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避子药 “你不想怀我的孩子?”……

    被南星抱回房间躺上床榻,季窈的意识几乎已经要飞出九霄云外。可夜色朦胧,南星俊俏的眉眼近在咫尺,她忍不住伸手蹭上他的眉尾,指腹扫过睫毛,觉得有趣极了。

    “窈儿。”

    被他低沉嗓音唤回神志,她红着脸莫名笑了,接着伸出双臂将少年圈在怀里,舒服得直叹气,“你好暖和呀。”

    双臂触及少年肌肤,的确带着凉意,像是一只冷血动物环绕在他脖颈,越缠越紧。手背探向少女额头,亦是一片冰凉,他不禁有些担心,“可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别是喝酒的时候被风扑了,寒气入体。

    季窈被他东一下西一下碰得有些痒,嘻嘻笑来,主动仰起头凑上去,“这里。”

    唇瓣贴上来的瞬间,雄黄酒泠冽的气味随之而来。喝了酒的季窈前所未有的主动,唇齿相撞的同时,四肢也像蛇一样将他紧紧缠住。她身量轻盈,哪怕面口袋一样将全身重量加身,对于南星而言也不过尔尔。

    他被面前热情点燃,火焰一点点将空气都燃烧殆尽。大口喘息之下,带来令人窒息的沉醉。此刻房中没有点烛,月色如水,洒在帐幔里那道坚实的背影上,轻轻划过每一处,必留下不可磨灭的声响。还没等南星将那件才刚置办的新衣裙被推至半际,一只下探的纤纤素手突然捉住了他,令他登时顿在当场,动弹不得。

    “窈儿,你……”

    他稍稍直起身来,借着月色看她脸色通红。钗环来不及摘,还在少女头上丁玲作响。往日她总是一动不动,只等着属于他的温暖一点点将自己覆盖。惯常的、包容的,令人沉迷。

    今日她却主动起来,饱满剔透的唇瓣只微微张开,南星已经为之一颤。

    “让我尝尝。”

    这太难了。涩口、无味,强行占据,贯穿唇齿。

    少女香腮含粉,鼓胀圆圆,任由窗外冷白色的月光打在她妩媚的脸上。接着那道光线氤氲满室,连带几声低沉隐忍的闷哼响起,骨节分明的大掌忍不住穿过面前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发丝,发尾被风吹起,晃动不止的同时,南星的脑海终于天旋地转起来。

    “咳咳咳……”

    没来得及躲开,她此刻自觉狼狈,鬓发、嘴角皆是沾着月光,皎白一片。

    “窈儿……”

    对于自己的失控,他有些慌乱,绢帕还没擦到她鬓角渍迹,香唇已经又覆上来。魅惑轻语有时无需多言,只喉头轻唤出声,面前人就已经神魂俱失。

    “该你了。”

    那衣裙是青色的,月下荷塘,稍有逊色,江南水乡,不过如此,群鸭游过泛起阵阵涟漪,若低头埋进一池春水,濒死的窒息感就会像潮水一般汹涌而势不可挡。可莲花又是娇艳的,粉嫩饱满,娇艳纯粹。她试图抵挡却最终失败,眼前尽是一室春华之色,羞涩与窘迫都渐渐感觉不到了。

    窗几上,渠映一道“人”字形剪影,微风吹拂之间这道剪影飘飘忽忽,几乎快要被揉碎,少女头上珠钗最终还是一一落下,掉在地上发出丁零脆响。若仔细听来,又发现不止这几声脆响,其中到底夹杂了多少动静,多少欲念,扯不出也分不清。

    不出所料,时辰已经来到后半夜。季窈眼前一片浓雾,氤氲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散不开。少女无力地张着嘴,努力调节气息,同时忍不住开口催他。

    “就一会儿了,好不好?”

    可滚烫鼻息贴近,旋绕进她耳朵里,他的声音又沙又哑。

    “一会儿可好不了,这是你自找的……”

    她哪里知道自己方才喝多了在做些什么啊!回过神来,方才那酒的味道确实奇怪,可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黄酒,她从未喝过,也就未曾起疑。

    难道自己喝不醉的能力就此消失?

    南星看她分神,以为是自己不够卖力,好胜心一上来,直叫人有些吃不消。

    “你没有在想我,你在想谁?杜仲吗?”

    “你胡说什么……”

    她没有否认,为什么?不直接否认就是他猜中了吗?

    “窈儿,告诉我你在想我。”

    冷风呼啸,纱帐翻飞。季窈被掇弄得时间长了,有些脱水,伸手胡乱往外抓时不小心攥住床幔往下用力一拉,只听得“撕拉”一声,冷风即刻倒灌进来,冻得季窈连毛孔都跟着缩紧。

    南星浑身燥热,被冷风夹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脊背瞬间绷直,整个人顿在当场,片刻后终于冷静下来。

    极致的,令人魂魄几乎消散的一夜。

    太美了。

    他抓起少女下颚,夜色中与她四目相对,又重复一遍,“告诉我你在想我。”

    缠绵退却,季窈口干舌燥,小舌不停在唇上轻舔,软着嗓子抱怨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老是提起杜仲?”

    如果只有一次,那尚可算作错觉,可他已经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错觉,那就一定不是错觉。

    “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对吗?”

    “对啊……特别讨厌。”

    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不信。季窈叹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于月色中看着他,“到底是什么让你起了疑心,你告诉我,我一定如实相告。”

    犹豫一闪而过,他决定珍惜这次坦白的机会。下一瞬,季窈脖子上银项圈被面前人取下,放置在她手心。

    “这是他送你的?”

    啊?

    “当然不是。”

    “可七夕前夜,我分明看见你同他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戴着此物,之后你便一直将它,哪怕与我欢好之时也未曾取下,叫我怎能不多想?”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

    她终于长舒一口气,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桌子,“先给我拿杯水来,渴了。”

    咕嘟咕嘟喝完,她开始同南星将起之前她所得知的一切。她的失忆,损坏的万蛊蚕衣,以及她脖子上银项圈背后可能代表的意义。

    没想到南星听完以后,并未展颜,反而较方才更加失落。

    原来她真的不相信他。

    “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你也没问啊。”说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直言直语,马上接着说道,“再说,一切尚未下定论,也要等杜仲在苗疆找的那个得那捎信回来才晓得。”

    “如果是真的呢?如果你真是苗疆人,你打算如何做?离开我吗?”

    “这……”

    这个问题她还从未想过。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先一步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不会放你走的。”

    “那如果我真是苗疆人,那里有我的家人,你也是如此打算的?”

    少年深沉的目光落在季窈脖颈,那里尚布满旖旎红痕,像是在宣誓他的主权。

    “我会将你的家人都接过来妥善安置,你跟着我,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他强硬的态度反而让季窈心里的愧疚感稍纵即逝。少女径直起身,将外衫随意披在肩头,下榻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淡然道,“我以为,你起码会问一问我的意见。”

    说完,南星正为她冷漠的语气心头慌乱,余光忽的瞥见她从一旁抽屉里拿出一个青紫色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红豆大小的丸药置于掌心,打算随水吞服。少年即刻光着脚冲过去将丸药夺下,心莫名狂跳起来。

    “这是什么,你在吃什么药?”

    他身量虽高,气势上却输少女一大截。季窈略抬头看向他,坦然的目光令他感到不安。

    “避子药。”

    什么?这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避子药?你为何要吃此药?”

    还能为什么。

    季窈摊开手心,示意他将药还给自己,“自然是不想生育。上次去迷望山庄没带,还好没有怀孕……你快给我。”

    他将手背到身后,语气更加小心翼翼,“你不想怀我的孩子?”

    什么他的孩子。管他谁的孩子,如果有,都只是她的孩子。

    “撇开表面上我仍在守丧不说,眼下我确实没打算做娘亲。自己照顾自己尚且不足,何来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照顾一个孩子。”

    这个说辞让南星稍稍好受一些,可他仍将手背在身后,不打算将药给她,“或许,等守丧期满,你嫁给我,我们就可以……”

    “我说过的,我不想变成只会依靠别人的废物。”见他不给,她也懒得再要,自己又从瓷瓶里倒了一颗出来,一仰头就吃了下去。

    “就算再嫁,我也只会在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给她幸福的情况下,才会考虑生养。在此之前,与谁成亲,是否成亲,都毫无关系。”

    话音落,小狗已经肉眼可见的伤心起来了。

    季窈察觉到自己这些话说得太重,赶紧走到他近前,伸手捧住他的脸道,“别多想了,银项圈的误会既解,苗疆那边是何情况谁也无从知晓,万一我就是被家里人抛弃的,自然也不会选择回去……就算要回去,我也一定带你一起回。总之,我不会丢下你,好吗?”

    “丢下”这个词用得太重,宛若一记猛拳砸进少年心里。南星眼眶猩红,像是刚被人捡走的流浪狗一样,伸手搂过她将之紧紧拥入怀中,泪水落在少女后肩,滚烫摄人。

    她刚想出声安慰,下一瞬却双脚离地,被他整个扛在肩上。

    后背再次靠上软枕,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已经到跟前。这一次她被牢牢按住,左右上下皆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刚退却的水汽再次漫上来,温润的空气将她包围,接着他语带哭腔,愤愤不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再来一次。”

    第62章 戏兽班 “就是说出来让你高兴的。”……

    翌日,天色微晴,

    京墨来敲门的时候,季窈还靠在南星的肩头睡得很沉。睁眼瞧见身侧白面玉润的俊俏少年,她尚有一丝晃神。

    “掌柜,”京墨叩门的声音又响起,“大家都起了,楚娘子给大家做了早膳,你可要一起吃?”

    “要。”

    她将手伸出被窝,想去够架子上的衣服,奈何南星横在当中,她手又不够长。正将身子探得更出来一些时,南星被她弄醒,揉揉睡眼将衣裳递给她。

    听见里头动静,京墨余光扫过桥对岸南星的屋子,忽的开口轻声问道;“掌柜,南星同你在一起吗?”

    这……

    突然其来的问题让季窈登时顿住,南星也停下给她穿衣的手,眼含期待地看着她。

    少女紧张,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又慢慢穿戴起来。

    “在呢。”

    不轻不重的一声回应,宛若一颗定心丸落进少年心里。他低头莞尔,脸上逐渐笑开了花。

    门外,温润郎君垂目,眉宇间略带深意眨了眨眼,随后抬起头答道,“好,那等你们二人一起出来用早膳,我让三七先去外头雇两辆马车。”

    “好。”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南星知道京墨走远,立刻停下穿衣服的手,转过身去一把将季窈抱住,唇瓣凑上去“吧唧”就是一口,声音响亮。

    她不知道这些男人们嘴里哪这么多口水,抬起衣袖擦净,脸上带着对他的嫌弃,“全是口水。”

    “这在野兽猛禽的世界里,是一种标志——代表着窈儿是我的人。”

    “忒恶心了些。”

    他像个孩童一般只是傻笑,随后突然安静下来,正色道:“我很高兴。”

    季窈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少女笑得娇媚,“就是说出来让你高兴的。”

    她知道自己昨夜伤了他的心,虽然在难听的真话与动听的谎言之间她选了前者,但是该哄还是要哄的。

    用过早膳,南风馆一行人分两辆马车出发去往南城门外看蹀马。南星拉着季窈不准她先上,直到看见杜仲上了其中一辆马车,他才赶紧拉着少女坐上另一辆。

    往日习惯赖床,她几乎很少见到辰时的龙都城,掀帘望去,目光所及,觉得有趣。

    簋街上许多面食铺子都是通宵达旦,买卖所谓“朝食”不停歇。只因太平盛世,夜间公务值守亦或是夜里私下做活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通宵玩乐之人,同街边卖杂碎汤的、蒸包子的、烙锅盔的的都在同一条街,三三两两挤在一张桌上,大冬天里也能吃得汗流浃背。

    那些从浴堂里搓完澡出来的人,临了迈出大门还不忘喝一碗面汤,更甚者管那些卖养生汤药的人买一丸提气养元的丸药,讲究的就是一个同吃同补。

    一路从南城门出来,马车两边路人骤然减少,只有一两个挑着担子进城里卖货的老汉从街边走过,被马车远远甩在后头。

    穿过几片已经有些荒芜的树林,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她瞧着不远处一座巨大的五彩色高顶帐篷越来越近,便知道他们到了。

    商陆掀开帘子,同样瞧见不远处帐篷顶了,刚打算开口喊另一辆马车里的季窈,自己所在的马车突然一个急停,他闪避不及,脑袋撞在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

    原来两个身着黑衣、腰系红绳的壮汉上前拦住马车,示意他们停下。

    “马车不能进去,仙客请就在此下车,改为步行。”

    仅一道木门之隔,季窈已经能听见里面喧闹的声音。众人迈步进来,只见巨大的主帐篷外,还有不少红色的小帐篷。杂耍艺人五彩斑斓,驯兽人则是一身灰衣白裳,不断从小帐篷里面钻出来,看来那是他们的住处。

    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脸上皆带着面具。狐狸、猴子、白兔、黑熊,形态各异。

    不远处空地外还架着柴堆,稍稍凑近,尚有余温。季窈最远处无数油纸厚绒布下,露出四方铁笼一隅,看上去像是豹子或者老虎一类猛兽的尾巴微微从笼子边缘露出,似乎是伴随呼吸声缓缓抖动。

    来到主帐篷门口,干草和野兽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地上绣各类动物踩跷表演的地毯已经陈旧褪色。商陆将手里八张布艺小票交给门口浓妆艳抹的花娘,后者略清点人数,粲然一笑,将门帘掀开。

    “迎仙客进门。”

    少女跟在南星身后走进去,视线转暗,除支撑帐篷的十六根巨大木桩上各悬挂烛盏外,唯一的光源便来自头顶类似天窗的圆形孔洞。

    孔洞漏下的光正好打在巨大的圆形表演台之上,场外作为呈半圆形长条,环绕表演台里三层外三层铺开,足有数十排。

    头戴喜鹊面具的男人领着他们到中间,离表演台约四五排距离的位置坐下。还没等她看清身边人是否都已入座,木桩上所有灯盏突然一一熄灭。如雷的欢呼声中,带战马面具的男人将一只巨大的火盆推至表演台正中,场内一下子亮堂不少。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带马面具的绾发女人,脸侧耳垂上两颗淡紫色南海珍珠璀璨夺目。她牵着两匹高大的骏马一同出场,向四面看客略行一礼后,两指弯曲呈圆形置于口中吹响口哨,两匹骏马随即听令发出愉悦的嘶鸣,打个鼻响向两侧散开,随即走上舞台正中两块巨大的木板之上,开始表演。

    先前推火盆的男人在一旁打鼓,绾发女人则稍稍后退,站至两匹骏马中间开始吹走竖笛。

    听见这美妙乐声的同时,两匹骏马前肢伸长,后肢弯曲坐下,一低头将地上两只金酒杯衔于口中,接着抬起头来,随着鼓点节奏有规律一下下甩尾、点头,不断将杯中清酒洒出。

    打鼓的男人高声唱和,“骏马送风,酒祝吉祥!”

    说完,鼓点戛然而止,所有马儿仰头将杯中剩余酒汤一饮而尽,更加欢快地随着笛声表演起来。

    “好!”

    南星也是第一次看蹀马表演,被两只马儿精准的节奏感震惊,跟着周围看客止不住地叫好。

    一曲奏毕,绾发女子一个口哨将马儿唤到身前,翻身上马。接着马儿开始绕场奔跑,女人则开始白表演独站双马、马上倒立等等高难度动作,加上骏马身披锦绣、鬃束彩绳,奔跑起来最是好看,赢得看客掌声不断、喝彩不止。

    下一个节目散乐,七八个头戴黑熊面具的人手持不同乐器进场,最后果然还跟着两只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们头戴毡帽,身穿红色短甲,说不出的滑稽与憨厚,一只熊手里拿着镲,另一只则拿着沙锤。

    鼓点起,奏乐声,这是一首来自安西的民谣。领头人一边唱歌一边拍响手中手鼓,脚下还不忘随鼓乐声欢快起舞。

    身后两只黑熊笨拙地打擦、摇晃沙锤,同时目光也呆呆地看向领头人,尽量跟上他的节奏一同舞蹈起来。

    一片欢快的鼓掌叫好声中,摇沙锤的黑熊约莫是走了神,沙锤一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领头人只回头看来,身子舞蹈不停,手鼓声不断。站在身后的人立刻抬腿狠狠踢向黑熊,后者从鼻腔里发出类似哀嚎的声音后,笨拙弯腰,摸索好一阵才将沙锤捡起。

    台上看客丝毫没有被这一点小插曲影响心情,仍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表演,只有季窈看着那只黑熊呆笨的眼神,渐渐没了兴致。

    接下来空中杂耍、虎钻火圈,好戏连台。一个头扎双髻、身量看着至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面上带着鹦鹉面具走进来,她展开双臂,肩上到手臂两侧各站了三只鹦鹉,带口中哨声响起,六只鹦鹉立刻朝着看客飞去,展翅的同时,在众人头顶摆出不同的造型。

    “仙客们今日临门,吾等备感荣幸,吾这六只鹦鹉亦是如此,”说着她摊开手心,将六枚纯白色的香囊展示给看台上看客们,继续道,“接下来它们会各自选择一名仙客,将此物赠予他,仙客们若是想得到它们的青睐,可将身上闪亮的金银珠钗略摇晃起来,好吸引它们的注意。”

    此言一出,看台上诸人立刻取下身上金银珠宝拿在手中摇晃,企图吸引鹦鹉的注意。

    京墨低头讪笑,俯身到少女耳边轻声道,“我倒是见过,有杂技艺人专门训练聪慧的鹦鹉,以此计骗取看客手中财物。”

    原来如此,人还真是邪恶,竟利用动物敛财。

    季窈正瘪嘴,对于此行的期待又少一分。

    趁众人挥舞手中金玉,小姑娘赶紧以口哨声将鹦鹉召回,一一将香囊挂在他们脖子上以后,又降将之放飞。

    众人看着头顶带奇异香味的香囊,挥舞金玉的动作更加卖力,却不料六只鹦鹉在帐篷内盘旋片刻,全部朝着季窈飞过去,落在她肩头、手臂和膝盖上。

    “啊?”

    这、这是做什么?她身上可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季窈赶紧捂住耳朵,生怕它们将自己耳朵上戴着的耳坠取走。

    这可是她从赫连尘那个地窖里拿出来的上好翠玉,当时给她打首师的师傅说了,拇指大小的一块翠玉就值五百两呢!

    “我没钱,你们找别人去。去、去。”

    季窈晃动胳膊、大腿,鹦鹉们却纹丝不动,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它们挨个低头,将身上香囊的绳子叼在嘴里,略以埋首将之取下,便落入季窈怀中。

    第63章 出手 人类的恶意远远大于动物。

    鹦鹉就这样把所有的香囊都给了季窈,训练这些鹦鹉的小姑娘也是第一次见,怔愣当场,直到季窈面带歉意站起来,捧着香囊主动上前归还,她才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也许是我今天这身衣裳太显眼了。”

    面对季窈道歉,小姑娘一言不发,面具下亦是瞧不见此刻表情,只伸手接过香囊,宣布节目结束。

    退场之时,季窈分明瞧见,那小姑娘伸手不停去拔那些鹦鹉身上尾羽、胸毛,扯得它们惊飞不止,但刚一落下又立刻被小姑娘抓住,掐住脖子悬于空中摇晃。

    “他们太过分了!不过是些小动物,哪有这样对它们的?”

    南星见她情绪不高,伸手揽过将她带到帐篷外透气。 “你不想看见那些鸟兽?”

    抬头四望,不远处深林中已经没有鸟雀的叫声,但只要等到春来,这里必定又是鸟兽的极乐地。季窈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夜照和野狼的叫声,那么有生气,“他们不该被人关起来用于观赏、玩乐,而是该在深林里享受属于他们的四季和朝夕才对。”

    方才黑熊和鹦鹉被教训的场景,南星自然也瞧见,他凑上前去,亦是点头,“你不想看,我就不看了。”

    “不过这场戏好歹花了商陆这么多银子,我们就算不给这戏班面子,也要对得起商陆花的钱啊。”

    这时候三七掀开帘子走出来,小心翼翼道:“就剩最后一个节目了,掌柜要看吗?”

    “看,花了钱干嘛不看。”三人刚重新进来坐下,就听到甬道里敲锣的声音。循声望去,竟然是四只身量未足,毛发都没完全长齐的小猴子。

    接着又是四只大猴子紧跟其后,敲锣打鼓的走出来。它们显然要比黑熊更精通乐理,吹奏和敲击更加拿手,只是它们似乎吹不出喜悲,体会不了乐声带来的情感,所以吹出来的曲子听上去十分诡异。

    戴猴子面具的强壮男人最后出场,手中挥舞皮鞭,让他们在指定位置前站好。

    两只母猴站在最前,见皮鞭挥舞不停,主动将面前两根高跷拿起来穿戴,接着晃晃悠悠起身,站上面前早已准备好的独木桥。

    到这时候,季窈才发现,这不是个乐器演奏节目,而是动物杂耍。

    她下意识攥紧衣袍,看着面前母猴脚踩高跷一步步朝独木桥对岸走去,每行一步都令她心惊胆颤。第一只母猴不负众望,缓慢但成功过桥,跳下桥面的瞬间,她立刻抱起高大男子脚边聚宝盆,朝看客们要赏钱。

    一枚枚铜板落入聚宝盆,发出脆生生的响动。它吱吱呀呀几声像是感谢,一举一动,皆带着令人心疼的熟练。

    轮到第二只母猴上桥时,季窈几乎不忍再看,她带着心中难以言表的难过背过脸去,将面容隐在黑暗里。却不想这时,周遭人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她慌张回头,正好瞧见母猴一脚踩空,从两人高的独木桥上重重摔落下来,脊背砸在冰冷台子上,疼得它吱哇乱叫。

    高大男子此时非但没有上前救助,反而喘着粗气迈步上前,挥舞手中皮鞭一下下打在母猴身上的同时,嘴里还叫骂不断。

    “畜生!没用的东西!快起来重新走!”

    抽打之下,人尚且知道生气反抗,更何况动物?可少女却瞧着那母猴躺在地上只知道吼叫,却躲都不躲。身边其他猴子也只是被吓得上蹿下跳,没有离开。

    只有一只小猴,看上去大概是母猴所生,见娘亲被打立刻扔掉手上铜锣朝男子扑过去,企图阻止他继续挥鞭。可大猴子尚且打不过那男人,更何况小猴?

    男子一把抓起小猴脖颈处软肉将之从自己身上提起来,一把扔出去三丈远。小猴摔在没有铺地毯的沙地之上,软成一团没了声音。

    季窈再也忍耐不住,飞身跃起,从看台上跳下来,一猫腰将男子皮鞭抓住,怒气冲冲地看向他,“住手!你这样会把它打死的!”

    面对突然冲上台的少女,男子不以为然,语带轻蔑,“打死了又怎样?左不过一只蠢笨的畜生。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滚!”

    他用力拉扯,却发现皮鞭在季窈手中纹丝不动。察觉到她有几分功夫,男子手臂青筋暴起,松开皮鞭,伸手将自己腰间另一根更粗的铁鞭抽出来,朝季窈打过去。

    南星与蝉衣见状立刻飞身下去,拔剑出鞘,将挥动的铁鞭挡住,接着三人便在看台之上打了起来。

    两个少年身手皆不凡,寻常毛贼接个两三招便能将其制住。可面前男子身高至少八尺开外,手臂壮如树状,气力极大。加上铁鞭非一般兵器,冷硬之中又带着独特的柔韧,稍不留神就会贴上面来,将南星打伤。三人缠斗一阵,竟有些难分胜负。

    看台上的看客们见状一时骚动,引方才门边两个戴喜鹊面具的男人冲上前来,拔刀就朝少女后脖颈砍过来。杜仲与京墨即刻出手,一剑捅穿两人胸口,鲜血溅上他们洁净的衣袍。

    “啊啊啊!杀人了!”

    看台彻底骚乱,男女老少一时间抱头鼠窜,纷纷往门口逃离。

    季窈蹲下身,将母猴抱起来躲到一边观战。混乱之中她瞧见不远处那只小猴子已经许久没有动弹,担心它死了,又赶紧挪移过去。

    只轻轻抓起小猴一只手,便能摸到它全身骨头尽碎,此刻已经没了气息。少女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同时紧紧抱住母猴,替它按住伤口。哽咽之中,她目光落到南星和蝉衣面前,那个壮硕的背影身上,深色陡然转冷,只剩下极寒的漠视。

    南星正与那男人打得难舍难分,汗珠随招数施展之间不断从额间滑落。就在两人身形分开的一瞬间,一条皮鞭从中穿过,打着圈将男子手中铁鞭层层缠绕。接着季窈手臂发力,带动皮鞭往后拉,蝉衣见状立刻攻他持鞭的手,剑刃划破肌肤带来极致痛感,接着他面露痛苦,松开了手。

    铁鞭落入季窈手中,被她扔在一旁,少女看准他吃痛的瞬间,“啪啪”两下,挥动皮鞭打在他面具上。

    猴子面具应声断裂两半掉落在地,男人凶神恶煞的面庞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季窈还不解气,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打在男人脸上,他哀嚎一声,突然失去了反抗能力,捂着眼睛缓缓下蹲,没了声音。

    “滴答”、“滴答”,鲜血从他面颊滑落时又好似带上其他液体,众人走近才看清,季窈那一鞭将他右眼打爆,此刻正血流如注。暴怒之下,他独剩一只眼死死盯住季窈,突然起身朝少女扑过来。南星和蝉衣刺来的剑也被他抓在手里,用力一掰,断成两截。

    这时众人见他已经完全陷入狂烈暴怒,赶紧拉着季窈躲开,慌乱之中季窈眼神向表演台旁边看去,正寻找受伤母猴,余光却瞧见一个半大的孩童抱起母猴正准备往外跑。

    他从男子身边跑过,立刻引起他的注意,狂躁之下竟然将手伸向孩童,伸长双臂将之高高举起,打算像方才摔死小猴一样将孩童扔出去。

    “不要!”

    季窈扔掉皮鞭,飞身扑过去,欲伸手去接。杜仲掏出钱袋里两枚碎银,看准男子手腕即刻“咻”、“咻”两声将碎银当作暗器打过来。他手腕吃痛,双臂一软,孩童滚落的同时被季窈伸手接住,两人滚落下来时又刚好被扑过来的南星接住。三人在表演台上翻滚两圈,停了下来。

    回过神,季窈赶紧将怀中孩童上下检查一遍,确认他身上完好无损才松一口气,怒斥道:“哪儿来的你?不要命了!”

    孩童自季窈怀中抬头,并不是想象中怯生生的模样,反而带着明亮的眼神,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崇拜,“姐姐好身手!”

    这孩子!

    南星搀扶两人站起来,杜仲和京墨已经将瞎眼男子制服,大家收剑回鞘,正欲离开时,大门外帘子后头突然传来一个空灵的女声,

    “少侠留步。”

    数十个带着不同面具的人从甬道及其他门鱼贯而入,接着帘子掀开,一妙龄女娘款步从大门口走进,在众人沉默地注视之下走上表演台,来带季窈面前站定。

    那女娘身材曼妙、攒簪戴玉,说不出的雍容华贵,但这都不及她脸上戴的面具吸引人。

    那是一张金雕面具。面具通体洒金,鸟羽栩栩如生,正中鼻尖刚好露出尖尖鸟喙,鬓发两侧红绳点缀,显得鬼魅而神秘。她看清季窈瑰丽面容,眼神微眯,接着朱唇轻启,缓缓问来,“各位大闹我蹀马戏班,杀我门徒,毁我生意,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吗?”

    “松开他。”

    头戴金雕面具的女人语速缓慢,说话同时头微微偏向一侧,显得傲慢而冷漠。

    京墨和杜仲闻言松开瞎眼男人,看着他略带狼狈,一瘸一拐的走到女人身后。

    楚绪上前两步,站到季窈和杜仲身后轻声道:“听闻蹀马戏班背后的班主叫金十三娘,头戴金雕面具。”

    看来就是面前这位。

    第64章 迟子意 新朋友。

    季窈刚想开口,被京墨拦住,郎君温润笑来,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金十三娘有礼。蹀马戏班远近闻名,我们也只是慕名而来,绝没有带上任何恶意。只怪舍妹平日里自己也豢养不少鸟雀小兽,见你们的人任意鞭打捧摔小猴确实心有不忍,看台上许多小娘子和孩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是以才出手相救。给贵戏班造成损失,我们会一力承担。不过——”

    他收敛眼中笑意,站直腰身,调转话锋,“——十三娘两名手下,方才持刀从舍妹身后攻来,明显带着杀意,我与朋友出手也是情理之中,此事我认为我们并无过错。”

    金十三娘带着面具又将头歪向另一边,露出的细长双眸里盛满玩味,“哦?龙都城里如今连杀人罪都可以逃脱了吗?”

    越过金十三娘肩头,季窈瞧见她身后徒众陆陆续续都走进来,搀扶起方才被杜仲和京墨用剑刺穿的两人往外走。他们捂着右胸口,明显还活着。

    “人又没死,我们哪里犯杀人罪了?”

    “意图杀人,下手实施也是迟早的事。再说我这些门徒驯兽的本事天下无双,每一个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出来,跟着我四处讨生活。你们伤了他们三个,日后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听那意思,还要他们多赔点钱呗。

    看着她身后三名伤员陆续被带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母猴和不远处小猴的尸身却无人理睬,季窈气不打一处来,“不做就不做,你们虐待兽禽鸟雀,剥夺它们的自由,将它们作为你赚钱的工具不说,还如此苛责虐待它们,又是哪门子道理?你的门徒只是伤了胳膊瞎了眼,这些动物没的都是命啊!”

    金十三娘弯下腰,将地上一簇掉落的猴毛捡起,置于掌中只轻轻一吹,毛发随风飘落表演台中心火盆里,瞬间就被火吞噬殆尽。她嘴角勾笑,眼神里带着轻蔑。

    “畜生野性难驯,驯化起来十分费力。稍不留意就会被它们所伤,伤者有时不到两日就会因为渴水发疯而死,难道就不算是命了?我驯服一只畜生,也许就少一个死在它们爪牙下的冤魂,难道不算是救死扶伤?总之你们今日到我蹀马戏班闹事伤人,此事千真万确,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你强词夺理!分明就是你们的人先动手的!”

    面具下的女人退后几步,与身后人站到一起,与对面季窈身后南风馆诸人形成两边站队,气氛一瞬间凝重起来。

    却不想方才被季窈救下的孩童主动站出来,吸了吸鼻子,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抬头对金十三娘道,“我可以证明,就是瞎眼叔叔先对绿衣裳小娘子姐姐动的手,不光我瞧见了,那几个人也瞧见了。”

    他伸手朝看台一指,众人才发现还有好几个看客没来得及逃出去,此刻正瑟缩在座椅下方瑟瑟发抖。被小童用手指住,怯懦的大人们纷纷摇头,从座位底下钻出来连滚打爬地离开。

    那小童收回手,眼神里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气,“他们肯定会把这件事到处说的,到时候到底谁先动手,自见分晓。”

    七八岁的小童还知道咬文嚼字,季窈扯了扯嘴角,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

    见金十三娘脸色冷漠,京墨主动上前道:“十三娘带戏班不远千里而来,为我们这点小事闹到官府着实没有必要,更何况若此时闹大,对十三娘的生意也有影响。所有赔偿及伤药我们会一并承担。今日之事若城中出现风言风语,我们也会尽力解释,还望大家各退一步,和气生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将今日跑出去的看客全部抓回来割舌头。金十三娘的眼神明显带着不甘,挥挥手示意身后人退下,“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的账我记下了,不知各位公子家住何处,待我算好账后,这账单子要往何处送?”

    嘁,她就知道这个金十三娘眼里只有钱,“好说,我们在……”

    话没说完,京墨一个犀利的眼神递过来,阻止季窈继续说下去,随后他转过脸来对金十三娘淡然开口道,“我今日留下算账,一切都陪十三娘处理妥当之后再走,如何?”

    套话未遂,金十三娘眼里精光闪过,自面具下嗤笑一声,不再应答,转身准备从甬道离开。京墨侧目伏在杜仲耳边,说了句“离开时多注意些,别让人跟踪知晓我们的住处”,便跟着金十三娘一同朝甬道走去。

    今日之事有惊无险,算告一段落,小童被季窈拉住却不肯挪步,目光落在地上那只受伤了的母猴身上,“姐姐,我可以把它带走吗?它好像很疼。”

    转头看去,母猴尚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身上鞭痕还在往外渗血,少女一把将之抱起来,朝甬道方向大喊,“金十三娘留步!”

    后者闻言转身,虽头戴面具,季窈也能看出她的不耐烦,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猴子受伤了,我能把它带走吗?你放心,治好它我就带它回来。”

    较方才理直气壮相比,现在少女的口气软下来很多。奈何金十三娘脸上漠然未消,应答之间丝毫没有犹豫。

    “不行,伤病死亡,自有我戏班子里的□□负责。”

    说完,她略向甬道里等候一旁的门徒示意,后者赶紧小跑过来在季窈怀里抱走了母猴。少女不甘心,又喊了一句。

    “那小猴的尸体我们可以带出去埋了吗?”

    这一次,没人回应她,站在甬道里另一个带面具的男人只默默上前几步,弯腰将地上小猴尸体捡走。少女看着母猴消失在甬道里,低头朝小童抱歉地瘪嘴,跟在杜仲等人身后走出帐篷。

    等候马车的间隙,季窈牵着小孩在门口四望,除戴面具的戏班子门徒外再无旁人,开口道:“小孩儿,你家人呢?”

    小童摇头,孤身一人却十分镇定,“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这里离城中可相差好几十里地呢。

    “为何?家人不愿陪你来?这里的表演看一次可要二两银子,你爹娘都愿意给你吗?”

    他嘿嘿一笑,双手凑到季窈耳边小声道,“我没花钱,每次瞧见有叔伯婶婶单独走进来,我就跟在身后装他们乱跑的小孩,我已经来看过好多次表演了。”

    想不到他还挺机灵。可一想到他也喜欢看戏兽表演,少女心里又升起一丝不解。

    “你不是挺心疼那些小猴子的吗?如此残忍的戏兽表演,为何还要一看再看?”

    “自然不是,”小童松开季窈的手,指着主帐篷后面那些被布覆盖着的铁笼道,“我是为看望它们,确认它们还活着才会来的。而且我还跟好几只猴子都交了朋友,偷偷带果子进来给它们吃呢。”

    真是个好孩子。

    少女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迟子意,上月初八刚满的八岁。”

    目光下落,季窈瞧见他衣衫破了,应该是方才抱住母猴在地上翻滚导致,便拉着他往外走。

    “我叫季窈,家住龙都南城簋街。我也喜欢动物,家里还养一只会学人说话的凤头鹦鹉,你可想去看看?”

    他似乎很知礼,眼里带着好奇,看了看天色还是摇头。季窈心里对他的喜欢又涨一分,又牵着他往马车走,“无妨,不去看鹦鹉,也跟我回去缝补衣服。这样子回去是要挨娘亲责骂的。”

    因少了京墨,季窈所乘坐那辆马车刚好可以将子意一并带走,众人这一趟没有玩尽兴,季窈又带着他们去集市饱餐一顿,才回到南风馆准备开张迎客。

    迟子意仅着里衣,站在季窈屋子里一边逗弄珍哥儿学它叫,一边好奇四处望去。

    “窈姐姐,你这里好生漂亮,来年入夏满池荷花,一定美极了。”

    “是挺漂亮,”季窈低头,好不容易将线穿进针眼,又开始琢磨起如何缝衣服来,嘴上有一句没一句随意答来,“就是夏夜里蚊子老是杀不完似的,在我耳边嗡嗡嗡嗡响。除此以外,我倒也算十分满意。”

    “这有何难?”迟子意端凳子在她面前坐好,认真道,“姐姐只需要在这池子里多养些青蛙就可以,青蛙吃虫子可厉害。”

    “是吗,你懂的倒不少。这衣服怎么这么难缝……哎哟!”

    她被针扎到指头,缩回手赶紧含在嘴里。南星端着消食的热茶进来,看了看她针下歪七八扭的走线,笑着把衣裳和针线都接过来。

    “扎着手了?”

    少女点头,嘴里含着手指头,看他低下头熟练地缝起衣裳来。

    重新穿针引线,捏合破口处,从内里锁边,将冒毛边的撕裂处藏起,再以流畅且精准的缝合速度不断将针线从反面穿至正面,又从正面再穿回反面。

    最后打结,收线,一气呵成。

    “你还会缝衣服?”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怔愣,随即收敛神色,将衣裳递给小童。

    “也是别人教我的。从前因为顽皮,经常无意间刮破衣裳,挨了不少打。”

    第65章 月信 他怀里好舒服。

    迟子意穿好衣服,恋恋不舍的从季窈房间走出来,一步三回头道,“窈姐姐,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和珍哥儿玩吗?”

    “当然可以,”季窈说完,突然想起自己这南风馆里男人的特殊性,又蹲下身笑笑,“不过我们晚上都很忙,没空照顾你,你以后要来,就白天来。”

    三人走到前馆,时近酉时,女客们已经陆续来到大堂坐下。一个模样看着大概跟迟子意娘亲差不多年岁的夫人拉着商陆,娇笑着非要让他给自己夹菜,季窈赶紧遮住迟子意眼睛,推着他往外走。

    “赶紧、赶紧,再晚点家人里该着急了。”

    南星在后头窃笑不止,到门口牵住迟子意,示意季窈回去,“我送他回家,师娘你回去歇着。”

    “咦?”迟子意的目光在季窈和南星脸上扫几个来回,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我叫窈姐姐,你叫师娘,那我的辈份岂不是在你上头?”

    “臭小子!”南星嗙叽一拳打在他脑门,拉着他往外走,“还知道占老子便宜,下次不准你来了。”

    “别啊,南星哥哥最好、最英明神武、风流潇洒。”

    “小兔崽子。”

    他追着南星屁颠屁颠跑,季窈站在身后笑。

    临打烊时分,京墨还没回来,季窈站在门口左顾右盼,手里不停搅弄着手绢。这时好几个百姓从南城门的方向,穿街而过,嘴里不停议论着什么,季窈从他们口中听到“蹀马”、“着火”的字样,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前询问。

    “你们在说什么?城外蹀马戏班怎么了?”

    身背背篓的老汉看样子像是进山采药而归,背篓里装满草药,还沾着泥土,“打京城那边来的戏班子着火啦!老汉我从山腰上看着那火苗一簇一簇窜得老高,快要将帐篷都烧着了!里头人花了好久的功夫才把火扑灭,一个个脸上面具熏得漆黑,且狼狈呢哈哈哈。”

    啊?戏班着火了?!难道京墨……

    身后头,杜仲不知何时走出来,自然也听见那老汉的话,剑眉微蹙道,“三七去接京墨还没回来吗?”

    少女满脸恐慌地摇头,抓着采药老汉又问来,“那笼子里那些猛禽野兽呢?它们可有被波及?”

    “这我哪儿知道……”见南风馆里众人都围上来,老汉有些心慌,甩开季窈的手带着同伴走开。众人看向南城门方向,迟迟没有等来马车,既然担心京墨,不如还是去一趟。

    杜仲拉住季窈,示意她不要单独行动,“回去拿剑。”

    众人带上佩剑,留下楚绪看店。商陆刚找来马车,就听见簋街外一阵马蹄带动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隐隐传来,接着三七掀开帘子,出现在马车上。

    “京墨!”

    看着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周身上下完好无损,衣裳上连一丝烟灰都无,众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你还好吗?听说戏班子着火了。”

    略整理衣衫走进馆内,郎君难掩疲惫之色,脸上仍挂着令人心安的微笑,“着火的是看管动物那边的帐篷,只是意外,我当时正和戏班子里管出入账的人算钱银,并未受波及。幸好那附近就有河,加上天气寒冷,周围森林也离得远,火很快就扑了。”

    “那笼子里那些动物呢?”

    京墨低头,看向少女的眼神带着温柔,“似乎有几只趁乱撞开铁笼跑出来的,都被抓回去了。其他动物都好好的,掌柜放心。”

    商陆见她脸色仍是凝重,上前安慰道,“他们这些人就算再罪大恶极,到底还是要靠这些动物来挣钱糊口,估摸着也是舍不得它们受伤的。掌柜不用太担心了。”

    因为饿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用担心金十三娘会见死不救吗?

    多么悲哀的现实。

    杜仲眼神从季窈脸上扫过,看上去像是有意岔开话题道,“如何,金十三娘让你出了多少钱?”

    “三百两。”

    比起钱银,季窈心里仍惦记着那些动物,低声嘀咕道,“今日辛苦你,明日我就去钱庄把银子兑出来,让人给他们送去。还好之前马……唔……”

    “还是我去罢,”商陆捂住季窈的嘴,眼神疯狂朝身后柜台里正算账的楚绪看去,主动道,“掌柜冒冒失失,万一让他们知道咱们的住处倒不好。我到时候稍稍乔装,带着银子走远些再叫人送去。”

    季窈这才知道自己差点说漏嘴。

    一桩事了,南星送完迟子意回来,南风馆也打了烊。行至后舍,季窈房间的窗户还亮着烛光,他推门进来,看见季窈还坐在炉火旁看书,身后珍哥儿站在架子上已经睡着。

    “送完那小子回来了?”

    “嗯,”少年关上门,紧靠季窈坐下,觉得手脚一下子就回暖,“窈儿在看什么?”

    凑近看来,她手里卷册封皮上“苗疆风俗记要”六个略显斑驳的大字,季窈随手翻来,兴致尚佳。

    “想着自己可能是苗疆人,就想知道那边的人都如何生活。”

    晚些时候她洗漱沐浴完,原本只是打算随便找个话本子看看,打发时间,顺便等一等还没回来的南星,却不想从赫连尘那一堆蒙尘的书里瞧见这本简要记录苗疆人的书,坐下随便翻来就到了现在这个时辰。

    “你看这里,”季窈指着书里某一行小拇指大小的字迹说道,“原来苗疆与神域五十年前曾为争夺边境十五座城池大战一场。神域人虽擅蛊擅毒,苗疆护卫也算身强体壮,兵器上却落后神域皇帝的军队一大截。直到传说中被苗疆人世代奉为神明的委蛇出现在苗疆与神域的边界,带领苗疆人一路遇人杀人,遇鬼杀鬼,畅通无来到龙都城附近,才最终被当时神域的皇帝以身祭剑,重伤委蛇及其部下,才将苗疆人赶出神域,夺回包括龙都城在内的十二座城池。”

    “我知道,”南星接过书册,绕过少女肩膀将她圈在怀里,再把书翻开,缓缓道,“从前偶尔得到机会进入皇宫时,我曾听宫里掌事公公私下说起,当时的皇族赫连氏是唯一拥有斩蛇能力的部。几百年来,神域与苗疆斗争多年,一直都没有结果,赫连家族带领精英部队将苗疆人赶出神域,夺回城池,天下百姓便拥护他们之中最年轻有为者做了皇帝。”

    赫连?

    少女在炉火的映照下转头,带着疑惑看向南星,“可现在神域的皇帝不是姓南宫吗?”

    炭火在炉子里噼啪作响,南星拿铁钎子挑了挑,将炉火挑得更旺,“五十年前那一战,耗尽了当时皇帝心头血,他虽侥幸存活,却也没能支撑几年。宫中不少人伺机而动,一步步将赫连皇族的实力逐渐瓦解。后来赫连家族中突然传出通敌叛国、对家族中人使用蛊毒等等丑闻,害得皇族在百姓中的威望在那几年急速下降。那位以身祭剑的皇帝薨逝后,南宫氏部族作为赫连家一脉同胞的氏族便宣布接管神域,入驻皇宫,正式将这天下变成了南宫氏的天下。”

    季窈分神的片刻,见南星低头不语,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拍他肩膀,爽朗笑道,“想也知道,你师父那个废物跟前朝皇帝半点子边都沾不上的哈哈。倒是你,怎么会有机会进到皇宫里去?”

    他无意之中说出自己的事,后知后觉脑子有些混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嗯,”他小心翼翼看向面前少女,心怀期待道,“我之前同窈儿讲过的吧?家父在京城经商,生意还算过得去,倒也和宫里各宫主子做过些许买卖。”

    “这么厉害?都是宫里娘娘、公主们平日也会穿戴的首饰、衣裳吗?”

    “窈儿见过?”

    “没有,”季窈嘻嘻笑来,倒在南星怀里出神,“我听往日来馆里唱戏的那些人说起过。她们说娘娘、公主们身上穿戴的金玉一件不下万金,一件衣裳就要二十个绣娘连夜赶工两个月之久,竟不知道华丽成什么样子。”

    少年将她抱在胸口,面颊轻蹭,唇瓣擦挂着她俏丽的鼻尖,“窈儿若是想穿,开春就随我回京城一趟,可好?”

    他想带季窈回封家一趟。不为其他,只是向爹娘告知一声,无论他们同意与否,他都没有动摇的意思。

    他越抱越近,身子也逐渐发烫,季窈赶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张小脸通红,“再说吧,我还等着收到苗疆的信之后先回苗疆一趟呢。”

    他的眼神已经起了变化,半眯缝着眼睛凑过来,“都好,我都会陪着窈儿一起的……”

    “哎呀别……”她努力推开那张凑过来的嘴,小声道,“我尚在月信中呢……”

    他闻言也并未说什么,眼里仍是柔情,“那我抱你早些上床睡觉。”

    季窈把他从位置上拉起来,“你回你屋子去,我自己会睡。”

    “我的屋子不是早就挪到你这里来了吗?”

    “胡说,”季窈把他推到门外,赶紧关上门,“那床太小,我要自己睡。”

    “那我明日再买张大床让人搬进来。”

    “知羞不羞啊你!”

    第66章 云意 他手里攥着一条女人的腰带。……

    自从迷望山回来之后,季窈每月的月信就有点不准。

    大夫看过后告诉她,迷望山上寒气太重,她又因为被商怀墨在药汤里加入迷药的关系长时间虚弱陷入昏睡,以至于不能及时将体内寒气排出,导致月信紊乱。

    这时候就能凸显小狗的重要性了,她这几天赖在床上,连屋门都没有出。热汤是一日三餐都有的,暖炉是每隔两个时辰就来加一次炭的,汤婆子是睡前半个时辰就会送来的。

    季窈甚至让珍哥儿学会了传话,有什么事就让它去找南星。可到了南星跟前,一人一鸟又喜欢吵架,一来二去,南星几乎所有的外袍的肩头都被珍哥儿抓破,耳朵也被它叨出不少印记。

    冬日荷塘一片枯败,毫无生气,京墨早早让人将池塘里枯萎的荷叶荷花清理掉,只剩几只没来得及摘下的枯莲蓬留在其中,像一幅残秋的水墨画。季窈趴在窗户边,一眼望去没什么意趣,时间一长,不知不觉睡着。

    前馆这边则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龙都城中人口密集,接连房屋宅院五千不止,商户店铺三千有余。虽没到今年冬的第一场雪还没下,气温早冷下来。往日游湖泛舟、登高望远之人没了去处,自然喜欢往茶坊、酒楼里面跑。

    纷乱但有序的大堂里,诸多女客华裳霓彩,穿行其间,与俊美男倌们把酒言欢。

    就在大堂即将客满之际,商陆瞧见一名长相斯文的小娘子在门口张望,便主动走出来询问道:“小娘子来找人吗?”

    她看见商陆,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迈步进来,目光四处打量着整座南风馆,“还有雅舍吗?”

    平日里小娘子们都是结伴而来,即便一个人来,通常也是像楚绪那样稍显活泼的性子,商陆看着她,心想是位腼腆怕生的娘子。

    “二楼还有最后一间‘云升’,位置有些靠边,小娘子介意吗?”

    她从钱袋子里拿出一碇银子放到商陆手中,目光随即转向大堂内男倌们身上,“可以再选一名郎君陪我喝酒吗?”

    “自然可以。”商陆接下银锭子在手中掂量,吩咐三七带人先将酒水送上二楼雅舍,“不知小娘子看上哪位郎君?”

    “要出挑的……”她自言自语着,手中随意晃悠钱袋子,目光在蝉衣和京墨之间游移。

    “这个好像太精明老练了……”蝉衣刚弹完古琴走下台,立刻被几个女客围住,非要往他怀里塞银子,她瞧见蝉衣绯红的耳垂,手脚也有些僵硬,不禁笑起来。

    “就他罢,台子边上那位弹古琴的黑衣郎君。”

    蝉衣收拾好古琴准备到柜台喝口茶坐下休息时,商陆走过来指了指二楼“云升”的房间,“有位小娘子单独来的,请你上去喝一杯。”

    印象中似乎都没人会单独要他。

    蝉衣语塞,当然本来也说不了话,执笔在纸上默默写字。商陆凑近看,“‘你没告诉那位女客,我不会说话吗’?无妨的,她看上去斯文的很,应该也不是爱说话的主,独自一人来着想必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苦衷罢,你且先去着,有什么事我让三七没事多往二楼跑几趟。”

    黑衣少年想了想,仍是执笔,写下“我可以不去吗”几个字。

    换作往日,商陆也就答应了,可今日他看了看蝉衣手边放着的账本,又为难地挠头,开口道,“平日里你不想去自然就不去了,不过掌柜这几日刚花出去三百两,你也知道,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

    所以像二楼那位小娘子出手如此阔绰,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放掉。

    这个理由很管用,蝉衣目光低垂,收起苦恼的神色,点点头就迈步往二楼去。

    走过几间热闹的雅舍,清秀少年推门,看见方才柜台边与商陆攀谈的蓝衣小娘子正坐在茶桌边,香炉里袅袅青烟将她面容隐去三分,只有那双白净的手擒着酒杯,不断给自己倒酒。

    三七引蝉衣进去,关门之际小声道,“二位慢聊,蝉衣郎君来了。因为咱们这位郎君不会说话,还请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出声叫小的,小的就站在一楼楼梯口呢。”

    关门声响起,蝉衣略像女娘点头之后就站在一边不动了。他拘束的模样十分可爱,女娘伸手抻他的衣角,示意他坐下。

    “你不会说话?”

    回应她的是点头。

    “我叫云意,是不是跟这个雅舍的名字很适合?”叫云意的女娘靠坐到蝉衣身边,给他斟一杯酒。蝉衣除了点头,也不打算拿起纸笔来与她交谈。

    好在她也不恼,举起酒杯用他继续说道,“那你不会说话,会喝酒吗?”

    心中再不情愿,到底也都走进来了,蝉衣轻抿薄唇,举起酒杯同她一饮而尽。

    “真好,你会玩游戏吗?”云意伸出双手,团成拳头放到蝉衣面前,笑盈盈道,“我这手里有一只手抓了一颗花生,另一只没有,你猜猜。猜错了……就喝一杯。”

    隔着门,三七听见里面云意的声音爽朗,兴致还算高,想来蝉衣与她待在一起还算适应,便放心离开了。

    蝉衣坐在云意身边,眼神在她两只拳头上来回扫,最终伸手指向女娘左手。

    “哈哈,你输了。”她摊开左手,里面空无一物。

    蝉衣垂目认输,自斟一杯酒喝下。

    云意轻笑两声,目光在他饮酒的一瞬间变得锐利,待他将酒饮尽后又变回天真无害的模样。

    “再来。”她双手团拳,再次伸到蝉衣面前,“这次是猜我哪只手没有握花生。”

    少年未疑有诈,只是两杯酒下肚,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他甩了甩头,认真看半晌,仍选择女娘左手。

    “哎呀,又错了。”云意摊开左手,一颗形态饱满的花生正躺在她手心。

    见少年给自己斟酒,她将双手后背,偷偷将右手掌里藏着花生扔掉,娇笑道,“蝉衣郎君是不是有意让着我啊?怎么老是让我赢?”

    这第三杯酒喝下去,味道较往常馆里的酒没什么两样,可是喝完才察觉到后劲实在太足,他眯缝双眼,伸手想去够桌边茶壶给自己倒一杯茶醒酒,手伸到一半没了力气,整个人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

    “蝉衣?蝉衣郎君,你怎么了?”

    这声音隔着厚重的眼皮,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张开嘴却迟迟说不出话,醉眼迷蒙之中他感觉到一双手覆上自己胸口,开始给自己宽衣解带。

    **

    初冬的龙都城,酉时三刻,日暮已消。

    三七见门外天色渐暗,瞧着二楼一片和谐,便略走开些到柜台拿了两只蜡烛到门口点上,放进灯笼里挂好。

    谁知第二只灯笼还在他手里,没能挂上屋檐之时,一声尖锐的惊叫刺破长空,瞬间让整座南风馆上上下下寻欢作乐的人都停下来。

    “啊啊!!”

    商陆和京墨听见动静,立刻迈步跑上二楼,南星从其中一间雅舍里探出头,看见门外女客们表情惊慌,也赶紧走出来。

    “来人,快来人啊!”行至二楼,京墨立刻看见,尖叫声和呼救声的是从二楼偏右侧一间名叫“月落”的房间里发出来,三人冲到门口,看见里面两三个女客明显受了惊吓,站起身来躲到一边,正中间一个女客的腿正被地上一名女娘抱着。

    那女娘趴在地上,浑身上下的衣服被撕烂,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她鬓发散乱,嘴角带血,连鞋子也不知道何处去了。京墨立刻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地上女娘披上,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遮掩。待商陆走到近前,看清女娘模样时,不禁惊呼出声。

    “怎么是你?”

    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京墨沉声道,“她是谁?”

    商陆目光不停看向一旁“云升”的房间,吞吞吐吐道,“她……她是隔壁的客人……隔壁……”

    “隔壁还有谁?”

    “这……”

    他不敢说,他只祈祷蝉衣不在里面。

    女娘此刻意识稍微清醒,趴在地上哭起来。众人则跟着京墨起身,往隔壁“云升”房间来。

    门此刻虚掩着,不明渍迹像是被拖行过一般,从里面一直延伸到方才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娘脚边,带着意味不明的遐想。京墨双手略带迟疑,轻轻推开门后,他最害怕的一幕还是出现在眼前。

    蝉衣一身酒气躺在里面,胸口衣衫敞开,手里攥着一条女人的腰带,嘴边残留粉色口脂,脚边还留着一双绣花鞋。

    “蝉衣、蝉衣你醒醒!”

    南星闻讯赶来,瞧见这一幕也是慌得不行,赶紧冲进来想叫醒蝉衣。可他此刻喝多了酒,怎么也叫不醒。身后越来越多的女客聚集到门口,看清两间房情况后,纷纷开始恐慌起来。

    “男倌□□女客……这里的男倌竟然敢□□女客!”

    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口女客们开始骚乱起来,忙不迭抓住身边同伴就要往外走,任凭三七和其他男倌们怎么劝都没用,好像晚走一步都会清白不保一样。

    杜仲和季窈听见动静赶过来,想拉客人也没拉住,待他们都从馆里跑出去之后,才上到二楼查看。

    “怎么了这是?”

    第67章 入狱 这种东西,男女一起喝才有意思。……

    看见地上那名女娘衣裳破损、鬓发散乱的一瞬,季窈立刻明白过来,蹲下身朝商陆吼道,“这是谁干的?老子要杀了他!”

    但看商陆为难的眼神,她心跳登时漏一拍。

    不会是她馆里的人吧?

    还没等她发问,隔壁房间就传来南星呼喊蝉衣的声音。她起身走去,紧张到连呼吸都快忘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可蝉衣醉酒的样子,那名女客嘴角的伤……

    季窈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走上前去,伸手“啪”的一声打在蝉衣脸上。她的眼泪却先一涌而出。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蝉衣被这一巴掌打醒,头脑昏沉之余只觉全身一点力气也无。他蹙眉睁开眼睛,对上其他人复杂的眼神后,终于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同。

    他一手将腰带扔掉,挣扎着想要从京墨怀中站起来,脚一用力却顺势一滑,整个人又扑倒在地上。京墨瞧着他状态不对,立刻将目光落在不远处案桌的酒壶上。

    杜仲过来接手将他搀扶,京墨立刻走过去,随手拔下季窈头上银钗放入酒杯中。

    “有什么……”话还没说完,银钗已经在众人面前慢慢变黑。

    “酒里有毒!”

    所以蝉衣和那名女客是被下毒了吗?会是媚药吗?

    察觉到蝉衣有可能是被人陷害,少女脸色终于稍稍转晴。她立刻回到隔壁房间,跟商陆一起将女娘扶到桌边坐下。

    季窈扶在桌边缓缓蹲下,抬头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那名女客此时已经有些受惊过度,立刻甩开季窈伸过来的手,抱住自己一个劲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楚绪走进来,赶紧将季窈扶开,以免被她误伤。这时三七带着愧疚的神色凑上来,到季窈耳边悄声道,“方才我在门口听见她同蝉衣郎君说,自己叫云意。”

    示意楚绪照顾好那名女客,季窈把三七拉到门外问道,“你还听见什么了?”

    三七一脸为难,嘴皮子几乎被他咬破,“我在门口的时候里头还好好的,小娘子问蝉衣郎君会不会喝酒,会不会玩猜谜的游戏,蝉衣郎君似乎是输了,因为我听见小娘子在里面笑来着……”

    “然后呢?”

    他低着头,一脸懊悔,“然后我就下楼忙其他的去了……”

    “哎呀,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过细想来,三七原本就是在一楼跑堂,这几日生意好,他比寻常时候更忙,的确没有道理专门守在蝉衣门口。

    季窈没了主意,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杜仲脸上也少有的浮现慌张之色,他站在门外将一切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侧过脸去向季窈道,“你务必要让那名女客说清楚,是否真的被蝉衣侮辱。若他们两人只是被人陷害,摆出这样的姿态引我们误会,我们才好及时处理,以免引来官府的人。”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季窈围在云意身边,好说歹说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正焦头烂额之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脚步声,连带兵器别在腰间铛铛作响的声音,一声呼喊从大堂传来。

    “你们掌柜呢?”

    糟了。

    季窈慌张抬头,眼睛死死地看着杜仲。两人一同走到楼下,果不其然是一小队捕快,为首做捕头打扮的人看着眼生,眼神不断朝二楼看来。

    “有人到衙门报官,说是你们这儿有人耍酒疯,强奸民女。”

    “没有!都是误会!”

    “少废话,带我上去看看。”那人推开季窈就打算往上走,京墨及时出现在楼梯口,看清那捕快的容貌,眉头轻蹙。

    “李捕头呢?”

    “李捕头今日旬假,老子胡捕头说话不作数是怎么?快让开。”

    他带着一行捕快径直上楼,先是看到“月落”房中尚在哭泣的云意,接着走进“云升”房,直接左右两边将神志尚不甚清醒的蝉衣架起来带走。

    “不行,你们不能带他走!”

    季窈冲进房间,将酒杯和变黑的钗子递到胡捕头面前,“有人在他们喝的酒里下了毒,并非蝉衣有意伤害小娘子,你不可以就这样把他带走!”

    胡捕头闻言略顿住,示意身后捕快将酒壶和银钗都接下,“这些东西去会带走调查的,但是人也得跟我们走!”

    “为什么?”

    胡捕头看一眼蝉衣,后者尚头昏脑胀,被捕快架住也不知道反抗,一张俊脸烧得通红,“谁知道是不是他主动给人家小娘子下到酒里的。”

    “那他自己绝不会喝啊!”

    “呵,”胡捕头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淫荡的表情,“这种药,当然是男女一起喝才有意思。”

    说罢,身后几个捕快也跟着不怀好意笑起来,季窈最讨厌这些满嘴喷粪,脑子里只惦记自己身下那二两碎肉的臭男人,冲上去就想打他。

    “不准你这么说蝉衣!任凭其他男人是什么下作东西,也配和他比?少拿你们那些龌龊想来以己度人,叫人恶心!”

    京墨拉住她,眼神示意她此刻万不可轻举妄动。

    若得罪这群人,蝉衣的下场会更惨。

    “你这小娘们!别以为自己长的有几分姿色就可以骑到你爷爷我头上拉屎撒尿。”胡捕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过身去对着捕快们发话,“给我把人带走!”

    “不行,你们不能带他走!”

    季窈抱住蝉衣的胳膊,开始和对方拉锯战。胡捕头拔刀出来,又被京墨挡在前面。

    拉扯之中,先前还哭闹不停的云意突然站起来,身上披着京墨的衣裳,脸上泪痕未干。

    她缓缓走到胡捕头和季窈面前,仿佛鼓起极大的勇气一般,颤悠悠伸出手指着蝉衣,开了口。

    “就是他,他趁我喝醉对我用强。”

    此言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季窈目瞪口呆的看着云意,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蝉衣真的对她用了强。杜仲则是在众人身后,将眉头蹙得更紧。

    只有胡捕头脸上笑开了花,一伸手将京墨和季窈推推开到一边,带着蝉衣风风火火下楼,铐上枷锁往衙门带。

    此时尚入夜不久,簋街上还有行人过往来去。

    不少方才还在馆里饮酒作乐的女客们站在门外,瞧见蝉衣头戴枷锁被捕快架着走出来,纷纷低头耳语,看向南风馆众人的眼神变得嫌恶。

    季窈跟着他们走到门口,见此情景腿脚一软,坐到大门门槛上,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京墨见季窈还打算跟上去,赶紧制止她道,“我跟着去就行,掌柜你先歇一歇。”

    胡捕头走到街口像是想起什么,在一名捕快耳边嘀咕两句,后者一路小跑回来,伸手示意云意跟他走。

    “捕头说,你也要回衙门录口供,跟我走。”

    云意此刻已经完全止住哭声,手脚也恢复力气似的,不带一丝犹豫,起身跟着捕快而去。跨出南风馆大门之时,女娘余光扫过季窈和她身后南风馆诸人,眼神中隐隐可见其得意一闪而过,只有杜仲一人看见。

    夜黑风急,京墨跟着胡捕头一行人消失在簋街拐角,季窈仍没有缓过来。她愣愣地瞧着空荡荡的街道,心里也同样空白一片。

    “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作为掌柜,她绝不相信蝉衣会做出这种事,作为女人,她同样理解云意此刻的心情,她也明白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多大的耻辱。

    可就算他们二人都被下了药,若云意坚持要蝉衣付出代价,官府又会怎么判呢?

    南星在门槛边坐下,将少女肩膀搂住,“别担心,京墨会照顾好蝉衣的。”

    以他往日在衙门里的“关系”,至少蝉衣会少些皮肉之苦。

    杜仲从沉思中抬头,看向门口焦躁不安的三七,“那名女客是你带进来的?”

    看三七点头,众人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杜仲则继续追问道,“从她进门到你离开,整件事情所有的经过都详细说来,不可有一丝遗漏。”

    “你怀疑那女客?”

    “她不太对劲。”

    三七一点点说来,清冷郎君的眉头越蹙越紧。

    季窈也听出这其中的问题,擦擦眼泪开口道,“寻常女客也有特别喜欢蝉衣的,但她第一次来,就如此执着于蝉衣,就算在得知蝉衣不能说话之后仍然没有丝毫犹豫,着实奇怪。而且你确定,她没有选京墨的原因是嫌他‘太精明’了吗?”

    “嗯,而且在得知蝉衣不能说话以后,她似乎看上去更高兴。我当时也存份疑心在里头,一再找她确认,她却只说自己也是个话少的,只想找人陪。我就没想太多,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领她进来,都是我不好……”

    他抬手打自己一耳光,被身边商陆抓住手。杜仲基本心里有了定论,开口道,“蝉衣症状明显是中毒,意识模糊连站都站不起来,到了衙门也是什么都说不清楚的。这一次多半是遭人算计。”

    这么一说,季窈心里更加慌乱,她抓起南星就准备往衙门走,“那我们得赶紧去盯着,否则那女客一定会把脏水全部泼到蝉衣身上!”

    第68章 失踪 “他没有得罪谁,那嫂嫂你呢?”……

    季窈带着南星赶到衙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商陆带着三七在馆里收拾残局,杜仲既然怀疑那个叫云意的女客,便一个人单独找龙都里专做消息打探的黑市小贩,探女客的底。

    龙都衙门口两座一人半高的石狮巍然耸立,在身后橙黄色灯笼的映照下,表情肃穆,惹得少女内心更加忐忑不安。衙役没有放他们进去,是以只能在门口久站。

    正焦急踱步之间,终于看见京墨从里面走出来。

    “如何?可有什么结果?”

    温润郎君第一次露出失落的表情,垂头丧气道,“李捕头不在,我只能尽力让他们不要对蝉衣用刑。现下天色已晚,我没办法去找其他人,只好耐心静待明日。”

    她抓着京墨的衣袖,将那名女客反常之处都一一告知京墨,“录口供那边什么情况你可知?如若那女客是受人指使,有意要陷害蝉衣,或者是专门冲着和南风馆来的,那她一定会一口咬定蝉衣强暴她。我不知道录口供的人会不会给她验伤,你能打听一二吗?”

    “掌柜的意思是……”

    虽然涉及其他女娘,有些难以启齿,但当下情况,也顾不上这些,“我的意思是,希望衙门能找来稳婆或者女大夫给她验身。若此事系栽赃陷害,那蝉衣对她用强就是假,除表面外伤以外,她的身子一定还好好的。”

    此话有理,京墨闻言点头,垂目细想道,“我可以试试跟里头捕快一谈此事,不过稳婆和女大夫估计只有我们自己找来。”

    “这个容易,”季窈终于看到一点希望,打起精神道,“我这几日抓药的医馆里就有女大夫,前些时日来馆里喝酒的一名女客也曾她娘亲是东城出名的稳婆,我这就与南星分头行事,看谁先把人找来。”

    说走就走,三人分头行动,不敢有一丝懈怠。

    时近戌时六刻,季窈找到自己拿药的医馆门口,已经关门打烊。问附近支摊买夜宵的小贩,也只道那大夫住得很远。好在南星成功在找到稳婆,两粒碎银将她从东城接到衙门口,同时烟火传信告知季窈回来集合。

    “云意呢?我们要见那名女客。”

    三人带着稳婆走进衙门班房,录口供的捕快正整理面前三三两两状供纸,抬头撇一眼面前四人,不甚在意的模样,“她走了。”

    “走了!?怎么会就走了呢?”

    捕快收拾好卷纸,绕过桌子走出来,打算回值守的房间睡觉,“录完口供不走,在这里打地铺啊?你们也赶紧出去。”

    京墨伸手将他拦住,神色凝重,“不对,我放在一直等在衙门口,并未见任何人出来。”

    “那就对了,”捕快摊手,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人家就是不想看见你们这群人,害得人家出来消遣,莫名就失了清白,愿意再跟你们多说一句呢?既然人家央求我,我就让她从后门走了。”

    “后门?在哪边?”

    顺着捕快手指方向,京墨留下陪着稳婆,季窈与南星赶紧一路从后门追出来。

    入冬的龙都城草木枯萎,树叶落尽,一片枯败颓废之色,一旦入夜更显凄凉。两人从后门走出来一个人影也没瞧见,目之所及只有空荡的街巷和头顶厚重的浓云。

    “怎么办,往哪边追?”

    京墨带着稳婆跟上来,沉声道,“我找他们要到了云意的住处,不过……”

    不过这种情况下,追到云意家中去无疑于找死。先不论真假,云意的爹娘若是得知自己女儿陷入这样的事情之中,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管不了这么多了,也辛苦稳婆跟我们走一趟罢。”

    根据衙门里给的地址,季窈等人来到云意家住址所在胡同,刚到门口就瞧见大门打开,里头门厅虽亮着油灯,却空无一人。

    “人呢?”

    众人举目四望,瞧见胡同另一头隐隐可见闪烁的微光,像是有人提着灯笼走过,追出来一瞧,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妇人看着不到四十模样,神情焦急。

    还没等季窈开口发问,那妇人先一步抓住季窈,泪水在眼眶打转,“小娘子可有瞧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斯斯文文的姑娘?”

    十七八岁,斯斯文文……可不就是在说云意?难道……

    “婶婶这是在找谁?”

    下巴上长着胡渣的老汉走过来,表情同样愁眉不展,“我们在找我们的闺女云意。”

    还真是她!

    季窈感觉自己手里不停出汗,开口时语气有些不稳,“你们、你们女儿现在都还没回呢?”

    “是啊,”妇人急得直掉眼泪,“下午出门只说去去就回,谁知道现在了还不见人影,左邻右舍,连她往日常去的姑姑、姑父家都问过了,都没瞧见她……这可让我还能去哪儿找她好呢?”

    人既然不在,多的她一个字也不敢再提。佯装路人走远后,季窈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会这样?她会去哪儿?”

    一想到蝉衣还关在牢里,能救他出来的人此刻又没了踪影,她没能忍住,也跟着掉泪。这其中到底藏着多少阴谋,京墨自然也嗅到一二,“此事远比我们看到的复杂,云意多半被人带走了。”

    夜深人静,再晚回去,馆里头的人又该担心了。

    京墨在原地站定,沉声道,“明日一早等李捕头回来,我会让他去找云意的父母,想办法出动全部的人去寻她。好在蝉衣今夜待在牢里暂时安全。我送稳婆回去,掌柜就跟南星先回去罢。”

    事已至此,今晚注定没有什么进展,也无法将蝉衣捞出来。季窈跟着南星回到南风馆,见馆中所有人都还点灯坐在大堂里,鼻子又是一酸。

    大家都这样好,她一定不能辜负。

    众人交换完信息,又是一阵叹息。季窈虽然还没有缓过来,却也知道自己作为掌柜,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带着商陆把大家都送走后,转过头问他。

    “蝉衣最近有没有得罪谁,你可知道?”

    少年郎摇头,愁云满布,“他那样的性子,又开不了口,每日表演完最多再和女客们喝上一杯便匆匆回房待着了,不曾与人结怨。”

    那云意便是冲着南风馆来的?

    待商陆也离开后,季窈一个人默默往后舍走。

    刚走上回廊的间隙,两个黑影从房顶跃下,少女灵活闪避后退两步,瞧见是杜仲和京墨。

    “这是做甚?”

    杜仲一脸淡漠,京墨则是拍拍衣袍上的灰尘,开口道,“大门上锁了。”

    她有些恍惚,竟忘了这两个人还没回来。“对了杜仲,可有打听到什么?”

    目光落在蝉衣漆黑的房间,杜仲只顾迈步往里走,“明日才会有消息,早些睡吧。”

    这样子叫她如何睡得着?

    “商陆说,蝉衣最近并没有得罪谁,那会不会是云意找错了人?只是一场误会?”

    郎君不曾低头,只眼神扫过季窈泪痕未干的小脸,语气冷淡,“他没有得罪谁,嫂嫂呢?”

    她?

    “我?我当然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目光与杜仲撞上,脑子里闪过那张金雕面具。

    “你是说……”

    南星端着煮好的面条走过木桥时,看到季窈还坐在门口发呆。

    “怎么坐在外头?也不怕着凉。”他放下碗,赶紧将少女拉进房间,蹲下身将她冰冷小手握在掌中不住地呵气。

    烛光将少女面容照亮,南星才瞧见她眼中还擒着泪水。

    “别担心,京墨既然都打好招呼,蝉衣在牢里呆不了几日就能平安出来。”

    泪珠滚落衣襟,季窈双手攥紧衣袍,艰难开口,“你说,会不会是金十三娘找人做的?如果真是这样,就是我害了蝉衣……”

    她伤心愧疚的模样将南星的心都揪起来,赶紧从怀中掏出手帕与她拭泪,温声道,“怎么会?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别多想。”

    “可是……”

    “是谁如此怀疑你了吗?”

    季窈往他身后,杜仲房间的方向看一眼,他立刻反应过来,“杜仲说的?”

    见她不否认,南星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准备冲出去,被季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做甚?”

    “去问问他!这时候不帮着自己人想办法,还在这里添油加醋,安的什么心?”

    “快坐下!他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想来,最近得罪的人,只有那位蹀马戏班的班主,再无旁人。”

    季窈拉扯再三,他才乖乖坐回来,搅动两下面条,喂到少女嘴边。

    “不会的,别多想。如果真的是她,咱们等救出蝉衣,就一把火把那些帐篷全烧了,动物也全部放掉,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来招惹。”

    但愿不是吧,她如此想着。

    **

    一夜未眠,季窈没能等来好消息。

    云意的爹娘到官府报案,说自己女儿彻夜未归,怀疑被坏人掳去。捕快听完却递给他们一份状供纸,将云意所说,自己被蝉衣侮辱一事写得清清楚楚。季窈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踏出南风馆往衙门去,夫妻俩已经堵上门,扯着商陆和京墨哭得死去活来。

    李捕头旬假归来晚了一步,带着捕快全城搜寻云意影踪,季窈放心不下,也带着云意的画像走上大街,挨个询问过往的百姓,希望能找到见过云意的人。

    大家白天忙着出来找人,晚上又要回到馆里做生意,三、四日下来,众人看上去都有些憔悴。

    受云意事件影响,店里生意惨淡,倒也说不上坏,其他给了大家休息的时间。季窈站在柜台里发呆,看京墨回来,连忙问来。

    “李捕头如何说?”

    第69章 跳河 该死的畜生。

    前两日去到牢里探望,蝉衣喝了解毒的汤药已经好些,只是明白过来事情原委后有些萎靡不振。他看着季窈掉眼泪,甚至还宽慰的笑笑,乖巧模样令季窈心疼不已。

    “云意没找到,案件审理暂缓。但是因为物证和口供还在,现场目睹两人衣衫不整模样的女客甚众,就算最后没能找到云意,蝉衣的案子也会继续审理。想让他无罪释放,只有云意翻供,抑或是我们找出真正对云意施暴的人并提交证据,这两种可能。”

    第二种可能几乎不可能。

    “那……官府会如何判?”

    在神域,强奸罪形同谋杀,都是极其严重的罪名,若官府真的判蝉衣强奸罪名,恐怕难逃一死。

    劫狱?自然没问题,可这就意味着蝉衣此生再无光明可见,他们辛苦经营快一年之久的南风馆也将拱手让人。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京墨看季窈脸色难看,赶紧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个,李捕头那里送来云意爹娘的口供,掌柜看看。”

    逐字看来,他们口中的云意向来都是乖巧懂事的,到年纪以后在媒婆那里相看过几个家世还算殷实的郎君,却都以云意家中贫寒为由,逐渐疏远联系,没了下文。她也不曾抱怨,只是性子较从前变得更加沉静,几乎不与人来往。

    后来在胭脂铺跟师傅学做脂粉的时候认识了典史的女儿,见人家穿戴上颇为讲究,又一味追求起吃穿来,好在她在胭脂铺做得还不错,结来的钱也够她平日里买些首饰。

    可口供里提到,云意在来南风馆的前一天,身上突然多了两三件稀罕的珠宝,她娘问她从何处得来她也不答,只说是有人相送。不仅如此,她还给了她娘一笔银子,说是让她将屋子内外好好拾到拾到,另置办些新家具,等媒婆再带着适龄郎君上门时不至于太寒酸。

    “突然天降横财,确实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买通她来找我们的麻烦。”

    可如今人没找到,想跟着这条线索继续深挖下去也不行。

    这时,杜仲从外头走回来,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季窈默不作声,把云意爹娘的口供递到他面前。

    郎君衣袍沾湿霜雪,眉宇间透着冷清。目光在字里行间扫过,缓缓开口,“我找的人刚好查到那个典史的女儿,从而得知一件事。”

    “何事?”

    他横季窈一眼,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感情,像是不忍,又像是迟疑。

    “四天前,也就是这份口供里所写,云意得到一笔横财的前一天,她和典史的女儿一同去到南城外看了蹀马戏班的表演。”

    “什么?”

    季窈满脸震惊,下意识直接从凳子站起来,杜仲收回目光,接着缓缓道来,“且那典史的女儿说,他们之所以去到戏班子看表演,并非主动为之,而是那几日她每每路过南城门口,都能看到一个头戴老虎面具的人在那里发戏单子,说是每场都会请几个合眼缘的小娘子去到戏班子免费观赏演出,他们也是那日收到单子才去的。由此可见,他们或许是借此机会在找寻合适的目标,而云意就是那个被他们定下来的人。”

    楚绪凑上来,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道,“前几年倒没听说,他们有请人免费赏戏的惯例。”

    如此反常行为,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也就是说,他们真的跟金十三娘有联系?真是她指示云意做的这一切!”季窈一拍桌子,迈步就往外头走,“我要去问问她!”

    “掌柜!”南星赶紧上前拉住她,京墨从二人身后走上来,规劝道,“切不可草率行事。”

    “肯定是他们把云意带走藏起来了,找到云意就能救蝉衣出来,否则再这样拖下去,蝉衣就被要定罪了!”

    “可单凭典史女儿两句话,我们就去找她要人,谈何容易?”

    “她那里拢共就那么几间帐篷,好找得很!你快放开我!”

    我赞成。”杜仲突然出声,从众人身后站起来,“就算她没有将云意藏在戏班子里,也一定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所以我们要去。不过,最好等到晚上再去。”

    季窈一想,与其大张旗鼓跑去要人,可能会被她冷嘲热讽赶出来,偷溜进去,等找到云意的藏身处后再现身向她要人确实要稳妥许多,于是停止挣扎,安静下来。

    南星见怀中人没了动静,想来又是听了杜仲的话才安静下来,心里愈发难受起来。

    到了晚上,一行人患上夜行服,黑布蒙面,脚踝缠绑腿,坐上马车出了城门。

    看见不远处帐篷营地里隐约的篝火,众人勒马下车,三七将马车驾到僻静处藏起,商陆则是站在门口接应。

    做蹀马戏兽表演十分消耗精神和体力,季窈一路从门口悄然潜行到帐篷边,只有偶一两个人在帐篷外走动,且一应都是呵欠连天、没精打采的。他们此刻没戴面具,乍一看全是陌生面孔,还好五、六顶之中,只有一顶黄色的帐篷最大最亮,上面绣满各类猛禽鸟兽,在篷内烛光的映照下栩栩如生。

    因帐篷内光线远强于帐篷外的缘故,季窈一行人趴在帐篷外偷听,篷内人也无从知晓。

    除呼啸的风声外,帐篷内十分安静,季窈凑到帐篷门口,将门帘稀开一缝往里瞧,转过头来低声道,“里面没人。”

    杜仲眉目间神色沉凝,示意大家不可掉以轻心,“那她多半还在外面,大家小心。”

    绕过金十三娘的帐篷,大家分开行动,开始对一个个稍小一些的帐篷进行搜索。可每一个帐篷里要么堆满表演的桌椅板凳和火圈花绳,要么就是那些门徒的住所,内里空间拥挤,被杂物堆叠满满当当,并未看见云意的身影。

    南星扯季窈衣袖,示意她跟自己走,“兴许被关在笼子里。”

    虽然季窈心里对这个猜想一万个抵触,但想起金十三娘那副无情的面孔,确也不无可能。

    两人一路弯腰潜行到营地深处关动物的地方,看见面前无数被布盖住的铁笼,还没来得及上前掀开,耳边暮然传来几声鞭响。

    这响声不同于一般皮鞭打在光滑物件上发出的声音那边清脆响亮,而是像鞭打在什么钝物,类似毛皮之上一样闷,少女与面前人眼神交换,决定凑过去先瞧一瞧。

    如果有人在,那他们就得更加小心。

    “啪”、“啪”,随着两人不断靠近,鞭打声逐渐放大。拐过一个黑布覆盖的铁笼,两人终于瞧见鞭打声的出处。

    是一个女人。她正手持长鞭,不断抽打面前笼子里一只壮硕的黑熊。奇怪的是,那黑熊明明双手双脚都没有带铐子,铁笼的门也敞开着,它却只是不断发出嗷嚎声,丝毫没有要还击或者逃跑之意。

    可就体型而言,它只需要轻轻挥动它的爪子,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女人就会丧命当场。

    女人一边挥鞭子,嘴里一边念念有词,“畜生、该死的畜生。”

    难怪之前看表演的时候,季窈就觉得黑熊身上伤痕跟其他动物比起来,格外多些,不知是为哪般缘由惹了面前女人,竟招来她如此凶狠的鞭笞。

    看穿着,那女人分明就是那日带金雕面具的金十三娘。

    每一声鞭打声响起,季窈抓住南星的手就忍不住一颤,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疼得南星蹙眉,“窈儿,疼……”

    “为何它不反抗呢?”

    “谁?”

    金十三娘听见动静,立刻停止鞭打黑熊,转过头来朝季窈和南星躲藏的地方看去。两人登时凝神屏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见细碎脚步踩上沙地的声音,他们意识到金十三娘还在往这边靠近,南星赶紧鼓起勇气拉着季窈一点点往外挪移。就在她转过弯瞧见两个黑色身影的一瞬间,两人撒腿就跑。

    “你们是谁?”

    因为久蹲的缘故,季窈自觉腿又酸又麻,南星见她跑不快,赶紧一弯腰将她扛在肩上往外跑,好在黑灯瞎火,他沿着营地边缘一路奔跑毫无阻碍,渐渐将金十三娘甩在后头。

    帐篷里的人听见动静,加上金十三娘的呼喊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南星身后,紧追不舍。

    更甚者他们手持兵器,好几次险些砍伤肩上扛着的少女。

    “给我抓住他们!”

    金十三娘表情狰狞,显然已经猜到来者身份,就在她伸手就要揭下季窈脸上黑布的瞬间,杜仲持剑将她逼退,接着南星一个侧手从围栏边翻出去,将季窈放到地上。

    “你就在这,别出来。”

    区区戏班子的几个门徒,哪里打得过南星和杜仲,两人在营地里轻松应对,金十三娘的人悉数落败,倒在地上哀嚎。她面露杀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洒向南星,杜仲抓着他连连后退,少年仍然被呛得咳嗽不止。

    这时京墨从远处赶来,看见这个场面神色冷峻,小声唤道,“不可恋战,赶紧走!”

    “可我们还没有找到云意!”

    京墨也上前扶起南星,沉声道,“龙都那边有新消息,快走!”

    “什么?”

    既然有新消息,难道云意不在金十三娘手里?

    来不及细想,四人趁空中粉末弥漫看不清彼此,赶紧你拉我拽,从一旁树林撤退。待空中粉尘消散,金十三娘面前四人已经消失不见。

    树林这边,京墨带着三人找到三七和商陆,爬上马车抓紧时间出发回城。季窈看着车里多出来一个楚绪,疑惑不解道,“你怎么来了?京墨说龙都有新消息,莫不就是你带来的?”

    楚绪因为长时间走路,此刻腿酸脚软,尚还有些微喘,“对,李捕头晚上派人来传话,说是找到了云意,我担心你们出事,就赶紧来了。”

    “如何,她还好吗?”

    圆脸的女娘略顿首,眼带犹豫,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李捕头说……说……”

    季窈都快急死了,“他说什么啊?”

    “他说……云意跳河自尽,尸体刚刚才从护城河里打捞起来。”

    第70章 目击者 她不甘心。

    又是一个不眠夜。

    季窈一行人匆匆赶回龙都城中,未有半刻停歇,直接往护城河来。到了河边,云意的爹娘已经闻讯赶到,妇人正趴在地上,抱着白布下湿透的尸体失声痛哭。云意的爹先前已经来南风馆闹过很多次,看见季窈等人怒不可遏,伸长双手就奔着京墨冲过来。

    “都是你们!都怪你们这些人害了我女儿!”

    少女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下意识捂住嘴,泪意又涌上来。

    不管怎样,云意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普通女娘,此刻就这么冰凉的躺在他们面前,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面前有捕快们拦着,杜仲尽量避开这些吵闹之声。他悄然走到李捕头身后,冷声道,“今夜能将尸体带回,尽快让仵作验尸吗?”

    李捕头脸色难看,闻言只是摇头。

    “看这样子,云意爹娘怕是不会同意。”

    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的对话传入京墨耳中,后者眸色微颤,俯身道季窈耳边道,“掌柜,你可有办法劝说云意的爹娘将尸体与捕快们带回衙门,让仵作勘验?我们也好搞清楚她的死因,包括验身。”

    若能证明云意还是完璧,至少能保住蝉衣的命。

    她眼中泪意淡去,心中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看云意的爹仍是吹眉瞪眼,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模样,季窈只好蹲下身,稍稍靠近云意的娘亲说道,“云夫人,这一切都是阴谋,云意是被人害死并非受辱自尽,真正陷害她和我朋友的幕后之人仍逍遥法外,你可不可以让衙门的人将云意带走,仔细检验其真正死因,也好让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妇人伸手将季窈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起话来声音直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那间男倌馆的掌柜,你们毁我女儿清白,害她丧了命,如今还想让别人碰她的尸首,放到你们那个案台上去任人查验,简直痴心妄想!”

    老汉看季窈还敢上前跟云意的娘亲说话,怒瞪着她就要打过来,“你还敢来劝!”

    南星和商陆上前拦着,他也一个劲拳脚相加,若不是李捕头的人拦着,只怕又是一场扯不清的纠缠。

    他们坚持要将尸体带走,季窈也没了主意。总不能又去偷尸体。

    偷来的尸体,衙门也不会接受的。

    时近子时,周围人渐渐散去。这一夜几乎一点收获也没有,让季窈感到绝望。回馆的路上,大家一言不发,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京墨跟李捕头往衙门走了一段,简单了解情况后返回到队伍当中,宽慰季窈道,“如今云意一死,再想翻案已经不太可能,但我方才同李捕头商议,可以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堂审暂缓,再多留出几日来供我们寻找证据,最后如果实在不行……”

    听他口气,似乎还有最后一招,季窈紧了紧喉咙,收敛泪意问来。

    “还能如何做?”

    “还有一招狸猫换太子。”

    狸猫换太子?“什么意思?”

    杜仲眼底幽冷,带着一丝狠毒,“就是找个替死鬼,斩首之日带上头套,替蝉衣一死。”

    “不行。”要她做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到。

    谁的命又不是命呢?

    他知道她不会同意,收回目光,眉宇间仍是冷漠,“妇人之仁。”

    京墨怕他俩又吵起来,赶紧道,“其实监牢里关押着不少死刑犯,其中不乏大奸大恶之人,若真迫不得已走到最后一步,李捕头那边我也交代好了,可以帮我们……”

    “那蝉衣呢?”

    少女声音清透,看着天空无垠的月色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身后诸人略交换眼神,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掌柜是说……”

    季窈深吸一口气,满脸写着惆怅,面前浮现蝉衣单纯而无辜的面容,“就算我们昧着良心把他揪出来,可叫他以后怎么办?顶着这样可怕的罪名,背井离乡,要他在黑暗里生活一辈子吗?还是就此让害得云意惨死,我们整个南风馆都跟着倒霉的幕后黑手就这样逃脱?我不甘心。”

    行至南风馆门口,不住在馆内的人叹气,略安慰季窈两句后各自散去。

    杜仲回屋前,最后转头看了季窈一眼,眉宇间如电光般摄人,“收起你那点可笑的道德感和正义感,这个世间的恶,远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在龙都待了这些时日,经历这么多案件,她何尝不知道人心似海,深不可测。

    可她还想再坚持一下。“我想再试试。”

    目送季窈走过木桥,他转头向京墨递了个眼神。

    “非常时期,有些事不必让她知道。”

    京墨同意点头,眸色微闪,“我明日一早就去衙门。”

    南风馆所有烛光熄灭的同时,云意家中烛光亮起。老两口好不容易将尸首带回,停放在门厅前正唉声叹气,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如此深夜,会有谁登门拜访?

    妇人怔愣,表情像见了鬼似的,带着恐慌。老汉安慰地拍拍她手,抄起院子里砍柴的柴刀,摸索着到门口把门打开。

    寂静无声的胡同里,空无一人,老汉眼里不禁也染上恐惧。

    “见了鬼了……”

    就在他即将关门的一瞬,余光扫过地面,忽然瞧见地上横陈一张白纸,捡起来细看后,缓缓将门关上。

    **

    事情到了死无对症,无可翻案的地步,京墨已经决定和李捕头私下使用最后那招“狸猫换太子”,于是背着季窈起了个大早,赶在她醒来前出门到了衙门。

    却不想冬日清晨,霜寒露重,衙门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他心中像是被一只手揪了一把,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听到人群之中又传来熟悉的哭声,伴随一阵阵白色纸钱不断被抛洒在空中,京墨拨开面前人,赫然瞧见云意的爹娘此刻身穿丧服,竟然将云意的尸体搬到衙门口,此刻就停放在众人面前。

    妇人哭红的双眼较昨夜肿得更厉害,眼中仍泪水不断,哭诉着自己女儿是如何被蝉衣侵犯,后自觉受辱,跳河自尽,希望官府和百姓们都能帮帮他们,让蝉衣早日伏法。

    京墨绕开众人进了衙门,李捕头已经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他们天不亮就带着尸体来了,照这样闹下去,知府那边是无论如何都要给出一个交代。”

    “就不能将他们赶走吗?”

    “如何赶?不在这里,他们还可以去闹市、去街上,闹得人尽皆知。而且吧,”李捕头突然站起来,将声音压到最低,悄悄道,“他们好像察觉到你我的计划一般,一直不断在那些个围观的老百姓面前强调你们关在牢里那位兄弟的样貌和来历,坚持说什么‘一定要亲眼看到他人头落地才算完’之类的话,我估摸着,咱们狸猫换太子的办法是行不通了。”

    衙门口动静太大,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日就传到季窈耳朵里。看着门口人行来过往,皆对着南风馆内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定是官商勾结,才会让官府如此不作为。

    原本过了一夜,季窈已经有些动摇,想着无论如何至少先保住蝉衣的命,再言其他。可如今看着京墨空手而归,她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下来,趴柜台里低声啜泣。

    不想让过往行人异样的目光再伤到季窈,商陆正准备关门,忽地瞧见门外站着一个神色紧张的男子,手里揣着什么,正鬼鬼祟祟不住地往馆里看。连忙迎上去道,“郎君找谁?”

    他抖落手中卷纸,展开来正是前几日云意失踪之时,季窈等人全城搜寻云意时分发的画像。男子眼神闪躲,怯懦开口道,“不是说看到这人告诉你们一声,就有银子拿吗?”

    看来这人要么还不知道画中人已经死了,要么就只是来想着骗点钱花。

    商陆刚要摆手打发他走,京墨留了个心眼,走上前来问道,“郎君见过画像上的人?”

    “嗯。”

    “何时?”

    他低头沉思,极力回想着见到云意那日的场景,“三日前。她那日来我夫人作活的铺子里买了好些首饰钗环,迫不及待就要戴上,我夫人那时候以为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把其他客人都晾在一边,专心伺候她整大半个时辰。走的时候满头珠翠,招摇极了,否则以她这平凡长相,我也不曾记得她。”

    三日前,那不就是云意从官府后门消失的第二天?可尸体那日从河里打捞上来,放在地上的模样众人都瞧见,身上一件首饰也没有啊!

    终于得了新线索,季窈赶紧擦干眼泪迎上来,扯那男子衣袖追问道,“你确定看到的是她吗?”

    “啊,”他见少女情绪激动,稍稍有些退缩,“方我还去衙门口看了一眼,白布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底下那尸首的面容我也瞧见了,就是她,准没错。”

    他的笃定让季窈生声音更大,“怎么会呢?她不是一走出衙门就被人掳走了吗?怎么还能街上买首饰呢?”

    京墨沉默片刻,低声吩咐商陆与那男人一些碎银子,转身对着季窈和杜仲小声道,“那只能说明她不是被掳走的。有人将她带走以后,予她钱银,也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

    这就让季窈想不明白了,“那她为何不离开?为何不回家?”

    杜仲接过话头,眼神明亮,“不管如何,这只能说明她绝不可能自杀,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仵作给她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