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装醉 别急着回去。
漆黑的夜色中,少年双眸宛若天边星斗,灿若繁星,季窈被他一声声“师娘”哄得头晕目眩,直愣愣不知天地为何物,仿佛是中了迷药一般。
盯着他的双眼,拒绝他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仿佛那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罪。
“只、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见美人计得逞,南星美目微眯,鼻尖抵上季窈脸庞,示意她亲上来。
“好。”
男人的话不可信,他可没打算做一个不撒谎的男人。
此刻南星显然酒意未退,浑身上下还充斥着烈酒的气味,浓烈的鼻息一下下喷洒在少女面庞,像是挠痒痒一般。她缩了缩脖子,朱唇微张,擦挂着少年滚烫的面庞,在他左边脸颊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却好似星火落于密林,瞬间勾起熊熊大火。一瞬间,柔软的触感自少年面颊传来,一种说不出的酥麻感即刻传遍前身,南星呼吸一滞,随后重重的喘息起来。
季窈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南星牢牢制住,少年侧过来的薄唇将她唇瓣直接一口含住。
“唔……”
他在做什么?!
少年闭着双眼,好似在品尝这天下最美味的珍馐一般,嘴边动作温柔,双手却十分强硬,逼迫季窈面对他的索取无法挣脱。虽说是强吻,却也是南星第一次亲吻女子,他一点点吮吸着少女唇间香蜜,同时鼻尖轻蹭,将自己身上的气息沾染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向别人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一般。
让她沾上我的气息,成为我的人,这个念头在南星脑子里疯狂发酵。
就在他情不自禁松开少女的手腕,准备付诸行动,伸手想要去楼她细腰的时候,终于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的季窈左手重获自由,看准时机,一拳重重地打在面前起了歹念的人身上,南星疼得往后一退,唇瓣离开少女脸庞,还没来得及睁眼,脖颈处又挨上一记手刀,他闷哼一声,顺势倒在床上,捂着脖子疼得直吸气。
季窈从床上站起来,指尖下意识触碰到自己被南星吮吸得略发红肿的唇瓣,有些失神。
她这是被占便宜了?
可恶!
“醉鬼,敢调戏我!”
看着南星还在床上呻吟,她气不打一处来,半跪上床去又准备揍他解气。少女力气虽大,比起习武的男子还是稍微落了下风。南星此刻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一个灵活侧身躲过季窈递过来的拳头,顺势按住她的腰身嵌进床榻里,也不主动做什么,只一下一下躲着她伸过来的拳脚,像是在陪她玩一下。
季窈见自己每一次出手都被他躲过,反应过来他是在戏弄自己,盛怒之下出手更加着急,失了分寸,渐渐地有些撒气了。
“你欺负人!”
她这一生气,南星知道自己有些玩过头,赶紧松手想要起身,被季窈一把抓住衣襟扔到床上,自己则是直接迈开双腿,跨坐在少年上头,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指尖用力。
“嘶……师娘,疼。”
他还好意思喊疼?
季窈又用力一分,看着自己的指甲在他脸颊两侧留下掐印,垂下的发丝轻扫少年脸庞,撩拨着他的心弦。
“酒可醒了?”
原来她以为自己还醉着,那岂不是很好骗?
被季窈压在身下,少年此刻心里暗爽,嘴角上扬根本压不下来,他看着季窈那张活色生香的脸,表情说不出的憨态可爱,决心装疯卖傻到底。
“什么酒?师娘嘴里的酒吗?”
“还说!”
以为他还醉着,季窈也没打算真把他怎么样,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转而伸手去捂他的嘴,恶狠狠道:“今日我亲你,和你亲我的事,都不准说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你。”
她发狠威胁他的样子在南星看来不过是小猫撒娇,实在令他爱不释手。少年睁着双眼,不住地点头。
下一瞬,少年身上的重量消失,季窈站到床边拍了拍衣袍,准备离开时,身后又传来南星带笑的声音。
“夜还长,师娘这就急着要回去了?”
回头看去,床榻上的人目光悠哉,一副吊儿郎当的流氓模样,季窈骂了句“醉鬼”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好似做贼心虚一般,将头探出去,见四下无人,才带上门走出去。
此时前馆已经到了打烊的时辰,京墨看着伙计们收拾好馆中各个房间后回到后舍门口,刚好撞上从南星房中走出来的季窈。
“掌柜。”
嘶,怎么怕什么来什么。季窈懊恼转身,对上京墨审视的眸子。
“南星如何了?若是还难受着,我再去厨房给他热一碗暖胃的汤。”
“不用,他没事儿了。”何止没事儿,还知道强吻别人,真是厉害的很呐。季窈心里默默念叨着。
“那就好,”说着,京墨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季窈面前,她接过看来,信封开口处已经被打开过,“这是赵大娘子又差人送来的书信,说是甄员外仍旧被那个穿红衣裳的外室迷得晕头转向,这几日还专门打了镯子,猜测是要拿去送她,让我们赶紧趁早把那个女人找出来,将之打发掉。”
官员擅自私藏规定数量以外的妾室,被告发到官府那边,可是连官帽都要丢掉的,可见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男人好色的本性。
“那这几日便叫蝉衣去盯着那个甄员外,一有动向,我们就立刻跟着去看看,说不定能一举两得,把陈无忧的尸体也找到。”
两人刚说完,另一张满是字迹的纸又递到季窈面前,抬头,正好看见杜仲平静的面庞。
“蝉衣写的,说是你让他去查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季窈想起来了。
“对,我让他帮忙去看一看陈三和林生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异常,顺便也打听一下周围邻舍对他们的印象。”
展信看来,陈三家附近的邻居都道陈三常年孤寡,因为没钱的缘故年纪三十了也没能娶上夫人,直到捡到陈无忧这个孤女,他就更没了娶妻的打算,一心就放在照顾陈无忧上。不过邻舍还提到说两家人做邻居这么多年,她见到陈无忧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偶尔看到她跑出去玩一阵,回来的时候也会被陈三堵在门口训斥,问她为什么要偷跑出去之类的话,想来是这个当爹的陈三管教甚紧。
红衣女子?他们没见过,邻舍说陈无忧那孩子非常讨厌红色,甚至有一次她院子里晾的红色被褥都被她偷偷用小刀划破了。
至于林生,他就住在离东街不远的麦子胡同,据说也是个深居简出的人,每日哪怕是挑着担子沿街卖货也不会像其他商贩一样大声叫卖,只默默地在街头巷尾走着,遇到谁叫他便停下来。至于婚配,邻舍倒给他介绍过几次,每次都被他以自己配不上人家婉拒,时间一长,便没人再去过问他的亲事。
“有一件事比较蹊跷。”杜仲神色自若,眼里却有暗波流动。
“何事?”
“……麦子胡同曾经闹过鬼,有个打更的老汉曾经见到一个红衣女鬼出现在胡同口,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不仅是他,后来还有一回,一个喝醉酒的官差深夜回家也瞧见了,只是他第二日醒来含糊其辞,家里人只当他是喝醉了出现的幻觉。现在想来,可能也与这个红衣女子有关系。”
又是红衣女鬼,未免太巧了。
将两封书信捏在手里,此刻能不能挣到赵大娘子的钱和能不能帮杜仲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已经没那么重要,她只想知道真相。
**
一连七天,暑夏长夜,雷雨声不断。每每看到蝉衣一袭黑衣,举着油纸伞孤身一人从坠丝成线的雨帘之中,缓慢走回南风馆大门时,季窈就知道那日计划落空,甄员外没有去到城郊外与红衣女子私会。
到了第八日,大雨将歇,馆里人影稀疏,只有两三桌客人在大堂里吃茶,看着他们从外面请来的戏班子排的新戏《折红杏》。南星在后舍找一圈没见着人,走出来时,正瞧见季窈趴在柜台里,翻着账本唉声叹气。
“哎,这几日流水也太少了,老天爷你要是还怜惜我,就快别下雨了吧。”
青衣薄纱扫过柜台小门,明媚俊朗还穿着自己新制好衣裳的南星一弯腰钻进柜台,与少女并肩而立。
“师娘,我……”
他刚一钻进来,季窈就条件反射往旁边一躲,他再靠近,她就再躲,如此再三,将少女逼至酒柜旁边,再无别处可去。
“师娘你躲什么?”
季窈翻一个白眼,拒绝抬头看他。
“怕你酒后失德。”
“我没喝酒。”
“啪”的一声,少女将账本合上,无奈看他道:“那也离我远一点。”
“为何,是怕我把那日你亲……唔……”
玉白纤长的一只手将南星嘴巴捂住,季窈变了脸色,一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他,一边不忘四处瞧,看见大堂内其他几个人都不在,这才安下心来。
“不是让你不要说吗?”
鼻息间,一股淡淡的花香气袭来,南星眼神温柔,轻轻将少女的手拿开,温声道:“师娘今日擦的什么香,好香啊。”
她低头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香包。
“是茉莉花,白日闲来无事,去麦子胡同寻林生的时候买的。里面的茉莉花还是刚摘的呢,你瞧瞧。”
这一招转移话题颇为有用,南星正欲与季窈再聊些什么,只见蝉衣几乎是用跑的速度进了大门,看他神色紧张,季窈立刻兴奋起来。
“甄员外出城去见红衣女子了是不是!”
第24章 夜探 听得人面红耳赤。
戌时三刻,夜幕低垂。
盛暑的夜来得迟,南风馆每日打烊的时辰也从戌时延长到了亥时四刻,以最大限度装下少男少女们难以入眠的夏夜。
季窈与南星、杜仲两人一起赶到城郊外的竹林时,不远处院落外侧破败大门上那盏旧灯笼已经亮起来,在漆黑的夜色中随微风不时左右晃动,显得诡异又萧瑟。
今天白日雨才刚停,是以天上此刻层云密布,一丝月光也无。季窈三人不敢点等,就这么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深处,神经紧绷。
“他们当真在里面吗?”
“嗯,”不知怎么的,南星面色微暇,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不自然,“掌柜别出声,仔细听。”
她在夜色中凝神静听,果不其然听到那扇亮起微微烛火的窗户里传来类似有人在里面小声呜咽的声音。仔细思考了这声音的来由,少女倏忽然红了脸。
啊,他们是在……在那个啊……
宅院里,兴许是常年痰症的原因,甄员外的声音粗旷难听,十分好辨认,倒是女子的声音,尖细隐忍,她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但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们不进去吗?”
直接将两人抓个正着,一一问来便一清二楚了。
这时,一抹白色的身影从门内飘出来,三人盯紧细看,正是陈无忧的游灵。她表情痛苦,一直用左手捂着右手手腕,不知道是何用意。
“不会每次甄员外在里面与红衣女子私会的时候,陈无忧都在里面看着吧?”
想想真是让人不适。
杜仲看一眼季窈,眼神中透着嫌弃。
“我们一不是甄员外的夫人,而并非红衣女子的家眷,贸然冲进去起不了任何作用,只会打草惊蛇。既然甄员外没有见过陈无忧,那现在杀死陈无忧并且将尸体藏起来的人最有可能就是那个红衣女子,只有知道了她的身份,我们才能借此机会找到陈无忧的尸体,从而指证红衣女杀人藏尸。”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季窈点头之余,只觉得加在杜仲身上的谜团又多一个。
他到底会是什么人?
“快看!灯熄了!”
随着南星的手指方向,三人看着窗户里的烛火被人吹灭。本以为不久后两人就会先后从里面走出来,没想到里面竟然隐隐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甄员外的声音尤为明显,显然是被红衣女的什么话给激怒,大声回应着什么,接着又传来玉器掉在地上摔碎的声响。
蹲守在门外的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要不要再走近些时,甄员外穿戴整齐,面带愠色先从门里出来,拐过对面竹林走进羊肠小径,没了踪影。再过一会儿,怀中抱着一个包袱的红衣女脚步匆忙地出现在三人眼前,亦是走出院落后选择与甄员外相反的方向而去。
“走,跟上她。”
因为夜深人静,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三人猫腰跟在红衣女身后不敢靠的太近,生怕会被她察觉。
红衣女黑发披肩,完全将面容遮挡住,这一路上季窈想尽办法也没能看清她的长相,三人跟着她从南城门进来一直走到东城,沿着两侧开满月季的小径拐过集市街,进了胡同。
越往里走,季窈越觉得此地好像她也来过。不仅如此,好像自己身上茉莉花香包的香气越来越浓了。怎么回事?
等等,这不是麦子胡同吗?
她激动得扯住南星衣袖,两眼放光。
“这里是麦子胡同,那个卖货郎就住在这里。”
南星并未过于在意她在说什么,目光只落在那只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上,心里暗自高兴。
“掌柜若是害怕,可以躲在我身后。”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嘘。”
杜仲转过身来,示意两人闭嘴,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再转身,才发现不远处的红色身影不见了。
“诶,人……不对,鬼影呢?”
三人直起身来,往胡同深处走了一段,开始四处搜寻红衣女的身影。季窈无意间在黑暗中转头,忽然瞧见自己右侧的宅院门上,用红漆木牌挂着一个小小的“林”字,字的旁边还用黑墨画了一个小小的香包图样,正好与自己下午在林生那里买的茉莉花香包一模一样。
她立刻来到宅院大门口,扒开一个缝隙往里面看去。
这一扒开不得了,红衣女此刻也正低头猫着腰,凑到门缝前往外看去,鲜红的衣裳和硕大无比的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就这样正对着季窈,吓得她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
“怎么了?”南星一个箭步冲上来,接住往后仰倒的季窈,将受惊过度的她抱在怀里,尽力安抚。季窈惊叫几声后渐渐镇定下来,指着门后面,带着哭腔道:“她……她就在里面。”
这时,左邻右舍都被少女的尖叫声惊动,东西两侧纷纷亮起烛火。三人正站在门口,犹豫是进去还是离开之时,门内突然传出林生冷漠的声音。
“谁在外面?”
还没等他们三人想好对策,被季窈扒开了一个门缝的大门倏忽间打开,林生手擒烛台走出来,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看清季窈的长相后,他面露不悦。
“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们好多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吗?”
按住自己心脏狂跳不已的胸腔,季窈用余光胆战心惊地看向林生背后的宅院深处。
“我刚才明明看见红衣女在你院子里。”
“胡扯!我尚未娶亲,街坊四邻人尽皆知,你休要诋毁我的清誉。”
杜仲站出来,横眉冷对道:“公子既然行得正坐得端,不如让我们进去一看。”
看着走出大门来看热闹的四邻越来越多,林生本就孤僻的性格此刻有些急了,退后两步就打算关上房门。
“休想!带着官府的搜查令再来吧,否则我可要报官说你们私闯他人宅院!”
“砰”的一声,大门在三人面前关上。
直到屋内烛火熄灭,整个胡同又归于平静,来看热闹的人见无事发生,提着灯笼转身又回了自己屋里,只剩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披着外衣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看着季窈三人。
“这可怜孩子啊,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你们别误会他了。”
听这话里似有隐情,杜仲几步走到屋檐下,对上老妇人目光道:“老嬷嬷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他打出生到现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那他怎么就可怜了?”南星领着季窈也走过来,开口问道。
老妇人的目光渐渐飘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林郎君出生那会儿,刚好撞上他爹死了,他娘窦夫人脑子有点毛病的,老是念叨着是他的降世才克死了他爹,所以从小他就老是挨他娘亲的打。偶尔被我们这些邻舍撞上,还能劝阻一二。后来街坊四邻渐渐都搬走,新来的邻居没什么交集,也顾不上他们家的事儿,就只剩我偶尔看见他一身伤地坐在家门口,就招呼他进来吃点果子。还好,前几年他娘死于风寒,他算是得了解脱,靠做香包和给玉佩啊、折扇啊打穗子赚了一点钱,生活才渐渐好起来。”
说罢,她又摇摇头。
“只是这个孤僻的性格是改不过来了,平日里也从不主动接触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形单影只到现在。你们可不要为难他。”
原来他同陈无忧一眼,是个苦命人。
三人站在浓厚的夜色中,冲老妇人点头应和几句,想着今晚也只能就此作罢。
回去的路上,季窈余惊未消,瑟缩在南星身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她回头。
“掌柜,你确定你真的看到红衣女在卖货郎院子里?不会是看错了,比如把里面摇晃饿红灯笼看作人形了?”
不停地左右看着,季窈摇头。
若是搞不清楚这件事,她怕是彻底睡不着了。
“南星,明日你帮我一个忙吧。”
被喊到名字的少年连忙回头,眼神里带着欣喜。
“说来听听。”
这可是她第一次向他提要求,怎能不让他高兴?
**
第二日,林生雷打不动的出现在了东街集市上,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藏匿在阴影处。蝉衣脑子里想着季窈的吩咐,抱着剑靠在树荫下,将林生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蝉衣你记着,明日辰时就去到东街集市街口,等着卖货郎出来,然后就一直跟着他,确保他不会离开你的视线。若是期间发现他准备往麦子胡同他自己家的方向走,你一定要赶在他前面到麦子胡同来通知我们。”
说这话的少女此刻也一身黑衣蒙面,身后跟着满是笑意的南星,踩着他的肩膀翻上林生家的围墙,一个纵身跳下,落在院子里。
“师娘,其实你不用穿成这样,倒显得更引人注意了。”
“你懂什么,这可是最近在咱们那里唱戏的戏班子所讲故事里的。”季窈目光落在院子里,四下看来,并没有任何红色之物,那昨夜在门缝里与她对视的就必然只能是红衣女。
“走,开始搜。”
第25章 冰窖 “不要再见面了。”
龙都东城,初生的红日逐渐升上正空。
林生挑着担子从东城集市口一直走到城门口,余光瞟到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似乎总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移动,想起昨夜的情景,他蹙眉片刻恍然想起了什么,挑着扁担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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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胡同这边,季窈带着南星一个搜外屋,一个搜里屋,可是里里外外连灶台下面都翻了,别说是红色的女人衣裳,林生家里连一块红色布料都没有。家中洗漱、用膳之物也都只有一份。
但要说奇怪,季窈站在他内室的床边,盯着屏风后黄杨木桌上一面足有十寸高的铜镜,陷入沉思。
他一个大男人,在床边放这么大一面镜子做甚?大晚上起夜也不怕吓着自己。
就在桌上随手翻看,除了几根破簪子和银质的头冠以外,也没什么可用于装扮之物,更别提什么胭脂螺黛了。
“师娘,你可有什么发现?”
南星凑过来,看着季窈摆弄桌上物件,随手拿起来放在自己头上。
“好看吗?”
“好看。”
“是头冠好看还是我好看?”南星低头凑上来,眉目如画。
季窈哪里顾得上看他,摸着腰间香包,她环视一圈,突然想到一件事。
“南星,你在这间屋子里看见茉莉花了吗?”
**
蝉衣发现林生加快脚步之后,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想看他这么着急要去往何处。待他看清这条路最终会通往何处之后,皱着眉头思忖片刻,施展轻功从另一条道超过林生,火急火燎的赶往麦子胡同。
林生宅院这边,南星被季窈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问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有啊,除了师娘你身上这只香包里的气味,其他地方都没怎么闻到。怎么了?”
那就更不对了。
少女走出门外,开始在后院墙壁、青石板上四处敲打。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这个香包里的茉莉花是刚摘的。可是他这个院子里根本没有茉莉花,此值酷暑,鲜花只要摘下片刻便会凋谢枯萎,失去光泽和香气,可我从他那里买下这个香包,打开来看的时候上面尚有丝丝水气氤氲,新鲜极了,绝不像是从城外花圃采摘下来后放在家里一个个塞进香包里再拿出来售卖的。”
南星蹲下来,不解地看着季窈道:“那又说明什么呢?”
“冰。”
“冰?”
“对,他只有将所有的茉莉花即刻采摘之后立刻带回家里冰窖进行冷藏,才可以保持住花朵的色泽和香气,且我突然反应过来,昨夜我们跟着那个红衣女进入到巷子里时,那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并不止单纯来自我身上的香包,更是从红衣女身上飘出来的。所以她一定和茉莉花待在一起过。”
冬日藏冰、夏日消暑,是龙都人的习惯。
她趴在地上,沿着青石板的地砖一块块敲击,直到敲到一块砖石发出清脆的空响,少女眼前一亮。
“这里,这块砖是空的!”
少年见状上前,接替季窈将那块地砖从地上抠出来。砖石被抠出来的一瞬,凉风袭来,带着触骨的寒意,两人大喜过望,沿着这一块空砖又将隐在木架子底下的其余私了空砖搬开,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冰窖入口出现在两人面前。
“就是这,我下去看看!”
“不行,”南星伸手将季窈拦住,面露担忧,“要下也该是我下去,师娘你就在上面等我。”
下面一片漆黑,若她真在下面崴了脚、伤了手什么的,南星想要下来救她也颇为麻烦。这样想来,确实还是他下去好一些。
“那你当心,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好。”南星粲然一笑,一只手撑住地面,双脚伸进冰窖踩到地砖,往下走了几步,整个人渐渐没入黑暗当中。
正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有人翻墙进来的声音,少女立即警觉起来,将木架子搬到冰窖入口稍稍挡住,自己侧身躲到门后面,凝神屏气。直到看见来人一身黑衣,才松一口气从门后走出来。
“蝉衣,还好是你,我以为是……”
话还没说完,她瞧见蝉衣眉头紧锁,眼神不停地看向前院大门,想起自己对他的嘱咐后,突然反应过来。
“……是不是林生正赶回来?”
黑衣少年神情严肃,微微点头,还没等她问出下一句,前院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林生挑着担子快步走回来,随手将东西搁在地上就往后院跑。
“果然是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他话是冲着季窈说的,但目光却一直落在冰窖入口上的木架子上。季窈知道,她猜对了。
“我们来找红衣女人。”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给我滚出去!”
眼看着林生想要冲上前来将季窈拉走,蝉衣站到两人之间,季窈冷眼瞧他。
“你回来的时候,整个宅院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还是说,你确实放了什么东西在这里,怕被我们找到?”
这时,寂静无声的冰窖突然传来异动,林生霎时变了脸色,转而推开木架子打算下到冰窖中去。
“不可以!蝉衣快拦住他!”
黑衣少年得令,立刻冲上去架住林生的双臂阻止他往下走,挣扎之间他将一旁腌咸菜的瓦缸踢翻,浑圆的瓦缸坛子在地上翻滚两圈,季窈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它从冰窖入口滚落进去,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南星!”
季窈扒在入口,焦急地看着冰窖里是否有人影闪过,可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漆黑。正当三人争执不下,在地面上担心不已时,一件红色衣裳突然从里面扔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小小的蓝皮布包袱,仔细一看,可不就是红衣女子昨夜怀里抱着的那只?
接着,一双被冻得发白的大手攀上入口两侧的地砖,南星鬓角挂着霜雪,嘴里不住地呼出热气,从冰窖入口探出头来。季窈连忙扑过去,捧住他的脸左右翻看。
“你没事吧,可有被瓦缸砸着?”
她掌心温热,给了南星一点温暖。虽然舍不得此刻的亲近,但他身体几乎快要被冻僵,也只能撑起身子从冰窖里爬出来,在外面站定。
“没事,这点小手段能伤到我吗?谢掌柜担心我。”
面对地上散落一地的红色衣裳和蓝色布包,林生像是被瞬间抽掉了灵魂似的,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季窈将包袱打开,看清这里面的东西,大惊失色。
南星也瞧见了包袱的东西,蹲下身一把抓住林生的衣襟,得意道:“如今证据确凿,说说吧,你把红衣女人藏到哪里去了?”
林生垂头丧气,双目无神,并不是很想回答南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想狡辩?”南星指着地上的东西,目光凿凿,“红色女衣,还有这一大包胭脂水粉,不是你给那个女人准备的?快把她交出来,否则我们就连你一起送进衙门,按杀害陈无忧的罪名一同入狱,等着午门斩首吧。”
瘫坐在地上的清瘦郎君仍是失魂落魄,好像被人窥探到了最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完全失去了生气。他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瞧着地上散落的东西,喃喃自语。
“这个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
“确实只有你一个人。”耳畔响起季窈冷漠的声音,南星和蝉衣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方才一直在自顾自思考着什么的稚嫩少年。她清俊的面庞未施粉黛,却天生自带一股媚气,虽外表看上去柔弱,眼神却满含力量,闪着聪慧的光。
她走到林生面前,缓缓蹲下身来,目光停留在他狭长的眉眼上。
“因为,你就是那个红衣女人。”
**
此时,红日当空,接近午时。
杜仲进到麦子胡同,在林生家门口站定时,发现大门开着,里面林生卖货的担子就这么随意扔在前院地上。循声来到后院,看见季窈等人,一丝惊讶划过眼眸,随即又恢复平静。
听到季窈这句话,惊得南星条件反射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什么?你也是女的?”
他这个“也”字用得妙,蝉衣和杜仲闻言都不约而同看了季窈一眼,然后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南星。
少女尴尬,咳嗽一声解释道:“不,他是男的。红衣女子是他假扮的。”
她蹲下身,用手轻轻将林生的面庞板正,盯着他的眉眼看。
“早在我们根据赵大娘子和甄员外的描述,画出红衣女子大概的长相时我就曾怀疑,为何她狭长的眉眼会与你极为相似?会不会因为红衣女子是你的妹妹,你才会会在看到画像的时候表现得极为震惊。而今日若是只从冰窖里找出那件红色女衣,尚还可以说是你为了包庇那名女子将她的衣服藏起来,可这些胭脂水粉却着实没有必要。你如此做,只能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那面铜镜一尘不染,一看就是你经常擦拭,为的就是将自己在铜镜前描眉画眼,扮作女人。脂粉遮得住肌肤上的瑕疵,却改变不了你眉眼的形状。林生,你这张脸化了妆确实很美。”
“我没有!”他突然狂躁起来,一把打掉季窈的手,缩到墙角反抗起来。
杜仲从袖子里掏出一物,众人看去,他掌心里放着的是一个桃粉色的口脂盖子和断成几截的翠玉手镯,口脂盖子上面雕刻了一朵桃花。季窈立刻在地上包袱里翻找片刻,将一个缺了盖子的口脂拿出来。
“正好一对!杜仲,你在何处寻到此物?”
郎君睫羽轻颤,目光深沉。
“今早,我去了一趟城郊宅院,在屋内地上拾到。且你之所以会选择穿着红色的女衣回城,就是故意要制造麦子胡同闹鬼的假象,这样一来若真有人在街上遇到,也只会选择避让,不会察觉到你真正的行踪。包括昨晚你回到家中,通过门缝发现掌柜再往里面看,你弯腰吓到她之后立刻脱下衣服和包袱扔进冰窖,随后扮作刚起床的模样主动出来开门,便没有人会怀疑你就是那个女子。”
如今证据确凿,他再无可辩驳。杜仲看着他眉眼耷拉下来,追问道:“所以,昨晚你们之所以会在屋内发生争吵,就是因为杀害陈无忧的事起了争执,对不对?”
“不是!”这一声林生倒否定得十分干脆,他将头侧向一边,犹豫片刻后,缓缓开了口。
“……是因为我告诉他,以后不要见再见面了。”
第26章 藏尸 为什么每次都是她!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杀了陈无忧,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决定与甄员外一刀两断,就此原来那栋宅院,才会如此迫切的想着与甄员外说开吗?他能接受你是个男人?”
“他不知道我是男人……”他一面说着,声音一点点变小,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不过,我到底还算不算男人,我也不知道……哈哈。”
“那你为什么要杀陈无忧?就因为她发现了你的秘密?还是撞破了你与甄员外的私情,你怕她告诉甄员外,与他夜里多次私会的红衣女子竟然是个男人,你怎么下得了手?”
“没有,我真的没有杀死她!”
杜仲没了耐心,走到林生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冷声开口:“究竟怎么回事?一五一十重新说。”
原来陈无忧失踪那日,白天确实到东城集市上来找过林生。只是林生没想到,在她缠着自己教她打穗子被拒绝之后,她仍然没有放弃,还一直跟在林生身后。他那日卖货耽误了时辰,来不及回家放担子,只好挑着担子去赴甄员外的约,向先甄员外一步赶到城郊,拿出衣服和胭脂先打扮好。
没想到自己刚穿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擦粉,身后的无忧就跳出来吓了他一大跳,接着就开始嘲笑他、质问他,最后变成了威胁他。
“她威胁你什么?”
林生低着头,面带愧疚。
“她说她喜欢我,也不在乎我是否喜欢她,只要我尽快到她家中提亲,等成了亲,她就不会干涉我任何事情。”
这……陈无忧的心也未免太大了吧,有这种爱好的夫君她也能接受,上赶着要他娶自己?
在场的几个郎君同样大受震撼。南星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真乱啊。”
“我说什么都不同意娶她,因为她爹爹脾气古怪,要是我上门提亲,指不定会被他提刀追着满城跑,加上陈无忧她自己也是个脑子有病的人,一家人都不敢招惹。她见我不松口,立刻转身就准备出去,说是要叫人来看我这副样子,好叫我无地自容,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把她杀了,然后把尸体藏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他又紧张起来,吞吞吐吐道,“我实在太害怕了,追出门去的时候看见我藏在院子侧门后面的扁担,就抽出来用扁担把她给敲晕了,将她拖到屋子里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只能先带着东西离开,到了城里再找人去给甄员外稍了句口信,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几日都先不要见面,便匆匆家去了。”
季窈听完,一个字也不信,上前拎起他的衣襟道:“你说打晕就打晕,万一当时已经打死了呢?再说,她就算没死,醒过来不一样会把你的事到处乱说?你分明在撒谎!”
“我关上门的时候分明看见她皱着眉头还一副快要醒来的模样,手也还抓着床幔呢……再说,只要我换下打扮回了城,她空口无凭,一个在外人看来有病的女娘信口胡诌的话,想来也没人会信,我因为担心又被她撞见,整整躲了十天才又出来的……只是我也没料到,她后来就失踪了,真是让我有嘴也说不清了……”
如果她没记错,上个月十五那日,甄员外也说了自己家中临时来了贵客,并没有去到城郊赴约。之后查过他那日家中确实从京城来人作客,并无谎言,两人的话对得上,不过也不排除有串通的嫌疑。
杜仲目光晦暗,显然有着自己的打算,开口道:“人如今死了,尸体也不见了,你想怎么说都可以,如今你既然承认你用扁担打了她,那便是杀人没跑了,便跟我们回衙门投案自首吧。”
他一听这话,冷不跌又开始挣扎起来,准备往外跑,在前院被蝉衣抓住衣领拎了回来,扯着嗓子大喊。
“我没有杀人!你们连尸体都没找着就想污蔑我,我不去、我不去!”
杜仲从担子上将那根扁担抽出来,眸光闪动。
“不去也可以,那便跟我们回一趟城郊。”
回城郊做什么?
看清季窈眼中的疑惑,杜仲让蝉衣带着林生上了马车,自己则是和季窈、南星一同乘坐另一辆马车,往城郊方向去。
“游灵只能在距离自己尸体不远的地方范围内出现,由此可以判断她的尸体必定还在竹林附近。但这个范围具体多大,我不甚了解。原本我们的打算是找出红衣女子便可以指认她为凶手,找出尸体,如此看来,还是只有从尸体入手,先找到尸体才能确实谁才是杀害她的人。”
原来还有这个原因。难怪她之前都未曾在龙都城内见到过飘荡在外的游灵,想来他们大多都在城外坟山上。
五人两辆马车出了城门,在跑不进马匹的幽静小路外停下,由蝉衣扣押着林生走在前面。进到院子,黑衣少年一推林生的肩膀,他就扑倒在宅院满是尘土的砖地上。
杜仲环视一圈,开口道:“你把陈无忧打晕之后放在何处?”
跟着他不情不愿的脚步,几人进到小屋,林生指着床榻与矮柜之间空地小声道:“那里。”
低头细看,矮柜边上似有几滴乌黑的墨点,走近看确实像极了血迹。
几人在屋内散开,开始在整座宅院内外开始搜寻。
季窈第一反应仍然是来到院子里面,蹲在地上一块块敲地砖。
“你在怀疑这里也有冰窖?”
“嗯,”少女弓起手指,用指关节敲击地砖,仔细听着地砖内传来的声响,“陈无忧如果当时就死了,陈尸一月之久,如此炎热天气尸体早已发烂发臭,除了埋进土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放进冰窖。如果人真是林生杀的,他一定会想到利用冰窖藏尸。”
可惜两个人在院子里把所有的砖石都敲遍,连木柴瓦缸都搬开了,全是实打实的地砖,没有发现冰窖。
这时,杜仲离开主屋进到厨房,看着蒙尘已久的灶台陷入沉思。
没多久里面就传出了搬东西的声音,其他三人凑到门口,正瞧见杜仲蹲着身子,正在将灶台外堆满的杂物一点点往外搬。
“你做什么?可是有什么发现?”
他一边搬杂物,一边沉声道:“灶台下放柴火的地方被人用泥堵了。”
众人低头看去,只见原本应该布满蛛网和尘土的灶台上满是各类手掌和物品扫过的痕迹,灶台下半人高的坑洞更是被院落外赤红色的泥土全部塞满,与周遭蒙尘褪色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显然就是最近才被填上的。
林生听见声响也靠了过来,看着大家一点点将灶台边的东西清理干净,开始拿起一旁的铁杵和木杆开始将坑洞里的泥土掏出来。
原本湿润的红土早已干涸,此刻成块状掉落出来,没一会儿就被杜仲掏出一个洞来。
季窈刚想低头往里看,一只赃物不勘的绣鞋此刻失去了土地的挤压,从坑洞中伸了出来,接着一只干枯发黄的人腿赫然出现在季窈眼前,吓得她双眸睁大。
“啊啊啊啊啊!”
怎么每一次有什么吓人的东西都能被她第一个撞上啊!!!
少女盯着那条人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连连后退,南星见状立刻赶过来将她抱住,牵过衣袖将少女面庞遮住,不让她再看见坑洞里的死尸。
“不怕不怕。”
蝉衣看见那只脚也黑了脸,想着这些时日的搜寻终于有了结果,接过南星手里的木杆子继续清理灶台,直到陈无忧的尸体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
官差们带着木架将陈无忧的尸体抬走装车时,季窈站在最前面静静的看着,眼神寞落。
因为盛夏暑热的缘故,密不透风的灶台里像是一个巨型烘箱,让尸体上的水分迅速蒸发,变得干瘪。当杜仲几人合力将她从灶洞中抬出来的时候,残忍的惨景让南星不禁伸出手去遮住季窈的双眼,以防止她受到刺激。但是在白色绢布盖上尸首的那一刻,她还是看到了。
尸体双手手掌卷曲,呈半松开的拳头状,下半身衣物不翼而飞,脏污与尸斑在掀开的褙子衣料下隐隐若现,刺痛着少女的双眼。
林生作为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一同被官差带了回去,戴上枷锁的那一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名声和清誉,大声吼着自己是一个喜欢男人的人,既没有杀人也没有侵犯陈无忧的理由。
目睹陈无忧的死状后,季窈整个人就如同丢了魂的木偶人一样,时常不在状态。晚上馆中营业的时候往往要商陆唤她好几声才反应得过来。如此再三,南星不仅走过来,一把将她手中记账的笔夺过,沉声道:“师娘,回房歇息一会儿吧。”
她又一次回过神来,去抢南星手里的笔:“不用,我没事。”
“是陈无忧的尸体吓到你了?”
她的目光倏忽间飘远,好像透过面前南风馆的大门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没有,我只是替她的遭遇感到悲哀。那个害她受辱、继而还杀死她的人,一定要受到千倍万倍的惩罚。”
南星静静地瞧着她愤慨模样,转动指尖毛笔安慰道:“她身边若与师娘一样,有我陪着,大抵能逃过一劫。否则这龙都鱼龙混杂,危机四伏,行走其间,还是会一点功夫最好。”
柜台里,季窈听见这话却突然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撑起身子疾言厉色道:“这是何话?有错的是凶手,不是既不会武功、也没有人陪伴的陈无忧。她的孤单、她的脆弱不是她的缺点,更不能成为凶手伤害她的理由!”
第27章 荔枝肉 “再走近些。”
与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行人稀疏的街景不同,灯火通明的南风馆大堂里,人头攒动。
季窈突然的大声,吸引不少还在与人谈笑的女客纷纷转头,看向柜台里面带怒容的掌柜和仅次于头牌杜仲的俊美小倌南星。
他没料到季窈会将无意的一句玩笑话曲解,反应过来是这段时日里陈无忧的种种遭遇让她动了真情,开始心疼那个素未谋面,却又对她的一生无比了解的陈无忧。
少年将毛笔搁在墨砚之上,空出手来轻轻将少女的手握住,目光澄澈。
“是我失言,你别生气。”同时眼神递向身后,示意季窈不要惊动客人。
回过神来,季窈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激动。她知道南星这话并无此意,只不过自己是想借此机会想他宣泄自己的不满而已,度己及人,她都不该对南星发火。
“对不住,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刚才冲你发脾气了。”
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此刻还被面前人抓着,南星轻轻用力,感受着少女小手柔嫩的触感,垂目浅笑。
“无妨,我知道师娘善良,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一会儿。”
“我可以应付的。”
少年低头看一眼账本,眼里笑意更盛:“少记了五笔账了,你还能记得起来吗?”
她已经分心这么久了吗?少女汗颜,脸庞微微发烫的同时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握着,赶忙抽出来,低声娇嗔道:“抓我手做什么?没大没小。”
手里余温尚存,南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笑得讨好。
“让你安心些嘛。”
刚走出柜台,两人就眼看着京墨撑着伞推门而入,溅落的雨滴飘进门内,将地板砖洒上墨点。
少女一个箭步冲上去,紧张到下意识抓住了京墨的衣袖,油纸伞上的雨滴将她的布鞋打湿。
“如何,仵作怎么说?林生到底是不是凶手?”
京墨神色温吞,收伞靠在门边,带两人走到更僻静些的地方才开口。
“尸体后脑上确实有硬物敲击破损的痕迹,用林生的扁担尝试一番,痕迹对比,基本可以断定就是他的那根扁担造成。但真正造成她死亡的是脖子上的掐痕,仵作说陈无忧是被人从正面用手掐死的,而且掐死的时候估计凶手正在对她……”
他看季窈的脸色开始变了,没忍心继续说下去。少女眸色暗淡,双拳悄然在袖中渐渐攥紧。
“所以凶手就是在侵犯她的同时把她掐死的,然后将她的尸体埋进宅院一侧废弃许久的厨房灶台之中。”
“嗯。”京墨点头,顺着季窈的话说起自己的判断,“凶手知道这个宅院来没人会来做饭,才敢将尸体藏在那种地方。而且从竹林外搬运如此多的泥土到园中厨房进行填埋需要很多时间,这个凶手敢在现场停留如此之久,说明他一定是对这座宅院十分了解,且知道不会被发现的人。”
“能做到的只有林生就是甄员外,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南星走到季窈身边,担忧的看着她。
她的心绪刚稍稍放松,现在又要为案子的进展操心起来,晚上必然是睡不好的。
少女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林生确实有可能,他在敲晕陈无忧之后看见昏迷的少女起了歹念,在强制将她侵犯的过程中为了阻止她喊叫和挣扎,掐住她的脖子,直至将人掐死。怕事情暴露,将尸体藏进灶台填埋好后才离开。说得通。”
京墨仍是摇头,脑海里浮现林生在大牢里的模样:“昨夜官差提审他的时候,强行让他做了往日红衣女人的装扮,也将甄员外传唤到衙门里来与他对峙,两人证词行踪也经过各自的邻舍确认,没有问题。林生就算有可能杀人,也没有可能侵犯陈无忧。但仵作可以确定,陈无忧被侵犯的时候还活着。”
“那就是甄员外,甄员外好女色人尽皆知。”
“他没有说谎,陈无忧死那晚他在家中待客到深夜,没有出过城,很多人可以作证。”
眼见着两个人都摆脱了嫌疑,季窈心急如焚,呼吸不自觉粗重起来。
“那、那就是赵大娘子,她去看到陈无忧躺在那里,以为是甄员外的外室……”
也不对,赵大娘子要怎么侵犯她呢?
“还有陈三,根据邻舍和米铺掌柜的说法,他一直把陈无忧看得这么紧,一定是心里起了邪门歪念了,见她去到郊外宅院里以为他要与男子私会,就恼羞成怒杀了她!”
可转念一想,如果人真是陈三杀他,当初京墨带着画像在街上四处打听的时候他就不会跑出来求他们帮忙找人,更应该随便找个借口说她出远门了或者跟别人跑了,打消京墨他们寻找陈无忧的念头才对。
是谁、到底是谁?
南星捧住季窈的脸,轻轻拍打示意她冷静下来。
“掌柜莫慌,总会有办法的。”继而又转过身来问京墨:“可还有别的线索,一同说来我们分析分析。”
衙门里的人见多了凶杀劫案,大多都是麻木不仁的,知道的线索未必有他们多。见京墨摇头,南星搂过季窈的肩膀,半带强硬将她带离前馆。
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娇艳夺目,可同样鲜活年轻的陈无忧已经无缘得见,她不禁开口问身边的郎君道。
“南星,你们之前遇到的案子也似这般扑朔迷离吗?”
“曲折离奇些总还是有的,但都不及这一次,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回字形长廊上,两人迎面撞上走出来的杜仲,他眉宇间眼神带着思量,看着季窈憔悴的模样挑了挑眉。
“这次的任务既然棘手,放弃就是。凶手是谁,交给官府去断。”
南星闻言也连连点头,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季窈。
“是啊,赵大娘子的钱我们也赚到了,过两天我就找人去甄府要钱……”
“不行,”季窈眼里只有那一朵盛开的荷花,仿佛那是一个鲜活少女的生命,“陈无忧的死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否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陈无忧?”
说罢,杜仲意味深长扫过她一眼,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一路回了房间。
直到南风馆打烊,季窈收拾妥帖上了榻,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也许是害怕从陈无忧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想去这个案子。如果她也和陈无忧一样,没爹没娘抑或是被亲人遗弃,会不会有一天也如陈无忧那样悄无声息的死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然为什么她跟着赫连尘到了龙都三个多月了,她的爹娘都没有找过来?
陈无忧呢,她想过去找自己的亲人吗?
啊啊啊,太烦了。
她干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坐起来,望着半开窗户那边透过前馆的灯笼一盏盏熄灭,想着大家都睡了,便穿着寝衣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倚靠在窗几上乘凉。
少女披散着一头瀑布般浓密的青丝,几缕碎发贴在侧脸,不时随风拂动,更衬得她肤白肌润、桃容花面,美貌妖娆不可方物。窗边的美人目若流光,将一渠潋滟的池水倒映在似墨点漆的双眸里,自带三分愁绪,抬头赏月时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好似芙蓉弯弓,天然勾勒的一幅山水画卷。
南星端着手里松木红漆制成八角托盘,心情忐忑地走过木桥时,就刚好看到这美人赏月的一幕。
不对,他甚至分不清,是美人在赏天边月,还是明月在赏瑶池中的美人。
之前怎么就没有早早发现,她是女子呢?或许是因为这样媚态天生的一副皮囊下,活着格外坚韧勇敢的灵魂罢。
今晚的月色格外暄明,照耀池塘月色好似天色将晴。陈无忧的遭遇加上对自己身世的种种猜测,季窈此刻正满腹惆怅地望着月亮发呆,一个冰冰凉凉之物突然触上她右脸,吓得她往屋内躲。
侧目而视,南星亦是一身雪白的寝衣,领口用贡蚕丝暗绣朵朵祥云四宝纹,风流不羁,一头长发微乱,似嵇康般宛若温柔的故乡新月。
“又来一个月亮。”
南星手里捏着洒了碎冰的荔枝,本想碰她的脸逗上一逗,被她这么一说怔愣当场,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在拿自己比做月亮。
趁他还呆着,毕竟自己穿着太单薄,季窈赶紧回房披了件外衫。复回到窗前,上前一手接过荔枝,脆爽冰凉的鲜红外壳剥开来是嫩白细软的果肉,一下子滑进少女唇中,香甜软糯,入口即化。她不禁冲着南星勾勾手,柔声道:“走近些,我够不着。”
“师娘怎么知道我要来?”
将托盘搁在窗沿上,南星轻挽衣袖,替她剥起了荔枝。季窈只顾满嘴的香腻,摆手摇摇头。
“非是在等你,只是睡不着。”他又剥好一个,看季窈嘴里的还没有咽下,就举着晶莹剔透的果肉停在她面前,她伸手接过来放进嘴里,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剥好了就放盘子里呗,一直举着、多累。”
“不累,”他眸色深邃,嘴角扬起微微笑意,“若是举着心爱之物,多久都不觉得累。”
“荔枝确实难得,倒也没有这么……”季窈一边打趣他,顺着这句话却突然想到了旁的。
当初在成交宅院外面与陈无忧的游灵相遇那几次,她似乎都看见游灵的手一直紧握,像是在下意识想要将什么攥在手中,或许……
室内昏暗的烛光下,季窈突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无垠的月色,幽幽道:“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剥荔枝的手顿在当场,南星抬头瞧着少女披风下隐隐可见于自己一样只穿了单薄的寝衣,不知道她这个时辰了还想去哪里。
“去何处?”
季窈拍拍手里荔枝的残渣,回身去换衣服。
“城郊破宅。”
第28章 真相(上) 万万没想到。
这是季窈第一次见到龙都子时的夜晚。
闷热,潮湿,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层薄雾,将云鬓香腮的少女和身旁少年眉眼都染上一层水渍。直到走进竹林,两人才真正觉得凉快起来。
季窈急于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神色焦急带着南星一路疾行,将竹林斑驳的倒影甩在身后。
“师娘,你想去找什么?”
看着竹林外的月光越发明朗,城郊宅院外那盏旧灯笼已经出现在眼前,少女又加快脚步,径直穿过大门往厨房走去。
“去找凶手留下的证据。”
她推门进来,掀起一阵风将厨房里厚厚的灰尘吹起,四散在月色中,南星忍不住抬起袖子捂住口鼻,看着季窈在那个挖空的灶洞面前蹲下,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在黑漆漆的洞里找寻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凶手在这里留下了证据?告诉我,我跟你一起找。”
木屑、焦炭,还有残存的泥块,季窈强忍住对这个地方的恐惧和自灶洞里传来的恶心气味,借着依稀只能从门外透进来的几缕月光,努力想要将地上的杂物一一分辨。
“我每次看见陈无忧的游灵时,她除了冲着你们发怒那会儿,手是抬起来的以外,其他时候都是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左手捉住右手,像是在用力将什么东西紧紧握住。所以我猜测,这会不会是她死前手里留有凶手身上的东西,所以才会在死后都放心不下,一直做出握紧双手的姿势。而尸体被抬走的时候,我记得尸体的手是握成拳状的,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所以师娘以为,她手里攥着的东西还在灶洞里?”
南星眸光闪动,眼珠转动几下后倏忽然起身,快步走到宅院里屋取了蜡烛来点燃,将整个烛台伸进灶洞里。少女锐利的目光在那些四散的木炭碎石里寻找片刻,一猫腰将里面一块木炭下压着的东西掏了出来。
将烛火再拉近些,两人看清季窈手里的东西,疑惑对视。
“这是什么?”
少女布满碳灰的掌心,一个被捏成长条形状的布条躺在上面,上面还沾着血迹。展开来,是一张触感像麻布,又像油纸的四方黄色薄片。布片正中间,一块圆形的黑色泥垢糊在上头,凑近一闻,隐约还能闻到一点刺鼻的药味。
“这是……药膏?”
“这是块膏药贴,”南星伸手将膏药翻过来,上面皱巴巴的痕迹明显就是被人为长时间握在手里的最好证据,“确定陈无忧手里攥着的就是这个吗?”
季窈拿着木棍又在灶洞里翻找一圈,完事儿起身,拍拍衣裙,将东西用手绢包好。
“灶台里除了这个以外,都是与生火有关的木柴、黑炭,这块东西若是在灶台废弃之前被人扔进去,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整……等等。”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又问道:“你说这是何物?”
南星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揣进自己怀中,再抬起袖子仔仔细细的给她擦起手里的污垢来。
“膏药贴。一般做苦活、重活的人难免伤筋动骨,内伤也好,外伤也罢,都会买上几贴狗皮膏药贴在痛处缓解一二。别的不说,咱们厨房专门负责切菜的厨子手上就经常贴此物,后来有女客说影响饭菜的气味,我们才叫他在做饭的时候必须将狗皮膏药取下来,再行切菜做饭。”
再看季窈,她的目光停留在灶台上飘忽不定的烛火上,耀目的红色焰火倒映在少女眼眸里,好似璀璨的星光。她激动得抓住面前郎君的手,忍不住微微发颤。
“我见过此物!就在那个人的虎口处!难怪……难怪我一直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终于都明白了!”
说完,她瞧见南星面上疑惑,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顺势牵着南星走出厨房,兴致高昂。
“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生因为打晕了陈无忧,害怕她醒来缠着自己,所以只好放弃那日与甄员外的私会,出来找人给甄员外带了口信,告诉他最近都不要见面,这很合理。可是甄员外不一样。”
“他因客人突然到访,造成失约是真,何处不合理?”
月色下,少女眸底底光比月光还亮上几分,她抬头看向门口那盏破灯笼,目光清澈。
“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将所有人的嫌疑都排除在外,那只能说明陈无忧的命案里,一定还有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掉的人参与其中。直到方才你说这是狗皮膏药,用来贴在患处,我顺着那个人才想起:既然林生都知道找人去向甄员外报信,说自己赴不了约,那如果你作为甄员外,今晚无法履行约定,去到城郊见自己心爱的女娘一面,你会如何做?”
虽然并不想将自己比作甄员外,南星却很喜欢她的这个问题。少年不动声色地将季窈的手又握紧了些,与她一同走在林中小径上。
“我可舍不得她久等,一定会……”话没说完,少年眼神一亮,立刻明白过来,“等等,你是说,凶手是……”
“没错,就是他!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起来,送去官府!”
季窈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下一瞬,少年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拉住,阻止她继续往前。因为突然的拉扯,少女顺势转身,猝不及防撞在南星胸膛上,鼻子刚好磕到他下巴,疼得季窈皱眉。
“做什么?”
揉着鼻子抬头看去,少年眼眸深邃,带着几分赞许的同时显然还有别的考量。
“就凭一块狗皮膏药想让他认罪,可能没那么容易,师娘如果确认那人虎口贴有此膏药,就且忍一忍,等我们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再设计将他当场抓捕,让他无话可说。”
听到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不足以指证凶手,季窈有些不开心,挣脱少年的手就去掏他怀里的手绢。
“这有什么不能证明的,我这就拿去药铺给大夫看看上面药膏的成分,你给我。”
少年被她那双兴风作浪的小手挠得怪痒的,闪躲之间忍不住笑。
“东西放我这里,师娘且好好睡上一觉,等我好消息罢,省得你带着这个东西回房会兴奋得睡不着。”
“这是我找到的,功劳都是我的,你给我……”
“不给,师娘别扯我衣服,男女授受不亲……”
“呸,你这个时候知道说我了,快给我!”
林间小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打闹着,影子交织缠绕在一起,为静谧的夜色增添几分趣意。
**
三日后,日出将晴。
一个略弯腰驼背的身影手里揣着几贴膏药,正拐过街口到了甄府门口,正迈步准备往里面走,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将他叫住。
“杀人凶手,还不站住!”
他回头看去,见说话的人面容清隽秀丽,斯文气里带着三分娇媚,立刻认出这是南风馆里的季掌柜。季窈叉着腰将面前人叫住,嘴傲气地歪向一边,允自得意。与此同时,南星和京墨也站到少女身后,蝉衣带着一小队官兵接踵而至,人群霎时间乌泱一片,将整个甄府门口团团围住。
甄府里面的人也听见动静,甄员外带着赵大娘子从里面走出来,身后不乏几个看热闹的小妾和仆人,他们看着门口被季窈唤杀人凶手的人,表情错愕不已。
“你、你、你……”
“不,我没……”
“就是你!那日你听甄员外的话到城郊宅院,原本只是去向男扮女装的林生传达你们家老爷今日无法赴约的消息,却没想到刚好在屋子里看到了昏迷的陈无忧,你起了歹念,趁她昏厥将她奸杀,而后藏尸灶台。种种证据都指向你,杀人凶手!”
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怔在当场。甄员外听她提起林生,急得脸红耳热。
“季掌休要再提起他。”
“咳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少女讽刺回应,复而转身继续对面前人道,“或者我也可以学着赵大娘子那样,唤你一声九叔。”
京墨被这一句称呼唤醒了从前的记忆,立刻认出被唤九叔的男子正是甄员外的车夫。他年纪五十岁上下,虽有些驼背但体格强健,此刻被季窈指认,立刻慌慌张张将手里的狗皮膏药藏起怀中,后连连摆手否认。
“我没有!此等杀头的大罪,你休要胡说!”
季窈从怀中掏出手绢,展开来,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狗皮膏药静静地躺在她掌心,仿佛是这一场闹剧最后的观众。
“这张膏药是在填埋陈无忧的灶洞里找到,应该是凶手在在侵犯她的时候,混乱之中被她扯下来捏在手心,一直跟着她被埋进灶台之下,之后又从她手中滑落下来的。我们问过你经常买药的医馆,确认这上面的药就是你经常会去拿了贴在虎口处的。车夫驾车,双手虎口想必经常会开裂。若你还想狡辩,就把你怀里新买的狗皮膏药拿出来与这块对比一下,便知分晓。”
见官兵准备围上来,车夫捂着胸口,想了想开口喊道:“这城里车夫多的很,大家用的药都一样,你怎么能就凭这个污蔑我?我不认!我没有杀人!”
季窈冷脸上前,伸手指着他的手。
“膏药上沾着血迹,想必凶手在被陈无忧扯下膏药时还意外被她抓伤。你可不可以给大家看一下你的手背,看上面是否有抓痕。”
一听这话,车夫立刻疯了似的用右手将自己左手手背盖住,转身想跑,南星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按住,脸贴在甄府大门上,强行将左手手背展示到大家面前。
手背虎口处三条抓痕清晰可见,还结着血痂,他仍是狡辩。
“是、是猫抓的!后院那只猫将府里好几个仆人都抓伤了,为什么不说他们!”
“好,死到临头还不承认,”季窈转过身,朝着惊魂未定的甄员外和赵大娘子开口道,“甄老爷,大娘子,你们还记得,上个月十五那晚,九叔何时出去,又何时回来的吗?”
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甄府管家闻言上前,怯生生道:“我记得,老九申时驾马车出的门,回来的时候我刚送客人出门,那时候应该是戌时四刻。”
南星“咚”的一声将车夫的头撞在门上,语气凶狠。
“驾马车从甄府到城郊一个来回最多一个时辰,你却整整花了快三个时辰,还说没杀人!”
他被南星这一下撞得发昏,结结巴巴道:“我……我……”
“我来替你说,”季窈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淡绿色粉末,少女神色自若,将纸包递到车夫面前说道:“你杀死陈无忧之后,并没有立即驾车回甄府,而是拐道去了城北一家你从未去过的医馆买了巴豆,所以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已经找到那家医馆,与大夫确认过,上月十五日那晚,有个与车夫身形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在他打烊之前来买过一包巴豆。”
“巴豆?”甄员外听着不对劲,想凑上前来看看,被赵大娘子一把拉回去。
“对,甄老爷,你那晚宴请客人之后,深夜突然拉肚子并不是偶然,而是他在你就寝前一定会喝的安神汤里加了磨成粉的巴豆,你算算时辰,是否是他回来之后,你才开始感觉到肚子不舒服的?”
甄员外气得鼻子冒烟,伸出手指颤悠悠指向车夫,怒吼道:“老九,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刻车夫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他忍着疼,嘴里含糊不清。
“我……我……”
“还是我来替你说罢。”季窈背着手,比刚才又悠闲了几分,京墨看着她得意的模样,眼里盛满笑意。
“因为你要确保甄员外那几日都无法去到城郊与林生私会,这样你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找地方将陈无忧的尸体藏起来。前两日我已经偷偷跟府上其他人打听过,确认在上个月十六日那天,你谎称身体不适向管家告假,消失了一天,至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我劝你还是早点认罪,免受那诸多的皮肉之苦。”
第29章 三更合一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
巳时已到,毒辣的日光伴随蝉鸣声逐渐将龙都整片头顶侵占。
甄府门口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季窈字字珠玑,将甄员外的车夫九叔奸杀陈无忧后灶洞藏尸一事说得清清楚楚,令他哑口无言。看着他满脸悔恨,任由官差给他戴上枷锁,围观的百姓们闻言皆是愤慨,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子、手里的菜叶朝他扔过去,唾骂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甄员外自知理亏,又不愿此事再牵扯到自己,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又跑了一趟官府,签字画押答应不再追究陈三将他砍伤一事。
直到天色渐暗,大牢里的油灯纷纷亮起时刻,陈三才被放了出来,刚好与季窈等人撞个正着。
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此刻正低头抹泪,显然是不能接受失踪了这么久的女儿惨死的消息,看见季窈等人走过来忙上前将他们拦住,哑着嗓子道:“谢谢你们帮了我女儿,如今凶手已经认罪,老朽敢问,何时可以将我女儿的尸首接回家中?”
不等季窈开口,京墨上前一步,接住陈三正欲扒拉季窈的手,声色温吞道:“案件全部盖棺下定论以后,衙门自会有人通知你来将女儿领走。在此之前,还请稍安勿躁。”
没想到京墨对于官府办案流程如此熟悉,季窈心里对于南风馆四人的疑团又多了一个。
陈三听完这话,一巴掌拍掉京墨递来的手,抱怨之中带着些许狂躁道:“不行!那是我清清白白的闺女,总这么赤身裸体躺在那些个大老爷们面前任他们翻来覆去的看怎么行?我今天必须带她走!验尸房在哪、带我去验尸房!”
南星最是看不惯这些人肆意妄为,刚想发火被季窈拦住。被他这么一说,季窈也心生不忍,,便点头答应,陪陈三一起去问问能否将陈无忧的尸首带走。
“让她回去吧,那验尸房里阴冷孤单,她一定也很想回家。”
三人带着陈三一路拐过刑房、案房,最后是京墨独自一人先进去不知道与谁交涉一阵,最终才打开门让陈三进去。
“知府大人体恤爱民,特别批准让家属提前将陈无忧的尸首带走。陈三,你进去领人罢。”
话音刚落,陈三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起身就往烛光昏暗的验尸房里走。
两个官差正帮忙将盖着白布的尸体往板车上放,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疾风突然将四周所有的烛火吹灭,整个验尸房内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不仅如此,这一阵风像是盯上了他们几个似的,打着卷的在整个衙门后面乱窜,掀起众人衣袍、头发翻飞不停,连挂在外面的白布和竹架这些都被吹得在天井里四处乱飞。
那些白布都是平日里用来盖死人的,满天乱飞之时突然将两个抬尸体的官差蒙住,吓得他们哇哇大叫。
“有鬼啊啊啊啊!”
眼看着尸首的双脚就要掉到地上,季窈下意识去接,倏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逐渐显现。陈无忧的游灵原本准备扑过来的动作顿在当场,还同那日在城郊宅院门口与季窈正面相遇一样,对她表现出了恐惧和躲避。
“无忧?”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少女看着那抹孤单的白色身影,显得那么凄楚、哀怨。她略微后退,继续挥动双臂,掀起翻飞的白布和地上的竹竿去阻止两个官差和陈三去触碰她的尸体。
陈三顾不得吱哇乱叫的官差,还在奋力将尸首运上板车,少女一把将之按住,神色严肃。
“等一下,陈无忧不愿意跟你走。”
这话彻底将陈三激怒,他奋力甩来季窈的手,一把将她推开,眼看着少女就要撞到验尸房门上,南星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搂过,坚实的后背撞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
“她是我闺女,那是她唯一的家,她怎么会不愿意?你个小子毛都没长齐也敢来胡咧咧?别碰我女儿的脚,走开!”
说话间,京墨已经略施展功夫将天井里乱飞的竹竿和白布都抓住,交给了官差们抱在怀中。南星还想逮着陈三教训,被少女拦住。季窈看着陈无忧的游灵没了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陈三将载有自己尸体的板车推处衙门侧门,正好与前来寻季窈三人的杜仲撞上,他冷眼看着陈三消失在视野里,转过头进了衙门。
看见那抹白色游灵的一瞬间,杜仲立刻主动上前,并将手伸进怀中,看样子好像是准备将什么东西掏出来。
“陈无忧。”
然而陈无忧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径直绕过杜仲飘向门外。看着季窈不解的眼神,南星低头靠在少女耳畔轻声解释道:“我们每一次完成了游灵的心愿,杜仲都会唤她的名字,向她询问深埋在龙都地下宝物所在。看来这一次,我们还没有完全成功。”
“那是不是说明,陈无忧还有所挂念,她真的不愿意跟陈三走!”
“不排除这种情况。”京墨在背后小声开口,说完后走上前与杜仲讲起了方才的情况。
杜仲复将手伸出来,垂落在侧,淡然道:“也许是同那次天星楼一案的游灵一样,必须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尸首葬入家乡坟地,没有被常年殴打自己的夫君家人带走,方才算安心罢。且再等等。”
说完,清冷郎君余光看了季窈一眼,转过身去与京墨走出衙门。
南星带着季窈走在后面,看前面两人渐行渐远,少年轻扯季窈衣袖,示意她停下。
“师娘可是不放心陈无忧?”
“嗯。”少女乖巧点头,眼神带着关切,“我总觉得,她就是不愿意跟陈三回去。怎么会有人这么惨,连死了都不能如愿?”
南星闻言淡笑,如墨色般漆黑的眼瞳里闪烁着宠溺的光。
“那师娘想做什么,抢尸体?还是把陈三再送回大牢?我帮你。”
他爽朗的模样看上去神采奕奕,季窈怔愣片刻,朝着南星粲然一笑。
“走,咱们去陈三的家里瞧上一瞧。”
**
夜黑风高,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跃上陈三家宅的院墙,一身黑衣外加黑布蒙面,勾勒出少年宽肩窄腰,身材修长。他略侧身低头,伸手将另一个略矮一头,少年郎打扮的人提到墙上,无声从墙上落下后,又伸出双手去接墙头的人。
“师娘放心,我接着你。”
季窈点了点头,看着院墙离地面着实高了些,一咬牙一闭眼,张开双臂扑到南星怀里,正好被他接了个满怀,耳鬓间都是她的香气。
“师娘好轻啊。”
少女只顾着低头找寻自己身上带的火折子,听见这话,带着娇气瞪他一眼。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说这些做甚……赶紧到处看看。”
她这话说得暧昧,少年听完暗自窃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确实不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陈三的院子不大,仅方寸大小的院落里散乱着木柴和一些破旧的工具,看着像是陈三平日里打铁用的。两人猫腰来到门口,听见屋子里面传来起起落落的鼾声,方知陈三此刻应在熟睡当中。
南星瞧见房屋一侧的小窗,轻轻推开口示意季窈过来。
两人翻窗进去,见屋内正中停放着陈无忧的尸体,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屋子。若陈三既然在左侧的屋子里睡觉,那么右侧这边的屋子想来应该就是陈无忧生前闺房了。
推门进来,季窈重新擦亮火折子。目光所及,却都是些寻常家用。妆奁上胭脂首饰寥寥无几,无不彰显着陈无忧穷困的窘境。
就在少女站起来,准备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好像有什么鲜艳的红光一闪而过,她回过头去,垂目而视,赫然发现屋子里靠墙摆着的床下,露出了类似衣服的红色布料。
“床下有东西!”
惊异之中,季窈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南星闻声凑上来,跪在地上,伸手将床底下红色的布料全部扯出来。擒着火光照亮,一件被剪烂的红色女衣出现在两人眼前。
“怎么会有红色的衣服?陈三不是说,陈无忧最讨厌红色的衣服了吗?”
“也许就是因为讨厌才会把它剪烂呢?”南星手里攥着布料,随意瞧了瞧床底,又是一惊,“床底下还有!”
他弯下腰,将整个身体探进床底,不一会儿又从里面薅出另一件红色的衣服。
一件、又一件,看着褪色和发皱的程度,还不像是同一时间扔进去的,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根本没法穿。
季窈默默地抚摸着这些衣服,正百思不得其解,手突然触碰到一个略显不同的材质。
“这是什么?”
摸索着,她从其中一件衣服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展开来看,白纸的一角已经烧去不少。待看清纸页上的内容,少女双目圆睁,错愕之情跃然脸上。因为过于惊讶的原因,她微张的嘴唇迟迟没有合上,南星刚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尘,看见她如此模样心里咯噔一跳。
“怎么了?”
季窈喉间上下滚动,目光渐渐暗下来,将信纸递给南星。
“陈无忧不愿意回来的原因找到了。”
少年墨眉蹙起,展信读来,脸上厌恶之色溢于言表。
他手上这一封被烧去一角的信笺,原来是一封祭文。字迹刚劲有力,应该是陈三在外面书摊找的代笔先生。
前半段如寻常祭文那般,对着祖宗先辈表达了自己的哀思和敬意,这后半段,却详细地讲述了陈三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孤女如今已及笄,开始变得喜欢往外跑,去结交外人。所以他已经开始择选日期,准备提前迎娶这名养女过门,为陈家延续香火,传承后代,让老祖宗们地下有知,可以保佑他们早日成亲生子,幸福美满。
透过木窗,季窈看着那块白布下瘦弱不堪的尸体,目光满是哀怜。
“难怪她最讨厌红色的衣服,难怪她背着陈三偷跑出来,到米铺做工攒钱,难怪她要逼林生去她家提亲。”
也许是她在陪陈三祭祖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封信,发现了养父对她不齿的企图,才会如此着急想要逃离。
床榻上,陈三睡得正香,脖子突然被人掐住,涨得他脸色通红从睡梦中惊醒。
睁眼看还没来得及看清掐他的人是谁,下一瞬,少年一个用力将老汉整个人从床上拎起来,双脚悬空举起,面带愤怒。
“咳咳……怎么是你们……放、放开我……”
季窈手里捏着那封祭文,冷声开口道:“陈三,不管你是否愿意,如今无忧已死,你那些需要传宗接代的龌龊心思注定是实现不了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留你一命,但是你要把无忧的尸体给我带走安葬。”
至于安葬在何处,他就不必知道了。
“不行!咳咳……她是我的女儿,不能、不能给你……”
“好。”季窈眼含冰霜,她低头从南星腰间拔出佩剑,陈三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脸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啊啊啊!”
季窈在他的脸上划了一刀,接着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脸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在你脸上刺上‘淫贼’二字,并将你企图迎娶自己的养女这种败坏人伦的不齿行径公诸于众,让你名声尽毁。接着,再一剑阉了你,让你们陈家彻底断子绝孙,你看如何?”
她说这话时,故意又将剑身下移,在陈三的□□上拍了两下,差点给他吓尿裤子。
此刻陈三的脸因为缺氧的缘故已经变得青紫,见他连连点头,南星嗤笑一声松了手,他才落到地上,开始大口呼吸起来。
少女与南星相视一笑,目光随即转到身后,眼神温柔。
“无忧,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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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眼尖的邻舍看见有人带着板车来将陈三家中停放的尸体接走,问起陈三,他支吾半天只说是家里人另寻了坟地,择日安葬。
再后来,他打铁时误将铁水洒在了身上,将下身烫得血肉模糊,因此还得了个“陈公公”的外号,不久后就离开龙都,消失在季窈等人的视线中。
甄员外则是因为和男子私会数月的消息不径而走,在龙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他自觉没了脸面,将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谁知时隔多日才一出门,就被不知道哪来的歹徒从身后敲晕,被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上还挂了一块牌子,写着他靠打压农民猎户,强行从他们手里买下年幼的少女做妾室,且妾室的数量早已远远超过朝廷规定官员应去的数目。种种罪行,激起民愤,不到三日便逼得官府对他做出处罚,即刻革去一切头衔官职,贬为庶民,并勒令他将强娶的女儿们都放回家中,不得再追。
之后他便带着妻儿将家宅变卖,灰溜溜地逃回了家乡。南星虽然失去了赵大娘子这个重要的金主,却因为破获案子仍从她那里最后捞了一笔。
至于林生,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养了许久才又出现在街头。既然自己喜欢年长男人的事情也再遮掩不住,干脆摇身一变,自此每日穿着女装在街上招摇过市,声称自己总有一日能找到真心爱自己男儿身的人。
“抛开对无忧的伤害,其实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不用受旁人太多约束。”
日落西山,季窈与身后四个俊逸的少年郎站在城外紫云山的半山腰上,看着无忧的棺材被泥土渐渐覆盖,面色从容。
新刻的墓碑上,写着“有女无忧之墓”。少女轻抚碑石,眼中都是喜色。
“今生无姓,来世无忧。放心,你不会孤单,以后我若是久居于此,会带着他们常来看你。”
夜幕降临的同时,白色游灵的身影一同出现在不远处昏暗树荫下。季窈看着杜仲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物放置在陈无忧的游灵面前,后者对于杜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低头瞧见他手中的物件后,略摇了摇头。
无人知晓季窈在黑暗之中看得更清楚,远远看去,她似乎瞧见杜仲手里是拇指大小,半透明的琉璃小瓶,里面红色液体隐隐流动。
那是什么?
来不及细想,她突然感到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好似被人用利刃深深扎进胸腔。接着脑海里一片零星的画面闪过,青色与蓝色的火焰不断在她眼帘跳动,灼烧着她的神志。
“嘶。”少女闭上眼睛弯下腰,捂着胸口满脸痛苦。
南星第一个注意到季窈不对劲,赶紧弯下腰将她双臂搂住,轻轻用力以防止她摔倒。
“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直到杜仲将手中红色的琉璃小瓶重新揣进怀里少女心口上的剧痛又骤然消失,她因为忍痛的缘故,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呼吸微喘,松开捂住胸口的手摇摇头。
“没事,许是方才日头下久站,暑热入体。”
京墨伸手探了探季窈的额头,发现并不烫手才放下心来。
“回去将碎冰凿一些,来给掌柜降降温。”说话间,杜仲已经与无忧的游灵简单的交谈已经结束,看见季窈脸色苍白,朝其他三人眨眼示意。
“回罢。”
**
因这段时日专心调查无忧的命案,别说是算账查账,就连南风馆每日夜晚最是繁忙的时候,季窈都经常不在。如今一桩事了,用过晚膳之后,京墨将这段时日的账本全部送到季窈房中,供她清账。
大暑已过,到底在还中伏天里,季窈洗漱沐浴完回到房中仍是薄汗不断,临窗坐了许久才将身上暑热散尽,开始看账本。一边看还一边试着同时拨动算盘,拿出空白的簿子将账一笔一笔算清。
结果这账越算越乱,钱也越算越少,少女正眉头不展之际,突然闻到一股银耳莲子羹的香气。
抬头看去,南星长发飘飘,手里仍旧端着八角红漆木盘,上面可不就是一碗茶汤清透的银耳莲子燕窝羹,里面切碎了的红枣粒漂浮在茶汤上,好似红梅点雪,禅意十足。
对于他的出现,季窈已经习以为常,伸手接过碗盅,照招手示意他进到房间里,自己则是拿起小勺尝了一口,竟一点也不冰,甚至还有些余温。
“怎么没有碎冰?”
南星走进屋内将门关上,见书桌上灯盏昏暗,打开灯笼的罩子,用铜签拨正蜡芯,季窈面前登时又亮了三分。
“睡前吃冰,轻则头晕失眠,重则大闹五脏庙,还是吃些温热的好。”
少女一边兴致勃勃地吃着,一边随口说道:“这个天气,还是吃冰的爽口。”
“馋猫。”将灯罩重新安好,南星转过身来笑她,“明日再给你补一碗加了碎冰的,可满意了?”
温吞缱绻的烛光下,少年嘴角带笑,微眯着双眼。他斜靠在墙边站着,自带一股风流做派,褪去平日里的傲娇和幼稚,此刻沉默的站在那里,好似襟韵散落晴如雪,秋月尘埃不可触。
季窈抿着嘴边的白糖水儿,好像这个甜气是从面前俊美无俦的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下意识点点头。
两人一站一坐,南星顺着少女妩媚的眉眼往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她嘴边一颗残存的碎红枣粒上。
“师娘……”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季窈这才回过神来,懵懂眨眼,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什么?”
她那双杏仁眼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说不出的呆愣可爱,南星忍不住莞尔,从墙边直起身子,走到桌边俯身过来,伸手轻轻将她嘴边的碎红枣粒捻走。
这一动作,她仰头时分恰逢他温柔低头,季窈被他突然的靠近略吓到,眼神相撞上时,两人皆是一愣。暧昧不明的气氛似乎在这一刻顺着少年的指尖点在少女肌肤,融于夏夜潮湿的空气中,抽丝剥茧般快速发酵起来、扩散开来。南星眼眸低垂,浓密的鸦睫覆盖其上,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片刻后缓缓收回手,目光却仍直直的落在少女脸上。
半晌,他于这暖黄柔和的微光中开口,声音喑哑,气息灼热。
“师娘,我可以亲你吗?”
他、他在说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导火索一般,让季窈整个人瞬间回过神来,紧绷神经整个人往后仰。
对了!上次喝酒糊里糊涂和他亲上,心里一直记得要离他远些的,怎么这几日查案翻墙,合作得越发有默契之后,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当然不可以!”季窈站起身,气鼓鼓的推着他往外走,“还当自己酒没醒,对着师娘说这些混账话。我还以为这段时日你转了性,终于没那么轻浮幼稚了,给我出去!”
不料她这一推,正中南星下怀。他顺势捉住季窈的手把她禁锢在自己怀中,眉眼在这一瞬间染上些许哀怨。
“我知道我没有师父处事稳重,可他已经死了。你们成亲不过短短三月,以后都会有我陪着你的。我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师娘你多看看我,不要赶我走,好吗?”
这又是什么混账话?少女听得面红耳赤,在他怀里挣扎得更厉害。
“别闹了,我连你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如何交心?”
她原本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想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南星直接揽过少女细腰,以为这才是她不愿意接纳他的原因。
“这有什么,我告诉你便是,我的真名叫……”
“南星!”
身后猛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两人回头望去,杜仲已经将房门打开,略站到门口,清隽的面容上透着寒气。
“这么晚了,你在掌柜房中做甚?”
“我是来……”
“啊,他是来看我算账算清楚没有的。”季窈本身就有些害怕杜仲,生怕他误会自己与南星有私,此刻赶紧从南星怀中挣脱,接过话头随便撒了个谎,顺便还不忘拿起桌上的账本,有模有样的翻看起来。
“咳……我看了最近的账,店里的流水少了三分之一有余,是怎么回事?”
木桥对面,杜仲收回目光,准备重新将房门关上:“七夕将至,城中为未曾娶亲的男子与深闺女娘们举办了不少庙会、选亲、和结缘的盛会,是以女客们少了许多。”
女娘们都琢磨着怎么选夫婿去了,那南风馆的生意岂不是还要继续这么萧条下去?
合上账本,少女眉头紧促。
南星从容一笑,俯身到少女耳边道:“鸳鸯戏水,出双入对,是拦不住的事,只过了这段时日,到了秋天就会好起来的。”
鸳鸯有什么了不起……季窈沉思片刻,一个坏笑从嘴角勾起。杜仲和南星看着她从黑暗中缓缓抬头,眼里闪着坏事儿的精光。
“且看我如何棒打鸳鸯。”
**
暑夏炎炎,日晴当空。
杜仲带着朦胧的睡意从后舍来到前馆大堂时,看见南星、京墨和蝉衣都已经收拾妥帖,坐在大堂其中一张四方桌的三侧,身后则是南风馆余下所有的小倌和伙计。在他们面前,季窈一身清爽男子装扮,袖口、脚踝以带束口,显得干净利落,像是要去做什么粗活重活一样。
见杜仲终于来了,她赶紧招手,兴高采烈的示意杜仲也一并在她面前坐下。
经过她先是带着南星翻墙进林生家里找衣服,后又屡教不改,再次翻进陈三家中在别人脸上划刀口,高瘦的郎君吃不准眼前娇小的少女又想做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刚不大情愿地走过来,就被季窈一把按住肩膀坐在凳子上,随即激昂澎湃地说道:“今日将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宣布一项重要的活动。”
商陆一身淡彩流光的纱衣,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他向来最是捧季窈的场,开口问来。
“是何活动?”
季窈神秘一笑,抚着额头叹惋道:“不瞒大家,我昨夜通宵查看最近的账本,看见咱们店里的流水竟然足足少了有三分之一,身为掌柜,我自己在吃穿用度上尚可节衣缩食,可对于大家每月的例钱,我无论如何不愿意苛扣,只想让大家跟着我能过上好日子。这过上好日子的办法,自然就是让城中尽可能多的女娘继续选择来到我们南风馆寻欢作乐。所以三日后,龙都城中月老庙前举办的一系列七夕盛会,我们势必要想办法参与进去,拆散那些个坠入情网的少男少女们,懂了吗?”
这个主意实在是损,京墨听完笑着低头,只当做她小孩子脾性。
“自古劝和不劝分,掌柜带我们做这种事,恐怕太过缺德了些。”
季窈正兴致勃勃地展开自己昨晚连夜画好的图,听见这话转过头来解释道:“非也非也,自古多情空余恨。这一男一女在彼此了解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美色啊、劫财啊、天灾人祸啊之类的困难,每一种困难都是可以帮助女娘们看清一个男人真面目的最好机会。如果女娘爱错了人,甚至嫁错郎君,那便是一生的悔恨。我此番行为不过是对他们的考验,真正相爱且意志坚定的鸳鸯们是不会被我们拆散的。这是积福不是缺德,放心吧。”
说完,她将手中图纸展开,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自己的计划。
七夕节当夜,南风馆所在的簋街作为龙都最繁华的地段,会在集市街到月老庙的这一段距离中布置大量花灯和花束,以装点浓郁的过节氛围。届时里面除了全龙都城中大部分老百姓,尤其是年轻的女娘和郎君们都会到此,观看表演、赏景品茶。
南风馆所有人则需要分成四个部分,一部分人带着从青楼请来的美娇娘守在集市街上,施展美人计作为第一关;一部分人则蒙面,悄然等在月湖桥上,用半路打劫作为第二关;还有一部分人候在相思树下,等过了桥的爱侣们来到树下求相思子、挂情人结的时候施展美男计,上前搭讪,作为第三关;至于最后这一部分人嘛,则是早早的候在相思树后的月老庙中,看准时机将庙堂里的烛火熄灭,制造闹鬼的假象,看那些女娘身边的郎君们会做出什么反应。
“能将四关都闯过的人,必定寥寥无几,到时候我们再说这是七夕活动的一部分就是。到时候咱们馆里生意好起来,我给大家涨月钱!”
南星心里自然觉得有趣极了,但碍于自己昨晚才在季窈面前说了要成熟稳重些,忍住站起来鼓掌叫好的冲动,只“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高声附和道:“掌柜妙计!我觉着甚好。”
四个郎君身后诸人,只将最后这一句“涨月钱”听明白了,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好,甭管做什么,掌柜的只管吩咐!”
季窈嘴角拾起一个满意的笑容,将图纸拍在桌上,胸有成竹道:“本掌柜现在就将此次活动,正式命名为‘巧断鸳鸯纳新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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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整个南风馆所有人的加入,纳新财的计划正抵着七夕到来之前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有一件,让季窈有些头疼。
她去到邻街的青楼,打算找老妈妈高价请来四个美娇娘到七夕盛会当夜的集市街口施展美人计,奈何参加七夕的女娘众多,男子却相对较少,那日青楼的客人已经约了很多,任季窈咬着牙出再高的价格,她们也只能有三个小娘子出借,再拿不出第四个。
少一个小娘子,这计划的第一关就要漏掉不少好色的郎君,季窈将情况告知其他四人后,坐在柜台前愁眉不展。
南星看着季窈愁云拢眉,娇俏的一张脸失了光彩,突然心生一计。
“掌柜,不如……你来扮第四名女娘吧?”
“啊?”
要她男扮女……不对,要她女扮男,然后再扮女装?这样不会露馅吗?
此言一出,除南星外,其余三人脸色皆是不同。
京墨忍笑不语,仿佛将南星那点子小心思全然看破;蝉衣心思单纯,淡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杜仲则是横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南星,沉默不语。
少年被他们几人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又解释道:“对啊,你身形与女娘相差无几,长、长相也好,由你来扮作女娘,别人定不会察觉出来。况且作为计划第一环,有你在前头盯着,肯定能一次性过滤掉很多好色的男人。诶,不对,好色……”
对啊,光顾着想看她盛装打扮一番,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师娘若是被那些好色之徒轻薄了可怎么是好?
南星立刻改了主意,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这主意不好,我们再想想。”
被分到闹鬼那一组,杜仲心中十分不愿意参加这些小孩子戏耍的把戏,此刻刚好起身开口道:“我觉得此计甚好,掌柜为了整个南风馆的利益,牺牲美色不算什么。若大家放心不下,我可以在一旁盯着,保护四位女娘的安全。”
什么牺牲美色!师娘的美色岂是旁人可以看的?
少年拍案而起:“我不同意!”
再这样耽搁下去,计划就不一定能按时开展了,少女在两人身后点点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行,我上就我上,就这么定了。”
如今君姑带着赫连羽应该已经离开龙都,她今日便找个时间,回赫连家宅一趟,寻摸一两身她往日穿戴过的衣裳回来便是。
**
用过晚膳,趁众人忙着接待女客,季窈借口出去采买七夕节的用物,独自一人出了门。
再走到无比熟悉的家宅门口时,少女有些恍惚,好像一推开门,赫连尘就在里面秉烛夜读一般。数月以来,她曾多次试图在脑海中寻找他的面容,但此刻回到这里,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俩确实已经阴阳相隔。
少女满腹心思推门而入,却没有注意到暗巷拐角处,一双如狼似虎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她进到宅院中,凭借往日的记忆径直走到主卧房门口,进到内室。
房屋久不住人,灰尘满溢,季窈遮住口鼻,在黑暗中适应一阵后,找准衣柜的位置打开,开始翻找起来自己的衣裳。
这一翻找,她才察觉自己连一身出席盛会的漂亮衣裳都没有,大多都是些素衣白裳,清雅有余,寡淡无味。余光瞟到衣柜最里面那身素白的丧服,她拿在手中,抚摸着上面辟邪纹织锦和银色的獬豸纹刺绣。
这还是夏大娘子初到龙都时,嫌季窈衣着过于素简,专门找人被她定制的名贵丧服,好几次路过她门口,都听她暗道这身衣服花销颇多,甚是心疼。
看来看去,好像只有这身衣裳贵一些。
拿完衣裳,季窈又到妆奁前查看自己往日戴的珠钗。耳珰、手镯,匣屉里还有一个银质的项圈。与衣裳一起包好,正准备离开时,季窈突然听到背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难道有人进来了?
这脚步声零散,显然来人不止一个,少女抱着包袱站在门口,透过缝隙赫然瞧见一大群苗疆人手持弯刀闯了进来,正四散开来到各处搜寻。
为首的尤猛姗姗来迟,手持提灯吩咐道:“给我到处搜,今天非抓着她不可!”
“是!”
怎么办,这下跑不掉了。
季窈绝望闭眼,转身去打开衣柜,试了几次躲不进去,弯腰想钻进床底才发现自己睡了三个多月的床是四面围档起来的矮架床。听着门外苗疆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季窈抱着包袱瑟缩在门后面,拳头渐渐捏紧。
尤猛听见主卧房的门隐隐传来声响,顿时眼神一凛,迈开步子上前。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卧房屋顶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自上而下,轻盈一跃落到院中,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个纵身踢开木窗,进到卧房。接着他立刻拉住季窈躲开尤猛的攻击,后退几步搂住少女细腰从窗户翻了出去。
“是你?”
杜仲神色淡然,一手搂着季窈,另一只手持剑从容应对这一个又一个攻过来的苗疆人。直到退至开阔地带,他一个垫步带着少女腾空而起,跳上屋顶,在一片哗啦啦的瓦片碎裂声中带着她离开。
眼看着季窈又一次从自己面前逃脱,尤猛气得吹胡子瞪眼,用刀指着月色中离去的两人,气急败坏道:“给我追!”
一轮圆月高悬,月色中,没有人注意到龙都城中,两个轻盈的身影正交叠一起,快速从一个个屋顶上掠过。待行至南风馆附近无人的街巷,确认苗疆人没有追过来之后,杜仲搂着季窈一跃而下,在暗巷中落地。
自己的腰此刻被杜仲搂久了,有些僵硬,季窈退后一步,有些难为情。
“今日多谢你。”
杜仲一边整理衣衫,目光落下她怀中包袱上。
“你回去做甚?”
她连忙将包袱打开,将衣裳和首饰露出来:“拿扮娘子之物。”
原本只是随意扫过,杜仲的目光却倏忽然在那个银质的项圈上停滞,他墨眉下压,谨慎的拿起项圈,在月光中反复打量,沉身开口道:“这也是你的?”
“嗯,”季窈乖巧点头,如实说来,“我从赫连尘的马车上醒来之时,脖子上就带着这枚项圈。有何不妥吗?”
郎君眼中浓雾更甚,再看向季窈时,面色凝重。
他该不该告诉她,这项圈上所刻的委蛇,是只有苗疆世代侍奉苗疆王的部族——圣衣族人所带饰品才会刻上去的图案。
第30章 七夕大作战 他就这么讨厌她吗?
花灯千盏,不及玉人一双。
七夕节当夜,日落薄暮,将夜未暗之际,龙都城中的青年男女们已经盛装完毕,携手来到簋街之中,赏灯游玩。
街市两侧挂满五彩花灯,并灯下无数商贩茶摊、把玩小件、暑夏凉食一起,装点着和平的盛世。
街口戏台子迷幻多彩的屋檐下,灯影迷离,戏曲、杂耍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站在一起,同声喝彩,热闹非常。
南风馆里,商陆带着三个从青楼高价请来的美娇娘早已出发去到簋街街市口就位,三七带着伙计和小厮此刻应该也在月湖桥和相思树下站定了,见季窈迟迟没有从房中出来,杜仲三人坐在大堂悠闲喝茶,南星忍不住起身来到后舍,轻敲少女房门道:“师娘,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了。”
门内人声音听上去有些慌乱,片刻后打开房门。
原本斜靠在门边的少年神色悠哉,正转头过来,看清少女的一瞬间,一抹惊艳之色跃然脸上。
只见季窈一身丝质白衣,衣领对襟上原本的避邪獬豸纹织锦已经被吉祥仙鹤团云纹代替,水红色腰带勾勒出不堪一握细腰,外罩全镂空的刺绣长袍,清雅出尘。她今日施了粉黛,纤眉朱唇,桃红色的烟味上挑,勾人魂魄,乌黑发髻上两朵刚摘的重瓣垂丝海棠,随夏夜微风轻轻拂动。
与娇艳妩媚的绝色外貌相比,少女久不装扮,显得有些局促。每走一步身上环佩叮当,响得她颇为不适应。
果然还是男装干脆利落,穿着也舒服。
她看着面前呆愣住的南星,薄唇微抿。
“好看吗?”
岂止好看,实在太美。
少年喉结上下滚动,拼命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悸动,回过神来耳垂隐隐泛红,酝酿半晌一个字也数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上,相互看看对方,才惊觉今日南星也是一身白衣,远远望去,宛若一对天成的璧人。南星心神仍旧乱着,咳嗽一声开口道:“白色最是衬你。”
季窈抬起袖口,指尖轻抚上面的花纹,暗笑道:“这原本就是你们与我初相见那日,我身上穿的丧服,还是京墨提醒我今日穿这身诸多忌讳,所以拿去找人改了刺绣和款式,还换了一件外袍。不然我今日穿这身衣服出现在灯会上,怕是要找人笑话罢。”
“怎会?有谪仙的美人在侧,他们多看几眼尤嫌不足,哪里敢笑话你?”
行至大堂,少女盛装引众人抬头,就连杜仲眼中都有一丝惊艳划过。
京墨淡然起身走到季窈面前,带着欣赏的目光瞧了瞧少女的眉眼,笑着摇头。
“如此装扮,女娘的身份今后还怎么藏啊?”!
南星闻言瞠目结舌,一个箭步站到季窈与京墨之间,瞪着他道:“你知道掌柜是女娘了?”
余光又扫过蝉衣和杜仲,两人皆是不语,南星反应过来,大受打击。
“你们都知道了!?什么时候?”
南星背后,季窈也有些吃惊。原本她以为只有杜仲和无意间触碰到她肌肤的南星知道,没想到……
京墨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侧眸看了蝉衣一眼。
“大概是掌柜初到馆中那几日吧。”
“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们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气死他了!
杜仲脸上显出一丝不耐烦,起身朝门口走去。
“时辰不早了,走吧。”
四个俊俏非凡的郎君加上花容月貌的娘子并排而立,一路上引无数路人频频回眸,更有甚者直接转身跟了上来,看他们去向何处。看着两旁路过的男人口水滴答的模样,南星更加不舍得让季窈出去抛头露面,心里又是懊恼又是焦虑,肚子一个人在一旁愁眉苦脸,叹惋不迭。
他出的什么馊主意啊!
五人到了街市口,成功与美娇娘们汇合,商陆递给季窈一篮子鲜花,带着不同任务的人前往下一个地点。
美人持花,百观不厌。京墨看着南星在原地徘徊不前,眸底笑意浮现。
“走了。”
南星瞪着一旁负责与季窈一起的杜仲,半步都不想挪动,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
“掌柜,你可千万小心,有谁敢碰你一下衣角,我立刻赶过来剁了他的手!”
告别几人,季窈回头看去,杜仲已经在不远处的凉棚下找到一个舒服的茶摊,坐在那里饮茶,目光不时看向他们这边。
直至夜幕低垂,月湖桥这头与街市口相连的地方,两侧花灯已经尽数点亮,灿然恍若万里银河。但凡看见爱侣出双入对,小娘子面带桃红,神色害羞,郎君则是兴奋之中带着局促的那种,季窈便立刻带着美娇娘们上去,问郎君是否可以给身侧的女伴买一束花,顺便再抛个媚眼、撒个娇。
若是男子明显看出好色轻浮之意,美娇娘们还不忘伸手去拉他一把,抑或是往他手里塞张字条,只点到为止,剩下就全看身侧的女伴如何反应。
季窈没有做过这些事,跟在美娇娘们身后唯唯诺诺,心想着尽量不要拖后腿,去将那些想要过桥的爱侣们能拦一个是一个。
没想到刚提着花篮站到桥头,两三个带着书生气的年轻郎君就围上来,争先恐后地吵着要买花。
“今夜七夕盛会,小娘子怎么没有郎君相伴?”
“小娘子卖花辛苦,我请小娘子到茶坊小坐,喝杯凉茶解解暑吧!”
“小娘子这花我全要了,待会儿月湖下有放灯和游船的仪式,小娘子可否跟我一起?”
“这花我要!”
“是我先开口要买的,你走开!”
眼看着他们就要打起来,季窈差点被挤到,伸长脖子看向杜仲所在的方向。谁知道他目光一直看着这边,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季窈突然有些生气,带着花篮连连往茶摊的方向后退,然后一巴掌拍在杜仲肩上,故作娇羞开口道:“这是我的兄长,我做何事都要先经过他的同意。各位郎君若是真想带我出游赏灯,还得先问问他。”
说完这话,原本吵着要争季窈的郎君们纷纷转移目标,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自己的家世、官职,眼看着杜仲目光横扫过诸人,镇定自若的饮完杯中茶汤,冷声开口。
“滚。”
这一声逐客令中气十足,带着杀气。众人见他的气场太强,茶桌上的佩剑闪着寒光,只能垂头丧气地一一离开。解决完这个麻烦,季窈长舒一口气坐下来,不禁开口抱怨道:“方才见我有难,为何不来帮我?”
他就这么讨厌她吗?
杜仲又给自己斟一杯茶,看着清亮的茶汤,双眸平静似水。
“你若是不过来,他们迟早会打起来的,不用我帮。”说罢,他还朝着三个美娇娘看过去,口吻带上几分鄙夷,“不过,你倒是一点正经忙也没帮上。”
这人!真是……
季窈气极,竟被这句话堵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忙,她也不打算就这么闲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哼,那也比你坐在这里翘脚喝茶的好,我要去帮其他人了,你一个人待在这罢。”
少女走出去两步,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进耳朵。
“我没有翘脚。”
他!
季窈拳头真是捏了又捏,一跺脚继续往前走。
杜仲!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收拾你!一定!
少女带着怒气上到月湖桥上,此刻桥上已经人满为患。躲在其中的三七和其他两个伙计不好当中假装打劫,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取消这一关,改拉着他们集合到相思树下再见机行事。
谁知道还没走到树荫下,少女远远就瞧见不少女娘围在南星和蝉衣身边,赠花的、送情人结的、邀约赏灯放灯的,人数加起来比起方才围住少女的郎君们不知多了多少,一个个被遗忘的男子们抄手站在旁边,脸上青的红的白的黑的,什么颜色都有,别提多精彩。
三七趁机走上前去在她们面前大肆宣传一番,不少女娘都纷纷答应明日就来给面前一黑一白两位金质玉相的郎君捧场。
直到最后一步,进到月老庙里的爱侣已经所剩无几,季窈心情大好,挥挥手告诉京墨立刻开始行动。不一会儿,相思树下的人眼看着月老庙里的烛火全部诡异的熄灭,里面男女惊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接着男子们一个个先女伴们跑了出来,然后女娘们发髻散乱,尖叫着从里面奔逃而出。
偶有一两个男子在门口听见自己同伴的尖叫,还站在门口打算等她。结果可想而知,等来的只是女伴们一通抱怨加上拂袖而去。
季窈没想到自己一身白衣刚好充当了女鬼的角色,此刻揭下面具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太好玩了,你看那些男子们被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女伴仓皇逃窜的模样,真是太好笑了!”
南星走进月老庙时,手里还攥着一大把女娘们塞给他的情人结,此刻心里正打算将自己买的这个送给季窈,走近了突然瞧见季窈趴在京墨的背上笑得正欢。
“掌柜!”
少女笑出了眼泪,抬头正要看清黑暗中是谁在唤她,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扶起,从京墨的背上离开。接着南星神色不悦的脸在黑暗中显现,脸色甚至比夜色更黑。
“你离他这么近做什么?”
“啊?有吗?南星你来晚了没看见好戏,方才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还哈哈呢,你看他现在笑得出来吗?
正在这时,两声“咕咕”从黑暗中传来,季窈止住笑意正疑惑,又一声“咕”从她肚子里传来,她这才想起方才在屋里打扮太久,连晚膳都忘了吃,此刻忙完一阵,才察觉自己早就饿了。
“好想吃豆皮卷啊。”
她馋嘴的模样可爱极了,南星一下子心软下来,牵过少女的手往外走。
“这有何难?走,带你去买。”
两人走过月湖桥时,河边的花灯已经放下,开始顺着河流缓缓飘走。季窈闻见不远处葱油饼和摊鸡蛋的香气,赶紧凑到小摊前。
“老板,给我一样来一个。”
葱油饼还没吃完,她又看见了腌螃蟹、豆香糖、奶窝窝,少女一路走一路吃,南星就跟在她身后默默给她拎着,眼神里尽是温柔。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情人结,酝酿再三,刚准备递到季窈面前,少女忽然从繁杂的人群中瞧见了尤猛的身影。
眼神正看向他,恰逢对方举目四望,视线穿过拥挤的人潮一眼锁定了季窈。看着他目露凶光,挥手让身边的苗疆人朝她这边围过来时,少女叫苦不迭。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南星看着季窈变了脸色,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缘由,立刻被少女拉住衣袖蹲了下来。
“怎么了?”
少女猫着腰,拉着南星在人群之中艰难前行,不时回头望去。
“是苗疆人,他发现我们了。”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季窈的头撞上前面马车的车厢,疼得她瞬间飙泪。
“师娘!”
南星越想越不服,摸索着腰间的佩剑正欲起身,被季窈一把拉下来,少女摸摸额头,感受到那里正逐渐肿起来。
“我没事,此大庭广众,你不能跟他们能打起来,到时候官府那边势必闹大,南风馆定脱不了干系。”
如果被他们知道季窈躲在南风馆里,以后就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正说着,季窈突然看见面前行驶缓慢的马车帘子飘起来,露出车夫壮实的背影。不同于普通马车只有车夫身后一个门,这辆马车前后通透,各用布帘遮住,此刻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
“走,上去。”
说完,季窈猫着腰快走两步,在周围人最多的时候一个大跨步迈上马车躲了进去,南星见状也赶紧跟上来,与季窈相对而坐,不忘伸手将布帘紧紧拉住。
尤猛带着护卫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来到摊贩面前,却发现季窈和她身边的男子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这已经是季窈第三次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尤猛鼻孔瞪大,猛的一挥手:“给我四处搜!”
护卫得令,四散开来。
他看向周围的人群,目光所至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娘都没有,忽然,他似乎从嘈杂的人声中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循声看去,不远处一辆行驶中的马车引起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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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车上,季窈绷紧神经只觉得全身都在冒汗,南星一面扯住布帘,以防被苗疆人发现车内有人,一面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季窈的手,给她一点安全感。
“放心,若是远离人群他们还敢追上来,我就把他们全部杀了。”
听着逐渐变小的吵闹声,四周趋于安静,少女知道他们已经离灯会越来愈远,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开少年的手坐到马车位置上。
“连累你了。”
“师娘这是什么话?”与少女相对而坐,南星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情人结,余光扫向季窈,不知道该不该给她,“所以,师娘你身上真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吗?”
苗疆圣物,到底是什么?与杜仲和她那个死去的亡夫想要寻找深埋在龙都地下的宝物究竟有没有关联?
少女无奈摇头,掀帘望去,城门口已经被马车远远甩在身后。
“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无妨,有我在……”
南星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从两人乘坐的马车后面而来。季窈掀开帘子,赫然瞧见方才明明已经不见了的苗疆人此刻正两人共骑一马,总共有七八匹快马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
原本悠哉赶车的马夫同样听着声音转过头来,瞧见这个阵仗正不明就里,倏忽然发现自己车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你们是谁?”
视线与为首的尤猛相遇,季窈吓得花容失色,顾不上解释,转过身去催促车夫。
“大哥,让马儿跑快些!那些人是劫匪!”
“啊?”一听是劫匪,车夫赶紧挥动马鞭,驾着马车在夜色中奔逃。奈何两匹马儿拖着马车和三个大活人,脚力上就输了一大截,眼看着尤猛骑马靠得越来越近,南星祝福季要抓紧两侧壁橼,自己拔剑出鞘,一个飞身跳了出去。
“南星!”
少年身法轻盈,直接长剑直指尤猛面门,逼得他侧身躲过。而他身后的护卫就没那么幸运,直接被他一剑刺穿身体,从马上掉了下去。南星见势抓住尤猛头上的辫子,一个回身坐上马,与尤猛打了起来,身边护卫见势想要靠近,又被南星出剑挡了回去。
近身肉搏,非是少年擅长,加上尤猛力大无比,南星一时间有些施展不开,趁其不备一脚将其踢下马去,接着跳下马与他持剑打了起来。
护卫们见头领掉马纷纷来救,队伍一时间停了下来。祸不单行,谁知这时候载着季窈的马车突然失控,马儿嘶鸣一声突然发了疯一般开始朝着不远处的河边飞奔而去,车夫见状只能选择跳车,离开马车一瞬间飞出冗长的距离,滚落在地昏死过去。
少女见状没了跳车的勇气,双手死死攥住车厢壁橼生怕自己被甩出去,闭着眼睛哭喊。
“南星!”
带着哭腔的一声呼喊让少年的心一下子揪起来,面对苗疆人下手也越来越重。眼看着苗疆人一个个倒下,眼前只剩一个尤猛,奈何他此刻的心早已经跑到季窈身上,分神的瞬间被尤猛一刀砍伤胸口,雪白的衣襟登时红了一片。
少年退后几步,一口鲜血闷在喉头,侧目再看向季窈的时候,赫然瞧见疾驰下马车陡然解体,马车上的少女被强大的惯性甩出车外,掉进河里。
“师娘!”
河水没过口鼻的一瞬间,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季窈下意识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奋力挣扎,结果却是越沉越下。
她失去记忆前会游泳吗?她此刻无论如何记不起来,只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河水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耳朵,她忍不住想要开口呼救,刚一张口就被呛到,只能在头伸出水面的时候不断地咳嗽。
“救命……咳咳……救命……”
再顾不上面前敌人,南星甩开步子冲向河边,一个纵身跳进河里,朝河水中挣扎的少女游过去。手掌触及少女身体,顺势将她整个人托出水面,季窈此刻意识已然有些恍惚,因为眼睛无法睁开,只能将身下人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搂着,伏在他的肩头咳嗽不止。
冰冷的河水如针扎一般刺痛着少年胸口刀伤,他脸色煞白,搂住季窈的同时不停回望岸边。
还好,尤猛似乎不习水性,并没有跟着一起跳下来。见他还在往漆黑的河中眺望,他忍住剧痛,带着季窈继续往对岸游去。
“咳咳……咳……”
黑暗中,少女总算睁开了眼,看清抱住自己的人后,哭腔更浓。
“南星……呜……我好害怕……”原来比苗疆人和鬼魂更可怕的是水,若不是南星,她此刻已经葬身水中。
南星一边划水,尽力游着,一边手背轻拍少女后背,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不怕,就快到岸边了。”
话虽如此说,少年却迟迟看不到河岸的影子,目之所及只有冰冷的河水。
就在南星打算换一个方向游时,左侧一艘孤舟的船头出现在眼前,少年细细瞧来,船上无人,只有用来拴停靠岸的绳子的尾部掉落水中,浮于水面,看上去像是绳子被什么东西咬断后,这艘船才漂到此处。
来不及细想,他咬紧牙关带着季窈游到船边,扶着她爬上去,自己双手一个用力撑上船只,仰躺在船头大口喘气。
此时夜深人静,耳边连蝉鸣鸟叫之声也无,极致的安静不禁让少女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好在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总算是活过来了。
回过神来,季窈只觉得浑身冰冷。她忍不住搂住自己,侧过身来想要靠南星更近一些。
“南星……”
视力恢复的那一刻,她才赫然发现南星胸口骇人的血色。少女慌了神,瞪大着双眼,强撑住自己坐起来,爬到仰躺着的少年身侧去拍他的脸。
“南星、南星!”
少年面色如纸,与胸口浓艳的血红形成鲜明对比,乍看之下一丝生气也没有。季窈拍他的手越来越重,身下人却始终没有一点反应。
他死了吗?
“呜呜呜……南星……呜哇哇……”心里最后一丝防线彻底被攻破,少女发髻凌乱,把脸埋在南星肩头放声大哭。
南星被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同时胸口隐隐作痛,提醒他自己尚在人世。
“嘶。”
真疼啊。
听见动静,季窈立刻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喜出望外。
“南星!还好你没死,吓死我了……”
看着他胸口触目惊心的刀伤,少女胆战之余,擦擦眼泪,还是强打起精神,从腿上撕下一大块布料拧干,轻轻将他伤口周围的水渍擦干。
“是不是很疼啊……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我都不知道,还一直趴在你身上,让你驮着我在水里游……我很重是不是……”
听着她浓重哭腔胡言乱语,南星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他忍不住伸手抚摸上少女头顶,轻声笑道:“师娘不重,驮再久我都是愿意的。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咳咳……”
他这一咳嗽,胸口又开始渗血,季窈急忙拿着布条按住伤口处,紧咬下唇,只有豆大的泪珠还在不停滚落。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快说吧,我听着的。”
这话又把少年逗笑,胸腔一震动,痛感更深。
她这是以为自己要死了?也好,死者为大,他可以趁机逗逗她。
南星双臂收紧,手肘发力略抬起身来一些,无垠的月色下,少女春衫浸湿,贴身的衣料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曲线,一张哭花了妆容的小脸更显楚楚可怜,鬓角发丝随意的贴在耳侧,像是传说中水中勾人性命、夺人魂魄的女妖。
季窈看着他撑起身子,迷离的双眼满是深情,接着,少年暗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师娘,我可以亲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