单穿戴好,一伸手将她用被子裹起来,抱着往外走。

    “做什么?”

    “去我屋子里睡 。”薄唇轻点在少女额间,他目光柔情,一点点落在她绮丽香艳的小脸上。

    路过杜仲房间时,他故意稍作停顿,抱起怀中人掂量两下,却没想到季窈早已经支撑不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他只好抬头继续往前,目光幽冷。

    不管她承认与否,杜仲在她心里都是特别的,那他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

    狸猫换太子的计划顺利进行,京墨和杜仲似乎已经找到了替死鬼,正三番四次私下约见李捕头,商议斩首当日的计划细节。

    季窈心里过意不去,悄悄带着三七到街上去给蝉衣置办赶路的行囊。这样寒冷的冬天还要远走他乡,过冬衣物自然要多备一些。

    有了之前云意的前车之鉴,商陆如今在大堂里接待女客都提起十二分精神,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凡有一点神色可疑的女客都不接待。若存三分考量的,也全程脚尖抵脚跟的盯着,生怕再出事。

    这日暮色四合,天早早就黑了。

    时临大雪,龙都城中人历来有举办暖炉会的习俗。

    不少女客们嫌家中窄小施展不开,加上暖炉会最难收拾,所以都乐得出门到别处去参加。这也给了南风馆生意回暖的机会。

    龙都终归是住户千户达旦的大城,大事小事每日都在上演。百姓们的记忆和兴头至多不过三日,如今蝉衣一案已经逐渐被人淡忘。

    南风馆里升起暖炉,光影攒动,热闹起来。女客们三两相邀,将大堂渐渐装满。

    楚绪在柜台里忙着算账,目光不时从过往杜仲身上划过,面色坦然。

    上完最后一壶茶,商陆得空可以歇一歇,瞧见她埋头苦干,浅笑道,“从前你对杜郎君的那份热情,如今进南风馆做了女账房,怎么反倒消失不见了?”

    她没有抬头,将算盘拨得丁零当啷响,“从前不过是寻求一丝慰藉,现在想来,手里这把算盘虽然摸着凉,但也踏实很多。”

    这时候,门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商陆赶紧上前打算把门关上,只留出缝隙供新客进门。楚绪余光扫过对门台阶,发现一个衣着单薄的老妇坐在石阶上正啃半个馒头。

    “对面那人是乞丐吗?”

    顺着楚绪手指的方向看去,商陆也瞧见了。

    “似乎是。”可有云意的前车之鉴,他实在不敢再将这些人引进来。咬了咬牙,他还是把门带上。

    门外开始下雪,扑簌簌好似筛笼倾倒,楚绪心里存着一份担忧,目光时不时从稀开的门缝看出去,将那个老妇的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将置办好的行囊放在蝉衣房间,心里万般思绪说不出的复杂,刚走到前馆来准备听听小曲,就看见楚绪心不在焉的模样。

    “怎么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妇半个馒头啃得十分缓慢,嘴里牙口也不好的样子,每嚼一下都面露痛苦。那霜雪落在她身上,顷刻间肩头已经沁湿一片。

    “这还了得?”

    季窈立刻打开门走到对街,站在老妇面前关切道,“大娘怎么坐在这里?家里人呢?”

    老妇明显已经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哆哆嗦嗦抬起头看着季窈,嘴唇发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这一哆嗦,手里馒头也随之落地。她欲弯腰去捡,立刻被季窈制止。

    “别吃这个了,去我馆里给你盛碗热汤喝。”

    刚牵起老妇哆嗦不已的手走到门口,京墨和杜仲也从衙门赶回,下马车走到门口,正巧撞见季窈。

    “这是做甚?”

    季窈牵起老妇往里走,一边细致地替她拍掉肩头落雪,“不知哪里来的乞儿,予她些暖胃的吃食。”

    杜仲一把将她衣后领拎起来,带到一边,正色道,“我要说多少次,收起你那点慈悲心,小心遭人利用。”

    楚绪这时候也站不住了,上前道,“我方才在门口看了不下半个时辰,她一直在门口啃冷馒头呢,应该不是……”

    众人异样的眼神,老妇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瑟缩着脖子,眼神分明带着受伤,又颤悠悠走过对街,将地上那块已经被霜雪打脏了的馒头捡起来往嘴里喂。

    大雪纷飞,此情此景实在难以叫人无动于衷,京墨将杜仲的手拿下来,帮季窈整理衣衫道,“有慈悲心是好事,大家若真不放心,将热汤热饼端一份出去给她,不领她进来就是。”

    此计甚妙,也合情合理,商陆赶忙转身吩咐三七去端一份吃食出来。

    那老妇得了热汤,捧在手心里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她向商陆连连道谢,同时也将感激的目光投向门内诸人。

    就在商陆转身回去,季窈等人也将目光从老妇身上挪开之时,一颗小石子突然从一旁打到老妇,她犹豫片刻,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缓缓从耳后摸出一颗硬邦邦的白色丸药,扔进热汤里即刻溶于汤中,消失不见。她仰头喝下,任由温热的鸡汤划过喉咙,流入体内。

    南风馆里,季窈的屁股还没落到凳子上,就听到门外响起瓷碗摔碎的声音。

    “不好。”京墨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赶紧起身推开门。

    众人围到门口,就看见对面石阶上,老妇胸口被汤汁洒满,沁湿一片,她表情痛苦,嘴角似有血迹渗出,接着她像是断线傀儡一般,整个人失去力气向侧面倒去,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抽搐两下,彻底不动了。

    第74章 绝境 “她若是出事我饶不了你!”……

    看见老妇倒地的同时,季窈手中茶杯也应声落地。她感觉五雷轰顶一般,耳朵里一阵鸣响,不顾大雪提起裙摆就冲出去,与身后众人一起将老妇抱起来,不停拍打着她的脸。

    “大娘、大娘你醒醒!”

    糟了,京墨低头瞧着摔碎的瓷碗,略洒在地上的汤汁还在还在冒烟。

    那颜色……

    “糟了。”

    虽是入夜,簋街里前前后后还在营业的店铺不下数十家。大家听见动静纷纷开窗开门,更甚者直接围了上来。

    杜仲蹲下身,用手探向老妇脖颈脉搏,悄无声息地朝着季窈等人略摇了摇头,却不知道被身后谁人捕捉到,在人群之中大喊一声“南风馆的饭菜有毒”,围观百姓立刻炸开锅似的议论起来。

    “没有,我们没有下毒!”

    季窈转过身去辩驳,却不知道这话该对着谁说。目光所及都是对他们的质疑和恐惧。

    雪越下越大,官兵像是早就收到信儿一般出现在簋街上,推开围观群众就挤进来,随意对地上已经没气的老妇尸体勘察一番,起身道,“你们谁是掌柜的?”

    “我,”季窈站出来,背挺得笔直,“这汤是我们店里的不假,可我们绝对没有下毒,店里不少客人也喝了同一锅汤,都没事。”

    “下没下毒,我们自然会查,”那捕快示意两个人将尸体抬走,另外又安排两个人进到南风馆,自己则是转过身来看着季窈,“你既然是掌柜,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为何?”季窈下意识后退两步,站到南星身后,“我又没犯法,为何要跟你走?”

    “人是喝了你们店里的汤死的,怎么跟你没关系?要么你,要么做菜的厨子,谁跟我走,你自己选。”

    此事牵连厨子,那自己岂不是就害他成下一个蝉衣了?

    “我跟你去。”甩开南星,她只能选择站出来。

    “掌柜!”

    三七等人在身后慌得不行,楚绪更是双眼噙泪,一张圆脸憋得通红。

    “没事的,我问心无愧,你们好好看店,我很快回来。”

    枷锁戴上手腕的瞬间,被一只大手拦住。京墨白衣墨发,神色从容。

    “我跟你们去。”

    “京墨!”

    他眼神制止季窈再说下去,回应一个令人心安的笑,“我算半个当家,掌柜的没意见吧?”

    “可是你……”

    “我去比掌柜去好些,你相信我。”

    想起他在衙门的所谓“熟人”,虽然不知道除了李捕头是否还有别人,但他如果代替自己去,确实会少吃些苦头不说,行事说话上面也更懂得如何避重就轻。少女于无人处攥紧衣袍,咬紧下唇点了点头。

    当众给京墨戴上枷锁不算,那捕快还看一眼南风馆,吩咐案子没结之前,不准开店营业。

    看着京墨被架走,季窈无声落泪,南星安慰她几句后,被她催着跟去看看。杜仲的脸色亦前所未有的难看,主动跟上去,随捕快一行人带着京墨和尸体消失在簋街尽头。

    风雪归寂,百姓们始觉雪夜寒冷,纷纷散了。南风馆里女客们也作鸟兽散,骂骂咧咧,只说幸好没被毒死,赶不及就要离开,没有一个愿意结账。

    人去楼空,大堂剩一片狼藉,恰如蝉衣出事那一夜,只有残灯朱幌。

    商陆带着剩下的人回到馆内收拾残局,待安顿好不安的厨子和其他男倌,将搜馆的两个捕快送走,才发现季窈不见了。

    “是回房间了吗?”

    衙门这边,经仵作简单勘验,确定乞丐老妇是中毒身亡。腹中毒素暂时没有验出是何种毒素,只知道这毒无色无味,毒性极强,短短几个时辰已经将尸体的胃腐化殆尽。

    两个捕快在南风馆里搜索毒药未果,李捕头唉声叹气,众目睽睽之下,此事又闹得人尽皆知,他表示暂时不能放人。

    “背后计划着一切之人铁了心要将你们赶尽杀绝,切记小心为上。”

    一路无言,二人没能带走京墨,回到南风馆只有商陆还枯坐在门口等。南星环视一圈,没瞧见季窈。

    “师娘呢?”

    商陆心事重重,目光看向后门,“方才见她往后舍去了,兴许此刻在房间里罢。”

    他们三个都跟着去了衙门,按季窈的个性,应该是不放心会在门口一直等才对。

    “我去看看。”

    疾行走过回廊,见不远处季窈的房舍漆黑一片,少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果不其然推门进来,床榻空无一人。

    杜仲正回房,就听见南星急切的喊声。

    “商陆!商陆!”

    “怎么了?”温润少年郎走进来,看见他身后空荡荡的房间也是一惊,“掌柜不在房里吗?”

    “没有!”

    他举目四望,又将注意力落到前馆。

    “会不会在二楼或者三楼哪个房间睡着了?”

    商陆快步跑向厨房,朗声道,“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前后馆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寻遍所有房间都不见少女踪影。

    此刻馆里只有他们三人,商陆跌跌撞撞从厨房后门跑出来,指着身后道,“马……马……”

    “马怎么了?”

    “——马也不见了一匹!”

    怎么会这样!?

    三人来到厨房后面的马圈,看平日里馆中为唯一一辆马车养的两匹马此刻只剩一匹,脸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惊慌。

    南星最甚,直接抓住商陆衣襟,几乎要将少年郎举到面前,“你怎么回事儿?师娘这么大个人你都看不住,叫人绑了掳了也不知道,她要是出事我饶不了你!”

    少年郎温温柔柔的性子,此刻也急出眼泪来,“我、我这就去找……”

    杜仲看着马圈里凌乱的脚印和松开的缰绳,沉声道,“应该是她自己将马牵走的。”

    商陆柔柔弱弱,抬起袖子不停擦泪,“那她会去哪里呢?”

    **

    南城门,竹林古道外。

    一匹骏马正飞驰在漆黑的夜色中。马上少女一袭红袍随风飞舞,洋洋洒洒好似跳动的焰火。

    季窈杏眸圆睁,带着不可遏制的愠怒,一路风驰电掣,奔向城外蹀马戏班驻扎营地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她一定要去向金十三娘讨个说法。

    惹怒她的人是她,她为何不找她光明正大的对峙?为什么要让云意和乞儿老妇都无辜枉死?

    从蝉衣出事,杜仲提醒她,有可能是金十三娘从中作梗,她就一直在忍。只是她没想到,金十三娘的手段会狠毒至此,每一个看似为她所用的人最后都被她所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办法找到证据救出蝉衣。

    思绪随疾风翻飞,她已经能隐约瞧见不远处篝火的微光。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再躲,径直挥鞭加速,朝着营地直冲而去。

    守在篝火旁的人听见马蹄声,都手持兵器拦上来,“来者何人?”

    “吁!”少女勒停马儿,一个翻身下马,扬眉道,“南风馆掌柜季窈,求见金十三娘。”

    许是金十三娘谋划多日,南风馆的名号已经在蹀马戏班里传开已久,守门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立刻转身朝着那顶黄色的帐篷奔去,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示意同伴放人。

    “请跟我来。”

    这是她第三次踏足这里,空气里泥土和动物粪便的气息依旧,只是她满怀好奇和期待的心意一去不返,来到黄色帐篷门外,掀开帘子,之前见过的那个用皮鞭抽打黑熊的美艳女子就坐在正对门帘的软榻上,她眉眼细长,纤弱蜂腰,面相神色最是文弱,仔细瞧来,她身下还垫着黑色的熊皮。

    守门人单膝下跪,恭敬道,“班主。”

    美艳女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只精心打理着自己的指甲,“你下去罢。”

    她果然是金十三娘。

    谁能想到森然可怖的金雕面具下,藏着这样一张媚眼如丝的脸。她正用染甲粉涂抹在指甲上,再以绢布包裹,轻抬眼皮看向季窈,对于她深夜到访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这么晚了,季掌柜还想来看表演吗?”

    没人招呼她坐下,她就干巴巴站着,手里捏着佩剑,有些出汗。

    “我来找十三娘是为了我馆里蝉衣和京墨的事。”

    榻上美人闻言只是笑笑,还打算装糊涂,“这两人我认识吗?”

    这人真是!

    季窈最讨厌拐弯抹角,干脆上前两步,将她手里的东西抢过来,逼迫她看向自己,“云意污蔑蝉衣辱她清白,转头三天就跳河身亡;今日门口乞儿老妇服毒自尽,栽赃到南风馆身上,害得京墨被捕下狱。此两件事都是金十三娘你指使他们所为,你还要继续装傻吗?”

    “这件事啊,”她略从榻上坐起身,双手撑在身后,傲慢地看着她,“我听说了,闹得挺大的。不过,跟我有关系吗?”

    她绕弯子的话在季窈听来,宛若一颗将季窈点燃爆炸的火苗,她闭眼深呼吸,忍耐再三才没有把心里一万句骂人的话宣之于口。

    不打算跟着她绕,季窈直接开口说道,“十三娘要教训的人是我,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此言一出,金十三娘眼中划过一丝欣赏,她站起身走到季窈面前,略高出她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很勇敢。可惜,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以为那两个替你无辜受罪的人还有脱罪的机会吗?”

    她这算是承认了吗?

    “只要能证明云意和那老妇都是收了你的钱才会做出这一系列栽赃陷害的事,蝉衣和京墨就都可以平安无事!你想怎么对付我都可以,但请你放过他们,可以吗?”

    少女字字珠玑,话语间带着诚恳和渴求,金十三娘沉默的看着她,半晌后似乎终于满意了,转过身去,缓缓吐出三个字。

    “不可以。”

    第75章 硬骨头 “你就这点本事?”

    听见金十三娘的拒绝,既是意料之中,却又将季窈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抹灭,“为什么?你要报复的人是我,想要教训的人也是我,我可以离开南风馆再也不回去,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承认我买通他人陷害于你,不是将我自己往大牢里送吗?你还真是天真。且先不说我跟这一切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在我看来,你真正要找的那个人卸磨杀驴,摆明就是切断一切与你谈判的后路,将你置于死地。你还这么天真的到处去找人来救他们?”

    她低头凑近,细长眉眼里闪烁狡猾的光,“当初得罪人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还是赶紧为他们备好棺材,选一处风水宝地要紧。”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季窈拔剑就朝金十三娘刺来。

    “既然谈不拢,那我就拿你的命来换他们,看你换不换!”

    佩剑朝她面门刺来,被后者侧身灵活躲开。季窈抽剑回身,换一个方向又朝她下盘攻来。

    金十三娘看着文弱,她却见过她拿着皮鞭狠狠抽到在黑熊身上的模样。

    一个转身的功夫,金十三娘已经够到挂在架子上的皮鞭,直接挥鞭将季窈刺来的剑打开,少女向后退两步,收回的剑顺势将帐篷外侧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冷风就从外面灌进来。

    她刚学会用剑没多久,结合身法心法也只能做到按照南星教的那样来,无法举一反三,甚至结合对手出招进行灵活转换。

    加上长剑对皮鞭,柔韧性和灵活性差上一截,季窈十几招出完全部被她挡回去,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好以剑做刀,开始用蛮力。

    论剑术她略输一筹,比力气她却胸有成竹。

    一刀刀砍在皮鞭上,颇有几分想把皮鞭砍断的意思。金十三娘摸不透她出招,渐渐的竟落了下风。这时其他帐篷里的门徒都闻讯赶来,季窈见敌众我寡,赶紧退到帐篷外,趁金十三娘追出来的功夫,她直接划破帘子将剑对准金十三娘的喉咙,逼迫她放下手中皮鞭。

    “班主!”

    诸人赶到时,季窈已经将金十三娘制住,以剑抵住喉咙,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奈何她比自己高出一截,季窈站在她身后看不到面前人的表情,只好又站上一旁高凳,一手持剑一手朝底下人挥舞。

    “你们谁按金十三娘的吩咐去买通云意和乞丐老妇的,给我站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各异,其中不乏知情者闻言立刻低头,抑或是面露难色的看向金十三娘。双方正僵持,一支利箭突然从不远处射来,朝着季窈面门而来,她立即低头躲过,金十三娘却趁机从她剑下逃脱,站至众门徒身后,指挥他们道,“给我杀了她!”

    这可就不妙了。

    季窈赶紧跳下凳子,在躲开一个个门徒和偶尔迎战过上两招之间来回切换,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门徒堵上来,将她逼至角落,季窈握紧手中剑,凝神静气,准备拼死一搏。

    众人身后,方才放箭的人终于现身。季窈定睛细看,竟是一名小女娘,模样打扮与那日鹦鹉表演的驯兽师相差无几,肩头正巧也站着一只鹦鹉。

    金十三娘从人群中走出来,姿态妩媚,眉飞色舞,“你今天没能杀了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南风馆所有人!”

    一句话又将其他人都牵扯进来,季窈不在乎生死,却唯独害怕连累别人。见她如此说登时慌神,放下剑喊道,“不要!你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牵扯别人,算我求你!”

    “呵,事到如今,季掌柜以为自己说的话能有多少分量?给我杀了她!”

    背箭篓的小女娘拉满弓,将弓箭对准季窈,左手一收一放之间,箭已射出,朝着季窈而来。就在她以为自己躲不过的瞬间,一只大手突然将她整个人拉起来,越过身后堆放动物干粮的层层木箱子翻到营地栅栏外,而那只手的主人躲闪不及,被利箭擦挂刺破肩膀,疼得他闷哼一声。

    “杜仲?”

    来人正是杜仲,他与南星一起骑马赶到蹀马戏班外,瞧见季窈的马拴在门口,立刻明白过来,暗自潜伏在营地四周准备营救她。南星这时候也从另一边分奔过来,瞧见他俩这副样子,面露不悦,仍是上前来将季窈搀住。

    “你没事吧?”

    她摇头,目光落在杜仲划破的肩膀上,那里已经被鲜血染红。

    “不行,我不能走,我要回去求她!”

    “发什么疯!”杜仲收剑入鞘,伸手揽过季窈腰身,阻止她往后走,另一只手吹口哨唤来马儿,蹙眉开口道,“什么时候了还由着你胡闹?赶紧离开。”

    “可是……”

    可是她不甘心。

    事态紧急,就算南星对杜仲诸多不满,此刻也只有先走为上这一个办法。他扶季窈上马,自己紧随其后将她抱住,杜仲也坐上另一匹马,三人绕营地后方半圈避开追杀,随后又调转马头从竹林里穿过,绕远路往南城门奔去。

    疾驰的马匹速度极快,两侧树影风驰电掣般的不断后退,快成一道虚影。

    季窈侧目看向杜仲还在渗血的肩膀,忍不住开口道,“你还好吗?”

    风声将声音虚掩,杜仲置若罔闻,只一心策马狂奔。

    几人一路风驰电掣,进城门后避开大道从暗巷回到簋街,将马扔给三七后在大堂坐定,季窈才稍稍从方才险象环生的经历中缓过神。

    商陆端来白酒、药瓶,给杜仲和南星伤处上药,楚绪也还留在馆内,见季窈双手带血,虎口处更是裂开一条不小的口子,也赶紧凑过来替她清理。

    偌大的南风馆大堂寂静无声,只有桌上两盏酥油灯还亮着,烛火幽微,冷峭凄凉。

    想起自己辛苦跑这趟,一无所获,倒像是彻底惹怒金十三娘,少女一向倔强的心不禁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左手被楚绪抓着上药,她就抬起右手,将自己脸上不断划落的泪水拭干。

    “是我没用,不但没有求得金十三娘饶过我们,还害你们受伤。”

    杜仲身上伤经过简单处理,已经没有渗血。他冷眼扫过身后季窈哭得梨花带雨,转身过去,双手扳住少女双肩,逼迫她正视自己。

    “你就这点本事?”

    大家看见季窈哭,都只是柔声安慰,却不料他如此疾言厉色。她微微张嘴,一时怔住。面前郎君略收敛神色,口吻仍旧强硬。

    “不是说要守护南风馆所有人的安全吗?不是聪明绝顶、洞察世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任由外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

    季窈哭哭啼啼,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办法,如今京墨和蝉衣都被抓走,我还能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就继续找办法!别忘了,京墨和蝉衣还在牢里等着我们去救他们。”

    “那我明天写拜帖,再去求金十三娘……”

    “不行!”杜仲忍住肩膀伤口撕裂般剧痛,抓紧少女双臂,目光凛然,“我不允许你服软,也不允许你再去求她。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快意恩仇、行为有度。她既接二连三使出阴招,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去求她,只会死得更快。我们只能靠自己。”

    说完,他松开季窈站起身,从回廊离开。

    “我明日会找机会去到云意家中仔细搜查,你也好好想想,还有哪些地方、哪些线索可以一用。”

    夜深,大家累了一夜此刻再无多言。待人逐个散去后,大堂里只留下南星还陪着季窈坐在原位。少女呆呆地看着面前酥油灯火苗闪动,盯的时间一长只觉眼睛干涩难受。南星蹲在她身边,抓住少女的手轻声道,“别想了,早些休息。”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蛾,扑棱翅膀不断在油灯上方飞舞,触须和长足触碰到火焰又立刻缩回来,如是再三。

    它不知道烫吗?应该是知道的罢。

    季窈站起来,吸吸鼻子,眼神变得坚韧。

    “他说得没错,我要振作。”她侧目看向南星,脸色已经比方才好很多,“既然杜仲明天去云意那边打探,我们就去云意之前买首饰钗环的铺子,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新发现。没有京墨,调查这些人的背景来历虽然变得困难,倒也不是完全一点路子也没有。明日再叫上商陆,去好好打听打听那名乞丐老妇的来路。如果她真是个老无所依的乞丐,救京墨出来应该就会容易很多。左不过就是这店不开了,我们另寻出路。”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她不信她季窈在这龙都之中活不下去。

    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调整好思绪,个中缘由自不必说,都是杜仲的功劳。南星看她振作起来,心里却一丝欢欣也无,反而陷入深深的失落。

    可这时候再出言讽训,未免又要被面前少女说小心眼。少年低头不语,半晌后才揽住少女腰身,带着她往后舍走去。

    “走罢,回房了。”

    **

    因着老妇惨死街头,南风馆被封无法开门营业,众人算是彻底清闲下来。

    杜仲一大早就带着三七出门,说是一个望风,一个直接潜入云意家中找寻线索。季窈这边带南星去到之前云意从官府后门消失后买首饰钗环的东街首饰铺子,当面询问一番也无甚收获后,只好让他们把那些首饰的模样画在纸上带回来,看是否能有所用。

    没想到刚从后门回到南风馆,独自在大堂里和珍哥儿玩了好久的迟子意从桌边跳起来,朝季窈呵呵笑,“窈姐姐,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你怎么来了?”昨夜虽然打起精神,睡得却差。她面色难掩疲惫,坐下揉了揉眉心,“我这几日不得空,怕是不能陪你,你就和珍哥儿玩,好不好?”

    小孩看见少女随手放在桌上的几页画纸,看清上面所画珠钗样式,脑袋一歪,小声嘀咕道,“咦,这簪子看着好眼熟。”

    第76章 转机 他犹豫了。

    顺迟子意手指看去,画纸上是一只孔雀尾羽造型的金簪。上面由上到下镶嵌三排不同数量绿玛瑙,巧夺天工,在一众寻常首饰之中显得十分突兀。

    记得首饰铺老板曾告诉他们,这金簪因工艺繁复,半年只出了这一支,第二支尚在制作当中,已经被预定出去,是目前市面上独一无二的一支金簪。

    季窈将画纸拿起,放到迟子意面前激动道,“真的吗?在哪里见过?”

    小孩摸着下巴,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嗯……就在蹀马戏班里,脸上化得很好看的那名花娘姐姐头上戴着的。”

    花娘?就是他们第一次去戏兽表演时,门口查验小票的美貌女子?

    前几日她夜探戏兽班之时,并没有看见那名那名女子,所以也不知道她头上新得了这么个东西。

    “此事事关重大,你确定吗?”

    “嗯。”迟子意点头,眼里带着令人信服的自信,“我经常偷溜进去,见她不下七八回。这金簪是她近两日才开始戴在头上出来迎客的,我不会看错。”

    那就只能说明,杀死云意并夺走她身上所有值钱物品的人还是在戏兽班里。

    少女与南星对视一眼,刚想为发现新线索而高兴,转念一想,脸色又垮下来。

    “可是上次去戏兽班已经打草惊蛇,现在想再去,恐怕不成。”

    说到这,季窈又开始为自己那日的莽撞感到懊悔,长叹一口气在桌边坐下,陷入苦愁之中。

    珍哥儿飞到她肩上落下,仿佛是感知到少女情绪低落,它歪着脑袋在少女耳垂轻蹭,一边小声“嘎”、“嘎”叫得像只鸭子。

    迟子意伸手抚摸珍哥儿光洁背毛,凑上前问道,“你们不能去,我可以去啊。”

    **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季窈和南星带着迟子意一路策马扬鞭,到戏兽班营地外不远处下马改步行,借树影遮掩一点点靠近那些五彩的帐篷。

    对于让迟子意掺合进来,季窈心里始终带着忐忑,不时回头看向身后半大的孩子,语带不安,“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担心你出事。”

    小孩却是一脸兴奋,圆溜溜的眼睛目视前方,随口答道,“就算不为帮你们,我自己一个人也经常偷溜进去找那些动物朋友玩的,窈姐姐不用担心。”

    三人绕到营地后面,从栅栏里钻进去,再绕过关猛兽的区域,就是金十三娘那些手下所居住的帐篷集中点。南星停下脚步,抓过迟子意到面前,严肃道,“那你记着,你这次可不是为了和那些熊啊猴子的玩耍进去,而是为了帮我们找到你白日里见过的那些钗环首饰都藏在哪间帐篷,帐篷内可还有其他金银,屋子主人长什么样、有哪些特征,旨在越细致越好,知道了吗?”

    迟子意乖巧点头,弯腰从栅栏缝隙钻进去后,不一会儿消失在两人视线之中。

    等待的间隙,黑熊哀嚎的声音与鞭打声又从营地内传来,南星第一次听见,蹙眉治愈,面露不忍。

    “他们对待这些动物如此残忍,竟到了晚上也不放过它们。”

    静坐在南星身边,冬夜的郊外寒冷异常,她忍不住往南星怀里钻,脸色兴致却是不高。

    “并非所有动物都这样。我们一同偷溜进戏兽班那次,我就瞧见金十三娘在用皮鞭抽打黑熊,没想到今日她打的还是那只黑熊。”

    想来那只黑熊一定与她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才会招致她如此大的恨意。

    数不清鞭子响了几声,两人不愿再听,南星贴近她,双手替她捂住耳朵。接着栅栏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他俩赶紧躲到一旁枯树背后,看清出来的人是迟子意后,才彻底松一口气。

    “怎么样?”

    迟子意气息微喘,却难掩激动,脏兮兮的小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一只耳坠子来。

    “找着了、都找着了。画纸上那些首饰全在铁笼子旁边第四个带补丁的帐篷里一个木盒子里头藏着呢。不光这些,那些首饰下还压着两页纸,上面字迹一个娟秀一个粗旷,像是在说什么协议似的。末端还有写着金十三娘的名字。我刚想把那几张纸偷出来给你们做证据,谁知道正巧那个漂亮的花娘走进来,随后带乌鸦面具的男人也进来了,我听见她管那人叫‘夫君’。纸被首饰压着,我不敢用力扯,怕他们察觉,就只好把最面上这颗耳坠子带出来了。”

    协议?那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只要把那几张纸偷到手,根据字迹就能证明云意事先和金十三娘等人勾结串通,以钱财金银为代价哦让她诬陷蝉衣轻薄于她,接着将她身上钱银悉数抢走,杀死抛尸。

    既然来了,她便不想这么空着手回去。

    “我想再去试一试。只要等把那几张协议偷出来,蝉衣就有救了。”

    南星一把抓住她,“不行,太危险了。”

    “可明日蝉衣就要斩首了!京墨不在,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做到狸猫换太子,如果能有其他办法,我一定要试一试。”

    少年踟蹰,片刻后叹一口气,示意她带池子意先离开。

    “我去,你带他去林子里拴马的地方等我。”

    “可是……”

    “去吧。”

    季窈能看得出来,他这几日情绪不高,却猜不透个中缘由,只道他和自己一样,是被最近种种事端影响。

    “那你小心。”

    季窈带着迟子意消失在树林里,南星回头进来,数着数来到带有补丁的帐篷旁边。

    此刻里面还点着烛,不时传来几声女人的娇吟和男人低沉的闷哼。

    若换作往日,他指定是听不懂的。

    可如今他已经开窍,自然知道里面两人在做什么,耳根子瞬间透红滴血,蹲在帐篷外面不知道该走还是还留。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里面两个人动静正大,他从一边钻进去偷东西就变得更加容易。正当南星一忍再忍,定神静气后伸手准备掀开帐篷一隅,不远处篝火里用以支撑火盆的木块突然倒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无数正熊熊燃烧的木炭夹杂着草木灰四散开来,搞得帐篷外营地乌烟瘴气。不少帐篷里的门徒听见动静,纷纷掀开帘子准备出来一看。少年见势不对,立刻远离补丁帐篷,贴着围栏边上往来路撤退。

    可惜时运不济,就在围栏边上的洞已经近在咫尺,一个从帐篷里钻出来查看篝火的人转头就瞧见鬼鬼祟祟的南星,。

    “又是你!来人呐!”

    主帐篷里,金十三娘烘热被褥正准备入睡,听见喊声立刻迎出来,瞧见南星与自己的打在一起,她也不上前,而是径直穿过人群,往铁笼子那边而去。

    南星这次进来没有带兵器,应对之间略显吃力。正与众门徒打得焦灼,杜仲从一旁帐篷顶跳下来,把剑扔给南星,加入到打斗之中。

    “你怎么来了?”

    杜仲一边接招,眼神不时往四周看去,“商陆说你们带着那小孩,还骑走两匹马。”

    要骑马才能到的地方,还能是哪?

    众门徒落了下风,眼睁睁看着两人逐渐逼近门口,即将再一次逃脱之时,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都让开”,灰衣白裳的戏兽班门徒们纷纷避让,巨大的猛虎就从他们身后窜出,直直地朝着杜仲面门扑过去。

    “小心!”

    南星欲上前,却被猛虎挥动利爪挡开,接着第二只、第三只,连带之前他和季窈在营地外听到哀嚎声的那只黑熊也出现在两人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朝他们怒吼。

    杜仲正准备施展轻功,后背被虎爪扯住重重摔落在地,他的剑也掉在地上。

    拉扯之间,他一边闪躲一边逃窜,几欲拾剑无果,见南星被其他门徒缠住也无法近身,只能朝着他无声开口。

    南星瞧见他的嘴形,瞬间明白过来。

    他在说“季窈”。

    对了,窈儿是可以操控这些动物的,它们喜欢她,甚至带着敬畏。

    杜仲在说,让他叫季窈来救他。

    来不及细想,南星打退面前门徒一个纵身跳上大门口栏杆,施展轻功跳了出去。

    不远处树林里,因为天气寒冷,季窈带着迟子意坐在马背上苦等半宿,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心里正惴惴不安,牵着两匹马悄悄走近些想瞧个仔细。好不容易看见少年身影出现,她赶紧松开缰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一颗心才算是放下。

    “我听见里面动静好大,还好你没事。”

    松开少年,季窈在他身上到处翻看,“字据呢?可偷到了?”

    南星脑子里全是杜仲的嘱咐,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让季窈回去。

    就算救的是其他人,他也不愿意让季窈再次陷入危险之中。野狼、鹦鹉的听话顺从或者只是巧合,面对老虎、黑熊那样的猛兽,他实在害怕。

    怕窈儿受伤。

    更何况要救的那个人还是杜仲。

    瞧他神色慌张不安,季窈还以为他没有偷到字据,不敢说实话。少女伸手捏了捏南星的脸,宽慰笑笑,“无妨,只要那些东西还在戏班子里,咱们就还有机会。实在不行,我明日上衙门问问李捕头,看能不能直接带着官兵进他们营地里把东西全部搜出来,直接把杀人犯给带走,一样能赶在明日行刑之前救出蝉衣和京墨。今日就先回罢。”

    挣扎再三,南星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季窈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到马旁,眼神下落到池子意身上,“赶紧回罢,他都快冻出病来了。”

    看到他僵直背影磨磨蹭蹭上前,终于是打算要回去的意思,季窈正扶池子意上马,目光随意瞟过南星腰际,倏忽间一亮。

    她走过去一把抢过南星腰上佩剑,脸色转冷,“你这佩剑哪儿来的?”

    第77章 重伤 “是,我不喜欢他,那你呢?”……

    寒夜如照,月华潋滟为山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

    杜仲一身白衣,嘴角带血,手上好不容易夺回的佩剑已经被劈断,见猛虎再一次朝他扑来,只能手持断剑向老虎刺去。

    没有剑刃,断剑只刺中老虎左眼,却惹得它彻底暴怒。受伤的猛虎怒吼一声,挥爪狠狠拍在杜仲肩头,在他后肩留下几条深深的抓痕。他也被这一掌彻底拍下草垛,掉落地面翻滚几圈,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血腥气钻进黑熊鼻腔,唤醒它最野性嗜血的一面。杜仲意识渐渐模糊,略抬起头只看见黑熊巨大的爪子一脚踩在自己肚子上,气力之大,踩得他又吐出血来。

    正在那张臭烘烘的熊嘴朝杜仲身上靠近,准备将他分食殆尽的一瞬间,金十三娘和众门徒突然听得身后大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头,季窈身骑骏马径直从众人头顶一越而过,接着少女脚踩马背腾空而起,手持短刀狠狠扎进黑熊的后背,疼得它乱叫不止,捂着脖颈狼狈逃开。一旁瞎眼老虎闻见少女气息也连连后退,哪里还顾得上吃人。

    见季窈自投罗网,金十三娘双手抱胸,得意洋洋,“你还敢回来送死?”

    她接过门徒递来的皮鞭年,只轻轻甩动两下,原本已经趴在地上的三只老虎又爬起来,一点点朝着季窈和杜仲走去。

    却不想它们只是到少女身边闻了闻,便像是失去了战斗力一般,一改龇牙咧嘴的模样,只甩着鼻响在她身边卧下。更有甚者,一只母老虎直接用头开始在少女手边来回蹭,竟是撒娇求她抚摸的意思。

    杜仲早猜到这个局面,捂着胸口,气若游丝,“来这么晚?”

    收起心里复杂的思绪,季窈关切地看着他血渍斑斑的脸,“高估你的武功了。”

    老虎们瞬间乖巧,让一众门徒傻眼,“怎么回事?班主的药不管用了?”

    “不可能,这几只老虎可不是第一次吃人。”

    就连金十三娘也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别提有多难堪,她干脆扔掉皮鞭,朝身后手持弓箭的女娘示意,“给我杀了他们。”

    后者领命,拉满弓先瞄准杜仲。季窈赶紧用身子挡住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模样。

    “那就让你先死。”

    就在利箭发射的瞬间,一辆装满草垛的推车朝着众人奔袭而来。草垛早已被点燃,熊熊烈焰几乎要将黑夜点亮。这一发弓箭幸而射偏,重重地钉在营地外一棵大树树干上。

    “啊!!”

    南星双手抓住推车朝众人而来,不少人躲闪不及,身上沾带火星子仓皇逃窜。极度混乱之中,他来到两人身边,和季窈一起搀扶杜仲起身上马,随后又将少女扶上去,一拍马屁股,带着两人逃离营地。

    “南星!”

    回头看去,南星孤零零地站在火焰之中,神情悲伤,眼神落寞。

    接着口哨声响起,另一匹马冲进火场,少年攥紧缰绳轻松一跃翻上马背,紧随季窈和杜仲身后从营地里跑出来,又在路上将等在路边的迟子意接上,四人两马于冷寂的夜色中一路狂奔,终于得以脱险。

    没想到他们再一次深入虎穴,又害得杜仲身受重伤。众人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完全晕厥的状态,仅凭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被季窈抱在怀里,手中还握着缰绳。

    搬人进屋,褪下衣衫,商陆还是头一次见杜仲受如此严重的伤,胸腹、四肢皆有不同程度抓伤和摔伤,后肩几条爪印更是深可见骨。

    他放下手里药瓶药酒,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顿神片刻只喊道,“请大夫,只能请大夫给他看。”

    “为什么?商陆你先给他止血包扎啊!”

    季窈上手,拼命想要按住他后肩的伤痕,奈何鲜血沁满掌心,滴落在她衣襟上,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血从伤口渗出。

    “再不请大夫来给他缝合伤口他会死的!”

    商陆推门而出,抓着三七让他不管花多少银子,一定要把临街医馆里的大夫敲醒,把他请过来。

    说罢他仍不放心,一甩衣袖拉住南星跟着走出去,“我们也去。”

    屋子里就剩杜仲和季窈,她伸手替他捂着伤口,虽无甚作用仍不敢松开,豆大泪珠不断从面颊划落,又滴在杜仲伤口上,疼得他蹙眉。

    “别哭了。”

    听他声音少有的温柔,却是在这种伤痕累累的情况,少女眼中泪意更甚,俯在他肩头直接呜咽出声。

    “呜呜呜……你别吓我……”

    “眼泪里有盐你不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赶紧抬手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泪水,拼命忍住泪水以至于她喉头一阵反胃,差点没吐出来。

    身上血液流尽,杜仲只觉手脚冰冷,眼前浓雾似的看不清季窈的脸,眼皮又开始上下打架。季窈见状赶紧伸手拍拍他的脸,焦急道,“你别睡……你骂我几句、说我几句都好。”

    一丝神志尚存,他略转头,看季窈哭花脸,水灵灵的模样倒有些可人,强打起精神开口。

    “今日去戏班子……又为哪般?”

    “小孩……小孩认出云意丢失的簪子在戏班子那些人身上,就想去……去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线索……”她鼻涕眼泪一大堆,突然抬起头,正色道,“……对了,是小孩说看到云意和金十三娘牵的协议我们才冒险想进去偷来着,那东西可以证明蝉衣无辜。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没有打草惊蛇吧?”

    杜仲气息奄奄,只闭眼一下表示没有。片刻后他意识稍稍清醒,又开口道,“不过……也不排除有诈,毕竟那东西一旦被金十三娘重新得到,即刻撕毁才是正确的做法,她为何留着,居心叵测。”

    “不在金十三娘那里,在她门徒的帐篷中藏着的,就连云意那些首饰珠钗也都被藏在一处,想来金十三娘还不知情。”

    “那便说得通了……门徒私留珠宝,自是贪财所致……至于字据,我估计是他怕金十三娘将来反咬一口,划清她与动手之人的界限,一味将自己推出去认罪所留的后手……这样看来,字据多半为真。”

    太好了。

    “那……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李捕头,让他以官府的名义出面搜查,将人抓获吗?”

    “自然最好,咳咳。”杜仲又是一阵咳嗽,浑身伤疤扯得他痛到几乎麻木,“我这副样子,在蝉衣人头落地之前都去不了第二次了……”

    一听到“人头落地”四个字,季窈泪意又涌上来,恨不得一拳捶在杜仲胸口,语带哭腔抱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呜……”

    南星带着抱怨连天的大夫走进杜仲房间时,他刚好低头浅笑,伸手摸了摸季窈的头。

    少年将这一幕收入眼帘,脚步停在门口,没了进去的打算。

    大夫检查完杜仲身上的伤,又听闻是猛兽所伤,表示后背和腰腹的伤口最深,需要立刻烈酒消毒,穿针缝合。

    高浓度的烧刀子被大夫含进嘴里,一口喷在他后肩,接着烧针引线,缝合伤口。季窈听着金针扎入皮肉的声音只觉浑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等杜仲额头的汗滴落在她手背,她就算再害怕,也只好硬着头皮睁开眼,拿毛巾不断擦去他额间细汗。

    直到天色都蒙蒙亮,东边破晓在即,大夫才将他身上所有伤口处理完毕,一边感叹着杜仲“身子耐造”,一边呵欠连天地走出去给他煎药服用。

    商陆看季窈一身血污,也累一整宿,表示这里有他守着,让季窈回屋休息。

    “就算不休息,至少也洗个澡换身衣服,不至于让杜仲醒了看着担心。”

    一想到天亮以后,自己好好去趟衙门,如此狼狈模样的确不合适,她晃晃悠悠走出门口,正好撞上坐门口的南星。

    她紧张整夜,瞧见南星的瞬间怒火上涌,一拳挥过去打在南星脸上,少年左眼登时红了一片。南星面如死灰,知道她是为杜仲打的自己,心里更是连还手的打算都没有,也不躲。一声不吭的模样落在少女眼里简直就是不知悔改,凑上去连踢带踹,将身上未干的血渍蹭到对方身上,直到他被自己踹中小腿肚,双腿一弯倒在地上,她少稍稍收腿,站在原地喘气。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怕你会有危险。”

    “难道杜仲的死活我们就不管了吗?他不是我们同生共死的朋友吗?”

    “我不想你冒险!”南星突然大吼一声,鸦睫扇动,又低下头去,“如果非要我选,我只想好好保护你的安全。”

    “借口!”季窈吼回去,再也听不进他的一句情话,“你分明带着私心,你就是不喜欢他!”

    “是啊,我不喜欢他。你呢?你喜欢他吗?”

    再抬头,少年狭长眼眸神若渊潭,恨不得将面前怒发冲冠的明艳少女吸进去。季窈不愿再说下去,走过他身边被他拉住衣袖也直接用力甩开,从拿着衣服再走出房门,到洗漱沐浴完毕后回房休息片刻,她都没有再看过地上狼狈的少年一眼。

    **

    天色大亮,城郊外蹀马戏兽班收拾整顿好乱糟糟的营地外围,刚要准备开始迎接上午场客人进门,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带刀冲进营地。为首的李捕头对金十三娘亮出搜捕令,示意官差四散开来。季窈紧随其后,避开金十三娘等人的视线带着李捕头径直朝藏有字据的帐篷里来。

    另一边,午门外临水大街街市口,蝉衣双手双脚被缚,滚在正中央石台之上,目光平静。在牢里待将近半月有余,他虽没有遭受严刑逼供,却也消瘦许多,面颊深深凹陷,面色惨白。一旁刽子手正擦拭屠刀,静候午时到来。

    龙都知府江大人高坐监斩台上,见日冕指针的影子已经指向午时,伸手从筹筒里抽出一块红筹子扔在地上,淡然开口道,“行刑。”

    第78章 营救 “变得像个人了。”

    寒风萧瑟,街市口斩首台却人满为患。

    城中百姓不惜裹上厚棉衣、穿上鹿皮靴也要来看轰动龙都的“男倌□□女客”一案的凶犯伏诛。

    得到监斩官指令后,刽子手脱去身上外袍,露出光溜溜的膀子,以免在挥刀的时候被衣物牵绊怒,不能一刀将犯人人头砍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对死刑犯的一种仁慈。

    台下,一直苦苦等候季窈和南星消息的南风馆其他伙计正翘首以盼,眼看着刽子手走上台阶,却迟迟不见季窈赶来。商陆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被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差拦住,只好朝着监站台大喊。

    “不能行刑!我们蝉郎君是无辜的!”

    “是啊!”楚绪也冲过来,面对衙差锃亮的刀刃毫无惧色,“我们掌柜已经带着李捕头去捉拿真正的犯人,还请大人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吧!”

    不明真相的群众闻言,纷纷投以好奇目光,而在台下同样等着蝉衣砍头的还有云意爹娘,见状径直冲过来,一把将楚绪推倒在地。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狡辩!他今日若是不能人头落地,为我女儿的事偿命,我今天就要一头撞死在这刀上,让大家都知道这官府、这龙都还有这世道,究竟还容不容得下一个天理!”

    “啪”的一声,江知府拍案而起,伸手指着躁动的人群吼道,“大胆!犯人罪行已定,红筹已扔,岂能容许你们这些刁民妄加干涉?”

    随后手指调转方向,指着雄壮的刽子手道,“时辰已到,行刑!”

    刀尖触地,拖拽之间带来刺耳的摩擦声,蝉衣置若罔闻,只有眼神逐渐迷蒙,缓缓闭眼等待行刑。

    刑场外,季窈与南星各骑一马挥鞭狂奔,远远瞧着斩首台上刽子手的刀已经举起,拼尽全力大喊。

    “住手!”

    外围人群听见马蹄声和少女的呐喊不禁转过头来,却无人敢再为她出声。刽子手看见季窈等人逐渐逼近,回头看江知府毫无察觉,反而血气上涌,面露凶相,挥动屠刀朝面前郎君脖颈处砍去。

    “不要!!”

    季窈绝望的呐喊声传进刑场内诸人耳朵的同时,南星的宝剑势如破竹,横贯云空,从季窈身后窜出,直直地朝着落下屠刀而去。就在刀刃快接近蝉衣后颈肌肤时,强而有力的剑刃撞上刀面,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屠刀推开,行刑者手被震麻,下意识将刀扔开,随后整个人因为惯性的原因也向后倒去,十分狼狈地摔下站首台,捂着手肘在地上不住哀嚎。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众人反应过来,季窈和南星已经下马冲进刑场,来到蝉衣身边。

    “你没事吧?”

    虽然对于生死,蝉衣这些时日在牢里看着气窗口不时照进来的微光已经不抱希望,但真正当季窈抱住他双臂,昔日同生共死的朋友又出现在身边时,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淡眸微扫,最终眼眶略带泛红,对着季窈摇头。

    江知府反应过来时勃然大怒,立刻命令官兵将他们重重包围,正准备将三人一起抓起来,放话说要将他们三人一起砍头时,李捕头押解着真正的犯人终于赶到,一脚踢向头戴乌鸦面具的男人膝盖,让他跪下,向江知府禀报。

    “禀知府,我已经带领兄弟们将真正□□并杀害云意的凶犯擒拿,在他房中搜出死者生前购买的诸多金银首饰,以及她和城外驻扎的蹀马戏兽班班主金十三娘协议的字据,可以证实南风馆男倌□□女娘一事乃是金十三娘买通云意故意陷害所致,且死者在当日报案之后离开官府,被他们又带回戏兽班子实施□□并杀害,才是最终真相。现罪犯已经被俘,金十三娘趁乱逃脱,其余戏班子里门徒也已经被我们控制,还请知府大人发落。”

    揭下犯人面具,所有群众面前是一张极凶神恶煞的脸。季窈认出他就是那日守在主帐篷外的男人。方才带领李捕头冲戏班时,他立刻回身朝自己屋跑去,要不是南星反应快在他钻进帐篷之前将他抓住,那几张最重要的字据怕是已经被他撕毁。

    江知府脸色难看,感觉自己被面前几个男男女女牵着鼻子走。碍于大庭广众,他又不想马上松口,想了想又发问道,“那乞儿老妇毒死南风馆门口一案又作何解释?如果没有证据,南风馆这些人仍然有可能是毒杀老妇,贩卖有毒饭菜的罪魁祸首,本官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你们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今日不将乞儿老妇被毒死一案一并解决,他是不会放季窈一行人走的。就在双方焦灼之时,人群中一个白色身影推开众人,缓缓从围观群众之中走进刑场。

    “我们有证据。”

    “杜仲?”他怎么来了?

    来人身形摇晃,步履蹒跚,说话时还捂住自己右肩,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少女赶紧松开蝉衣奔到郎君身边,上下打量他衣服上有无血迹。

    “你伤成这样,不在馆里好好休息,来这里做甚?蝉衣的事交给我就行。”

    交给她,如今不正焦灼着吗?

    杜仲一边往台上走,一边看着季窈浅笑,“如果你做得好,我也不至于成如今这副模样。交给我罢。”

    两人走到江知府面前,杜仲略抱拳行礼,气势上在外人看来却远压江知府一头,他平静开口,原本嘈杂喧闹的刑场安静下来。

    “乞儿老妇家中有一孙儿,久病在床。我已经找到他,他已经同我坦白,老妇经常靠冤枉各个酒楼茶肆饭菜有异,来讹诈钱财,然后花钱买药回去给他治病。同时他也向我们坦白,在家中曾见到头戴金丝雀面具、身穿蹀马戏兽班班服之人出现在他家门口,与乞儿老妇交谈,还给了她一包东西。我怀疑就是那包东西将老妇毒死。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剧毒当作普通巴豆药粉趁我们不注意放入汤碗之中,却被毒死当场,这一切也都是戏兽班班主金十三娘的阴谋。还望大人明鉴。”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道理、依据皆全,滴水不漏,叫江知府再挑不出一个错处。

    蝉衣被带回南风馆后不到两个时辰,李捕头也将京墨送回。一看到他还穿着被捕那日的衣裳,想到他往日纤尘不染的翩翩君子模样,季窈泪湿眼眶。

    一番检查下来,两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带着伤,尤其蝉衣,四肢和胸腹竟找不出一块好皮,新伤旧伤混在一起,看得她心惊,“京墨、蝉衣,这次连累你们,对不起。”

    京墨端起茶杯,上好陈皮茶香气浓郁,萦绕郎君鼻息。他微抿一口,只觉唇齿留香,淡笑道,“掌柜,永远不要为了自己心里的善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而道歉。就算善不压恶,也不代表善就是错的。你待在这龙都城越久,你越会发现,真正的善有时侯并不能靠天地正义取得,而是要靠一些游走在善与恶边缘,无法被定义为是善还是恶的事情来获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默默听完,只低头小声应和,“我知道,就是你和杜仲之前说的‘作恶者诡计多端,为善者更应该不择手段’。”

    经此一事,她心里原本坚守那一点点绝对的白逐渐消失,黑与白或许从来没有绝对界限,更多的是游走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

    但只要她的方向是白,即使身处黑暗也无妨,她自认有这个胆色。

    京墨瞧她神色凝重,拍了拍少女手背起身,安慰她道,“时隔多日能再喝到这口香茶,掌柜,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如今大家都已转危为安,你也回屋歇息罢。还等着你带领大家,让南风馆重新开业呢。”

    是啊,他们这次不仅不用举家出逃,蝉衣、京墨保住性命和名誉,她的南风馆还能重新开张。赫连尘留给她这一方天地,还好没有砸在她手里。

    晚饭时候,虽然蝉衣和杜仲一个极度虚弱,一个重伤在身,没有出门和大家一起用晚膳,但季窈还是端起酒杯,向桌上所有南风馆的伙计、男倌们敬一杯酒,大家一同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季窈对南星那日举动耿耿于怀,吃饭的时候也全然无视少年,只和其他人举杯畅饮,京墨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后舍,杜仲听到前馆喝酒谈笑的声音,淡然收回目光。

    季窈端着白粥青菜进来,点燃油灯,在他床边坐下。

    “吃饭。”

    夜色无垠,窗外寒风呼啸声盖过屋内少女微弱呼吸声。杜仲只顾低头喝粥,也不言语。她看着面前人伤痕累累模样,眼神愈发亮起来,忍不住开口道,“我觉得,你变了。”

    喝粥的手顿在当场,片刻后又继续。杜仲目光冷淡,没有看她。

    “哪里变了?”

    “……就是变得,在乎身边这群人的死活了。”

    她这说法新奇,男人不禁嘴角上扬,不屑道,“还不是你这个做掌柜的不行。”

    嘁,季窈翻一个白眼,心里仍是高兴。

    他又变回以前毒舌欠揍的模样,也不错。少女瞧他眉眼冷淡,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那夜在城外,是你让南星找我去救你的?”

    杜仲喝了两日粥,风光霁月的一张脸都尖了一些,更显男人清寒孤傲,他目光淡扫面前少女一眼,开口反问道,“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若是换做京墨之流,只会不顾一切通知大家,让他们赶紧离开才对。

    “别人只会让我赶紧走,你却让我回来?”

    下一瞬,美若冠玉的俊脸陡然间放大,几乎要贴在季窈鼻尖。杜仲双眸微眯,眼底一片幽暗,“比起舍身取义,我更相信同舟共济。”

    短短几个字,倒让季窈对他有了新的了解。虽然听上去有些强词夺理,但她竟然有点喜欢他这个偏执的想法。

    “你没做错,我也很高兴。”

    “高兴什么?”

    “既然你能让南星找我来救你,说明你很相信我。”

    听见少女回应的同时,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笑起来。他笑得潇洒随意,让季窈有些怔愣,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

    她看着那张脸,脑子里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除尴尬氛围,商陆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指着前馆大门位置,焦急道,“迟子意的爹娘在前馆呢,说是孩子不见了。”

    第79章 迟子意之死 “怎么会这样?”

    迟子意不见了。

    小孩爹娘找到季窈的时候,他已经从家中离开一整天。从子意娘亲口中得知,迟子意原本是想到刑场看蝉衣行刑,希望他们能在最后一刻将蝉衣救下。没想到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若换作寻常孩童走失,不满三日,衙门一律不管。京墨看季窈非要跟云意爹娘大晚上出去寻他,缓兵之计,便主动承诺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李捕头,好歹派几个人到各处帮忙搜寻。

    有官兵出面,老百姓会配合很多。

    “掌柜,我明日一早再画几张子意的画像让他们带出去,事半功倍。你就先放心回去休息罢。”

    折腾一整天,京墨又刚从牢里出来,面色憔悴。季窈不忍再让大家为她担心,点头答应下来。

    回房经过南星的房间,见少年房门大开,里面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借月光三寸,少女瞧见他抱膝坐在床上,正双眼通红看着她。

    往日萧萧肃肃,端貌清举的翩翩少年郎,此刻神色冰冷倨傲,眼中有分明带着渴求和悲凉。四目相对,他从膝上缓缓抬头,鸦睫扇动之间眼波四溢,说不出的酸涩。

    蝉衣和杜仲得以脱险,他虽有过,却功劳更多。可是季窈知道,要不要原谅他,不是自己说了算。不等到他主动向杜仲认错道歉,即便他再是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季窈也不打算理他。

    南星在房里等上许久才见季窈回来,她明明已经看见屋里的自己,却选择转头离开。听到她脚步踏过木桥的声音,他怒气上涌,下床到窗边探头,耳边先传来季窈关门的声音,气得他也“砰”的一声把窗关上。

    **

    心里不压事,睡得自然好。

    季窈一觉到天亮,若不是心里还惦记池子意,她估计能睡到中午。

    穿戴好出门,见那抹熟悉的青衣靠坐在木桥对面等她,季窈移开目光,疾步上桥,正打算直接从南星身边走过,被他一把拉住衣袖,轻声开口道,“我昨天在刑场外瞧见那小孩的。”

    “那你不早说?”季窈心里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甩开他的手走近,“要是耽误大家找到他,他再出点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别急着发火啊。”南星又低下头去,一脸委屈道,“知府放你们出来之后,我只远远瞧见他往外跑了,又没有跟着去,街市口外面这么大,谁知道他出去以后往哪个方向跑的?再说那是上午的事,就算我抓住他,总不能不让他到处乱跑吧?他爹娘从来都允许自己孩子一个人出来的,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

    这话在理。就算是换做季窈,她也只会叮嘱他注意安全,然后就继续将注意力放到蝉衣和京墨身上,自然不会对迟子意多加约束。

    他主动交代,算是先给季窈一个台阶,少女声音软下来,目光落在池塘上,不安地四处看看,假装镇定。

    “那……我们待会儿上街去找他,你去吗?”

    几个字让南星眼神一亮,死气沉沉的五官登时鲜活起来。他想伸手去牵季窈,想了想又顿住,手掌慢慢收紧,最终慢慢成拳收回衣袖里。

    “好。”

    行至大堂,众人早已齐聚,商陆、三七和楚绪等人站在他们面前,笑得温良。

    “子意这次帮了我们南风馆不少忙,上午大家都有空,就打算跟着掌柜一起出去找找。”

    “大家……”

    度过危机,季窈这时候第一次感觉到整个南风馆所有人都团结一心,俨然已经将彼此当做事不可替代的家人,她鼻子酸楚,奈何胸无点墨,说不出什么激励人心的话来,最后只灿然一笑,冲大家点头。

    京墨将画像从屋里带出来,眼神浑浊飘忽,显然为了画这些画像又花费不少功夫。

    “辛苦你,刚从牢里吃完苦回来,昨晚又没睡好。”

    温润郎君将手里画像一一分发给众人,嘴角勾笑,“无妨。倒是掌柜不要过于担忧,子意聪慧远超寻常孩童,自不会出事。兴许就是在哪个草垛、花园里头顽累睡觉罢了。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

    这番话恰到好处,让季窈安心不少。众人带好画像,兵分四路开始往东南西北四城分开打探。一上午过去,无甚收获。到了下午,大家用膳、休息完毕,正整装待发,一个衙差打扮的人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略抬手向京墨行礼后道,“李捕头让我给你们带句话,说是城外发现一具小孩儿的尸体,身量看着倒是和你们描述的小孩年岁上差不太多,让你们别急着到处找,先去城外看看再说。”

    听完这话,季窈只觉眼前一黑,双腿不自觉发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南星同样脸色惨白,一想到自己昨天还见过他,或许此刻他已经惨遭不幸,脑子里嗡嗡作响,扔下画像抓起衙差的衣襟吼道,“什么小孩尸体?他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你们不要在这里妄加揣测!”

    “是、是啊,”季窈捂着胸口,开口像是对衙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子意那孩子聪明机灵得不得了,不论什么大人小孩都是捉不住他的,他怎么可能会出事?”

    衙差被他俩吼得一愣一愣,心想关我何干,一把拽开南星的手,不打算再待。

    “的确不是人干的,是熊干的!你们爱去不去罢,我话已经带到,先告辞了。”

    熊?金十三娘手持皮鞭抽打黑熊的场景在季窈脑海浮现,她心里登时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少女慌慌张张,提裙跟上衙差。众人紧随其后,一同骑马行至城外竹林,天色已晚。

    季窈凭借夜里极好的视力,远远就瞧见地上白布下凸显身量短小的人形,忍住恐惧下马上前,一把将之掀开。

    迟子意爹娘接到通知,也坐着官府的马车刚到,年轻妇人看清白布下惨状,惊叫一声即刻昏死过去,倒在子意爹怀里。

    季窈万念俱灰,缓缓在尸体旁边蹲下,最后双腿乏力,直接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宛若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面前,小孩尸身衣衫褴褛,上面撕裂、破口处无数,皮开肉绽,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更甚者脸部看着像是被什么猛兽啃咬,五官缺失,面中完全凹陷,整张脸宛若被剜了一个蹴鞠大小的洞。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就身上衣服、鞋袜,南星一眼认出这就是昨天迟子意从刑场跑出去时所穿,他身上背着竹篓小包,里面时不时会放一些引逗小动物的干果,此刻也还好好挂在他肩上。

    李捕头从他身上抓起一搓黑色的毛发,走到季窈面前叹气。

    “这是从尸体身上找到的,仵工认出这是黑熊毛发,加上他衣领和面颊凹陷残留些许蜂蜜,我猜测应该是他带着蜂蜜走到这附近,被深林里黑熊盯上,被袭击啃咬致死。另外尸体是在林子里头很隐蔽的地方发现的,估摸着是被黑熊拖进去,所以现在才找着。”

    回过神,季窈不顾面前是衙门里的人,一把抓住其衣襟凑近,恶狠狠道,“不可能!如今寒冬腊月,野外黑熊早已开始冬眠,绝不会在这常有行人路过的竹林里四处走动!再说,如果蜂蜜是子意自己带着,为何现场没有看到蜂蜜罐或者蜂蜜坛子?他就算被黑熊吓到也不至于会洒这么多蜂蜜到自己脸上,这根本不合理,所以绝对是谋杀!”

    是金十三娘,一定是金十三娘做的!

    说完她推开李捕头“噌”的站起身,拿上佩剑就准备往外走。南星上前一把将她拦住,焦急道,“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金十三娘!你别拦我!”

    少年将她死死抱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骑上马跑了,“如今她人在何处尚未知,且如果她还和那些黑熊、老虎在一起,往你身上泼了蜂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们也一样会袭击你!”

    季窈拼死挣扎,脑子里只有为迟子意报仇这一个念头

    “我不管,今天就算是那些动物扑上来我也不会心软,今天不杀了金十三娘我绝不罢休!”

    说话间,她又一次泪湿眼眶,几番挣扎不开,她干脆拔剑抵在南星脖颈,语带悲愤,“不要拦我!”

    京墨一个纵身跳到她面前,以手做刀砍向季窈手腕,接住从她手中掉落佩剑,劝诫道,“在场每一个人都和掌柜一样,一定是要为子意报仇的。但起码我们得先找到金十三娘,且不打草惊蛇,才能防止她再一次逃脱,你说对吗?”

    申时刚过,竹林里最后一丝光线隐去。衙差点燃火把重新将面前迟子意尸身照亮,看上去森然可怖。

    回过神,季窈确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金十三娘,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滴滴掉落泥地又瞬间消失。李捕头看她平静下来,上前两步道,“季掌柜,你一口咬定是金十三娘做的,到底有何证据?如果有,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发动官兵全城搜捕,想来能更快将金十三娘找到。”

    牵过白布重新将尸首盖上,季窈向李捕头讲述自己前两次偷溜进戏兽班时,瞧见金十三娘鞭打黑熊的场景,“我说过,森林里其他的熊这时候应该都在冬眠,绝不会随意出现在有行人经过的竹林,所以杀子意的只能是那头戏兽班里的熊。且我突然想到,子意昨天之所以会从刑场跑开,应该就是戏兽班子全员被捕,金十三娘不知所踪的消息后,想到营地来将所有动物都放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否则,在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主动出现在这里的。”

    竹林离戏兽班不远,每次他们出城到戏兽班打探消息的时候先经过树林,如果穿过营地后面那片树林,就能到达这片竹林。

    一想到子意可能是为躲避黑熊和金十三娘的追杀才跑进这里,季窈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怎么能狠心到对小孩子下此毒手?简直不是人!

    火把燃尽,周围又浅浅变得寒冷起来。衙差正将小孩尸体搬上板车,随意往竹林深处看上一眼,突然双目圆睁,大叫起来。

    “你们看!”

    第80章 黑熊祭 她是最善良的寡妇。

    幽暗空洞的竹林里,风声呼啸,吹得衙差们手上火把几乎熄灭。

    季窈等人循声望去,漆黑的夜色中,一团白雾正若隐若现,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在竹林入口处随风飘动。

    接着,那浓雾逐渐幻化成一个人形,季窈泪眼婆娑,忍不住伸手又揉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人形。

    “子意?”

    白色雾团霎时间已经成形,迟子意惨白且模糊的面容出现在季窈面前。

    因着他尸体已经被黑熊啃得面目全非,游灵状态下面容也不甚清晰,季窈缓缓起身,朝游灵走过去。

    “子意、是子意的游灵。”

    她越靠近,游灵就越后退,京墨把她拉住,她方想起这些游灵多多少少对自己都带着惧意。

    子意的爹娘虽能窥得白雾一二,却看不清真容,只跪在地上朝少女目光方向哭喊,一边问到底是谁杀了他,一边不停诉说着不舍与思念。

    季窈三人是能看见子意面容的,一时间情难自持,皆是低头不语。极度悲伤的场面下,少女却突然发现游灵开始动了。

    “京墨,你看。”

    游灵转身朝竹林出口而去,期间不时停顿回头,像是要带他们去往何处一般。季窈赶紧抓住南星的手跟上,三人手持火把,刚走出竹林又进树林。

    眼看游灵继续往前,京墨拉住南星和季窈道,“再走就是戏兽班营地,里面什么情况未知,不可贸进。”

    “可子意的游灵往里面去,一定是有什么想告诉有我们,不跟去的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怀着先前对杜仲和子意的愧疚,南星主动站起身道,“我先跟去看看,确认安全再来叫你们。”

    说完,少年持剑跟上去。季窈二人在树林里细听,还好一直没有传来打斗的声音,里面就连一盏烛火也瞧不见。

    就在这时,两人头顶传来一阵展翅的扑簌声,抬眼看去,一个粉色巨影缓缓降落,站到季窈肩上。

    “珍哥儿你怎么来了?”

    “来了、来了。”它愣头愣脑,只知道重复季窈的话,两人不再理会,转头又继续看着营地。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南星折返回来,带着京墨和少女往金十三娘所在的帐篷来。

    “人都走光了,没看见金十三娘,连笼子里老虎、黑熊、黑豹和蟒蛇一类的猛禽都不见了,只有猴子和鹦鹉还关着。”走进帐篷,京墨点燃桌上蜡烛同时在地上杵灭火把,南星抬手指向床边道,“游灵就停在那里不走了。”

    转身看去,游灵在金十三娘的床边不断来回游走,期间偶尔停顿,作出下蹲的姿势后,又继续在三人面前飘荡。

    季窈知道他想传达什么消息给她,便略将游灵驱赶至一旁,自己蹲下身将床单掀起,在金十三娘的床下面找出一个木箱子来。

    “床下面泥地这么多灰尘,这箱子却一尘不染。”

    京墨接过箱子放在桌上,眸光闪动。

    “这只能说明金十三娘很爱惜它,要么经常搬出来擦拭,要么就是经常会把它打开。”

    木箱子上了锁,三人在屋子里找一圈没找着钥匙,少女转念一想,仇人的东西,以后又用不着还她,这么爱惜做甚?于是干脆拔剑,干脆利索将锁斩断,开了箱子。

    “这是牌位?”

    箱子里放着黑漆红字的牌位,仔细一看,上书“金氏门中二郎之牌位”,一旁除了日期显示,男人死于五年前以外,还留有“遗孀陆十三娘奉祀”的字样。

    南星没怎么看明白,自言自语道,“陆十三娘是谁?她不是姓金吗?”

    “或许是夫君死后便对外改了夫姓,以表思念。”京墨接过牌位细看,眼中也是疑惑不已,“原来她也是个寡妇。”

    这个“也”字听得季窈咳嗽一声,低下头在箱子里继续翻找,“我跟他说可不一样,我一不以虐待动物为营生,二也没那么坏。”

    她自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寡妇。

    接着季窈又从箱子里找出一本手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看得季窈眼花。可她看完前三段后,表情逐渐变得严肃,翻书的速度也快起来。

    “怎么了?”

    季窈翻到其中一页,将手记递给面前两个郎君,“你们看,这就是她虐待黑熊的原因。”

    仅两个巴掌大小的手记上,每一页都写满了金十三娘她对亡故夫君的思念,以及对黑熊的憎恨。札记每次更新,必定是以她又用何等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一只黑熊为开头,反复描述着“若不是当年他们两人在山上抓动物下山调教表演的时候,她的夫君被黑熊杀死,她现在一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云云。

    手记的最后,写着她今年已经挣够了让整个戏班子活下去的钱,所以那只被她抓来的第四只黑熊也即将死在她手里,完成它作为祭品,只为祭奠她亡夫在天之灵的使命。

    “昔往冬寒蝉,均落于枝下,惟夫君玉面仍历历在目。霜雪相见之日,白雪盖头之时,当以一切罪恶之源头为祭,换尔安睡。”

    看到这里,季窈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她会把亡夫的死怪罪在这些动物身上。真是太残忍了。”

    “这是什么?”京墨从箱子里掏出几个瓷瓶,打开其中一个,香气扑鼻,却不料站在季窈肩上的鹦鹉好像突然着了魔似的,在少女肩头扑腾不止,接着展翅飞起来,吱哇乱叫着在三人头上不停打转,像是被谁用提线控制住一样。

    季窈看着它的模样有些害怕,不自觉往南星身边靠,哪知手刚碰到南星,珍哥儿一个俯冲就立刻朝着南星冲过来,一边不停地朝他扇动翅膀,一边用爪子和嘴不停攻击他。

    “哎呀你这是做甚?还不停下!”

    京墨随手拿起桌上果盘里一颗核桃做暗器朝珍哥脑袋打去,正中鹦鹉侧脑门,跌落到南星怀里。随后郎君冷面冷语,明白过来。

    “看来,金十三娘就是在用瓷瓶里的药控制这些动物伤人。”

    药物控制,加上蜂蜜,迟子意一个小孩,如何逃得过黑熊利爪?

    “太过分了!这是真不把自己当人了,也不怕死了下地狱,被百倍千倍报复回来吗?”

    将瓷瓶塞住,京墨目光凿凿,又开始环视起整间屋子来。

    “说不定,当初子意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东西才被灭口的。他如今带我们来这里,肯定不单单只是为让我们找到这些,应该还有其他的线索……对了,”他目光下落,又开始翻看金十三娘的手记,“这上面说金十三娘亡夫的忌日在冬季,她一定会带着那只黑熊去到她手记中所写的地点,将黑熊杀死以祭奠她的亡夫,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将她抓住。”

    一目十行,他飞快地查阅着整本手记,寻找一个日期。

    “有了,冬月初八。”

    那不就是三天之后?

    季窈接过手记,眉头仍皱紧,“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她会在哪里杀黑熊祭奠亡夫呢?”

    想起手记末尾那句话,京墨思绪飘远。

    昔往冬寒蝉,均落于枝下……

    微弱烛火中,京墨转过来看向季窈和南星,目光澄澈,“可有哪座山叫枝下吗?”

    **

    “有的,”李捕头站起来,满意地看着面前由三人从营地里带回来的木箱子,略回忆道,“龙都往北不到三十里就有一座山叫枝下山,传说是因为资源丰沛,每逢夏秋那山上结的果子都会压满枝头,纷纷挂到树枝下面,摘都摘不完,是以得名枝下山。”

    “那就对了,金十三娘必定带着那些被她控制住的猛兽往枝下山去,等到三天之后祭奠她的亡夫。如果我没猜错,她每年选择冬天来到龙都表演,也是为了方便她于亡夫忌日到山上祭奠。”

    如今一切谜底解开,就只剩下如何抓人这一个难题。

    李捕头抓耳挠腮,面露难色,“这我可有些为难了。官府人手就这么些,大冷的天跋山涉水三、四十里上山抓人不说,面对的还是那些随时会发狂的山林野兽,我这……”

    ……这无非要冒着巨大风险,一不留神就会命丧枝下山。

    南星低头,开始思考各种应对办法,“火攻如何?”

    “放火容易烧山,山下那些个百姓可怎么过冬啊。”

    “那放箭?我们布下长箭阵,干脆全部杀了?”

    李捕头摇头,表示爱莫能助,“这种时候,找的又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逃犯,我就是想找这么多弓箭手来,知府大人也不会批准的。早前你们当着他的面将你们的人带走,他就已经觉得脸上无光,加上他娘亲也对你们颇有微词……”

    “啊?他娘关我们何事?”

    南星手肘轻碰季窈,瞟了她一眼,“你忘了,就是那个被你打了一耳光的肖夫人。”

    是她?季窈这才想起,先前来南风馆指名道姓要南星伺候,而后亲他脸颊未遂怒摔酒瓶的那位夫人,确实曾提起过自己儿子是知府,说是不会放过他们,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听到她的名字。

    “真是晦气。”

    在这些为官者眼中,云意、子意也好,蝉衣、京墨也好,不过是硕大的龙都城中微不足道一市井乡民,死不足惜的。要替他们伸冤翻案都困难异常,更何况是要为捉拿杀他们的罪犯归案,就动用军队里弓箭手这样大的阵仗?

    噼啪的篝火快要熄灭,却点燃季窈眼中斗志。少女目光看向深不见底的树林幽暗处,一双绿色的眼睛悠然出现在她脑海。

    正在大家垂头丧气之时,却见季窈从篝火旁猛然起身,手上打一个响指,“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