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杜仲 “他有这么吻过你吗?”
曾经,在赫连尘死后的那几个无眠的月夜里,季窈无助地望着空中明月,自觉困顿无法逃脱。
那样的月夜漫长且孤寂,带着对过往全然不知的错愕,和余下半生来无所往的迷茫,清晖余光撒满身,无一盏残灯为她明。
可今夜,季窈头顶星河蜿蜒,她忽然庆幸自己还活着,能从欣赏到水面倒影下皎洁的圆月,身边还有人会在为了她差点丧命之后,还有心情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混账。”
听季窈笑骂出声,南星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一并落空,他双手无力垂落,整个人复向后仰躺下去。
“是啊,是我混……”
话没说完,一个温凉的嘴唇已经覆上来,季窈清丽无双的面庞近在咫尺,她闭着双眼,只有睫毛在不安地抖动,同时双手轻轻将南星后脑扶住,整个身体几乎要贴在少年身上。
见南星没有回应,季窈刚打算撤身,谁知下一瞬,一只粗壮的手臂环住自己腰身,将自己重新搂回那个坚实的怀抱。接着少年滚烫的唇重新吻上来,蜻蜓点水的薄吻逐渐升级为让人心跳脸热的耳鬓厮磨。
“唔……”
两人衣衫尽湿,少年大掌在季窈身侧游移之间,几乎是与她的肌肤直接相触,所到之处无不带起一阵战栗,暧昧得几乎让人窒息。
哪怕是在与她那亡夫做夫妻的短短三月里,她都不曾与赫连尘有过如此缠绵的深吻。
仿佛是从唇齿相撞的缠绵空气中听到季窈内心的腹语一样,南星从这个深吻里睁眼,呼吸粗重,将空气灼烤得炙热。然而更炙热的是他的眼神。
“他有这么吻过你吗?”
少女自他胸膛抬头,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赫连尘。不管如何回答,他看上去都不像是会满意的模样。
一阵冷风自河面上吹来,拂过季窈湿透的身体,打了个寒战。
“啊湫!”
南星自然也感受到了寒冷,他收敛目光,朝船内看去。
“还好是艘乌篷船,师娘进去躲躲风罢。”
“你受了伤,应该是你先进去才是……还有这衣服,都湿了,粘在伤口上不是长久之计……”
南星低头盯着船底漆黑的木板,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生起气来。
“那师娘可以帮我脱一下吗?”
他胸口的伤看上去很深,一般人肯定是忍不了的,季窈顿首,身体略倾向他,伸手扯开他的衣襟,将这身白衣裳一点点褪下来。触及伤口附近时,季窈生怕会弄疼他,凑到少年胸膛上仔仔细细的布料与皮肉分离,整张脸几乎埋进南星精壮的胸膛。少女鬓间好闻的头油香气萦绕在南星鼻息间,让他忍不住想再次将面前这个纤瘦的肩膀搂进怀里。
“师娘……”
帮他脱衣服的手顿在当场,季窈感受到头顶炙热的目光,不敢抬头。
“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也应该把这身湿衣裳脱掉,以免感染风寒。”
她脱?还是算了吧。
“不用的,我不觉得冷……啊湫!”
将他上半身的衣裳剥褪下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动他的裤带,从船上略站起身一些,将湿漉漉的衣裳搭在篷沿上。
“若是不下雨的话,明早应该就能穿了。”
是啊,如果不下雨……
啪嗒、啪嗒,上天似乎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两人头上,豆大的雨点开始一颗颗打在季窈和南星的脸上。少年看她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这下,可能穿不上了。”
季窈用手遮住南星伤口,拉着他娇嗔道:“还说,快去蓬里躲一躲。”
他身强体壮,季窈是挪不动的,只好扶着他的胳膊,任由他自己一点点用力翻进乌篷里,还好蓬内足够宽敞,能容纳两人栖身,摸索之间,季窈甚至在里面摸索到了蜡烛和小毯。
“兴许是船夫为自己平日里夜钓准备的。”
在小毯子里找到火折子,擦亮蜡烛,季窈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心。此刻风雨交加,蓬外是接丝成线的连绵大雨,虽然有小毯子盖在两人腿上,但南星看着季窈抱住肩膀缩成一团,嘴唇已经冻得发白,知道她身上的湿衣服是非脱不可了 。
“我出去待着,你把衣裳脱了。”
“不行!外面这个样子,你的伤口又没处理……”季窈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脸色泛红,“那、你转过身去。”
转身面朝着蓬壁,不一会儿,他耳后传来细碎的动作声。少女纤瘦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出现在蓬壁上,指节纤长,动作温柔。少年眸色幽深,一股酥麻的感觉自下腹升上来,他心神微乱,好似快要失控一般,睫羽轻轻扇动几下,侧过脸去不再看。
季窈衣衫尽褪,原本打算扯过小毯将自己裹起来,可刚拉到一半,背对着自己的少年小腿肌肤已经露出来,她只好遮住自己的胸口便松了手。
“好、好了。”
同时带着踟蹰与不安,南星像个木偶人一般缓慢转身,眼神只瞧了露出肩头和脖颈的季窈一眼便匆忙挪开,脸色在烛火的微光下一点点变红。他悄悄伸手,不动声色地将小毯往自己大腿上遮,然后整个人僵直在一旁,迟迟说不出一句话。
该死!早知道会看见她这副模样,他还不如出去淋一场雨,昏死过去才好。
幽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停,季窈生怕它会熄灭,伸出手去挡风,影影绰绰之间,身体逐渐回暖。待着些许困意,季窈眼皮开始打架。奈何心里还惦记着南星的伤势,自己就这样睡着了似乎也不太好。
“南星,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如何了。”
季窈侧过身去,正欲看清他的胸膛,南星却像是触电般躲了一下,同时抓紧小毯死死地遮住自己下腹,脸红得滴血。
“别过来!”
他狼狈的模样落在少女眼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给我看看你的伤,不然我睡着了也不安心。”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少女莹润白皙的肩头比天上明月还要亮上几分,南星无法忽视自己余光中那抹洁白的存在,呼吸越来越重。
“不、不用看了,师娘你睡吧……我……我……”
他是不是冷啊?季窈看他肩背有些颤抖,干脆起身坐到他身边,肩头贴上他后背。
季窈贴上来的一瞬间,少年只觉那处肌肤顿时如火一般烧起来。情欲与克制在他心头交织,烧得他快要失控。
他身体好烫,若是发烧就不好办了。
“让我探探你的额头……”
既然躲不开,他就不打算躲了。少年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瞳里晦暗不明,目光直视着面前少女。
季窈手背轻探,才发现他不光是额头,整张脸宛若熟透的苹果。看见她眼里的担忧,南星鼻息紊乱,艰难开口。
“我没发烧。”
“那……”
少年自顾自辩解着,将自己下腹又盖得更严实一些。
“别问了……”
她似乎也察觉他这般反应从何而来,局促的表情一闪而过,脸也不自觉烧起来。
季窈赶紧收回手,抓住毯子遮住自己往后躲。她这一躲,倒好像南星要对她做什么一样。少年面露不满,一伸手将她拉了回来,隔着毯子将她搂在怀里。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放心睡吧,我搂着,你会暖和些。”
何止暖和,简直有些烫人!
碍于薄毯下炙热的温度,季窈面容讪讪。
“不会难受吗?”
少年轻笑一声,搂住她的手又紧了些。
“会啊,所以师娘再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你真是……”
她满脸娇羞,皱着眉头在他怀里乱动,肩膀无意间撞到伤口,疼得他蹙眉。
“嘶……师娘别动,疼。”
季窈气不过,又故意在他伤口上撞一下,怒嗔道:“那还说不说?”
当然要说,不过现下还是先求饶。
“不说了,睡吧。”
此时已到深夜,乌蓬外夏雨短暂,也接近尾声。季窈虽有顾虑,奈何这个怀抱温暖舒适,让她舍不得离开,便任由南星扶着她的后背缓缓躺下,头枕在船沿边,渐渐睡去。
折腾了整夜,季窈这一觉睡得很沉,隐约中她感觉到肩头被滚烫的唇瓣贴住,薄唇的主人带着眷恋与不舍,在她光洁的肌肤上停留许久才离开。
**
雨后初晴,日光潋滟。
一觉醒来,季窈身侧怀抱的主人还熟睡着,略低头看去,原本盖在两人身上的小毯此刻已经完全到了自己身上。不但如此,他们脱下来的衣服此刻也挂在外面横杆上,看着衣衫迎风飘动的样子,应该已经干透。
季窈轻微的动作惊动身后人,少年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季窈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虚起来,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可她扑闪的睫毛却将她出卖,南星温热鼻息喷洒在季窈脸上,鼻尖轻蹭少女耳垂。
“师娘,早啊。”
他的触碰怪痒的,季窈瑟缩着脖子睁开眼,粉面含春。
“先放开我。”
南星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乌蓬外,一个年迈的声音传入耳朵,那人似乎离得不远,正用力朝船的方向大喊。
“哪来的狗男女,竟敢划走老朽的船偷情,还不给我划回来!”
**
晴空澄碧,纤云不染。
季窈与南星坐着马车从城门进到龙都中时,狂欢了一夜之久的七夕盛会似乎才刚刚结束。卖夜宵的摊贩耷拉着眼皮正将炊具板凳收起,与精神抖擞,正要出摊的早膳摊贩擦肩而过。
一路的颠簸让南星伤口又有些裂开,少女搀着他进到南风馆时,京墨正焦头烂额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看见两人进门如临大赦,冲上来道:“这是去了哪?我带着大伙找了一整夜,真是不省心。”
话音刚落,南星惨白的脸色立刻引起他的警觉,季窈指了指身后,让他看向门外的马车。
“昨夜种种,说来话长,劳烦你先把车夫的钱结一下,再让三七去医馆把大夫请来,就说有人先受了刀伤,又落水染上风寒,让大夫多带些药来才好。”
将南星带回房间后,外出寻找他俩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赶回来,看着大夫给他治伤开药,冰凉的水袋敷上南星额头,季窈终于长舒一口气,开始讲起昨夜的遭遇。
京墨沉默着听完,目光看向身后南风馆众人。
“还好你们没什么大碍,苗疆人那边我会找人去盯着。掌柜,这几日还需要你待在馆中,少外出走动才好。”
“自然。”
就算他不说,季窈也有此打算。
送大夫出来,举目四望,她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杜仲呢?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他还在房中睡觉?当真薄情寡义。
迈步返回后舍,季窈径直朝并排的最后一个房间走去,听到里面微弱的动静,更加确定他就在房中。
指节轻叩,少女声音带着不满。
“杜仲,你在里面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但房中的声响却明显变大,这可让季窈更不高兴了。
“南星受了伤,此刻还烧着,你这个做兄长的怎么都不去瞧他一眼,当真是无情。”
她冲着门抱怨几句,房中人却迟迟不现身。
“喂,说话啊!”她刚将耳朵贴在门上,房中突然传出什么柜几木架倒塌的声音,吓得她一激灵,接着,杜仲阴沉的声音传来,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滚。”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季窈吹眉瞪眼,提起裙摆朝房门用力一踢,薄薄的木质门板应声而裂,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杜仲你出来!”
虽是白日,房中所有的窗户却都拉上厚厚的布帘,与南星房中通透的薄纱帘完全不同。季窈挥手将面前扬起的尘土散去,看清面前景象,大吃一惊。
杜仲衣衫不整,领口衣襟大敞,身体趴在地上,表情痛苦。他身侧是被推倒的木架,浣洗的铜盆、浣巾和清水撒了一地,凌乱不堪。
她赶紧扑到郎君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扶起来。
“这是怎么了?”
原来他身体也不适,怎么不早说,要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忍着?
刚伸过去的手被地上的郎君一把甩开,杜仲呼吸粗重,英武俊逸的面容涨得紫青。
“给我滚出去!”
“你到底怎么了?”她才不出去!他可以无情无义,她却不能见死不救。无视他的怒吼,季窈又蹲下身又靠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正准备将他带回床上,猝然贴近的眼神却倏忽然瞧见杜仲脖子两侧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动,带起郎君无暇肌肤的上下浮动。
她吓得双手一松,忙不迭朝后退了几步。
“你、你脖子上是什么?”
突然,那奇怪的钻动幅度增加,在杜仲脖子上形成奇异的形状,郎君咬紧牙关,因身体异样引起的痉挛疼得他冷汗直冒,一滴滴汗水从额头划过脸颊,最后没入胸膛。季窈无措的看着他在地上挣扎片刻,终于在脖子上怪异起伏消失之后,趴在地上安静下来。
季窈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呆,坐在地上目瞪痴呆,久久回不过神。杜仲平复自己的呼吸后从地上坐起,脸上还带着没有退却的潮红。
“你来做什么?”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为艰难,带着精疲力尽的暗哑,少女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看他完□□露在自己面前的胸口有些赧颜,坐直了身体道:“没、没什么。”
本来是想来教训他一下,谁知道……
“啊!”
下一瞬,杜仲突然扑过来,抓住季窈双手将她按在地上,双眼恶狠狠的看着她,低声道:“今日之事,不准同任何人讲起,哪怕是隔壁那三个人,听明白了吗?”
季窈手腕被他握得生疼,用力一动竟然挣脱了,想来是他方才力气耗尽,自己本身又比寻常女娘多些气力才能挣脱他的束缚。
自己有心帮他,倒被他反过来压在地上威胁,季窈心里越想越不服气,顺势勾过杜仲大腿,一个翻身将人制住,两人瞬间位置调换,变成了季窈将他牢牢按在地上的姿势。
没了力气的杜仲看上去像是弱不经风的病弱美人,身上衣衫凌乱,肌肤红一块白一块,带着被人蹂躏过的羞耻感,少女瞪大双眼,想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凶狠一些。
“我从来都不是八卦之人,你这点小九九,我还不惜得往外说。我来是要问你,那日在赫连家宅去做什么?”
以他寻常袖手旁观的个性,她才不信那日杜仲从天而降,将她从苗疆人手里救走是他故意所为。他去到那里,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找东西。”
“找何东西?”
身下郎君此刻已经恢复了神志,他看着季窈,目光平静。
“找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我?你还是不信我失忆了?”
可恶,真是冥顽不灵,当初第一次来南风馆,被他戳穿身份时,她就已经给出自己最大诚意,将寺庙后面地窖里藏着的宝贝一件件都数给他听过,可他还是不相信她。
季窈纠住杜仲的衣领,美目圆睁。
“那就等你找到再说吧,说实话,我也希望你能找到。”说完,她把手松开,又开始在杜仲身上四处摸索。触及敏感的部位,杜仲剑眉微蹙,搞不懂她要做什么。
“乱摸什么,不知羞耻。”
少女低头还想继续翻找,被他打断只好开口问道:“那个拇指大小的琉璃小瓶呢?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果然看到了。
杜仲眸色渐暗,声音冷了下去。
“无可奉告。”
“是血吗?”
郎君的脸侧向一边,不打算回答她。
“起开,让别人看见成何体统。”
季窈一眼看破,低头凑上去,想看清他眼里的慌乱。
“是谁的血?你死去爱人的?……哎哟。”
郎君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季窈被他掀翻在地,胳膊肘硌到砖石,疼得她哀嚎一声。下一瞬,杜仲站直身体整理衣衫,目光冷漠横了她一眼,甩袖离去,留季窈坐在地上,在心里不停地唾骂他。
冷漠寡情,见死不救,还是个脖子上长东西的怪人!讨厌鬼!
少女揉着胳膊,刚回到房间准备把衣裳换回男装,门外响起叩门声。
“京墨?来找我何事?”
温润郎君看她双生正忙着将头发束起,笑眼弯弯。
“据你们所言,尤猛失去了大部分护卫,元气大伤,估摸着不会在龙都久留,我便找人去四边城门口打听,尤猛今日一早已经换取通关文碟出城,离开龙都,掌柜尽可放心了。”
那太好了。
季窈眼中难掩喜悦之色,不禁松开头发嫣然一笑。
“有劳你。”
松开头发的一瞬间,少女满头青丝四散飘扬,衬得她眉眼如画,眸光流转。京墨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想起昨日她颜如渥丹的装扮来,忍不住开口道:“既然馆中诸人已经知晓掌柜的身份,不用再刻意做男子打扮,就即刻恢复女儿身,于你也便益一些,可好?”
这样自然最好,她天天粗着嗓子说话,偶尔露出马脚,还要被嘲笑毛头小子。可是女客们若是知道了……
看出季窈的顾虑,面前人温声安慰道:“掌柜是女娘,于女客们还更贴近些,从前……从前赫连兄还在时,这个掌柜做的,并不如你好。”
他的声音清润,好像自带一种让人不自觉相信他的说服力,季窈舒一口气,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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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过后的第一晚,正如昨夜女娘们与南星和蝉衣在相思树下约定好的那样,无数女客带着丫鬟、仆人们早早地进到馆中坐下,等候与郎君们一见。
入夜时分,台子上轻纱垂落,伴随葳蕤的烛光好似天庭瑶池,蝉衣一身月见色衣袍端坐筝后,垂目开始抚琴。
季窈没想到他还会弹筝,琴声丝丝入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忍不住将身体探出柜台想要将这绝美的表演收入眼底。
商陆仍是一身明黄色五彩纱衣,花蝴蝶一般穿梭在大堂里,看季窈着迷的模样,衣袖遮面,笑得得意。
“这身衣服还是我劝了好久他才肯换上的,好看吧?”
“好看……姿态闲雅,气韵不凡。”
对于南星的缺席,不少女客们抱怨连连,好在季窈经过今日,总算是又抓住了杜仲一个小小的把柄,她将这位南风馆的头牌请下大堂,拉到女客们中间时,抱怨声戛然而止,小娘子们都眼冒星光,纷纷询问昨夜怎么没瞧见他,立刻将南星的话题随口遮掩过去,簇拥着杜仲坐到大堂去了。
少女幸灾乐祸地看着杜仲又是那副拘谨模样,躲在柜台里偷笑,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神色却有些憔悴的小娘子迈步进来,茫然地看着大堂里歌舞升平,人头攒动,不像是来寻欢作乐。季窈赶紧从柜台里走出来,带着三七迎上去。
“小娘子是第一次来吧?可有想见的小倌、想听的曲儿?保准让你满意。”
谁知她对大堂里貌美清俊的小倌们视若无睹,只环视一圈又将目光转回季窈身上,神秘兮兮低声问道:“请问,你们的人可以捉妖、驱鬼,是不是?”
【卷二·千金归来】
第32章 客栈有鬼 “我能去你屋子待一晚吗?”……
钟宓,城郊逐鹿客栈的老板娘,因其性子爽朗、在家排行老四,经常光顾的住客们都尊她一声“钟四娘子”。
她今日将客栈早早打烊关门,为的就是来南风馆里寻求帮助。
京墨上到南风馆二楼,推开雅舍小门时,钟四娘子正和季窈坐在一起品茶,女娘凹陷的眼窝和颓废的面容,显示着她的疲惫。
季窈迎上来,踮起脚尖的同时,京墨也贴心低头,听她说道:“钟四娘子说他们客栈闹鬼,我没什么经验,就让你一同听听,看是怎么一回事。”
钟宓喝了好几杯茶,早已按耐不住,唤两人坐回到对面,像在自家客栈招待客人那样给季窈和京墨倒茶,开始讲起了这段时日客栈的遭遇。
“半月前的一个夜晚,店中留宿的一个客人敲伙计房门,说是自己所住房间的楼下传来女子哭闹之声,听着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声响,便硬吵着要换房间。谁知换了房间以后,那声音还未消停,越来越多的住客被那声音吵醒,吓得不敢回房,全部都聚在大堂里,要求给个说法。
伙计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上到顶楼来敲我的门。我和伙计循着声音到了客栈后院,从小门出去,陡然瞧见一团白中带红的云雾在面前飘来荡去,同时女子哀嚎和惊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和伙计距离太近只觉刺耳非常,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给住客们退了宿银。
后来,这个声音又闹了好几次,诸多的住客里,只有一位能看见后院外的树林边上有一个女鬼在那里抱头呜咽,佛寺里的住持和道观里的道长来了皆是无用,第二日那女鬼的声音依旧还在。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听住客说前几日你们的人在城里抓了红衣女鬼,这才来问问。”
这么大动静的游灵,倒是头一回听说。
之前陈无忧不是一言不发的吗?
京墨垂目,面容仍是温和,起身道:“我知晓了,能不能帮钟四娘子这个忙,还需要我们去到贵客栈瞧上一二,方可断定。现下,尚不敢妄言。”
“可是银钱方面的问题?”钟宓低下头去,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打开来全是闪着白光的碎银子,“抓红衣女鬼多少钱,我双倍付给你们。这逐鹿客栈是从钟家大爹爹那时起就传下来的祖业,无论如何不能毁在我手里,这里要是不够,我回头再找人给你们送来……”
郎君莞尔,将钱袋口的绳子勒紧拎起来,起身道:“那便请娘子留下客栈的地址,我与掌柜明日便到贵店来瞧上一瞧。”
“好、太好了。”
三七听见此话,赶紧带着纸笔进来与钟四娘子写下客栈地址,季窈跟在京墨身后走出来,看他将钱袋子抛起又落下,心情舒畅的模样,像是掉进钱眼。
“上次赵大娘子那边只收了不到这一半的钱银,你是不是拿太多了?”
京墨侧眸看一眼季窈身上素简的布裙,如兄长般溺笑道:“多吗?给掌柜你多置办几身衣裳就花光了,这些钱银我尤嫌不足。”
两人正有说有笑着下楼,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扑了过来,定睛细瞧,竟然是杜仲从人群之中狼狈逃窜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个鲜红的唇印。
身后,好几个女客追出来,看着他依依不舍。
“杜郎君怎么突然走了?茶还没喝完呢。”
“杜郎君这是要去哪?赏月还是吟诗?带上我可好?”
季窈努力憋着笑,被杜仲冷眼扫过,头也不回地往三楼走去。京墨脸上的笑意也较往日更深,伸手去拦住那些还想跟着杜仲上楼的女客们。
一片嘈杂声中,杜仲身后传来季窈打趣的声音。
“不是说了我们的小倌们卖艺不卖身,那脸上的大嘴印子是谁啃的?还不站出来给我们杜郎君赔不是?”
这话犹如滴水进油锅,顿时炸起一片争吵之声。方才围在杜仲身边的女客们娇羞不已,你推我搡地拉扯着对方,谁也不肯承认。
“不是我,肯定是你,你一向最喜欢往郎君身上贴了!”
“休要混说,我对南星小郎君钟情一片,才不会做出这些龌龊事情。”
“那你往杜郎君身边凑什么?”
“我才没有,是你硬拉过去的!”
“那就是你,杜郎君脸上这么大个嘴唇印子,在场就你嘴最大!”
“你瞎说什么?”
季窈和京墨一边劝着,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去,杜仲已经上到三楼,接着传来“砰”的关门声,大堂里众人才算安静下来。
终于也让她逮到机会捉弄杜仲一番,季窈笑得畅意,临打烊的时候,端着煮好的药进到南星房间,绘声绘色的讲起杜仲今日被偷亲一事。
“你不知道,他当时脸上又红又绿,青一阵白一阵跟走马灯似的,别提多精彩了,哈哈哈哈……”
少年在房中躺了一天,退烧后只觉浑身乏力,看季窈开心的模样,柔声开口道:“看到杜仲出丑,师娘似乎很高兴。”
“自然高兴,他这人如此讨厌,难得出丑,不得上赶着多笑话笑话他。”
季窈将手里药碗递给南星,他却没有伸手来接。
“是吗,师娘当真讨厌他?”
“那可不,他这人跟捂不热的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不喜欢。”见他不接碗,季窈盛起一勺,喂到他嘴边。
南信听完,眉头舒展开来,喝下一口药,目光闪烁着开口。
“那京墨呢,蝉衣呢,师娘又是如何看待他们二人?”
少女眼里只有药汤和药勺,随口答来。
“京墨嘛,最是体贴入微,无所不能的了,有他打理南风馆,我很安心。蝉衣虽然不能言语,人却十分勤快,还会弹筝,你说,要是我让他多学几门乐器来讨好女客们,他会不会同意?”
她显然没有听出南星问这话背后的意思,少年鸦睫微动,面色柔和下来。
“他会的。”
没人能拒绝师娘。
这下季窈心里更美了,仿佛看见无数漂亮衣服和首饰都在朝自己招手。药汤见底,季窈又端过一旁托盘里的桂圆,剥了一颗给他。
“药苦吧?吃这个压一下。”
她喂的药怎么会苦?
“嗯,”少年乖巧点头,张口含住桂圆肉时,薄唇轻轻扫过少女白嫩的指尖,“变甜了。”
他又在说什么?
少女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来打算走。
“不知所谓……我走了,趁大伙尚未离开,让三七进来给你擦完身子再走。”
“不行,”少年一把抓住季窈衣角,目光如炬,“犯不着要一个大男人给我擦身子……再说,他毛手毛脚的,还不如我自己来。”
他在想什么她能不知道吗?
“那你自己来吧。”
少女端起药碗转身离去,余光扫过面前人精壮的胸膛时,耳垂微泛桃色,被南星捕捉到。
“师娘不心疼我了。”
巧舌如簧的男人!季窈气得不行,回过头又瞪他一眼,毫不犹豫迈步出去,临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水也自己去打吧,谁叫我不心疼你呢,哼。”
**
中伏过后,余热未消。
为了能在夜晚得见游灵,观其状态,杜仲与季窈用过晚膳方才动身,乘马车赶往郊外逐鹿客栈。
一路上,两人相对而坐,皆是无言。季窈时不时还瞪对面人一眼。
与杜仲一起原本季窈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奈何南星伤着,蝉衣又要表演,馆中除了京墨,大小事务无人做主,到底还是得留个主心骨在,她才能放心出来。这样一看,便只剩下杜仲。
“待会儿有什么事,我可得万分小心。毕竟,某些人一向是见死不救的。”
与之对坐的清冷郎君闭眼不答,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待两人的马车到了逐鹿客栈门口时,听着车轱辘声迎出来的钟四娘子早就候在客栈门外,将提灯递给季窈照亮道:“今晚就在店里住下,都给二位安排好了。”
季窈点头谢过,便跟着她身后的伙计径直往客栈后院走去。
客栈坐落在郊外,从后门出来不远处就是密不见光的深林。道旁低矮树丛偶尔闪过松鼠一类动物的身影,亦或是从几人头顶上传来几声鸱鸮的怪叫,让人毛骨皆耸。
刚走到深林的入口处,客栈伙计的双腿已经开始有些发抖,他停下脚步,害怕的直咽口水。
“就、就是这里附近,再里面我也不敢进去。二位自便罢。”
可季窈分明还瞧见里面不远处还闪着红色的光亮,看上去像是有人居住一般,忍不住开口道:“不至于吧,那里面不是还有烛光吗?”
伙计抬头往里看一眼,仍是怯怯。
“那是竹林外的另一家客栈,看着光亮虽近,要去到那里还是要走上一段路程的。我就不陪二位了。”
说完,他将自己手里的提灯交给杜仲,自己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跑开了。
脚步声渐远,季窈看了一眼身边木头桩子似的杜仲,翻个白眼自己先一步走进去。
此时的深林中已经开始有淡淡的夜雾弥漫开来,四散在空中遮挡住少女远眺的视线。一前一后两盏孤灯在夜雾中靡靡烁烁,不甚清晰。
好在季窈目如悬珠,夜照似的。她瞧见不远处一个瘦长的竖影白衣红裙正在夜雾之中游荡,赶紧招呼杜仲往前跟上。
“有游灵,往那边去了。”
杜仲透过夜雾看去,只瞧见一个虚幻的背影,两人跟着游灵走了一段,却见她始终平静如水,一点声响也无,不禁感到疑惑。
“挺安静的啊,看着不像是会经常嘶喊哀嚎的模样。”
杜仲一脸淡漠,将灯笼举得更高些:“仅凭背影,无法判断。”
这人……季窈白他一眼,干脆加快脚步打算绕到游灵前面,看清她的长相。
谁知少女脚步加快,游灵好像也有所感知似的,飘得也越来越快,三人在林中你追我赶一阵,季窈总算是赶上,跃过游灵的一瞬间,她提着灯笼转身,得意洋洋地将灯笼举高,打算将游灵的面容照亮。
“追上你了吧……你……啊!!!!”
听见少女尖叫,杜仲立刻蹙眉警觉起来,快走几步来到她身边后,抬头看去。
“怎么了?”
自从经过陈无忧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有季窈能看清游灵的长相,不像其他人只能窥见其身段的虚影。
所以杜仲不知道,在季窈面前,游灵那张脸有多骇人。
那是一张完全看不清五官的面容,整个面中像是被什么硬物砸反复捶打,深深凹陷进去,眼球爆裂、眼窝凹陷,鼻歪嘴斜,满脸血渍。若不是那身桃红色的裙子,她甚至无法判断面前游灵的性别。
季窈死死的闭着双眼,直到感觉杜仲到了身边,她才敢重新睁眼去瞧面前游灵。
“呜哇!”
太吓人了。只一眼,游灵的惨状直击少女内心,她忍不住侧过身去躲在杜仲身后,将脸埋进杜仲肩膀,微微发抖。
“到底看见什么了?”
“脸……她的脸整个碎掉了……”
碎了?这得是多大的仇怨?
郎君眸光微暗,抬起手往少女抓住他的手背而去,快要接触到她的瞬间又停下,半晌后还是挪开,就等她一直这么抓着。
但这时,夜雾中的游灵仿佛察觉到季窈的存在,身影开始慢慢后退,杜仲开口唤了声“掌柜”,带着她跟着游灵走去。
“她只能在自己尸体附近游荡,此处前后客栈离得较远,她的尸体一定就在树林里。”
听他如此说,季窈虽然害怕,也只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杜仲利用游灵对季窈的恐惧,带着她不停地朝游灵靠近。后者在连续转了几个弯企图将两人避开以后,化作一缕薄雾消失在树林之中。
消、消失了?
确定游灵不见了,季窈才完全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整个人宛若面口袋一般挂在身侧郎君肩上,她自觉尴尬,跳开一步尴尬咳嗽。
“咳……她是在这儿消失的?”
“嗯。”
杜仲浅浅回应,随即将提灯下放,弯着腰开始在地上搜寻可能埋尸的地点。
“她方才一共转了两次弯,基本可以断定尸体就在这一片。”
此处远离树林里常有人经过的小径,杂草丛生,最深处的蓬草几乎快要到季窈小腿的高度。她在里面行走得极为困难,好几次险些摔倒。
纷乱的杂草中,隐约还能瞧见已经被灌木掩盖打扮的土地像坐在其间。一棵参天大树引起了杜仲的注意,他将手中灯笼高举,一眼望去,看不到树顶的尽头。将手放在树干上略量了量,估摸树龄至少在五百年以上。
是一棵槐树。
“哎哟。”
不过一个闪神,季窈一脚踩空,连人带灯笼摔倒在草丛里,烛光立刻熄灭。杜仲叹一口气,走过去将她扶起,却在蹲下身的时候,看着季窈脚边杂草,神色凝重。
“怎么了?”
他将灯笼搁在地上,伸手将这些杂草轻易举拿起来,冷声道:“这些草早就被人拔起来过,已经死了许久了。”
所以,他脚下这片地看似杂草丛生,实则全是被人拔起来的枯草,显然在这之前已经有人踏足。
“就在这里找!”
没了灯笼,季窈只能跟在杜仲身后,两人围着参天的槐树转了半圈,终于在树根脚下找到一片新翻过的土地。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踟蹰。
如果这下面埋着就是尸体,那他们此次的效率未免太高。而他们甚至连铁锹都没有带。
想起游灵那张可怖的脸,季窈咽了咽口水。
“挖吗?”
她有点不敢。
“如若凶手此刻就在附近,恐我们一旦离去,他趁此机会将尸体转移,我们便很难想今日这般顺利将尸体找到。”
凶手就在附近?那就更可怕了。
虽然经过好几次死里逃生,她有意打算在空闲时候,找他们几个郎君学一点武功傍身,可此时她还什么都不会,如何能对抗凶手?
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季窈松开抓住杜仲的手,目光四寻,将一根枯树杈子捡起来,开始往地上挖土。
杜仲蹲下身,拾起脚边薄薄的石块,一点点将泥土铲开。夜雾下的深林潮湿闷热,两人脸上都出了薄汗,直到土坑的形状渐渐形成,一缕黑发从泥土下露出,季窈吓得立刻扔掉手中木棍,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就是……”
高瘦郎君眸光晦涩,轻抬衣袖拭去额间汗珠后,加快手上动作。
“找到了。”
随着尸体头颅一点点显现,那张季窈无法直视的脸逐渐出现在杜仲面前。混杂着泥土和血渍,加上前些时日的大雨,此刻尸体的面容已较游灵的面容更加惨不忍睹,就连杜仲都突感喉头不适,略稳住心神,不让自己吐出来之后,他起身站到一边。
“得找人来将尸体搬走。”
这个好办,可问题是,谁去找人?
季窈没了灯笼,看着阴森恐怖的树林,魅影摇曳,过段说道:“我不去。”
“那我去。”
“不行!”看他转身想走,季窈一个翻身站起来,抓住杜仲的袖子,“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在此处照看尸体。”
那不等于杀了她!她才不要!
少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攥紧他衣袖的手也不肯放开,情况一时陷入僵局。
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难道他们要整夜都耗在此处?郎君皱眉,忍不住开口:“不要任性。”
“我是真的的害怕。”
“那灯笼给你,我送你到树林出口。”
眼下看来,她去找人确实比留在这里与尸体呆在一起要好。接过灯笼,杜仲拉着季窈一步三回头的到了来时路口处,托住少女后腰轻轻往前推了一把。
“快去。”
“唔。”就算有灯笼照亮,到底不比白天,季窈带着哭腔快步行走在夜色中,头顶突然一声鸟叫吓得她撒开步子冲。结果这一跑,手里灯笼瞬间熄灭,少女再也忍不住,开始一边惊叫一边奔跑。
“啊啊啊啊!救命啊!”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好在客栈后门尚未上锁,季窈莽头冲了进来,才看见钟四娘子带着几个伙计手持各类武器蹲在门口,差点就要一棒子敲在她头上。
看见来人是她,钟四娘子也松了一口气。
“哎呀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女鬼尖叫着往这边来了,吓死个人……啊呸呸呸。”
看见灯火,季窈终于放松下来,喘着粗气让她马上派人带上推车去树林里搬尸体。众人没想到他俩的效率如此高,忙不迭就答应下来,喜上眉梢的吩咐下去。
将近亥时,众人才在杜仲的带领下将挖到的尸体带回来,看清尸首白衣红裙,与客栈里的住客们往日所见双色的虚影很是相似,基本可以断定,这就是那个夜里抱头哀嚎游灵的尸体没错。
“夜已深,明日再通知官府罢。”
钟四娘子吩咐伙计先将尸体带到柴房安顿,推车的伙计手劲不稳,盖着白布的尸体顿时向侧面一歪,露出一只手来,见此情景,季窈又是一声尖叫。
“啊!”
也不怪她大惊小怪,因为这只沾满泥土的手到了手腕位置被利刃砍断,整个左手手掌不翼而飞,露着黑漆漆的血肉。
“手掌呢?难道是你们挖尸体的时候不小心铲断的?”
杜仲脸色严峻,目光落在手腕断裂处脏污的泥土上。
“若是被我们铲断,切口处就不应该有这么多泥土才是。且方才在将整具尸体搬出来之时大家就都看清尸体缺少左手手掌,已经四处都找过了,并无发现。还有劳钟四娘子明日再派人去树林里仔细搜寻一番。”
交代完余下事务,钟四娘子吩咐伙计带季窈二人去到二楼客房歇息。看着杜仲走进自己隔壁房间,少女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衣袖,神色紧张。
“做甚?”
“我……我……”
她该不该说,她太害怕了,她害怕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张被砸碎的脸,她不敢一个人待着。
攥着郎君衣袖的手又更紧了些,季窈抬眼看着他,目光小心翼翼,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我能进你的屋子里待一待吗?”
此话一出,一旁还在屋子里忙着点灯的客栈伙计立刻用异样的目光瞧着两人。
杜仲别过脸去,语带三分无奈暗道:“荒唐。”
难得见他羞红了脸颊,季窈急忙松开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实在有些害怕,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你睡你的觉,我就在一边坐着,绝不打扰你,可以吗?”
少女娇弱瘦小,不过到他鼻尖,此软言轻语听上去楚楚可怜。加上季窈已经恢复了女儿身打扮,一张妩媚娇憨的脸蛋无论什么男子见了都要怜爱三分。见一旁伙计都露出怜色,杜仲瞪了那伙计一眼,转身推门进去。
“进来。”
不大的客房,一应俱全。季窈挑了张有靠背的竹椅坐下,看着伙计端水进屋,供杜仲沐浴净身后退出。她也识趣地转过身去,面朝着窗外。
“你、你洗吧,我不会看。”
略沉默一阵后,身后传来入水的哗啦声,杜仲盯着那个僵直的背影,默默洗漱。
窗外,夜雾散去,冷月当空。房中玉白观音像前点着檀香,清香怡人。
不远处树林外的另一处客栈的光亮已然消失,再后面低矮山岗也一同被月色照亮。
再瞧近处,逐鹿客栈门口还留着两盏灯笼,投落团团昏黄的光线,映照路边树影幢幢。季窈在屋内待了一阵,见此月夜美景,紧张的心刚放松下来,目光落在客栈门口团簇的花木上正欲好好欣赏一番,那团熟悉的红白色身影又在花木丛间一点点浮现,直至完全被季窈的目光锁定。
看着那张被砸碎的脸抬头望自己的方向看来,季窈瞪大双眼,再也忍耐不住,下意识转过身就朝杜仲的方向扑过去。
“啊啊啊!”
此时恰逢杜仲沐浴完毕,起身去捞凳子上的沐巾,没想到季窈越过屏风直直地闯进来,一头撞在他还水渍滴答的胸膛之上,整张脸埋在他怀中,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她她又来了!”
第33章 心中有鬼 “师娘牙口不错。”
少女突然扑到自己怀里,杜仲惊慌之余,太过于靠近的亲密触感让他有些吃不消。
更何况她现在整个人几乎贴在杜仲身上,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双臂,让他动弹不得。
“掌柜……嫂嫂,你先松开我。”
“呜呜呜我的命真的太苦了……为什么只有我能看清那张脸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今晚就不该来的,以后这些要命的钱我再也不挣了呜呜呜……”
郎君挣扎再三,又不敢用力,最终长舒一口气,伸手缓缓揽住少女后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学着平日里南星哄馆中女客们那样,温声道:“我去将窗户关上,就看不见了,好不好?”
这是季窈第一次听杜仲如此温声细语的痛她说话,暗哑嗓音好似天生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一般。她哭着鼻子松开手,看清他没穿衣服以后,又急忙转过身去,用袖子胡乱擦脸。
“对……对不起,我说了不会打扰你的……”
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呢?
“无妨。”
接着,少女身后又响起哗啦的水声,杜仲迈步出浴桶,擦净穿衣之后来到窗边,盯着客栈门口那个徘徊的身影,片刻后将窗户关上。
“好了。”
回过神来的同时,季窈发现自己身上也湿了。方才抱他的时候仓促了些,现在这些水渍沾到自己身上,肩颈和手臂处轻纱的衣料已经有些薄透,她双手放在胸前遮住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少女正苦恼,一块大大的沐巾突然从天而降,将她从头上盖住,揭开来,杜仲手里捏着洗脸的方巾,推开房门小声道:“我叫伙计再提一些水来。”
不仅如此,伙计提着水桶走进房间时,钟四娘子也揉着惺忪的睡眼给她另拿了一身衣裳过来。
“是我新制的衣裳,还没穿过,别嫌弃。”
“谢谢娘子。”
季窈感激涕零接过,余光扫向一旁已经坐在烛光下闭目养神的杜仲,心里突然对他有了一丝改观。
他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情。
沐浴净身,擦净面庞,季窈只觉浑身舒坦。
折腾了半宿,此时房中烛火燃尽,已经见底。少女越过屏风看来,才发现白衣白袍的郎君以手撑面,斜靠在竹椅背上睡着了。
“杜仲。”
他好像睡得很香,呼吸均匀,听到少女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季窈再凑近些,借着烛火最后的一点微光,细细打量面前人。
眼如丹凤,眉若远山。两瓣薄唇似闭还张,额阔顶平棱角分明。平日里一丝不苟,面若寒山白雪,眉宇间尽显清冷和孤傲,季窈几乎没有见他笑过。
也不知道这样的一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不过,他确实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好看得有些不太真实,好像一觉睡醒,就发现他又从身边走回画里一样,所有的触感和回忆不过是黄粱一梦。
既然他已经睡着了,季窈将架上小毯轻轻盖上他肩头,随后看着身后那张宽大的床榻,心里小小窃喜一下。
空着也是空着,这就不能怪她不仗义了吧。
眼看着烛火将熄,她摸索着爬上床榻,余光扫过屏风后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安心闭上眼睛。直到少女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从屏风另一边传来,杜仲才从黑暗中睁眼。他的目光在那个单薄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睫羽微动,最终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竹椅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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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
季窈跟在杜仲身后走下马车,被清新的日光照得舒服,小嘴微张,呵欠连连。
京墨已然起身,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大堂,表情松弛下来。
“看样子事情还算顺利。”
少女临窗坐下,赶不及就要昨夜的种种告知众人。
“岂止是顺利,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惊心动魄。”
她滔滔不绝的讲着,蝉衣、商陆听见少女明朗声线自大堂传来,也纷纷围上来听。
京墨看她口若悬河,倒一杯茶递给她,笑道:“那尸体可是与你们一道回来的?”
“我可不敢与她同坐,”季窈将茶饮尽,起身往后舍探头,“钟四娘子另顾一辆马车往衙门去了,估摸着比我们还要先到呢。”
她看了一圈,才发现南星不在。
“南星如何?可好些了?”
众人听她提起南星,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一丝笑意。商陆直接咯咯笑出了声,眼神不停的往后舍看。
“昨天知晓掌柜不回来,已经闹了一夜了,你快去瞧瞧吧。”
闹?闹什么?
少女无奈瘪了瘪嘴,拐过回廊到第一间房门口站定。
“南星。”
指节轻叩,门内迟迟无声。她低头瞧见门栓开着,便伸手推门走了进来。
“啊!”谁知半个身子刚探进房门的同时,一只大手将她整个人用力拉进门内,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将少女抵在门后木板上。
“做什么?”
少年赤裸上身,胸口缠着层层布条,看向少女的眼神满是幽怨。
“去这么远的地方为何不告诉我?”
他一早听见门外的动静就从床上翻身起来,拼命忍住开门想要出去瞧她的冲动,整个人趴在窗户上,做贼似的盯着门外。
他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看他。
哼。
季窈被他堵在门后面,脸几乎要贴上他胸膛,害羞的将脸侧到一边小声开口。
“你不是还在养伤吗?”
“那也可以告诉我一声啊,”伸手将她的脸板正,少年气得两颊鼓起,“昨晚没发生什么事吧?你同杜仲分两间房各自休息的?”
“那是自然!”说完她自己也有些心虚,可是这不代表他可以问出这种问题,“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当然是装的她啊!还用问吗?
他允自生着闷气,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又有些不敢,大手挪移到少女朱唇处,指尖摩挲几下,低头正准备靠过来,被季窈一把推开。
“别靠太近,让人看见不成样子。”
这话带着疏离,像一根长针陡然扎进少年心脏。忍了一夜的憋屈此刻完全转化为愤怒,他漆黑眼瞳里的光一点点消失,整个人背对灼眼的阳光,看不清脸上情绪。
再开口,语气已经带上满满的受伤。
“原来师娘是怕被人看见。”
“啊,这个……”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南星突然转身一个动作将房门关好锁上,然后又顺手关上窗户,从里面挂好栓绳。还没等季窈反应过来他此番动作的缘由,高大的身影复笼罩过来,牵住少女手腕,将她推倒在床上。
少年覆身上来,既没有打算解释,也没有给季窈开口提问的机会,径直将少女双手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捏住季窈下巴逼迫她面对自己,随即立刻低头,以吻封唇。
“唔……”
不同于从前那两次亲吻,少年薄唇带着愠怒游移在季窈唇瓣之间,带着些许惩罚的意味,舌尖轻舔、描摹,满是缱绻。
他好像吃准了季窈会反抗,捉住她的大手力道之大,手背青筋突起。少女上身受制于人,情急之下刚抬起腿立刻被身上人同样以腿牢牢制住,急得她胸脯上下起伏。
渐渐,他不甘于唇瓣的厮磨,温润舌尖抵住少女朱唇欲想要进行更深处的探索。看破他意图的季窈将嘴死死闭住,不让他有可乘之机。
也许是少女一脸不情愿的模样落在南星眼中,又好似在他原本就受伤的心上再扎上一针。他松开季窈的下巴,弯曲食指与中指指节,夹子一般捏住了季窈的鼻子。
猝不及防的窒息感接踵而至,少女惊恐睁眼,对上身前人狞笑的眼神,脸憋到涨红,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呼吸。
“哈……”
少女张嘴的瞬间,少年立刻俯身吻上去,拉扯之间唇齿相撞,她感觉到那条舌头撬开唇瓣滑入自己口中,强行与自己交缠在一起,无法挣脱。
激吻之下,少女唇瓣红肿,她柳眉下压,干脆张嘴咬了他舌头一口。
“嘶。师娘好咬力。”
嘴里血腥气蔓延开来,像是唤醒了南星体内潜伏的野兽一般。季窈越是挣扎,他就越是兴奋。少年再一次吻上去,张嘴含住少女唇瓣,不断轻咬、舔舐,将血腥气传至少女唇上,交织出斩不断的情愫。
睁眼的间隙,看身下少女鬓发散乱,额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不自觉就松开了手,想替她将汗渍拭去,此举立刻被季窈找到机会,一拳正正打在他胸口伤处。
撕裂般的疼痛终于让南星抽身,季窈骂骂咧咧坐起来,对着他的肚子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到床上。
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季窈捋了捋两鬓落下的碎发,发现自己嘴边还残留着他口中的血腥气。
不对,这血腥气还是从床榻上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南星仰倒在床上,七夕紊乱,胸口布条隐隐渗出血迹,看来应该是伤口又裂开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咬着嘴唇,面色微微带笑,带着一丝疯狂。
“不是师娘怕别人看见吗?如今没人看见了,怎么还要推开我?”
“你……”
少女刚想还嘴,却赫然瞧见他眼中流光婉转,似有微星闪动,只一眨眼,一滴眼泪自少年眼眶落下,划过面颊一路向下,在床单上溅开。
看清南星眼中的泪光,季窈刚挺起来的腰杆又立刻软下来,站在床边一时间心绪纷乱,不知道该哄还是该骂。
“你……你答应下次不碰我,我就去找人来给你换药。”
少年阖了阖眼,忍住酸涩感,抬手随意擦去脸上的泪珠,却没想到怎么也止不住更加汹涌的泪意。
“我并非有意要这样对你,只是师娘那句话实在伤我。”
他说得委屈极了,声色哽咽同时肩膀微微颤抖,说不出的无助与脆弱。
季窈忍不住掏出怀中手帕,伸手想递给他,被他挡开。
“我、我也没说错啊,确实不好让人瞧见……”
她还说!南星怔愣一下,眼眶更红。
“我以为有了前几次的接触,师娘待我已经较从前不同。难道,竟是我会错意?都是师娘哄我玩的不成?”
会什么意?前几次不都是被他哄骗着才上的当吗,怎么反过来说我哄他?
少年此刻支离破碎的模样看上去像是被她欺负了一样,季窈眉毛几近要拧到一处,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你与旁人的确不同,只是我还没想好……况且寻常人眼中,我始终是你师娘,于情于理,你我在外人面前都不好走得太近……”
南星只听见第一句便眸光乍亮,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伤口重新裂开的痛感也随之消失,蹬鞋下榻一个大步跨到季窈面前,高兴地将少女搂住。
“我明白了,师娘这话是还需要时间是吗?我懂的。师父不是坏人,他会理解我们的!在你想好之前,我们悄悄的……就悄悄的好不好,我绝不会给师娘造成困扰,我保证!”
第三次被他抱在怀中,季窈有些呆滞。
啊?是他没听明白还是我没说明白?怎么就突然开始悄悄的了!
小狗还沉浸在自己自顾自的喜悦当中,将脸埋进少女颈窝,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女脸上的错愕与纠结。
“方才还以为你厌恶我,不肯与我亲近,好伤我的心……你尽可安心,我一定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只要他听话,迟早有一天能见的了光,嘿嘿。
季窈被他蹭得脖子有些痒,抬手轻轻将他推开一些,心里盘算着还是先稳住他,把伤养好再说。
毕竟他是为救她才受的伤,到时候被人说自己卸磨杀驴,欺负男人就不好了。
“那你乖乖回榻上躺好,我去找人来给你换药。”
“好。”
碍于自己衣服上已经沾上南星伤口上渗出的血渍,季窈出门之前又显回房另换一身衣裳。医馆吴大夫检查完南星胸口上的伤,带着狐疑开口道:“怎么肋骨上还有淤青?伤口也像是外力作用下裂来的,你又跟谁打架了?”
接着他絮絮叨叨,一边换药一边不停念叨着让南星不要在伤口结痂之前与人交恶,南星一改往日毒舌傲娇的个性,连连点头应下,乖巧得很。
“也不知道是谁,看你伤成这样还下得去手,哦不,下得了脚。”说完吴大夫抬头,瞧见南星不安舔唇,又发现他舌头破了口,忙不迭就要伸手来掰开他的嘴细瞧,“哎哟怎么舌头也破了,你还被那人啃了?”
“噗。”听着这话,坐在一旁埋头喝茶的季窈一口茶水吐了出来,随后在房中诸人疑惑的目光中擦擦嘴,端起茶杯对三七说了句“咱们家这茶不新鲜,该换了”。
看着三七挠头,少女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红,南星心里暗自高兴,随口敷衍着吴大夫问话的同时,余光一直不停地扫向面前挑茶叶渣子装不知情的少女。
“是我做事失了分寸,挨上几下也是罪有应得,大夫别怪她。”
吴大夫哪里知道他嘴里这个“她”是谁,抱怨着这个馆里蝉衣才好,他又伤了,到底是年轻气盛,容易与人起冲突。
处理完南星身上的伤后转过身来吩咐三七去拿一些冰块来与他含在嘴里止血,一边叮嘱季窈道:“掌柜可要把这些气血旺的少年郎们看紧些,别一天到处与人掐架寻仇,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诶掌柜你这嘴边怎么也有血迹,可是去拉架被打了?要不要老夫也给你瞧瞧?”
“不了不了,我上火,流的鼻血……三七,快带吴大夫下去结账!”季窈忙不迭赶着把他送走,推开房门领吴大夫出去,留下南星在屋子里笑得促狭。
而衙门这边,因为京墨去打了招呼的缘故,不到三日功夫,仵作已经验尸完毕,捕头将诏报带到南风馆来交与京墨时,季窈不禁又起了疑心,开口问道:“你到底跟官府这些人是何关系?怎的验尸诏报这等官府机密档案你如此轻易就能拿到,还是由捕头亲自送来?”
郎君笑意温润,新开信封将纸笺取出。
“从前不是就告诉过掌柜,只是在衙门里有认识的熟人罢。”
据诏报所写,碎脸尸体确认为女尸,身上一共有三处较为明显的伤口。一是整个面中被硬物砸至面部多处骨折凹陷,导致面目全非、眼球破裂,面容无法辨认;二是后脑上一处颅骨碎裂加凹陷,目测与砸毁尸体面部使用的同一种工具,也是致死的原因;最后一处则是季窈等人之前就发现的尸体左手手掌被切断,尸块遗失至今没有找到。
接着,京墨还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画像,画上白衣红裙的少女,脸部却是一片空白。
“衙门里的人说,最近都没有接到百姓报案说龙都城内有少女失踪,掌柜,钟四娘子他们如何说?客栈近日有身段、穿着与之相似的女客入住吗?”
看着那张画像,季窈脑海里全是那一夜,碎脸游灵在她面前飘荡的景象,青天白日里打了一个寒战后,失落摇头。
“找到尸体那夜,钟四娘子就已经将所有伙计叫来一一看过,都说没有。且她说过自家客栈开在城外,多剑客、商贩入住,一般女娘们在门口看见了都觉得不甚放心,所以接待的女客本就不多。”
杜仲从后舍走出来,接过京墨手中的诏报和画像仔细端详。
“凶手杀人毁脸,要么是对死者怀抱极大的仇恨,要么就是不愿意让我们知晓她的身份。而钟四娘所言不一定为真,个中原由,还要靠我们自己去查。”
京墨闻言亦是点头,同意杜仲的观点。
“城中没有女娘失踪,那便从各家客栈、驿馆中外来的女娘查起,我这就安排下去。”
少女凑上去,打趣他道:“这等事情,衙门里的熟人都愿意帮你查?”
真是天大的面子。
京墨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笑笑,带着画像转身离去。季窈低头转动着自己的手腕,心里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你说,凶手杀人就算了,砍掉她的左手还单独带走做甚?”
经过三日的休息,南星胸上伤口已经结痂,转悠到大堂里看见她和杜仲坐在一起,眉毛下压,赶紧走过来坐到两人中间答来。
“之前我听闻,城中曾有夜盗出没,会守在暗巷之中将独行夜归人敲晕后夺其钱财。有一次那盗贼敲晕一名夫人,手腕上价值千金的玉镯无论如何取不下来,他便挥刀斩去夫人手腕将玉镯取走,手段残忍,简直丧心病狂。”
经他如此说,季窈倒是想起来了。
“对啊,看女尸衣着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身上却一件首饰也没有,又是死在荒郊野外,真有可能是被劫财后杀也未可知,我们从近日里发生的抢劫盗窃案中查起也未尝不可。南星你真聪明。”
少年粲然一笑,随即眼尾扫了杜仲一眼,带着三分傲气说道:“如若前几日是我陪师娘去城郊,说不定案子早就破了……师娘,这下你可要记得下次带上我。”
他这话是对季窈说的,目光却看着向杜仲。后者置若罔闻,将杯中茶水饮尽后淡然起身,还如往常那样独自去到二楼外廊处临窗看书。
接下的几日,也不知道京墨到底拜托了多少他“衙门里的熟人”,季窈外出采买的时候看着一队队官兵从她面前跑过,为首的捕头带着画像走进茶馆、酒楼,挨家挨户询问起画像上白衣红裙女娘的来历,自觉神奇。
南风馆里这四个男人,一个比一个神秘。
龙堵城内外,大小客栈、驿馆、茶肆、酒楼不下数百,直到又三日后,才从城外传来好消息。
京墨拗不过南星,同意带着他和季窈一起乘马车一路出城,眼看着到了逐鹿客栈却没有停下,而是径直绕过客栈,从后门外发现尸体的树林正中小径穿过,在另一家看着门头上漆颜色尚新的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这不是那一夜,我和杜仲从树林里看到门口点了灯笼的客栈吗?”
客栈外,满簇栀子刚谢,耷拉下去的残瓣仍散发出浓郁香气,少女抬头,看见客栈门口屋檐下,用行云流水的字体镌刻着“揽山居”三个大字的牌匾高悬,模样看着像是客栈掌柜的年轻男子迈步从里面走出,面上笑容不改。
“客人是李捕头所说,要来店中找我问话的?”
“不错,”京墨从马车下来,带着季窈和南星进到院子 ,“据李捕头说,张掌柜认出,前些日子在离你们客栈不远处找到的女尸曾在店中留宿,是以让我们前来问询一二。”
门口小厮带着账本来到张掌柜身边,翻开数页,将之递到三人面前,平淡开口道:“如若那衣衫没有被其他人穿过,想来尸体的身份,应该就是城中富商孙老爷家次女的丫鬟,月琴。”
第34章 孙府有鬼 “喜欢你、喜欢你。”……
揽山居中,日光清透。
只因四面窗户都是糊的青绿色细纱,再毒的阳光照进来也只做绿影,打在客栈大堂半人高,栽种了睡莲的瓦缸里,生机凛然。
三人面前,客栈老板张掌柜正浇水沏茶,看着斯文的模样,季窈也就不奇怪,他能将这样一件客栈活生生装扮成了书斋茶坊的样子。
据他所说,半月前,店里来了两名女客,状似姐妹,登记姓名时才道是一个月琴一个乐知,而且中一个女客正是一身白衣红裙。
“你们怎知他们是城中孙府的人?”
张掌柜转过看向身后小厮,后者赶紧凑上前来,恭声道:“是他们在大堂用晚膳之时,我、我偷听到的。”
原来这个孙乐知自小长在离龙都甚远的乡下,身边只有娘亲没有爹爹,虽说无人当家挣钱,吃穿上却从未有过短缺,丫鬟月琴就是那时候,被孙小娘子的娘亲花钱买来伺候她的。
直到上月娘亲病逝,孙乐知看到娘亲留下的书信才知道,自己是整个天朝神域里赫赫有名的油粮富商——孙翰明的次女,这些年娘儿俩的花销也全靠孙府里的管家暗中接济,自己才得以长大成人。这才带着月琴不愿千里,辗转几地,来到龙都寻亲,以望认祖归宗。
“边说她俩还边相互安慰,看模样倒是还算高兴的。”
南星听完,眉峰上扬。
“既然不是孤身一人,那丫鬟死了或者不见了,不管四处找找还是通知官府,总不至于拖到现在才对。”
挥手让小厮退下,张掌柜面色温和,垂目饮一口茶缓缓道:“第二日她退房离开的时候神情落寞,另一个女客也不见了踪影,询问之下才得知她那丫鬟月琴不想到大户人家里伺候,生怕自己行差踏错被人耻笑亦或是丢了性命,所以晚上趁她睡着之后偷了她的钱袋,跑了。”
“跑了?她也没报官吗?”
看张掌柜点头,季窈就有些想不通了。两个小娘子在这里总共就待了一天,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得罪,怎的已经跑了的丫鬟会死在客栈附近,还死得这样惨呢?
京墨余光扫到柜台背后的小厮,发现他正偷偷朝这边看,复开口问来:“两个小娘子在你这里一日 ,可有与人起冲突?”
这……张掌柜将茶杯放下,态度坦然。
“我平日里多在茶室待着,甚少在客栈内走动,所以没看见他们二人是否与其他住客起过冲突。”话音刚落,猫在柜台里偷听许久的小厮又凑上来,神秘兮兮道:“两位娘子除了用膳的时候出过房门,其他时候都在客房待着,没有与其他人接触过。不过我倒是听见过她们在房中争吵。”
这倒是个新发现。
京墨侧身过来,示意小厮继续说下去。
“那晚我去给住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客人送灯油,路过二人房门口的时候,隔着房门正好听见孙小娘子在里面训斥丫鬟。听那意思,丫鬟十分排斥去孙府,想回下乡去,被孙小娘子说没出息,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老惦记着穷乡僻壤。不过也对,有福不享反而要回乡下去,傻子才去呢。你说是吧。”
那小厮洋洋得意,一再的说着自己的偷听到的内容,季窈鄙夷地翻个白眼,不再理他。反而是京墨看准这个小厮应该比掌柜知道的更多,继续向他发问道:“那丫鬟离开的时候,你可曾察觉?”
这时候他反而摇了摇头,颇为遗憾的模样。
“那晚没几个人在店里,我喝多了酒,趴在柜台上睡到天亮。”
说完他才察觉自己失言,眼神不时瞟向张掌柜,心虚低头。张掌柜一脸不悦,仿佛这个小厮已经不是初犯一般,责备的看他一眼,让他先下去。
“我愿意同各位说这些,一来是李捕头要求,我问心无愧,不怕你们查问,只希望那名丫鬟早日沉冤得雪,魂魄归于安宁,二来,既然闹鬼一事发生在逐鹿客栈,个中原由,不得不让我多想。”
他也知道了月琴的游灵在逐鹿客栈附近闹腾之事,话里话外,暗示季窈他们去查钟四娘子的人。
看来,两人不是很对付。
问到这里,京墨带头起身,向张掌柜告辞。
小厮领着三人走出来,临上马车时,他又神秘兮兮凑到马车窗户边,以手遮面,悄悄说道:“掌柜的会如此说逐鹿客栈钟四娘子,是因为他曾经向四娘子示好被拒,所以一直怀恨在心,经常在我们面前说钟四娘子的坏话。说她如此强势逼人,来日嫁不出去,迟早还得向他低头。”
“嘁,小肚鸡肠的男人。”季窈瘪嘴,鄙夷的看一眼大堂内还在装模作样喝茶的张掌柜,将帘子放下。
南星听了这话立即陷入沉思,开始反省自己前几日压着她强吻一事算不算小肚鸡肠,目光反复落在季窈脸上,确认她没有含沙射影骂自己的意思之后,看窗外马车刚好经过长着高大槐树的树林,才试探着开口。
“啊,这片树林就是师娘你发现尸体之地吧?刚好在两家客栈之间,如此看来,被打劫杀害的可能性很大啊。”
可供马车行走的小径距离她和杜仲发现尸体的槐树并不远,若换作白日,很有可能在掩埋尸体之时被路过的人看到。加上仵作所写诏报上的死亡日期,月琴应该就是从揽山居独自出来之后就立刻遇害,否则凶手没有理由将她的尸体专门拖回此处掩埋。不过,也不排除她曾被囚禁在这附近的可能性。
季窈看向京墨,发现他也在看着这片树林发呆。
“京墨,我们能去见一见那个孙小娘子吗?关于月琴被单独切下的左手 ,她也许知道些什么……包括月琴离开的事,会不会还有第三人知,多少能为她的死提供一些线索。”
目及窗外,无数百年古木拔地而起,树冠层叠宛若青碧色的云海。日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又倒映在郎君深邃的眼瞳之中,看不清情绪。
“龙都是个容不下真情真意的地方,能往上爬的、活得很好的人,目光所及皆是利益。同袍挚友、亲子亲父尚且可以自相残杀,死了一个丫鬟对于那些名门望族而言,不过蝼蚁殉命,微不足道,他们不见得会愿意与此事沾上关系。”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语间透露出的薄凉与看透让季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南星好像也被这话惊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不发一语,脸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回过神来,京墨自觉失言,脸上复拾起一个淡笑,尽管季窈看出,这笑容并未到达眼底。
“掌柜放心,我会找人以询问为由向孙府呈递拜帖,且试一试吧。若是不行,我相信以掌柜你的性子,我们就等在孙府门口将出门的孙小娘子堵住问话,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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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膳的时候,南星不在。少女敲门问他怎么了,房中人只说没胃口,如若晚些饿了自己会去厨房做。
察觉到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季窈留了个心眼,等到戌时打烊的时候来看,房中仍漆黑一片,厨子们收拾好一切,整理妥帖向季窈告辞时,也摇头说少年今日并未踏足厨房。
她不禁想起初到南风馆时,京墨向她说起,当初南星离家出走的原因。
“因为他爹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妹妹。”
是京墨今日的话勾起少年伤心往事,所以他才会如此?
季窈揣着自己的心思,一晚上来来回回从南星房间路过好几回,直到她沐浴完穿过回廊,终于看见他的房门打开,此刻微微虚掩。
推门进来,床上却空荡荡。
“人呢?”
此时夜已深,季窈在后舍搜寻无果,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来到前馆时,赫然瞧见微弱月光下,一个身影伏在柜台上,正源源不断地将手中酒坛子里的酒倒入自己口中。
“做什么!”
少女怒喝一声,冲上前去抢走他手里的酒坛子搁置一边,横眉竖目看着他。
“伤成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还这样灌酒,不要命了!”
南星一身酒气,显然已经喝了不少,此刻醉眼惺忪,垂着头搂住季窈腰身,靠在她肩上。
“师娘……对不起,才同你说好会稳重成熟一些的……”
再成熟稳重之人,也架不住伤心动情之时。她已经开始习惯南星的幼稚。
“等伤好了,我再陪你喝多少都可以。”
“师娘……”如墨的夜色中,少年低语呢喃,像是孩童睡前的呼唤,只有反复确认在乎的人仍在自己身边才肯安心入睡。季窈软下心来,伸手回搂住他,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背。
“是京墨的话让你想起你妹妹了?”
小小声一句,却让面前人后背瞬间僵直,季窈感受着他双臂的微颤,随后这个怀抱又收紧一些,恨不能将怀中少女揉进自己的骨血。
“是京墨告诉你的?”
“嗯。”
南星深吸一口气,从漆黑的夜色中睁眼,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爹爹杀妹妹的原因,是因为我。”
**
夜色四合,长空如墨。
沉酽的回字形长廊里,季窈带着南星坐在池边石阶上,任微风吹拂,算是醒酒。
此值夏末,不久后就是中秋,也许是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日圆过一日,终会迎来圆满一样,少年眼里是无尽的孤寂与悲伤。
“从前,我不知道跟在我身边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是我妹妹,娘亲只是把她领到我面前,告诉我这是给我买的丫鬟,以后做什么尽可使唤她就是了。那时候爹爹忙于生意,娘亲整日待在房中参禅诵经,我身边只有数不清的乳母、仆人和管家,她是唯一与我年龄相仿的。所以我很高兴,每日都带着她爬果树、掏鸟蛋、一度将她当作我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对于儿时美好的记忆似乎戛然而止,少年的声音低沉下来。
“后来再大些,家里请了教书先生,家族里姑母、舅舅的孩子也都进到家中伴我一起念书。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偶尔也会欺负她,可她从不与我生气,只同其他人加倍的欺负回去,然后继续尽心照顾我。我原本想着,以后不管是继承家业,还是考取功名,都要还她自由,再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后半生不管是嫁人还是生活,都可以无忧无虑。”
说话间,他有些哽咽。季窈望着池塘中已经开始枯败的荷花和莲蓬,小心翼翼接话,“那很好啊。”
少女肩头上,忧郁的少年缓缓摇头,将目光落回自己双手。
“可他们没有告诉她,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没有告诉她,她的出生只是我爹和府上一个奴仆一夜荒唐的结果!所以当她及笄那日,迫不及待跑去我娘面前去,诉说她对我满心的爱慕之时,爹娘才会将她视为家族最见不得光的耻辱,才会当着我的面一剑将她杀死!为何,为何他们对自己的过错只字不提,却要让别人来承受原本应该他们来承受的一切痛苦呢!”
极度的痛苦使南星由质问变成了低吼,他歇斯底里的模样揪痛着少女的心。她没想到他妹妹的死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既是孩童时期彼此唯一的伙伴,也是一脉相连的血肉至亲,看着她倒在血泊里,他至此开始能看见这世上每一个怨念未消的游灵。
到底是游灵的怨念太重才得以在人世间显形,还是活着的人因为执念太深,老天爷才给了他们再一次与至亲相见,好好道别的机会呢?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沉默半响,轻声开口,“那你在那之后,在她的葬礼上,在她的灵位前,有见过她的游灵吗?”
南星自少女肩上错愕抬头,思考片刻后摇摇头。
“没有游灵,就意味着她对人世已经没有了眷恋,也没有了怨恨,你可曾想过,是为什么?”季窈顿声后,双手捧起少年坨红的脸颊,双眸雪亮好似天上星斗。
“因为她对爹娘没有感情,所以她不在乎你爹杀了她。她只在乎你,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感情注定会是你一生耻辱的烙印,她只会在活着的每一天一点点被所有人推离你身边,甚至终有一日会看到你迎娶旁人,听到你对她的拒绝时,死便是她唯一的归宿。而在死前,她看到了你悔恨的泪水,看到你已经知晓她的心意,这便是她全部的心愿,她没有遗憾了。”
他认真的听着,眼中触动似夜照闪光。愣怔片刻后,他忽然笑了。
“那很好啊。”
这一笑暗藏多少心碎与痛苦,季窈酸了鼻子,伸手拭去他眼角泪渍,与他一起笑起来。
“那以后便不伤心了,好不好?”
在她如晨起第一缕清辉般耀目的眼神注视下,南星只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无声的交流。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少女是多么独一无二的存在,忍不住心里再一次暗自告诉自己:她是上天赐予的馈赠,他势必要将她死死的抓在手里,含在口中,哪怕天崩地陷,他都绝不会将她让出去。
哪怕她不愿意。
看着他眸光澄澈似水,季窈知道他已经彻底酒醒,下一瞬,少女被拥入怀中,南星贴在她耳边低语,带着宛若奴仆般的恭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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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伏天,雨水渐少。
今日难得下着小雨,南星扶着季窈走下马车,又立刻撑开一柄画满夹竹桃花的油纸伞与她,低头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后。
“既然下着雨,师娘该留在屋子后面赏荷听雨才是,这些事情交给我和杜仲,也能做得好。”
被喊到名字的郎君从马车上下来,淡眸扫过南星与季窈,允自撑开手中竹柄黑伞,在孙府门童的引导下从铜漆铸兽首衔环的侧门走了进去。
季窈连忙跟上,边走边小声叮嘱道:“说了在外注意些,别动手动脚的。”
青衣玉簪的俊美少年郎斜眼看向面前高瘦郎君的背影,表情满不在乎。
“他早点知道也好……师娘快看,好漂亮。”
循着南星惊艳的目光看去,少女才发现,他们此刻正经过孙府前院园林。草顶凉亭,层层如盖,将炎炎烈日尽数遮挡,只留亭下清泉潺潺水声。再远些是大株梨花间芭蕉冉冉,举目四望,并无二色,清泉至此单流一派,开沟渠仅尺许,灌入蕉下石雕小洞,绕阶盘竹而下,直至汇入到最远处一排排青松翠竹,掩映穿堂小径。
花红叶绿,精修细养,还有更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三人跟着门童一路进来,又见丽日鎏金,门庭雕甍绣槛,皆非一般寻常人家可以比拟。三进的宅院,碧瓦朱漆,与墙外清一色青砖白墙的民舍相比,真真是富丽堂皇。
门童带着三人路过正房大院,却未作停留,而是走过侧边长满翠竹的小穿堂进到西厢房边上一处三间厅,廊柱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一看就是主人家里平日逗鸟玩笑的闲适居所。
“诸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老爷和二小娘子过来。”
“有劳。”
黄花梨木的龙纹交椅,斜靠坐着别提多舒服,季窈一边喝茶,一边不由自主地看着廊柱下那些羽翼丰满的鸟儿。
“那是什么鸟,好生漂亮。”
南星抬头看去,只一眼就认出来,笑答道:“是葵花凤头鹦鹉,一只不下千金。美则美矣,不易驯化,能让它开口学舌的人不多。”
“葵花凤头鹦鹉……名字很好听。”少女起身凑上前,刚没走两步,笼子里刚还神色自若的鸟儿们好似感应到少女的靠近,纷纷从杆子上跳到笼边离季窈最近的地方落脚,要么展翅扑腾,要么开口鸣叫,好不热闹。
季窈眼里只有那只凤头鹦鹉,试探着靠近些,将手指伸过去,没想到那只漂亮的大家伙立刻蹦跳几下,摇得整个笼子都在晃悠,它将嘴伸出笼子,在季窈手指上蹭了蹭,说不出的亲昵。
“南星你看,它是不是喜欢我?”
话音刚落,笼子里的大家伙立刻张口学起了少女说话:“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谁敢喜欢他的师娘?少年噌的就站起来,两三步走近将季窈的手抓回来,挥挥手示意凤头鹦鹉退远些,被它张嘴一口叼住食指,拉出一段距离后松开,南星的手指上立刻多了一条口子。
“小畜生,敢咬我。”
鹦鹉摇头晃脑,还打算往季窈的方向蹦跶,边挥动翅膀边说话。
“小畜生、小畜生。”
“你!”
杜仲静观在侧,看着那些动物对季窈的靠近反应如此之大,眸光微闪。
正玩笑着,空气中淡淡的沉水香气钻入少女鼻息,接着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
“今日能听见珍哥儿开口,真是罕事。”
循声回望,来人容色清秀,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环佩叮当。只是肤色偏黑,甚至比不上身边低头伺候的侍女白皙,想来应该便是半月前才认祖归宗的孙府二小娘子——孙乐知。
季窈三人见她走近,正打算拱手行礼,她直接略过南星到了季窈面前,脸上略显忧愁又带着感激。
“三位不必拘礼,我听衙门的人说,是你们找到了月琴,我还要感谢你们。”
她说得郑重,衣袖遮面差点就要落泪,满怀感伤的模样。带着三人重新在大厅坐定,她好像终于找着人诉衷肠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与月琴从前在乡下一同生活的往事,讲到动情处,数度哽咽。
“一想到她那日离开便遭了劫,我这心就一阵一阵的疼。”
杜仲好几次想找机会打断她问话,见她擦泪,终于有机会开口问道:“今日到府上叨扰,正是为了月琴被杀之事。想必小娘子已经听衙门的人说了,尸体被毁了容,左手手掌也被齐腕切下,不知去向,猜测是凶手有意为之,所以便来向小娘子打听,不知道她的左手有何特别之处?”
孙乐知听了这话,好似感觉到断掌的剧痛一般,下意识就用右手抚摸上自己的左手,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不停地转着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季窈注意到,那是一枚青玉扳指,玉质通体清透,想来价值不菲。
“没什么特别,从前我们一同在乡下的时候,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般,她除了伺候我和娘亲,甚少做什么脏活累活,手脚都没怎么受过伤,也并无伤疤胎记一类的印记。虽然她离开的时候还偷走了我的钱袋,但我当时是希望她拿了钱走之后,好好生活的。”
她话语间皆是对月琴的怜惜,不禁让季窈想起揽山居中小厮的证词。据他说,当夜,孙乐知可是在房中将她训斥哭了的,与她现在这副好人的样子,可不甚相同呢。
少女目光落在孙乐知假惺惺的脸上,神色玩味。
“孙小娘子,我看你手上这枚扳指可比碎银钱袋子值钱多了,怎么她就没有想到,趁你睡着,将你手上这枚扳指偷走呢?”
第35章 吻痕 “我会为师娘守身如玉的。”……
“这个啊,”孙乐知看季窈质疑,不怒反笑,将手上扳指取下来,放到众人面前,“这是爹爹当初留给娘亲,娘亲又留给我的,我自小就带着。据说这还是神域以外的国度,有位传世奇匠——鹤休的手艺,很容易就能被认出来,她哪里敢偷?”
翠绿的扳指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玉体随女娘手指转动之间仿佛有暗流涌动,青碧无暇,堪称完美。
杜仲收回目光,又想起一事。
“那她可曾提到,自己在这龙都之中有无认识的亲人,亦或是挚友?当日客栈之中可有什么人刁难你们,或是用奇怪的眼神注视过你们吗?”
孙乐知听完,无趣摇头,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扳指。但恰巧就是她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夏日女娘衣衫宽松薄透,在她衣襟微微稀开一缝的间隙,季窈赫然瞧见她脖颈处有两块拇指大小的红痕。女娘浑然未觉,直到经身侧侍女提醒,她才拢了拢衣襟,将扳指戴回手指正色道:“总之,不管最后凶手能否找到,我都愿意在结案之后派人将月琴的尸体领走安葬,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饮尽杯中茶,她似乎也耗尽了耐心,起身准备往外走。
“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亲自送各位出府。”
众人身后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葵花凤头鹦鹉正疯狂摆动双翅,勇士用嘴不停地啃咬着笼子的木锁。
出府的时候,季窈才恍然察觉这间宅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路过前院时,她看着花丛总一朵芍药开得正艳,想起孙乐知脖颈处红痕,扯了扯南星的衣袖。
“诶,我瞧见孙乐知脖子上有两颗圆形的红痕,颜色红中带乌,看样子也不像是被蚊子叮咬所致,你知道是怎么弄的吗?”
说完,她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南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见她脖颈与锁骨处光滑白皙,先是面露疑惑,接着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后,倏忽间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怎、怎会?师娘怕是看错了。”
“没有,”季窈拉着少年衣袖,往孙乐知身后小跑两步,从女娘侧面看去,她脖颈上的红痕隐隐可见一斑,“看见了吗?”
南星一把将季窈来到边上,见孙乐知带着杜仲走在前面,迟疑片刻才悄声开口道:“那是被人用大嘴巴啃成那样的。”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
少女投来狐疑的目光,气得南星一把捏住她的脸蛋,低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咱们馆里小倌们,往日也没少被那些不守规矩的女客们非礼,还好我武功高,酒量好。再说,为了师娘你,我一定会守身如玉的。”
两人不大的动静引得杜仲几人回头,季窈赶紧从他手里挣脱,赔笑两声跟了上去,侧过脸继续跟南星悄声议论。
“少油嘴滑舌!总之按你所说,这孙乐知脖子上的吻痕定是与什么人有染,也不知道月琴的死与她脖子的吻痕有没有关系。”
一路上,孙乐知带着季窈三人穿过正院大厅,又往前院门口来,途中遇到不少奴仆管事,众人看向孙乐知低头行礼时的表情各有不同,有鄙夷、有漠然,还有一个刚给孙乐知行完礼,转身就朝大门飞奔而去的,总之就是没几个看着正儿八经对她毕恭毕敬。杜仲默默看在眼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谁知刚到大门口,一个黄衣白裙,年龄看着与孙乐知相差无几的女娘冲这孙乐知就扑了过去,一伸手扯住孙乐知的头发,珠钗翠玉落了一地,同时另一只手伸向孙乐知的胳膊,一下一下掐在她身上。一边动手还一边叫骂。
“小狐狸精,终于让我逮到你了!看我不掐死你。”
孙乐知鬓发散乱,被她掐得哎哟连天,偏偏这时身后头侍女和门童不知为何都不见了踪影。她几番挣脱不掉,突然奋起反抗,也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头发狠狠下拉,逼得对方不得不低下头去,手上力道也顺势减轻。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季窈没看明白,呆愣在一旁不敢上前,杜仲一向是哥冷漠的人,旁边打得再难舍难分,他也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目视前方,继续等着马车。最后,还是南星上前劝诫,季窈后知后觉,往孙府里面喊了两声,里面的人才匆匆赶来将孙乐知与来人分开。
绿衣女娘气势汹汹,就算是被孙府的人架住,还在奋力挣脱,嘴一刻也不停下。
“怎么了?有本事做下贱事情,没本事认吗?怎么不告诉这些郎君你孙乐知做的好事?别以为你命硬我就会怕你。□□,我呸!”
孙乐知当着众人面被骂□□,自觉面上无光,气得浑身颤抖,泪眼汪汪。
“你休要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说了?你问问你们府上,谁不知道你喜欢勾三搭四,专门勾引别人的夫君?偏我还把你当作好姐妹,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小狐狸精、不知廉耻!”
一片混乱之中,惊动阖府上下,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长须男子被诸多侍女搀扶着走出来,看清门口混乱场面后,抬手给了孙乐知一巴掌,声如洪钟骂道:“孽畜,还不给我回屋待着!”
“爹爹,女儿冤枉!”
“住口!”
季窈躲在杜仲和南星身后看着这一切,直至孙乐知跺着脚被领回府内,看模样应该就是富商孙翰明,他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个骂街的女娘,余光扫过季窈三人也未作停留,一甩衣袖转身回府。
见老爷都回去了,架住绿衣女娘的几个仆人也松了手,向季窈三人告辞后忙不迭就关上大门。
这时正巧马车也到了,季窈葡萄一般水灵的眼珠转悠几圈,忽然觉得或许也可以从这个气急败坏的小娘子身上得到一些线索,于是凑到绿衣女娘身边道:“小娘子要去哪儿,不如我们送你一程?”
女娘刚打完架,正整理衣冠和鬓发,蹙眉抬起头来,表情不悦。
“你是谁?那□□新交的朋友?离我远些。”
“非也、非也,”季窈手指向杜仲和南星,面色悲壮道,“我也是被孙小娘子抢了心上人的苦命人罢了,你瞧,我今日还是带着兄长和弟弟来讨说法的,可惜我没有你勇敢,什么说法也没要到就被他们赶出来了。”
听她将自己比作弟弟,南星忙不迭就要上去重新为自己要个名分,杜仲一把抓住他,示意季窈继续往下说。
那绿衣娘子一听这话,眼神一亮,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神情激动。
“你心上人也被抢了?”
“是啊,”季窈状似抹泪,哀怨连天,“说来话长,我们上马车再说吧。”
坐上马车,绿衣女子才打开话匣子似的指责起孙乐知来。
“我是在一次茶会上认识那□□的,当初知道这位孙府二娘子的身世,我们一众姐妹可怜她,就经常带着她四处游玩,算是作伴。没想到半个月前,有人告知我,她居然与谭郎君私会!谭郎君与我有婚约众人皆知,她怎么能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当时我就找到她,警告她不要痴缠,没想到她变本加厉,跑到谭郎君家里去了!后来我用尽办法,她也毫发无伤,在茶会诗社里逮了她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直到刚才看见她送你们出来。”
没想到这个孙乐知如此不检点。季窈三人正交换眼神,绿衣女子俯身过来朝季窈问道:“你呢?她又是怎么和你的心上人勾搭上的?”
少女干笑两声,随口编几句谎话遮掩过去,在马车进到南城后将绿衣女子放下,缓缓驶回南风馆。
马车上只剩他们三人后,季窈想起方才绿衣娘子骂人的话,觉得好笑。
“头一回听到有人用‘命硬’二字来骂人的。”
杜仲神色凝重,低声开口道:“这个孙乐知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是啊,”季窈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道:“看孙老爷的反应,他似乎也对这个女儿的所作所为习以为常,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郎君整理好衣袍,抬头朝马车外看去。
“当初门童离开时,说的是去请老爷和孙乐知来,结果却只有她一人到场。出了人命,官府派人来查,如此重要的事,孙老爷却拒不出面,这是其一;出府的路上,诸多奴仆神色各异,显然对她看法不一,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她坚持要亲自送我们出来,就是害怕我们向孙府其他人打听,露了马脚,这是其二;方才有个仆人在穿堂处向孙乐知行礼之后就立刻跑向大门,其实就是去偷偷给绿衣女娘通风报信,这也就能解释那绿衣女娘为何会刚好知道孙乐知会送我们出来,在门口将她逮住,且身后仆人诡异消失,可见大家都是有意串通好要收拾孙乐知,这是其三。”
“你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的?”季窈眼冒金星,一边佩服地看着杜仲,一边说着自己的猜测,“那会不会就是因为月琴撞破了她与别人私会,她怕月琴会告诉孙府的人,才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这样就说得通了。”
看她盯着杜仲,南星黑脸,伸手将少女的脸板过来,气愤道:“那毁容、断手又何解?在龙都,仆人犯错被主子打死的事时有发生,官府根本不会管。若真是孙乐知做的,没必要如此费劲,警告她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她一类的话就行。要我看,就是某些人想多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南风馆门口停下,京墨循声迎出来,面色难得带着如此明显的喜悦。
“衙门里着人来传话,说是在揽山居找到了杀人凶器,你们可想现在就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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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日再回到揽山居,依旧是书斋一样古朴雅致的陈设。张掌柜一身螺青色素面锦缎长衫,手持折扇,神色淡然。
季窈实在不喜欢他阴阳怪气的模样,像是吸□□血不足的竹子精似的,所以一进客栈就询问柴房的位置。
张掌柜嗤笑一声,一脸不屑:“凶器不是都被衙门的人带走了吗?各位还要去柴房找什么?”
京墨最后一个走进来,将包袱里带血的木锤和砍柴刀抽出来,搁在桌上笑道:“既然杀人和砍手的凶器都是从张掌柜的客栈柴房中寻得,想来仍然与贵客栈脱不了干系,于是想着再来瞧瞧。若真与你们无关,也好借此机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原来李捕头带着官差在揽山居内例行搜查的时候,意外在柴房发现疑似砸碎月琴后脑导致她死亡的木锤,也发现砍柴刀的刀柄缝隙里残留着类似血迹的黑点。带回衙门经过对比,确认就是将月琴砸死毁容后又将她左手切除的两样凶器。
而惨死的碎脸女尸曾是揽山居住客一事在龙都城内外传开之后,对揽山居的生意多少造成了影响。张掌柜闻言面色转白,起身带领众人拐过大堂柜台后的大门,进到后舍。他指着一楼左边破旧且没有上锁的小门,显然不打算进去。
“那里。柴房的门没有锁,不管是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无法完全封死,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拿凶器杀人。”
换言之,他们不能仅靠那两样人人都可以轻易取得的凶器就断定,凶手一定是揽山居的人。
进到柴房,整个屋子里杂乱无章,很明显在他们到来之前,衙门的人已经将此地仔细翻找过一遍。季窈和南星在屋子里随意搜寻者,京墨走出来问道:“柴房里的木锤和砍柴刀平日里都是谁在使用?”
仍然是那个嘴碎有爱喝酒的小厮走上来,笑答道:“是我,我平日里每三天就会砍一批木柴堆起来放着,孙小娘子二人入住那日,我刚劈完一堆木柴,还被木刺扎了手,所以记得很清楚。”
京墨朝他走近一步,面色虽然温润,站在小厮面前他却莫名感觉到了明显的压迫感。
“那你后面再使用砍柴刀的时候,两件物品可还在原处?”
“在、都在的,只是砍柴刀被扔在地上,我当时以为是谁动了我的东西,还站在门口骂人来着。”
季窈和南星一无所获,走出来冲京墨摇头。
虽然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在这件客栈里找到失踪的左手,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回来了。季窈打起精神,说着自己的推断。
“既然凶手能做到杀完人又把东西全部返回来,那说明他一定不会离开太久、离开太远,丢失的左手如果不在客栈里面,就一定还在这附近,我这就去树林里找找。”
京墨闻言点头,看向南星道:“凶手既然要让尸体与左手分开,势必不会将左手藏得离尸体太近。南星,你陪掌柜一起去,树林那头连着深山,可能会有野兽出没,你们务必小心。我就留在这里,将整间揽山居里里外外再看一遍。”
少年毫不客气,一把揽过季窈肩头,被她推开后仍笑意盈盈,朗声道:“还用你说,做好你自己的事罢。”
“师娘,我们走。”
他们出来得急,忘了带佩剑,为保险起见,南星出客栈时随手将桌上的砍柴刀带走,两人并肩出客栈,穿过那条熟悉的林中小径往逐鹿客栈相反的方向而去,逐渐走进密不透光的山下深林之中。
此值晌午,日光正浓,林中透过层层树冠投射到季窈身上的光线寥寥,倒还算阴凉。
林中虫蝇无数,在南星周围嗡嗡叫着,回看季窈身边,却一只虫子的影子都没瞧见。地上疯长的杂草几乎要到少女小腿高度,叶片锋利,无意间将季窈裙摆割破,里面小腿也被划出一条血痕。南星伸出手去,示意季窈牵住他。
“这里一看就是无人踏足之地,如若凶手将左手掩埋在此处,势必会在这些杂草荒地上留下印记。”
说完,少年开始低着头仔细寻找人为可能留下的足迹,季窈学着他的样子在地上搜寻一会儿,突然瞧见地上有类似大掌踩踏过的痕迹。
“这里这里。”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南星趴在地上,看清那团脚印大概形状之后,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不是人的脚印,倒像是某种野兽的。”
“野兽?”
灰熊、野猪?还是豹子,老虎?
霎时间,季窈突然觉得身处的树林过于幽静,连方才头顶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此刻都默不可闻。两人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缓缓起身。忽的耳边传来猛兽磨牙的声音,接着一阵疾风从两人身后扑来,南星立刻用身体护住少女,一个飞扑往右侧地面扑去,在地上滚动几圈停下来。
回头望去,一只四肢修长,毛发呈银灰色的壮年野狼出现在草丛前,正用它那寒光四射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两人。南星立刻举起手边砍柴刀站起来,与野狼形成对峙的状态。浪虽凶猛,却也不乏聪慧,他面对南星龇了龇牙,露出尖锐无比的牙齿,却在转头看到季窈时,原本一直呈垂落状的尾巴开始不明就里的微微摇摆起来。
接着它好像锁定少女一般,慢慢踏步将身体朝向还瘫坐在地上的季窈,南星见状又立刻站过去挡住她,眼神冷漠。
“敢动她一根头发,我杀了你。”
话音未落,野狼已经扑了过来,南星挥刀而上被它轻易躲开,两人周旋片刻,那狼突然仰起脖子长叫一声。
“啊呜……”
南星一听,变了脸色。
“糟了,它这是在呼唤同伴,我们得赶紧离开。”
同伴?那岂不是要变成他们的腹中餐了?季窈将南星的手抓的更紧,瑟缩在他身后一点点往外挪移。
“如果今天平安无事,我一定要和你们学点功夫傍身。”
目光落在面前野狼身上,南星笑得轻松。
“师娘要学,我一个人教足够了,不许找别人。”
此阳光突然炙热起来,将深林炙烤成火炉一般。就在两人缓缓后退,快要退至茂盛的杂草丛外之时,季窈突然感觉身后灌木丛中传来异动,还没等她回过头,另一只银灰色皮毛的野狼从灌木层中一跃而出,将季窈扑倒在地上。
“啊!”
“师娘!”
南星举刀正欲落下,看见野狼的动作却收住动作。季窈原本闭着眼睛,心想自己这回是学不成功夫了,等死的间隙却迟迟没有等到身上哪处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反而觉得腿上黏糊糊得,睁开眼一看,也愣怔当场。
它、它这是在做甚?
两人面前,突然出现的第二只野狼正用舌头一下下舔着季窈小腿上方才被草割破的地方,企图抚平她的伤痛。另一只狼也缓缓从草丛里走出,来到季窈面前四下嗅了嗅少女鬓发和面庞,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怎、怎么回事?这真的是狼吗?
季窈被两只野狼舔得有些不适,缩着脖子躲开后,试探性伸手去摸它的脑袋。手尚未触及到它头顶之前,它好似已经知道了季窈的意图,主动把头伸过来让少女抚摸。反而是南星打算伸手之时,旁边另一只狼立刻龇牙咧嘴,凶狠的模样将少年劝退。
“太奇怪了,怎么师娘摸得,我就摸不得?”
不光他摸不得,他就从没听说过野狼会追着人类让她摸的。季窈则是满脸高兴,狼毛扎手,她却觉得十分新奇。
“对了,你说,狼的鼻子会不会比狗鼻子更灵?”
南星剑眉蹙起,反应过来她是想要让野狼帮他们找断手。
“狼不是狗,也不是我,可不会像我一样乖乖听师娘的话……再说,若是让它找到断手,立刻吞进腹中吃掉也未可知。”
少女继续摸着狼脑袋,侧眸瞧见南星手上砍柴刀,起身一把将之夺过来,确认刀柄处夹缝内还残留着血迹,于是递到野狼鼻子前,看着它俩上前嗅气,柔声道:“你们可以帮我找到带有这个气味的东西在哪里吗?”
两只野狼皱起鼻子复嗅再三,打了个鼻响,缓步走进草丛消失在两人视野。
因为体力的耗尽加上方才极致的紧张,两人此刻都有些疲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原地坐下,打算等一等看野狼是否还会回来。
直至黄昏薄暮,整个森林由青变黄,被金色的夕阳染透,两人也没能等到任何一只狼的身影。
少女朝着杜仲一笑,拍拍身上的泥土准备站起来。
“你说得对,我大概是疯了。”
南星扶她起身,掏出手帕亲昵地替她擦拭脸上污渍,眼神宠溺。
“任何奇事怪事发生在师娘身上,我如今都觉得理所当然。你就是最特别的。”
他一向嘴甜,哄得少女心花乱颤。两人正甜蜜对视,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羞死了、羞死了。”
“谁在说话?”两人立刻警觉起来,背靠背朝四处张望。
这时,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季窈肩上。两人侧目而视,不约而同瞪大双眼。
“珍哥儿?!”
第36章 扎小人 “你还真是娇嫩。”
落在季窈肩上的,正是今晨一早才在孙府里见到过的那只葵花凤头鹦鹉,孙乐知唤它珍哥儿。
“你怎么来了?”
那笼子看着如此结实,难道它自己打开笼门,不远百里飞出来寻她的?珍哥儿扑腾两下翅膀,站在季窈肩上踏步几下转了个圈,心情很好的模样,又开口说来。
“喜欢你、喜欢你。”
说这话时,它还不忘偏头过去,拿毛茸茸的头顶轻蹭季窈面庞,逗得她咯咯直笑。
“当真吗?你真的喜欢我?”
南星急了,也顾不上温顺的狼、追人的鹦鹉有多离谱,将砍柴刀一把扔在地上,伸手就要过来抓它。
“谁让你喜欢我师娘的?你雄鸟雌鸟啊?快从我师娘肩上下来!”
珍哥儿被他赶得低空飞起,爪子、鸟嘴不断落在男性身上,还一边骂他。
“小畜生、小畜生。”
“哈哈。”
季窈上前将它捧住,轻轻抱在怀里,伸过手去推开南星。
“别胡闹,小心再把它弄伤了。”
什么!南星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刻一副大受打击的神色:“师娘你帮它不帮我!我要把它杀了烤着吃!”
两人笑闹一阵,天色也逐渐暗下来。迟迟没有等来野狼,他们打算打道回府,怀中鹦鹉却突然开了口。
“要来了、要来了。”
听完这话,季窈和南星面面相觑,一时间进退两难。
相信吗?未免有些太过离谱;不相信吧,今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已经够离谱了,也不在乎更离谱一些。
两人正踟蹰,深林外却倏忽瞧见半点星光,接着京墨温吞但有力的声音响起。
“掌柜、南星,是你们吗?”
是京墨来了?
南星立刻伸长双手挥舞,同时大声喊道:“京墨!这里!”
昏黄的星光由远及近,温润郎君一手提灯,一手握刀,走到两人面前。
“还好你们没事,去了这么长时间,我实在担心。”他一低头,瞧见季窈怀里的大家伙了,眉弓上扬,一脸好奇,“这是什么?”
少女满是得意,将它抱起来给京墨看清楚:“这是我新收的宝贝。”
世间万物原本都是独立的个体,并没有规定谁一定是谁的所属物。既然怀里这只珍哥儿不远百里选择了她,那今后便是她的了。
南星则是站在身后死盯着珍哥儿,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那是她的宝贝,那他呢?他是什么?!
京墨将两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眼中笑意未退。
“那走吧,我们回去。”
“这……”
两人的犹豫引起京墨疑惑,正当他准备开口发问,三人身后寂静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悉悉梭梭的声响,郎君立即绷紧了神经。
“有野兽,掌柜退到我俩身后。”
少女嘿嘿一笑,表情神秘,“我们等的就是野兽。”
“什……”话还没说完,一只野狼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来,京墨随即举起从揽山居借来的长刀准备砍过去,“小心!”
季窈见状赶忙扑过去,怀里的鹦鹉扑腾着飞起来,正中南星面门,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哎哟这小畜生!”
“别伤它,是我叫它来的!”
入夜的深林里,突然一阵鸟雀惊飞。待恢复宁静之后,季窈从野狼身上爬起来,三人借着灯笼幽暗的光线,赫然瞧见它嘴里叼着一只满是泥土的断手。
“你真找到了!你好厉害!”
被季窈搂住脖子,野狼将嘴里断手吐到地上,接着嘴里竟然发出了类似撒娇的声音。京墨和南星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眼里装满不可置信。
看错了吧?是他们眼花吧!不然他们为什么会看见一只野狼在他们面前摇尾巴啊!
少女又□□了一把狗头哦不,狼头,答应下次给它带肉骨头来之后,野狼才从季窈怀中退身出来,转身回了深林。
京墨脱下外袍将断手包起来,三人回到揽山居,在大堂里仔细研究起来。
“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啊。”
断手上布满泥土,一看就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不过也因为深埋地下的缘故,腐坏程度不至于到面目全非的程度,三人捂着鼻子将断掌翻来覆去的看,除了手背食指到无名指的末端关节处多了一处刀伤外,没看出什么来。而且整个手掌呈摊开状,不像是死的时候攥着什么能证明凶手身份的东西,况且就算有,凶手一旦发现,将东西拿走便是,没必要费心斩手。
这下,凶手斩手的原因就更不得而知了。
朔夜风急,大堂内四壁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止,一场大雨在即。
那个嘴碎的小厮此刻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打着呵欠问季窈他们是否还需要在就寝前洗漱沐浴,好趁着没落雨之前安排人赶紧给他们烧水。
京墨复将断掌用布裹好包起来,交与小厮放进冰窖。随后洗净手,将一个油纸包从柜台处取下,打开来是四个羊脂韭饼,虽然已经凉了,但香气不减,勾得季窈食指大动。
“先将就垫一下肚子,明儿一早起来再好好吃上一顿好的。看今夜的天色,憋着一场大雨,无论如何是走不了了。好在家里有杜仲照顾,掌柜且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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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收拾妥帖,季窈将珍哥儿放在烛台架子上,自己则是躺在榻上发呆。因着左右邻舍各是京墨和南星住着,她很安心。
珍哥儿……她是想养着的。毕竟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突然得了个粘人的小东西在身边,高兴之余,她也想照顾好这个孤单的小家伙,至少让它不要再回到那个小小的金丝笼里去。
至于那两头野狼,不馋是假的,多威猛的小可爱啊,要是她也能带回去养……估计南风馆要关门。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吸引少女注意,随后南星清冽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师娘,你可睡下了?”
静候几许,未闻少女回音,南星正叹气,却瞧见面前房门打开,季窈素面光洁的小脸出现在门后。
“深夜不睡,想做什么?”
月白外衫下她只穿着单衣,腰间锦带松松垮垮,十分随意。她肯这个样子给南星开门,他内心暗喜,从怀中掏出一瓶清凉药油来递到少女面前,同时低下头指了指自己后颈,季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少年白皙的肌肤上环绕衣领隐隐红了一片。
“白日里没觉着太阳有多大,光顾着低头找线索,晚上都躺下了才察觉后颈肌肤火辣辣地疼,估摸着是给白天被毒辣的日头晒伤了,想求师娘替我擦药油。”
白瓷药瓶小小一只,季窈没接。
“你自己擦得到。”
他随即抬头,神情受伤:“会擦到头发和衣服上的。”
他这人!
“进来吧。”季窈回屋点燃烛火,转身过来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将头发撩至身前,露出后颈肌肤。将清凉药油倒出些许,以指尖轻触少年颈部,一点点涂开、揉散。看到药油往下渗,季窈赶紧将他衣襟往下拉。
这一拉,晒伤的肌肤与衣襟遮掩下的肌肤色差形成一条弯曲的弧线,在南星后颈窝处十分显眼。
“你还真是娇嫩,才晒了半日就成这样了,像戴了项圈似的……”
她正说着,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神的功夫,手上动作慢下来。南星见她心不在焉,正要回头唤她,少女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恍然大悟眨眨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师娘!”
南星揣着满腹狐疑,赶紧将肩头的衣衫拉好追了上来,季窈一边下楼一边问他“冰窖在何处”,两人凭借模糊的记忆在后院柴房边上另一空置小屋里找到冰窖入口,从里面将那只断掌又取出来。
“你找这个做什么?方才不是都仔仔细细看过了?”
季窈捧着断掌,示意南星将烛台再靠近些,待看清手指间的痕迹时,少女兴奋的目光灿若星辰。
“找到了,凶手砍断尸体左手,单独将它藏起来的原因。”
“在哪儿?”他怎么没看见?
此时的少女陷入沉思,结合前因后果,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
“走,去找京墨。”
她将断掌包好放回去,带着南星敲响京墨的门,迫不及待开口道:“京墨,我有个想法急需验证,可能需要拜托你一件事。”
就算是被吵醒,京墨仍是一副温润斯文的模样,他和衣在桌边坐下,耐着性子将季窈的要求一字一句写下来。
“我想让你找人去孙乐知长大的乡下问一问四邻八乡,她平日里性格脾气、待人接物都是什么样的,如若可以,最好再找一个认识她的人上龙都来,有要事相求。”
“放心,我明日就安排下去,三日之内定会有消息。”
从龙都到乡下,飞鸽传书一来一回,的确要不了三日。但京墨却没说,这消息是好是坏。据回信上所写,孙乐知母女在乡下无亲无故,也不好与人来往。住的农舍前后无人,孙乐知小时候,照顾过她一些时日的老嬷嬷也早在两年前被孙子接进城里,音信全无,只在已经废弃的旧屋子找到一本像是老嬷嬷以前写的,有关孙乐知一家饮食习惯的札记。
“手札我都看了,那孙乐知自小体弱,饮食上诸多忌讳,其他并无发现。”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线索断掉,让凶手逍遥法外?她不甘心。
这夜,季窈正趴在柜台前唉声叹气,一个捕快打扮的人却忽然带着刀进到南风馆,瞧见季窈忙停下来,累得直喘气。
“掌柜,捕头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女鬼这两日又开始在衙门验尸房附近哀嚎了!”
**
兴许是亡魂太多的缘故,深夜的衙门,阴冷瘆人。
季窈带着杜仲和南星感到验尸房门口时,往日里守在衙门口和大牢各处的官差和狱卒此刻全都捂着耳朵跑到外面去站着,神色惊惧交加,各有不同。
李捕头虽然还站在里面,细瞧他的面色却有轻微抽搐,额头薄汗不断,也是在强忍。
三人刚走近些,少女耳边就传来女人熟悉的惊叫声,音色尖锐刺耳,哀怨缠绵,说不出的诡异。她扯着南星的袖子,迈步进到验尸房里,就看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碎脸游灵正捂住胸口蹲在角落,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除季窈三人外,其他人看不见游灵的具体样貌,只知道一团似烟若雾的红白色虚影如几日前,验尸房第一次响起女鬼的哀怨啜泣声那样,飘着就出现在了衙门里。
表面上说是能驱除鬼祟,季窈却压根不知道怎么让她停止惊叫。加上她可怖的死状,季窈死活都不愿意再靠近,杜仲干脆遮住少女双眼,一弯腰将季窈扛起来,径直就朝着游灵走去。
如果他没记错,这些游灵都很害怕季窈,虽然不知道原因。
“啊!干什么?”
少女在杜仲肩上奋力挣扎,南星冲上去就想将季窈抢过来,怒喝道:“杜仲你个伪君子,谁让你碰她的?放她下来!”
三人拉扯之间已经到了游灵面前,果不其然游灵直接停止尖叫,连连后退最终消失在墙角。接着他将季窈扔给南星,甩开衣袍往外走。
“赶走游灵要紧,拖拖拉拉浪费时间。”
挣扎着从南星怀里站起来,季窈双眼冒火,抄起袖子就准备追上去。
“杜仲你给我站住!”
忍无可忍了!臭男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谁知刚迈出衙门口,李捕头一个箭步将两人拦住,拱手并道谢,“麻烦三位走这一趟了,只是这女鬼来得突然,也不是天天都这么叫唤,实在让我们有些招架不住。若再有个三日破不了案,可能就只能送去乱葬岗了。”
乱葬岗?那怎么行?
季窈的心一下子就揪痛起来,也顾不上去追杜仲,抠着手指甲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她倒注意到一件事。
“李捕头,女鬼惨叫声你们分别都是哪几日听到过,可否一一数来告知与我?”
“这……容我想想。”
回去的路上,南星见季窈始终蹙着眉头,有些好奇,“师娘问游灵惨叫的频率做什么?”
少女掰着手指,企图从这些日子的间隙寻找出规律,“没什么,只是想起钟四娘子也曾提起,她在客栈后院外发出声音的频率也不是每日都有,有些不解罢。”
如今只剩三日,看来她还得另想办法。
**
第二日晨起,季窈跟着三七早早出门,打算靠做事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有时候过于专注于某一个点,反而会忽略了其他重要的细节。
新鲜的蔬果瓜苗,被果农勤洒上水,在日光照耀下鲜嫩欲滴,除各色蔬菜以外,她还挑了一大把葵花回去,打算让厨子炒点新鲜瓜子解馋。
走出集市口,一抹鲜亮的绿色晃眼而过,身体略向前倾倒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似的,引起少女的注意。
这不是在孙府门口骂孙乐知狐狸精的小娘子吗?怎么鬼鬼祟祟的。
将葵花递给三七,季窈从侧面悄悄跟上她,看她打算去做什么。
绿衣娘子一路走过拥挤的街市,像是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七拐八拐绕了好几圈,期间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看向街边石桥方向眼睛一亮。季窈加快脚步跟上去,看她竟然在一处算命摊子前坐了下来,掏出怀中鼓鼓涨涨的布团同捻须的老人争论起什么来。
看一遍有人卖折扇,季窈赶紧掏钱买下,以扇遮面,想再走近些,等完全靠近了才发现,她方才怀里抱着的是个布娃娃,可那布娃娃头上缝着的并非一般丝线,看上去更像是真人的头发,胸口贴黄纸,上面还扎着几根绣花针。
这是扎小人?
“半仙,你上次说的我都照做了,怎么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捻须老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将她手里布娃娃接过来看了又看,开口问道:“你确定头发和生辰八字都没错?”
“是啊,”她又凑近些,“头发是那日我同她抓扯的时候亲自从她脑袋上薅下来的,生辰八字也是他们家仆人从孙老爷和大夫人那里一笔一画照着抄来,绝无错漏。按你所说,我昨夜又做法扎了她好几针,今日去问,她照样在家里好吃好喝的,只是被孙老爷禁足,其他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就怪了。”正当捻须老头翻看手中泛黄的书卷,与绿衣娘子再出个其他法子之时,身旁季窈一把抢过算命桌子上的布娃娃,激动到手微微发抖。
“做什么?!”绿衣娘子站起身凶神恶煞,看清抢东西的人是季窈面色才缓和下来,支支吾吾道,“怎么,你也想要一个?我都试过了,没用。”
试过了?
季窈另一只手捉住她的肩膀,大声问道:“你都试了几次?分别是哪几日试的?”
**
少女回到南风馆时,时近巳时。
南星正坐在大堂里等她,见少女迈步进来,他脸现不悦。
“怎么三七说你半路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师娘,你又食言。”
季窈兴冲冲进来,一口气喝完桌上的茶水,高兴得眉目舒展。
“不说这个,我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大堂内其他人闻言也围上来,杜仲于二楼轻抬眼皮,目光向一楼看去。
京墨又给少女斟了一杯茶,看她咕嘟咕嘟喝下去,开口道:“知道游灵深夜哀嚎的原因,知道杀人凶手的姓名,也知道凶手砍下尸体左手的缘由!”
“你是说孙乐知?还是钟四娘子?”
季窈看一眼南星,故意卖个关子道:“都不是……对了,”少女回头,冲着京墨伸手,“不是说从乡下找来一本孙家老嬷嬷的手札,与我瞧瞧。”
一页页翻看下来,季窈眸光渐亮,终于在其中一行字上停下来,高兴得拍桌。
“就是这个!”关上手札,她将自己的推论一五一十告诉面前诸人,南星惊讶得合不拢嘴,忍不住一把抱着季窈,朗声赞赏道:“师娘你好聪明!”
少女嘿嘿一笑,略害羞的揉了揉鼻子。
“也多亏你,要不是那晚帮你擦药油,我也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秘密。”
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失言,面色陡然转粉,一直红到耳根。南星内心暗自叫好,脸颊也不自觉染上一抹红晕。
京墨默默听完,赞赏之余看向季窈的眼神带上一抹审视。他似乎越来越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聪明。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变成自己的麻烦。
心里盘算无人知,郎君面色仍是温润:“那明日带上官差,我们就去孙府抓人如何?”
原本一直待在季窈房间的珍哥儿此刻也从飞进大堂,在三七和其他伙计艳羡的眼神中落在少女肩头,扑扇着翅膀随声附和。
“抓人了、抓人了。”
众人闻言不禁莞尔,随即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
白露时节,寒气渐重。
孙乐知晨起无甚胃口,正打算走出房门到孙翰明房中请安,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寒风,一路上只觉身上莫名寒津津的,逼得她又退回房间加了一件外袍。
侍女提着食盒进来,带开来里面是散发着桂花香气的广寒糕。往日这是寒门士子赴京赶考之前取“广寒高甲”之谶,代表寓意高中的糕点,孙乐知瞧见上面白紫相间,除了桂花的香气还隐隐传来蝶豆花的气味。
“厨子新做的?倒也还算花了些功夫。可惜我没胃口,端走吧。”
侍女俯身,贴在女娘耳边悄声道:“是门外谭公子递进来的,说是知道娘子寝食难安,送些美味的糕点进来哄娘子高兴。”
谭郎?不陪着他那个霸道的未婚夫人,终于想起她来了。
“算他还有良心。”孙乐知娇笑一声,重新坐下,拿起一块广寒糕放进嘴里。糯米软糯,桂花清香,她又接连吃了两个才停下。
“走吧,去老爷那里。”
孙翰明刚用完早膳,看见孙乐知进来脸色不甚和悦,继续低头饮茶不语。
“请爹爹安。”
女娘知道她这个爹爹对自己一向很是冷淡,心里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对自己嘘寒问暖,见他不言语,自顾自站起身来,正准备找个凳子坐下,门童忽然急匆匆跑进来到孙翰明面前跪下,声线颤抖。
“老爷,不、不好了!”
孙翰明这几日本就烦躁,一拍桌子将茶盅摔在桌上,疾言厉色道:“大早上的慌什么?何事赶紧说!”
“门、门口来了一大堆官兵,还有上次来找过二小娘子的那三个人,吵着嚷着要将二小娘子捉拿归案,说……说……”
孙翰明和孙乐知闻言都站了起来,神色慌张,“他们说什么?”
门童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说二小娘子是杀人凶手!”
第37章 偷情 暗示他晚上再来。
第二次进入孙府,季窈终于得见正院大厅是何模样。
挑高的门厅与圆形拱窗,青玉为案金作纱,彩焕螭头琉璃瓦。还有很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古董工艺。
孙翰明于正厅太师椅坐下,季窈三人和李捕头坐于左侧交椅,孙乐知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也不敢坐着,瑟缩着身子站在孙翰明身后,看着官兵从大门两侧鱼贯而入,将整个大厅团团包围。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龙都之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孙翰明显然没有将李捕头放在眼里,至于季窈等人,更是将他们视作煽风点火之人,此刻他低头抿一口清亮的茶汤,淡定开口。
“据我所知,你们会找上门来不过是因为那名被杀的女娘是小女从乡下带来的丫鬟,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证据可以指认小女就是杀那丫鬟的凶手。再说不过是死了个卑贱的奴仆,也值得李捕头翻来覆去地查,真是令孙某颇感不解啊。”
他如此说,李捕头自觉面上无光,毕竟他对于案情最终的真相一无所知,只不过是上头让他跟着京墨来抓人罢。
见李捕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季窈正坐清了清嗓,接过话头看向孙翰明。
“我们今日既然敢来,自然就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孙小娘子就是城郊深林槐树下那名毁容女子的凶手。”少女挑眉,目光直直地落在孙乐知身上,“那晚你看准客栈小厮喝醉了酒,趴在柜台不省人事,你为了杀人,偷偷避开众人在柴房找到木锤,从死者身后将她砸死,随后又将她的尸体从后院拖到林中槐树下,用木锤砸碎她的面容、砍菜刀切下她的左手带走另寻地方掩埋,然后第二日再装作她逃跑的模样独自一个人离开。凶手就是你!”
“你胡说!”孙乐知大喊大叫起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我一同长大的婢女,我根本不会这样对她!”
听她如此说,季窈面带轻蔑,嗤笑一声。
“是啊,孙小娘子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做……所以你不是孙乐知,或许我应该叫你的真名——月琴才对,而躺在衙门里那具尸体才是孙老爷真正的女儿——孙乐知。”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孙翰明不可置信地指着季窈,神情恍惚:“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都知道死在城郊的那个女娘才叫月琴,季窈突然这么说,让在场的人除杜仲和南星以外,包括孙乐知在内皆是一副惊呆的表情,“孙乐知”震惊之余,手也止不住地抖起来。
“你、你一派胡言!”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证据?”季窈起身,接过身后官兵手里的布包于众人面前打开,一只已经有些腐坏的断手即刻出现在众人面前,扑面的恶臭让他们纷纷以袖遮面,眉头紧蹙。
“经仵作确认,尸体是在死后才被毁容、砍手,我便猜想,凶手一定是对她怀恨在心,否则为何要如此残忍。可在揽山居的柴房里发现的凶器,又足以说明凶手杀人可能只是临时起意,并非有着详细的计划。且杀完人之后并未逃走,否则她一定不会选择凶器归还,只需要随手扔掉。所以凶手一定就在客栈几人当中!她砸碎尸体的脸也并非因为仇恨,而是为了隐藏尸体的身份。”
她看着那只手,将它举到孙翰明面前。
“所以我猜测,凶手砍手也一定是出于这个目的。幸好这只断手在离尸体掩埋处不远的山下深林里被我们找到,当我看到它食指上清晰的痕迹时,就猜出了这只手被砍的原因。”
众人围过来,见断手食指末端一圈环形的勒痕,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长期佩戴之物被取下后留下的痕迹,难道是……
“没错,”季窈看向“孙乐知”,她正慌张不已地将自己左手食指上翠绿的碧玉扳指遮住,“这是孙小娘子常年佩戴那枚碧玉扳指留下的痕迹。因为人在死后,皮肉失去弹性无法恢复原样,且因为常年戴着从不曾取下的缘故,凹痕处的肌肤明显要比其他地方更白。所以当凶手将她杀掉,跟她互换了衣服并取下戒指之后,因为这个印记迟迟没有消失且肤色对比过于明显,凶手怕尸体被发现时,这个痕迹会引导大家去搜寻尸体丢失的戒指,从而一步步查到不该查的东西,所以才又柴房拿了砍柴刀。或许你最初只想将食指砍掉,但一刀下去发现砍柴刀的切面显然无法做到,于是只能将整个左手砍掉带走。你敢不敢将戒指取下来,与我手中断掌比对一下。”
“孙乐知”被架在当场,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看了看面前神情严肃的孙翰明,只能硬着头皮将戒指递给季窈。
众目睽睽之下,那枚碧玉扳指缓缓带进已经有些腐烂的断掌食指,最终停在食指末端,完美与那个凹痕融为一体,宽度刚好将更为白皙的那一段肤色遮住时,不由得惊呼出声。季窈看着面前做了一个多月孙家矜贵二小娘子的“孙乐知”,目光如炬。
“孙小娘子待你很好,你们一直以姐妹相称而非主仆,所以揽山居的伙计才会说你俩穿着打扮相似,形同姐妹一般,同吃同住,同睡一个床榻。可是他不知道,在客栈大堂里说起马上要回到孙家,高兴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孙乐知;同样的,他隔着房门偷听到你们争吵,以为是小姐训斥丫鬟,其实是孙乐知自小长在乡下,性格温、懦弱,所以当她提出还是想回去的时候,是你在训斥她没出息。自始至终,那个想要回到孙家,为往后富贵生活高兴不已的人都是你,不是孙乐知。因为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缘故,你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就算你顶替她的身份回到孙府做了二娘子,也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你。”
“孙乐知”面色仍是倔强,想了想又抬起头大声叫喊道:“就凭她能带上我的戒指就断定她就是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月琴她平日也会带戒指,留下这些痕迹再正常不过了……之前你们不是说,她从我身边偷走的那袋银子也不见了吗?兴许就是她跑出去遇到劫匪,所以劫匪才会将她身上钱财洗劫一空,对吧?砍手也是为了取她自己平日里戴的戒指,与我无关!”
她辩解一通,说得有鼻子有眼,季窈怒气丛生,朗声质疑道:“她戴戒指有凹痕,那你呢?句你所说,十年来你戒指从不离身,那为何你的食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你只戴了它一个多月,且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你经常食指和中指换着在戴,所以你的任何一个手指上都没有留下痕迹!”
“你胡说!我这十年来都是这样戴戒指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季窈转过头去冲门童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转身出去,片刻后将一个食盒拎回大厅,打开来,里面盘子左侧是三枚广寒糕,右侧空置,显然是被人吃掉一半剩下所致。
少女指着食盒质问道:“这盘子是的三枚广寒糕是你吃的?”
她吃东西的时候,身后侍女仆人皆是见证,“孙乐知”喉头上下滚动,支吾道:“是、是又如何?我一向爱食甜品,爹爹和月琴都知道。”
“呵,”又是一声嘲笑,季窈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不堪的手札,翻到其中一页,反过来朝着“孙乐知,“那你可知道,你方才吃下的那三枚广寒糕里,加了芋头?”
“什么?”
顺着少女手指方向,札记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孙乐知自小对芋头过敏,如若误食会致其严重的敏症反应,所以在日常餐食重绝不可参杂任何芋头相关的食物。
季窈满意地欣赏着“孙乐知”一点点陷入绝望的眼神,继续说道:“包括孙老爷子在内,想必孙府上下都知道孙乐知不能食用芋头,在日常吃食伤皆是避开,但今日你吃了这三枚带芋头的广寒糕,为何至今没有一点反应?”
少女步步紧逼,将面前人逼至退无可退的地步,她眼中的光最终完全泯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沉默一阵后,她突然笑了。
“早知道,就不该贪嘴的。”
她这话算是默认,众人沉默片刻后,孙翰明率先站了起来,一个巴掌打在月琴脸上,指着她恶狠狠说道:“毒妇!乐知待你不薄,你竟然杀了她!”
月琴捂着脸,笑着笑着突然面目凶狠,放声嘶吼道:“你以为她回来就会过得开心吗?我在你们孙家这一个多月,受尽了大夫人和其他兄妹的冷落与欺辱,仆人当着我的面管我叫一声‘二小娘子’,私底下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要是换成乐知回来,哪里受得了这些委屈,早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你还敢污蔑孙家人!”
见他还要动手,仆人、官差都来拉人。独剩月琴坐在一边,撕心裂肺地诉说着这段时日的委屈。季窈约莫也能从第一次进孙府来那日看出些许眉目,大厅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心里所想皆是不同。
“她从小就胆小懦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就因为投胎选得好,如今进了城,她就要成真贵女,我就是真奴婢了。她还不知足,还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说什么想回去,那既然如此,我就替她来做这个孙家二小娘子,有什么错?”
沉寂无声的大厅中,只剩下月琴低声唾骂,在李捕头给她带上枷锁,准备将她带出去的时候,月琴转过头来看着季窈,目光里仍带着不甘。
“我以为我这个富贵小姐装得挺好的,你是如何认出,我不是孙乐知的?”
季窈眼中泪花闪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哭。低头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偶,递到月琴面前。
“因为这个。”
看清季窈手里的布偶,发丝缝头,胸口插针,月琴有些诧异。
“你扎小人咒我?”
季窈将布偶胸前的黄纸撕下来,在月琴面前晃了晃,语带讽刺。
“你看清楚,上面可是你的生辰八字?”
带着狐疑,孙翰明先一步将黄纸接过,放在手中细看。
“这是乐知的生辰八字。”
“不错,”脑海里浮现那个哀嚎惊叫的虚影,季窈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得那些娘子自以为拿了你的生辰八字扎小人,结果却应验在了孙乐知的身上,是以她的游灵才会在深夜于郊外树林外哀嚎痛哭、惊叫不已。如果你不去招惹那些是非,恐怕你做的这些事情,一辈子也没人会知道。”
她朝着月琴走近一步,目光如剑似刀,隐约还能看见她眼中闪动的泪花。
“她到死都还在替你承受着痛苦,夜夜忍受锥心刺骨,几乎就要魂飞魄散,得不到解脱。而你呢?你可曾在某一晚午夜梦回,想起她对你的好?想起你们曾经同吃同住的情谊?”
每一句话都好似无形的利刃,不光是月琴,也宛若在孙翰明的心口剜上一刀又一刀。戴着枷锁的年轻少女终于仰天哀嚎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一桩杀人案,背后牵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各种缘由,也许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伴随着月琴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神色黯淡,皆是不语。
将手里布偶胸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少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灿若春花的脸,正面对她笑得释然。
她突然冲出去拦住官差,站到月琴面前,哽咽片刻后才缓缓开了口。
“你能讲讲孙乐知的样貌,让画师画下来吗?别让人忘了她。”
泪眼婆娑中,月琴忽的顿住,她并没有回答,而是泪水更多,哭得几乎腿软。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想要抓住季窈,挣扎之间脸上皆是惶恐。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没想要杀她的,是当时我与她在房中吵了架,然后、然后我赌气,一个人到林子里随意走走,看到一座被杂草盖起来的土地公、土地婆的坐像时,忍不住就开始大倒苦水。是一个戴着斗笠、手捧白玉观音像的女人,她突然从竹林背后窜出来,笑话我‘既然她不想回去,你替她回去不就好了’之类的话,我才……我才……”
她剩下的话全部被呜咽声掩盖,再也听不清楚。看着她被官差带走,季窈感到深深的无力。
因为路人随意的一句话,就将自己的私欲无限放大,最终导致灾祸的,不还是她自己吗?
不过这个头戴斗笠、手捧观音像出现在逐鹿客栈与揽山居之间的女人,也可以说是帮凶之一了。
“白玉观音像……”
等等!
季窈眼神一亮,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白玉观音。
**
十日后。
逐鹿客栈中,钟四娘子正在带着伙计打扫大堂,兴致高昂准备重新开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临到客栈门口戛然而止。季窈翻身下马,解开拴在马上的画卷,黑着脸进到大堂。
“季掌柜,怎么一个人来了?银子我会找人给你送的。”
“我不是来要银子的。”
少女在钟四娘子面前站定,伸手将画卷展开。女娘抬头看来,画卷上的少女白衣红裙,面容清丽婉约,笑得正甜。
“这是……”
“她就是深夜在你客栈后面哀嚎痛哭的女子。”
接过画卷,钟四娘子面带惋惜道:“多漂亮的姑娘,真是可惜了。听说杀她的人已经认罪伏法,不日就要斩首,想来她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
“还没有,”季窈摇头,目光瞟向二楼客房,想起里面供奉的白玉观音像来,“还差一个。”
“谁?”
“你。”
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钟四娘子先是顿神,反应过来有些生气。
“你这话何意?她的死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打算把画卷还回来,季窈偏要塞到她手里,眸底有微光闪动。
“是你在树林里遇到她的丫鬟,劝那丫鬟取她孙家次女之为而代之,那丫鬟才会起杀心对她动手。我已经去附近的尼姑庵问过,只有你在一个多月前到庙中花重金请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回去,且那日日头毒辣,是以你离开尼姑庵时,才会像主持师太要了一顶斗笠遮阳。”
在季窈事无巨细地描述下,钟四娘子混沌的眼神逐渐清明。她骤然慌张起来,抱着的画像宛如烫手山芋。
“我不过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说……”
“一句话可以救人,一句话也可以杀人。整件事看上去似乎与你无关,可实际上可能也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开始,也因为你找到了我们而结束。俗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便是如此。钟四娘子,如果我是你,我会从此谨言慎行,将孙乐知的画像找个佛堂供奉起来,时常上香以表忏悔。”
做完这一切,季窈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她骑马回南风馆的路上,感受着疾风拂面,觉得畅快无比。
今后再想起孙乐知,便不会再是那种可怕的脸了。
进到簋街,少女下马牵绳,小心地避开人群。刚走到南风馆门口长街,就看见南星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看模样分明是在等她。
这才让少女想起,自己拿到画像以后谁也没说一声,赶着就出来了,现在回去怕是要挨骂。
果不其然,季窈躲着人群尽量往边上走,企图从厨房后门回家未果,被眼尖的少年逮个正着。南星气鼓鼓地走过来,一把捏住季窈脸蛋,薄唇微抿,面含怒气。
“师娘自己说吧,这是第几次了?往日有我陪着都曾数次遇险,现在不但不吸取教训,反而一声不吭偷跑出去?”
“疼疼疼,”从他手里挣脱,季窈牵着马,将头埋下去不敢看他,“心里光惦记着教训人去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鬼才会信她的话!
少年抢过她手里的缰绳扔在一边,将季窈拉到无人处角落里,开始数落她。
“从前不是说好了行任何事都要先告知我,不让我担心的吗?你就知道说我下不为例,自己已经破例好几回了……”
“你不也破例又亲了我好几次了?光知道说我……”
她主动提起,后知后觉有些后悔,将头偏向一边,耳垂微微泛红。
经她这么一说,南星才恍然察觉到,两人已许久没有找到机会独处。不如……
季窈正害羞着,腰身突然被搂过去。南星细言软语,贴在她耳边讨好。
“我担心你嘛。”
简单五个字,好似电流通过指尖传遍全身,引起一阵酥麻。季窈被他温驯的模样折服,软下嗓子来,伸手拍拍少年宽厚的肩膀。
“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还没学会武功就一个人跑这么远,下次一定叫上你,好了吧?”
自少女肩头直起身子,南星眸色转暗,喉结上下起伏。
“不过都是哄我的话罢。”
“才不是……”
季窈话没说完,他的脸陡然凑近,一低头将她吻住。
两人站在南风馆侧面的小巷里,街上人头攒动,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人看见。少女羞得不行,奈何后脑勺被他大掌捧住,无法脱身,急得少女一下下拍打在他胸口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嗯……”
南星沉浸在少女清冽甘甜的香气里,唇齿相缠只觉如痴如醉。听到她憋气似的哼唧声睁开眼瞧她。
“怎么了?”
少女耳尖羞红,眉宇间带上几分苦恼,以袖遮面的同时眼神不停地看着不远处街上过往的人群。
“别在这儿啊,要是……”
她差点又要说出‘被人看见了怎么办’,怕他听见生气,赶紧收声。
“……大庭广众的,羞死了。”
南星简直爱死了她娇羞的模样,跨步过去用高大的身躯将季窈完全挡住,目光温柔。
“没人看见……再说就只亲了一下,又不是别的什么。”
“我口渴,想喝水。”
瘪了瘪嘴,少年松开她,看着头顶青天白日,以为她仍是害羞。
这是在暗示他晚上再来?
嗯,一定是。
拿起缰绳,南星将马牵着往后舍走,一面带着季窈进到南风馆,将马交给三七。京墨拎着算盘刚好走出来,看见季窈笑问道:“掌柜何时回的?钟四娘子的账可要到了?”
啊,对啊!她一拍脑门,一脸懊恼。
“光顾着替孙乐知出气,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再回去一趟。”
南星赶紧一把拦住她,将她带进大堂坐下,“好了,收账的事儿交给他们去做,哪有掌柜老是在外奔波忙碌的道理?”
一杯凉茶下肚,清爽宜人。晚膳时分,少女胃口也好,只是偶一抬头瞧见杜仲看她的眼神,平淡之中带着审视,让少女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那日跟随孙乐知出殡仪式回来,她就总是无意间撞上杜仲深沉的眼眸,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他在看她。
“或许是这次也没能从孙乐知的游灵那里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吧。”
谁叫他什么都藏着掖着,那琉璃瓶中装的红色液体是什么也不说,就不要怪别人帮不上忙。
入夜,龙都的初秋,天气已经转凉。
洗去一身疲劳,季窈披散着头发从浣室走回房间,路过杜仲房门,发现里面漆黑一片。
“睡这么早?”
少女耸肩,走过木桥刚推开房门,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笼罩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呼救,嘴立刻被一只大手捂住,接着这个黑影关上房门,将季窈整个人抵在门口。
莫名响声惊动了架子上昏昏欲睡的珍哥儿,扑腾两下说了句“吵死了、吵死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中,季窈背对着木窗,借皎皎月色将面前高大身影的面容看清。
“杜仲?”
第38章 三人 “慌什么,怕他看见?”……
假千金月琴被捕入狱的当日,孙乐知尸体被接回孙府。
孙老爷带着对她深深的愧疚,将葬礼办得十分隆重,七七四十九场水陆法事做足,九九八十一份超度亡经抄满。
孙乐知出殡那日,车马队伍连绵数里。季窈三人带着目的坐在挂满白色经幡的马车里,等到仪式完成,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从一侧无人的密林中走出来,等候游灵出现。
知道真相的绿衣女娘将所有扎人布偶尽数烧毁,孙乐知再度出现在杜仲眼前时,已经变得平静如水。
如同往常那样,杜仲从怀中掏出装有红色液体的琉璃小瓶递与面前游灵,心跳加快。
这已经是第六个游灵了,她会知道些什么吗?
皎白的月光下,那团似烟若雾的白色虚影凑近,几乎要将脸贴在瓶子上。片刻后她突然抬头转身,抬起手指向一边,视野开阔的墓地。
顺游灵手指方向,杜仲分明看清,一轮弯月下,少女纤瘦的身影正背对自己。她将树上随手摘来的李子放进嘴里,然后被酸得龇牙咧嘴。
她指的是季窈?
从记忆中回过神,郎君面容冷冽肃清,他低头看着面前表情疑惑的少女,眼神如电般摄人心魄。
季窈被他抓住手腕按在门后面,心里懊恼。
怎么白天被南星抓住,晚上又这人又来!她一定要赶紧学点功夫,将来这帮人只有挨揍的份儿!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大手捉住季窈下巴,逼迫她仰头,与杜仲目光对视。
“嫂嫂,你到底是谁?”
他还问!他到底要问多少遍?
季窈怒火攻上心头,抬起膝盖照着他大腿根部用力顶了一下,郎君吃痛,将手松开的一瞬间,季窈抓住他的胳膊往后带,同时踮起脚尖,手肘顶住他喉咙,两人瞬间位置对调,成了季窈将他按在门上的姿态。
“我是谁?我他妈还想知道我是谁呢。你有功夫来问我,怎么不干脆自己努努力,早点帮我调查出来好赶紧把我送走啊!”
季窈虽然不会武功,可是好在力气大,杜仲被她手肘顶住喉咙,甚是难受,听她开始胡言乱语不像是演戏,又觉得好笑,禁不住稍稍站直身体,任她就这么抵着自己。
想起他这几日的奇怪举动,似乎是从孙乐知出殡之后才开始的,莫不成是游灵说了什么?
早知道那天就该盯着他,而不是和南星光顾着去摘树上的李子。
少女踮脚久了有些累,可放下手肘,自己矮他一大截,气势上又输了。于是干脆拉着他坐到一旁椅子上,整个人双手握住交椅扶手,居高临下将杜仲围起来,恶狠狠开口道:“是不是孙乐知的游灵说了什么,让你又开始怀疑我?”
她神色坦然,面对杜仲的质疑丝毫不曾畏惧,郎君目光幽深,决定如实相告。
“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她用手指向了你。”
指她?指她做什么?
“那能说明什么?我是你死去爱人的转世?还是杀害你爱人的仇敌?”
她连他在找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就只能靠猜测胡说八道了?
对了,她好像想起来,他曾经说过。
等等。
季窈突然瞪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
“难道说,我就是埋在地下的宝物?!”
原本杜仲还一脸严肃,听她这话没控制住表情,用看傻子的眼神横了一眼面前犯傻的少女,目光顺着她白净的面庞往下,无意间瞧见她脖子上还挂着银项圈,眉头忽然蹙起。
“孙乐知出殡那日你可曾佩戴此物?”
顺着他的视线,季窈将银项圈一隅捏在手里,“这个?对啊,我曾听赫连尘的娘亲说起,佩戴银饰祛风褪寒,所以自从拿回来之后,我便经常带着。”
难道游灵指的不是季窈,是她脖子上的银项圈?可他要找的明明是……
借着月光,季窈又一次细细端详起银项圈上的图案。那是两个带着头冠的人形图案,最诡异的是,两个人的身下只有一个身体,这身体连接着一条长长的蛇尾,盘绕在两人周围,形成一个圆形的诡异图案。
“对了,我记得你第一次瞧见这银项圈的时候,眼神颇为惊讶,是为什么?”
郎君纤长手指捏住银项圈,指腹无意间擦挂少女颈部肌肤,显得十分暧昧,他的目光落在镌刻的图腾上,语气笃定。
“这个图腾,是世代侍奉苗疆王族的圣衣族人身上所带才会镌刻上去的图案,代表着无上圣洁与荣耀,如果这东西这是嫂嫂你的,那你必定跟苗疆人脱不了干系。”
苗疆人?回想起尤猛和他身边的护卫,他们身上确实都佩戴着款式类似的银饰,可那些银饰上并没有这个图案。
“那这个图案又是什么意思?蛇精?”
杜仲看着那个图案,眼中闪着精光,好似透过这个图案看见了自己苦苦找寻之物。
“这是委蛇,苗疆族人世代信奉的神明。传说中它是一条长着双头双身的巨蛇,蛇头人紫衣红冠,见到它的人可以称霸天下。”
原来是这样。
少女指尖摩挲着那个图案,回想起自己当时从赫连尘身边醒来的场景。
“我不知晓这到底是不是我的东西,我只知道半年前,睁开眼睛已经身在赫连家宅之中,身边放着一身寻常布衣,其中便夹杂着这只项圈。赫连尘告诉我,他在从苗疆回龙都,进入神域地界的边驿客栈外发现我昏倒在路边,四下问来都没人认识我,便将我救起带回龙都。”
若这项圈真是她的……
一抹喜色浮现少女面庞,她忍不住抓着杜仲又问道:“你确定这是苗疆人的物件?那有没有可能,我也是苗疆人?我不是孤儿,我的家人都在苗疆?”
她眼中闪烁期待,在他看来不屑一顾。杜仲嗤笑一声,甩开少女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的夫君并不是个坦诚之人,同一件事,嫂嫂听到的与我听到的,截然不同。现下,我无法回答你任何事情。”
低头整理衣冠,他准备离开。
“至于亲人,不过是这世上先他人一步知道你姓名那样单薄的存在罢了。也许对某些人而言,亲人也不过是被血缘和氏族束缚在一起,被迫要一辈子戴上枷锁的工具而已,利用完就可以扔掉。我劝你别对这两个字报太大期望。”
说完,他往门口走去。谁知杜仲腰间玉带钩与季窈的腰带勾缠在一起,拉着季窈一瞬间失去重心向前扑过去,杜仲躲闪不及,被她压住,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嘶。”
该说不说,总之每次与杜仲离得太近都没有好事。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同时伴随指节轻叩房门之声。
“师娘,你睡下了吗?”
南星!他怎么会来?!
少女眼露惊慌,赶忙低下头继续解两人勾缠在一起的腰带,杜仲看看门外高瘦的身影,又看看面前心慌意乱的季窈,鄙夷之中带上一丝冷漠。
“慌什么?怕他看见?”
“胡说八道些什么?”怎么这几个男人一个比一个难缠!
季窈越是慌张,越是手忙脚乱,钩子扯住她的腰带怎么也取不出来,她拉扯半天,用力过猛,只听得“嘶啦”一声,少女腰间布带子应声而断,她的衣襟也随之敞开,露出白皙光洁的胸口。
杜仲眼神一凛,眼底似有微光闪动,将这香艳的一幕收入眼底,随后侧过脸去,咳嗽两声。
“啊!”
一声惊呼从房中传来,南星自然是听见了,他忍不住加重推门的力气,同时朝门内继续呼唤道:“师娘!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季窈死死攥住衣襟,听门外人推门只好开口回应道:“没事儿,我这就来给你开门。”
她从地上爬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拉着杜仲往里屋走去。他面露不解,几次甩开少女的手未果,正欲开口,连嘴也被捂住。
“小声些,别被听见。”
将她的手拿掉,杜仲虽然不悦,声音仍放得极低。
“你要把我藏起来?”他问心无愧,为何不能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季窈怒瞪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道:“我这个样子怎么说得清楚?你且忍耐片刻,我一会儿就打发他走了。”
说完,季窈把杜仲推到床榻与衣柜之间的间隙站好,撩下帘子将他完全挡住,这才略整理了下头发,走到屋前把门打开。
她衣襟胡乱系了个结,一副随时都要散开的迹象。加上此刻领口微敞,鬓发凌乱,在月光下自带几分妖娆妩媚之气,南星被这活色生香的月下美人图勾得三魂没了七魄,哑着嗓子开口唤她。
“师娘,你真好看。”
说着,他就要将脸凑过来,季窈连忙推开他,余光不停地瞟向衣柜边上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少年耳垂肉眼可见的变红,目光炙热,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灼热。
“不是师娘让我晚上再来的吗?”
啊?她何时说过这话?拉着南星走到门外,季窈赶紧否认道:“胡说,我哪有说过这话?”
“你不让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那不就是让我晚上再来?”
“当然不是!”
少女急得跺脚,脸却被面前人捧住。回眸看来,少年收敛笑意,眸色隐晦不明。
“不是就不是罢,你别生气。”
又来了!又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叫她怎么办才好?
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却是有些过了,季窈缓过神来,平心静气道:“我没生气,你别误会。”
她心里仍是着急,只想赶快安抚好面前的小狗将他们俩赶紧送走,于是干脆踮起脚尖,吧唧一口亲在南星脸上,面泛桃红道:“别多想,我就是累了想早些休息,你且先回屋,好不好?”
她软着嗓子,半带哀求,南星心里自然一万个受用。可如此良辰美景,他半步都没办法从少女面前挪开。
“啊!”没等到面前人离开,她反而被南星搂住腰身抱起来,两步迈进房中,进到里屋。
“做什么?!”挣扎之间,南星将季窈放在床上,接着覆身过来。
“陪师娘睡觉。”
**
静夜沉沉,断云微度。
分明是舒爽沁脾的初秋深夜里,季窈却薄汗不断,湿了后背。
南星将她放在榻上,赶不及就要脱鞋上床,被季窈一把抓住手。
她看了一眼床脚边那双一动不动的腿,只觉冷汗直冒。
“不要你陪,我自己睡。”
少年眼眸仍是清亮,信誓旦旦道:“师娘既然累了,我自然不会做什么,只守着你,等你睡着我再离开,可好?”
他、他、他怎么越说越离谱啊?
只差没有当场哭出来,季窈死死攥着南星的手,不让他脱鞋。
“不是,我……我……”她灵光一闪,决定换个说法,“……我饿了,想你去厨房给我做点吃的。”
这个说辞显然管用得多,少年停下动作,站起身来宠溺的看着季窈。
“那你且等我,我这就去。”
“嗯……我同你一起。”
慌张起身,季窈看着帘子后面那双脚挪动一下,吓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南星的手,加快脚步。
两人走过杜仲房门口,身侧人问她想吃什么,季窈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心里只祈祷杜仲赶紧出来。
谁知刚拐过回廊,南星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道:“对了,我想起白天我在门口等你的时候,有卖羊肉韭饼的小贩路过,我专门给你买了两个,现在还在我房里,这就去给你拿来一起吃。”
说完,他即刻转身往回走,步子快得季窈追都追不上。
“不用了,我们去厨房现做吧!”
他健步如飞,赶不及要向季窈献上自己买来的美食:“我拿了就来,很快的。”
“南星!”
也许天注定就是不让季窈好过,少年走下回廊,还没到自己房门口,余光扫过桥对面季窈的房间,倏忽然看见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衣衫凌乱、脚步不稳(站久了腿麻)走了出来。
“杜仲?”
等季窈追上南星到了他房门口时,南星已经迎着杜仲的身影飞快跑到他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从里面出来?”
杜仲在帘子后面站了许久,本就憋着一股气,这下面对南星的质问,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季窈看见他俩对峙的场面血压瞬间飙高,心跳加速差点昏死过去。赶紧快步走到两人身边,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支支吾吾问道:“是、是啊,你怎么会从我房间里面出来?”
她这一问,杜仲也感觉自己的血压顿时飙高,他皱起眉头瞪了少女一眼,无可奈何叹一口气,别过脸去答道:“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书。”
“哪本书?”
少年不依不饶,一点罢休的意思都没有。杜仲全然失了耐心,甩袖欲走,又被南星箭步拦住。
“说啊,哪本书?书名几何?找着了还是没找着?”
杜仲此刻的脸已经前所未有的黑,季窈见状忙上前扯了扯南星的衣袖,小声道:“既然没带出来,应就是没找着罢。也怪我,当初你师父留下的那些书,我都该搬出来另找地方放才对。”
南星置若罔闻,将目光仍直直地落在杜仲身上。
“是哪本书?”
郎君不发一言,好像有意要让季窈为难。她忍不住再次开口,试探道:“算了……”
“好,”南星一把拉住季窈,另一只手拦住杜仲,准备带两人往回走,“你们一同到屋子里告诉我,是哪本书,找出来我就不问了。”
沉沉夜色中,月光渐隐,鸮声不鸣。
他动作粗鲁,分明带着几分强硬。杜仲自是一步也不曾动弹,只有季窈跟着他走了几步,终觉不妥,甩开他的手道:“别闹了好不好……”
短短六个字,好似一道令符贴上少年身,他整个人僵直后背,站在原地没了声音。三人身后,原本已经熄灯的两个房间重燃烛火,不一会儿,京墨和蝉衣也肩披外袍走了出来,看着庭院中站着的三个人,不明就里。
烛火幽微,让南星的面容得以清晰的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盯着季窈,双眼略微泛红像是不甘又满是委屈,就连一贯骄纵爽朗的声音此时都变得沙哑低沉。
“我不过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在找哪本书,落在师娘眼里就成了胡闹了?难怪你方才这般没有耐心,急着赶我出去,一会说你困乏要休息,一会儿说你饿了要吃东西,原来都是在替他遮掩!我不过多问了几句,你就说我胡闹,到底是谁在胡闹?”
“南星……”
“你们分明就是在羞辱我。”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地朝自己房间走去,进到里面立刻“嘭”的一声将房门重重边上。闹剧结束,杜仲一脸冷漠也回了自己房间,留下季窈站在桥边,唉声叹气。
旁观一阵,京墨多多少少看明白一些,擒着烛台走到季窈身边,温声安慰道:“今夜先歇下,有什么误会都等到明日再说。”
后知后觉,少女有些吃力不讨好,想发火又不知道该冲谁发火,余光扫过南星的房间,见里面始终漆黑一片,连点灯的意思都没有,她接过京墨手里烛台,意志消沉地回了自己房间。
**
第二日晨起,季窈早早就梳洗好走出房门,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解释清楚。
她就是不是那种带着委屈过夜的人,昨晚几乎整夜未眠。
脑海里浮现南星受伤的眼神,她也自觉愧疚。
虽说昨夜的争吵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己度人,南星确实也该发脾气。换做是她,两人里说不定已经死了一个。
谁知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三七带着厨子菜都买回来了,也没见南星起床。
倒是杜仲收拾妥帖从后舍走出来。
“南星呢?你可见他起了?”
“不知道。”
说完,他走到季窈身边,一把将少女拉起来往外走。
“做什么?”
待会儿南星看见了又要闹了。可是她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手。
“带我去赫连尘藏东西的地方。”
啊?
整个南风馆里,只有杜仲知晓她找到赫连尘藏起来的金银一事,半年来为避人耳目,连她自己都未曾二次进到那个地窖,虽说她眼前这个男人不像是贪财之人,但人心难测,保不齐他哪一天就改了主意。
看出季窈的迟疑,杜仲一脸高深莫测。
“金玉于我最是无用,你若不放心,之后可以换个地方再藏。”
“那岂不是又要辛苦我……”少女小声抱怨着,仍是跟着他走了出来。
为避免节外生枝,两人先后起码到了菩然寺。当杜仲走进地窖,看到一屋子金银珠宝的时候,神色如常。
“就是这些?”
“你还嫌不够吗?”时隔半年,季窈看见这些金银仍十分激动,随手拿起几颗鸽子蛋大小的翠玉就往身上比划。
“这个拿回去做成吊坠吧……嗯,这个镶到钗子上,遇到危险时能拿来防身……”
杜仲举目四望,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过头去看季窈。
“你可曾在这些物件里见到闪闪发亮的红色宝石?”
红色宝石……有了!
少女起身,穿过地上收纳着无数金砖金条的木箱子进到最里面,橙黄色的帘子掀开,木质高架上一件金丝绣线制成的锦衣褙子出现在两人眼前。
季窈指着褙子上流光四溢的红色宝石,柳眉上扬。
“这个算不算红色宝石?”
红光夺目,倒映在郎君眼中光芒四射,杜仲快步走到近前,想伸手触碰,到了边上又收回手,只目光久久地停在这件衣服上,眼神晦涩,脸色多变。
先是惊喜,然后是不解,最后变成了失望。
他垂下手,语带嘲讽。
“难怪他要骗我说没找到,原来这衣服已经毁在他手里了。”
他?是指她那亡夫吗?
季窈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半天,倒也没看出问题来,开口问道:“哪里坏了,我瞧着好好的。”
他视面前金玉如无物,偏对着这件样式怪异的衣服长吁短叹,季窈歪着脑袋不解其意,片刻后反应过来。
“难道这就是尤猛口中的苗疆圣物?!”
“不错,”从失落中抬头,杜仲伸手将那件衣服从架子上取下,目光中仍带着谨慎。“这就是嫂嫂你脖子上所戴项圈归属的部族——圣衣族人世代守护的苗疆圣物:万蛊蚕衣。”
“万蛊蚕衣?”
这名字虽怪异,季窈却觉莫名熟悉。她指尖划过衣服,金丝线顺滑流畅,冰沁透骨。
“不过一件镶金串玉的名贵衣裳,左不过就是苗疆王拿来哄女人开心的罢了,还能有什么大用途不成?不过说起来,既然叫万蛊蚕衣,似乎没有看见蛊虫和蚕呢……”
将衣服包好,杜仲看向季窈,继续向她解释道:“传说中,穿上这件衣服有长生不老,甚至是起死回生的妙用。我曾听圣山里老一辈的阿剖、阿乜们说起,万蛊蚕衣是用浸泡在无数圣药之中数年之久的天蚕丝加金丝穿针引线钩织而成,此红色石头也并非普通的宝石,而是引蛊王心头血制成的血饮石,如此看来,就是你我面前这件衣服不假。”
话锋一转,他的语气骤然变得低沉。
“不过确如你所说,原本应该附着在上面成百上千只沉睡的蛊虫和天蚕如今却一只不剩,想来要么是赫连尘在将它带回龙都的路上遭遇了什么,要么就是这衣服原本并没有传说中如此神奇,能保衣服上这些蛊虫存活如此之久。”
看他准备将包袱带走,季窈警惕起来。
“你要把衣服带走?”
虽说她也不是小气之人,可这件衣服在一众金玉里如此突兀,显然对于赫连尘来说十分重要,要他就这么轻易带走,季窈心中不愿。
看出她眼中的不善,杜仲沉声道:“我打算带去赫连尘口中救下你的那个客栈看看,但愿有所收获。”
第39章 哄小狗 “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
师娘太过分!一定要她好好哄他,哄上一天,不,哄两天他才会考虑原谅她!
本着这个心思,南星天不见亮就自床上翻身起来,到南风馆对面街寻摸了一个能瞧见自己店门口的二楼位置,坐下慢悠悠喝茶吃饼。
茶坊的藕粉荷叶糕,细软不腻,南星刚就着时新的荷叶茶吃了一口,就看见粉衣白裙的季窈款步自大堂走出来。她今日没有簪钗佩玉,只用三根桃色发带将青丝挽起,整个人清丽婉约,似一朵粉荷立于灰黑色的街市砖瓦石阶之上,出挑极了。
“哼,先惩罚师娘到处找找我罢。”
少年酸唧唧的话没说完,杜仲一身白衣迈出大门,季窈见状紧随其后,两人在街边等到马车,随即扬长而去。南星不可置信地看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马车,如鲠在喉,一口荷叶茶含在嘴里霎时间没了味道。
收回目光,他将茶水咽下,捏住糕点的手下意识握紧,直到将藕粉荷叶糕全部捏碎。
**
菩然寺外,季窈和杜仲带着已经损坏的万蛊蚕衣上了回程的马车,少女见他又恢复到一言不发的模样,自己掀开布帘,随意打量着道路两边的风景。
不知不觉,她到龙都已经半年,南城东城已经很是熟悉,今日车夫选择从西城门回去,她瞧见路边有长胡子胡商支起来的羊肉饼摊,开口让车夫停下。
“你们先回罢,我四处看看。”
羊肉韭饼的油香气钻进杜仲鼻腔,他冷眼扫过季窈,随即又淡然闭上眼睛,示意车夫继续前进。
“老板……”
开口刚准备买上几个饼,季窈突然怔住。
昨夜南星就是准备回房去给她拿羊肉韭饼才会发现杜仲从她房中走出来,今日自己还买这个去哄他,怕不是个好主意。
停下掏钱的手,少女目光在饼摊上打转。
“……除了羊肉韭饼,可还有别的什么羊肉做的吃食?”
初秋的上午,大胡子男人光着两个膀子烙饼,正一身是汗,见季窈眸色清亮,脸蛋粉糯带着期盼,他擦擦汗,一弯腰从摊子中间夹层里端出一盘晶莹剔透的羊糕来。
“今儿早上用熬剩下的肉汤和炖烂羊肉做的羊糕冻,本来是留着自己吃没打算卖,小娘子要试试吗?”
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皮冻入口即化,羊肉软烂不柴,实在好吃。季窈吃得笑眼弯弯,不住地点头。
“卖给我吧,多少钱?”
碍于这盒羊糕冻是买去哄小狗的,少女只能去买些别的来解馋。她一路走走停停,桃花酥、定胜糕一块接一块下肚,等回到南风馆门口时,已经吃得肚皮鼓鼓。
门口商陆闻着味道就迎上来,目光不住地看向季窈手里四方小木盒子。
“掌柜买了什么好东西?”
她将另一包糕点递给商陆,“桃花酥很好吃,你们尝尝。这个不行,这个是给南星的。”
商陆和三七接过油纸包来打开,一人拿了一块往嘴里送,说话含糊不清,“南星一大早出去吃了好多东西,刚才回来说是撑的不行,连午膳都让我们别叫他了。掌柜这盒美食,他怕是无福消受。”
“没事儿,如今天气渐凉,这羊糕冻放上一天也能吃,我去瞧瞧他。”
他既然还有心情跑出去吃吃喝喝,想必也不是很生气吧?
来到南星房门口,季窈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殊不知他们习武之人,耳朵灵得跟狗似的,南星躺床上生半天闷气睡不着,早远就听见少女细碎的脚步声到了他房门口。
“咳咳……南星,你起了吗?我买了西城那边一家很好吃的羊糕冻给你,要不要尝一尝?”
羊糕冻?他没吃过。
季窈将盖子打开,香料混合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随微风钻进房门缝隙,引南星不自觉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南星?”
她等待再三,门内始终寂静无声。要么是醒着还在生气,要么就是真吃饱喝足睡着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她反正是馋得受不了。
“那就别怪我了。”
少女小声嘟囔着,走离南星房门口到池塘边围栏坐下,拿起一块羊糕冻就往自己嘴里喂。
到嘴边的美味还没来得及下口,身后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季窈手里羊糕冻抢走,随后青衣长衫的少年黑着一张俊脸出现在季窈面前。
“你醒啦?这是给你买的,赶紧尝尝好不好吃。”
南星看着她表情明媚,心里更加郁结。
“既然是给我买的,你倒先吃起来了。”
“不吃,我不吃……”季窈将整个食盒端起来,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南星轻哼一声,顺势直接接过,转身就走。
看来还在生气。
季窈也不恼,擦擦嘴角的口水站起来,追着他进到屋子里。
软烂的羊糕冻入口即化,南星一边吃着,一边仍是歪着脑袋撅嘴,一副谁也不理的模样。季窈只能揉揉鼻子,讨好问来:“好吃吗?”
“难吃。”
难吃他还吃!
她怒瞪面前闹别扭的少年一眼,伸手就要去抢食盒,南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两人在桌子上拉扯一阵,脆弱的木制雕花食盒既承受不住习武少年的腕力,也抵挡不住怪力少女的蛮力,“咔嚓”一声断裂开来,里面切成四四方方数十块羊糕冻瞬间洒了出来,七零八落掉在桌上。
啊!她的羊糕冻啊!她辛辛苦苦走了这么远的路买回来,多一口都没吃成就这么洒了!
少女心疼得不行,转念又开始暗自生气。将手中仅剩一半的食盒扔在地上,季窈忍无可忍,提起裙摆转身欲走。
南星看见食盒裂开的时候委实有些慌了,见她生气赶紧上前将她拦住,表面上仍是嘴硬。
“既然给了我,就应该是任我处置。不好吃的东西洒了就算了,你不能为这个生我的气。”
他还有理了?懒得理他。
季窈继续往外走,朝左边迈步他拦左边,朝右边伸脚他挡右边。如此三番,季窈伸手去推他。
“你让开。”
“我不让,”南星一堵墙似的站在她面前,将阳光完全遮挡,“师娘昨夜骗了我,不打算道歉就要走吗?”
“我没骗你,让开。”
“就是骗我了!你既叫了我,为何又要叫上杜仲?师娘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什、什么虎狼之词?
少女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心里又是害臊又觉荒唐,忍不住大声朝他吼道:“说了你又不信,何苦来呢?让我走。”
“我信,”少年抓住她捶打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桌上那些羊糕冻上,“你说,我一定信。”
她肯花心思买吃的来哄他,那就说明她还是在乎他的。
被他炙热的眼神盯到浑身不自在,季窈挣脱开他的手,又坐回桌边,讲起昨夜杜仲与她的对话,说完还不忘将脖子上的银项圈取下来递到南星面前,让他看清上面委蛇的图案。
“好好说话,怎么会弄得衣衫不整?”
他记得当时季窈来开门的时候,衣襟还半敞开着,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里面……
季窈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多想,赶紧指了指自己腰带道:“那是我踩着衣服摔倒在他身上,被他的玉带钩挂住了才会扯成那样,非是你想的那般龌龊!杜仲那块臭石头,下不了嘴也捂不热心,有什么好的?”
听到这,南星单眉挑动。
“那我呢?”他站到季窈面前低下头,眸光流转,“我下得去嘴,捂得暖心吗?”
这人,怎么好话坏话都往自己身上套?
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侧过脸去看着洒落在桌上的羊糕冻随口说道:“你、你太挑食了,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的,难伺候。”
“怎么会?”他大手将少女的脸板正,目光在她眉眼间划过,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方才说不不好吃是假话,师娘给的,都好吃。”
“当真?”
少女起了歹心,随手拿起桌上一块略有些摔碎了的羊糕冻喂到南星嘴边,美目微眯。
“我不信,除非你都吃了,一个不许剩。”
除开那些碎得不成样子的,桌上零零散散还有七八块。虽然明知道季窈有心捉弄,但看她眼里闪着狡诘的光,活脱脱一只坏心眼狐狸精,南星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两三块羊糕冻下肚,少年已经有些撑了。他上午本来就在对面茶坊吃了不少,这羊糕冻看着小小一块,实则是全是浓汤和羊肉精炼浓缩而成,吃进嘴里饱胀得很。南星越吃越慢,到第六块的时候已经几乎要吞咽不下去。
季窈见他难受的模样,算是稍稍疏解方才的不快,伸手制止他道:“吃不下就不吃了。”
嘴里塞满食物,他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好不容易咽下去,伸手去抢季窈手里最后一块,“最后一块了,给我。”
他这样硬塞下去,估计要难受一整天。
既然争不过他,季窈一抬手,将最后一块羊糕冻放进了自己嘴里。
“你别吃了,撑死算谁的?”
虽然有些冷了,但羊肉还是烂软香滑的,季窈一口咬掉一半,朱唇微抿,伸舌头去舔唇瓣上残留的汁子,南星默默地看了半晌,眸色逐渐变深。
“算师娘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伸手抬起少女下巴,接着覆唇上去,将少女吻住。
季窈没怎么接过吻。
从前赫连尘在世时,自失忆短短三月,两人成亲的时日总共不到六十天。除了剪烛上榻,行更为亲密的撩弄之前,夜色中那片薄薄的唇会带着兰草的香气贴上来,其余时候,季窈甚至没有仔细瞧过赫连尘的长相。
只记得夜色里那片薄唇,温凉中带着淡淡兰草香。
远不如面前炙热如火炭一般的小狗唇瓣紧贴,缠绵悱恻。
“唔……”
他扣住少女后脑,逼迫她紧紧的贴向自己。由浅入深,嘴里满溢的气息分不清是谁口中的味道,只有室内极致的安静让暧昧蔓延得肆无忌惮。他原本只是想将最后一块羊糕冻品尝完毕,完成少女对自己的要求,却在这缠绵的热吻中渐渐忘了自己的初衷,伸手箍住少女细腰,将她带向自己。
香津甜润在勾缠的舌尖摸索,季窈被他身上的气息迷惑住,大脑一片空白仍他搂在怀里予取予求。
经过这段时日的练习,他在这方面显然已经得心应手,手口并用撩拨得怀中人身娇体软完全没了反抗的能力,直到那只手开始不安分的游走在少女后背,快要触及到她腰身以下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等一下……”
这一开口,声音比起之前安已经不知道软了多少,带上令人脸红耳热的娇喘和微微浅吟,南星顿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师娘……”
他又凑过来,被季窈伸手挡住嘴,喘息着拒绝道:“别叫了……”
这不是在提醒她,自己与他尊长有别吗?
季窈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羞耻心又窜上来,南星却没能听懂,只以为她在拒绝自己,心里一万个不舍得将她放开,目光仍落在她的唇上。
“最后一块羊糕冻……我吃掉了,师娘要如何奖励我?”
一个深吻结束,只有季窈脸红得滴血,南星则是一脸温柔,带着还未消散的情欲,意犹未尽地盯着她。
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好糊弄了。
“羊糕冻已经是最好的奖励……误会既然已经说开,那我、我就先走了。”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她刚迈开步子立刻被南星拉回来。既然糊弄不成,就继续说说正事儿。
南星替她随手整理着鬓发,低声开口道:“既然昨晚杜仲出现在你房里只是意外,那我呢?是否是我会错意,师娘昨晚并没有要昭我深夜到你房里的意思?”
有?那便真真是她图谋不轨了。
没有?那落在他眼里,自己岂不是又在戏弄他?
这可如何回答。
“我……我没有喜欢过谁,包括嫁给你师父,也只是为了求一安稳落脚处,不那么孤单罢了,所以对你,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面对少女的坦诚,他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后退两步在交椅上坐下,他顺势揽过季窈腰身到自己腿上坐好,看向她的眼眸变得澄澈似水。
“那我问简单些。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
有力的大手贴在自己后腰,他身上热热的,似乎……不讨厌吧。
将她的沉默当作肯定,他继续抬眸问道:“方才的亲吻呢?可曾会心生欢喜?看不见我的时候可曾会担心我?”
忍不住伸手抚摸上自己唇瓣,少女眼现苦恼。
“也有可能是你这张嘴较从前比起来,愈发厉害了,才会叫人难以自持也未可知……”
她的说法太过坦诚,让人忍俊不禁,南星没忍住轻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柔情似水。
“那也是师娘教的好……”
“我可没有教你半点。”
搂住她腰身的手又紧了紧,其实这样长时间将她抱在怀里,大腿根处被她臀围软肉紧紧贴着,他也有些吃不消,再开口声音又低沉些许。
“那我换个说法。若是甄府员外老爷这样亲你……”
他话没说完,即刻被少女捂住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打住打住,再说就该吐了。”
“那就对了,”他扯下少女双手握在掌中,凤眸微眯,继续循循善诱,“这就是喜欢。师娘,你是喜欢我的。”
她又皱着眉头开始沉思。
真的吗?不排斥与他亲吻、搂抱,就是喜欢他?
不打算给她深思熟虑的机会,南星正襟危坐,双手捧起少女面颊,温声道:“这样好不好,师娘,七日后便是中秋节,你我身边没有亲人,此刻便是彼此最亲的人。挚友也罢,亲人也罢,那晚你答应陪我一同赏月饮酒,就当是对我的奖励。且允许我喜欢你,如何?”
中秋赏月……倒没什么特别,答应他也可以。
“好。”
在她没有想清楚之前,两人就这样开开心心在一起,也未失一件好事。
看她如释重负的模样,南星有些失落。不过一想到自己与她多少是有些不同的,心里又暗自庆幸。
无妨,只要她允许自己喜欢她,他就还有机会。
**
因为惦记着心里那团挥之不去的迷雾,杜仲第二日便启程去了苗疆。临走前他找季窈要来她颈上项圈,将上面委蛇的图案拓印下来,一并带走。
“不留下过完中秋再去吗?”
收拾好包袱,杜仲一脸淡然。
“没有家人谈不上团圆,不过是寻常普通的一日罢了。”
他这话不假,可实打实说出口来,季窈听进心里,看身边其他三人并馆里小厮伙计一起,面色各异,有些难受。
“我以为相处时日够久,你也会把我们当做亲人。”
她说得直接,郎君眼尾扫过,面上虽然没有变化,心里却泛起涟漪。
“来日方长。”
杜仲不在南风馆,前两日还好,没多少女客发现。等到了第三、第四日,眼尖的几个熟客便看出来了。中秋当夜,为了让当日在馆内忙活的小倌和伙计们也留给时间与家人过团圆节,南风馆酉时二刻便宣布打烊。之前在柜台给季窈敬过酒的圆脸小娘子楚绪走的时候不太乐意,在大堂里待至关门的最后一刻,将三层楼都看遍后走到柜台冲季窈使眼色。
“杜郎君去哪儿了?怎的三日没见着人影,莫不是挣够了钱,回家娶妻生子了吧?”
她平日里在杜仲面前可不敢这么说话,季窈站在柜台里面扯了扯嘴角。
“哪儿能啊?杜郎君不过因为中秋家去几日,临走时还吩咐我记得支会楚娘子一声,这不是我一忙起来就忘了吗?多担待。”
“这还差不多。”她面露满意之色,抬手随意将自己鬓角碎发撩起,衣袖之下,季窈赫然瞧见她手腕和小臂上布满青红的伤痕,其中不乏新痕旧伤,愈合程度不一。少女立刻警觉起来。
“楚娘子手上这是伤着了?可有去医馆好好看看?”
原本以为突然的询问会好似遮羞布被揭开一样令她难堪,却没想到圆脸的小娘子满不在乎,整理好衣容之后掏出钱袋子准备结账。
“这个啊,还不是被我那恶毒的君公和不管事的小夫君打的。就算好了也会接着挨打,倒不如让他们看到这些伤痕,下手还能稍轻些。”
她语气平淡带着对自己的打趣,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漠不关心,季窈听完也只好噤声,低头默默打起了算盘。
“一共一两二钱。”
楚绪余光扫了一眼账本,轻笑一声,“季掌柜算少了。”说完她还不忘伸手,将算盘里的一颗珠子拨上去,然后爽快的把钱递给季窈,转身离去。
南风馆打烊关门,家中有亲眷的皆早早回了,剩下独身一人抑或是像京墨、蝉衣等人便将厨子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酒菜端至后舍门口回廊处早已摆放好的桌子上,准备月下饮酒赏月,与众人同乐。
“掌柜,来这边坐。”
京墨招呼着季窈入座,她心里惦记着与南星的约定,目光在众人之中搜寻一番,却没能发现那个高瘦的身影。
“师娘!”
众人循声望去,南星一身月牙白的直襟长袍,发簪白玉,青丝披肩,谓是濯濯如夏晚月,轩轩似朝日阳。他手提一盏玉兔花灯走到季窈身边,与同样锦衣玉冠的妩媚少女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我已经准备好了,师娘这便随我去罢。”
商陆爹娘都已经去世,据说家中只有舅父病重,没有家去过节的打算。他站起身来看着两人衣着相似,好像说好了似的,如今听口气也准备撇下众人单独出去,不禁站起身开口打趣道:“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也不拿出来与我们瞧瞧,只眼巴巴的捧到掌柜跟前,真是偏心。”
这口气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揣着明白装糊涂,南星索性直接将季窈的手牵起来,往外走的同时得意开口。
“凭你们也配和师娘比,给她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两人一路出门,街市上还有不少人逛花灯、看灯会,拐过街尾到了河边,少女面前突然亮起来。定睛细看 ,原来两人面前正是一条花船,船上两头挂满各色宫灯,有莲花的、圆月的、金鱼的,更甚者船头立着一盏魁星踢斗大花灯,足有八岁孩童高,闪闪耀目,灿若白昼。
“好漂亮!”
灯影下少年俊逸好似云中鹤,少女娇容宛若水中月,路过之人无不投来艳羡之色,一时间不知道该羡慕谁才好。
南星登上花船,于灿然的灯火中将手伸向季窈,语带温柔。
“上来。”
第40章 艳会 “我表现好吗?”
鸳鸯软缎的绣鞋踏上花船甲板,引起一片水波荡漾。季窈提裙走上花船船头,才瞧见奎星踢斗的花灯下,黑漆嵌彭牙四方小桌上摆着月饼、螃蟹、菱角和酒壶,酒壶一旁两只天青色酒杯里面,还雕刻着菊花纹样,甚是清雅。
原来所谓奖励,是要自己陪他泛舟夜饮。
早在七夕那日,她就领略了龙都繁华盛世的景象,想不到中秋盛况空前,更甚七夕。无数盏形态各异的花灯自青年男女们手中燃起,悬挂于临河两侧茶社、酒坊的屋檐下,季窈与南星面前也有大小不一的各色灯船从他们身边划过,天清如水,月明似镜,五光十色闪耀其中,可谓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南星给季窈斟一杯酒,菊瓣的香气立刻从酒杯中四溢开来。
“师娘,敬你。”
少女爽朗一笑,星光烛火映照在她眼眸里只觉灿然夺目,要将南星往后余生都点亮一般。她举起酒杯,面带狡诘。
“敬酒要说祝词的,可不能白敬。”
沉溺在少女明朗的笑容中,南星有片刻失神:若神明能让他独占这一份笑容,即便让他付出再多来交换都甘之如饴。
同举酒杯,少年眸底漾起波澜。
“明月以寄,佳期共许,愿师娘花好月圆。”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同饮。罢了季窈又给两只酒杯斟满,复端起酒杯,也笑盈盈对南星贺道:“那我也来说,祝你……”
“等等。”他开口制止季窈继续说下去,目光在她脸上游移闪烁片刻后,带上一丝渴望,“师娘给我的祝词,可以由我自己选吗?”
他今日准备如此丰盛,自然依着他。
“你说。”
喧嚣明朗的月色中,河岸两侧纸醉金迷,华灯彩照。少年与季窈对坐,目光灼灼又满带柔情,他端起酒杯,柔声娓娓道:“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沉醉。祝我佳期近,心愿成。可以吗?”
他用诗句暗喻自己好事将近,季窈星眸暗垂,心里泛起涟漪。也许在情爱一事上,自己远没有面前这个小自己一岁的郎君来得勇敢。
“好,祝南星佳期近,心愿成。”
就在季窈端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之时,南星再次伸手将她制止,略顿了顿神,正色开口。
“封啸尘。”
“什么?”
“我的名字,”他又重复一遍,“不叫南星,我叫封啸尘。从前师娘不是说连我的真名都不知道,谈不上交心?如今我都告诉你。”
他就这样将自己的真名脱口而出,季窈内心震动。
与杜仲、京墨和蝉衣,隔着名字、身世,还有每个人身上层层叠叠迷雾,她从来都没有指望这些人能与自己有过多的交集,甚至产生亲人一般的感情。可是当南星将自己的名字脱口而出之时,她有些恍惚。
好像这个人至此从天空飘落地面,脚踏实地的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样,带着十足的安全感。她忍不住端起酒杯,激动之余动作急了些,将酒水洒到衣袍上也置若罔闻,爽快开口道:“好,祝封啸尘,也祝我的南星,佳期近,心愿成。”
灯火之中,推杯换盏,两人随花船一路顺流而下,漂向城外。季窈一边吃着南星递来剥好的蟹腿,一边随意询问起他的家人。
“就是因为舍妹的遭遇,你就不愿意再回家了?家里人也不曾派人出来寻你吗?”
剥好蟹腿,南星又剥开一个个菱角,将晶莹剔透的菱角肉放到少女碗里。
“我留下消息说自己出家去了,他们兴许还在神域各个都城附近的寺庙里寻我罢。”
说完,他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似有还无的骄傲,“神域京都封家,师娘没听说过吗?”
京都封家?“那是什么?”
南星眸色沉沉,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她并不在乎,可对于迫切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心意而言,他希望自己的身世也能成为她选择自己的其中一个理由。
封家氏族,京城第一富商,位列神域四大皇商之首,所开店铺遍布神域各个都城,垄断皇城周边丝绸、马匹、茶叶等生意,四级以下官员每年晋封择选皆要看他们的脸色,可谓富可敌国。
虽皇家限制,封家族人世代不可入朝为官,可有着数不尽的万贯家产和高人一等的氏族身份,明面上他们只是商人,暗地里却也是操控着官场不可或缺的一根粗绳。
封家人随便往绳上一使劲,整个京都都要为之一颤。
有这样的家底,做官与否,区别不大。
他笑了笑,将目光收回。
“做些闲散生意,家底还算牢靠。不过师娘若是跟了我,倒也不用愁吃穿。”
说到这个,季窈也有些兴奋。虽然她喝不醉 ,可是美酒下肚,她却来了兴致。只见少女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南星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挪移到她身边,看着她攀上自己肩膀,嘴唇几乎擦挂着少年耳垂,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也很有钱。”
“哦?”少女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边,引起一片酥麻。他舍不得她离开,顺着她的话问下去的同时,从少女身后悄无声息地揽住她的腰,“如何有钱法?”
季窈嘿嘿一笑,干脆贴到他耳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小声道:“你师父死的时候留了好多金玉珠宝,全都被聪明的我找到了,就藏在寺庙背后的地窖里。虽然杜仲把苗疆人的宝贝带走了,但是那宝贝已经坏了没用处了,估摸也不值几个钱,最值钱的都还在我这呢。”
这时,花船已经顺流而下一路出了城,四周河灯尽灭,夜色渐渐暗下来。突然来的一阵疾风将船上花灯也吹灭不少,季窈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往南星身上又靠拢些。
“所以啊,就算你家底薄也无妨,你乖乖跟了我,日后也不用愁吃穿的。”
原来她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南星看她胡言乱语的模样,吃不准她到底醉没醉,只是这番话他听着着实心动,揽住少女腰身的手又紧了紧。
“我自然是乖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当真愿意让我跟了你吗?”
他又是这副样子,像是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摆至高台,小心翼翼的询问爹娘何时才能将之买下送给自己。季窈终于软下心来,决定也勇敢一回。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不需要,”南星见她松口,瞪大双眼即刻将话头接过来,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反悔,“师娘什么都不需要学,我会好好照顾你、疼爱你,让你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耀眼的玉石。山川湖泊,自有我陪你去看;人世苦难,自有我替你受着。你只要允许我站在你身边,能与众人目视之下牵起你的手,便是我全部的心愿了。”
他将少女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隔着衣料,感受他胸膛急促的心跳。季窈第一次感觉到面前人的真实。与自己相比,她知道他的过去,感受过他的喜乐,触及过他的伤痕,知道他的家人,也明白他的心愿。
似乎就足够了。
“那,以后你如果惹我生气,我还可以打你吗?”
不是矫情,是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忍不住。
看清她眼里的疑惑,好像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南星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心里终于踏实了。
“自然可以。不但可以打,若我惹你生气了,你还可以比寻常人打得更厉害、下手更重。”
“为何?”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少年鼻息间全是她的香气,舒适得令他叹息。
“因为比起旁人,我更不应该惹你生气。所以今后我有什么错处,你尽管教训,别无其他,只叫你满意了才算好。”
他甜言蜜语说起来没个重复,字字句句都往季窈心里钻,她甜笑半晌,把脸埋在少年肩膀上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南星心头悸动难以自持,忍不住将少女扶起,两人面对面几乎鼻尖相抵。少年喉结上下滚动,试探性开口道:“那,以后我再想亲你,是不是不用再先问一遍了?”
今夜两人都很直接,这让季窈很高兴。她面带桃色,眼含春水,杏眸微眨轻轻点头,还没来得及看他的反应,少年薄唇已经迫不及待贴上来。
此刻子时已到,十五的月亮在十六日终于完全圆满,花朵完全盛开露出美妙无比的花蕊内核。
“师娘……”
夜间月明,清冷的河面上只有一叶孤舟。
她微微后仰,却刚好将那一捧月光送得更近。少年目光幽沉,眸色已经深不见底,一张一合间恰似玉蚌衔珠,温润之中闪着清冽的流光,伴随细碎的声响,夹杂泉水叮咚声,让人听了更加脸红耳热。
兴许少年练剑的缘故,指尖薄茧磨得她有些疼,听头顶轻唤出声,南星从雪山玉白间抬起头来,细细密密的温热落上她眉心、鼻梁,同时手上仍是浅浅发力。
“我不太懂……如果弄疼你,记得告诉我。”
说话间,那张俊美无双的一寸寸凑近,唇瓣有意无意剐蹭在鬓发边缘,伴随他低沉发闷的嗓音,季窈只觉天旋地转。
“船……摇得太厉害了……”
“那这样呢……”
南星双臂发力,只轻轻一抬,将季窈整个人抱起来略胜过他的高度上坐好,指尖顺势捉住衣缘往下带。
心跳加剧之间,月白色衣衫的虚影一晃而过。
此前从未见过这般妍丽月色,南星不敢去看身前的人儿,面对未知的风景只温柔的探索。在这几乎致命的沉默与温存中,只有船舷两侧不断荡起的水波仿佛在提醒他们,一叶孤舟,彼此紧靠。
时间一长,船只单薄的木板几乎快要散架,不断发出“嘎吱”声。
偏此刻岸边密林里鸟雀的鸣叫声也大了起来,溅起的水花洒在季窈脸上、鬓角,也将南星整个后背溅湿。
“水也太多了些……”
他何尝不知道这样不太稳妥,可魂如今都被面前人勾走了,做什么自然也不肯听他的。没想到面前人的反应比他想象的更为热烈,南星专注地看着她,生怕自己任何一个动作会引起她的不适。
奈何季窈已经被折腾得有些不情愿,别过脸去往后缩,忘情之下他带上几乎要将面前娇柔花朵揉碎的力道,头顶差点撞上船上乌篷。南星一伸手将她拖回来后,船几乎晃得快要在水波中散架一般。
一阵猛烈的摇晃惊起深林里鸦雀惊飞,伴随空气中浅浅闷哼软吟,河面才逐渐恢复平静。
情兴退却,少女羞得满脸通红,她将面颊埋在双臂之间,不敢抬头去看身侧的郎君。
怎么还是被他勾得在这里就忍不住了?
还好船漂的远,要是被人看见,她怕是会直接跳下去把自己淹死才好。
现在衣裳也脏了,身子也湿了,这副样子可怎么回去啊?
正郁闷着,一块冰凉的手帕突然贴上来,季窈抬头看去,南星正一脸餍足,随手将手帕在水里沾湿拧干,贴上来细细的替她擦拭。另一只手不时替她整理上身还虚掩着的外袍,面带柔情。
“我表现好吗?”
突如其来的直白问题,问得季窈脸又红上三分,她以袖遮面,娇嗔道:“别说这个,羞死了。”
少年将她的手放下,目光落在她还有些红肿的唇瓣上。
“因为这是我的初尝,怕你不满意,怕我比不上师父……”
啊啊啊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赫连尘啊!
季窈赶紧直起腰身,伸手捂住他的嘴,柳眉轻蹙,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没有的事……你没瞧见我方才都有些吃不消,开始往后缩了吗……”
“那是为何?”南星拿下她的手握在掌中,神色郑重无比,“我弄疼你了?还是你觉得不舒服才会想躲?”
非得问吗!?
少女苦恼闭眼,实在是不知道他这般追问到底,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是因为你忒厉害了些……比你这张嘴还厉害……”
这下小狗终于满意了,随手将手帕一扔,整个人又贴上来。
“师娘此话当真?莫不是嫌我蠢笨,说来哄我的罢?”
“当真。”
鼻尖轻蹭少女面颊,他不免再次动了情兴,大手又捧起季窈的脸,声音又哑又欲:“那……再来一次好不好?”
虽然说以后亲她可以不用先问,可这事……一点点来吧。他有耐心。
一听这话,少女脑袋摇得比船还厉害,伸手将他不住地往外推,“我累了,我们回去罢。”
“就一次……求你了……”
“求我也没用……唔……”
剩下的话语都被少年吞咽入腹,在逐渐袭来的意乱情迷里,她只能顺着他的动作,任他予取予求。
看来今夜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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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将歇,河岸边的树林里不时传来几声夜照的咕啼。
季窈虽然困得不行,仍在日出之前将身侧酣睡的少年敲起来,两人趁着夜色未明前靠船上岸,避开稀松的路人,衣衫不整的回了南风馆。
看着馆内一片沉寂,连三七都还没有来开门。直到季窈被南星搂在怀里,非要亲上一口才肯放她回房之后,她才安下心来。
就着房中的清水简单洗漱,换下一身衣衫后,她在房中睡至日上三竿。
“掌柜。”
轻轻的叩门声将季窈惊醒,打开门来,京墨手里是一盘月饼。他笑眼温吞,全然没有要询问她昨夜的不归之意。
“这是昨夜我们分食的月饼,知道你不喜枣泥馅,特意留的胡桃馅。”
神域天朝人自古都有在中秋佳节与家人分食月饼的习俗,以求团圆安康。季窈忍不住心中悸动,接过月饼咬了一口,满嘴油酥和核桃仁的香气,满意点头。
“甚是美味。多谢你。”
“还有这个。”京墨又将另一只手抬起来,将一把宝剑递到季窈面前。
“这是蝉衣赠你的礼物,说是感谢掌柜之前在陈无忧一案中精心照料他的谢礼,因你昨夜未归,便交由我代为转赠。”
接过宝剑,剑鞘木胎包珍珠鱼皮,精雕镂空柳叶纹样,精美细致,剑身细长,通体闪着银白色的光,一看就是女子常用佩剑。
看里他还记得自己曾说起过要学武一事。
“劳他挂心,我一定会认真学习剑术的。”
拔剑出鞘,季窈就在京墨面前随意比划起来。她本身身型轻盈,一挥一刺之间动作还算敏捷,京墨不由得递来一个赞赏的眼神,浅笑道:“要不要我教你?”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南星端着手里的碗盅已经走过木桥,先声夺人道:“不用,师娘自有我来教。”
少年手里鸡蛋面条的香气随之而来,馋得季窈食指大动。他走到两人面前,黑着脸将季窈手里的月饼夺过,面露冷淡。
“我昨天也没吃上大家买的月饼呢。”说完,他径直将季窈吃剩下的月饼放进嘴里,边吃还边点头。
“味道不错,可惜没有单独给我留一份。”
京墨将他幼稚的模样瞧在眼里,负手而立,嘴角仍是浅笑。
“没想到你会起这么早,所以你的那份还在我房里。”
这还差不多。南星脸色好看了些,提起兴致朝季窈提议道:“师娘,用完早膳歇息片刻,就开始跟着我学练剑吧。”
不想假他人之手,让自己的师娘与别人有亲密接触的机会,这是其一,其二嘛,若是能收她做了自己的徒弟,这两两相抵,她是不是就不算自己的师娘了?
怀揣着自己独一份的小心思,南星开始利用每日开馆前的闲暇时光教季窈剑术。
恰逢少女悟性还算高,半月下来,身法心法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每日对着毛竹和树桩子左劈右刺,动作也愈发熟练。
南星看在眼里,爱在心里。偶尔找到机会与她贴得近些,还能立刻被少女反手刺来的剑划破衣服,两人过招之间划你追我赶,刀剑相撞之声铿锵有力,在南风馆后舍不断响起。
这日,季窈正对着林中飘落的竹叶练习剑法,好几次都没能精准刺中,正有些丧气,身后人脚踩竹叶,哗啦作响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立刻提剑警觉回头,以剑横架在那人脖子上。
“谁?”
只听得“哐铴”一声,一个玄机八卦锁掉落在地,商陆被架住脖子愣在当场,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商陆?”季窈当即收剑入鞘,干脆利落,“你来找我做甚?”
他拾起地上的八卦锁,眉宇间染上一层愁云,试探性开口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掌柜能否答应。”
他一向是馆中最兢兢业业的伙计,季窈很喜欢他。
“你我都是交心之人,有何要求,尽可说来。”
将八卦锁递到少女面前,商陆斯文俊秀的脸上带上一丝哀愁。
“不知道掌柜,是否愿意陪我去一趟迷望山,参加我舅父的葬礼?”
原来中秋那夜,商陆原本只是病重的舅父死了。
中秋那日,季窈曾听他提起自己爹娘已逝,家中只有舅父病重在床,全然没有一点过节团圆的氛围,却没想到仅仅半月,还是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南星闻言一把将季窈拽到自己身侧,醋唧唧的宣示着主权,“师娘如今可是我的,不能跟你回去……演戏也不成。”
商陆笑着摇头,拨弄着手里的八卦锁。
“掌柜误会,我此行回去,乃是希望掌柜替我参加一项寻宝的游戏。我虽浅读过一些诗书,脑子却远比不上掌柜灵光。若舅父口中的宝物只是寻常金银也就罢了,可他这次留下的水月玉观音坐像,是我娘亲生前最想要得到之物,现在他既然肯将此物拿出来,我便希望能得到它,以圆我娘钱生前遗愿。”
“那为何要带我一同回去?莫不是你向家里人曾提起自己已经在龙都成家了?”
原来商陆的舅父商老爷原是神域另一大都城——紫云城里人尽皆知的匠人,以做的一手好木匠闻名紫云城内外,因此也积攒了不少家底。
他娶的两房夫人分别给他生下两个儿子和一儿一女,大夫人于五年前患病去世,留下长子商怀笔和次子商怀墨,二夫人则是带着三子商怀砚,四妹商雪诗住在别院,直到大夫人离世才住回主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