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拨云见月 先来排除在场所有人的嫌疑。……

    虽说午后迷望山开始放晴,但所有人,包括季窈和南星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已经知道,再过不久,日落前后,这里的山顶就会被一片浓浓的迷雾所包围。

    沉郁的浓雾带着寒气和霜雪,像下沉的云朵一般将整座迷望山庄的屋顶遮盖,从山脚下望去,这座山庄便会短暂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季窈从商怀墨的房间走出去,贴在商陆的耳边说了什么,他略一点头应声离去。在前厅稍坐片刻后,南星也带着方才交给他的那段扎穗子的白色细绳回到少女身边。

    “确认了吗?”

    “嗯,正如师娘所怀疑的那样。”

    “那游灵呢?你问了吗?”

    南星在少女身边坐下,目光温柔,“我偷偷去到后院问了禁足中的二夫人,她明确的告诉我,三个游灵同时出现那晚,到商雪诗房中的游灵就是商怀书。”

    二夫人曾经亲眼见到商老爷自己面前死去,而商老爷自然是她最为在乎的人,她是可以看见游灵具象化形的。

    “好,”季窈将绳段握在手中,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你让商陆将所有人带到灵堂来,包括二夫人,我来将一切真相告知大家。”

    **

    众人聚集到灵堂时,日光已经溢满整个厅堂。伤势稍微没那么重的商怀墨此刻也已经苏醒,隔着屏风瞧见商雪诗仍一副将死之人的状态时,默不作声,只捂着胸口沉重地呼吸。

    二夫人被放出来之后,看到商雪诗这副模样又痛哭起来,久久地跪在她身边,捏着她的手腕,生怕错过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除她以外,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将目光落在面前这个纤瘦的身影上,少女云鬓花容,明媚胜过三月暖阳,娇艳堪比六月芙蓉。

    可他们都知道,她不光生得美,脑子也比旁人不知道聪慧敏锐了多少。

    只见她缓缓起身,走到供桌前毕恭毕敬上了一炷香,随后转过身来,朝大家开口道:“如果按之前管家李叔所言,两日后便会有人来救我们,那么在这之前,将发生在迷望山庄里着种种匪夷所思的一切的始作俑者抓起来,便是当下要务。”

    对于被救的恩情,商怀墨丝毫不打算向季窈二人道谢,还硬气道,“少废话,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才把我们召集起来的吗?”

    少女横他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开,神色淡然,“不错,我已经知晓了全部的真相。”

    “赶紧说来。”

    “在此之前,我们先来一一排除现在在场的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的嫌疑,以确保真正的凶手不在我们之中。首先是二郎君,商怀书被杀身亡那日,你整夜都在仆人阿豹和丫鬟素玉的视线监视下待在灵堂替商老爷守夜,没有任何可以做案的时间,所以你被排除了;再说二夫人,商怀砚被毒死的时候你一直跟商雪诗和丫鬟在一起打穗子,加上你绝对没有杀死商怀砚和企图掐死商雪诗的理由,所以你被排除了;商雪诗不可能在吸入迷烟之后还将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也断没有杀害三郎君的理由,所以她也被排除了;还有商陆,也是各位口中的宁行之,二郎君和商雪诗以及后院柴房里两个下人消失的时候他全程都和我在一起,所以同理,他自然也被排除了。”

    这番话一说完,他显然有些坐不住,语气较方才更加恶劣,“照你这么说,凶手不还是只能在出现在奴仆里面吗?我早就说了是管家和阿豹做的,如今就是好好防着他们,直到我们安全下山,再报官让官兵进山来将他们抓走就是!”

    可季窈听完只是摇头,没打算正面回答他,眼里闪着精明的光,“我之所以能从不同的案件中排除掉了不同的人,各位实打实的不在场证明和不可能犯罪时间是根据之一,还有一个根据,便是每一起案件,凶手的行凶方式,以及在现场留下的证据全部截然不同,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南星接过话头,同时目光看向周遭神色各有不同的商家人,“你有哪些疑惑,不妨说出来,兴许山庄里的人还可以为你解答一二。”

    她莞尔,开始将自己从头到尾所有的疑惑统统道出。

    “首先是大郎君一案,从制造密室和留下遗书来看,凶手很明显是经过了缜密的计划才实施杀人,那么相比之下,二郎君遇刺一案就显得仓促很多。消失后第二天才出现的凶器以及割到一半才选择倒油放火的吊桥,这都说明了凶手在犯第二案时准备不足,是以才会留下了让我足以识别他真面目的破绽。”

    说话太多,难免口干舌燥,少女端起自己的茶盅抿一口茶,又接着说道:“再来便是三郎君被毒死一案。我不明白凶手前两案都是选择用匕首直接杀人,干脆了当,为何第三案要选择下毒?若他的目标一定是上一案中侥幸逃脱的二郎君的话,将毒下在众人都会接触到的区域是否有些容易误伤他人?而且正如最后发生的那样,三郎君正巧路过误食了二郎君的茶以致毒发,于是二郎君又再次侥幸逃脱。”

    商陆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着,以手撑面,说着自己的看法,“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大家的警惕心都高了很多,他实在找不到机会对二哥单独下手,是以才会选择下毒?”

    此番猜测十分合理,众人听完都不自觉点头。季窈黑眸微闪,只继续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而这种可能,是结合今日最后发生的这一切同样存在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才察觉到的。”

    “是什么?”

    “首先,二郎君的房间过于凌乱,与之相比商雪诗的房间又过于干净,于是我和南星经过认真搜寻,在商雪诗房间找打地上燃剩下的迷香,证明商雪诗被掳走之前已经被迷烟熏倒。就算药房这时候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他可能无法拿到毒药,但最终凶手选择掐死商雪诗之前,为何还非要大费周章将她先迷晕呢?这个谜团,与之前吊桥被烧和三郎君被毒死两个案件连起来看,那么出现在凶手身上的可能性就十分明显了。”

    她嘴上说着十分明显,众人却早已经被这些曲折离奇的弯弯绕绕搅得一头雾水,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眼中都是满满的疑惑。

    说到自己毒死儿子的原因,二夫人有些激动,“到底是何可能,你倒是快说啊。”

    季窈锐利的目光登时转移到一个人身上,脸色严峻道:“那就是,凶手极有可能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可能再二郎君遇刺一案之后就身受重伤,无法再使用与杀害大郎君相同的手法杀人,也没有办法用利刃将吊桥绳索割断,接着进行接下来的计划,所以他只能选择另寻他法。”

    身体瘦弱,还有可能受了伤?

    商陆有些迷惘,站起身喃喃自语,“你是说,凶手在刺杀二哥的时候受伤了?那为何没有听二哥提起此事……”

    这两句把话头引到了商怀墨身上,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商怀墨却只是低头,不发一语。顺着他的话,季窈神色散漫的晃了晃脑袋,故作困扰道:“是啊,如果排除掉凶手不一定在刺杀二郎君的时候受伤,那这个屋子里,还有谁符合‘身体瘦弱无力,身上又带着伤’这两项条件呢……”

    在场小娘子包含二夫人和商陆在内,都称得上纤瘦,但只受伤这一项……

    等等,难道她说的是……

    眼看着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凝聚到自己身上,商怀墨终于忍不住,指着自己震惊道:“你是在说我?”

    见他终于搭话,季窈面不改色,将下巴扬起,眼中是止不住的兴奋,“没错。”

    “简直荒谬!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将自己刺伤?我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凶手的杀人逻辑,他是冲着商老爷的家产杀人,那么按顺序,你理应成为第二个目标。且后面发生的一系列案件,表面上确实也能证明凶手一直在针对你。”

    “荒唐!”他再次否认,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正欲从贵妃椅上走下来,被南星上前一步将他拦住,与少女和身后一众人隔开安全距离。

    “你根本就是在凭空捏造!我短短数日分明已经遭受凶手三次的袭击和伤害,你却偏偏只怀疑到我的头上,根本无凭无据!赶紧给我从山庄里滚出去!”

    季窈却置若罔闻,只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巾,将带血的一面摊在他面前。

    “这就是证据。”

    见到这块绢巾,商怀墨先是疑惑,随后突然眉头蹙起,气势骤然减弱,又坐了下来。

    她接着道:“早在你受伤那日,我就曾察觉到现场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同样也是拜今日所赐,我才搞清楚我之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则,为何凶手杀死大郎君的时候,会直接选择将凶器扔在地上,但到了你这里,凶器却被凶手带走,直到第二天才出现在山庄外。”

    “那刚好可以证明,就是有人进屋将我刺伤逃跑,才能将凶器带走啊!我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处理掉凶器。”

    “可我在你房中打碎的花瓶里找到这块绢巾却可以证明,凶器当时并没有被带走,而是被凶手藏在了花瓶之中。”她将绢巾递到其他人面前,让他们看清干涸血渍上的印记。

    “那匕首上沾了你的血,滴落在巾帕上留下了浓浓的血迹,是以在完全凝固之后将匕首尖端的印记留在了巾帕纸上,我方才已经在工匠房中与找到的那把匕首对比过,形状深度都刚好能完美匹配。而这才真正能证明,你才是刺伤你自己真正的凶手!正是因为你在将自己刺伤后无法将凶器处理掉,才会选择在我们到来之前将它藏进花瓶里。

    且按照你的说法,凶手是从朝向山庄外的那扇窗户翻进来行凶,但直到方才,我看到你屋内地面上凌乱不堪的脚印才恍然大悟,凶手若真真是从外面进来,脚踩在你房中地面上,就必定留下印记,但当时你房中地面一尘不染,没有留下任何泥土或者水渍,只能证明从始至终房内只有你一人,你在说谎!”

    她越说越激动,越过南星继续朝商怀墨走近,强大的气场让他不自觉瘫倒在贵妃椅上,脸上一片慌乱,不敢看她。

    于是她干脆乘胜追击,接着指认他道,“所以你才会在企图用匕首割断吊桥的时候,因为每一次用力必引起腹部伤口剧痛而被迫放弃,改用火来将吊桥绳索烧断,然后你只要趁人不备将药房里的牵机散拿到手,便可以随时在与三郎君相遇或者相处的时候下毒于无形。甚至到最后,你企图杀害商雪诗,因为怕她会反抗,所以你才会提前在她屋子里点了迷香,好在确认她昏迷之后才进到屋子里将她杀害。”

    说完这些,少女直起腰身,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

    “也许是天也要帮你罢,没想到仆人阿豹会在此时起了贪念,从暗道进到我房中企图偷走四方锁,顺带将管家和二夫人的奸情一并说出,你刚好趁机将他们指认成了凶手。可若他们二人被关了起来,那么你就没有办法将商雪诗的死嫁祸到他们头上。所以你又趁凌晨天色尚暗之时偷偷来到后院柴房,从外面将锁砸开将他们放出来,二人知道自己天一亮就会被你扔下悬崖,这时候见门锁不知道被砸开,哪里还顾得上是谁,只会赶紧避开众人逃走,你便开始了最后一步的计划:杀死商雪诗。

    至于你为何会选择用手掐死她而不是顺道去工匠房中再取一把匕首来,恐怕是因为你那时候从暗道到了工匠房内,才发现商陆待在里面。可此时不杀,等天亮之后她再醒来发现自己中了迷香,此计只怕再难实施第二次,所以你只好出此下策,打算直接去到她房中将她掐死。

    可惜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我和商陆会提前发现柴房里的人不见了,接着推论出山庄中还会有事情发生。你在自己房中伪造了自己与凶手打斗后自己逃出山庄的假象,折返从暗道刚进到商雪诗的房间,商陆就到了房门口开始砸门,你没有办法只好将商雪诗带走。如果我没猜错,当我和南星进到你房间中找你的时候听到从你衣柜里发出的声响,便刚好是你扛着昏迷的商雪诗回到你房间罢。”

    她和南星忙着救他们二人时,他却带着杀意,将自己的最后一个目标扛在肩头,站在暗道内静静地等待二人离去。

    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听完这番推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向商怀墨的眼神已经变得复杂。

    所有的推论虽然有理有据,但还缺乏最重要的一环,商怀墨咽了咽口水仍是几不服气,稍稍坐起身来道:“这些不过是主观臆断,全凭你一张嘴说来,全是污蔑我的话!你根本没有证据!”

    “当然有。”少女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讥笑,“当我意识到你可能在遇刺一案中说了谎,便开始对你诸多留意。那时虽然你打算给三郎君下毒,但是以你们的关系,如果他到时候起了警惕,非要与你一同饮茶,那你势必不能将毒下在茶水之中。我回想起他毒发身亡之时,你第一时间不是留在现场,而是去到了外头洗手,加上那牵机散洒在草丛中将草叶完全染成了紫色,我便猜测你是将毒药放在指甲里,趁给三郎君端茶的时候将毒下在里面。”

    她低头,示意众人看向商怀墨的手指,“方才趁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左手小拇指的指甲已经剪短,但边缘仍然残留着些许紫色,这便是你在指甲里□□的最好证明。如果这样你都还不承认,那还有最后一样。”

    她转身朝自己方才坐下的位置走去。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她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放了一件衣服。那衣裳无论款式还是大小,都不像是她自己穿的。

    眼尖的丫鬟和二夫人立刻认出,那是商怀墨的衣服。

    “这是三郎君被杀那日你穿的衣裳,袖口因为藏匿用剩下的牵机散瓶子不小心洒出来的粉末沾上衣袖,便在你衣服上留下来了紫色渍迹。如若被仆人发现,你难逃干系,但这几日大家都聚在一起,你也没能找到机会将这件衣裳处理掉,是以一直放在衣柜最里面。当我开始对你产生怀疑时,再想要从你身上找出破绽,可就太容易了。

    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这些,还有那日南星偷溜进你房间企图将带有夏季提示的物件带走时,你发现他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喊出‘小偷’二字时,也很奇怪。一个被凶手入室袭击过的人,面对陌生人的闯入第一反应应该是将他看作凶手,而非小偷才对。”

    一桩一件,铁证如山。

    二夫人见商怀墨没了声音,伸长双臂就朝他脖子掐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杀砚儿和雪诗?为什么!?”

    换做往日,他早已经将她推开,可此时他身上伤痕累累,被情绪激动的二夫人掐住脖子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脸涨得紫青,“咳咳……我不杀他们,就只能像大哥那样等着被他们杀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动手……”

    二夫人大声地哭喊着,掐着他的脖子前后摇晃,直到商怀墨开始翻白眼,南星和商陆才走上前来将她拉开。

    “你大哥不也是被你所杀?季小娘子方才一番话你根本辩无可辩,到现在你还不承认是吗?!我要替我儿杀了你!”

    她挥动双臂,继续朝商怀墨张牙舞爪地抓过去,后者咳嗽不停,却捏着嗓子坚持道:“大哥不是我杀的!我没有!”

    商陆在身后拼命抓着二夫人,怜悯的眼神看着面前神色颓落的商怀墨,“二哥,事已至此,再争辩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却突然好像被激怒了,抱着脑袋开始朝众人吼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就是看到大哥被人杀死之后,才决定要先下手为强的!”

    接着他突然朝季窈她们冲过去,被南星拦住以后用手指着他们所有人,在空中乱比划,

    “我才不是罪人,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真正企图将我们商家人全部杀光以后独吞家产的人现在还站在这里!是谁,究竟是谁?!”

    商陆看他的反应的确不像是演出来的,便抱着二夫人朝季窈说道:“掌柜,我记得方才你确实说过,大哥被杀那时二哥整夜都在仆人的注视之下留在灵堂守灵,不可能是杀死大哥的凶手,那为何此刻又说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少女单眉挑,转身将手里商怀墨的衣裳随手扔在椅子上,站到众人面前正色道:“我的确在不同的案子里将不同的人排除掉嫌疑,但我可没说,这些时日发生的所有案件都是同一人所为。”

    此言一出,不光是二夫人噤声,就连商怀墨都停止嘶吼,睁大猩红的双眼看着季窈。商陆只觉眼前迷雾未散,心里、身上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似的,忙放开呆愣住的二夫人站到少女面前,急切道:“那是谁?挑起这一切祸端,几乎害得整个商家家破人亡的人,究竟是谁?”

    季窈面露不忍,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二夫人的方向道,“她。”

    “我?”二夫人完全呆愣住。

    众人仔细分辨,却发现少女的指尖略向左偏移,越过二夫人的肩头指向了躺在贵妃椅上,昏迷不醒的商雪诗。

    从前在迷望山庄时,除了商老爷,只有雪诗曾偶尔与他作伴。商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立刻将少女伸出去的手按下道:“你说雪诗杀了大哥?不可能。她根本没有要杀大哥的理由。”

    少女垂目,将眼中的叹息掩盖,从怀里掏出一捆细绳来。

    “这是从她房中找到的。据之前二夫人所言,这是他们用来打穗子的细绳,按道理来说只会出现在他们几人的房中才是。可这上面有一段沾上了朱红色的印记,我让南星找山庄里平日做洒扫的丫鬟问过,她们都认出这上面沾着的是朱砂。这个东西,整个迷望山庄只有工匠房中放朱砂细绳的地方有,所以我估计是商雪诗在杀完人、制造完密室之后来不及将朱砂细绳放回工匠房,于是先将之带回房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朱砂沾到了这些白色的绳子上罢。”

    二夫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此刻躺在灵堂前生死未卜的女儿才是一切悲剧的开端,又转向朝着季窈扑过来叫喊道:“你胡说!我女儿怎么可能会杀她亲大哥?那朱砂也许是她去到工匠房里无意沾染上的也未可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断言她是凶手!”

    原本此事到了现在,众人承认她的果断,一切就算尘埃落定。但眼看着二夫人不相信,季窈虽然不愿意这样做,却也不得不这样做。

    她缓步走到尚在昏迷当中的商雪诗身边,将手伸了过去,又收回,眉目间皆是不忍与犹豫,

    “还有最后一项铁证,你们要看吗?”

    第52章 水月玉观音 “窈儿打算如何奖励我?”……

    申时过后,浓雾渐起。

    就和当初季窈第一次与南星走下马车,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灵堂里昏暗无光,仆人们自觉拿来火折子将堂中各处烛盏一一点亮。

    季窈在丫鬟素玉的帮助下,将商雪诗衣襟撩开,露出右肩肩头,随即又拿来薄被与她盖至胸口,将其余裸露的皮肤尽数遮掩,才允许众人围上来。

    烛火映照之下,昏迷的女娘右肩肩头上三条方向一致的抓痕显然才愈合不久,伤疤颜色还很深。季窈回忆起当初给她们检查身体的时候,不由得心头一阵唏嘘。

    “那日吊桥断开的时候,二夫人下意识倒在商雪诗肩上。原本这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引起她当时极大反应。现在想来,有可能那时就是二夫人不小心碰到了她肩头被商怀书抓伤的地方,才会让她疼痛难忍,露出那样的表情来。后来她为了不让我继续检查她胳膊以上的皮肤,故意将手背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弄伤,加上当时我喝了二郎君下在我碗里的迷药,脑子也不甚清醒,于是就被她这样糊弄过去了。想来二郎君你遭这些罪,原也不冤。”

    到底他俩谁害了谁,如今早已说不清。

    二夫人潸然涕下,伸手轻轻抚摸商雪诗的脸,声音微弱道,“为何,你为何要这么做啊?”

    季窈抬眼看了一眼二夫人,眸色里带着深深的冷漠,“大郎君那晚其实并不是去到管家房中,而是到你房里去了,对吗?”

    啊?这又是她从哪里看来听来的?

    众目睽睽之下,二夫人错愕不已,脸上泪痕都顾不及擦,只呆楞着从贵妃椅边上站起来,眼神闪烁。

    “此……此话怎讲?”

    “我记得你曾经说起,你房间窗户上不知道被谁额戳破一个小洞,当时你还怀疑是二郎君派人暗中窥伺你。非但如此,你的房间距离管家也最近。大郎君被杀那晚,他若在管家房中与之发生争执,仅一墙之隔,你不可能完全没听见,但你却直到阿豹说起此事都绝口不提,唯一的解释就是,大郎君与管家发生争执的地方就在你的卧房。至于管家为何在你房里,想必也不需要我明说。

    他撞破你们二人的龌龊奸情后,定是说了什么威胁的话,引当时躲在门外的商雪诗听到了,她才会对大郎君起了杀心。”

    说完,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展开来看正是商怀书死那日,放在他胸口上的忏悔书。

    “这上面的字体,我已经到大郎君房中翻出他往日的墨宝与之对比,发现字体风格与力道截然不同。当时管家定是认出了这是商雪诗的笔迹,才会急着开口山庄,替她隐瞒。至于他为何要说谎,想必也不用我多做解释。

    当初阿豹点破你与管家的奸情,她的反应却十分平静,显然早就知晓此事。可见当时就是她戳破你房间窗户在门口偷听到了什么,才会决定动手将大郎君杀掉。”

    听到这里,二夫人已经泣不成声,双腿发软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以袖遮面失声痛哭起来。

    “他发现我与老李的事情,也知道雪诗并非老爷亲生,所以威胁我,要我在他继承家业之后,将雪诗许给他做通房丫头。他甚至还说,要是我们母女俩能好好伺候他,他也许会考虑将来给雪诗妾室的身份。如若我不同意,他便将我和老李的事情说出去,等我浸了猪笼、丢了性命,雪诗一样迟早都是他的人。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该直接将他一剪刀捅死,雪诗也不至于现在变成这副模样……”

    脑海中,商怀书丑恶的嘴脸又一次浮现,引得季窈下意识皱眉。

    既有了这层杀机,那商雪诗杀人就不单单是为了二夫人,也是为了她自己。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商怀书想来胡作非为,好色贪财,但众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把主意打到自己妹妹和庶母的身上。

    季窈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商怀墨,“所以,你以为大郎君的死代表着家产之争的开始,殊不知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欲念付出代价!你若没有起歹念,没有用自己龌龊的思想去揣度他人,根本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悲剧发生!你还是商家家常的支配者,是未来迷望山庄的主人!”

    所谓作茧自缚,就是如此罢。

    正当大家都朝商怀墨投射来悲悯的眼神,众人身后贵妃椅上,气息微弱几乎无法察觉到的女娘从昏迷中缓缓睁眼,下意识唤了一声“娘亲”。

    “雪诗?”

    听见动静,二夫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凑过来,抓起商雪诗的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她女儿苍白的脸上。

    “我的女儿……你……哎,都是我造的孽……”

    “娘亲……”商雪诗轻声呼唤着自己唯一的亲人,一边试图将手抬起来,将二夫人脸上泪痕拭去,“莫哭……女儿没事的……”

    趁众人还沉浸在一片悲寂之中,商怀墨看准一众人里只有季窈身型纤瘦,看上去最好拿捏,余光扫过贵妃椅边上还放着用来剪断包裹伤口布条的大剪刀,将之拿起突然就冲上来伸手将她脖子掐住,张开剪刀用锋利的侧刃对准脖颈,带着她缓缓后退。

    南星反应过来的时候,只伸手抓住季窈的衣角,看着她被商怀墨挟持住,气得脸色发黑。

    “你敢!”

    商怀墨做垂死挣扎,心里不踏实极了,双手微微颤抖,寒冷的深秋傍晚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都退后,否则我可保不齐会在何时一刀割破她的喉咙。”

    商陆上前一步拉住南星,防止他进一步刺激到商怀墨,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失望道,“二哥,事已至此,我们如今都被困在山上下不去,你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快放了掌柜。”

    “不行!”他扯着嗓子嘶吼道,剪刀刀刃触及季窈皮肤,已经能看到鲜红的印记出现,“想要我束手就擒,绝不可能!我要把你们通通关起来,直到我拿到老爷子留下的家产后安全下山!”

    且不说二夫人和商雪诗没功夫反抗,在场剩下的人最重视他手上少女,抓着她,他们自然言听计从。

    他正为自己的心思暗自高兴,胸口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季窈趁他分心,手肘发力向后顶去,一记重击瞬间让他吐了出来。接着季窈侧头弯腰躲过剪刀,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后以手做刀,对着他的手腕用力劈下去,剪刀应声落地的同时少女再一个高抬腿,大腿发力几乎要用膝盖将他的下颌顶裂开。

    完成这一套动作几乎就在弹指一挥间,商怀墨被顶住下颌时牙齿咬到舌头疼到几乎昏厥,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季窈还不解气,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按,边按还边用另一只手打他的耳光,嘴里不停念叨着“叫你拿我当挡箭牌”、“欺负谁别欺负你姑奶奶我”、“废物”、“老子就是要打你”。

    最开始商怀墨还能反击几招,可越是还手,季窈就打得越重,最后在众人默不作声的围观之下,她直接将商怀墨按在地上,坐在他后背上狠狠的教训他。

    商怀墨也是个犟种,都鼻青脸肿地被完全压制了,嘴上还硬,“你这个泼妇!”

    说她泼妇?好好好。

    “你说错了,老子是你姑奶奶!”

    “啪”的一声,震得季窈手麻。商怀墨则是被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直接打晕,翻了个白眼脑袋搭在地上,没了声音。

    这下季窈满意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正低头拍拍衣裙上的灰尘,余光扫过众人,皆是一副不敢作声的模样,尤其南星,眼神闪躲都不敢看她。回想起方才自己确实有些激动,没想着周围人都还在,尴尬咳嗽一声,“咳,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手脚都捆上,再关起来啊!”

    少女一声令下,众人无不服从。就连二夫人都被季窈吼得一愣一愣的,擦着眼泪就准备起身,去帮着下人将商怀墨捆起来。

    漫长的白日就这样在将商怀墨和商雪诗两名凶手抓出来之后结束。商怀墨被扔进了柴房,重重锁链加上仆人轮换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看守,想来等待他的是下山后官府的铡刀。

    一切尘埃落定,商陆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成为了迷望山庄最后的主人。他带着仆人在山庄附近四处寻找阿豹和管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离后院不远处,在一棵粗壮的杉树下找到已经冻晕过去的两人。

    商雪诗伤得太重,就算能侥幸活到众人被救,也要被带下山庄修养至少半年有余,对于她的处理,就交给如今唯一剩下的商家人来处理罢。

    “师娘又笑话我。”

    “这哪里是笑话,”晚膳时少女胃口大开,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十分惬意,“或许老天爷就是要如此捉弄人。当你费尽全力争取某个人、某件事的时候,转个身就被他拱手让给了别人;而在你已经全然放弃、也不打算去争取的时候,他却硬要塞给你。你只当作是自己此生积福行善,老天爷非要奖赏与你罢,放心接着便是。”

    说到这个,商陆却没有想象中欢欣。他将手里四方锁举起来,里面的水渍才刚刚干透,“我又试了几次,仍然没能成功。”

    就算是一滴滴水加上去,用量仍然不好掌控。前一瞬水还太少,下一滴水落下去,绵片就已经超过锁芯。

    他们这时刚好走到工匠房门口,季窈下意识抬头,漆黑一片的屋顶映入眼帘,在她脑海里却默默闪起漫天繁星。

    “佛曾说,人行万事,除自身努力外,还要靠‘机缘’二字。或许是时机未到,所以无论你怎么解也解不开。好在如今也没人跟你争抢,你只管耐下性子,等解开来再回来找那尊观音像便是。”

    对比房中伸手不见五指,走廊外的院子里,依旧可以看到浓雾笼罩在迷望山庄的房顶上,天空团云不散,沉重压抑。少女面带遗憾,柔声道:“可惜了,此行没能见到迷望山上久负盛名的万斗繁星,或许也是‘机缘未到’呢,哈哈。我还挺想将工匠房里屋顶打开,一边吃烤地瓜,一边躺在摇椅上看夜景的。你舅父当真是会享受的人。”

    走着走着,季窈和南星发现商陆不见了,回头看去,才瞧见他停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屋顶上浓雾陷入沉思。

    “机缘……浓雾……”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张着嘴突然转身往工匠房去。季窈和南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跟着他一同来到房内。

    两盏酥油灯点亮,房内灯火幽微。

    商陆全程一言不发,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站至八足四方香几旁用力转动贯耳瓶,接着头顶漆黑的地方板开始缓缓移动。

    第一件看见这个场景的南星忍不住仰面露出惊叹的表情,“小小迷望山庄,暗藏的机关还真是不少。”

    四方天空露出,不是少女第一次抬头看见的那般明媚月色,只有化不开的浓雾像一条灵活的游鱼那般钻进房中。

    刺骨的寒冷渐渐下落,连油灯都被水汽浇灭了一盏。季窈冻得有些发抖,靠在南星怀里问商陆道:“今夜无月也不见星星,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也不应答,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二人看着他从怀中掏出巴掌大小的四方锁,大拇指和食指同时捏住锁盒两侧轻轻用力,顶上地方木板弹起,露出里面才刚刚干透的白色棉片。接着他双手捧住锁盒,状似祈祷一般静置当场,没了动静。

    “啊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季窈没了耐心,她拉着南星走到商陆身边,刚准备开口,余光却看到惊奇的一幕。

    下沉到屋内的浓雾逐渐覆盖在四方锁内白色棉片上,竟一点点将棉片沾湿。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却能将水的用量控制得极其精确,等到水雾已经完全将棉片打湿透彻,商陆忍不住将四方锁捧至三人视线水平线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沁湿了的棉片在三人注视下以前所未有的缓慢速度一点点下沉,待刚好沉到锁芯正中位置的时刻,商陆赶紧一把将锁盒上方四方的孔洞捂上,以挡住水雾。季窈与南星大气也不敢出,跟在商陆身后往屋外走去。

    这一次会成功吗?

    还没走到门口,温润似水的少年郎手中传来“咔嗒”一声,清脆悦耳。三人因为过于激动和期待,彼此对望之时都有些哽咽,商陆颤抖着将捂在锁盒上的手拿来,便看到四方锁的锁舌已经弹了出来。他小心翼翼把锁打开,揭开棉片,一把做工精美、仅拇指大小的钥匙就这样出现在三人眼前。

    商陆仍有些恍惚,以为这一切尚在梦中,直到他将钥匙取出,略带冰凉的触感通过指尖传遍周身,季窈终于跳起来欢呼道:“解开了、我们解开了!商陆你好聪明!”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缘也是要靠自己创造的!”

    看到这把钥匙,仿佛娘亲一直渴望得到的玉观音像此刻就在眼前,商陆终于松一口气,痛痛快快笑了起来。

    三人步履不停,直接带着钥匙从商老爷房间进到暗道之中。阴暗潮湿的环境下,稀薄的空气里弥漫着腐坏的气味,季窈捂住口鼻,跟在两人身后来到那扇没有被打开过的门前。

    钥匙插进锁眼,无论深度与尺寸都恰好合适,接着用力朝右一掰,锁扣应声断开。

    沉重的木门已经有些时日未曾打开,向内推门的时候不断有灰尘扬起,四散在空中。屋内正如管家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地契、田产和银票都被搁置在紫檀木箱子里,与里面散放的一些金条珠宝放在一起,保存完好。

    这不禁让季窈想起菩然寺后面地窖里那些财宝堆放在一起的模样,莞尔一笑。

    “神域人都喜欢这么藏东西吗?”

    南星听出这里面的蹊跷,眸色淡然道:“还有谁也这么藏东西了吗?”

    “呃,”反应过来,季窈自觉多言,挠挠头打算一笔带过,“我随便说说。”

    昏黄的烛光下,隐隐有白光闪耀。商陆擒灯朝屋内最深处走去,揭开面前不知道被什么支棱起来,足足有半人高的黑布,一座法相端庄的玉观音坐像就这样出现在三人眼前。

    观音盘腿而坐,身子十分自然朝左前方微微倾斜,左手手掌撑在宝座上,袈裟以方扣固定,随意的搭在肩头,神色不悲不喜。右手则是放在弯曲的右腿膝盖之上,自然垂落,带着超脱凡世的随心之感。身下莲花座旁还站着一只变小了的金毛狾,那是佛教中观世音菩萨的坐骑。

    虽如商怀书所说,整座玉观音年头太久,偶一镶嵌焊接处印记明显,坐像后背因为搬运剐蹭到的原因,玉面也似有刮花的痕迹,但这丝毫不影响这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绝世精品。幽暗的烛光下,季窈甚至能感觉到观音对自己的注视,那是一种完全不带有任何世俗欲望,却让她莫名觉得舒适的眼神。

    商陆将灯盏放下,伸手抚摸上玉观音肩头,激动到热泪盈眶,“娘亲……儿终于不负所望,帮你找着了……”

    走出暗道,季窈看见灵堂外三个飘忽的虚影也在一片沉寂之中渐渐消失,商老爷带着商怀书和商怀砚的游灵也许是看到了商陆怀中的玉观音,以及季窈手里抱着的木箱子,心愿了却,只待一切归于尘土。

    此刻没有杜仲在,自然也不需要问他们什么。南星凑上前接过木箱子,看着眼前逐渐消失的虚影打趣道,“这回破案,游灵似乎没能帮上什么忙。”

    “那倒不是,”季窈目光悠远,面含笑意,“是二夫人告诉我,三人游灵同时出现那日,大郎君和三郎君去到不同的房间才提醒了我。”

    “这能提醒你什么?”

    “三郎君素来与二郎君感情很淡,大郎君与商雪诗平日里也甚少接触,为何他们会在那日选择到对方的房间去?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三郎君去看商雪诗,大郎君去看二郎君才对。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是去到了杀死自己的人房间中。”

    这样想,此前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南星一脸恍然大悟,商陆也在一旁赞赏地点头。

    **

    两日后,日出渐晴。

    紫云城里煤炭铺的老王上山来要账,被眼前挂在悬崖峭壁边上,烧得七零八落的吊桥吓得瘫坐在地上。仆人阿虎早已经在这边悬崖岸上苦苦等候了一个清晨,见终于来人后忍不住挥手高呼。

    第四日,商老爷留在紫云城中的车弩终于再一次被推上迷望山,四根根巨大的弩箭带着手臂粗的绳索朝对岸射过来,狠狠地钉入土地之中,连带地面都为之一颤。

    铺设吊桥中央木板所需的时间更甚,加上气候寒冷,秋冬的浓雾更甚春夏,进展十分缓慢。季窈担心京墨他们在龙都会担心自己,于是又让对面人给他们捎了一封信回去。

    山庄里囤积的米粮足够过冬,蔬菜和肉食一类却还没来得及采买一批放进地窖,吊桥就被商怀墨烧断了。

    少女连着吃了三日白米饭就大饼,嘴里差点淡出个鸟儿来。求了南星好久,他才答应带着季窈一同上山,看能不能猎到野味来吃。

    从珍哥儿和龙都城外那两头意外乖顺的野狼开始,他就发现季窈似乎对这些动物有着天生的吸引力。可想而知,两人带着二股叉和弓箭自山庄旁一条小道进山,还没有走到林子里头,季窈身上已经站满了从枝头落下来的鸟雀。一只灰胸白毛的夜照也不知道从哪个树洞里睡到一半突然醒了,扇动起来的翅膀大得惊人,振翅间扑面而来一阵风吹得季窈睁不开眼。它没能在季窈身上找到地方落脚,只寻了根离少女最近的树杈子落了,停在季窈面前气鼓鼓的咕咕叫。

    她一边咽着口水,脑子里是各种烤鸡烤鸭的摆盘,一边抓着南星的手示意他不要动这些鸟雀,最后只从其中几只鸟雀的窝里拿了几枚鸟蛋走。

    “我不在这了,你若再要捉几只兔子、野鸡什么的话……杀了再带回来,别让我看见。”

    南星如今越发了解她。面对商怀墨的恶,她手起刀落之时未带分毫犹豫,一颗心只有在这种时候软得不行。

    将她搂到胸口,薄唇轻啄少女额头,他眼里闪着打趣的光,“若是我都打到了,窈儿打算如何奖励我?”

    季窈缩了缩脖子,从他怀里退出来,“用屁股都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可话又说回来,他疼她、怜惜她,她心里十分受用,就连他的依恋和缠绵,如今她也愈发贪恋起来,时间一久,竟还有些想。

    南星被她这个新鲜的说法逗笑,大掌下移,在那宛若天成的浑圆上捏了一把,“那我可太喜欢你的小屁股了……我听商陆说,山顶上有一眼天然温泉,泉水常年温热不褪,最是养人。如果我打到猎物,窈儿就陪我去那温泉里养一养身子可好?”

    温泉?听上去新鲜极了。山庄里的水每每烧涨之后在倾倒进沐桶里,泡进去已觉干涩异常。若有天然的水可以泡一泡,自然是好的。

    可跟他一起去……那几乎整夜都要耗在那里。

    “那我们先说好,前半夜任你怎么折腾,后半夜都要放我去睡觉。”

    “好。”

    可她似乎忘了,面前人百依百顺从来都只是装装样子,真到了后半夜,可就依不得她想怎样就怎样。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疾驰在通往紫云城的山路上,车上人掀开帘子,纤长的手指指节分明,葱白如玉,他只看了一眼窗外巍然耸立的迷望山便将帘子放下,车轱辘在骏马带领下疯狂转动,朝着城门口的位置逐渐远离,没了踪影。

    第53章 温泉普累 嗯,真的喜欢你。”

    今日的晚膳格外丰盛。

    整只烤兔滋滋冒油,鸟蛋和红枣做的鸡蛋羹香甜顺滑,就连一贯的炒青菜都放上烤兔身上滴下来的油了。季窈吃饱喝足,躺在自己房间的摇椅上打嗝。

    可这吃撑了肚子也不好受,她打嗝不停,憋了好几回气也憋不回去,闭着眼睛下意识使唤道:“南星,给我沏一杯热茶来罢。”

    这话说出去,没人回应不说,热茶也半天没有端上来,她睁眼从摇椅上站起来,晃眼看到隔壁屋子的灯都熄了,才想起他今日约了自己去山顶夜泡。

    摸着自己鼓胀的肚皮,想来先去爬山消食也好。少女转身回房欲收拾衣物,才瞧见一个包袱早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帖,放在进门最显眼的凳子上。

    “这人,就做这种事最积极。”

    吐槽归吐槽,她心里乐开了花。若是换做赫连尘,别说是泡温泉,就连让他陪自己散步消食都喊不动。这样比起来,小狗真是可爱多了。

    抱着包袱刚走到门口,倚靠在大门上等候多时的少年瞧见她了,赶紧将嘴里嚼入味的竹芯尖吐掉,迎上来的时候只差没有摇尾巴。

    “来得真晚,天都快黑了。”

    她可不怕天黑,这双眼睛好用着呢,“不晚不晚,就是要等黑下来才敢脱衣服呢。”

    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好像此行就是准备好上山去脱衣服的。南星倒是不甚在意,牵着季窈就往山上走,“早前进山里打兔子的时候我就去泉眼那里瞧过了,在一圈密不透风的矮树丛里头,任谁来了,隔着树丛也是看不见的。再说这山上只剩下这几个人,他们都知道你我今日要进山去夜泡,自然不会有人打扰。”

    啊?大家都知道了?

    被他牵着,季窈低头越想越害臊,一个人悄悄红了脸。

    对于将如此亲密的关心公之于众,她一时还有点接受不来。不过一想到那家里夫人与管家、大少爷对没有血缘的妹妹,龌龊心思多了去,她才稍稍释然。

    “以后这种事,少跟人讲。”

    南星眼里只有上山的路,一步一停生怕脚下有坎拌着她,随口敷衍答来,也许根本就没在听。

    今日白天出了一阵子太阳,所以晚上雾更浓些,灯盏发出的光所能照亮的区域只到两人三步开外,期间摸索着又避开了陡峭的路段,绕了远路才终于到达山顶。

    站在泉眼边上,雾气蒸腾,温暖如春。南星将灯笼挂在树梢,先一步走过来打算替季窈宽衣,被她红着脸躲开。

    “做甚?”

    还能做甚?

    “啊,脱、脱衣服是吧……我自己来。”

    她脸红的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南星没忍住轻笑出声,摊了摊手,“害羞?窈儿全身上下,除了头发缝里我没找着机会扒开来看,其他地方,早就扒开来看过无数遍了。”

    她被他夸张的说法吓到,又往后退了一步,“瞎说,哪有无数遍,也就……也就……”

    两次?算上未遂,那是三次?

    他似乎找到了逗她的乐趣,故意抄着手继续朝面前人走过去,“你不知道吧?每次趁你睡着的时候我都悄悄掀开被子,擒着烛盏,将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看遍了……”

    “变态!”一个巴掌打过来,没有打中,刚好被他抓住手腕扯入怀中,抵在她头顶柔声道:“自然是逗你的。没有你的同意,我连你的衣角都不敢摸……”

    一边说话一边打脸是什么体验?她分明感觉有双手已经开始兴风作浪,企图搅动风云。

    温泉的水汽已经来到两人身边,接着耳垂传来温热的潮湿,打着圈不停往里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衣衫落地,珠钗叮当响,一双无瑕玉足没了香汤温水,舒适宜人。

    双脚落地,她还没来的及泡进池子里,炙热的气息已经包裹全身。微风轻拂树叶,两道树影紧紧相依偎,在风中摇曳不停。大腿抬到一半没了力气,求饶半天才放下去。接着她翻了个面,黑色的长发先一步沁入温泉之中,随风前后晃动不止。

    风太大,灌得太猛了,就连池水也晃荡起来,跟着他一起往里面去。这温泉与别处不同,参杂天然石硫磺在其中,是以汤面纯白,不染杂色。

    在这方面,南星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双眼水汽蒸腾比月色还朦胧几分,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去,就是死在里面也甘愿。

    树大风急,擦刮之间皆是本性使然。以软碰硬也就算了,经得起折腾。

    可浑圆上已经肿起来的部分已经分不清是被水汽熏红的,还是被恶意拉拽的。渐渐她觉得哪哪儿都有点疼,泪珠与水渍混杂在一起,刚自面颊滑落就掉进少女无意识张开的嘴里,又咸又涩。

    他听见带着哭腔的声音,登时慌了神。正如他之前所说,没她的同意,衣角尚不敢碰一下,更何况她现在在哭。

    哪怕地球爆炸,这阵疾风也只好停下。季窈发丝垂落,口水吞咽不停,终于可以歇一口气。她刚想伸手拭去脸上的水渍,面前人已经殷勤地贴上来,拿起汤池边包袱里的绢巾替她擦拭脸上和鬓发的水汽。

    两人坐在池子里,水汽几乎将周遭所有事物隐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看着水里坚硬如铁的石块,在纯白色的汤池里尤为显眼,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南星被她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拉起她往自己怀里靠,鼻尖轻蹭讨好道:“弄疼你了?”

    倒也算不上很疼,只那一下就过去了,剩下都是天旋地转的美妙。

    “没有。”

    他忍得辛苦,一张俊脸憋得变了色,看上去可怜极了。季窈向来最吃他这一套,在水里摸索着主动换了个地方坐下,他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

    可这个坐姿,她势必要更累一些。南星已经尝了甜头,哪还敢让她卖力气,立刻摆正态度,化被动为主动,将池水一波波掀起,往少女身上泼,让她始终保持温暖,不被寒气扑到。

    外人虽不及,鸟雀却不少。

    枝头上也不知道到底站了几只鸟,声音跌宕起伏,似隐忍、似撒娇,粗细不同,长短不一,混杂在香汤从池子里洒出来的声音里,听不真切。

    季窈坐了一阵子脚抽筋了,媚声连连,伸长手去企图将自己脚背板正,以缓解抽筋带来的疼痛。却不想这一动弹,少年也抽了,瞬间肌肉全部紧绷,将汤池纯白色的汁水全部洒出来,一滴滴落在池在边上,差点将包袱里带来的衣裳打湿。

    抬头看着月色,季窈知道已经快到下半夜了。

    水雾之中他目光又对上来,她顾不上浑身无力,略坐起来一些开口骂道,“是不是我叫你后半夜放我去睡觉,慌着你了。这会子急得跟赶着去投胎一样,闭着眼往里撞,真是要让我半刻不带歇息的……下次不上你的当了……”

    后知后觉,南星自己都觉得有些后怕,死在温泉里,还是这种死法。太丢人。

    少年脸上潮红未退,几次试图贴上来未遂,窝在水里委屈道:“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不都这样吗……”

    是不是都这样她不知道,但她自己铁定是有些吃不消的。

    少女不停的往水里看去,生怕洪水猛兽又从水里冒了头。直到他以手指天发誓,今晚再没有第二次了,她才松口让他贴上来,给自己按摩肩背和腿。

    每一次与她亲近,都是全新的体验。他心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手上劲道恰到好处,放松之余又舒展筋骨。不知道她是否还气着,南星随口捡了个话题,开口试探道:“之前你在灵堂擒住商怀墨那几招,耍的厉害极了,真是个练舞的好苗子。以后在馆里若是习武累了,我也经常这样给你按上一按,肌肉才不会酸痛。”

    说她功夫好,比夸她旁的优点更让她高兴。季窈忙不迭就转过身来,与他兴致勃勃的说起那日情况来。

    “当时我但凡有一点犹豫,那剪刀的刀刃就已经要将我脖子划破了!抓头发那一招也是临时想出来的,从前跟象姑馆的掌柜秦眉过招,见他们乱扯人头发才知道扯人头发也挺管用的,嘿嘿。以后只有我一边正经使功夫,一边耍阴招扯人头发,保管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所向披靡!”

    她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南星知道她那几招不过刚刚入门,只是亏在她力气大,反应快,恰好又逢对手弱不经风,空有一副男儿的身躯罢。他也不拆穿,只顺着她的话点头。

    待少女背对着他,后背一片光洁无瑕,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指尖从她后肩划过,“疤呢?怎么不见了?”

    前些时日阿豹偷溜进季窈屋子,企图偷走四方锁的时候,她曾无意间伤了后背,留下足两寸长的划伤,如今怎的才过了几日,疤痕就完全不见了?

    不仅如此,他将少女翻过来捧起下巴,才发现她脖子上被商怀墨用剪刀抵住喉咙时留下的血痕也不见了。

    季窈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兴许是我尚年轻,恢复得好呢。”

    是吗?

    南星没想明白。

    泡的时间长了些,季窈有些缺氧。他抱她起身,略往边上坐了些,恍惚间余光扫到粉蕊翻红,若隐若现,从水里露了边,他才晓得方才是真的将她弄疼了。

    动情处,天性难改。极致的爱恋却可以抵挡一切欲望。南星宠溺地瞧着面前人眉飞色舞,巧笑嫣然,感觉到自己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将他填满。

    季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放下双手搂上他脖子道:“做什么这样看我?”

    “看你高兴,我也高兴。”

    少女怯魅一笑,露出女儿家的娇羞来。

    “我是高兴,案子破了,贼人也抓了,商陆想要的观音像也找着了。我还能吃个饱饭同你在这香汤里泡着,你说,值不值得高兴?”

    南星眸色幽深,还打算再逗逗她。

    “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窈儿只为这一件事都能如此高兴,以后再遇到其他不高兴的事,又该做何解?”

    “遇到不高兴的事就避开,避不开就打,这不正是我找你学武功的意义所在吗?”

    “你想靠武力解决世间一切的难事?”

    季窈看着他,目光狡猾,“你在说我不够聪明?”

    他没忍住,鼻尖轻蹭她面颊,痒痒的,引她不停缩着脖子。

    “再也没有比你更聪明的小娘子了。文武双全,天下无双。”

    “哈哈我可太喜欢你了南星!”

    她爽朗大笑,一下下拍在他肩上,竟然拍得他有些疼。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少年倏忽间愣住,明显有些猝不及防。

    回过神来,看他呆愣的表情,季窈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口不择言,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面前人却突然将她搂进怀里,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一下下撞击在她身上,强烈而充满生命力。

    他欣喜若狂,语气已经不自觉上扬了几个高度。

    “我没有听错吧?是真的吗?窈儿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吗?应该是喜欢的吧。

    他生得好看,也会照顾人,房事上更是无可挑剔。

    重要的是,他在乎她,喜欢她,眼里心里好像都是她。

    双手抚上少年宽厚的背,少女的声音带上满满的安抚感,“嗯,真的喜欢你。”

    短短五个字,对于南星来说已经是无价之宝,他久久的将少女抱在怀里,恨不得与她骨血相融。

    夜色啊,明月啊,你们都听见都瞧见了,她说她喜欢他,千真万确,不是做假。

    直到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看着时辰也差不多泡了有两盏茶的功夫,南星依依不舍将她松开,唤着她起身穿衣。

    在水里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加上方才站着的时候,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季窈有一段时间直接站在了南星脚背上,故他走出汤池时明显有些腿软,只不过当着季窈的面强装镇定,少女却分明看见他小腿肚在发颤。

    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下山路上季窈没忍住,一直笑他。

    “纵欲过度的表现大概就是这样罢。”

    他哪有?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窈儿这嘴还伶俐着,看来是还没尽兴,不如回去以后我到你房里来……”

    “别,”季窈赶紧推辞,往前快跑了几步,把他远远地甩在后头,“留些精神,明日下山了。”

    **

    翌日,风和日暄,浓雾早早就散了。

    因屋内彻夜点着炉炭,季窈房中窗户半开,从虚掩的缝隙中传来仆人们吵闹的声响。

    少女披着外袍来到窗前,看阿虎他们正挽起衣袖往外走。后者看见睡眼惺忪的少女了,语气兴奋道:“山下铺桥的人已经到了,说是这桥最快今日就能铺好!”

    “真的吗?”

    她喜上眉梢,赶紧简单洗漱穿戴好,在桌上拿了块蒸糕叼在嘴里就往悬崖边上赶。

    悬崖这头,山庄里仅剩的四个仆人和两个丫鬟全跑去帮忙,六人分别将钉入地下的四根手臂粗的弩箭死死抱住,商陆和南星则是从弩箭与粗绳的连接处另系上绳子,在最近的树干上绕两圈,借树干将绳索紧紧拉住,防止弩箭从地上弹出。

    而悬崖对面,除帮忙的人都在做同样准备以外,一名看上去瘦瘦黑黑的少年郎正将绳索系在腰上,接着拿着打好孔洞木板开始往悬在崖中的四根粗绳上面行走,每走一段就弯腰蹲身,伏在绳索上将木板拴在粗绳之上,然后又退回去拿下一块木板,如此循环往复。

    她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少年郎动作麻利,明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却丝毫不曾畏惧,她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下。

    众人一直忙到晌午,对面少年被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唤了回去,示意商陆他们吃完饭再接着干活。这时一辆马车在他们身后缓缓驶上半山腰,车夫跳下马车一掀帘子,即便隔着山崖的距离,季窈仍然一眼就看出来人熟悉的面孔。

    “京墨、杜仲?”

    他们怎么来了?

    季窈与南星二人离开龙都足半月有余,久了不见面,此刻看见熟面孔有些激动,少女几步上前,高举双手朝对面示意,“京墨!杜仲!我在这里!”

    少女一身朱红色大氅,站在悬崖边宛若冬雪枝头唯一一朵盛开的红梅,别提多扎眼。杜仲仍旧是那副死样子,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只有京墨眼中盛满笑意,第一次有悖自己温柔男妈妈的形象,双手放在嘴边,略大声回应道:“瞧见了!你们还好吗?”

    “都好!就是吃的东西太少了!”

    京墨闻言,侧过脸去和搭桥的匠人们说了几句,复点头朝季窈答来。

    “今日入夜前桥就能搭好,只耐心些等着,下山带掌柜进城补一补!”

    那可太好了。

    季窈满意一笑,点了点头后退至众人身后,乖巧等待起来。

    下午短暂的出了会儿太阳,众人或是站着帮忙固定,或是坐着旁观,整个半山腰上只有黑瘦少年在忙碌着,季窈心里有些不忍,歪着头问商陆道,“你说,其他行当哪样不挣钱?为何他还愿意来做这么危险的活计?”

    稍有不慎掉下去,这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商陆早已看淡,莞尔道,“这种活计,只能瘦小,体重轻且身手矫捷的小郎君来做,赏钱多,拿钱也快,城里抢着做这活儿的人还不少。”

    “我还是惜命,吃穿上差一些,至少命还在。”

    闲聊的间隙,黑瘦少年已经快要将最后一块木板铺到对岸悬崖边,仆人见状赶紧接过他腰上的绳索一并拉住,防止他因失足掉下去。少年麻利地捆完,还站在木板上跳了两下,心情不错的模样。他一个纵身起跳,落到对面悬崖上,接着喝仆人一起将弩箭一一拔起,扛在肩上就准备往回走。

    “弄好了,你们谁给钱?”

    商陆从树后面走上前来,恭敬道,“小郎君辛苦,随我来。”

    见结钱的人与自己差不多年岁,黑瘦少年眼中划过一丝受伤,快到无法捕捉。两人结完钱走出来时,季窈和南星也已经回到屋里各自收拾完毕,带着包袱又重新站到吊桥边。

    说实在的,面对刚搭好的新吊桥,她还是有些不敢。

    黑瘦少年拿了钱,扛着弩箭就走上去,一路上吊桥虽然摇晃,却也十分扎实,他哼着小曲悠然自得,没一会儿就到了对岸。杜仲靠在马车边上闭目养神,只有京墨款步走上吊桥到了对面,接过季窈手上包袱,兄长般慈爱的眼神瞧着她。

    “掌柜瘦了。”

    “那可不,都快瘦脱相了。”她之前因为被下药的关系,整整瘦了一大圈。

    待会儿她下山可要好好找个馆子吃一顿。

    寒暄的间隙,商陆带着众人将商怀墨、阿豹和管家也押出来,吩咐下人先带着他们过桥下山,送到官府去。

    吊桥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落在季窈眼里,要说她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京墨背包袱走在前头,南星见她害怕赶紧伸出手来牵住她,“不怕,有我呢。”

    她虽然点头,目光却只顾着看吊桥,心思一点也没放在他那里。

    “要不然你和京墨先过去,我一个人轻,走起来没那么晃。”

    要他放手,他可不乐意,“晃是因为风大,师娘身量轻,走起来更晃。”

    “少唬我,你快走。”

    她推着南星上了吊桥,后者面露不悦,一步三回头,其间还差点一脚踩空,带着京墨一起在吊桥正中间晃起来。

    她就说吧,这人粗心着呢。

    直到对面送棺材上来装殓商怀砚的都过了桥,悬崖这边登时就只剩下季窈一人。

    解谜时候的意气风发,和揍商怀墨时的果断干脆,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季窈在众人面带笑意的注视下,颤抖着伸出一只脚,踩上木板。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对面人抬棺材走过吊桥的时候,她隐隐听到过绳索因为过度承重而发出的嘎吱声。

    南星见她胆怯,正准备迈步回来,立刻被她喝止,“别,我自己过来。”

    “不怕,我在这头接着你。”

    众人瞩目下,少女横走的螃蟹似的,双手抓住一侧绳索缓慢前行。眼看着还剩不到五块木板就能到对岸,这时疾风恰好自山谷里卷起来,迷了季窈的眼。以手遮面的间隙,她突然一脚踩空,歪着身子向下倒去。

    “啊!”

    第54章 选择 “我没死成,你很失望。”……

    新铺设的吊桥,每块木板之间仅隔两寸。

    可季窈本就纤瘦,加上此前被商怀墨下药,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踩空的时候整个身子跟着往下滑去,顺着木板之间的缝隙就要往悬崖下万丈深渊而去。

    慌乱之中她一手紧紧抓住木板,另一只手攥住横向的那根绳索,才得以在此过程中停了下来,整个人就这样徒手悬挂在吊桥之上。

    “掌柜!”

    “师娘!”

    悬崖对面的人喊出声,就连马车上原本只微微睁眼,看着季窈一点点走过吊桥的人也下意识双眼瞪大,迈步下马车走到京墨和南星身边。

    南星立刻迈步上前,准备走上吊桥去救她,却不想祸不单行,就他的脚刚好踩上面前第一块木板时,季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迷望山庄那一侧绑住木桩的绳索突然开始出现裂痕,吊桥随着疾风不断摇晃,一点点将断裂处拉大,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京墨见状立即阻止他道:“不可!你一上去吊桥就会断的!”

    “可是我要救她!”

    咔嚓,右边第一根绳索断裂的瞬间,巨响传来。悬挂在木板上的少女立刻感觉到一阵失重感,身子随即跟着吊桥向左微微下沉,她额间出汗,咬住下唇只觉天旋地转。

    “怎么办?怎么办啊?”

    人群中立即炸开锅,商陆刚走出来就瞧见着惊悚的一幕,赶紧走到悬崖边,将剩余的一根用来扶手的绳索死死抓住。

    “掌柜坚持住……”

    京墨一边拉住南星,一边朝季窈喊话,语气间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以免将不安的情绪传染给她,“掌柜,没事的,你慢慢爬起来,只需要跪伏着再过三块木板,我们就能接住你。”

    他沉着冷静的话让季窈稍稍回神。对啊,她这身力气可不是白说的。

    绝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少女闭眼,调整呼吸凝神静气,待山风稍稍减弱后她自死一般的宁静中睁开了眼。在心里鼓励自己再三,她双手同时用力,以整个手臂平撑在木板之上,向上撑起。

    待腰身高过木板的一瞬间,她立刻抬起一条腿,勾住旁边绳索,确认踩稳之后双手和左脚一起发力,将最后一只脚抽了上来,整个人趴在两块木板上直喘气。

    见她爬上来,悬崖上诸人的第一口气算是松下来。京墨继续循循善诱,鼓励她朝着自己爬过来。此时风小,她略回过头去,也瞧见瞧见商陆在那一头将绳索死死攥住,众人的努力让少女心头恐惧暂时消退,她略抬手擦了擦眉间快要滴入眼里的汗,目光坚定地开始朝京墨的方向爬过去。

    可惜山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自山林之中席卷而来的狂风又响起,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吊桥左右摇晃不停,重达千斤的力气之下,商陆到底凡胎□□,手里绳索再也攥不住,从他手中滑走,“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四根绳索断了两个,却足以能让整座吊桥完全失去支撑,彻底断裂。剩下两根用以铺设木板的绳索也随之断裂,发出两声巨响。

    “掌柜!”

    “师娘!”

    吊桥断开的瞬间,巨大的回弹力将吊桥桥面高高抛起,她抓紧木板闭着眼睛,身子跟着吊桥一起飞上了天。

    “啊啊啊啊!”

    眼看着吊桥即将下落,彻底坠入悬崖,杜仲忍不住着急大喊道:“松手!跳过来!”

    南星急得朝吊桥扑过去,京墨赶紧抱住他也喊道,“相信我们!掌柜,快松手!”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季窈一咬牙,双手松开绳索,后脚朝木板蹬了一脚,朝对岸悬崖扑过来。腾空的瞬间,她面前是两双张开的手臂。

    南星目光急切,只恨自己此刻不能腾空而起将她接住,杜仲则是仰头看着她,薄唇微张,眼中是少见的慌乱。

    下意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也没想就朝杜仲扑了过去,双手抱住郎君的同时,整个人重重的地砸在他身上,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才在尘土飞扬的悬崖边停下。

    感觉到自己身下是一具坚实的□□,少女不停地喘着粗气,感受着胸腔内劫后重生的心跳。略抬起头与杜仲视线相撞,她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好像只要看着他,自己就能从慌乱之中镇静下来。

    杜仲亦是气息微乱,被她压在身下,衣袍、鬓角都沾上泥土。

    “做得不错。”

    这算不算是一种夸奖?

    季窈横他一眼,笑骂道,“我没死成,你很失望罢。”

    杜仲轻笑出声,嘴角上扬,“是有一点。”

    京墨见两人都安全,几步走上前将季窈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看见她双手掌心因为用力过度已经被木板和绳索完全勒红,裂口处略有渗血。除此以外,还好没有受伤。

    “有惊无险。”

    “嗯,多亏有你。”少女爽朗点头,已经从方才惊险的遭遇里缓过来。可惜手脚仍是发软,站立不稳。余光扫过京墨背后,青衣墨发的少年还背对自己站着,她忍不住轻唤出声,“南星?”

    季窈落入杜仲怀里的瞬间,南星张开双臂愣在当场,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错愕与不解一闪而过,接着是深深的失落。

    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少年缓缓转身,凤眸垂落,浓密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整个人气场低迷,说不出的压抑。季窈大大咧咧,还没察觉到他不对劲,一瘸一拐上前,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笑脸盈盈道,“也多亏你。”

    面前人没什么反应,眨了眨眼,拒绝和她眼神对视,只将目光落在她血渍斑斑的手上。

    正准备将她的手捧到面前细看,季窈余光又看见对面悬崖的商陆了,挣脱开南星朝着悬崖边跑了几步。

    “商陆!我没事!你呢?”

    她安全得救,商陆站在对岸自然看见了,他将同样勒得渗血的双手垂落下去,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

    转身过来,季窈看见那群匠人正在数落方才铺木板的黑瘦少年郎,更甚者还想直接将他裤兜里的工钱抢走。

    她连忙走过去把人拦住,厉声道,“断的是四根绳索,又不是他铺的木板,你们骂他做甚?”

    辛苦铺设好几日的吊桥就这么断了,损失巨大不说,还差点闹出人命。带头的老汉显然必须要找一个冤大头将一切罪责都推出去,是以仍嘴硬道,“我们之前都好好的,从未出错。这次换成他就出事儿了,不是他的原因是什么?兴许就是他将某处绳结踩松了才导致的事故也未可知。”

    “不是我!跟我没关系!”他将来之不易的工钱死死抓在手心,任凭对方抠出血痕都不肯松手。

    季窈一伸手将老汉推开,仗义执言道:“你们不过就是不想承担责任,何苦为难一个半大孩子?我会跟商陆说,不追究你们的责任,只需要再次将吊桥搭好,让对面的人安全回来就行。至于我的事儿,我不会追究的,你们尽可放心。”

    当下重新搭桥,接商陆回来要紧,其余的事,等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再处理也不迟。

    老汉点头哈腰,带着众人下山去重新准备东西去。

    确认好商陆在对岸无事,回归到他们中间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季窈跟着京墨与杜仲坐上马车,才瞧见南星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悬崖边。

    她终于意识到少年的沉默有些异样,走下马车想去牵他。

    “走吧,商陆没事儿的,我们现在先下山吃饭,我快饿晕了。”

    没想到他却躲开了少女伸过来的手,略背在身后,喉头有些哽咽。半晌后,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接连点了点头。季窈一头雾水,歪着脑袋看他,他也只当没看见。

    听自己五脏庙响个不停,她只好无趣地瘪嘴,转身迈步上了马车。

    下山的路上,马车颠簸不停,车内亦是气氛冷清,京墨看南星脸色难看极了,不用想也知道他在生谁的气。为缓解这冷清的气氛,他有一茬没一茬的向季窈问起这些时日的遭遇,少女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此刻也忘了有人还在生闷气,开始眉飞色舞的说起迷望山庄里连环杀人和密室寻宝的事情来。

    黄昏薄暮,紫云城高高的城墙上,秋日夕阳美不胜收。

    季窈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如此华丽的落日,夕阳余晖将目光所及全部染上一层红色,潋滟得不成样子。

    进了城,还是城门口左手边第一间酒馆,酒蒸羊和葱泼兔的香气钻进鼻子,馋得少女直咽口水。

    她一走进去就赶紧找了张空桌子坐下,还不忘招呼他们落座。

    京墨笑着摇头,上前悄声道,“掌柜,咱们四个这一路风尘仆仆,你同杜仲身上又满是尘泥,方才进门的时候小厮看我们四个眼神已经有些嫌弃,此刻再这样坐下,弄脏他们的地界不说,大家待会儿吃起东西来也觉得不干净……我看他们楼上就有客房,不如,我们先各自回房洗漱换衣,我先去点菜,待会儿大家收拾妥帖,也休息一阵,等饭菜好了我再来叫你们下来,如何?”

    “好是好,就是……”

    就是她实在太饿了。

    她身后没人注意的角落,南星全程黑脸一言不发。杜仲倒是察觉到他周身散发浓浓的哀怨,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目光不断在一无所知的季窈和满腹心事的南星之间游移。

    看她要大大咧咧到什么时候。

    第55章 相信 他好不甘心。

    少女坐着不愿意起来,还想赖着至少吃两口再回房洗漱。京墨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转过身去对跑堂的伙计说了什么。伙计点头离开,眨眼的功夫就从后厨里端了一盘包子出来。

    京墨拿起一个,掰开来,里面是油淋淋的青葱和羊肉,“一般的饭馆,包子馒头一类的面食一次性都会蒸上好几笼屉,不用等就可以吃到。大家先吃一个垫垫肚子,稍后再下来饱餐一顿。”

    说完,他把包子递到季窈嘴边,少女刚想伸手来接,被他躲开,“你手受伤,我方才也吩咐伙计找人去给你请大夫了。就先仔细些,别碰着伤口。”

    好像有京墨在,她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什么都不用做,只乖乖听话就行。少女安心一笑,低头将他喂到嘴边的包子咬了一口。

    谁知道这一口下去,有些人彻底坐不住了。南星“噌”的一声从桌边站起来,膝盖差点将桌子顶翻。他黑着脸,拿起桌上包袱和佩剑转身上了楼,在二楼伙计的指引下拐过二楼客房拐角,接着传来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吓得大堂食客们纷纷抬头往上看。

    “到底怎么了嘛……”

    他这一走,季窈送到嘴边的包子有些吃不下了。可转念一想,饿谁不能饿自己,她又低头大口吃起来。

    杜仲斜看一眼正埋头吃包子的少女,嘴角笑意一闪而过,只轻轻挑眉,也从盘中拿起一个包子。

    接下来便是沐浴更衣,包扎上药,京墨想着他们三个大老爷们,照顾季窈诸多不便,又许了酒楼掌柜几粒碎银子,拜托他找来一个女娘去照顾季窈。过一会儿,一个自称是掌柜娘亲,身量丰腴的妇人推门进了季窈屋子,替她浴后擦身。

    待她收拾妥停,重新坐回酒楼大堂的时候,杜仲碗里的饭都消了一半下去。

    “你倒不客气。”

    杜仲夹起一块猪肚条到自己碗里,头也不抬。

    “是嫂嫂说,让我把大家当自己人。”

    “自己人吃饭就不用等吗?”

    他当没听到,就着猪肚条夹了一筷子米饭放进嘴里。

    少女双手包着白布,继续尝试抓筷子未果,向伙计要来小勺,就看见京墨独自一人下楼来。

    “南星呢?你没叫他?”

    温润郎君面带苦笑,迈步跨进凳子里坐下,没动筷子,“他说不想吃,隔着门怎么劝也不出来。”

    一口鸡汤哽在喉头,季窈感觉自己已经有些暴躁,“他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好好说不行吗?”

    “这还用说吗……”京墨的眼神扫过杜仲,后者置若罔闻,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季窈不是不开窍的人,他今日那副样子,各种缘由她才能猜到一点。可她觉得自己没做错,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反应这么大,倒显得她像是触犯了天条。

    “由着他胡闹,先吃饭。”

    鸡汤咽下肚,她又吭哧吭哧啃起鸡腿来,只是越吃越心虚,越吃越慢,抬头向伙计要了一只大碗,开始往里头夹菜。

    “还、还是给他留一点,免得饿出毛病来。”

    吃完饭,季窈盯着面前海碗里鸡翅膀、肉丸子和青菜发呆,想了想觉得还不够有诚意,又让新点了一碗馄饨与海碗放在一起,端着托盘走到南星房门口,轻轻叩门。

    “你睡了吗?我给你送饭来了。”

    门内无声,只有穿堂风在季窈身边呼呼作响。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布条,故意吸一口气,娇声道,“哎哟,端木盘久了手好疼啊……”

    门内立刻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接着门被打开,南星冷着一张俊脸将托盘接过去,随手就打算关门,季窈l立刻把手伸进门内,耍赖一样看着他。

    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关门。

    少年捏紧门框,随后一甩衣袖,转身回了房间,季窈瘪嘴,提着裙子跟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馄饨要趁热才好吃。我记得你喜欢吃羊肉,所以那只鸡翅膀下面全是羊肉丸子,我都挑最大的给你留着。还有这个……”

    “我没胃口。”南星连筷子都没拿起来,甚至将碗推远了些。

    季窈讨好的脸色登时愣住,收回手,指腹在布条上来回磨搓。

    不想哄了。可回龙都的路途至少还有十来天,一路上如果还这样互相甩脸色,她受不了。

    “你不就是气我扑到杜仲身上了吗?那又怎么了?我跟你们一群大老爷们住在一起,碰着挨着是常有的事。再说,京墨也是因为我手上有伤才喂我的,要是我手没事儿,早自己拿起包子一口一个了,也不至于半天都吃不饱……”

    他却突然开口打断她:“我生气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她想不明白,今天总共不就发生了这点事儿吗?

    视线相撞,季窈坦坦荡荡,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只有南星似乎忍得很辛苦,喉结上下滚动,薄唇抿成一线。

    他在气什么呢?气她在如此危急时刻没有选择他?还是气她和杜仲之间似乎总是在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哑谜?

    生死一线之间,人的选择都是下意识的,来不及细想的。但往往正是这一瞬间的动作,代表了她内心深处最想要的选择。

    可她选了杜仲。

    那个他唯一看不透,也猜不透的人。

    当他不了解对手的时候,他甚至连如何打败他都不知道。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与挫败感涌上心头,南星呼吸急促起来,他复抬起头来,目光好似寒天白雪里一盏孤灯,那么寂寥。他伸手轻轻握住季窈的手,声音有些喑哑。

    “从坍塌的吊桥跳起来,看见我和杜仲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那种时候了还能想什么。

    “想活命啊。”

    “那看见我和杜仲同时朝你伸出手,你又在想什么?”

    这……

    “我不记得了……”

    他越靠越近,手上也不自觉发力,“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可那时,她尚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是坠入万丈深渊还是侥幸存活下来,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大脑空白一片,任何选择都是求生本能,哪里又能深究出其他意义来呢?

    “我真的不记得……”她感到掌心一阵疼痛,赶紧出声道,“你捏疼我了。”

    他心一凉,蹙眉将手松开后,看见她掌心似有鲜血渗出,心里万千愁绪无处说,起身在房间里随意找了张绢巾扯成长条,待她血止住后给她换上。

    他动作温柔,一举一动皆带着对她的怜惜,季窈心又软了下来,耐着性子追问道,“ 所以,你还是在为白日里,我在吊桥断裂开来那一刻扑向杜仲而没有选择你而生气,是不是?”

    他埋着头,将情绪全都藏起来,只有抖动不停的睫毛将他出卖。

    “若只是一次寻常的抉择,窈儿可以说我小题大做。可那时你分明就是将生命都选择托付于他,我怎能不在意?我不止一次的质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才会让你在那一瞬间选择他,而不是我。”

    他抬起头,如墨的眼瞳里犹如渊潭一般深不见底。

    “还是说,比起我,其实你更相信他?”相信杜仲会保护她,也相信他比自己更有能力保护她。

    相信?或许吧。

    季窈甚至觉得,杜仲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他救过她,指引过她,当然也嘲笑过她,否认过她。

    “或许是吧……”说完,她马上抬起头又补充道,“可我喜欢的人是你。”

    听见她再一次说喜欢,南星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他感觉到浑身一阵寒意,虽然房内温度适宜,可他却如坠冰窟。

    “窈儿不相信我,又如何确定自己真的喜欢我呢?”

    这话问得季窈有些想不通,她低下头,好似自言自语,“喜欢和相信,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吗?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选择杜仲只是因为我相信他,而不是喜欢他。自然,其他时候,我会选择你,就只是因为喜欢你,并无其他。”

    这样的感情,难道不才是最纯粹的吗?

    “那不一样!”南星情绪有些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手上握紧拆解下来的布条,直到指甲都深深嵌入肉里。

    “如果你不相信我能照顾你、保护你,那以后你遇到危险了你只会想到他,我呢?我不是可以与你共患难的人吗?为什么你不可以因为相信我而选择我?”

    甚至他以为,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这样而离开他。

    喜欢和相信,从来都是一段感情里必不可少的基石。

    虽然他不想听她说谎,可当她说出她更相信杜仲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一连串的问话彻底把季窈问懵,她缓缓从凳子上起身,企图安抚面前有些失控的少年。

    “南星……”

    他语带委屈,但还是拼命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窈儿,对不起。我是不是对你要求太严苛了?”

    也许是他真的想多了,他想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他总会成为她任何时候的第一选择。

    可杜仲与她相识的时间与自己一样短暂,为何他还是赢不了?

    他好不甘心。

    季窈被他破碎的模样揉得心疼,忍不住伸手抚摸上他的面庞,柔声道,“没有,我仔细想来,那时如果选择扑向你,你也一定能稳稳地接住我。是我对于情爱和男女之间的感情了解太少,如果让你伤心了,我向你道歉。

    你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只是要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其实抛开杜仲和南星两个选择,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只是她现在尚未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武功也好,剑术也罢,小到替人包扎伤口,大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她不想在南星或者京墨他们的保护之下变成一个废物。

    这番话带着十足的诚意,既没有为了哄他一味许诺,又恰到好处的安慰了他受伤的心。南星从消极的思绪里缓过神来,将少女拥入怀中。

    “那你可要快些想。”

    第56章 楚绪 “我没有家。”

    安慰好伤心小狗,季窈拖着千斤重的脑袋出门,准备回自己房间。路上一边走,一边揉太阳穴。

    相比白日里生死一线,体力耗尽的疲惫感,她还是觉得哄南星更累一些。她从来都不是受力的人,旁人说什么,如何看她,只要不让她吃亏,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南星比她想的脆弱很多。回想起他妹妹的经历,也许这正是他内心最为缺失,也最看重的部分,就像她自己,没了赫连尘这个避风港,她才会如此看重他留下的钱财。

    她要把自己照顾好。

    而南星想得到爱,想成为她独一无二的选择,亦是如此。

    每个人都贪心。

    胡思乱想着,睡意也跟着上涌。季窈推门进来,正准备脱掉大氅,房中烛火倏忽间亮了起来,白衣长衫的郎君宛若身处自己的房间一样自在,点上蜡烛就这样随意坐在她面前软榻上,从二楼窗外看向酒楼外尚有人走动的街道,表情惬意。

    “杜仲?你来我房间做甚?”

    容姿俊美的郎君回过头看她,眼里闪着玩味的光,“哄好他了?”

    要他管!

    少女翻一个白眼,在杜仲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关你的事少打听。”

    这茶泡了一阵,已经有些凉了。她喝了一半又停下,嘴角憋着坏笑,“怎么,怕他半路杀进来,逼得我又把你藏起来啊?说起来,你这一趟去了这么些时日,有收获吗?”

    他将茶壶搁到桌边炉上,点燃蜡烛,自顾自说起正事来。

    “我正是来告诉你此事。我找到当初赫连尘带着你下榻的那家客栈,询问起当时的情况,没想到,客栈老板还记得。”

    哦?边关客栈按理来说每日迎来客往,人头攒动,老板怎会单单将他们二人记住,难道只是单纯记性好?

    “那他如何说?”

    郎君目光落在季窈脸上,眸光微沉,“——他说,因为当时赫连尘抱着一个做苗疆人打扮的少女进了客栈,同大堂伙计要客房的全程都昏迷不醒。他担心那少女是被那男人私下拐来,还留个心眼偷偷去跟路过巡视的官兵支会了一声。结果官府那边回他消息,说是苗疆那边和边城里都没有人来报官说是有哪家苗寨里头丢了姑娘,他又见赫连尘对那少女十分上心,请了好几个大夫给她瞧病,这才放下心来。”

    季窈听完,心里不禁疑惑起来:“不对啊,我记得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布衣啊。”

    难道这厮早在救下她那日,就把她身上的衣衫全换了?在他们尚未成亲的时候?

    那岂不是她的身子早就被他看完了!这人,她原先还以为他是个古板的老实人!

    坐在一边的郎君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明媚的小脸突然烧起来,一直红到耳根。他淡然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所以你或许真就是苗疆人。我此次回去,没时间再到圣衣族人世代居住的苗寨里替你打听,不过我找了个得那,把你的大概样貌年龄与他知晓了,又许了他些许银两,等他在寨子里打听完了找人写信告诉我。”

    “得那?”

    “就是苗疆人随意唤陌生男人的称呼。”

    “看不出你对我挺上心……”话说这么说,季窈却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私心。

    他想通过知道季窈的身世来找出她那个亡夫已经带进棺材的秘密。

    “那,你带走的那件什么蚕衣,可问到是怎么弄坏的了?能修复吗?”

    他看她一眼,耻笑她的天真,“从前那群苗疆护卫为了这件衣服,追了你多久?我又怎敢轻易露头,四处询问,岂不是招致所有人都知道那东西在我身上,还被我弄坏了。不过万蛊蚕衣失窃,确实闹得整个苗疆人心惶惶。针对赫连尘的追捕以及宝物的寻回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想来我们手上那件坏掉的衣服的确就是宝物不假。”

    “那衣服现在何处?”

    杜仲目光越过少女面庞,朝她身后看去。季窈回头,一个黑色的包袱就放在她床头。打开来看,还是那件镶嵌着红色宝石的衣裳。

    “剩下的,就等着那个得那回信了……等一下,”看着杜仲起身准备离开,季窈突然出声叫住他,“方才是我听错了吗?你说,回去?回哪里去,在苗疆有你的家人?你竟然是苗疆人吗?”

    不然他为何要用“回去”一词?

    房门外,走廊两侧烛盏里的微光欲灭,几乎微不可见。杜仲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季窈无法将他此刻脸上表情看清。抓住房门的手顿在当场,片刻沉默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我没有家。”

    房门关上的同时,季窈瞧见他身后烛盏熄灭,整个人与黑暗顿时融为一体。接着门前那道高瘦的身影一路向左而去,消失在少女视线。

    季窈坐在床边,回味着他那句话。许久后,突然笑了,

    “那不就跟我一样?”

    **

    寒露过后,气温骤降许多。

    所幸季窈和南星本就带着入冬的衣物,只有京墨和杜仲在回龙都的路上自觉寒气逼人,路过城镇之时又添置一些。

    回到龙都之后,城中秋景已谢,季窈跟着采买到集市附近四处转悠时,总少不了瞧见各家庭院门前,家仆们在门口抱怨着扫不完的落叶。

    杜仲离开最久,每日到南风馆打听他去向的女娘不胜枚举,更甚者不止一次到柜台前找到看店的伙计,威胁他说出杜郎君的下落。

    “少唬我!什么回乡探亲,多半是走了!是不是你们掌柜苛待杜郎君,他才会离开此处?”

    后来南星也跟着季窈离开一阵,店里生意便更加萧条。

    所以季窈带着三位郎君回来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整个龙都城,当夜申时不到,大堂久已经挤满了来看他们三个的小娘子。

    “杜郎君!我思念你许久你可知?”

    “南星小郎君都瘦了,我点一份鸡汤给你补补可好?”

    “京墨!你还知道回来!半月前我来馆里没见着你,当真以为你也同杜郎君和南星小郎君一起离开,叫我伤心了好几日呢!”

    她们围着三人炒的火热,季窈在一边待着三七不停的数钱、算账、吩咐后厨加菜,乐不思蜀。

    “啧啧啧,我好像有些理解商怀书爱财之心了,这小东西长得真好看。”

    三七嘿嘿一笑,不停的将碎银子从一堆铜板里跳出来,“掌柜和三位郎君离开这些时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多钱了。要不是蝉衣郎君还在这守着,我差点就要信了那些女客的话,以为你已经抛下我们了。”

    “怎会?这地方还算旺我。”

    自打来了这南风馆,虽然小伤小疼不断,到底她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加上口袋里这钱越来越多,她心里踏实极了。

    “对了,”少女拨动算盘,突然想起一个人,“楚绪小娘子怎么没来?”

    她可是杜仲最狂热的追随者之一,此前中秋就找季窈问过好几次杜仲的去向,怎的今日风声这么大,她竟不知道吗?

    三七看少女又少算了一笔,忍住没敢开口,悄悄把算盘接过来,边拨动边接话道,“好些时日没来了,听说在家病着。”

    生病了?

    “不会又是被她君父和什么小夫君打的吧?”

    这话三七头一次听说,从钱堆里抬起头来,“没听说过啊,掌柜从何处听来的?”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没事儿没事儿,我胡说八道的,你算账吧。”

    嘴上说得轻松,她心里却老是猫抓似的不痛快,晚上找往日与楚绪一同来馆里吃酒的女娘打听到楚绪的住处,她还是打算亲自去瞧一瞧。

    “就当是关心金主了。”

    登门拜访,自然是要带点什么随礼的。她寻摸一日得闲,一大早到秋饷斋买了两盒时兴的糕点,刚走出铺子,被南星黑着脸拦住。

    一盒桂花糖饼,一盒板栗酥,包装精美,一看就是买来送人的。南星想不到她在这龙都城里还有谁可以送,脑海里不自觉闪过杜仲那张死人脸,气鼓鼓道,“师娘这是打算给谁送去?”

    “楚绪,店里一个经常来看杜仲的小娘子,你可认识?”

    “那个死人脸的女客有什么好巴结?”他小心翼翼看着季窈,眼神一暗,“我给店里挣的钱不比他多?”

    确实没有他多……“咳,不过是觉得跟她有眼缘,听说她病着就打算去看看……若是换成寻常什么臭男人,我才不去看呢。”

    这话南星爱听,他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顺势接过她手上糕点,挑眉道,“那我要同你一起去。”

    初次拜访,她尚不知道楚绪家中是个情况,心里打鼓不停,有人陪着也好。

    “那待会儿到了那,你可别乱说话。”

    虽说南风馆做的是正经生意,可她对杜仲的热情如果被家里人知晓了,人家可不见得能接受。

    两人从簋街出去,拐过南城一众并排着的宅院进了小胡同,在一家门口小木牌上写着“马宅”的门口停下。

    少女刚准备上前叩门,指背尚未落到门上,两扇深色黑漆大门却从里面打开,楚绪手拎竹篮从里面出来,与季窈迎面撞上。

    “楚绪。”

    “季掌柜?”看见季窈,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而是立刻充满警惕往身后看了一眼,见身后没人看见季窈和南星之后随后将大门关上,拉着季窈到胡同边上拐角处,语带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第57章 挟持 “那就把他收拾了!”

    季窈向身后伸手,示意南星将手里糕点递给楚绪道,“杜仲与我们远游回来,没看见你,还跟我们念叨着你呢。但他今日不得空,听说你病着,我就想着先来看看你。”

    她的气色确实较上一次见面差很多,圆润两颊略凹陷,往日红润的气色如今看来也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见递过来的糕点,楚绪没有伸手接过来的打算,反而将眉头皱得更紧,“谁告诉你们我的住处?你我本是泛泛之交,连半个朋友也算不上,这样突然造访,未免太过唐突,还请早些回罢。”

    季窈本是好意,却不料她根本不接受,看着少女停在半空的手,南星有些站不住了,“你这人也忒不知好歹了些……”

    “南星。”她出生喝止,缓缓将手中糕点放下,“是我没考虑周全,下次还是该先递拜帖来……”

    “没有下次了,”她眼神不停地朝身后看去,好像在害怕什么到来。接着她走出拐角,伸手指向胡同出口,“我不喜欢别人到我家来,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季掌柜好意我心领,待晚些时候我若是想来,自然会到南风馆去的。请你们先回罢。”

    抬起手臂的间隙,季窈又看见她胳膊上零星露出的伤疤,看疤痕颜色,才愈合没多久。季窈没能忍住,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衣袖往上翻。

    突如其来的动作,楚绪没能躲开,待二人看清面前景象,面色不禁沉重起来。

    楚绪已经瘦弱不堪的胳膊上,竟密密麻麻遍布不下十条伤疤,有淤青、有鞭痕,甚至还有被烫伤后完全皱起的烙印。她奋力从季窈手里挣脱,却因为远不如季窈力气大而最终失败。

    她果然又被欺负了。

    “谁打的,又是你口中说的君父和小夫君?”

    她语气坚定,逼得楚绪躲不开,两人正拉扯,自马宅大门突然传来一声苍劲有力的呼喊声。

    “谁在外头?”

    闻声,楚绪立刻慌神,一改方才强硬态度,软着嗓子求道:“算我求你们,快走罢,快走。”

    季窈向来吃软不吃硬,看她可怜模样,像是十分畏惧门内之人,少女和南星被推出两步开外,便十分自觉的往胡同口走去。

    身后,传来木门打开的声音,季窈赶紧拉着南星躲到拐角一边视线遮挡处,略探出半个脑袋往胡同路看。

    只见一身型矮小,但身材健硕的中年胡须男人从门内走出来,看见楚绪站在门口,左右四望没有在胡同里另瞧见人,抬手就给楚绪一巴掌。

    “啪”地一声,在无人的胡同里显得尤为刺耳,楚绪被一巴掌打到地上,手里竹篮滚落一边,里面几粒碎银子也随之从篮子里掉落出来。

    小娘子捂着脸,眼含热泪,轻轻唤了声“君父”,惊得季窈在这边合不拢嘴。

    这就是她口里的君父?她夫君的爹?

    胡须男人上前一步,指着楚绪责骂道,“出门都这么久了,此刻还在门口吵吵嚷嚷,莫不是在跟谁说我坏话不成?”

    “儿媳没有……”

    他掌风凌厉,装模作样又朝楚绪挥过来,打算吓唬她,“那还不快去买菜?待会儿午时我和玉儿若是吃不上热菜热汤,看我怎么收拾你!还有,这钱剩下多少,可得如数拿回来,再让我逮着你私藏钱银,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转身回进院子,临了还不忘将门重重的关上。

    楚绪抽泣两声从地上坐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伸手去捡掉落的碎银。她抬头的瞬间,季窈赶紧拉着南星又躲回墙边,生怕被她看见。

    这种时候,装没看到便是对她最大的善意罢。

    **

    回馆的路上,南星手捧糕点跟在季窈身后,不敢出声。少女周身低气压环绕,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压迫感。

    京墨和三七见二人进门,热情迎上来,季窈却视而不见,径直略过京墨去了后院,回自己房间立刻关上门,全程一言不发。

    “掌柜这是怎么了?”

    南星叹一口气将糕点放置到京墨手里,讲述起方才的经历。

    三七在一旁默默听完,想起季窈雷厉风行的性子,不由得感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掌柜吃瘪,啧啧。”

    京墨则是在一旁垂目沉思,眼睛看着季窈房间的方向,似有深意。

    “以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怕是理解不了楚绪如此憋屈地活着究竟是为哪般。”

    所以她才会如此郁闷。

    晚膳时候,少女一改往日吵闹,闷着头吃饭。京墨在一旁观察她许久,轻咳一声,“掌柜今日只吃饭不夹菜,可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低头一看,她碗里可不是除了米饭啥也没有?慢吞吞伸筷子去夹了一片肉,少女的声音有些沉闷。

    “我是想起无忧来了。”

    看到楚绪的君父待她这样差,她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竟然是陈无忧的脸。

    她不想看到楚绪成为下一个陈无忧,更不想等到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教训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的时候,受害者已经成了一具无法开口的尸体。

    可楚绪这般排斥她的靠近,将伤口捂得严严实实,对外只一味强装欢笑。到底该如何在不伤她自尊的情况下帮助她,少女一点头绪也无。

    京墨放下手中碗筷,柔声道,“今日下午我找人去附近打听,原来楚小娘子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家人举家迁往京都之时在那边另买了丫头,就打算将她便宜卖掉。她如今的君父马富生本不是个富贵人,家里没什么家底,儿子马玉又天生狂躁,脾气最是怪异难缠,稍不如意便拳脚相加,更甚者动刀动锤。他担心儿子日后讨不着媳妇,刚好捡漏就从那家人手里买了楚绪做童养媳。按他对外的说法,‘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丫头,倒比一般人家的女娘更会伺候人些’。”

    季窈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十岁?这么小?”

    京墨略一点头,接着说来,“如今那马玉也才十二,据邻里四舍说,最是顽劣不堪的坏心肠,经常欺负楚绪,完全没有要把她当作未来夫人来照顾的意思。马富生喜欢喝酒,有时喝醉了跟着动手动脚。说起这个,邻舍也叹息不止。”

    “太过分了!”季窈一拍桌子站起来,溅出鸡汤洒到桌面。她义愤填膺,一副恨不得将马氏父子剥皮拆骨的神情,“我要帮她!让她彻底远离那两个恶鬼。”

    杜仲显然不喜她总是喜欢仗义出手的性格,淡眸扫过季窈面庞,没什么情绪,“如何帮?”

    “杀了他俩……”显然是不允许的……

    “……买,”季窈一拍荷包,有了主意,“既然她是被那两父子买来的,我再花更高的价钱把她买出来就是。”

    白衣郎君睫毛微动,不以为然,“神域的规矩,只要主家不卖,你花再多钱也无济于事。”

    “那我去把那马玉阉了!只要他娶不了媳妇,马家迟早要把楚绪再卖出来!”

    “噗!”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蝉衣和南星一口鸡汤差点喷出来,后者更是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下腹,恍惚间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惹到她。

    杜仲哪里听过此等大胆的发言,难堪到闭着眼睛别过脸去。京墨憋不住笑,一忍再忍,缓了好久才又开口道,“此计不好,我不同意。”

    “嘁,”季窈坐下来,端着碗又回到饭桌上,“不就是那点……少了也不影响他做个人的。兴许还能让他收敛性子,从此积德行善、善待他人呢?”

    “歪门邪说。”

    季窈瞪着杜仲,对方也不甘示弱回瞪过来。

    南星不喜欢她这样看着那个死人脸,连忙放下筷子将少女的脸板向他,“要想让他将楚绪放出来,还有其他办法……咱们去把他家的房子点了,让他们流离失所,接着再想办法让他们把楚绪卖给我们,你觉得如何?”

    这个办法好。

    “嗯嗯,我们今晚就动手吧!”

    “不好,”京墨出声制止,“走水容易殃及邻舍,伤及无辜人,再者万一马氏父子从中作梗,只顾着自己逃生,没让楚小娘子跑出来怎么办?”

    “我先给她捎信让她躲出来啊!”

    “那不就让她陷入纵火的嫌疑了?将来如何逃脱干系?”

    少女没了耐心,烦躁之中也没胃口再吃东西,站起来在大堂里踱步。

    “那怎么办?我不管,我就要救她,你们不帮我,我就去硬抢。”

    她的确做得出来。

    京墨起身,将少女白天买的板栗酥拿起一块递给她,狐狸一般的眼睛里闪着精光。每每他露出这个表情,季窈都有些怕他。

    “掌柜真想救她,可以听我一计。”

    **

    霜降这日,天色暗沉。

    龙都南城外打铁胡同里,家家户户宅门紧闭。

    十二岁的马玉因为前几日惹祸,伤了别家小孩,此刻正被马富生关在家里。他看向头顶四方灰蒙蒙的天空,甚感无趣。

    就在这时,一只苍鹰模样的风筝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升起,一点点被风吹到他头顶上方。那苍鹰英挺神武,气度不凡,红棕色的鸟羽栩栩如生,随风展翅时好像真的一样,他不禁看呆了眼,身子一点点随着风筝往院子外移动。

    马富生此刻还在房间里打着瞌睡,完全没有察觉到马玉已经走到门口。一阵风过,只见风筝在空中急速抖动片刻,忽的线莫名松了,线上苍鹰就这样朝着大门外胡同里直直栽落下去。他转头看马富生那屋没有动静,赶紧悄声打开大门走出来,一眼就看见拐角处落在地上的风筝,较飞在天上的时候更大更好看。少年郎心头大喜,想着这风筝无论如何该是他的,便一路小跑朝着风筝而来。

    就在风筝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刻,微风卷起地上落叶,风筝不知道怎的又开始动起来,它朝着拐角处无人的角落一点点移动,少年郎也跟在后面,用贪婪的眼神将它锁定。直到他完全走进拐角,捡起风筝的一瞬间,一只麻袋从天而降,从身后将他套住,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音唤马富生来救他,接着后颈挨上一记手刀,整个人便彻底瘫软下来。

    第58章 发卖 “跟我回罢。”

    干燥不晴的深秋,惹人酣睡。

    马富生一觉醒来已是未时三刻,他三次开口,唤马玉给他倒水未果,才发现儿子不见了。

    “这个兔崽子,最好别再给老子惹事。”

    楚绪正从后院砍完柴出来,看他骂骂咧咧刚出门,不一会儿又拿着一封书信慌慌张张跑回来。那信封里鼓鼓囊囊的,还在不断渗出血渍。

    他刚将信封打开,一只白白嫩嫩的人耳朵便从里面划落出来,掉在马富生手心,吓得他双手一抖,人耳朵从掌心滚落,掉在地上。

    可耳朵落于掌心的一瞬间,他看得分明,那尺寸是一个小孩的耳朵。

    “马玉……”

    马富生一把扯过楚绪把信甩给她,声音有些颤抖,“快念给老子听。”

    楚绪同样被吓得不轻,双手颤抖着接过沾血的信笺,哆哆嗦嗦展开读来。

    “见、见信如晤。

    尔家长子马玉性格……乖戾,周遭人素来不喜,今得罪于吾,实时运不济也。吾已将之带回,严加管教,以观后效。尔准备好白银……白银……”

    男人一巴掌打在楚绪耳边,耳坠子都打落掉,“白银多少,赶紧说啊!”

    楚绪忍住哭意,又站直了继续念道,“……白银三百两,于三日后申时三刻,城南菩然寺外,百年菩提树下将马玉带回,否恐生断耳之外,性命堪忧之祸。过时不侯。”

    女娘挣扎着念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抬头看向面前马富生,只见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只人耳朵,几次想捡起来又撤回手,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将之掩盖,才缓缓蹲下身去捡起来。

    “绑架……这是绑架!”

    虽说那马玉作恶多端,害人不浅,可此时不知道被人掳走还砍了耳朵,血淋淋别提多吓人,楚绪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君父,怎么办……我这就去翻翻钱银……”

    男人被唤得暴躁起来,一脚踹在楚绪肚子上,将她踹倒在地,恶狠狠道:“他妈三百两银子……老子就算是把家里所有的田产和这宅子卖了都凑不齐,你上哪儿去找?当铺还是钱庄啊?”

    女娘捂着肚子又坐起来,万般委屈梗在心头说不出,善良的本性还是让她选择先救马玉。

    “那……那我们去报官吧。”

    马富生捧着人耳朵又急又气,站在院里直跺脚。楚绪看他不动弹,便强忍着痛处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走得慢,一边走还一边哭,传进马富生耳朵里又成了她的不是。后者叹一口气,快步上前将马玉的耳朵一把塞给楚绪,自己骂骂咧咧摔门而出。

    “这些年白养你了!”

    急匆匆赶到到了衙门报官,捕头只让他回去凑钱,再有其他,最多也就是在三日之后交赎金那日陪着他去菩然寺瞧一瞧,看能不能逮到贼人。

    李捕头带着哈欠,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放心吧,到时候找几个兄弟跟着你,保管让你和你儿子都没事儿。”说完他转身,招呼身后人待会儿换了班回去喝酒,留下马富生孤零零一人站在衙门天井里。

    季窈脸上化着浓妆,左半边脸上画了块两寸的红色胎记,粗眉红唇,妖娆中带着些粗糙,丑得怪好看的。她瞅着马富生从衙门里垂头丧气走出来,赶紧拉着杜仲走到衙门口正对着的街边,将毯子铺在地上开始演戏,一边低头假装擦眼泪一边还不忘给躲在一边,同样乔装打扮贴上了大胡子的南星使眼色。

    眼看着马富生即将行至跟前,南星从拐角走出,粗着嗓子,开始对着季窈和杜仲指指点点。

    “哎呀,什么丫头要卖我五百两银子,莫不是九天玄女下凡世?你真是狮子大开口。”

    白衣郎君站在一边不接戏,急得少女低着头拼命朝他挤眉弄眼,“你赶紧说话……人已经走过来了……”

    杜仲不知道该如何配合他们,薄唇微抿,呼吸也乱了,京墨在一旁干着急半天,看人群之中,马富生已经听见动静围了上来,赶紧站出来接过南星的话说道,“非也,我这妹妹虽然脑子笨些,模样却好,手脚也伶俐这样,就算你四百两好了。”

    “这个嘛……”南星故意作出犹豫的姿态,一边假装打量季窈,点了点头道:“也是,模样确实值四百两,要不是此刻着急,一定要在今日找个手脚伶俐的丫头照顾我娘,这里又只遇到你一个卖丫头的,我还真想再多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从怀里掏出钱袋,打开来,白花花、亮闪闪的银锭子如同夜空里最闪耀的星辰,灼伤马富生的眼。

    周围百姓看他掏钱,皆是一副看好戏的嘲笑模样,“就这样的丫头也值四百两?”

    “这大胡子是个傻帽哈哈。”

    “架不住人家有钱,你管呢?”

    “有这钱我什么丫头买不到啊。买这个。”

    南星掏钱动作很慢,就等着马富生跟他搭话。也不知道是他真没看反应过来,还是被自己儿子的耳朵吓傻了,站在人群里迟迟没有反应。季窈轻咳一声,朝南星使眼色。

    “再……说点什么……”

    “啊,”南星收回银锭子,有直起腰来感叹道,“要是有比这个丫头更伶俐乖巧的,我就算是再加三百两银子都愿意啊 !”

    “三百两”三个关键字落入马富生耳朵,终于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他这人一向没有任何道德底线可言,当着京墨和杜仲的面,也不顾人家买卖都快成交了,一把抓住南星的衣袖,急匆匆吼道:“我有!我家有比这伶俐好看百倍的丫头!”

    鱼终于上钩,面前演戏的四个人都不约而同笑起来,只有马富生掉进钱眼里,什么猫腻也没看出来。

    南星装模作样拈须,缓缓道,“哦?那你家的卖不卖?”

    “卖!当然卖!”

    “多少钱?”

    就算在如此急迫的情况下,他脑子仍然全是白花花银子闪过的光。马富生咽了咽口水,伸手小心翼翼比了个七,“就如你方才说的,四百两加三百两,一共七百两,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百姓瞬间炸锅,“什么丫头值七百两?皇后娘娘吗?”

    “怕是王母娘娘吧!”

    “哈哈哈哈哈哈!”

    南星拼命憋笑,一张脸在大胡子的遮掩下仍然变得通红,他点了点头,半天从嘴里挤出“成交”二字。

    众人看得热闹,说到底不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南星既点头认栽,众人觉荒唐之余,只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值七百两的伶俐丫头。

    马富生未疑有诈,只担心南星掏不掏的出七百两来。少年在怀里摸索一阵,除钱袋外又掏出几张银票来。

    看清银票上数目和城中最大的钱庄——宝祥钱庄特有印章后,他才放下心,点头哈腰的带着南星往自己家里去。

    演出结束,季窈仍不放心,隔半条街悄悄跟在两人身后。

    为防多说多错,露出马脚,南星一路高冷,一言不发。马富生只当他真是着急找人去照顾他老娘,寒暄几句见南星不答话后,也没了下文。

    楚绪在家里急得满屋乱转,好不容易等到马富生回来,话还没说一句,却是径直将她往门外推。

    “君父……”

    两人行至门口到了南星跟前,楚绪眼中尚有泪光闪烁,马富生一把将她推到南星的怀里,一只手举着她的卖身契,另一只手摊开,问他要钱。

    “七百两,这丫头好得很,洗衣做饭劈柴算账,什么活都会干,模样也比方才地上跪着的那个好看多了。不信你细瞧。”

    楚绪这才听明白他是要把自己卖了,汹涌的泪水又一次模糊眼眶。

    “君父这是要卖我?”

    马富生接过南星递来的银票,舔湿手指张张数来,刚好七张,他头也不抬,声音冷漠答道,“当初怎么买的你,现在自然就怎么卖你。我儿还生死未卜,这钱就算你替他出的,算我们马家这两年没白养你。你跟他走吧。”

    “君父!”

    随着大门“砰”一声被关上,被抛弃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楚绪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绝望。她趴在门上不停敲门,同时哭得梨花带雨。

    南星被她哭得柔肠寸断,脸上胡子歪了也没瞧见,差点就要漏了馅。

    他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仍粗着嗓子继续演道:“跟我回吧。”

    不远处蹲在拐角的季窈三人,也被她痛彻心扉的哭喊声揉碎心肠,转过身默默在地上坐下。

    京墨拍拍季窈手背,宽慰她道,“短痛彻肤,长痛彻骨。总归是要经历一番的。”

    痛过就好了。

    季窈擦擦眼泪,还没开口,南星已经带着楚绪快走到胡同口,三人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赶紧起身狼狈地朝拐角里头一户人家扑过去,借人家门前种的一棵枣树将就遮掩。

    还好楚绪此刻正沉浸在极致的悲伤当中,无无暇顾及周遭还有其他人在,只跟在南星身后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走到这,其实任务只算完成了一半,南星脑子里拼命回想季窈交代给她的事情,转过身来朝她说道,“呃,我这几日还要出城办一桩事,要去个三到五日,你去南城簋街上吉星客栈,等我办完事情都带你回家,照顾我娘。客栈老板那边我都交代好了,你只管去住就是,一日三餐也都挂我账上的。”

    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钱袋,拿一碇银子给她,“我娘不喜欢丫头穿得太素,也不喜欢太瘦的,没福气,所以你趁这几日多吃些,买几身衣裳,不要让我难堪。”

    这……真的是丫鬟的待遇吗?

    楚绪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哭都忘记。交代完一切,他目送楚绪一步三回头地出胡同,直到完全消失在少年视野,他才扯下胡子来松一口气。

    “如何如何,我演的好吗?”

    第59章 女账房 “到朕房里。”

    事情进展顺利,季窈伸手摸摸他头,笑容明媚,“演得好。”

    南星数了数剩下的银子,有些心疼。

    “干嘛不让我告诉楚绪,让她直接回南风馆就好,为何还要让她先去客栈等着你三日之后,绕个大圈子让别人把她招进咱们馆里?又是五十两给出去了。”

    她收下银子,转身递给京墨,笑道,“那日你可是跟着我,在她面前吃了闭门羹的,现在倒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几人头顶,枣树枝桠上已经结了果,一串串挂在枝头,随风轻晃。季窈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倔强又脆弱的眼神,仿佛透过她看见了陈无忧,也看见了某一个瞬间的自己。

    “她想得到尊严啊。”

    往日跟着其他小娘子们来馆里吃酒,打赏中意男倌,她是尽情享乐的年轻女娘;在马宅门口拒绝季窈示好,在马富生出现之间哀求他们赶紧离开,好保留她最后一丝体面,则是她最后的期望。

    “我想与她做朋友,所以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我买来的人。”

    “呵,你以为你不说,她日后就不会察觉吗?”

    已经习惯杜仲每次都会在这种时候泼她冷水,少女仰面,坦然答来。

    “她是否发现与我是否主动告知完全是两码事,给她尊严,是我想做的。至于她是否会知晓,知晓之后如何抉择,那是她的事。”

    “她如果选择离开,你不会伤心?”

    她伤心与否,关他屁事!

    季窈叉腰,气得鼻孔瞪大,“救她才是第一重要的。京墨出主意,我带人实施,我成功了,伤心什么?有我这样的掌柜你们就捂嘴笑吧。她不选我,那她也自由了,我替她高兴,行不行?”

    杜仲看她像炸毛小猫,心里舒坦了,留下一句“嘴硬”甩手便走。

    少女亦跟着转身,动作太急没注意身后,一头撞在枣树上,疼得她“哎哟”一声,“怎么这儿还有一棵枣树?”

    她不知道,这宅院门口本就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

    三日之后,马富生带着一队捕快去到菩然寺外救人,见菩提树下一根长绳垂落而下,末端系上一个钱袋子,上面写“三百两白银置于此囊中”。

    众人即抬头看向树顶,发现长绳另一端绑着的正是失去一耳的马玉。他被塞住嘴巴,倒吊在最高处,尚有一丝意识残存,看见马富生的瞬间开始呜咽不停。

    “玉儿别怕,我这就上来救你!”

    他刚想上前,地面草丛一阵绳索拉动的声音,带动地面一排排尖刺突然竖起,根根尖刺正对树上马玉的脑袋,一旦绳索松懈,他必死无疑。

    众人随着绳索拉动的方向看去,一黑衣黑靴,戴帽蒙面的人只露了一双眼睛,斜靠在不远处另一棵粗壮的大树树干边,将手上三根粗绳举起,炫耀似的摇了摇。

    很明显,只要马富生或者他身后的捕快敢越过地上尖刺去树上救人,他就会立刻松开倒吊马玉的那根绳。

    见众人停下,蒙面人似乎很满意,又拉扯一下拴着钱袋子的绳索,示意马富生将钱放进去。后者面带不甘,身后捕快却只催促他赶紧给钱救人。银票刚放进袋子的一瞬间,蒙面人不知道从何处又抓出一根绳子来,只轻轻一拉,众人头顶上方成千上万片枯叶瞬间倾泻而下,犹如乌云盖月,遮天蔽日。

    待他们挣脱出来,蒙面人早已带着钱袋子逃之夭夭。

    不用问,捕快四处搜寻完肯定是没有结果的。马富生背着奄奄一息的马玉回到宅子,见大门敞开,里面乱成一团,进去查看一番发现不但他留在屋子里剩余四张银票不翼而飞,家中余下但凡值几个钱的物件也全部被砸烂。

    见此情景,不到四旬的男人差点背过气,抱着怀里意识不清的孩童号啕大哭起来。

    而吉星客栈这边,自打被南星买下,楚绪已有三日没能见着这位新主人。

    第四日她用完早膳下楼,柜台里老板娘笑脸盈盈递来一封书信,打开来,里面装着她的卖身契和一封简短书信。里面写家中外戚已经托人找到中意的丫鬟,现下不再需要她。又恐这几日耽误楚绪寻找新的主家,便将卖身契归还,放任她自由。

    老板娘在一旁看楚绪微微发颤,不禁感叹道,“你能遇到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临走时候还交代,若是你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让我代为替你寻一份活计做,你可愿意?”

    脱去贱籍,从此与外头那些肆意潇洒的小娘子一样,可以为自己而活,是她此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女娘热泪盈眶,滴滴泪水洒在书信上,抬起头来朝老板娘点头。

    季窈起了个大早,在前馆二楼外廊临窗处不停朝对面客栈偷瞄,直到看见掌柜带着楚绪走出来,她赶紧招呼大堂里众人假意忙碌起来,自己则是站到柜台边随意翻看起账目来。

    “季掌柜。”

    少女闻言抬头,目光扫过她身后的楚绪,装作没看见她,“这不是吉星客栈的金掌柜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她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眉眼温吞,“前几日你不是向我抱怨,生意一好起来,店里还得再请个伶俐点的账房吗?我现下就有个人推荐给你。”

    她稍稍撤身,身后人便上前一步。

    目光相撞,年轻的少女们各怀心事,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季窈伸手将她双手握住,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一切都在她计划中。

    “楚绪?是你?”

    金掌柜在一旁呵呵直笑,对自己此次牵线十分满意,“我心想这馆里全是郎君,季掌柜你难免缺个说知心话的人,所以就想着给你找个女账房,最是稳妥。”

    “多谢金掌柜了。”

    楚绪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满意,只是诸多感激的话到了嘴边,又成了傲娇,“我还没问月钱是多少呢?少了我可不干。”

    可是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三个女娘聚在一起,逐渐将话题扯到别处。

    对于楚绪的加入,众人心照不宣,只点头示意欢迎她的到来。杜仲脸色平平,看了一眼楚绪的包袱。

    “掌柜打算让楚娘子住何处?”

    “商陆那里啊,这不刚好又近又是现成的。”

    “那商陆回来住哪里?”

    少女霸气挥手,牵着楚绪往外走,“他如今继承了商老爷子的家产,哪一栋宅子买不起,自然不会再惦记原先那栋小院落。走,楚绪你跟我来。”

    看季窈回嘴,南星十分满意,伸手接过楚绪的包袱,跟随两人一同走出来。

    他伸手来接时,指节分明的大手落入楚绪眼中,一丝疑惑从女娘眼中闪过。她默默的跟在两人身后,不时回头看向街对面吉星客栈,复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

    季窈一面说着商陆的房子空置许久,楚绪进屋四处摸来,却一尘不染,好像这几日才着人洒扫过一般。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

    “季掌柜……”

    少女正忙着给她铺被褥,兴高采烈抬起头,“怎么了?这都是新的,你放心。我才不会给你用男人们用过的东西呢,就算是商陆那样的美男子也不行,哈哈。”

    南星胳膊肘碰她,“他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当着别人面少瞎打听。”

    楚绪接过她手上活计,语带哭腔,“谢谢你。”

    具体谢什么,不必多言,窗户纸捅破了反而没意思。季窈让她今日先收拾屋子好好歇息,明日再来馆里报到。

    从商陆的小院落里走出来,月已升空。

    她心情好,一路上哼哼小曲儿,脑袋跟着节奏晃悠。南星从身后牵住她,追问道:“还没回答我,商陆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他是小狗,是会晚上自动做饭的厨子,是一点就炸的醋坛,是撕不开的狗皮膏药。

    季窈略垫脚,伸手揉上他的脑袋,“你是朕的小美人,记得今晚洗干净来朕房里,陪朕喝一杯。”

    “好哇,你还自封当上皇帝了。”南星搂住少女细腰将她举到半空,惹得她娇笑连连。

    “哈哈……痒得很,快放我下来。”

    两人一路追逐打闹,在净透而澄澈的月光下一路走远了。

    **

    初冬的龙都城内,人气依然繁茂。

    百姓富足,带来的是商业稳步发展。人们闲来无事,茶余饭后自处寻乐子,满大街都是茶坊、茶肆,勾栏听曲、酒楼夜宵,神域境内更有无数奇人异士,自行组建团队戏班子,带着徒弟和戏台子四处巡演。簋街上最大的酒楼内设大堂茶间五十余座,沿正中央舞台包圆里三层外三层,足足可容纳上千人。戏曲、杂耍、傀儡戏、百戏最卖座,京城里一支叫“戏鬼”的杂戏班子一到,往往座无虚席。

    这日,季窈正和南星在裁缝铺给店里伙计们选冬至要送给他们的新衣裳,街上忽然一阵锣鼓声响起,接着四匹头顶彩色绢花,周身缀满绫彩花绳的高大骏马承载一辆巨大的花车从裁缝铺门口经过,晃眼看去,两三个袒肩露腰的蒙面舞姬正站于花车之上翩然起舞,她们身后,一面容姣好的女子端坐正中,正面带笑意朝两侧百姓挥手。巨大铁笼里,猕猴、黑豹、猛虎、灰熊,不胜枚举,有的无数此刻热闹气氛,正恬然酣睡,有的则是略带惊恐,蹲坐在笼内不知所措,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只跟随花车缓慢前行。

    街道上此时已人满为患,跟着花车队伍不断往前流动。季窈探头看去,发现他们正朝着南城门外而去,下意识问道:“这是在做甚?”

    一紫衣短甲的孩童看猴子正看得专注,听这话转过头来,神色兴奋道:“是打安西那边过来的蹀马戏班子啊!这你都不知道!”

    【卷四·蹀马戏兽】

    第60章 雄黄酒 亡夫死后最开心的一天。

    立冬这日,季窈打算带着大家包饺子吃。

    三七身后的背篓装满各类蔬菜,手里抱着两坛黄酒,少女从肉铺走出来,又往他背篓里塞了一整只火腿。

    “金华的火腿真是比其他地方的好吃太多,这价格却着实让我高兴不起来。”

    看她抠搜的模样,三七在身后笑,“楚娘子才来半月,不但把这半年积下的账目都算得一清二楚,还将许多往日破费奢靡之处都一一指出,算下来每月能省下好几十两呢。难道不值得买只火腿庆祝一番?”

    这话在理,有得省才有得花。季窈拴紧钱袋子,爽快拍手,“那我们今晚包羊肉和牛肉馅的饺子吧,走,买肉去。”

    吃饺子容易,张嘴就行。包饺子却没那么简单。

    季窈带着三七在大堂里忙活一阵,好不容易将馅做好,青葱羊肉和五香牛肉各一大碗,香气宜人。可她连着包了好几个,要么歪歪扭扭,汁水四溢,要么刚放下就散了架,从饺子皮里露出馅来,南星和蝉衣见状觉得有趣,自以为容易得很,直到上手才开始抓耳挠腮。

    杜仲如往日一样临窗看书,冷眼扫过盘子里形态各异的“饺子”,薄唇微勾,“晚上吃肉丸子和面疙瘩汤吗?”

    少女横他一眼,瘪嘴道,“我们吃肉丸子,你只能喝汤。”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怎么不让厨子教一教?”

    转头看去,门口背着包袱,一身明黄色绣仙鹤暗纹长袍,并金丝绣线云蝠纹狐毛坎肩的翩翩少年,不是商陆又是谁?

    “商陆!你回来了!”

    下一瞬,他落入少女热烈的拥抱,沾满面粉的双手拍在他背上,白色粉尘若雪花飞扬。

    “嗯,多谢掌柜和南星郎君之前倾力相助,现家中一切都安排妥帖,我心里惦记大家,就想赶在落雪之前回来。”他将包袱放在一边,清水洗手,挽起袖笼捏了捏饺子皮,“这面没发好,太干了,勉强糊上,出了锅也不好吃。还是去街上买一包饺子皮回来吧。”

    这么大个的面团没了用处,季窈有些心疼,“厨子在后头备菜呢,最近降温,大家都喜欢往各处酒馆、茶坊里躲着取暖享乐,我们生意可好了。”

    楚绪这时候算完账从柜台走出来,捏了捏饺子皮,微微挑眉,“以后发面的活交给我。这面也不浪费,晚上我把它做成葱油饼,给大家加餐。”

    沾着面粉的手又抱住楚绪,季窈高兴得咧嘴直笑,“有你们真好,比这群五谷不分的大老爷们省心、省钱太多。”

    京墨只当没听见,笑着走上前来,打趣眼前兴致颇高的少女道,“如今把人家住的地方收拾让给楚娘子住,商陆回来住何处,掌柜心里可有安排了?”

    这……

    商陆立刻看出这里面的情况,主动解围道,“我这次回来,带着任务,要在龙都城里寻摸几个工匠将舅父的手艺传承下去,所以原先那栋宅子确实笑了,需要找间更大的宅子住下。这两日就先到对面客栈住下,慢慢相看住处就是。”

    看大家各自忙碌起来,如家一般的温馨氛围将她包围。

    晚上客满,三七带着男倌们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季窈则是和楚绪、南星、京墨、杜仲、蝉衣和商陆在二楼寻摸一间雅舍坐下。桌上热腾腾的饺子香气满溢,每人面前一小壶黄酒药气扑鼻,她满心愉悦,脑子里冒出一个新想法。

    “为庆祝商陆重回南风馆,同时欢迎楚娘子加入我们,我请大家看蹀马可好?”

    商陆一杯黄酒下肚,眉眼染上淡淡微醺,“可是驻扎在南城门外的戏兽班子?”

    原来还有人知道,那她就更来劲了。

    “你听说过?还是方才进城的时候看见了?”

    楚绪被这气氛感染,不自觉话也多起来,“在龙都城里待过一年以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们每逢入冬就会到龙都来表演,据里面表演的艺人所言,安西冬季寒冷异常,笼中野兽无法适应,大量死亡。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每年冬天来到南边表演,顺便过冬。”

    安西,似乎是地处北疆边缘的地区。一想到就连西北边紫云城外都这么冷,安西的冬季确实不利于动物过冬。

    “那正好,我们明日就一起去看看如何?”

    她还没有看过蹀马和戏兽表演,心里揣着一万个好奇心。

    说到这个,楚绪身为女账房,脑子里立刻开始敲起算盘来,“据我了解,他们每日只表演两场,巳时一场,申时一场,每场卖座二百人,每人收二两银子。”

    “这么贵!?”

    二两银子,够她买六百斤大米了!在场加她一共六个人,若是再叫上馆里三七、厨子和其他几个男倌,岂不是要花掉她好几十两?

    涌上心头的热情即刻被浇灭一半,季窈唇瓣微抿,嘟着嘴缓缓坐下来。

    珍哥儿不知道何时醒了,从季窈房间里飞出来落在她肩上,学她说话,“这么贵”、“这么贵”。杜仲最喜欢看她吃瘪,搁筷讥诮道,“不过区区二十几两,嫂嫂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这人,吃他的饺子行不行,少说话会死吗?

    南星从桌下悄悄握住少女的手,沉声道,“师娘要是嫌贵,我可以……”

    “哪里贵,一点也不贵……那,商陆你去把三七叫上来,我交代他明日一早就先去找戏兽班的人定位子。下午我们要开店,就只能选上午那一场看,今天早些结束,明天大家早些起。”

    这钱花在楚绪身上,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花在吃喝玩乐上,她有些心疼。商陆看她蹙眉,又知她有这个心,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便起身道,“早前掌柜和南星助我完成娘亲遗愿,意外让我获得了遗产,还没找到机会好好答谢你们,不如明日看戏就由我来操办,为大家安排妥帖可好?”

    对啊,他继承了如此庞大的家业,可不缺这点子小钱。

    季窈嘿嘿一笑,没有拒绝,“哎呀不过是顺手,我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

    商陆给南星和季窈倒上酒,自己先端起酒杯起身道,“若不是托你们的福,我卷入商家此次纷争之中,怕是早已死在二哥刀下,做了一缕孤魂。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先干为敬。”

    几杯黄酒下肚,少女高兴之余,心中感慨万千,一把抓住商陆的手,脸上开始泛出绯红。

    “今天是我那亡夫死了这么久以来,我最高兴的日子……”

    商陆看着南星的目光如箭似刀,恨不得将他两只手都砍掉,连忙抽手不及。奈何季窈喝酒喝兴奋了,力气大得没边,他尝试再三也没能把手抽出来,低头小小声道:“掌柜快些放手……”

    “亡夫?”楚绪从饭桌上抬起头,也是醉得不行,双眼正迷蒙不解地看向季窈,“掌柜,你嫁过人了?”

    “那可不。”季窈见人搭话了,一把甩开商陆又搭上楚绪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刚嫁给他不过三个月,人就死在城外,还是被活活烧死的,跟烤干的兔子一样,可吓人了……”

    楚绪已经醉了,逮着后半句开始胡乱分析,“跟烤干的兔子一起生活应该很辛苦吧?不过还是比我那才十二岁的小夫君好……当初在马家做童养媳的时候,一想到再等四年我就要嫁给这样的人,就觉人生无望。”

    “十二岁?”季窈趴在楚绪肩膀,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这么小的年纪能做什么?”

    她低头又饮一杯,黄汤顺喉咙而下,灼烧感随即从胃里窜上来。

    季窈醉眼惺忪,恍惚间好像瞧见南星了,于是便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问来,“那你们晚上剪烛关窗,脱了鞋袜,放下床幔,要如何……唔……”

    南星见她收不住嘴,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上前伸手将嘴捂住,阻止她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楚绪没听明白,半眯缝着一双眼睛,还打算问个明白,“如何什么?掌柜怎么不说了?”

    “唔……”

    蝉衣单纯少年郎一个,自是半懂不懂,还在一边吃着饺子蘸醋,杜仲显然已经明白过来,又是一脸难堪与无奈,那便是像是自己孩子在外头闯出祸来,自己这个当爹的嫌丢人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替她收拾烂摊子一样。

    京墨只好上前将楚绪扶住,以防她朝着桌子边缘滑下去,柔声劝道,“没什么,掌柜喝多,不宜再饮,今夜就喝到这。我让商陆送楚娘子回去。”

    因为馆中尚在营业,小厮伙计们没空上来,于是南星将季窈放在一边软榻上,与其他几人收拾起屋子来。

    不光蝉衣眼里带着不解,商陆送完楚绪回来,看见季窈还靠在一边酣睡,不时还嘀咕几句醉话,也是疑惑不解。

    “我记得,掌柜不是千杯不醉的吗?”

    当初她才来南风馆那几日,杜仲为套她话,带着馆中几人与她饮酒,可直到四人都喝到不省人事,她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今日怎的只喝了几杯黄酒就醉成这样?

    带着疑问,京墨下意识看向饭桌上放在季窈面前的酒壶,打开来放到鼻间轻嗅,反应过来,

    “她这壶不是黄酒。”

    商陆赶紧接过闻来,一股雄黄的气味钻进鼻腔,“这壶是雄黄酒,原是端午前后喝剩下我放在酒柜上,兴许是方才从架子上取下来的时候错拿。”

    她不醉酒,醉的是雄黄?

    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