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恨生27
曲笙寻的感情比较钝, 她是过了很久才开始伤心的。
帐子上垂着一层白纱,江雨眠就睡在里面,脸上那层薄薄的血色已经消失了,肌肤呈现出一种清透冰冷的白, 透过白纱看着她的脸, 会觉得她是由一缕缕薄光凝聚成的幻影。
她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但这种美丽,没有生机,只有一种刺骨的冰冷。
曲笙寻甚至都不敢走进去,只敢隔着那层纱盯着江雨眠的脸,她希望江雨眠好歹动一动, 就算不眨眼, 哪怕动动睫毛也行。
穿书之后,曲笙寻知道这个世界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哪怕是在现代社会, 很多陪伴都是阶段性的, 总有因为各种原因分开的那一刻。
但遇到江雨眠之后, 她真得是准备和江雨眠做一生一世的朋友的。
曲笙寻站累了,搬了个凳子坐着, 正看着江雨眠的脸发呆时,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曲笙寻转头望去,穿着绯色衣裙的金月皇后仪态万千地走了进来。
金月皇后站在床前,浅绯色的眼珠透过那层白纱, 静静地看着江雨眠。
“她真的很美,是不是?”
曲笙寻愣了一下,拿不定金月皇后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她说话, 她蓝汪汪的荔枝眼睁大,微微仰着头,盯着金月皇后的侧脸。
金月皇后走到曲笙寻身边。
扎着灯笼辫的年轻姑娘乖乖坐在小圆凳上,眼中没有太浓郁的悲伤,只有一种无措,像只被突然丢弃的小狗。
这漂亮姑娘曾经溜到她的关雎宫摘石榴花,像只充满生命力的野猫,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在她的园子里到处乱窜。
金月皇后伸手,摸了摸曲笙寻的脑袋,从前额摸到曲笙寻圆圆的脑壳。
这一摸,才发现这年轻姑娘的脑壳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质地格外坚硬,她怔了一下,忘了收回手,抚摸着曲笙寻的发丝。
被人来回摸脑袋,曲笙寻有点不习惯,稍微往后躲了躲,说道:“还好吧,我也没有太伤心,你不用这样安慰我。”
金月皇后说道:“小姑娘,无聊了就来关雎宫坐坐。”
曲笙寻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单字音节:“嗯……”
金月皇后离开后,曲笙寻又在圆凳上坐着,脑袋耷拉着,她有点害怕那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江雨眠,总感觉她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不生不死,正在离所有人远去。
她准备一直守在江雨眠这儿,像江雨眠这么美绝人寰的人,死了也是一具艳尸,谁知道一些变态会不会对江雨眠有一些糟糕的想法。
天渐渐黑了,曲笙寻从白天坐到天黑,心里也没那么怕了,她踮起脚尖,掀开白纱,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摸了摸江雨眠的脸。
有点凉,但也不是那么凉,还有点淡淡的温度。
曲笙寻躺在床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满眼都是绯红色的轻纱,曲笙寻晕乎乎的,差点以为自己梦回极乐天宫,一只柔软温热的手抚上她的额头,一道柔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母性的关切和慈爱:“你终于醒了,饿不饿?”
是金月皇后的声音,曲笙寻晕晕乎乎地坐起来,衣服已经被换了,是一身料子更好的衣裳,更加舒适。
这是一间女性的闺房,窗子开着,风一吹,绯红的纱幔就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曲笙寻揉揉眼睛:“这是哪?”
“是关雎宫。”
曲笙寻觉得自己的脑子更迷糊了,看东西也迷糊,金月皇后的脸朦朦胧胧,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懵懵地问:“我怎么在这?”
金月皇后委婉说道:“江雨眠全身都是毒,尤其是她熟睡的时候,你不能离她太近。”
完全成熟且陷入沉眠中的毒太岁,毒性实在是太可怕了。
金月皇后摸了摸她那头乱蓬蓬的卷发,看着她这失魂落魄的摸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莫名的怜爱,端起手中的汤药说道:“快喝药吧,还好你体质特殊,中毒不深。”
曲笙寻的长相是标准的猫系脸,圆圆的荔枝眼,精致小巧的鼻子,因为眼睛太大,就让人觉得嘴巴很小,还没有她的眼睛大,她还有一张标准的心形脸,和猫一样神经的性格,让她看上去简直是只成精的猫。
就连金月皇后这样的绝色美人都觉得曲笙寻有种独树一帜的精致和漂亮,就像她年少时喜欢的那些精致人偶。
金月皇宫的女子不多,月山顷和月扶疏都冷性寡情,子嗣单薄到让人觉得可怜,不仅朝臣担忧,民间也是如此,金月王朝的百姓从来不担心兵戈战乱,总担心皇室绝后。
金月皇后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年轻时也是非常活泼的性子,人都是会下意识偏爱和自己相似的人,金月皇后也是如此。
关雎宫的宫女们好奇她这一头漂亮的卷发,人人都要多看两眼,曲笙寻梳头一向狂野,宫女们一阵欲言又止,金月皇后把她按在梳妆台前,笑道:“这么好的头发,怎么能不好好爱惜呢。”
月山顷下朝后就来了关雎宫,径直走到金月皇后时常休憩的卧房,金月皇后正在给曲笙寻梳辫子。绯红色的衣袖从她手臂上滑落,露出一截皓白润泽的手腕,她手里拿着牛角梳,神色温柔,眼眸如水。
穿着海蓝色衣裙的姑娘低着头,一头长长的卷发垂在腰间,咔嚓咔嚓地啃着手里的苹果。
宫女们站在两人身后,叽叽喳喳地挑着扎头发的丝带。
月山顷静静看了一会儿,金月皇后功力所剩不多,但武者的敏锐依然还在,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顿,朝月山顷这看了一眼,见他站在绯红纱幔后面看着她,便对他柔柔一笑,把月山顷的一颗心都笑化了。
他没有打扰,就那么静静站着。
金月皇后被送到皇宫的时候年纪很小,月山顷把她养在身边,等待她成熟那一刻就投入鼎中炼药。
她那时惊恐戒备,以为自己是被送来给君王暖床的玩物,即使很害怕,也会穿上最漂亮的衣裙见他。
眼神怯生生的,动作也怯生生的,见了他,睫毛都会吓得一颤。
从小服毒的药人虽然不怕毒,但体质脆弱,经常生病,进宫不过一年,她已经病了好几次,剩下一副单薄纤细的骨架撑着那美艳娇媚的皮囊。
任何东西的养成都需要时间,月山顷担心这个弱不禁风的美丽药人半路夭折,便亲自教她武功,学武很苦,强壮的男子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她哭哭啼啼地学了。
扎个马步要哭,站个桩要哭,腿上绑沙袋会一边跑步一边哭,学轻功时从高处往下跳也要哭,学会轻功上了树一只毛茸茸的绿虫子落到头上也要哭。
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哭红了鼻子,哭红了脸颊,天还没亮就迷迷糊糊起床,半睁着眼睛,头发蓬乱,衣着潦草,鞋子穿反,一脸茫然地听他讲内功心法。
后来她知道哭也没用,就不怎么哭了,但是会非常难过地把磨出血泡的脚丫伸出来给他看,和他小声抱怨。
“练功太累了,今天不想练。”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眼皮还肿着,泛着淡淡的粉色。
月山顷摇头。
她悻悻地把鞋子穿上,眼泪也收回去了。
再长大一点,她会在他面前脱光衣服,对他说:“我想做皇后。”
月山顷并不是什么皎皎君子,他性格很恶劣,看猎物的眼神总带着很明显的戏谑。
冰魄神功没有练成之前,他很喜欢编草笼斗蛐蛐,玩够了就拎着装蛐蛐的笼子溜到皇宫的酒窖里,偷喝他喜欢的酒。
冰魄神功小成之后,那些草编的笼子都落了灰,他身躯抽长,已像成年男子那般高,到了该知道什么是男欢女爱的年岁。
宫里安排的人很快就送进来了。
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素蝉纱,他坐在小榻上喝茶,地上铺着异域进贡的猩红软毯,用来教习他情爱之事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在厚厚的软毯上放肆欢好。
他细细品味着茶,偶尔随意一瞥,觉不出什么意思来,于是又放下茶开始饮酒。
月山顷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像此刻这般细细打量一个少女的身体。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身体,她涨红着脸,浅绯色的眼珠却不闪不避,直面他的眼神。
无可挑剔的身体,青涩但诱人。
想了想,他说道:“太小。”
他说的是年纪,不着寸缕的少女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小荷才露尖尖角,确实是很青涩的果实。
但她明显误解了他的意思,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阵,便起身捡起衣服穿在身上,半是羞惭半是气恼地跑走了。
她觉得做皇后就可以不用练功了,因为学武功实在太痛苦了,她的骨头断了好几次,月山顷知道自己教人的方法半点不温和,而且相当暴力,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一日一日的苦练下来,她武学境界小有所成,脾气也和武功一起大了起来,总觉得翅膀硬了,武功也学够了,有了一种莫名的底气,于是一改之前的胆怯和温顺,爱上了剑术。
月山顷不擅长剑术,那时正巧有一位极其出色的剑客外出游历,这剑客来自烟都,年纪轻轻便已经名震天下。
月山顷便聘请他来到皇宫当金月皇后的剑术老师。
这剑客来到皇宫的第一天就送了金月皇后一个出自玄机阁的人偶娃娃,这个人偶娃娃关节会动,眼睛是蓝色宝石镶嵌而成,就连发丝也是用人类的头发编织而成的,带着漂亮的卷。
金月皇后对这个人偶娃娃爱不释手,就连睡觉都要抱着。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月山顷绝对不会让那个白衣剑客入宫。
金月皇后给曲笙寻扎好了辫子,曲笙寻拿着剩下的半个苹果,身形一闪,稳健又灵活地从开着的窗子里跳出去了。
月山顷走到金月皇后身边,宫人们纷纷识趣退下。
他的手伸进了金月皇后的绯红纱衣里,轻轻一剥,柔软的衣裙便落在地上,像随着风慢慢飘下的落叶,堆在两人脚边。
发钗也落了,瀑布般的长发散落下来,耳朵上戴着的金丝红宝石耳坠连着柔软雪白的耳垂一起,被月山顷含在唇舌间细细品尝着。
金月皇后的呼吸急促了些,月山顷看着她微红的脸,不由得笑了笑,他双手一捧,箍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身把她从圆凳上抱起,放在宽大的红木梳妆台上。
衣物尽褪,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了金月皇后美丽的躯体,胸臀雪白丰润,腰身盈盈不堪一握,月山顷的目光陡然暗沉了。
浮沉之间,金月皇后陡然想起什么,抓着帝王朝服前襟处的那轮金色月亮,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地说道:“陛下……是……何时……动情……”
月山顷唇边挂着微笑,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此时的情动媚态,一阵狂风暴雨后,他抱着身躯瘫软的金月皇后,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说何时发现自己情难自抑……”
他笑了一声,把金月皇后抱在他身上。
金月皇后绷紧了身躯,高高仰起头,月山顷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轻声说道:“是冰魄神功出现凝滞的那一刻。”
密密麻麻的痛苦和情感如决堤的洪水,在短短一瞬间,就把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堤坝完全摧毁了。
第282章 恨生28
曲笙寻养了两天, 排干净余毒,又回到观月小筑那个被花墙隔开的院子里,去看睡着的江雨眠。
这次她只敢隔着那层薄薄的白纱看着,月扶疏坐在床边, 拿着被水打湿的手帕轻轻擦拭着江雨眠的脸, 曲笙寻偷偷打量着, 他的神情专注自然,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不见悲伤,也没有半点失魂落魄。
曲笙寻心想,这男人的钝感力比她这个机械人还强, 估计脑子的某一部分也永远坏掉了, 感知不了太多喜怒哀乐。
她离开了小院,心里依旧堵堵的,又开始给宋时绥写信。
写完信才想起那个天衍族的张老头, 于是曲笙寻从自己的银票里拿出两张给张老头, 连同银票一起的, 还有江雨眠昏睡前给他制作的义眼和改变眼睛颜色的眼药水,曲笙寻还制作了一张人皮面具, 让张老头从此改头换面,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在金月皇宫这些天, 张老头可谓是心惊胆战,每日都战战兢兢,生怕金月皇宫里的某个大人物突然翻天衍族的旧账, 弹指间让他灰飞烟灭。
他倒也不怕死,就是怕他再也见不到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那个刚出世就被他放在木盆里顺着水流飘走的可怜女孩。
戴上易容面具和黑色的义眼,滴上改变眼睛颜色的药水, 张老头拿着新的身份和路引,朝着玉京王朝的方向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得回故国看看。
*
宋时绥成了一个采药女。
她这个本领,在哪都是饿不死的,很容易就能采摘到珍奇草药,卖个不错的价钱。
值得一提的是,何顺颂又找过来了,宋时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无可奈何之余,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孽缘。
宋时绥一向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本想再次搬家,可是宋母和小琉璃突然得了咳疾,她再有想法,也不得顾着母亲和孩子的身体,于是只能等家人身子好了再做打算。
钱粮充足,花销不大,每月都有稳定进账,住的宅子被宋父打理得很舒适,这的阳光也好,宋母经常在院子里晒被子,每次宋时绥回来闻到晒被子的香气,都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舒服。
她的武学境界很快到了九品巅峰,宋明德叹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有机会冲击天人境。”
天人境——这三个字对现在的宋时绥而言依旧是很遥远的,九品地鬼巅峰,在很多时候都可以保全自己和家人了。
今天她出门采药的时候心情很不错,因为晚上闻人听雪会带着变成小野猪的商枝来她的新住处吃饭,她采了些特别美味的野果放在背篓里,准备回家后和家人朋友们一起享用。
当她哼着歌下山返回时,突然发觉身后有人跟踪。
这会已经是黄昏了,太阳西沉,夕阳的光芒并不是璀璨的金色,而是带着一种不详的血红,大片大片地铺在被车辙压过的土地上。
宋时绥心里一跳。
她已经察觉出那几道气息,武功修为都不弱,但她并没有吭声,而是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片小树林,树长得很密,人一钻进去,很快就看不清身影了。
跟踪宋时绥的人也很快走进了林子。
一共是四个男人,个个都是地鬼巅峰的修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为首的一个男人身材矮胖,长着一圈络腮胡子,往四周看了一圈,低声说道:“人呢?”
其中一个偏瘦的长脸说道:“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宋时绥并没有走远,她在这个树林里走过好几次,采药的时候偶然间一脚踩空,才发现这林子有个斜坡,斜坡上有个不起眼的空洞,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草皮,底下的洞能容纳一个身形中等的女子,掀开草皮往里一钻,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她屏住呼吸藏在那个地洞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想知道这些人是为何而来。
那些人见没有她的踪影,为首的矮胖男人立刻说道:“分开找!”
宋时绥能感受到那几道聚在一起的气息分散开了,当他们分开的足够远,她放下背篓,钻出地洞,从腰间抽出一把黑中泛蓝的匕首,朝着距离她最近的人悄声靠近。
神偷之所以被称为神偷,是因为他们的轻功迅捷无比又悄无声息,他们隐匿气息的功夫已经达到极致,即使带着十成的杀意,也让人察觉不到。
这种罕见的本事,除了偷东西,还适合搞暗杀。
宋时绥踩着草叶,贴着草皮往前飞了一阵,如一阵微风般靠近那个走在前面男人,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的手臂已经勒住了那个男人的脖颈,裸绞完成,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在五秒内失去了意识。
宋时绥没有用匕首,因为血腥味会让其他人产生警惕,她拧断了这个男人的脖子,找了个杂草密集的地方把尸体一扔,尸体被草叶盖住,完美隐身。
解决掉一个,宋时绥又拿起匕首,快速地朝着另一个人靠近。
把三个男人分散解决掉,到了第四个男人,也就是那个矮胖男人时,宋时绥遇到了一点麻烦。
前三次偷袭暗杀迅疾如雷,看似轻松,其实耗掉了她一半的内力,暗杀最重要的是快,一击不成,后面就难了。
那个矮胖男人又恰好了修炼了锻体的武功,身上的肥肉看似松软,实则坚硬如铁,宋时绥勒住他脖颈,尽管用了全部力气也没拧断他那硬邦邦的脖子,反倒被他用一阵蛮力甩飞,震得她手臂发麻。
那男人抽出长剑,邪邪一笑:“小丫头倒有几分本事。”
宋时绥踹了口气,说道:“是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
那男人轻蔑一笑,盯着宋时绥的眼珠看了好几眼,“果然是对漂亮招子。”
宋时绥心里一惊。
招子,是眼睛的意思。
来不及思量,铮的一声,那男人挥剑相向,宋时绥打起精神,拿着匕首与他迎战。
宋时绥在力量上并不占优势,大多数武者,除了一部分女剑修和玄机阁那帮女体修之外,面对男性武者的时候,力量往往处于劣势。
数十个回合下来,宋时绥呼吸渐渐乱了调,这矮胖男人不仅是个体修,剑法也十分厉害狠辣,宋时绥内力消耗太大,矮胖男人体力也消耗不少,额头上汗如流水,出剑的速度也慢了许多,神色逐渐凝重,显然宋时绥的武功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宋时绥的消耗显然比他大,出招和应敌的速度也迟缓不少,又是几十个回合后,当矮胖男人当胸一剑刺来时,她已经来不及闪避。
“时绥!”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耳边风声掠过,宋时绥被一股力道猛地推开,只听噗嗤一声闷响,来人松绿色的衣衫上漫开一片血色。
生死之际,脑中只有战斗,来不及产生别的情绪,强烈的战斗意识控制躯体,宋时绥立刻飞身而起,就在这眨眼一瞬,全部内力灌注于匕首之上,朝着矮胖男人的脖颈来了破釜沉舟的一击。
血流如泉,溅了一树血红。
那男人来没来得及拔出剑,脖颈已经被宋时绥削掉大半,脑袋耷拉到肩膀处,只剩一层皮连着。
宋时绥看向推开她的人,何顺颂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胸口已经被剑穿透了,看那位置,即使宋时绥不是医生,也知道他活不成了。
她怔怔地看着,过了几秒才跑到何顺颂身边将她扶住,何顺颂朝她笑了笑,眼中千言万语,口中却不发一言,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宋时绥的脸。
宋时绥声音颤抖,抬手捂着他流血的胸口,温热的血从她指缝间流淌下来,犹如何顺颂正在流逝的生机。
“小何……”宋时绥声音颤抖惊慌,眼泪落了满脸,“小何,你不要死啊,你不是还要为父母报仇吗。”
何顺颂笑着说道:“时绥,不要哭,能为你死,我很欣喜。”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便不动了,明亮的眼珠突然失了光彩,如一艘寂寞黯淡的小船,静静停泊在眼眶里。
宋时绥失声痛哭。
她浑浑噩噩的,脑子嗡嗡作响,背着何顺颂的尸体下山,他的头安静地垂在她肩膀上,身上的温度还没消失,好像很久以前他们坐在苹果树下头挨着头靠在一块的时候。
何顺颂的丧事办的简单。
三危山的诡术师帮衬着,给何顺颂找了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其他在丹丘谷战死的诡术师们也葬在那,大伙在一块,谁也不孤单。
宋时绥在何顺颂坟前烧纸钱的时候正好下了小雨,闻人听雪抱着小野猪,安静地给宋时绥打伞。
处理好一切,宋时绥又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她沉默的时间日益增多,经常露出恍惚的神色。
当身体完全痊愈时,宋时绥又去了一趟三危山。
何顺颂住的房子不大,一个单身的青年屋里的东西也不多,东西简单到极致。
一套白瓷茶具,一对蝴蝶风筝,一个画着杏花的扇子,两顶遮阳的宽檐草帽和一双新靴子,都被宋时绥收在箱子里了。
她打开衣柜,空荡荡的衣柜里放着好几套衣裳,都是些寻常的布衣,看上去灰扑扑的,叠得很整齐。其中有几件颜色格外好看的衣裳被单独叠放在一旁,都是见她时经常穿的。
宋时绥这才发现何顺颂见她的时候才穿那些好看的衣裳,他的这种心思,更叫她此刻心痛欲裂,肝肠寸断。
倚着衣柜独自沉默了一会,她慢慢整理那些衣裳,理到最后一件,发现一条绣着白杏花的杏色帕子被压在衣服下面,叠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
是她经常用来给他擦汗的手帕。
宋时绥又想起他离开风雪山庄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也不知怎么走过那些磕磕绊绊的路,唯一带在身上的,恐怕只有这条随手塞给他的帕子了。
她揉了揉眼睛,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裂开了。
在何顺颂死去的第十天,宋明德沉默很久后,在一个深夜里写了一封信。
白鸽带着这封信飞向无垠的天空,一直飞到了玉京王朝的皇都白玉京。
没过多久,玉摇光派来的人就到了。
玄武巨船再次起航,开启了海上的航行之路,当他们离开大海,再次站在玉京王朝这片土地上失望,宋母忽然重病不起。
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惊吓和颠簸实在太多了,终于击垮了这个病了很多年的妇人。
但宋母依旧很高兴,拉着宋时绥和宋明德的手说道:“这些日子虽然担惊受怕,却和你们走了不少地方,你们两个以前总忙着那么多事,都没时间陪我,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一针一线绣着那些东西,总盼着你们快点回来,回来看看我。”
“这些日子虽然颠簸不安稳,但一家人在一块儿,我的夫君女儿孙儿都在我身边,我没什么遗憾的了,要说唯一有点不甘心的,就是这世界之大,没能到处去看看,也没能陪着你们出去走走。”
“你们俩呀,就是功利心太强,家里的钱也够花了,你们总觉得不够,总追求这些,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神色温柔,语调缓慢,一席话让宋时绥和宋明德潸然泪下。
三日后,宋母离世。
宋明德把宋时绥送到白玉京后,抱着宋母的骨灰悄悄离开了。
当宋时绥抱着孩子踏入金碧辉煌的玉京皇宫时,她被无数人簇拥着,但她却觉得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朱红色的宫门打开,穿着玄色帝王服饰,头戴帝王冠冕的玉摇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文武百官跪在地上,黑色官帽连成一片,像排列有序的泥点子,玉摇光站在最高的地方,隔着又高又远一道道台阶,微笑着看向她。
冠冕垂下的金流苏挡住了玉摇光的眼睛,犹如一片冷冷的永远不会断开的雨幕,让他的面容愈发的模糊不清。
宋时绥踩着台阶,一阶一阶走到他身边。
这路程并不长,也不算短,每走过一个台阶,就会想起这些年和父亲走过的那些万水千山。
那时她还保持着对生活的热忱,想要等玉摇光称帝后,父亲和她可以得到些许功名,这样才不枉费这些年的奔波劳碌。
现代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到头来只有那点微薄的薪水,为了车子房子累死累活。来到古代也不能纵情恣意,为了功名利禄高官厚爵奔波无休。
人这一世,求田问舍就要耗费大半的人生。
有人能挣脱樊笼逍遥自在,有些人注定被困于世俗,成为一个向现实低头的失败者。
如果世界是一本书,没走出去的人是故事,走出故事的人才会成为传奇。
她有自己的故事,但没有自己的传奇。
封后那一日,宋时绥收到了父亲的信。
白鸽在窗沿悠闲踱步,信纸上只有一句诗。
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
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百草连云栈。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第六卷 朝暮与共 行至天光
第283章 山崩1
一个季节的来临, 往往悄无声息。
当扶桑神木的花朵开始凋谢时,羽落清才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来了。
亭台楼榭在迷离的烟雨中变得氤氲模糊,羽落清坐在窗边, 看着窗外的濛濛细雨。
芜菁端上一杯热茶, “公主在看什么呢?”
“看雨, 芜菁,你不觉得金月深秋的雨很凄美吗?”
芜菁说道:“是很凄美,就是太冷了。”
看见羽落清面色泛白,嘴唇透着一层淡淡的乌紫之色,她又心疼不已地说道:“公主快别看雨了, 这秋雨冰冷刺骨, 您的嘴唇都冻紫了,快喝杯姜茶驱寒,暖暖身子。”
一杯姜茶, 怎么能驱散冰魄神功的彻骨冰寒。
她无奈地笑了笑, 端起那杯姜茶正要喝, 突然有侍女走过来,行了一礼后恭敬说道:“戚娘子来了。”
羽落清放下姜茶, 心里生出许多抗拒,勉强笑了笑, 说道:“让戚娘子进来吧。”
不一会,戚海棠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走了进来,她打量着羽落清的面色, 面露诧异:“公主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羽落清露出一个更加勉强的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看着那个精致的食盒, 低声问道:“今天又是什么药?”
戚海棠笑道:“只是一碗普通的汤药。”
她打开食盒,拿出一个白玉碗,碗里装着漆黑浓稠的药,一条死去的蜈蚣漂浮在汤药上面,约有成年人的半个手掌那么长,密密麻麻的蜈蚣腿比普通蜈蚣长一半,因此看起来也就更加形状可怖。
羽落清已经记不清这是她服下的第几味药了。
她一开始还会记着数着,后来服药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一天会吃下三四种药,她就懒得数了。
美丽的容貌背后,是身体的透支。
频繁的服药后,也许她抵抗不了过于剧烈的药性,最近又变成了一天一次,而且月扶疏开始教她武功了,还是天下最闻名的冰魄神功。
羽落清自然欣喜不已。
但是很快,羽落清就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这功法威力极大,可是修炼起来也实在危险,她以前也学过武功,学的也是上乘的内功心法,内功心法决定了一个武者的根基和未来,大多内功心法都以温和中正为主,可以养心凝神,强健体魄。
然而冰魄神功诡异莫测,修炼起来惊险无比,稍有不慎,就会有全身血液凝结成冰的危险。
修炼途中,她只是因为恐惧稍微分心,这功法便出了乱子,全身的血液虽然开始冻结,那种感觉,似乎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全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冰锥,就连五脏六腑也长出冰刺,明明痛不欲生,却连哭喊求救都没有办法做到,只能僵硬地冻结在那儿,吐出一口冰冷的气息。
她寒池中瑟瑟发抖,月扶疏站在池边,周身环绕着冷冷的白雾,语调淡漠:“修炼冰魄神功,你要学会忘生忘死。”
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够忘生忘死?
羽落清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处在这样一个艰难的境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贪婪和野心,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
重生之后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她必须替皇后喝下那碗毒药,获得皇后的怜爱,上位者的宠爱决定了下位者的命运,这一步棋走得很成功。
重生后必须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她必须处理掉真正的公主防止身份败露,做这件事的过程中误伤了她的生身母亲,羽落清很伤心,但她从来不会为无法挽回的事情痛哭流涕,这一步棋也走得很成功。
重生后一直在做的第三件事,是她一直在讨好皇后和羽重雪这个太子,万一未来出现变数,身份被揭穿,皇后和自小与她亲近的羽重雪自然会护着她。
重生之后,她一路顺风顺水,想要的东西都能够得到。
原本可以一直这样成功下去的,但是出现了闻人听雪这个变数,羽落清十分不安,决定先下手为强,将她服用的药换成了肉灵芝,将这个天才扼杀在摇篮中,可谁能想到闻人听雪居然挺了过去,还成为了一个天人强者。
从这一步棋开始,命运突然起了转折,她的人生便开始急转直下。
在碧海潮生被江雨眠连同他人排挤打压。
离开碧海潮生后又被掳到西海三危山。
为了讨好烟都的师清恒和成为天人的闻人听雪,羽朝不认她这个公主,将她从皇室中除名,随后她又被红衣鬼王用一辆马车送到了金月王朝。
她当然知道月扶疏不安好心,可她也没得选择。
别说如今她被羽朝皇室除名,就算她还是昔日那个受宠的公主,只要月扶疏一开口,羽朝的皇帝和皇后都不会有半分犹豫,立刻殷勤地把她当成一个礼物送给月扶疏。
她对这一切都坦然接受了,为什么能够坦然接受这一切,当然是因为她不想死,想要好好的生活着。
所以她忘不了生,也忘不了死。
但她不敢反驳月扶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修炼,
只是功法没有运行多久,她就因为恐惧频频分心,一分心,功法立刻反噬,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全身僵硬地坠入到寒池里面。
冰冷的池水淹没了她。
隔着水面,她在冰冷的池水里向上看去,池边立着一道雪白的影子,水面晃动,那个身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遥远,朦胧,冷漠,不真切。
心中的恐惧又开始放大,对生的渴望是如此强烈。
她被飘羽捞上来时,身体仍止不住发抖,朝着池边看了一圈,月扶疏已经不见了。
羽落清很快意识到,江雨眠和月扶疏是同一种人,他们对痛苦习以为常,有着超越常人的近乎麻木的忍耐力,他们是疯狂追求力量喜欢游走在生死一线上的疯子,可以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忘却生死,甚至享受这个过程。
羽落清从寒池回来之后,一直都失魂落魄,她突然觉得自己打开了一扇寓意着不详的大门,门后是一个很可怕的世界。
她只窥见小小的一角,就已经开始害怕了。
扶桑神木的花朵落了一地,隔了一堵花墙,另一个小院中也堆满了落花,曲笙寻从关雎宫跑到这个小院,径直往江雨眠的房间走去。
她来金月皇宫,是因为江雨眠在这,现在江雨眠睡着了,她就觉得这皇宫闷得很,到处都没意思。
隔着一层白纱,曲笙寻静静看着江雨眠。
她的脸色又变白了一点,皮肤白的像雪,头发黑的像乌檀木,如果嘴唇再红一点的话,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可惜没有人能让她醒过来。
“老江,你到底怎么了?”
没有回应,曲笙寻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隔着一层纱看她,“行吧,虽然你睡着,但我总感觉你还在认真听我说话,那我自己说,你安静听着。”
“老江,你曾经和我说过,你说你这一世一直身不由己,看似身处高位,但想要的东西却总是无法得到,真正的心愿也无法达成。”
“我当时听你说这话,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心愿呢,结果你说等一切纷争停止后,想开一家医馆,尽一个医者的本分,不做什么小太岁,只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当时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一心想要铸剑,我想要铸成最锋利的剑,你一直很奇怪,你说月扶疏的青霜剑和红衣鬼王的浮光剑都是世间的顶级名剑,剑与剑之间,没有最锋利之说,区别只在于用剑的人,为什么我对铸剑如此执着,还说我是不是一根筋,走了歪路。”
“其实不是这样的。”曲笙寻的脸顶着那层纱,微微凑近了些,“他们都说事以密成,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如果想知道,就尽早醒过来。”
她从圆凳上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转身走了。
床榻上,沉睡的江雨眠忽然轻轻皱了一下眉,长长的睫毛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曲笙寻还是要和金月皇后道别的,去了关雎宫,金月皇后说道:“女孩子多出去走走是好事,没事常来这里看看,说不定江雨眠哪天就醒了。”
曲笙寻点点头。
她离开关雎宫的时候正好遇到月山顷,这皇帝年过百岁,顶着一头如雪长发,容貌却相当年轻俊美,曲笙寻好奇地看了他两眼,等他看过来时,又飞快地窜了出去。
身上的银票还有很多,曲笙寻乔装打扮后,坐上了前往西海魂族的轮船。
工业革命的风还是吹到了这片异世大陆上,坐上蒸汽轮船,曲笙寻神清气爽,生出一种强烈的骄傲和自豪,她相信总有一天,抽水马桶也会渐渐普及的。
工业振兴,势在必行。
蒸汽轮船出发了,曲笙寻要了一间上房,玄机阁的玻璃也开始批量售卖了,这个房间的窗户都镶嵌着玻璃,不再用透光度很差的窗纸。
过了些许时日,轮船行驶到玉京王朝的一个港口,朝着远处眺望,正好能望到矗立在远处的伏犀山和夕照山。
曲笙寻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山峦,视线一转,忽然看见窗子的玻璃上出现了一抹粉色的影子。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下一刻,一抹红绸从天而降,蒙住了她充满惊诧的双眼。
极乐天宫有一门双修的功法,修炼合欢道的修者,男欢女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在原著里,曲笙寻这具身体是一具上好的炉鼎,所以才被扶洮选为人宠,日日带在身边。
当初扶洮修炼的内功心法出了岔子,无法动用内力,曲笙寻认错人,于是趁虚而入,把他掳走锁在笼子里。
扶洮功力恢复后,又强行扣住了曲笙寻,还是曲笙寻的师尊夜烛明出面交够了赎金,才把她从那个魔窟里救了出来。
曲笙寻说道:“你当时承诺过,所有仇怨一笔勾销。”
扶洮哼笑一声:“仇怨当然一笔勾销了,可我对阿笙的喜欢如何一笔勾销呢,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滚!”
“不滚,要阿笙亲亲。”
嫩桃子似的饱满脸颊贴上了曲笙寻的嘴唇,曲笙寻抬手,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又脆又响,屋中响起一声低吟,能听见扶洮的喘息变得急促起来,像只发情的猫,嗲着嗓子喊阿笙。
曲笙寻骂道:“滚啊!你不要发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死动静!”
扶洮换了一边脸,腻乎乎地凑过来,甜腻腻地说道:“阿笙,我喘的不好听么?”
他一边喘着,一边用脸颊蹭着她的嘴唇,“你以前最喜欢听了。”
曲笙寻的耳朵发痒,忍不住抬手抓耳朵,扶洮在她耳边轻轻呵气,曲笙寻没忍住,又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用尽了力道,曲笙寻的掌心都开始发麻了,扶洮却只是一边舔她耳朵,一边吃吃地笑:“阿笙真是令我欢喜。”
曲笙寻手掌微颤,紧握成拳。
扶洮却急了,把曲笙寻紧握的拳头掰开,将滚烫的脸颊贴上去,哀求道:“好阿笙,快疼疼我。”
曲笙寻:“……”
扶洮往前一跌,曲笙寻被他的力量带着往后仰倒,两人一起倒在床榻上,曲笙寻连滚带爬,结果被扶洮抱住了一只脚,她没忍住,一脚踩上了他的脸。
“啊!”扶洮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喉咙里发出一串低笑,“阿笙,你既然养了一头狼,那就要把他喂饱,要真是让他饿红了眼,小心把你连皮带骨一起嚼碎。”
这笑声非常低沉,和他往日娇嗔甜腻的嗓音大不相同,听得人毛骨悚然。
曲笙寻说道:“我不想养狼,我要养狗!”
扶洮的语调兴奋起来:“又是阿笙想出的新玩法么,真令我欢喜!”
他爬到曲笙寻面前,把蒙着她眼睛的红绸布咬掉,伸出舌头舔她的嘴唇,红着脸说道:“主人,你的小公狗来了。”
曲笙寻:“……”
她挣扎起来,一下子窜到窗边。
扶洮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兴奋地连鼻孔都张了一下,“要在窗边吗?”
曲笙寻头皮发麻,眼前一花,扶洮已经扑了过来,曲笙寻被这一撞,一张脸狠狠贴在了玻璃窗上,正要挣扎,突然望见一片滚滚黑云从伏犀山和夕照山那里飘了过来。
不过瞬息之间,天空就阴云密布,完全暗了下来。
扶洮察觉不对,也不再胡闹,趴在曲笙寻的后背上看向窗外。
忽然间,一道赤红如血的红光从夕照山上冒出,紧接着,大地如波浪一般晃动起来。
港口乱了套,有人哭喊起来。
“山崩了!”
“山崩了!”
第284章 山崩2
山崩引起的地壳动荡持续了好一会儿, 大地震颤不止,就连海面都跟着震动起来,天上的乌云翻涌着,失去了太阳的光照, 海水变成了冷冷的灰蓝色, 海面上掀起了无数波涛, 泛着白沫的波涛相互拍打着,就连停靠在港口的蒸汽轮船都开始摇晃不停。
透过玻璃窗,曲笙寻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就见夕照山上的那道红光越来越亮,亮得让人心惊。
这种妖异的红光是妖邪的象征, 寓意着灾难和不祥, 也是大鬼出世的前兆。
扶洮趴在曲笙寻背上,脸上神色凝重,附在曲笙寻耳边低声说道:“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掀开了山, 现世了。”
曲笙寻当机立断:“我出去看看。”
她从船上飞奔出去, 扶洮紧随其后, 来到夕照山时,山上的惨状令人心惊肉跳, 山石崩塌,草木倾倒, 山下的居民和往来的商队马匹被压在滚落的山石下面,血肉模糊,死伤无数。
好在夕照山的山体特别庞大, 崩塌的地方只是一部分,沿着崩塌的地方继续往深处走,曲笙寻很容易就看出来这次的山崩并不是普通的地壳运动或者是山体内部的岩浆喷发, 而是类似于炸药爆破的模样,除了炸药,一些强大的内力攻击也可以造成类似爆破的痕迹。
而且着这股力量是从山体内部爆发的,也就是说有一个内力非常强大的人一直隐藏在山体深处,苏醒后用内力轰开坚硬山岩,破山而出。
曲笙寻有一种预感,这个世界要变天了。
*
无独有偶,西海的三危山也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山崩。
但三危山的山崩时间远,没有夕照山这么强烈,造成的后果也没有夕照山这么的惨烈。
那座山峰刚刚摇晃一瞬,就有一抹艳丽如火的红色身影破开云层,一只由红色魂火凝聚而成的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拍向那个山体后狠狠一按,就像钉子碰到一个巨大的锤子,晃动的山体瞬间被这一掌钉死,一动不动。
这是艳鬼的又一次出关。
这一抹红影在天空停留了一瞬,便又在眨眼间消失。
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闻人听着抱着瓜皮小猪站在山巅处,脸上满是憧憬和向往:“这就是九品天人吗,太伟大了,好可怕的力量!”
她怀里的瓜皮小野猪发出一声嘹亮的猪叫。
在她身后,天一道人和参梧剑客面色冷肃,盯着那座晃动的山峰沉默不语,一阵微风吹向此处,草木葳蕤,天一道人弯下腰,摘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蓝紫色的小花,名叫望日蓝,这花只比大拇指的指甲盖稍微大一点,但是天一道人手里这朵望日蓝,却比婴儿的拳头还要大一圈。
商枝看着这朵花,眼睛里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小花叫望日蓝,只生长在西海魂族,但望日蓝没这么大,可是这花的叶片纹理和种种特征,又确实是望日蓝。
闻人听雪看商枝一直盯着天一道人手里那朵花,摸了摸商枝的毛绒绒的脑壳,“怎么了,这朵花有什么不对么?”
天一道人说道:“阿雪,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这些天,草木生长的速度格外快,许多花草都发生了异变。”
闻人听雪说道:“盘先生也这么说,他院子里的杂草总也除不尽,生长速度格外快,这几日我练剑时,也觉得地气格外充足,也许是这个原因?”
地气充足则草木茂盛,这是好事,可凡事过犹不及,太过,则是妖异之象。
参梧剑客说道:“不只是地气充足,和我们那个时候相比,天地间的灵气也浓郁了许多,所以新一代的天人强者才会越来越年轻。”
月扶疏和艳鬼绛卿都是天纵之才,这两人突破天人境时是二十五岁,而如今,最年轻的天人强者还不到二十岁。
闻人听雪问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
天一道人拈花一笑:“异宝降世,自然会引发天地变动。”
参梧道人说道:“一千二百年前也是如此。”
一千二百年前,仙品太岁现世。
金月王朝,栖霞山。
红云如绯烟,某一处山峰也开始晃动起来,这座山峰位于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这次的晃动并未惊动太多人。
一道白衣身影悬停在高空之上,俯视着晃动的山峰,脚下的云层渐渐凝结,化为皑皑白雪,从空中降落。
不过眨眼之间,霜雪便覆盖了整座山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再不见一丝绿意。
恐怖的冰寒气息透过岩石的缝隙往山体的最深处蔓延,晃动的山峰被冻结,重新归于寂静。
月扶疏微微蹙眉,他落在另一座山峰上,这里出现了一些奇特的变化,所有的草木都在疯长,那些长势缓慢的奇珍异草竟然在一瞬间开花结果,完全违反了生长规律。
这种种迹象都昭示着一件事,世间真正的不老药出世了。
天地之间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对抗这场人间浩劫。
天地气机的变化自然瞒不了这些九品天人的强烈感应,这些贪图不死神药的强者们感觉到天地变动,纷纷从封眠中苏醒。
即使是月扶疏,也觉得这是一个有些恐怖的事情。
羽朝,烟都。
烟都的某座山峰也开始震动起来,师清恒脚踏虚空,一把古朴的长剑铮然出鞘,他沉吟片刻,衣袍鼓动,挥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剑光宛如一根巨大的钢钉从天而降,笔直地刺入山体内部,晃动的山峰狠狠一晃,随即静止不动。
师清恒从天空飘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眉宇现出一抹凝重之色。
扶风王朝,幽都山脉。
群山万壑中,又有一座山轻晃起来,一个身形清瘦穿着朴素灰衣的老人站在一个巨大的蛇形机关兽上,伴随着齿轮的运动上,一条巨大的钢铁巨龙缓缓苏醒,它掀开身上的枯枝腐叶,如巨蟒般一圈一圈缠绕住那座晃动的山峰,狰狞的钢铁龙头高高竖起,对着山峰发出远古巨兽般的可怕嘶吼。
吼声震天动地,夜烛明捂着耳朵,直到那座山峰在钢铁巨龙的威慑下不再晃动,他才乘坐机关兽消失在此处。
玉京王朝,天壁二十四峰。
除了夕照山之外,某座深山里的一座山峰也开始震动起来,一个穿着朴素白袍的老者摘下了蒙眼的白布,将一盏人鱼为油的琉璃灯钉入山峰,山峰深处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随即便一动不动。
北阙龙族,龙煌山脉。
巨大的石头从山上滚落,的一个赤着上身的高大男人发出一声龙啸,在晃动的山峰上奔跑,滚落的巨石撞到他的胸膛上立刻被撞成碎片,碎石如雨,也不见他使用何种招式,只用一双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捶向晃动的山峰。
那座山峰原本只是轻微晃动,他这一拳又一拳,发出闷雷似的炸耳的响声,将这座山打的摇摇欲坠,宛如风雨中飘摇的落叶。
他停了拳头,山不动了。
各个王朝的九品天人尽自己所能镇压封眠的强者,但同时也有一些如夕照山那样,没有来得及被镇压的山峰发生了剧烈的山崩,一个又一个曾在史册上留名的大人物从地底深处现世,携带着满身的恐怖气息,踏入阔别数百年年之久的尘世中。
*
电闪雷鸣,雷光穿牖。
宋时绥穿着一身杏色衣衫,站在回廊下看向阴沉的天空,雨水连成一片透明的珠帘,她的双眸已经变成了普通的棕褐色。
送信的白鸽淋了雨,羽毛被雨水打湿,站在栏杆上用鸟喙梳理羽毛,制作出改变眼眸颜色药水的江雨眠已经陷入沉睡,宋时绥拿着信的手指垂落在腰间,原本空落的心间变得更加空荡荡。
她垂下头,头上的凤冠衔着一颗明珠,正好垂在眉心微上的位置,在她洁白的额间轻轻晃动。
宋时绥叹了一声,朝着回廊外伸出手掌,手上的信纸被雨水打湿,很快融化掉了。
回廊另一头,穿着月白衣衫的玉摇光摇着折扇走了过来,宋时绥见了他这身装束,不免有些恍惚,等人走近了才回过神来,行了一礼,说道:“公子。”
说完后才觉得这个称呼已经不太妥帖,于是又改口道:“陛下。”
玉摇光握住她被雨水打湿的手,笑道:“公子,陛下,夫君,只要小时高兴,怎么称呼都好。”
明艳动人的年轻女郎戴上凤冠,多了一分雍容华贵,这些日子,她把后宫打理得很好,只是眉间郁色深重,难有笑容。
“风雪山庄已经在重建了,若有一天得了空,我们再回去看看。”
风雪山庄可以重建,只是如今走到这一步,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过去了。
越是往前走,越会觉得曾经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宋时绥低下头,对玉摇光笑了笑。
她的笑容里有无奈,有妥协,有伤感,有缅怀,唯独没有快乐。
玉摇光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把她揽入怀中,低声说道:“小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为你遮风挡雨。”
宋时绥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眼睫颤动。
到底是遮风挡雨,还是遮天蔽日?
闻人听雪也收到了烟都的紧急召回,不得不和商枝分开,同自己的两位师叔昼夜兼程返回烟都。
返回烟都之后,闻人听雪还来不及修整,师清恒便同她说道:“阿雪,这次召你回来,是因为为师要闭关。”
闻人听雪说道:“师尊要闭关多久?”
师清恒说道:“不好说,闭关之前,为师打算传给你一部分内力。”
就如同器官移植,不同人的内力会互相排斥,但也有一部分人会配型成功,如果修炼的是相同的内功心法,而且体质相似,那么内力的排斥反应就会大大减少。
闻人听雪十分愕然:“可这会有损师尊的修为。”
师清恒笑了笑,目光慈爱地看着她:“阿雪,这是传承。”
闻人听雪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闭紧了嘴巴。
“你们这些年轻一代,也该扛起肩上的担子了。”
年轻一代拥有足够的锋芒,但是看到精心培养的新生代突然变成了一只瓜皮小野猪,饶是艳鬼这样的强大心性,也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罗汉床中间的酸枣木炕几上铺着一层红丝绒,一只毛绒绒的小野猪略显局促地趴在红色绒布上,两只圆溜溜的猪眼睛满是欲语还休。
艳鬼略显惆怅地吸了一口魂香,又慢慢地吐出来,眼神中有一丝淡淡的忧愁。
小野猪眼神闪躲,目露惭愧。
艳鬼沉默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捏了捏小野猪那湿乎乎的猪鼻子,低声说道:“真是愈发不成样子了。”
不过这又怎么办呢。
小野猪一抬爪子,身上冒起一簇簇绿色的魂火。
鬼修的魂火是本源之火,源自灵魂,商枝现在能用的也只有这个了。
在红丝绒上蹭了蹭,小野猪吸了吸鼻子,圆圆的猪鼻子一抽一抽的,看着十分委屈。
晚上,商枝被送回了出云殿,独自一猪趴在她的大床上,想到朋友们都各自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美好未来,唯独自己变成了一只猪,一时间悲从中,不禁把头拱进了枕头里,想要暂时逃避这悲惨的现实,只剩一节猪尾巴在外面蜷缩着。
忽然间,身后的尾巴被人拽了拽。
这轻佻没有礼貌的手法,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小野猪顿时扭了扭屁股,发出两声不满的猪叫,小红忍不住笑了笑,把枕头一掀,露出一只躲在枕头下偷哭的小野猪,猪眼含泪,眼皮的绒毛上面还挂着一颗圆圆的泪珠。
小红忍俊不禁,笑倒在枕头上。
见他这样,商枝更加闹心,干脆把头往枕头里一埋,一动不动了,只当自己是头死猪。
过了会儿,小红笑够了,把小野猪往怀里一抱,来回摸她身上的小绒毛,笑道:“不管怎么说,长得也算标致,没长成青面獠牙的模样。”
他捏着软乎乎的猪鼻子,又把商枝翻了个面,用鼻尖顶了顶她的猪鼻子,过了会,他又笑倒在床上,嘲笑商枝。
“非要戴个野猪脸面具,这下好了,真变成一个野猪脸了。”
商枝很忧郁。
翌日,小野猪再出现时便穿上了一身红色金丝团纹小褂,脖子上还戴了一个长命金锁,一身的珠光宝气,成了红衣鬼王的,新宠物。
海浪涛涛,蒸汽轮船的汽笛声传出很远,六大王朝的各个宗门都开始紧急召回在外游历的弟子,曲笙寻不得不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和扶洮一起返回扶风王朝。
扶风王朝是个比较工业化的国家,当然这种工业化只是相较其他王朝而言,和现代社会相比,只算得上是一个半只脚踏入工业社会的封建王朝。
任何改变都需要时间,量变才能引起质变,这次回来,一些比较高端的客栈已经用上了抽水马桶,这一点很令曲笙寻欣慰。
玄机阁和极乐天宫挨着,都在幽都山脉,这里地大物博,物产丰饶,两个顶级宗门俱是占地面积广阔。
当玄机阁守门的两头白虎机关兽出现在视野中时,曲笙寻忍不住揉了揉额角,长叹一口气。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叫“朝闻道”院子,从两米高的围墙翻了进去,脚尖刚落地,一只银色的金属小猫正缩在墙脚对着她哈气。
曲笙寻弯腰,一把捏住小猫哈气的嘴巴,蹑手蹑脚地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很乱,各种金属和木材堆得到处都是,有种无处下脚的感觉,曲笙寻走到一个更开阔的地方,这里没有堆着东西,但是躺着一条巨大的机关蛇,一个穿着灰衣的消瘦老人站在蛇头旁边,巨大的三角蛇头像一座房子,把老人衬托的很渺小。
曲笙寻立刻缩着脖子走上去,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了一礼:“阿笙拜见师尊。”
夜烛明冷笑:“你这孽徒,还知道回来!”
曲笙寻眨着一双蓝汪汪的眼睛:“那我现在就走?”
夜烛明哼了一声,气的胡子都吹了起来,“再往外跑就打断你的腿,不到天人境不许出去!”
曲笙寻傻眼。
她跳了起来:“我还要铸剑呢!”
夜烛明吹胡子瞪眼:“铸剑,你铸什么剑!玄机阁这么多剑不够你耍着玩!”
“前有青霜剑,后有浮光剑,你还能铸出更锋利的剑不成!”
曲笙寻说道:“那都是俗物!”
她大声说道:“我要铸的剑,要一剑斩神魂,斩断那些王八蛋的三魂七魄,我要他们形神俱灭,要他不得往生!”
第285章 山崩3
夜烛明不说话了。
他又用那种饱含忧虑的眼神看着曲笙寻, 抬手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
小姑娘刚被送到玄机阁的时候,就是个不丁点的小娃娃,个子刚到夜烛明的膝盖,一双眼睛蓝汪汪的, 又大又圆, 几乎占据了半张脸。
那双眼睛不见幼童的稚气, 眼神充满戒备,用一种成年人才有的眼神打量着夜烛明。
夜烛明作为一个九品天人,同时也是闻名天下的锻造师,就连月扶疏和红衣鬼王见了他也是十分恭敬的,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看着这个据说一身神力的小女娃, 觉得这小娃娃长得太漂亮, 不是能吃苦的。
极乐天宫那个人间淫窟,虽然为世人所不齿,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长了一张十分漂亮的脸蛋, 和常年打铁衣衫褴褛脸上总是黑一道白一道的玄机阁众人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这么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娃娃, 哪能打铁呢,恐怕连铁锤都抡不动。
但夜烛明没办法, 哪怕是九品天人也有自己的难处,而夜烛明的难处就是弟子虽多, 资质都不错,但没有特别拔尖的。
他蹲下来,平视着这个女娃娃, 朝着她伸出手,女娃娃犹豫了会,把手放了上去。
夜烛明和她掰手腕, 这个小女孩圆圆的小手在一瞬间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道,那是纯粹的肉体力量,野蛮而强横,夜烛明惊喜不已。
人心总是偏的,夜烛明当然也更偏向天赋最高的弟子,所以曲笙寻学的东西都是他手把手亲自己交的。
人的时间有限,曲笙寻独得他偏爱,夜烛明分给其他弟子的时间就少了,少不了引人嫉恨,这也为后来的事埋下了祸端。
对曲笙寻,夜烛明心里是常觉亏欠的。
“都怪为师当年没护住你,以至于你遭逢大难,这才让你的心性偏激至此,想当年,你是个多么活泼开朗的小女孩。”
曲笙寻听他这感伤语气,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后脑勺很圆,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地方曾经被砸得凹了进去。
事故发生时的具体细节曲笙寻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朦胧记得仿佛是一块巨石,亦或是一柄巨大的重锤从天而降,然后她后脑一痛,径直飞了出去,半张脸都埋在了血 里面。
不止后脑被砸扁,全身的骨头几乎都断了。
为了让她活命,夜烛明不得不冒险,让她的骨骼与庚金融合。
庚金本是十天干中的第七位,在地呈象为斧钺之金,表示坚硬肃杀的金属。
而玄机阁的庚金,那是一种很奇特的物质,之所以说是物质而不是金属,因为就连夜烛明本人也不太确定这东西到底是不是金属。
在最早的记载中,庚金是1200年前左右出现的,这种物质呈现一种奇特的银色,质地与水银十分相似,能够与人类的骨骼相融,融合了庚金的骨骼硬度极高,堪比绝世宝剑。
而随着深入的研究,许多杰出的锻造师发现庚金融合骨骼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小部分特性会从骨骼缓缓溢出,缓慢地进入到人类的五脏六腑之中。
融入了微量庚金之后,人体器官衰老的速度会变得非常缓慢,也就是说融入庚金的人不仅身体素质强横无比,寿命也比平常人漫长许多。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庚金的侵蚀,许多融入庚金的人身体得到了短暂的强化之后,全身的器官就会迅速陷入衰竭中,随后骨骼缓缓溶解,庚金再次从他们的身体中析出,再次变为一滩冷冷的金属。
没有人知道庚金是怎么形成的。
正因为神秘,所以令人狂热。
玄机阁的一部分锻造师一直痴迷庚金的各项研究,这些人在种种打击下不断的尝试摸索,试图让庚金与身体完美相融。
曲笙寻就是这么一个代表着庚金与人体相融的完美产物。
玄机阁的大半庚金都在曲笙寻的身体里,她代表着玄机阁最顶尖的“科研技术成果”。
看起来好像是因祸得福,但当年曲笙寻脑袋被砸扁这件事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曲笙寻九岁那年去玄机阁的后山操纵机关兽挖石头,正好踩到一小滩庚金。
庚金踩上去有一种很强烈的踩屎感,当时曲笙寻还以为踩到了一坨新鲜的牛粪。
她低头一看,就看到鞋面上裹着一层银色的东西,在正午的大太阳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她甩了甩脚,却怎么也没甩下去,以为是哪个锻造师炼金时产生的废料,便也没多做理会,心想操纵完机关兽回去换双鞋子就好了。
其实那东西就是庚金,那庚金刚从一个人体内析出,那人自知命不久矣,就在后山四处逃窜,想苟活些时日,曲笙寻误打误撞,正好踩到了他析出的一部分庚金。
其实这东西不粘在骨头上也没什么事儿,偏偏曲笙寻那天点儿背。
她当时操纵的是一个蝎形机关兽,尾钩锋利无比,可以开山裂石。
她来玄机阁后轻轻松松成了夜烛明的弟子,自然有许多人不服气,明里暗里总想要找她麻烦,给她点好果子吃。
曲笙寻正操纵机关兽铲石头时,一个蛇形的机关兽好巧不巧地冲了出来,撞向了曲笙寻的蝎形机关兽,机关兽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失控,曲笙寻立刻从驾驶舱里跳下去。
蝎形机关兽轰然倒地,锋利的尾勾顺着力道朝着曲笙寻的小腿扫过来,曲笙寻躲得快,但脚背还是被尾勾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说来也奇怪,一见到血,鞋面上那层银色的液体就像突然活了似的,蠕动着往伤口里钻,眨眼间就全都消失了,曲笙寻大惊失色,连忙回家找夜烛明。
等她回到了朝闻道小院里,庚金已经顺着脚背融入了她的脚骨,夜烛明见了自然也是大惊失色,花了很长时间查看曲笙寻的伤口和脚骨之后,神色严肃地嘱咐曲笙寻千万不能将这事说出去,否则会招惹不必要的灾祸。
曲笙寻那会儿脑袋没受伤,智商情商都位于及格线以上,当然把这事瞒得死死的。
转眼一个月过去,玄机阁每年一次的弟子大比也到了,大比相当于期末考试,所有人都得参加,曲笙寻自然也得去。
曲笙寻赢得很轻松,离开擂台时,那只倒在地上的猫形机关兽突然往前一窜,猛地张开嘴巴,狠狠咬住了曲笙寻的右脚。
机关兽的咬合力威力巨大,这一咬下去,脚掌应该被咬成两半,但是那机关兽却崩断了两颗牙齿。
这下子,融合了庚金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如果是普通的融合还好说,但是曲笙寻与庚金适配性实在是太高了,玄机阁的许多锻造师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的骨骼能与庚金形成这样完美的融合。
夜烛明到底还是低估了那帮锻造师的丧心病狂,其中就有一个夜烛明的弟子,这是他很早之前收下的一个弟子,颇受他器重,与玄机阁的许多锻造师一样,也沉迷于庚金的研究。
那段时间曲笙寻每次出门,夜烛明都派两个弟子跟着,出事那天,跟着曲笙寻的正好是这个弟子。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曲笙寻还是在下矿的时候被人暗算,眼看就是要活不成了。当下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让她融合庚金,来完成自身的修复。
大规模融合庚金,需要进行一场非常复杂的人体手术,玄机阁请了碧海潮生的广寒医仙来进行这场史无前例的人体改造。
醒来之后,曲笙寻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对于这件事,夜烛明一直心里难受,所以对这个最小的弟子十分溺爱,就算她在极乐天宫闯了弥天大祸,他也腆着一张老脸去极乐天宫给人赔罪,把这个到处闯祸的孽徒从那魔窟赎了出来。
眼下听说她要锻造出什么可斩神魂的剑,就知道她心结难消,还为昔日的事耿耿于怀。
夜烛明也能理解,当年那件事对任何一个小女孩来说都会产生极大的心理阴影,是一辈子无法释怀的伤痛。
而如今天下祸乱四起,众多九品天人纷纷出世,不都是为了那所谓的长生么。
可是一千年又一个一千年,又有谁是真的长生了。
还什么天人,一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看着曲笙寻蓝蓝的眼睛,夜烛明说道:“斩断神魂的剑?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剑!小小年纪总是异想天开。”
曲笙寻说道:“怎么不能,要真说起来,比起你们,我是更高维度的生物,所以我比你们任何人所以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具有智慧都具有智慧。”
真实的世界是三次元,书本里的世界是二次元,她是一个莫名其妙从三次元世界坠入到二次元世界的人。
自从融合了庚金之后,曲笙寻的想法愈发不着调,时常觉得自己是下凡历劫的神仙,除了穿越者老乡们,她看谁都觉得是愚蠢的凡人。
至于是苦中作乐,还是自我安慰,曲笙寻没这个概念,她理性占据上风,不理性的时候就开始发疯,活得特别潇洒,反正是半点不内耗的。
夜烛明看她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也知道话说多了她绝对是不爱听的,便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笙,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事,玄机阁都在你身上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为师是个俗人,懂得一些奇淫技巧,比不上那些满腹经纶的贤者,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想告诉你,你遇到了一些坏人,但也有一些好人,凡事两面看,别走极端。”
曲笙寻说道:“我知道师尊是好人,其他人都是王八蛋,只要师尊还在玄机阁,玄机阁就是我的家,我再怎么撒泼,也不会把家里的房子拆了。”
看她一脸信誓旦旦,夜烛明稍稍放下心:“现在天人多如狗,大能遍地走,九品地鬼已经不够用了,赶快突破天人境才有自保之力。”
曲笙寻扒拉着眼皮:“天呐,我有天人的节操和感悟么,这得猴年马月!”
夜烛明瞪她一眼,转身走了。
曲笙寻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和夜烛明一起住在朝闻道,住所处都有机关兽守着,许久不回来,房间里已经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曲笙寻巡视了一圈自己的领地后,便开始热火朝天地打扫房间。
该扔的扔,该换的换,一个小时后房间终于有了点人气,曲笙寻去玄机阁的食堂里吃了点东西,又买了些甜品回来,吃饱喝足后短暂地小憩了会,睡醒了才开始修炼。
不管曲笙寻嘴上怎么说,心里还是把夜烛明的话听了进去。
她运转了一遍内功心法,渐渐进入状态。
烟都的梨花已经开始落了,满地落花如雪,梨峰最幽静之处,一道白衣人影静坐其中,身上堆满了落下的梨花。
此处分明无风,可是下一刻,那道白衣人影的衣衫却无风自动,身上堆满的落花被一股强劲的能量掀起,以那道白衣人以为中心,形成一股不断往上的风旋。
梨花被风旋卷起,直冲高空,静坐数日的闻人听雪睁开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掌缓缓抬起,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力量在她终身涌动,梨峰生长了千百年的梨树被这股力量压弯了树冠,枝叶不断颤抖。闻人听雪双手合十,气息节节攀升。
天人三品……天人三品大圆满……
天人四品……天人四品大圆满……
天人五品……天人五品大圆满……
天人六品……天人六品大圆满……
天人七品……
不远处护法的天一道人一脸忧虑,低声说道:“这次内力灌顶足以让阿雪跃升好几个境界,师叔的内力有如深海,阿雪冲击七品也不是不可能,若是她抵御不了境界提升的诱惑,强行提升到七品境界,恐怕从此根基不稳,要永远停留在这个境界了。”
参梧道人说道:“阿雪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孩子。”
话音刚落,梨林里节节攀升的气息突然一顿,从天人七品变成了天人六品,又从天人六品变成了天人五品。
见此,天一道人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梨林中的气息继续被压制着,从天人五品变成了天人四品,天一道人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摇头说道:“这样也不行,压制的太狠了。”
果然下一秒,那道气息又开始反弹,冲破了天人四品,在五品和六品之间徘徊。
参梧剑客也笑了:“六品正合适。”
过了会,气息停留在天人五品巅峰才终于稳定,闻人听雪睁开眼,一股气浪从她周身迅速蔓延,树木摇晃,鸟雀惊飞,掀起了无数落花。
闻人听雪缓缓呼出一口气,轻飘飘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轻轻一迈步,便身姿轻盈地踏上了虚空。
天一道人和参梧剑客正在虚空上站着,闻人听雪走到两人面前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参见二位师叔。”
参梧剑客放声大笑:“好好好,烟都的未来有指望了。”
天一道人笑眯眯的:“这可是大喜事,快带我去你师尊那儿讨杯茶喝。”
师清恒早就在煮茶了。
别的人煮茶都是清雅的茶香,师清恒煮的茶闻起来却甜甜的,不仅有茶,茶案上还放着一桶冰块,还有六盘精致美味的茶点。
他身旁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容颜格外俊美的少年,容颜俊雅如兰,比女子还要漂亮几分,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色织金箭袖,一头瀑布似的黑发用金环束着,除了少年的意气风发,还有一种难言的雍容贵气。
闻人听雪跟着两位师叔身后走进来,一眼便看到了他。
少年羽睫轻抬,一眼望过来,撞上闻人听雪眼神,那双如虎豹般凶戾的金色眼瞳蓦地柔和下来,他朝着闻人听雪微微一笑,雪白的脸颊两旁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闻人听雪也朝着他笑了笑,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闻人听雪能闻到羽重雪身上淡淡的檀木熏香。
天一道人和参梧剑客坐在对面,师清恒给他们倒了茶,笑呵呵地说道:“这茶里放了蜂蜜和冰糖腌制的柚子,正好配重雪带来的茉莉花茶。”
其实就是蜂蜜柚子茶,闻人听雪按照羽流萤给的配方弄出来的,师清恒喝了后便赞不绝口,隔三差五就会煮一点。
这款俘获了无数现代人欢心的蜂蜜柚子茶,放到古代也很能打,冷热皆宜,放上冰块更有风味。
秋老虎发威,这会儿也闷热的厉害,煮好的蜂蜜柚子茶里放上冰块,立刻就变成了开胃爽口的冷饮,再配上羽重雪从皇宫里带回的点心,天一道人和参梧剑客喝了一杯又一杯。
吃茶时总免不了闲聊,天一道人吃着羽重雪买回来的茶点,赞叹道:“太子殿下如今也是九品地鬼巅峰修为,如今天地异变,灵气浓郁,想必过不了多久太子殿下也会突破天人境。”
羽重雪笑道:“弟子定当竭尽全力,以师姐作为榜样,不会有一日懈怠。”
参梧剑客点头表示赞许,“不只是太子殿下,如今是人人都懈怠不得了,那日异变时,我朝南部罗布城的桃溪山发生了一次山崩,当地百姓说山崩那日天边有妖异红光,不知是哪个九品天人出山了。”
自古以来,九品天人皆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师清恒之前,羽朝的九品天人是一位女子,这位女子也是一位奇人,出身并不光彩,早些年曾嫁给一个出身贫寒的男子为妻,后来不知何故,成了青楼里的一个下等娼妓,得了脏病后又被老鸨贱卖到最下等窑子,三文钱便可以让那些贩卒走夫发泄一次,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再后来,这女子不知怎么修炼到了合欢道,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凭借微末的功夫,将那下等窑子里的老鸨龟公和前来寻欢的客人全部杀死,从此不知所踪。
据说她跋山涉水去了扶风王朝的极乐天宫,总之,没有人知道她在极乐天宫里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机遇,总之当她再次回到羽朝时,已经有了天人修为。
这女子先是将她卖入青楼已成权臣的前夫斩去四肢,削成人棍,随后又将前夫阖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如法炮制,一同扔进恶臭熏天的粪池之中。
随后她又以凶残的手法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将他们剁成肉馅喂狗,就连她的兄长和幼弟都被她剥了皮,挂在田里的稻草人身上。
就连她的儿子也没能逃脱他的毒手,被她沉入池塘溺毙而死。
她杀夫杀母杀父杀兄杀弟杀子,此后又是一路杀杀杀,最终踩着一地白骨,站在了这个世界的巅峰,一路杀成了九品天人。
后来此女隐居烟都的神女峰,养了众多男宠寻欢作乐,成为九品天人后也并未让人将她这段不光彩的过往从史册上抹去,在一片骂声中依旧我行我素,过了许多年之后,她从神女峰消失,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此女姓贺,名淑娴,人们都叫她贺娘子。
在贺淑娴之前,上一位九品天人姓叶,名叫叶小雨,是一位剑客,此人出身显赫,是羽朝皇室一位王爷的小儿子,随母亲的姓氏,年少时曾在金月王朝蟾宫学剑,随后游历四方。
叶小雨喜欢听雨声,并在一场杏花微雨中与一位人比花娇的千金贵女结缘,三十年后,千金贵女容颜衰败,他却依旧风流英俊,那贵女自觉无颜见他,自请与他合离,合离后的第三年,他又在一场杏花微雨中与一位花容月貌的千金贵女结缘了。
十次杏花微雨,叶小雨一共遇到了十个长得很漂亮的千金贵女,每一段姻缘都只有三十年,然后不出三年,他便又寻得佳人娶妻生子。
说他滥情,他是真想和每一位妻子白头到老。
叶小雨这辈子一共十个妻子,他永远都是被妻子先抛弃的那个,每次被妻子抛弃都要寻死觅活一番,每次寻死觅活之后,境界都会有所提升,最后成了九品天人。
叶小雨之前,九品天人也是一个男子,名叫汪蒙,也是一位剑客,成名绝技是醉剑,喝的越醉,使出的剑越厉害。
这也是一位传奇人物,相较贺淑敏和叶小雨,汪蒙就显得比较正常,正因为正常,所以没有什么记忆点,人物特色并不鲜明。
汪蒙之前的那一位九品天人就很特殊了,因为这个九品天人是一个连体人,这是一对孪生兄妹,出生时畸形,脊椎相连,两人共用一段脊椎,背靠着背,无法分开。
这也是古往今来战力最顶级的九品天人,因为孪生兄妹二人都有九品修为,而且心意相通,同生共死,战力加倍。
这对兄妹姓氏十分特殊,以镜为姓,哥哥名叫镜霜天,妹妹名叫镜雪兰,也被人称作“双镜”。
如果说桃溪山里出世的那位九品天人最有可能是谁,这个还真是难猜。
人都是会变的,九品天人的想法也会变。
许多九品天人在封眠之前都是庇护一个王朝的神圣,但史册上记载的一次次灾祸,轻描淡写的一句“岁大饥,人相食”,那一朵又一朵开在白骨中的碧落黄泉花,不是最好的证明么。
窗外下起了小雨。
街上的小商贩开始收拾摊子,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一个穿着素衣的中年女子停住脚步,对老板说道:“给我捏两个糖人。”
老板说道:“娘子要什么糖人?”
“捏两个小女娃。”
第286章 合欢1
曲笙寻又收到了宋时绥的来信。
信依旧是用拼音和英文写的, 说她查到了从夕照山出世的九品天人。
伏犀山走出一个天川鬼王,长生殿最近气焰嚣张,鬼王死而复生的本领吸引了大批高手拜入长生殿,成为拱鬼王们驱使的鬼卒。
在夕照山封眠的九品天人名叫苏历, 成名时距离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苏历擅长弓箭, 经常背着一把弯弓, 传说他的弓箭能一剑穿山,而且百发百中无虚弦。
夕照山山崩那日,有人见到一个穿着褴褛黑衣的中年男子背着弓箭从山而下,在乱石中如履平地,眨眼间便走出数百米之远。
曲笙寻把信纸烧掉, 去夜烛明的藏书室里找兵器谱, 兵器谱上记载着玄机阁数千年以来锻造的神兵利器,曲笙寻按照时间翻阅,很快就找到了一把夜烛明的师尊的师尊锻造的神弓, 名叫射日弓。
“还射日弓, 他当自己是后裔啊!”
曲笙寻继续翻着, 翻到了一个有点特殊的武器。
那是一把红伞,名叫朱虹。
武器的主人是一位九品女天人, 名叫贺淑娴。
“九品女天人,一把红伞, 很特殊的武器啊……”
“臭丫头,又跑到我书房干什么?”夜烛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蛇形机关兽在他身后吐着冰冷的金属蛇信, 一双充满妖异的红色蛇瞳毫无感情地锁定了曲笙寻。
曲笙寻拿着兵器谱朝夜烛明挥了挥,“最近很多九品天人跑出来了,我想看看他们的兵器, 遇见的时候有个心理准备。”
“你能准备什么,你就是个小虾米,人家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捏扁了。”
曲笙寻:“呵呵!”
夜烛明说道:“最近天地灵气浓郁不少,你修炼得怎么样?”
“遇到瓶颈了,一时半会儿突破不了。”
夜烛明想了想,试探着说道:“要不,你去极乐天宫转转?”
曲笙寻受到了惊吓。
夜烛明又说:“极乐天宫的分部离这不远,你就当出门逛街了。”
两个顶流宗门都建在深山老林里,一来这种地方与世隔绝,弟子们打斗时闹出的动静不会波及平民百姓,二来这些地方灵气浓郁,气息纯净,有益于吐纳修炼。
极乐天宫的总部位于人迹罕至的雪山深处,和玄机阁挨着的极乐天宫是分部,随着岁月更迭,分部逐渐繁荣壮大,聚集了许多很有天赋的新生代,只有老一辈的合欢道强者才习惯待在总部静修。
当年曲笙寻去的是总部,不小心闯了弥天大祸,夜烛明把她赎出来之后,一直待在总部的扶洮突然下了雪山来到了分部。
他这一来,惊得曲笙寻连夜打包行李离开玄机阁,夜烛明还偷偷给她塞了银票。
极乐天宫这个淫窟,哪怕是合欢道那帮没脸没皮的,提起这个地方也要皱一下眉头。
曲笙寻一脸愕然,绕着夜烛明转了好几圈:“师尊,我一直以为咱们师徒两个,我才是比较奔放的那个,现在看来我是真奔放,你是假含蓄,原来咱俩都是一丘之貉啊!”
夜烛明知道她脑子不正常,对她这欺师灭祖的言辞一向不予理会。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讲节操有什么用?”夜烛明有些愤慨,“看看这帮用碧落黄泉花苟且偷生的九品天人,哪个是有节操的?跟他们一比,小姑娘玩几个男人又算什么事?”
极乐天宫的双修攻功法确实见效很猛,但最易生心魔,扶洮当初可是天人修为,心魔一生,对上曲笙寻这个小虾米也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被她囚于笼中肆意玩弄,由此可以看出合欢道弊端不小。
想起扶洮,曲笙寻摸摸鼻子,把兵器谱放了回去,也没有立刻否定这个想法:“再看看吧,如果实在突破不了瓶颈,我就去极乐天宫。”
她离开夜烛明的书房,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摸了摸两只溜到院子里喝水的狸花猫,去了后院。
屋子的后院有一排柳树,曲笙寻用麻绳和油布在两颗树干粗壮的柳树之间绑了一个吊床,没事就往上面一躺,放空脑袋看看风景。
柳树垂下的枝条将天空完全遮蔽了,阳光从枝条间的缝隙里零零碎碎地洒下来。
曲笙寻的家里——现代社会的那个家,家门口就有两颗垂柳树,跟门神似的守着院子,院子很大,妈妈养了很多只猫,她爸爸是木匠,做了很漂亮的猫房子和猫爬架。
每次回家,曲笙寻都要去看猫,家里什么猫都有,稀奇古怪各种花色,她坐在院子里看书的时候,经常有猫跳到她的书桌上,一屁股坐上去。
曲笙寻在吊床上翻了个身,趴在上面看地上的草叶,一堆草叶里零星开着几朵小黄花,花朵小小的,茎叶细细的,十分纤弱的样子。
她伸出手扒拉着吊床下面的一朵小花,小花晃晃脑袋,一只蜜蜂飞了过来,落到小黄花上采粉,曲笙寻收回手,跳下了吊床。
她回到了自己的手工坊,手工坊和卧室挨着,面积有三十平米,四周放着直达天花板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放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厚实的宽大木桌,桌案是由一整块木头削成的,没有涂漆,就刷了层桐油,木材的年轮和纹理清晰可见。
桌子两旁各放着一个矮柜,曲笙寻拉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针线和剪刀,又从架子里拿出了几块布料,便往缝纫机前一坐,安静地做起了针线活。
没过多久,一个长得很像江雨眠的棉花娃娃就做好了。
曲笙寻把棉花娃娃放进铺着软布的竹筐里,又做了一个很像宋时绥的棉花娃娃。
棉花娃娃软软的,抱着很舒服,曲笙寻很快就上了瘾,缝纫机被踩得飞快,一个又一个棉花娃娃被她做了出来,在篮子里挤成一堆,看起来很热闹。
她挨个摸了摸娃娃们的脑袋,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拎着一筐棉花娃娃心满意足地回到卧房里睡午觉。
过了好几日,她的瓶颈还是没有松动,曲笙寻干脆不修炼了,天天躺在她的吊床上睡觉,睡醒了就看天看地看书看花看草,看烦了就去夜烛明的书房里翻阅兵器谱。
今日天气发阴,风很大,曲笙寻在手工坊画了一整天的图纸,夜深了,她看了眼工作桌上的时钟,把缝好的棉花娃娃摆满了床头,给大家都换了一身小衣服,这才裹着被子进入梦乡。
和江雨眠不一样,曲笙寻入睡很快,是发生天大的事,只要沾着枕头就会立马睡着的人。
她一脸祥和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看到了好多半透明的粉色史莱姆小人,围在她脚边蹦蹦跳跳。
一只粉色的章鱼史莱姆跳到了她的脚背上,软乎乎的小触手掠过她脚背,在上面留下一行柔软温热的湿滑痕迹。
小章鱼史莱姆慢慢爬远了,但那种奇怪的,脚背被什么东西舔舐的感觉依然还在,温热的鼻息洒在脚背上,带来一阵淡淡的痒意,曲笙寻的脚趾不由得蜷了蜷。
梦里面,粉色的小史莱姆们抱在一起,融合成了一只大大的史莱姆,史莱姆张开巨口,咬住了她的脚。
曲笙寻虎躯一震,猛地惊醒。
她下意识拍了拍胸口,脚踝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曲笙寻条件反射下意识伸腿往前一蹬。
脚掌被一只修长的手牢牢握住,一声轻笑在黑暗中响起:“阿笙,你有没有很想我?”
床头柜上摆着一盏油灯,曲笙寻划了根火柴把灯点上,烛光一亮,海蓝色的床帐子里,一个穿着粉衫的貌美少年坐在床尾,脸上挂着俏生生的笑。
曲笙寻的脚被他握在手里,脚背上湿漉漉的,脚心被一根手指轻轻搔刮着,跟个小勾子似的拉扯着曲笙寻的注意力。
曲笙寻扭动着小腿,忍不住笑了两声,对上扶洮那双充满促狭的眼睛,她又憋住笑,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大半夜被吵醒,曲笙寻脸上带着被吵醒的不满,睁着一双蓝色的死鱼眼,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唇角带笑的恶劣少年。
粉衫少年笑得越发开心了,一张灿若桃花的俏丽脸蛋贴上了她的脚掌心,轻轻摩挲着,夹着嗓子和她撒娇:“阿笙,你有没有很想我?”
曲笙寻踹了一下他的脸:“没有,可以滚了吗?”
“真的吗,我不信。”扶洮解开了腰带,衣衫从肩膀上滑落,露出了雪白的肩头和纹理分明的六块腹肌。
奶白色的皮肤,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既不过分瘦弱也不过分夸张,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是一款非常受广大女性欢迎的理想身材。
男人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赏心悦目啊。
思想啊品德啊各种方面的瑕疵和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什么的,美色当前都得往后放一放。
曲笙寻眨眨眼。
或许是那牛奶一样的皮肤,或许是那很完美的肌肉线条,或许是那张貌比花娇的脸,或许是那小扇子一样密密的卷翘睫毛,或许是衣衫半露的美少年太过动人,总之,扶洮美色还是稍微打动了她,于是她把脚往前一伸,踏踏实实地踩在了他的胸口上。
扶洮轻哼一声,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红,说话时嗓子像糊了一层糖:“阿笙要不要踩踩别的地方?”
曲笙寻眯了眯眼睛:“你还想让我踩哪?”
她那双蓝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非常亮,在夜里似乎会反光,因为那双眼睛太大,眼窝又比较深,所以眉眼之间有一种非常立体的精致感,因为太精致,所以曲笙寻直勾勾地看着某个人的时候会有点诡异,有一种非人的机械感,像一个有了人类灵魂的机械人偶。
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什么狎昵的神色,只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鄙夷,仿佛真的在看一个什么肮脏低贱的东西。
在这样的目光下,扶洮的脸更红了,奶白色的皮肤变成了粉粉的颜色,从脸颊一路蔓延到大敞的胸膛上。
曲笙寻“啧”了一声,真情实意地感慨道:“这么贱啊?”
扶洮发出一声轻哼,“阿笙不喜欢么?”
曲笙寻冷冷一笑:“呵呵,我还是喜欢你当初那桀骜不驯的样子。”
扶洮自己脱了衣裳,摘了束头发的白玉环,一头长发散在肩上,曲笙寻捏着他的脸,啪的扇了一耳光,骂道:“怎么长的,感觉比我都漂亮!”
一巴掌扇过去,顿时让扶洮喜笑颜开,眉眼间的艳色更添三分,趴在曲笙寻身上,用牙齿咬她的睡衣扣子。
“阿笙夸我漂亮。”
“好开心。”
“再漂亮也是阿笙的。”
“你恶不恶心?”曲笙寻狠狠推他一把,打了个滚,滚到旁边去了,扶洮又滚了过去,压在她身上,鼻尖贴着她的鼻尖。
“怎么了,阿笙今天火气好大?”
曲笙寻又推了他一把,说道:“卡在天人境过不去,烦着呢。”
扶洮眯了眯眼睛,勾住了她的下巴,“那正好啊,阿笙要不要和我一起双修?”
曲笙寻也没有立刻拒绝,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道:“走合欢道太容易生心魔。”
“要是不生心魔,还没有和阿笙这段缘分呢,由此可见也不全是坏事。”
曲笙寻再次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别人生心魔,心魔好了就没事了,你们修合欢的,生起心魔没完没了,还有治不好的后遗症,要么精神分裂,要么玩失忆,连自己多少岁都能忘,还当自己是个青葱少年,天天在别人面前装嫩,真是老黄瓜刷绿漆。”
扶洮咯咯咯地笑了一阵,虽然脸上是笑着的,但是眼神已经开始有点危险,声音也压低了:“怎么,阿笙还没有忘了那个扶离啊?”
曲笙寻说道:“忘不了。”
第287章 合欢2
每个人都有忘不了的东西, 这个很正常。
其实除了扶离以外,曲笙寻忘不掉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当年她躺在寒冰床上,床上面是块镶嵌着九颗夜明珠的白玉璧, 洒下来的光芒没有死角, 任何细微的一切都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喝下麻痹痛觉的药物, 闭上沉重的眼皮,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肤,比刀刃更加冰冷的庚金在骨骼上游走,身体越来越冷,却无法发抖, 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陷入无声的挣扎中。
有一种冷而锋利的东西融入了她的身体,那种液体又顺着她的后脑壳淌进了她的脑子,越来越冷了, 感觉脑子里有种东西正在逐渐丢失, 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改变, 逐渐滑向一个不可预测的深渊。
曲笙寻抬脚,把趴在她身上扭来扭去的扶洮踹到床下, 自己翻了个身,扒拉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一条瑞士卷, 只露出一颗神色安详的脑袋,躺在床上闭目凝神。
扶洮从地上爬起来,又再接再厉地爬到了曲笙寻床上, 硬是将严丝合缝的瑞士卷扒开一条缝,把手放在了曲笙寻的前胸上。
曲笙寻的身材是非常魔鬼的,她这具身体放在极乐天宫里也得说一句极品。
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曲笙寻转了下脑袋,一头蓬松的卷发里,她那张脸精致的像个洋娃娃,怎么看怎么喜欢,扶洮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口。
曲笙寻打了个哈欠,“我真困了,你跪安吧。”
扶洮手上用了巧劲儿,将瑞士卷给扯散了,他像条没骨头的鱼,滑溜溜地钻进了曲笙寻的被窝,大头朝下,抱住了曲笙寻的脚。
曲笙寻不太理解这些男人对脚的迷恋,而且说实话,长时间练武的人手和脚都有茧子,和大家闺秀的纤纤玉足比不了。
除此之外,曲笙寻的脚骨架偏大,要穿39码的鞋,遇上一些码小的,只能穿40码,第一次用脚踩扶洮的脸,扶洮狠狠地皱了眉。
翻车之后,曲笙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惨痛日子,她身上日日涂满了各种丰润肌体的香膏,用一种很特殊的丝绸裹着,若是扶洮不来,她就会获得好几日的木乃伊体验卡,若是扶洮来了,侍女们会用掺了牛奶的水将那些香膏一点点洗去
如此大费周章,这才养出了一身细腻可人的肌肤和一双还算看得过去的双足,被扶洮放在手里日日把玩,曾经施加在扶洮身上的一切,都被扶洮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术业有专攻,在这种事上,曲笙寻一个业余选手自然比不过科班毕业的扶洮。
离开极乐天宫,没了那些变态的身体养护方法,曲笙寻不可避免地变得粗犷了一些,她也曾尝试过不洗脚,试图带着一脚老皴蹬在扶洮那张脸上,然而脱袜子时抖落下来的干枯脚屑并没有打败扶洮,反而让曲笙寻沉默了。
和扶洮比不要脸,她是永远不会赢的。
于是她再次开始了每天乖乖泡脚的生活。
油灯被吹灭了,扶洮抱着她的脚,一张色若春花的俏脸紧紧贴着她的脚背,睡得很沉很香,曲笙寻躺在瑞士卷里,也睡得很沉很香。
不管精神有多么不正常,但在这一夜,他们都有美好而充足的睡眠。
第二天太阳出来,曲笙寻醒了,扶洮还在抱着她的脚睡觉,曲笙寻把被子掀起来,就见扶洮在她脚边蜷缩成一团,半张脸都埋在了她的脚背里面,呼吸均匀,气息绵长。
一束阳光射进帐子,除了漂浮的细小灰尘之外,还能看见扶洮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皮肤嫩嫩的,红晕薄薄的,像个饱满的水蜜桃,看的人想狠狠咬上一口。
曲笙寻坐在床上打量他,脑海里却是这个人的另一种样子。
没现在这么俏丽,脸颊没有现在这么饱满,容貌看上去要年长几岁,因此多了一份成熟和优雅
苍白的,温柔的。
会穿着一身浅梨色的衫子,坐在屋顶上摘梨子给她吃。
她做什么他都会夸她,说话的语调温温柔柔的,看她的眼神也温温柔柔的,脾气好的不得了。
他把曲笙寻当做一个小孩子,但小孩子的身体里是一个成年女性的灵魂,可能因为融合了庚金之后脑袋变得有些奇怪,但奇奇怪怪的她依旧懂得爱,也非常积极地为自己争取爱。
问他喜不喜欢她。
他点头。
问他要不要娶她。
他点头。
然后踩着梯子慢悠悠的爬下房顶,挑出一颗最甜的梨子递给他。
正因为太喜欢那个端方君子了,所以看到同样的一张脸露出扶洮这种贱样,一开始总忍不住犯恶心,崩溃地扇了他一耳光又一耳光。
曲笙寻盯着这张脸看了很久,久到扶洮偷偷咬了一下她的脚趾头,她才猛地回过神来,立刻踩住了扶洮的脸。
扶洮在她脚下伸了个懒腰,脸颊红扑扑的:“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
他捧起曲笙寻踩在他脸上的脚,又将另一只脚捉住,清晨的时候,某些地方会格外精神些,他将曲笙寻的两只脚掌拢住,眯着眼睛,朝着曲笙寻羞涩一笑。
小半个时辰后,曲笙寻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泡脚。
身上的蓝色工字背心也换了,上面依然绣了八个黄色大字:“工业振兴,势在必行。”
扶洮对着她的蓝色工字背心连连叹气,枕在她肩膀上说道,来回扯她的工字背心,期期艾艾地说道:“阿笙,我给你做了好多件宝石缀成的胸衣,我们去极乐天宫,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曲笙寻抬起手,巴掌还没落下,扶洮的脸已经凑了过来。
曲笙寻:“……”
她深吸一口气,太阳穴蹦起一根青筋,缓缓放下了手掌。
扶洮发出了一声充满遗憾的叹息。
泡完脚,曲笙寻穿好衣服去夜烛明那吃早饭,扶洮大摇大摆地跟在她身后。
坐在桌前喝粥的夜烛明看见他,顿时猛呛了一下,曲笙寻挎着一张脸:“师尊早上好。”
朝闻道平时只有夜烛明和曲笙寻两个人,所以餐桌的椅子只有两把,曲笙寻大摇大摆地坐下来,扶洮就没了坐的地方。
一个是极乐天宫的少宫主,一个是玄机阁未来的接班人,身份地位都差不多,但远来是客,夜烛明正准备让人再搬一个椅子过来,就见扶洮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坐在了曲笙寻的大腿上。
粉衫少年一手搂着曲笙寻的脖子,一手拿起粥碗里的瓷勺舀了一勺薏米粥,吹凉了喂到曲笙寻嘴边。
且看他含羞带怯,眼含春风。
且看她秀眉微蹙,不发一言。
夜烛明的眼神在两个小年轻之间来回徘徊,曲笙寻咽下粥,扶洮又拿起筷子加了一根咸菜,自己咬住一端,叼着那颤颤巍巍的咸菜丝递到曲笙寻嘴边。
夜烛明拿着瓷勺的手微微颤抖,已经走到门槛的小厮很有眼色,见此情形,又迅速把伸进门槛的脚迈了回去,安静的消失了。
夜烛明放下了手里的瓷勺,风卷残云地喝完粥,便以手握拳抵住唇边轻咳一声,身影一闪,眨眼间就消失在餐桌旁,临走时还不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曲笙寻在烦躁中吃完了她的早餐。
她还是怀念扶洮内力全失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她真的把扶洮当狗,但现在,脖子上被拴了狗链的人变成了她。
真正的自由在于拥有选择的权利,想当人的时候就当人,不想当人的时候就当狗,也可以既当人又当狗,在两种状态之间无缝切换。
而不是被迫当人,或者被迫当狗。
曲笙寻面无表情的喝了两碗薏米粥,吃了两个咸鸭蛋,一叠腌黄瓜,一盘卤牛肉。
玄机阁的人干得都是体力活,需要补充大量的盐分,所以这儿的饭菜都偏咸。
极乐天宫的人干的是另一种体力活,需要补充大量的电解质,必要的时候还得补肾,所以饭菜的样式不多,饭食都是一些温补的药膳和一些汤汤水水,口味偏淡。
扶洮吃了咸菜和几块卤牛肉,随后就开始疯狂喝水,曲笙寻吃完饭,独自一人去了夜烛明的书房。
夜烛明正坐在桌子后面摸胡子,眉头皱着,嘴角往下拉,神色很严肃。
曲笙寻刚走到书桌旁边,夜烛明摸胡子的手一顿,问道:“极乐天宫的少宫主怎么跑你这儿来了?”
“我也不知道。”
夜烛明又开始摸胡子,“极乐天宫的弟子都是这么旁若无人吗?”
曲笙寻想了想,点了一下头。
极乐天宫就是这样,双修也得很努力,就像一个孩子吃饭时都要抽空坐在餐桌上看书刷题,大家都会夸这孩子勤奋用功。
极乐天宫有一座很美的花园,无论白天夜里,只要去花园里散步,走上几步就会遇到连在一起的双修搭子,两个正常,三个也不少,四五个也常见,六七八个也不奇怪。
那是抛却了一切礼仪廉耻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肉欲中疯狂地追求力量。
在那个地方,双修就和握手一样,都是很基本的社交礼仪。
夜烛明手握成拳,又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合欢道虽为许多人所不耻,但在冲击瓶颈时确有奇效,你若没在极乐天宫待过,若没有修炼了极乐天宫的秘法,为师决然不会说这些话语与你听。”
除了玄机阁的内功心法之外,曲笙寻翻车后还被迫修炼了一种非常危险的双修秘法,稍有不慎,就会欲火焚身,血液沸腾而死。
曲笙寻有过很多次不慎,若不是她融合了庚金,早就变成了一堆骨头渣子。
这秘法霸道强势,压过了曲笙寻从小修炼的锻体内功,回到玄机阁后,还是夜烛明用内力帮她压制住这种秘法反噬,她才能蹦乱跳的在外面到处闲逛。
若想要突破天人境,还真得从这里进行切入点。
曲笙寻拽了拽自己的灯笼辫,忍不住发愁:“太危险了,太容易滋生心魔。”
夜烛明说道:“为师有一枚清心丹,早年在碧海潮生所得,可以清心醒脑,破除心魔十分有用。”
她眨眨眼,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枚啊?”
夜烛明冷笑:“你可知广寒医仙炼出一炉丹药有多少人争抢,这一枚都是为师花了好些人情的!”
曲笙寻一脸抑郁:“你不早说,我也有人脉啊!”
那时候江雨眠还没昏睡呢,炼几枚丹药而已,江雨眠还会不答应她么?
夜烛明气得吹胡子:“我哪次不是耳提面命,偏偏你这不争气的,我叮嘱什么你都左耳进右耳出,眼里只有男人的肚皮!”
曲笙寻心虚,立刻把头垂下了。
第288章 合欢3
当扶风王朝的某个偏远山脉里的一座深山发生山崩的消息传到玄机阁之后, 夜烛明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
不止是夜烛明,长老阁的十二名长老也召开了一次小型的会议,规定地鬼五品以上的弟子必须参加。
会议结束之后,弟子们的课程增加了不少, 宗门的守卫也增加了一倍人数, 大量的机关兽蛰伏在山门之外, 警惕着山门外的风吹草动。
整个宗门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种格外具有压迫力的紧迫感,弟子们步履匆匆,公共书库里从早到晚坐满了人,烛火时常燃到天明。
就连曲笙寻也花费大量时间冥想,试图突破自己的瓶颈, 将那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破开一道缝隙。
就这样匆匆忙碌, 曲笙寻依然没有任何进展,过了数日后,扶洮和她来了一次彻夜双修。
炽烈如火, 千百身劫。
那双修秘法一运转, 极乐中带着极痛, 仿若冰火两重天,叫人□□, 诡异的秘法在两人周身经脉游走,到了极致欢乐的那一刻, 扶洮那身雄厚内力便从两人身体相连之外海量涌入曲笙寻体内,如层层潮水般冲刷着她的身体经脉。
两人换了个姿势,潮水层层, 最终叠成千百层的滔天巨浪,宛如海啸般灭顶而来。
曲笙寻脑子混沌了,水滴蒸发成雾, 眼睛和脑子里雾茫茫一片。
锅盖被掀开的那一瞬就是这样,白腾腾的水蒸气呼啦一下冒出来,弄得小厨房跟起雾了似的,刚包好的馄饨下了锅,在沸腾的开水里翻滚,裹在上面的那层面皮逐渐熟透,变成半透明。
那是鲜肉白菜馅儿的馄饨。
在这之前曲笙寻已经好久不吃饭了,融合了庚金之后味觉失灵,吃什么东西都不香,扶离卖了身上的缎子衣裳买了块鲜猪肉,又薅了隔壁阿婶家的小白菜,包了这一锅鲜肉白菜馄饨。
锅里的热水还在滋滋地冒着白雾,扶洮的内力还在大量涌入她的体内,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非常沉重的感觉压在曲笙寻的四肢上。
空气变得沉重了,许多沉甸甸的东西压了过来,胸口似乎坠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胸腔被压扁,曲笙寻快要无法呼吸了。
这种感觉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但曲笙寻已经及时抓住这一刻的感觉,她猛然惊醒,一脚踢开趴在她身上的扶洮,非常快速地穿上衣服从一旁开着的窗子里窜了出去,闪电般的速度跑到夜烛明的书房,一脚踹开了书房大门,惊动了正在书房里沉思的夜烛明。
“师尊,我要突破了。”
天空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霎时间风云变色,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曲笙寻顶着雨飞到后山,夜烛明抽出一把伞跟了过去。
后山是深山老林,总是充满了瘴气,天上一下雨,林子里瞬间起雾了,曲笙寻抹了把脸上的雨往前飞奔,跑到一个堆满乱石的开阔地方。
她在一块最高的石头上站定,对天空仰起乐头。
暴雨如注,雨水像石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她脸上打,叫曲笙寻只能眯着眼睛,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道蓝色闪电从天空划过,照亮了她一直往下淌水的脸。
她抬起手,一道橘红色的闪电从天而降,朝着她劈了过来。
引雷入体——这是玄机阁非常高深的锻体功法,融合了庚金后的身体更能够引来雷电,借助天地之力,彻底劈开卡在她头上的瓶颈。
更多的雷电被吸引过来,在曲笙寻头顶上空聚成一片雷云,雷光涌动,各色雷电轮番劈下。
轰!
曲笙寻被雷电淹没了。
全身内力沸腾,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兴奋起来,大脑的神经不住震颤,对天雷的力量既恐惧又渴望。
身体的血肉骨骼在雷电的淬炼下逐渐变得更加强大,此刻的曲笙寻就是被雷电锤炼的金属,在反复捶打下剔除杂质,逐渐变成更加强大坚韧的钢铁之躯。
不远处,夜烛明撑着伞,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
年轻一代的成功令人唏嘘,也令人骄傲,见证他们成长的同时,内心里也会有一种淡淡的酸涩感,思绪不禁回到过往的岁月里,再次窥见曾经那个年轻的自己。
雨声中,一把油纸伞出现夜烛明的伞旁,伞面上画着春日里盛开的灼灼桃花,伞下面,是一张比桃花更俏丽的脸,一双桃花眼看向远处那个被淹没在雷电中的人影,面孔在忽明忽暗的雷电下莫名显出几分妖异和阴鸷。
各色的雷电连成了一片电网,骇人的恐怖雷电汇集在一起,形成一道比人腰还粗壮一圈的巨大雷柱,朝着曲笙寻兜头劈下。
夜烛明嘶了一声,忍不住骂道:“劈这么狠干什么!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扶洮挑了挑眉。
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当初这位德高望重的阁主去极乐天宫要人时也是这么说的。这么溺爱徒弟,怪不得把曲笙寻养成了这种性格。
心里这样想,当那道雷柱劈在曲笙寻身上时,扶洮的心还是忍不住阵阵发紧。
黑夜亮如白昼,曲笙寻快要被这道雷电劈得神魂消散了,与此同时,更有一种山岳般的重量突然压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她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下跪倒在石头上。
来了来了,最后的一重考验来临了。
扛得起这样的重量,那就鱼跃龙门脚踏虚空,成为真正的天人。
如果扛不住,天地不会给与你无法承受的东西,自然就会把这种力量收回去,下次再突破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曲笙寻的思绪再次回到多年之前的那个下午。
融合庚金后她听从夜烛明的嘱咐,尽量远离人群,于是避开了弟子们经常修炼的地盘,往林子深处走。
那个下午日头很毒,林子很密,她驾驶蝎形机关兽在不见天日的林子里穿行,这里的树木生长了好几百年,树冠庞大,遮天蔽日,阳光都洒不进来,越往里走越冷。
走着走着,林子里突然起了雾,视线被遮蔽,这种情况下最容易迷路,曲笙寻索性待在机关兽的驾驶室里在原地待着,等待雾散后再走。
不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头老虎,闻到生人的气息就开始攻击起来。
这密林里有很多体型庞大的猛兽,如果没有雾气,曲笙寻驾驶机关兽还是很有把握打败老虎的,然而雾气遮挡视野,机关兽的灵活性终究还是比不上百兽之王,曲笙寻只能驾驶机关兽逃跑。
那老虎一路追,曲笙寻一路跑,甩掉那只老虎后,雾气也开始慢慢散了,坐在机关兽上的曲笙寻一低头,发现草丛里有一小滴银色的液体,神似水银。
居然又是庚金!
她的视线顺着那滴庚金往前一扫,就看到前面的草叶上也滴落了几滴庚金,曲笙寻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立即调转方向往返处走,走着走着,机关兽突然踏空,一阵天旋地转后,曲笙寻摔进了一个深洞里,机关兽也摔出了故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曲笙寻无奈,只好沿着深洞里的隧道往前走。
这一走,就见到了许多被关押的人,都是融合了庚金的实验体,有的人承受不住庚金的侵蚀,骨骼开始溶解,庚金正从他的毛孔里往外析出,半个肩膀都变成了软塌塌的皮,以一种很古怪的样子凹陷进去。
在这里,曲笙寻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经常给她糖吃的周师姐,从山外采买回来会给她带好多小玩意的李师兄,经常会拿着梳子打理她卷发的陆师姐,在她刚来玄机阁时带她熟悉地形和宗门规矩的吴师兄……
周师姐的手臂和双腿已经融掉了,她艰难地爬过来,脸被栏杆挤得变形,惨笑着对她说:“师妹,我们被骗了,他们说这是天大的机缘,我被骗到这里来,师妹,你快走,你快走啊,快跑出去,别被他们捉到。”
曲笙寻在短暂的犹豫后,立刻撬开了所有牢门上的锁。
半边身体已经塌陷下去的李师兄用手抓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别相信他们,谁也别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们都在害你!”
她撬锁的本事一向很厉害,这种时候动作也又稳又快,可是把锁全部撬开了,却谁也救不出去。
五师兄的下颌骨已经融掉了,脸像烧热的蜡像,皮肤耷拉着,艰难地挪到栏杆旁,抓着曲笙寻的一只手,用含着砂石的粗粝低哑的声音问道:“看到小蓉了么,她逃出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小蓉是吴师兄的妹妹,经常找曲笙寻踢毽子,听说她下山历练去了,曲笙寻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还来不及回答吴师兄的话,看管地牢的人已经来了,狞笑着:“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啊,既然来了,那就留在这儿吧。”
蟒蛇机关兽嘶嘶地吐着蛇信子,爬行到她脚边。
周师姐凄厉地叫喊了一声,用最后一点内力撑着身体飞出去挡在她面前。
地牢乱了,奄奄一息的师兄师姐们走出了囚禁他们的牢房,他们撑着被庚金摧毁的残破身躯,拼了命把她送出去的。
可惜后来她也没有幸免,辜负了师兄师姐们的一番好意,反而成为了融合庚金后安全活下来的幸运儿。
那段时间,她谁也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这其中有没有夜烛明的手笔,她快要发疯了,偷偷跑出玄机阁,遇到了扶离。
扶离不是玄机阁的人,不会玄机阁的武功,曲笙寻跟着他游荡四方,觉得放心,人在某一刻都需要一点精神支柱,他正好出现,撑起了曲笙寻的一方天地。后来这根柱子不在了,她就要克服种种痛苦,自己把自己撑起来。
其实很多的细节和当时的情绪曲笙寻已经记不清了,但她一直觉得人生里一定有一件一直坚持到死的事。
曲笙寻的牙齿都快咬碎了,手撑着石头努力拱起脊背,骨骼在重压下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噼啪声,虽然艰难,但还是背负着那样沉重的力量,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成为天人,只是在坚持的道路上又往前迈了一步。
真是可喜可贺。
只是当年那个承诺会天天给她煮梨子的人已经不见了。
雨停了,夜烛明给她打伞,他激动得声音都抖了,一个劲地摸胡子:“好徒儿,乖徒儿,明个可得回去好好补一补,今天消耗不小,这几天别在手工坊做活了,好好休养身体补足精神,这样才能夯实基础,没事就让少宫主陪你玩玩,觉得无聊去极乐天宫逛逛也行,为师拿银子给你,不要心疼钱……”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另一侧扶洮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人身后,曲笙寻全身都被雨浇湿了,正一边听着一边拧头发上的水,刚拧干两个灯笼辫,一件带着体温的粉色袍子忽然被披在她身上。
她转头,撞进了扶洮的眼睛里。
眉目潋滟,柔情似水。
曲笙寻的心正要一动,就见他眨了一下那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腻乎乎地给她抛过来一个媚眼,又悄悄伸出他那不安分的爪子在她腰间捏了一下。
曲笙寻的心又死了。
*
金月皇宫一直风平浪静,很少有大事发生,但是最近宫里头的宫人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因为太子殿下准备建造一间丹室用来炼丹。
为此,太子殿下还请来了玄机阁的几位大师和一些手艺精湛的匠人,动静闹得很大,连民间百姓都知道了,再加上酬劳给的丰厚,又可以去皇宫见见世面,因此不少会点手艺的匠人,都去皇宫的管事处应聘这份差事。
月扶疏想要炼制的丹药都不是凡俗丹药,对各方面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几乎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作为他的徒弟,羽落清也不能闲着,和戚海棠一起查验那些送入皇宫的药材。
但凡会刺绣的,都不缺乏耐心,羽落清也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因为修炼冰魄神功失败,她也必须做点什么讨月扶疏的欢心,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戚海棠正在检查一颗七彩海棠花,仔细查看了茎叶枝干后,又挖了一小截扎根在土壤里的根茎,抖落干净泥土后,拿着放大镜从头到尾里看了一遍。
羽落清的药理知识不太好,许多珍稀草药也不知道该怎么辨别,一般都是帮戚海棠打下手。
等戚海棠检查完,她就又把那节挖出来的根茎埋进土里,又往花盆里撒了一层药土。
戚海棠叮嘱道:“别碰它的花瓣和花蕊,都是有剧毒的,哪怕是现在的你也扛不住。”
七色海棠花哪怕在碧海潮生那个遍地灵药的地方也是很稀有的,羽落清缩了缩手指,说道:“这么多灵药,随便一株都能让外面的人抢破头,岛主到底想要么丹药?”
戚海棠正查看一株雪莲,随口说道:“岛主是广寒医仙,炼的自然是仙药了。”
羽落清说道:“要怎样丹药能称得上仙药,难道还能让人长生不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么多仙株灵药,随便哪个放在其他丹方里都是一味主药,如今明显是当配菜了。
那么主药是什么?
一旁的羽落清又说道:“说起来,有好多日子没看到江雨眠了,她那么嚣张跋扈的人,如今倒像死了一样安静。”
第289章 仙药1
戚海棠说道:“公主, 如今你才是风头无二的小太岁,宫里面得了什么奇珍异宝都要先给你送过来,等你挑选完了才轮得到别人,我还听说羽朝皇后前些日子给你来了信, 送了上百匹绸缎。”
羽朝的纺织业是遥遥领先的, 尤为注重衣饰之美, 这送来的上百匹绸缎可不是凡俗之物,华贵自然不用说,更难得是每一匹绸缎都华美无匹各有特色,有的薄如蝉翼,有的软如轻烟, 有的流光溢彩, 有的素如白雪。
今日羽落清便穿着一身用雪白锦缎剪裁成的衣裙,这锦缎明明是素白色,然而到了日头底下却波光粼粼的, 若是夕阳一照, 那可更不得了了, 简直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从前这些绸缎, 都是要往碧海潮生那送的,要先给江雨眠挑, 江雨眠挑剩下了,剩下绸缎便让其他人分,因为都知道碧海潮生的小太岁除了皓白和暮山紫之外不常穿别的颜色, 因此送来的绸缎也都以这两个颜色为主。
如今羽落清成了小太岁,三百匹绸缎有三百个颜色,从鲜嫩到素雅, 都是青春少女最喜欢的。
当小太岁不是什么好事,但活着的每一秒都是千万般尊贵的。
月扶疏对她的宠爱令人侧目,就连冷落她许多时日的羽朝都过来示好,羽朝皇后还写了一封亲笔信,信纸里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派慈母之情。
今年有小王朝贡了一批红宝石,有两个比拳头还稍稍大一圈的鸽血红成色极好,一块鸽血红给了金月皇后,雕成了一朵石榴花,另一块给了羽落清,做成了一对手镯。
春风得意,富贵已极,哪还想得起昔年的茅檐草舍,羽落清都快把前世的不如意统统忘掉了。
若说唯一不满足之处,还是在这个姻缘上,说起来真是难过,当绣娘时父母都是普通人家,自然进不了什么高门大户做正头夫人,若是就这么屈就地嫁了,也只能落得一个郁郁而终的结局,上一世不就最好的例子吗。
羽落清不禁又想起了玉摇光,如果能嫁人,玉摇光实在是个很好的人选,此人温柔体贴,上一世迟迟不立后,后宫连个女人也没有,可见他温柔不滥情,入了他宫中之后便能独掌大权,也不必为后宫争斗发愁。
她兀自想着,随口和戚海棠提了一句玉摇光:“我成日在宫里面呆着,消息不灵通,也不知道玉公子登基后怎么样了,过的是否顺心。”
戚海棠说道:“这我倒知道,他立了皇后,连儿子都有了,礼部刚把贺礼送过去。”
羽落清惊呆了,“他立了皇后?是哪个高门贵女有这种好福气?”
“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是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姑娘,原本是当妹妹养在身边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生了情愫。”
羽落清心里既震惊又有些难受,说不上是懊恼还是惋惜的情绪,一点点漫上心头,生出了淡淡的酸涩和不甘。
戚海棠看了眼她的表情,说道:“公主喜欢他?”
羽落清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把头低了低,戚海棠叹道:“这也不怪公主,玉公子那样的人,女子见了他,哪有不生出好感的,天生招小姑娘喜欢。”
羽落清心里更难受了,除了羽重雪之外,玉摇光是第二个让她真正动了心的人,那样一个霁月光风的男子,原来早有心悦的女郎,她不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心里又生出许多酸涩和哀怨。
过了些日子,月扶疏的丹室竣工了。
丹室是一个环形建筑,中间空出一段露天的小丹场,小丹场最中心建造了一个高台,高台中间挖空一段,装满了煤炭,一个巨大的青铜药鼎矗立在高台上,足足能装下两个成年男人。
有些丹药能逆转生死,为天理所不容,所以炼丹前要设坛祭天。
广寒医仙的名头响彻四海,他这样声势浩大,难免让人对月扶疏要炼的丹药产生强烈的好奇心,暗地里猜测他要炼是何种神药。
羽落清自然也止不住好奇心,和戚海棠查验完药材,便换了身简单装束来了丹场。
丹场里的人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一些穿着道袍的人正用红色颜料在高台上画着复杂的阵法图,几个穿着灰蓝文武袖的老道士手持拂尘在一旁监工。
羽落清和戚海棠去了丹室里,站在窗子旁看着,羽落清说道:“这么多人,那岛主炼丹时岂不全叫人看了去,万一丹方泄露可就不好了。”
戚海棠说道:“祭天之后是要清场的,只留下三两个亲信,时不时往丹炉下填填柴火。”
“我是岛主的徒弟,应该有资格在一旁观摩吧?”
“这个得看岛主的意思,我可说不准。”
羽落清一见到月扶疏就会犯怵,犹豫再三后才鼓起勇气问了月扶疏,月扶疏对她说道:“成丹时会有天雷降下,恐波及于你,不易在旁观摩。”
但他的这番话,并没有打消羽落清的心思。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月扶疏藏私,从不像教导江雨眠那样教导她,自从她成了小太岁,虽然能呼风唤雨,但月扶疏亲自教导她的次数少之又少,只让她背一些晦涩难懂的医书。
实在是不公平。
三日后,正好是一个黄道吉日,月扶疏身穿白衣,开坛炼丹。
丹室里一间堆放杂物的小隔间里,羽落清正和侍女芜菁正蹲在窗边偷看,窗纸被戳开了一个小洞,羽落清趴在窗边,脸贴在窗纸上,从那个小洞望过去。
钟鼓之声响起,道士们位列阵法两旁吟诵咒语,高香点燃,青烟直冲云天,霎时间风云变色。
一团墨黑的乌云遮蔽天空,晴朗白昼顷刻间暗如黑夜,乐声一停,道士们便鱼贯退场,只剩下高台上的一抹雪白人影。
青铜鼎下火焰熊熊,高台之上白衣猎猎。
这一幕看得羽落清热血沸腾,头皮都麻了一下,九品天人是真威风啊,若是月扶疏能够对她倾囊相授,来日她若能有这样的造化,那也就不必日日活在担忧和恐惧之中了。
小丹场上只剩下月扶疏一人,他一招手,摆在高台上的药材便飞入药鼎之中,以他为中心,内力汇聚成透明的火焰,将巨大的青铜鼎包裹其中。
无形的涟漪如水波一般从药鼎扩散,月扶疏一招手,又是一株灵药飞入鼎中,一阵阵淡淡的药香从药鼎里扩散出来,飘入风中。
羽落清看向高台上摆放那些药材,她目力还算可以,能看到那些药材都装在质地不同的盒子里,其中一个长方形的玉盒格外庞大,与其他装着药材的盒子格格不入,从长宽来看,好似一个玉质的棺材。
丹室外围,道士的吟诵声还在继续,让人心乱如麻,乌云翻涌着,羽落清抬眼往天空望去,就见黑云里泛着一丝金光。
她心里一跳,知道这是月扶疏将天雷引下来了,有些丹药需要雷火淬炼才能炼成,这一柱天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丹药才能扛得住。
两个呼吸的功夫,乌云里那道金光猛地一跳,下一刻,一道水缸粗的金色雷电从天劈下,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后,整个高台都被这道金色的雷光淹没了。
羽落清被强烈的光芒刺激得双目刺痛,赶紧闭上眼睛缓了一下。
当她再次睁眼时,雷光已经消散了,乌云下的那道白衣身影依然从容不迫,雪白的广袖一挥,一株七色海棠花丛玉盒中飞出,落在青铜鼎里。
过了一会,一道紫色雷电从天而降,这次羽落清已经长了教训,提前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月扶疏又将一株天山雪莲扔进了药鼎里。
天上雷云不断,毁天灭地的气象中,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举一动看得人心旷神怡,也不知他炼得到底是什么药,一圈一圈的透明涟漪不断从药鼎扩散而出,击得门扉晃动,窗牖飘摇,就连羽落清藏身的杂物房都跟着抖了抖。
高台上琳琅满目的药材已经悉数放入药鼎之中,只剩那个棺材似的玉箱子没有打开。
羽落清猜测这就是主药,但这棺材似的玉箱子里面到底放了什么药材,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个体积形状,和她知道的所有灵药都对不上。
终于,月扶疏再次挥了一下他的雪白广袖,玉箱上的盖子划开了,只是从羽落清这个角度,还是看不清玉箱里装了什么。
她伸长了脖子看着,就见月扶疏又是广袖一挥,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从玉箱中飞出,身上的轻纱白衣随风飘荡,仿佛一片轻若无物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月扶疏的臂弯里。
她闭着双目,头颅在月扶疏臂弯出垂下,乌檀似的黑发如瀑倾落,露出一张美绝人寰的脸孔。
羽落清身体一震,宝蓝色的眸子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颤抖起来,就连贴着她身边一起偷看的芜菁都捂住了嘴巴,紧紧地掐住了羽落清的手臂。
那个女子居然是江雨眠。
羽落清下意识捂住嘴巴堵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下一刻,月扶疏已经将她掷于药鼎中,雪白的轻纱衣裙在鼎边一闪,眨眼间就落入鼎中了。
狂风大作,乌黑翻卷,一道远古巨兽般的怒吼声才乌云里滚滚传来,震得羽落清头脑嗡鸣,墨黑色的天空上出现了九道不同颜色的雷光,羽落清屏住呼吸,身体颤抖如落叶。
翻卷的乌云静止了一瞬,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下一刻,九色雷电齐齐从天降下,宛如灭世。
小丹场再次被雷光淹没,震耳欲聋的惊雷宛如巨龙怒吼,羽落清捂着耳朵,和瑟瑟发抖的侍女芜菁紧紧抱作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切重新归于平静时,羽落清才捂着嘴巴,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窗子那儿,到了此刻,她仍然不愿意相信江雨眠就这么被月扶疏扔进了药鼎里,那可是昔日最受宠的小太岁,是从九岁开始就被月扶疏亲手带大的徒儿。
她颤抖如筛糠,再次把脸贴在窗纸上,看向远处的高台,阵阵丹香飘来,青铜鼎下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一阵阵透明的涟漪再次开始以青铜药鼎为中心不断向远处扩散,其中蕴含的强大能量让房屋震动不止,杂物间也一阵摇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架子上掉下来,砸在羽落清和芜菁身上,两人忍着痛,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当涟漪停止后,月扶疏朝着药鼎伸出一只手,一阵阵浓郁的丹香中,一枚血红的丹药从鼎中飞出,稳稳地落在他的掌心。
那药丸赤红如血,闪烁着妖异的红光,月扶疏张开口,将那药丸一口吞下。
第290章 仙药2
咒语的吟诵声慢慢停了, 只有源源不绝来回呼啸的风声。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拍打着杂物房里那间小小的窗子,杂物落了满地,压在羽落清和芜菁身上,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在杂物中蜷缩成一团。
羽落清身体不断发冷, 脸色惨白无比,她此刻的心已经变成了一扇破旧的门扉,呼呼的冷风不断,从破开的破洞里灌进去,让她透骨生凉, 遍体生寒, 如坠冰窟。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这样?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每问一遍就更崩溃一次。
曾经的江雨眠是多么威风啊,她是呼风唤雨的小太岁,月扶疏事事以她为先, 她被高高地供养着, 被妥帖地珍爱着, 她视珍宝如沙砾,藐视凡尘, 高高在上,不用讨好任何人, 不用苦心筹谋任何事,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念头, 稍稍表露出一丝意向,就无数人为她鞍前马后。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江雨眠被扔进药鼎里炼药了,那么下一个被扔进药鼎里的人会是谁?
狭窄逼仄的杂物房里光线阴暗,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地板上泛着一阵冷冷的潮气,雪白色的浮光锦绸裙铺着地上,泛着水波粼粼的美丽光华。
这是在她成为小太岁后,羽朝皇后特意给她送来的浮光缎,飘若浮云,轻若无物,可是此刻她蜷缩在地板上,忽然觉得这绸缎似乎被地上的潮气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穿在身上万分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宛如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着衣裳的前襟,拼命大口地呼吸着,一行又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心中也说不清是恨是悔。
芜菁也在颤抖,她是一个很机灵的侍女,但现在也被吓得面无人色。
主仆二人四肢冰凉,脸色苍白,对视时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恐和绝望,像照镜子一样。
她们两人就这样静静的蜷缩在那儿,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再传来了,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说不清过了多久,大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天空也放晴了,灿烂的阳光从那扇狭小的窗子洒进来,光束照在羽落清的脸上,洒进那双宝蓝色的眸子里。
羽落清慢慢抬手捂住了眼睛,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从一地乱七八糟的杂物里爬起来,费力地挪到窗边,透过那个窗纸上的小洞看向外面。
小丹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那一尊青铜药鼎静静地矗立在高台上,天空碧蓝如洗,铺在小丹场上的青白色石砖被雨水洗得发白,远处天边挂着一道彩虹,一切是这样的安静宁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羽落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芜菁扶着她,哽咽道:“公主,我们要怎么办?”
羽落清的左手死死地抓着前襟,嘴唇抖动半晌,吐出一个字:“逃。”
丹室外面已经没有人了,羽落清和芜菁跌跌撞撞回到了观月小筑,进了房间之后立刻关起房门,开始收拾金银细软。
先拿了一些可以熔掉的金银首饰,羽落清刚从匣子里翻出两个不常戴的金镯子,忽然有侍女站在门外通传:“小太岁,戚娘子来了。”
听到小太岁这个称呼,羽落清一阵心悸,手里的几只金簪子坠在地上,她慌乱地转了一圈,戚海棠心思细腻,拒之不见会让人生疑,于是握紧拳头说道:“让戚娘子进来。”
她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扑了点粉,让脸色不至于过于惨白被人看出异样来,不一会,戚海棠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轴画卷。
羽落清看向她手里那个食盒,强颜欢笑:“今日送的又是什么药?”
“是用七色海棠的叶片制成的药膳,不仅口味清甜,还十分滋补呢。”戚海棠笑眯眯的,羽落清看着她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睛,心里面翻江倒海。
芜菁战战兢兢地接过食盒放在桌上,羽落清胃里作呕,没有立刻喝药,而是看向戚海棠手里的画卷:“怎么还拿了幅画,戚娘子也喜欢丹青吗?”
戚海棠笑道:“我哪有那么风雅,这是去集市里随便买来的,说是玉京皇后的画像。”
“宫廷里的画师为皇后作画并不稀奇,只是皇后的画像为什么会在民间流传起来?”
戚海棠说道:“据说玉京皇后的一头金发灿若流金,画师在玉京那儿找不到这个颜色的颜料,就来了金月找,谁知路上遇到不长眼的匪徒,身上的行囊连同皇后的画像都被抢走了。”
说着,戚海棠打开了手里的画卷。
画卷上是一个身穿凤袍头戴凤冠的女子,容貌明艳美丽,身后是一树盛放的杏花,两相对比,竟不知人与花哪个更娇艳。
这些临摹的民间画师有些本事,动作神态都十分传神,羽落清看着画卷中女子的脸庞,不禁微微一怔。
一头金发,容貌明艳,这样的特征十分鲜明,羽落清立刻想起了在风生水起崖崖底遇到的那个年轻女郎,当时这个年轻女郎晕倒在玉摇光身边,一头漂亮的金棕色发丝铺在山洞里的黑色石头上,飘羽她扔出去之前还探了一下这个年轻女郎的鼻息,又掀开她的眼皮看了一眼。
羽落清记得很清楚,那个年轻女郎不止头发是金棕色的,眼眸的颜色也十分特殊,比头发更浅一些,如品相上乘的淡色琥珀。
画卷里的这个女子依旧是金棕色的发丝,只是颜料不够上乘,画不出那头金发的美丽光泽,但她的眼眸是棕褐色的,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眼珠颜色,和羽落清看到过的不一样。
但无论如何,根据相貌和她的头发,也足够让羽落清认出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女郎。
真是想不到,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女郎就是玉摇光心里的女子,羽落清面色复杂,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情绪。
明明已经让飘羽把他丢了出去,在那样危机四伏,毒虫遍地,满是瘴气的崖底,这个女子明明该死去才是,怎么就好端端地活了呢?
她是长得不错,但容貌也并不能艳压群芳,玉摇光那样挑剔的人,她怎么就入了玉摇光的眼,还让她做了皇后呢?
她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重生后的每一件事都超出她的预计,越是向上努力攀爬,结果越是不如人意,到如今,希望落空,前功尽弃,满腔努力付诸东流。
恨啊。
等戚海棠走了,羽落清的手脚依旧是软的,芜菁把门一关,她便跌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芜菁跪坐在她身边,也是一脸凄然。
到了天黑,两人换了太监的衣裳,带着令牌和金银细软出了门,月扶疏给她的权力足够大,守卫听说是给小太岁办事,又拿了宫里的令牌,便恭恭敬敬地让她们出了皇宫大门。
出了皇宫,芜菁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公主,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羽落清也十分茫然,她抬头往上看,头上是一片黑沉沉的漆黑天空,低头往下看,脚下是一块块铺路的青石砖。
此时已经是秋天了,夜里风大,她被风吹得发抖,只能运转身体里那些微薄的内力御寒,芜菁武功更好些,是地鬼境的武者,此刻倒不觉得冷,只是眼下的情景实在让人心生沮丧。
还有那拿活人炼药的月扶疏,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主仆的手握在一起,一脸惨然地往前走,怕宫里的人找上来,两人都找偏僻人少的地方走,她们两个都会武功,脚力还算可以,路途中找了僻静的地方脱下太监的衣服换上了男装,又找炭粉抹黑了脸和胳膊,走了一夜后,来到了一片瓜地,地中间有个茅草屋子,两人见屋子没人,走进去睡了一晚。
羽落清受了太多惊吓,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后就从噩梦中惊醒,看着低矮的茅草屋子发呆,她又觉得冷,下意识喊道:“芜菁。”
茅草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她,羽落清愣了愣,从板子上坐起来往旁边一看。
芜菁不见了。
装着金银细软的包裹也不见了。
羽落清终于崩溃了,她跑出茅草屋子,在瓜地里乱跑,一边跑一边喊:“芜菁,芜菁!你在哪?你回来!你回来啊!”
瓜地里连个影子都没有,羽落清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她失魂落魄地在瓜地里乱走,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她迷茫地往前走,走过瓜地,前面是一个山坡,她爬上山坡又走了一段路,发现了一片屋舍。
她又累又渴,浑身疲惫,就朝着那屋舍走过去,沿着墙根走到大门前,才发现这是一间规模很大的绣坊,透过夜色,她看向了朱漆大门上的牌匾。
——红玉绣坊。
羽落清敲了好多下门都没人应,她蜷缩在门口,找了个挡风的位置坐着,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风里夹带着寒凉的雨滴,拍打在羽落清身上。
下雨了,秋雨最寒凉。
羽落清抱紧自己,意识在寒风中渐渐模糊。
吱呀一声。
朱漆大门打开了。
一柄红伞伸出门外。
羽落清眼神涣散地仰起头,伞面下,面容温婉的妇人正垂眸看她,梳着最常见的妇人发髻,只簪着几只素银簪子,握着伞柄的手掌十分修长洁白,面孔也是洁白的,眼角眉梢有些细纹,嘴唇红艳,穿着一身素衣。
朦胧的视线里,羽落清看到这个妇人勾起红艳的嘴唇对她笑了笑,像一尊低眉垂目的女菩萨。
第291章 仙药3
羽落清晕过去了, 她的脸枕着冰冷的石阶,黑暗降临前,她忽然觉得做个绣娘也不错。
是什么时候觉得做绣娘不好呢?
好像是在那个很寻常的一天,她将细细的丝线用指甲分成六股, 穿过细细的绣花针, 绣花针缀着线, 在空白的绣布上绘出一对戏水的鸳鸯,抬头一瞥间,穿着一身烈烈红衣的年轻帝王从她窗前走过。
那时无风,心里却生了涟漪,从此便再不能安心做一个绣娘了。
羽落清睁开眼, 脑子里还是上一世住过的绣庄, 眼前却是一个素色的麻布帐子,她揉了揉额头,脑子昏昏胀胀的, 强撑着坐起来。
被褥和枕头都是浅紫色的粗布, 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 比不上金月皇宫的高床软枕,但比瓜地里的小破屋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羽落清掀开了帐子, 走到窗边。
窗外是个宽阔的大院子,四周都是二层小楼, 将院子严严实实地围住,院子里坐着一些女子,身前摆着绣架, 正在阳光下刺绣。
“红玉绣坊。”羽落清想着昏倒前看到的牌匾,忍不住轻喃出声,她理了理头发, 坐在屋子里的梳妆台上。
铜镜里映出一张憔悴但美丽的脸孔,宝蓝色的眸子和镜子里的人对视,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熄灭了,也许是贪婪,也许是野心。
羽落清苦笑了一声,推开房屋的门走了出去。
这房子很大,一边是一排房间,一边是长廊,长廊旁边的墙上有很大的圆形窗子,透过窗纸,能看到外面的枫红似火。
顺着楼梯走下去,门外是连着的抄手游廊,年纪不一的女子拎着精巧的篮子从羽落清身边走过,见了羽落清,目光总要在她脸上停留一会,露出几分惊艳的神色。
羽落清抽空看了一眼她们的篮子,篮子里都是些丝线,这些女子衣着也不华贵,都是民间妇女常穿的粗布衣裳。
她走到院子里,有两个绣娘挨在一块正在讨论绣布上的铃兰怎么绣才好看,往前走了一圈,又看到两个年轻的姑娘挨在一起,脸颊圆圆的,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级,正在笨拙而谨慎地绣着一朵小花。
见她走过,这些人都会好奇地看她一眼,然后又低头刺绣。
羽落清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房间,她在椅子上静静坐着,颇有几分自暴自弃之意。
正兀自发呆时,房门被人敲响,羽落清开了门,一个面庞白净容貌温婉的妇人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好端端的晕倒在绣坊门前?”
羽落清说道:“一朝落魄,无处可去,误入了贵地,多谢夫人仗义相救,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我是这绣坊的主人,你和别人一样,叫我一声贺娘子吧。”
羽落清行了一礼:“贺娘子,我身上的金银细软被丫鬟偷走,此时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正巧我会做些绣活,手艺还算精湛,不知道贺娘子是否愿意收留我。”
“自然是愿意的,先吃些东西吧,我给你送了些饭菜。”贺娘子笑容温婉,言语温柔,是个十分端庄心善的妇人,羽落清道了谢,等人走了,立刻打开食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到中午她又睡了一觉,吃了午饭后便去回廊下绣东西,这一天便平静又疲惫的过去了。
羽落清重新当起了一名绣娘,偶尔会和贺娘子去集市里买丝线,红玉绣坊在一个堪称是荒郊野岭的地方,不远处是一间废弃很久的寺庙,经常有一些江湖人士在那里歇脚。
有些江湖人士,其实就是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地痞流氓,平日里欺男霸女,红玉绣坊里女子很多,又地方偏远,难免引来一些目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鬼鬼祟祟地在红玉绣坊周围走动,有绣娘出来,经常探头探脑地偷看,都让羽落清觉得十分不适。
来到绣坊的第七天,她戴上遮脸的帷帽,又和贺娘子离开红玉绣坊去了附近的镇子里买丝线,遇见养蚕的人家,也会去收些蚕丝。
从一户养蚕人家出来时,正好有一个卖糖人的老头出来摆摊,贺娘子停下来,仔细地看着那些扎在稻草团子上的糖人。
老头殷勤地询问:“夫人要捏糖人吗?”
贺娘子说道:“给我捏一对手牵手的女娃娃。”
老头手艺精湛,很快就捏好了,两个梳着双髻的女娃娃手牵着手,圆圆的脸上带着笑,贺娘子凝视着糖人,眉眼温柔,唇角带笑,随手给了老头一块碎银字。
这糖人只卖五个铜板,她这样出手大方,不禁让卖糖人的老头一呆,连忙说道:“夫人慈眉善目,有菩萨相,可见是个修心的。”
贺娘子微微一笑,眉眼温和。
又走过一段路,贺娘子去了一个布庄买布,今日布庄里人多,羽落清挤不进去便在门外站着,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正在旁边蹲着,见羽落清身姿曼妙,别笑嘻嘻地上前搭话。
一个人站在羽落清面前,用油滑的腔调调笑着:“姑娘是哪家的小娘子,一个人出来买布啊?”
羽落清转身欲走,另一个男子却又窜到她面前,伸开双臂挡住了她的路,言语轻挑:“好妹妹,这日头怪晒的,不如和哥哥们去酒楼里喝酒,好吃好喝招待着。”
说完便作势要摘羽落清头上的帷帽。
羽落清把头上的帷帽紧紧按住,怒斥道:“我是红玉绣庄的绣娘,不是楼里卖笑的姑娘,给我滚!”
她没指望这一番话能起效果,没想到这两个人立刻变了脸色,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眼神暧昧,神色也0更加轻挑:“哟,原来是暗娼啊,早说一声不就得了,哥哥们又不是出不起钱。”
羽落清了气的脸色发红,怒喝道:“你说谁是暗娼!”
其中穿紫色衣服的男子哎哟了一声,“装什么冰清玉洁呢,谁不知道红玉绣坊做的是皮肉买卖,哪个正经绣房绣坊开在荒郊野岭的。”
羽落清心里一紧:“你说什么?”
另一个穿着褐色衫子的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脸上挂着下流的笑:“贩夫走卒都爱去那儿,最便宜的姐儿十文钱就能睡一晚,你这模样不错,少说得一百个铜板,这样,你赔我们哥俩一晚,我俩给你十两银子。”
羽落清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刚逃出金月皇宫,这就又进了做暗娼的绣坊?
她一阵阵眩晕,趁着贺娘子还没出来,她把挡路的男子狠狠一推。
她会一些武功,那男子没防备,也没有想到一个纤细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他正捂着屁股喊疼,羽落清已经捂着帷帽往对面的街上跑去了。
这一个个连番的刺激之下,她头脑发晕,呼吸急促,几乎晕死过去了。
这贺娘子长得慈眉善目,难道是逼良为娼的老鸨么?
前出虎穴,后入狼窝,羽落清觉得不止自己的心气儿没了,就连这条小命也快保不住了。
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着,她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在街上乱走乱跑,自然十分引人注意,路人纷纷转头看她。
帷帽后面,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眼睛被眼泪冲刷着,心里发闷发痛,她抹干眼泪,开始思索自己孤身在外要如何谋生。
她会一些医术,虽然在碧海潮生那个地方她的医术排不上号,但是在民间足够用了,她还精通刺绣,也可以依靠刺绣谋生。
不知不觉间,她跑到了一个小巷子口,这种小巷的围墙都比较好,用灰白色的石砖垒成,羽落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隔着帷帽垂下的白纱朝前面望去。
巷子口种了两颗枫树,枫树被阳光一照,显得十分鲜艳灿烂,枫树底下,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正倚着石墙,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弓箭,低头把玩着。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脸颊两边用银线和发丝穿插着,扎了两条细长的辫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灰狼皮围脖。
他的衣着有些古旧,深灰色的衣摆刚刚能遮住膝盖,脚上穿着一双样式不太常见的黑色长靴,靴子的侧边缝着几个银扣子,在山一样的沉稳之中又多了一点金属的锋锐。
羽落清对陌生男性一向是十分警惕的,或许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她立刻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于是迈出去的脚步顿了顿,绕得远了些,往前快走几步。
前面是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子,再往前走两百步是一间药铺,羽落清准备去药铺问问,看看能不能给自己寻一份差事,攒够了钱之后立马离开金月王朝,永远不来了这里。
她脚步很快,很快走到了药铺,她提着裙摆往前一看,就见前面又崽着一颗枫树,而那个手拿弓箭的男人倚着树,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朝着她看过来。
有些人的眼神是非常锋利的,不弱于冰冷的刀剑,羽落清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凉,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捂着嘴,转身就跑。
她又跑到了那个小巷口,这会那没有人,可是却突然传来一种强大的力量把她往巷子里一拽。
羽落清眼前一花,连惊呼都发不出来,脖颈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双眼一翻,再一次晕死过去。
睁眼时,是破破烂烂用茅草堆成的狭小房顶,身下是木板子拼成的床,羽落清揉着发痛的后脖颈,缓了一口气后,立刻认出这是那片瓜地里的茅草小屋。
怎么又回到了这片瓜地里?
她跌跌撞撞下了床,走出了茅草小屋,小屋外面生了一堆火,那个男人盘着腿,身后背着一个弓箭桶,用箭矢叉着一只野味在火堆上烤。
深秋的夜风寒凉刺骨,羽落清披头散发,脸被寒风吹得发白,抱着自己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掳到这里来?”
那个男人转头朝着她看过来,他也不卖关子,只是语调淡淡地问她:“小太岁,你师尊广寒医仙炼的那颗丹药在哪?”
羽落清愣住了,短暂地怔了一下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咬着嘴唇说道:“我师尊炼过无数丹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颗?”
“七日前的那一颗。”
男人的声音很低,语调有点古怪的滞涩,似乎好久没说过话了。
七日前,月扶疏炼丹的动静闹出那样大,光是一道道毁天灭地的天雷就够民间议论好一阵子了,有心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原来这个人是冲着那天炼的丹药来的。
羽落清松了一口气,表情依然怯弱:“你要抢我师尊的丹药?我师尊是九品天人,他很厉害的,你根本抢不过他。”
男人说道:“那枚丹药在哪?”
他脸上对月扶疏并没有太多忌惮,想来也是,月扶疏广寒医仙的名头无人不知,敢上去找茬的,自然也是九品天人。
被这样愚弄欺骗,却没有任何反击之力的滋味羽落清实在是受够了,为什么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报复他呢,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独坐高台么?
她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几乎没有沉默,就用她柔弱的声音说道:“他吃掉了。”
羽落清看到男人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她声音细细柔柔:“药性已经与我的师尊融为一体,你是不可能得到了,除非你能杀了我师尊,让药性从他身体里析出来。”
第292章 仙药4
篝火哔剥哔剥地燃着, 火焰照亮了男人的半边侧脸,他拥有一双狭长的双眼,面部的轮廓深邃而野性,年龄看上去在三十五岁左右, 是非常成熟英俊的男人。
羽落清把自己知道的九品天人全都想了一遍, 但都和眼前这个对不上号, 她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人,但她和月扶疏师清恒相处过,很熟悉这些人身上时不时散发出来的那种气息。
——那是强者的气息。
她说完这话,就见这男人的眉头再次皱了皱,羽落清再次开口, 声音发着颤:“我师尊很厉害, 我劝你别打丹药的主意了。”
男人又转过头去,也没有搭她的话,低头看着箭矢上串着的野味, 掰下来一条腿随手丢给她。
羽落清接住那只野味的腿, 被烫得嘶了一声, 她已经很饿了,尽管烫手也没有松开, 依旧紧抓不放,吹凉后小口吃了起来。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她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干脆又回到了茅草屋躺下。
夜里冷, 羽落清被冻醒好几次,木板床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被褥,她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但仍旧被冻得牙齿打颤,她只好坐在木板上开始练功,内力再体内运转了一周天后,寒冷总算被驱走了一点,她打开茅草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朝外面看了一眼。
篝火已经熄灭了,亮着一点零星的火光,那个男人正在火堆前打坐,身后背着箭筒和弓箭,围在脖子上的灰狼皮围脖的皮毛在秋风里摆动,那头及腰的长发也在秋风里飘摇着,让羽落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名山大川里,那一尊尊雕刻在山体上的永远沉默的山神像。
风实在太大了,门只开了半掌宽的缝,吹进来的秋风已经把她打透了,羽落清打了个喷嚏,刚想把门关上,视线往远处一眺,忽然看见瓜地远处出现了一把红伞。
她一愣,正要关门的手也顿住了。
走过瓜地上的一个小土坡,红伞下露出一张温婉秀致的脸,花娘子持着红伞缓步走来,闭目打坐的弓箭手睁开双眼,取下了背后的弓箭。
离弦的箭矢带起一阵锐利的风声射向贺娘子,红伞打着旋,从贺娘子手里飞了过去,旋转的伞面和箭矢相撞,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箭矢调转了方向,朝着男人飞过去,在即将刺入男人面门时,男人伸出手掌一把握住。
红伞快速旋转,如一道划破夜空的朱虹,飞向贺娘子,贺娘子握住伞柄,素衣飘飞,红伞在她手里转了一圈被卸去力道,又被她稳稳持在手中。
羽落清心里一惊,生出许多疑问来。
怎么贺娘子的武功也这样厉害?
正心神震动时,贺娘子说道:“最近山崩不断,许多前辈都现世了,苏先生的射日弓果然名不虚传,过了一千多年还没有生锈。”
羽落清看到那个男人站了起来,又把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声音低沉:“倒没有听过过你的名字。”
“我姓贺,苏先生叫我贺娘子交好,我的绣坊走丢了一个绣娘,那是一个顶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人在外不好,我是特意带她回去的。”
贺娘子眼波流转,看向躲在茅草屋门后的羽落清,视线相对,羽落清忽然背后发凉,不禁缩了缩脖子,僵在门后一动不动。
她不了解江湖纷争,但此刻就算再蠢,这会也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了,一逃出金月皇宫就遇到两个九品天人,这情况实在太反常,要么是冲着她来的,要么是冲着她身后的月扶疏来的。
心里正思量着,那个男人说道:“但凡天下奇珍异宝,无一不是能者得之。”
他又往弓弦上搭了一支箭,贺娘子的那把红伞在手中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语调仍旧不疾不缓:“何惧一战。”
羽落清的心提了起来,她总有一种糟糕的预感,不管这两人谁输谁赢,她落到谁的手里下场都不会好,但此刻除了坐以待毙又能如何呢。
绝望间,她又听贺娘子说道:“只是你我殊死决战,就算胜者也必定损失惨重,想要得到小太岁的九品天人何其之多,群狼环伺之下,圣者又要如何应对?”
男人冷冷说道:“那是胜利之后才要思索的事。”
羽落清抓紧木门,听到小太岁三个字,立刻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是小太岁!真正的小太岁已经被月扶疏扔进丹炉里炼成了丹药,被他一口吞下去了!”
握着弯弓的男人和贺娘子一起看过来,羽落清的心在胸腔里乱跳着,再一次大喊起来:“我刚成为他的弟子没多久,我并不是小太岁,真正的小太岁是江雨眠,从小就被月扶疏养在身边喂毒,我是羽朝的公主啊!”
一个假的小太岁,显然是不配两个九品天人为之殊死搏斗的。
木屋前站着三个人,羽落清哆哆嗦嗦地站在最中间,左手的食指被箭矢刺破,那个被贺娘子称作苏先生的男人挤出她的一滴血。
羽落清的血是很正常的颜色,但血液的味道十分特殊,并没有血液的腥气,反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贺娘子站在她左手边,依旧柔声细语的问她:“你是说月扶疏养了两个小太岁?”
羽落清不敢隐瞒,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所有事情吐了个干净。
听他说完,鹤娘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幽幽说道:“那个广寒医仙的动作实在太快,知道山崩就马不停蹄地炼药,他倒是能长生不老了,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难道长生的契机就此决断了?”
羽落清发着抖,壮着胆子说道:“我是看到我师尊炼药才知道他对我不安好心,他既不仁,那我也不义,也不用念及什么师徒情分,他吞了药丸,那药丸的药力自然就融入他体内,他才是长生的契机呀。”
贺娘子说道:“你这小丫头说的也有道理,可是金月皇宫里可有两个九品天人呢,苏先生觉得自己能打得过谁?”
苏先生,武器是弓箭……
羽落清隐约想起年幼时曾经看过一本记载着九品天人生平的史册,一千多年前有一位神弓手,来自玉京王朝,曾经杀了不少玉京皇室的族人。
羽落清瞳孔扩大,惊呼起来:“你你你、你是神弓手苏历,这不是一千年前的人么,怎么会,怎么会活了一千多年……”
由于太过震撼,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九品天人的寿命不是只有五百多年吗?”
贺娘子说道:“确实只有五百年,我们只是用了一些特殊的方法陷入沉睡中,过了许多年后再醒来而已。”
她对待羽落清的态度格外平易近人,不像苏历那么冷淡,几乎是有问必答,而且言谈之间十分耐心。
羽落清跪在她面前哀求道:“既然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小太岁,我求求你们把我放了吧,我没什么用的。”
贺娘子又是笑了笑,对她说道:“小太岁何必妄自菲薄,你比想象中有用多了。”
羽落清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兜兜转转,羽落清又回到了红玉绣坊,感叹自己命途多舛。
她的这些伤春悲秋,只有在夜里时才能独自一人细细回味,白日里贺娘子和苏历会拎着她赶路,一日的功夫,就从红玉绣坊来了皇宫外围,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落脚,就见皇都的百姓有不少人披麻戴孝,跪在路边对天参拜。
贺娘子一问,才知道在栖霞山隐居的观空大师坐化了。
说起观空大师,很多人都不知道是谁,就连羽落清活了两世也不知道,但说起栖霞山,这个人们就耳熟能详了,因为这座山是金月帝后的定情之地,栖霞山里还有一面秋水湖,取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年四季都美如仙境,而这位观空大师就住在秋水湖附近的玉泉寺。
他并不是金月人氏,而是扶风王朝梵音寺的一位得道高僧,他不仅是金月帝后的恩人,还是金月太子的启蒙老师,前日坐化后,太子亲自去梵音寺为恩师抬棺,皇帝也命百姓素服七日,以表哀悼。
观空大师坐化后自然要落叶归根,梵音寺也派了人过来,月扶疏此刻不在金月皇宫里,而是按照皇帝的命令护送观空大师的灵柩离开皇城,要两日后才能回来。
贺娘子和苏历带着她找个了客栈落脚。
一个屋子里睡着三个人,她睡在床榻上,床榻两旁各摆了一张小榻,贺娘子睡左边的小榻上,苏历睡在右边的小榻上。
如此荒唐的场景就这样出现了,羽落清一方面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一边想起了碧海潮生那些传言,有人说月扶疏与江雨眠一直同塌而眠,那时她还不信,觉得荒诞离谱,如今她屋子里竟睡了两个九品天人,像看物件一样看着她。
她躺在床榻上闭着眼,把脸缩在被子里,忍不住泪流满面。
以前不甘心当个秀娘,现在却觉得当个绣娘也不错,日子虽然过得不如意,至少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如果早知道会一步一步滑向深渊,她早就及时止损,甘于平庸,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她现在也来不及回头了。
她缩在被子里回忆着前世今生,悔意过后,却觉得自己好像必定会走向这条道路。
因为她是公主,怎么能忍受登高跌重,怎么能忍受那样大的落差,前世过得那样不如意,难道重来之后还要把前世那条道路原封不动再走一遍吗?
这辈子比上一辈子过得更加不如意并不是她的错,赌博总有失败的风险,登高总有跌重的风险,有人盆满钵满,有人位高权重。
而她——
她从来都没有错,只是时运不济,成王败寇罢了。
羽落清擦去脸上的泪水,紧紧闭着眼睛,她开始怨恨每一个人,在心里面恶狠狠的咒骂,诅咒这些人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先是把她掉包送进皇宫的亲生母亲,再是将她像棋子一样丢弃的羽朝皇后,然后是抢走了她一切的闻人听雪,再然后是护着闻人听雪的师清恒,一心向着闻人听雪的羽重雪,把她送到金月皇宫的红衣鬼王,要拿她炼药的月扶疏……
最后的最后,是她上辈子的丈夫,那个男人的面容在她脑海中已经很模糊了,比不得这些天潢贵胄这般俊美无匹,但也很端正,嫁过去之后也没什么难过的情绪,心里反而对成婚后的生活生出一点期待来,一心想着好好和他过日子,就算不如胶似漆,也要做一对举案齐眉互相敬重的夫妻。
成婚那晚,商人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了,她盖着盖头一直等,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
成婚第二日,他出去做生意,一走就是半个月,家里的钱财都被商人紧紧攥在手里,说是富商,其实日子过得还不如当姑娘时自在。
他不给她体面,宅子的下人也对她不敬重,想吃碗甜豆花都使唤不动宅子里的下人,只能让跟来的丫鬟出去买。
成婚后的第四个月,商人回来了,这次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怀念死去的妻子,她觉得商人纵然有诸多缺点,那也是一个念旧情的情种,也是一心想和他过日子,并没有生出什么不满。
可是日日冷待后,心里怎能不生出怨怼,曾经那点期待,曾经她的一颗心,就像盛开过后又凋谢的花,慢慢枯萎了。
第293章 梵音1
曲笙寻正站在马车旁边发呆。
这是拉货的马车, 车头两匹黑马,车轮描着金漆,规格很高,用来运送一些特别昂贵的货物, 马车上盖着一块丝绒红布, 四角缀着金流苏, 十分华贵。
曲笙寻把红绒布掀开一角,露出一口金灿灿的棺材,扶洮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棺材上刻着的密密麻麻的诡异符咒。
“似乎是鬼修的东西,这符咒看了真令人心惊。”
曲笙寻不耐烦地说道:“你大惊小怪什么, 别人不知道, 我们还能不知道么,梵音寺的高僧修炼鬼道,死后为了防止尸变, 棺材都是用青铜浇筑的, 再涂上金粉, 刻上辟邪的符咒,就算真变粽子了也出不来。”
扶洮眼睛弯弯:“阿笙最厉害了。”
曲笙寻撇撇嘴:“厉害什么, 正好端端待在家里呢,非得让我接这趟差事, 当初给他们梵音寺修墓,现在还得管起售后,就算那墓穴机关复杂又怎样, 也轮不到我去吧,简直是用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扶洮说道:“你还给梵音寺修过墓?”
曲笙寻说道:“本来是夜烛明的活, 他碍于人情接下了,转头就甩给了我,我都无语了。”
她摊摊手,无奈道:“他总是这样,这次我得和梵音寺的僧人一起把金棺送进墓里,谁让他和梵音寺的人交好呢,还和我说这都是人情往来,都是为了我好,这叫混个脸熟,早日继承他的人脉。”
马车停在金月王朝招待外宾的驿馆外面,两个年轻的天人站在马车后面小声交谈,地上铺着红毯,左右两边各站着一排僧人。
梵音寺的得道高僧和金月王朝的人正在台阶上寒暄,一道雪白人影被簇拥在最中间,偶尔轻轻颔首。
曲笙寻等得无聊,打了好几个哈欠,等到这行人慢慢走下台阶,踩着地上铺着的红毯朝着曲笙寻和扶洮走过来时,她才换了一个端正挺拔的站姿,像一杆标枪似的站在马车后面。
月扶疏被簇拥在人群最中央,朝着曲笙寻淡淡地瞥过来一眼,随即落在蒙着金棺的丝绒红布上,曲笙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丝绒红布垂下的金流苏被她弄乱了一角。
曲笙寻也没想太多,直接伸手把那一小角金流苏捋顺了。
月扶疏移开了目光。
也许是曲笙寻的目光在月扶疏身上停留了过多时间,扶洮压低声音说道:“阿笙,你觉得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曲笙寻还真的认真想了一下才说道:“这东西没法比,有人喜欢月亮,有人喜欢桃花,有人喜欢嫦娥,有人喜欢妲己,有人喜欢冰清玉洁的女神,有人喜欢祸国殃民的祸水,有人吃饺子不蘸醋,有人吃饺子必须要蘸醋,有的人吃饺子不能放蒜,而我吃饺子就必须得蘸蒜泥。”
极乐天宫对味道很大的食物一向避而远之,力求口气清新,方便随时寻欢作乐,曲笙寻这些日子韭菜加大蒜,还用扶洮最讨厌的姜片泡脚,从脚底板武装到牙齿,已经让扶洮郁闷很久了。
他这个人极其讨厌姜,哪怕曲笙寻一个月不洗脚他都能昧着良心说一句阿笙的脚好香,但是曲笙寻用姜片泡脚,他就只能捏着鼻子摸两下,摸完之后就要立刻用皂角洗手,一定要把手上的姜味洗掉。
曲笙寻说完,掏出一颗姜香梅子扔进嘴里,扶洮捏着鼻子,不依不饶地问道:“什么醋不醋的,阿笙觉得我和他谁更好看?”
曲笙寻说道:“那我还是觉得月扶疏略胜一筹,更有韵味。”
扶洮沉默了,面色悻悻唉,指责她:“阿笙,你真的好没良心,我千里迢迢跟着你,跋山涉水,披星戴月,昼夜兼程,你却是个负心薄幸的,见别人生的好颜色,就把我忘了去。”
“你自己瞎感动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跟来的。”
扶洮说道:“还不是我担心你,梵音寺的墓葬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都是会随时起尸的鬼僧,当初修建墓穴就是让他们尸变后不要到处乱跑,那墓穴修的那么严实,机关又那么多,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他吸了口气又说道:“男人好看能当饭吃吗,关键时刻不还是我护着你,野花哪有家花香,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
曲笙寻无语,对男人的胜负心很不理解,但看在他一路跟来的份上,也努力安慰他,“想开点,虽然你没他长得好看,但是你也有自己的长处。”
扶洮立刻眉开眼笑道:“什么长处?”
曲笙寻说道:“你比他骚。”
扶洮:“……”
就因为这四个字,他们离开驿馆后的五个小时,扶洮依然在生气。
他生气了曲笙寻也不会哄他,反正他还会没皮没脸的贴上来。
梵音寺的高僧来了六人,玄机阁的弟子也来了六人,加上扶洮正好是十三个人,到了晚上,一行人在客栈里歇脚,扶洮果然又在曲笙寻洗完脚后就没骨头似的贴了上来。
曲笙寻还没来得及往脚盆里放姜,扶洮就把放姜的盘子踢出了好远,蹲在地上给她洗脚。
曲笙寻看他这样,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骂道:“你怎么能贱成这样,一点不要脸皮的吗?”
扶洮的脸顿时红了,羞答答地捧着她的脚:“都是阿笙调教的好。”
曲笙寻捂住脑门,生无可恋地倒在了床上,扶洮把脚盆踢远,把脸埋在了曲笙寻的胸口上,他嘴里发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动静,叫得像只发情的小猫。
曲笙寻眼角一抽,躺在床上装死。
七天后,他们扛着观空大师的金棺坐上了最新的蒸汽轮船,又过了十天,他们到了玉京王朝,曲笙寻称在甲板上看着熟悉的伏犀山和夕照山,不禁想起在风雪山庄里和朋友们聚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宋时绥还没有成为皇后,江雨眠还没有睡得人事不省,羽流萤会做炸鸡和粘糕给她们吃,夜里睡不着还能和她们一起嗑瓜子,聊着天南地北的各种八卦。
曲笙寻心里有点难受。
扶洮说道:“你一路过这儿就总往那两座山里看,玉摇光以前就住在那儿,我和他长得谁好看?”
类似的问题问两遍,曲笙寻就有点不耐烦了:“这种问题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你们这些男的加在一块儿也没有老江好看。”
扶洮立刻警觉:“老江是谁,长得多高,腿长么,腹肌几块?”
曲笙寻捂住自己的脑子使劲晃了晃,翻着白眼走了。
蒸汽轮船大大缩短了海上航行的时间,十天后,他们到了扶风王朝的一个港口,前往梵音寺。
和玄机阁与极乐天宫一样,梵音寺也建在深山老林里,这寺庙外面看着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特殊的,走进寺庙里逛一圈也还是那么回事,依旧没有什么特殊的,甚至会觉得梵音寺的建筑有些古老破旧。
金棺送到寺里要停放一日,寺里的僧人会再次念经超度,并会在金棺上贴满符咒,这才奏响梵音放入墓中。
曲笙寻刚到寺里就到处闲逛,走过一条清幽小径时,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抱着剑蹲在小径旁边,她脚边有一只瓜皮小野猪,正用鼻子拱着地上的土。
那只小野猪穿着金线红绸褂,带着金项圈,简直是富贵迷人眼,
曲笙寻揉揉眼,那白衣女子听见脚步声也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曲子! ”闻人听雪十分欣喜,立刻站起来朝曲笙寻挥手。
“阿雪?”曲笙寻立刻小跑过去,“你怎么在这?”
那只瓜皮小野猪也不用鼻子拱土了,围着两人欢快地转圈圈,曲笙寻有点纳闷:“这哪来的小野猪?”
闻人听雪抱起小野猪,叹了口气:“曲子,这是商枝。”
曲笙寻:“啊?”
闻人听雪又叹了一口气,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仔细的说了一遍,曲笙寻说道:“哎哟,这可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当猪吧?”
闻人听雪怀里的瓜皮小野猪顿时哀嚎了一声,闻人听雪摸摸小野猪的脑壳:“人畜有别,到底还是无法兼容,这些日子她魂魄不稳,用了定魂针也没有多大效果,红衣鬼王也没办法,听说梵音寺的梵音可以镇魂,我就抱着她来了。”
“说来也巧,刚到了这就听说观空大师坐化,主持和我说观空大师的金棺入墓后会奏响梵音,我正好带着商枝蹭一蹭,看看有没有效果。”
梵音寺的墓穴构造很复杂,它建在一座山里,里面的地形犹如一座迷宫,走两步就会迷路,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里面蕴含着许多奇门遁甲和五行八卦的学问,只有非常精通此道的行家才能看出来。
墓穴的入口十分隐蔽,曲笙寻找准了位置按动了机关,就见山上的一块巨石缓缓移动起来,露出一个两米高的圆形洞穴。
曲笙寻是个活体导航,在前边引路,要把观空大师的金棺放在一个最危险的位置,那里也是墓穴机关最多的地方。
听说观空大师有天人修为,如果起尸那就是一个超大号的粽子,就算墓穴的机关杀不死起尸的观空大师,也一定要将他困在里面才行。
这时候自然人越多越好,万一真碰到个起尸的粽子,人多力量大,也不至于孤立无援,所以武功很高强的闻人听雪也抱着小野猪进来了。
一切都很顺利,就等着离开墓穴奏响梵音了。
曲笙寻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正要原路返回,脚下的大地突然猛地震了一下。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曲笙寻的火把动了一下,明亮的橙色火焰突然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
第294章 梵音2
曲笙寻拿着那个火把, 直勾勾地看着那渗人的绿色火焰。
在某些特定场景下,绿色是一个很糟糕的颜色,比如绿帽子和大草原。
在不见天日的墓穴中,这个颜色就更糟糕了, 被鬼吹过的火焰是绿色的, 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粽子是长着绿毛的, 常见的尸毒是绿里带黑的,莫名其妙长出的尸菌是红杆绿伞的。
就是商枝这种常年下地干活的人见到这颜色都得虎躯一震,打起十二分精神。
进入墓穴里的一共有六个人,曲笙寻、闻人听雪、商枝也得算一个,再加上三位梵音寺的僧人, 个个都实力不俗, 这要是还能遇见鬼,那那才真是见鬼了。
闻人听雪抱着小野猪,想起挚友的老本行, 不禁有一丝担忧:“是不是盗墓贼来了?”
曲笙寻说道:“哪个盗墓贼来这啊, 珠宝文玩啥都没有, 就一堆棺材和一地随时会变成粽子的鬼僧,也就棺材上的金漆还稍微值点钱, 耗子来这都得哭着出去。”
幽幽绿光里,梵音寺的三位僧人脸更绿了。
“还是小心一点, 准备战斗吧。”闻人听雪解开身后的一个背篼,把瓜皮小野猪放了进去,随即拔出了细雪剑, 曲笙寻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梵音寺的僧人摘下了戴在脖子上的大佛珠, 面色警惕起来。
地底下这些东西商枝是专业的,可惜她这会变成了一只小猪,只能缩在背篼里,勉强探出一个脑袋观察墓穴里的细节。
曲笙寻加快脚步原路返回,十五分钟后,地下又传来震颤感,曲笙寻竖起耳朵听了听,骂道:“有人在地底下打洞。”
有些鬼修不是非常精通机关术,即使找到墓穴的入口也打不开机关。但他们有自己的土方法,就是寻龙点穴找到墓穴的位置之后,从一些比较薄弱的位置打盗洞。
梵音寺的一位高僧说道:“这是盗墓贼在打盗洞,只是怎么会来这儿呢。”
另一位高僧说道:“难道这盗贼不知道我们梵音寺的习俗,以为这里有宝物不成?”
曲笙寻幽幽说道:“那这火把怎么会变绿?”
第三位高僧沉默说道:“也许正在挖洞的不是人,而是鬼。”
商枝立刻发出一声猪叫,把两只爪子搭在闻人听雪肩膀上,拼命点头表示赞同。
闻人听雪转过头,撞上了她湿乎乎的猪鼻子,“你也这么认为?”
商枝点头,又叫了一声,随后闭上眼,周围冒出绿色的魂火,比曲笙寻的火把更加明亮。
魂火不仅能照出人,还能照出一些别的东西,幽幽绿光下,只见地上多了好几道扭曲影子。
曲笙寻不懂鬼道,瞅了几眼鬼影,转头看着梵音寺的三位高僧:“来之前你们可没和我说里头闹鬼啊,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梵音寺的高僧慈文咳了一声,“曲姑娘,我们和尚都是老实人,梵音寺的僧人死后都是肉身起尸,从不做这故弄玄虚之事。”
慈心高僧说道:“西海的鬼修才精通这些御魂之法,我们虽被别人称作鬼僧,但主修肉身,以鬼为食。”
说完,他脚下的影子忽然一动,居然跑到了那些扭曲的鬼影旁边,众人低头,只见那影子伸出手,抓住一个扭曲的鬼影将它脖子扭断,大口吞食着。
三个高僧将那些扭曲的鬼影吃完,慈心打了个嗝,回味道:“这鬼似乎是长生殿的,阴气很纯正。”
闻人听雪惊讶:“这也能吃出来么?”
慈心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魂,长生殿的鬼阴气最重,显然作孽不少,我等也是舍身成佛。”
曲笙寻说道:“那干嘛不火化呢?”
慈心握着佛珠:“善哉善哉,我等虽是僧,但也沾了鬼字,若是浩劫到来那一天,便破关而出守护梵音寺,也是物尽其用了。”
曲笙寻对闻人听雪说道:“这不就是生化武器么,我以前在宿舍就会趁着人多看丧尸片,再配上薯条和炸鸡,吃腻了再喝一口冰可乐。”
闻人听雪忍不住笑了一下。
曲笙寻一边吐槽,一边加快脚步继续往出口走,不管墓里面发生什么事,是有人盗墓还是毁墓,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得尽快离开这。
而且活人在这墓里待久了,若是引得这些鬼僧嗅到生气,在棺材里起尸就不好了。
一刻钟后,曲笙寻停下脚步,看着前面的一堵墙,伸手抓了抓脑袋:“不对劲,不对劲,这会该走到入口了,怎么还在这个墓道里啊。”
梵音寺的三位高僧也察觉出异常了,慈文说道:“曲姑娘别急,我们再走一次。”
曲笙寻又带着众人往前走,又过了一刻钟,一行人不仅没走到出口,反而又回到了原点。
墓道尽头摆着观空大师那口金灿灿的棺材,这口棺材最闪亮最气派,一旁的六个金棺被它衬得灰头土脸。
看着观空大师那口金灿灿的棺材,众人面面相觑,闻人听雪戳了一下曲笙寻,小声说道:“曲子,怎么回事?”
曲笙寻自己也惊呆了:“卧槽,鬼打墙啊,我这是中招了。”
她话音刚落,墓穴里突然就起了雾,灰白色的雾气像电影特效似的迅速弥漫,眨眼间墓室里就伸手不见五指了,闻人听雪觉得这一幕异常熟悉,不由得喊出声来:“这好像是百鬼迷雾阵!”
这个阵法闻人听雪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光是商枝就在她面前使用了好几次。
“小心,这阵法里阴魂!”
众人围城一个圈,确保不留死角,各自拿出武器戒备着,防止突然的袭击。
雾越来越浓,泛着隐隐的黑色,众人正准备凝神对敌时,一阵唢呐声忽然在墓穴里响起,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墓室里的棺材突然震动起来。
商枝对这唢呐声反应最激烈,立刻发出无比气愤的猪叫,闻人听雪认得这唢呐声,说道:“小心,是天川鬼王!”
梵音寺的慈爱高僧顿时叫苦不迭的嚷嚷起来:“哎哟,真是庙小妖风大,你一个鬼王不在长生殿,来我们这犄角旮旯干什么!”
隐约间听见一声女子的低沉冷笑。
别人听不出来,闻人听雪可一下就听出来了,这正是商枝的声音,瓜皮小野猪深吸一口气,为自己被人夺走的身体感到悲伤。
闻人听雪听雪反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壳,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别伤心,我一定会把你的身体夺回来!”
细雪剑在她手里闪烁着湛湛寒光,商枝听见她一番保证,十分委屈的呜咽了一声。
唢呐声越来越激昂,吵的人气血翻腾,墓室里的五口金棺也震动的越来越猛烈,商枝身上的绿色魂火又暴涨了一倍,百鬼迷雾阵的雾气被她的魂火驱散了一些,正好面对着金棺的闻人听雪看见东南角的一个棺材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眨眼的功夫,那个棺材盖突然被掀飞,一个浑身长满绿毛的人形粽子从棺材里跳了出来,有一种快速诡异的姿势跳上墙壁,朝着闻人听雪扑来。
观空大师是天人强者,能与他放在一个墓室里的自然也是天人修为。
天人级别的大粽子,商枝下地干活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艳鬼一个。
细雪剑挥出一道雪亮的剑光,闻人听雪三两招就将这个绿毛粽子打退,但却并没伤到粽子分毫,尸变后的鬼僧身躯坚硬无比,闻人听雪只砍下一些绿毛。
绿毛如雪飘落,闻人听雪挥出一掌,将这些绿毛用掌力击飞,避免粘到众人身上,那个被击退的绿毛粽子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在墓室的墙壁上扭曲爬行,双眼闪烁着诡异的红光,看上去十分不详。
唢呐声的音量又响了一倍,另外的五个金棺也被起尸的粽子顶开,五个浑身长满绿毛的鬼僧破棺而出,扑向众人。
一只绿毛粽子像大猩猩似的落在曲笙寻头顶,长满了绿毛的大手朝着曲笙寻抓来,曲笙寻撕下裙子裹住脸,挥起手中的软剑砍向绿毛粽子的大手。
闻人听雪的细雪剑都没有对这些粽子造成伤害,她的软剑自然也不能,只砍下一些绿毛。
软剑最大的优点就是轻便锋利,但对上这种无坚不摧的绿毛粽子显然不太行,曲笙寻干脆把软剑别在腰间,赤手空拳的对了上去。
当绿毛粽子的大手再次朝她的脸拍来时,她一把抓住绿毛大粽子的手腕,用出了全身的牛劲儿,硬是把身高一米八的大粽子在空中抡了一圈,随后大吼一声,把粽子狠狠抡在地上。
墓室的地板都跟着震了三震,溅起了一片绿色的灰尘,曲笙寻再次大吼一声,又把那粽子轮了起来,朝着墓室的墙壁上砸去。
大力出奇迹,她极其暴力的砸塌了一面墙。
梵音寺的三位高僧摘下了脖子上戴着的佛珠,婴儿拳头大的一长串漆黑佛珠被抡得虎虎生风,紧紧勒住了粽子的脖子反复摔打。
目视一共有七个棺材,跑出了六个绿毛粽子,只有观空大师的那口金碧辉煌的棺材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商枝躲在闻人听雪身后的背篼里,看见这一幕不禁有些疑惑。
她已经修炼到天人境,依旧被天川鬼王的唢呐声震飞了魂魄,如果不是机缘巧合附魂在这只小野猪身上,恐怕早已经魂飞魄散,这观空大师的棺材怎么毫无影响。
她正诧异,就听曲笙寻喊道:“不是说要守护宗门吗,你们这起尸的粽子怎么连自己人都打,怎么还一致对内呢!”
“曲姑娘,这是长生殿在搞鬼,非是我等蓄意伤人!”
听着那一阵阵令人烦心的唢呐声,曲笙寻一边抡着粽子又砸塌了一面墙,一边喊道:“你们就不能吹个唢呐什么的吗!”
商枝倒是会吹笛子,只可惜身躯受限,见到这一幕简直抓心挠肺,只恨自己不能加入战局,无法发挥自己的一身本领。
她一边着急,一边在心里快速思索。
长生殿为什么会派天川鬼王来挖人家梵音寺的祖坟?那些金棺商枝搭眼一看知道有些年头了,少说也有两百年,天川鬼王抢她身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有什么坏水也不至于憋到现在。
早不挖晚不挖,非得等观空大师的棺材送来之后大张旗鼓的打盗洞,盗墓还这么光明正大,职业素养去哪了,难道光彩吗?
细雪剑剑光如雪,闻人听雪蓄够了剑势,又是一剑挥出,剑光锐利无比,快若闪电,伴着风雷之声,一声嗡鸣后,绿毛粽子被斩断了一条手臂。
曲笙寻又是一声大吼,把绿毛粽子拎起来反复捶打,一地残垣断壁废砖乱石中,烟尘四起,粽子长满绿毛的脑袋终于凹进去一大块。
曲笙寻累出了一身汗,本想喘口气儿,却见那个粽子一个鲤鱼打挺,又朝她扑了过来,她顿时怒不可遏,拿起一个砖头朝着那粽子的脑袋拍过去。
“这唢呐声不停,这帮粽子就会一直攻击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慈文的那串大佛珠将那只绿毛粽子严严实实的绑住了,这婴儿拳头大的佛珠用的是陨石,串珠子的绳索用的是陨金绳,弹力相当大,也是玄机阁出品。
那个粽子真的被绑成了一个粽子,在地上圆润的爬行,就像被捆的螃蟹,手脚都被捆一块,攻击性立刻减弱了许多。
闻人听雪对战的那个绿毛粽子已经被她大卸八块,立刻抽出空来帮曲笙寻,“曲子,现在的敌人还在后面,不要过多的消耗体力。”
有闻人听雪帮忙,曲笙寻立刻腾出手来从身上摸出来一捆绳子,也将这绿毛粽子严严实实的捆住了。
一共六个天人粽子,被闻人听雪分尸一个,被曲笙寻捆住一个,被梵音寺的三位高僧捆住三个,还剩一个被众人围攻,很快也被曲笙寻的绳子捆严实了。
曲笙寻说道:“你们没别的天人粽子了吧。”
梵音寺三位高僧支支吾吾,曲笙寻瞪大眼睛:“不会吧。”
慈爱高僧尴尬一笑,“梵音寺一千年以来一共有二十六位天人,如今都葬在这里。”
不只是曲笙寻,闻人听雪也有点发晕,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唢呐声却突然停了。
紧接着,就见墓室最前面的那堵写满了经文的石墙突然被暴力击破,砖石乱飞,灰尘弥漫,墙壁顷刻坍塌,一个披麻戴孝的修长人影站在飞灰中,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唢呐。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孔。
第295章 梵音3
魂火幽幽, 烟尘漫漫,天川鬼王披麻戴孝,身后站着一堆纸人。
那是商枝身体,商枝的脸, 上辈子这辈子加在一起, 她们都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彼此的精神依靠,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闻人听雪无比熟悉,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站在破败石墙后面的人居然是如此的陌生。
对,就是陌生, 实在是太陌生了, 那是和商枝完全不一样的人,完全不一样的表情,商枝从来不会有如此阴冷的神色。
不止闻人听雪觉得陌生, 就连商枝自己也觉得很怪异, 因为一个人在除了照镜子的时候, 很少会以第二人的视角来审视自己。
商枝把自己的身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真是盘靓条顺, 就连披麻戴孝也这么好看,真是可男可女, 可甜可盐,怪不得会遭人觊觎。
闻人听雪蓄势待发,商枝这会倒是非常冷静, 目光在天川鬼王身上转了一圈,就隐晦地落在观空大师的那顶金棺上。
她当年误闯了艳鬼的墓室,用安魂曲让艳鬼陷入沉睡才把他按回了棺材里, 如果不是后来嘴欠说了句乃子好粉,也不会把艳鬼气的再次诈尸。
可见就算是九品天人,也不能在特殊状态时完全免疫鬼修的音波攻击。
观空大师是不是九品天人这个商枝不清楚,但天川鬼王的唢呐声响了这么久这棺材却没有一丝异动,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难道棺材里还装着别的东西?
所以天川鬼王才会跑一趟?
当时被夺舍身体时是天人一品巅峰修为,马上要突破二品,如今看天川鬼王的气息,显然修为已经到了五品以上,九品天人拥有丰富的修炼经验和足够的感悟,再次破境简直势如破竹。
天川鬼王的眼神落在闻人听雪身上,面色微动,饶有兴味地说道:“哦,原来是师清恒的徒弟,好一个清正的剑客,可惜明珠暗投,所托非人。”
闻人听雪说道:“你一个夺人身躯的盗窃者,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可笑。”
“可笑么?”天川鬼王意味深长的一笑,“总有一日,你会发现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个。”
他轻轻一笑,身后的纸人便簇拥而上,扛起了观空大师的金棺,闻人听雪立刻飞身而上,一剑挥出。
天川鬼王举起唢呐,接了闻人听雪这一剑,或者唢呐的右手阵阵黑气翻涌,一只漆黑的手掌从黑雾中伸出,一个黑色的纸人从黑雾里飞出,拿着一把漆黑的剑,和闻人听雪打了起来。
天川鬼王像一片白纸似的飘远,指尖涌动的黑雾中出现了无数透明的细丝,连接在那个黑色的纸人上,又是长生殿的牵丝术。
纸人被闻人听雪拦腰斩断后,又有两个黑色纸人从翻涌的黑雾里飞了出来,天川鬼王脚踏黑雾,用牵丝术操纵纸人。
剑势再次积蓄够了,闻人听雪用出了细雪剑法,无数剑影如雪一般飞向天川鬼王,簇拥在天川鬼王身边的纸人都被这些剑影击碎,化为无数碎片。
五颜六色的纸屑漫天落下,仿佛下了一场五彩缤纷的大雪,天川鬼王皱了皱眉头,露出一丝不悦,闻人听雪乘胜追击,身影快如雷电,一剑刺向天川鬼王。
噗嗤一声,细雪剑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刺穿了天川鬼王的胸膛,闻人听雪和商枝都睁大了眼睛,双双感到不可置信,下一瞬,被细雪剑刺中的天川鬼王微微一笑,居然变成了一个披麻戴孝的纸人。
纸人浓墨为眼,胭脂点唇,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弧度,仿佛是无声的嘲笑,居然是个替身纸人!
闻人听雪拔出细雪剑,纸人飘落在地上。
前方又出现一团黑雾,天川鬼王从黑雾后面走出来,赞叹道:“不错,不错。”
他朝着黑暗处喊道:“风荷,你还要继续看戏么?”
一声娇笑响起,那极深的黑暗处忽然亮起一道粉色的魂火,走出来一个十分年轻的美丽女郎。
她穿着华丽的红衣,衣服上用穿着宝石珠子的红线绣了一条条飞舞的凤凰,凤凰的羽翼布满了整个大红裙摆,一双雪白的脚掌赤裸着,脚指甲上涂着大红色的蔻丹,纤细的脚腕上各系着一个银色的脚链,脚链上垂落下好几个银铃铛,随着她的每一步行走,都会发出一道道清脆悦耳的银铃声。
她的双脚距离地面约有三寸的距离,走路时脚不沾地,头上戴着类似于苗族的头饰,手里持着一把宝石莲花形状的灯盏。
又是一个熟人,是长生殿的莲鬼,不,此刻应该是风荷鬼王了。
又一个天才被鬼王夺舍了。
即使与莲鬼敌对,商枝此刻依旧忍不住为那个穿着粉色纱裙的女孩感到惋惜,好不容易在饥荒和瘟疫中活下来,无数个日夜苦修后才修炼出来的一身修为,这一切的一切就被这些手眼通天的鬼王毫不留情地夺去了。
生命是如此重,又是如此轻。
天川鬼王又吹响了他的唢呐,唢呐声盘旋直上,无数鬼僧破棺而出,曲笙寻和闻人听雪以及三位梵音寺的高僧都快被绿毛粽子淹没了。
闻人听雪一剑破开重围,剑指天川鬼王,天川鬼王飘向纸人堆里,风荷鬼王飞身而来,她张开手掌,粉色魂火在她手中暴涨,夹带着炽热的温度朝着闻人听雪席卷而来。
另一旁,一只绿毛粽子爬向墓顶,朝着闻人听雪扑了过来,两面夹击,闻人听雪不得不暂避锋芒,止住剑势后退,粉色魂火和绿毛粽子相撞,冒出一股奇怪的焦糊味儿。
一打岔的功夫,天川鬼王已经操控着纸人将那顶金棺扛走了,众人想追,奈何风荷鬼王和绿毛粽子挡路,那些纸人的动作又十分迅速,地上亮起了一个红色的法阵,百鬼迷雾阵再次发动,大雾弥漫视线遮蔽,就是想追也是有心无力了。
曲笙寻骂道:“这声势浩大的,吓得我以为要交代在这儿了,还以为要搞出什么大事呢,结果就抢个棺材,那打来打去的干嘛啊,神经病啊,抢了棺材自己用啊! 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诅咒这帮神经病不得好死!”
闻人听雪也有些茫然,眉头微微皱了皱,怎么也想不通:“就抢个棺材?”
观空大师的棺材被抢,一行人都有点心情不爽,没了天川鬼王搞鬼,这次曲笙寻很快就带着众人走出了墓室。
一个个清清爽爽的进去,又灰头土脸的出来,守在墓室外面等着唱梵音的僧人们也和长生殿的鬼修们打了一架,一个个怒目圆瞪,一边握着佛珠,一边对长生殿破口大骂。
扶洮的头发微微乱了,见曲笙寻从墓里出来立刻喜滋滋的跑了过去,勾住了曲笙寻的手指晃来晃去:“阿笙,我好担心你,你怎么满头是汗,衣裳也破了,发辫也松散了,脸上还白一道黑一道的,咦,这些绿毛是什么东西?”
曲笙寻抖了抖身上的绿毛,说道:“别碰这些绿毛吗,是粽子身上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尸毒。”
扶洮轻轻挠了一下曲笙寻的手掌心,“阿笙对我真好,还知道关心我,我的心口胀胀的,热热的,酥酥的,麻麻的,还痛痛的,要阿笙摸摸才能好~”
曲笙寻说道:“你要产奶啊?”
扶洮:“……”
他悻悻地拿着曲笙寻的手往他胸口上放,势必要让曲笙寻感受到他的一腔真心。
曲笙寻白了他一眼,继续抖着手上沾到的绿毛,跑到闻人听雪身边去了。
闻人听雪没有帮商枝抢回身躯,脸色十分郁闷,一直唉声叹气,曲笙寻说道:“别叹气了,九品天人哪个是好对付的,要是这么轻易抢回来,那才怪了呢。”
商枝用猪爪拍了拍闻人听雪的肩膀,闻人听雪只好笑了一下,摸了摸小野猪的爪子。
在梵音寺僧人激昂的骂声中,一行人又回到了梵音寺,这一仗让人心累,长生殿鬼王们层出不穷的花招更是让人精神疲惫。
夜里,曲笙寻和闻人听雪坐在一起泡脚,泡脚桶里撒了糯米和一些祛毒祛邪的药粉,两人中间的八仙桌上也放了一个木盆,一只小野猪趴在澡盆里,时不时把头埋进洗澡水里面,咕噜噜的吐出一串泡泡,故意逗闻人听雪开心。
闻人听雪果然忍不住笑了,轻轻地捏她湿乎乎软乎乎的猪鼻子,曲笙寻也好奇,伸手轻轻捏了两下,惊喜地说道:“诶,手感真好啊!”
砰砰两声传来,是扶洮在外面撞门,声音十分哀怨急切:“阿笙,快让我进来!”
“快让我进来嘛阿笙!”
“求求阿笙了!”
“阿笙你一点都不心疼我的么!”
“我的心口胀胀的,热热的,酥酥的,麻麻的,还痛痛的,伤心得都要产奶了!”
闻人听雪和商枝齐刷刷地看着曲笙寻,曲笙寻愁眉紧锁地捂住脸,倍感丢人。
闻人听雪咳了一声来缓解尴尬,立刻转移话题:“这次来梵音寺求人家办事也没帮上什么忙,观空大师的金棺还被人抢走了,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好受。”
曲笙寻朝四周看了一眼,凑近闻人听雪的耳朵,用特别小的声音说道:“你别伤心,观空大师的金棺没有被人抢走。”
闻人听雪和商枝齐齐一愣。
曲笙寻小声说道:“墓里的金棺早就被调包了。”
闻人听雪也凑近了些,很小声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曲笙寻说道:“因为真正的金棺要运回玄机阁,所以我师尊才会派我来啊。”
第296章 梵音4
曲笙寻的真正任务是将金棺秘密带回玄机阁。
天下能工巧匠, 玄机阁占七成,虽然曲笙寻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运哥棺材回去,但夜烛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眼下长生殿不辞辛苦地抢这个金棺,倒让曲笙寻对金棺里的东西好奇起来, 泡完脚之后, 她锁上门窗拉上窗帘, 穿着拖鞋走向床榻,双手按在窗沿微微用力,轻轻松松地把床板掀了起来。
金光四射,光华璀璨,那口金碧辉煌的棺材就躺在她的床下。
曲笙寻一脸鬼鬼祟祟地摸索着棺材, 闻人听雪走过去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道:“你要干嘛?”
“你难道不好奇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么?”曲笙寻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一派天真无辜, 对上闻人听雪的丹凤眼,她圆滚滚的荔枝眼飞快地闪过一丝心虚,又迅速变得理直气壮, “就看看, 看完我再给它关上。”
闻人听雪说道:“这可是从金月皇宫里运来的, 万一里面有毒呢?”
曲笙寻摊手:“都说好奇心害死猫,有毒我也得看看, 这叫死得其所。”
她的手灵活地在绕着棺材摸了一圈,一边对闻人听雪展现她过硬的专业素养, “你们都说这棺材浇了青铜封死了,其实不是,虽然没有缝隙好似一体成型, 但这是我们玄机阁的障眼法,像我这种专业的一样就能看出来,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过了会, 她来回摸索的手僵住了,闻人听雪看到她的脸色变得特别精彩。
“怎么打不开呢?”
闻人听雪有点诧异:“还有你打不开的机关?”
“对啊,怎么能有我打不开的机关?”曲笙寻不信邪,长腿一迈,居然坐在了金棺上敲敲打打摸摸按按,连上面雕刻的符咒和图腾都仔细摸了一遍,愣是没找着打开金棺的机关。
她的大脑出现了明显的卡顿,呆坐在金棺上一动不动,闻人听雪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曲子?”
商枝从泡澡盆里抬起头好奇地看着,脑门上还顶着两片湿漉漉的玫瑰花瓣。
闻人听雪说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这金棺确实浇了青铜被封死了?”
曲笙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沉思了一会,忽然一拍大腿 :“外面没有机关,那么机关就一定在里面,这么个浅显的道理我居然想了这么久!”
“机关在里面?那要怎么打开?”
曲笙寻说道:“对啊,就是要从里面才能打开,一般来说,这样的机关设置显然是违背常理的,就好比防盗门的反锁装置,只有在屋子里的人才能打开。”
闻人听雪看了看手里的剑:“如果暴力破门呢?”
“把门拆了锁自然也破了,”曲笙寻抚摸着金棺,“阿雪,你用细雪剑砍一下。”
“啊?”闻人听雪犹豫,“这不太好吧,细雪剑很锋利,万一破坏了金棺……”
曲笙寻的荔枝眼来回眨,说道:“答应我,砍一刀好么?”
泡在澡盆里的商枝乐得看热闹,发出了一声充满鼓励的猪叫,细雪剑出鞘,闻人听雪十分谨慎地在金棺上划了一剑。
剑尖迸出一串火星子,金棺上连道轻微划痕都没有。
“细雪剑可是传世名剑,居然连一道划痕都没有,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曲笙寻细细地抚摸着金棺,商枝也从泡澡盆里跑出来,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哒哒的小脚印,跑到闻人听雪脚边打量着这口充满古怪的棺材。
曲笙寻说道:“你再用力点。”
闻人听雪这次动用了一些内力,火星子顿时更大了,但金棺上还是一点划痕都没有。
曲笙寻再次说道:“你再用力点。”
闻人听雪一咬牙,一狠心,使了五成力气,火星迸射,但金棺上还是连一道划痕都没有,依然金光流转毫无瑕疵。
师清恒传授内力后,闻人听雪现在已经有天人五品的修为了,五品天人的半成力气是什么概念呢,就是面前有一座小山也能轻松劈成两半。
见到这一幕,屋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曲笙寻又说道:“阿雪,还能再用力点么?”
闻人听雪说道:“能是能,但是再用力我的剑势就敛不住了,这间屋子恐怕会毁掉。”
“唉,好吧,弄到玄机阁之后再仔细研究,”曲笙寻又看向闻人听雪和变成小野猪的商枝,“你和老商来都来了,要不然去我们玄机阁逛一逛吧,离这也不远。”
闻人听雪和商枝自然很乐意去曲笙寻的地盘逛逛,立刻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慈文、慈心、慈爱三位高僧给商枝念了一遍安神定魂的梵音,随后让曲笙寻运了一车的石头回去。
和僧人们道别后,玄机阁的弟子们拉着一车石头,无精打采地赶路,扶洮骑着马在马车前头,曲笙寻和闻人听雪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一路闲聊。
到了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一行人停了马车坐在路旁休息,看着装满一马车的石头,扶洮挑出一块拍了拍,好奇道:“这里面能开出翡翠么,我正想打一对镯子呢。”
商枝趴在一块圆润的石头上,也伸出猪爪好奇地扒拉了两下,她也玩过赌石,赔过也赚过,不过要说真正的行家还得是宋时绥,用眼睛一扫就能看出来里头有没有好东西,准确率百分之百。
曲笙寻说道:“梵音寺那帮僧人总是这样,每次都用一车石头当报酬,开出好的是走运,开不出好的就得自认倒霉。”
马车上,商枝站在一块石头旁叫了一声,正伸出两只前爪踩着石头,曲笙寻跳上车小野猪包抱在怀里,拿起那块石头说道:“正好让阿雪砍砍,看看里面有没有好东西。”
闻人听雪乐呵呵地抽出剑把石料切了,开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绿色翡翠,成色中等偏上,打一对镯子是够用了。
曲笙寻戳了戳商枝的猪鼻子:“本事不错嘛,真识货。”
小野猪的眼神里露出一抹十分人性化的得意,张开嘴巴快乐地叫了一声,连身后的猪尾巴都摇了两圈,曲笙寻玩了一会猪尾巴,又转头看车上那堆石料。
那口充满古怪的金棺就藏在这一堆石头里,如果宋时绥在这,她那双奇异的眼睛说不定能看出金棺里头有什么东西。
曲笙寻掐着指头一算,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和宋时绥通信了,也不知道她在玉京皇宫里过得怎么样,这个皇后当的顺不顺心。
日头西沉,玉京王朝的天也黑了。
宋时绥刚洗漱完,她换上纯白的丝绸里衣,用内力烘干了头发,揉了揉脖子坐在梳妆台前拿起了玉梳,宫女刚要上前给她梳头发,宋时绥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们便都退下了,屋里只剩她一人,她拿着梳子慢慢梳着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洗干净了脸上的妆,脸还和过去一样,她梳好头发,把头发编成一个简单的发辫,穿上了她以前在风雪山庄时最常穿的那身黑色劲装。
她打开梳妆台底下的一个暗阁,拿出了一把匕首绑在腿上,她拿着一壶酒,伸手掀开窗子,窗外夜色正浓,她脚尖轻轻一点地,像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皇宫有一个密牢,位于冷宫旁边,专门用来关押一些特殊的犯人,密牢的守卫宋时绥都熟悉,都是风雪山庄的人,要么是从小和宋时绥一起长大,要么是看着宋时绥从小长大。
看见宋时绥这身穿着,两个守卫一时间忘了行礼,下意识说道:“这大晚上的,怎么还顶着风跑一趟。”
宋时绥说道:“我来看看隐叔。”
两个守卫互相对视一眼,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接连叹了好几声:“他那个样子,你见了还不如不见,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了。”
宋时绥说道:“我又不是闺阁里娇滴滴的姑娘。”
守门的两人仍旧犹豫,宋时绥叹气:“如果我硬要闯,你们还能拦住我?”
能不能拦住先不说,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当今的皇后,哪怕是有旧时的情谊也得遭殃,守门的两人哎哟了一声:“哪敢啊,这不是怕你伤心么。”
两人苦着脸打开了门,吩咐一个狱卒给宋时绥带路。
密牢里灯光很暗,用的是十分劣等的蜡烛,燃烧时会产生呛人的烟雾,宋时绥捂住鼻子,跟着狱卒往前走,一直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前。
浓郁的血腥味直打鼻子,宋时绥站在栏杆前往里一看,瞬间从头凉到脚。
郑隐已经不成人形了,四肢被铁环透骨穿过,再用长钉牢牢地钉在墙上,他的肩膀两侧也各钉着一支铁钉,一条腿上的肉被悉数刮去,只剩下挂着一丁点肉的白色骨头。
除了血腥气,还有一股恶臭腥臊的屎尿味,郑隐身下都是粪便,上半身批了一件狱卒的衣服,显然之前在牢里赤身裸体的受刑,怕冲撞了皇后,这才临时给他批了件衣裳。
宋时绥惊得差点摔了酒壶,对狱卒说道:“把门打开。”
狱卒掏出一串钥匙开了锁,小声说道:“若早知娘娘来,奴才们就打扫一番了,倒也不是奴才们渎职,只是上头特意吩咐过,不能让他好过。”
宋时绥进了牢里,被钉在墙上的郑隐费力地抬起眼皮,见了她,一双浑浊的眼睛微微亮了亮,靠在墙上虚弱地喘了几声,艰难地酝酿了一会气息,才用十分沙哑的声音说道:“小时来啦。”
宋时绥鼻子一酸,她从小是把郑隐当爷爷的,纵然知道郑隐落在玉摇光手里绝对活不了,可是眼下这个场景还是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
“别哭啦,”郑隐说一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宋时绥连忙走上前几步,离得近了才看见郑隐的脚是悬空的,身体的重量都靠从骨头钉进墙壁里头的钉子支撑着。
这是何等残忍的酷刑,宋时绥拎着酒壶的手不断颤抖着,郑隐笑了笑:“小时还带了酒来啊,快给我喝一口。”
宋时绥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先是从牢里捡了几块砖头垫在郑隐脚下,郑隐踩着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宋时绥从兜里掏出一个酒杯倒上酒递到他嘴边,郑隐喝了一口,咂咂嘴,满足地叹了一声:“就想着这一口女儿红呢。”
宋时绥擦了擦眼泪,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哽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郑隐把这杯酒喝光,说道:“别哭啦,这是我该受的,玉摇光这个人啊,投注在他人身上的感情都要加倍讨回来,他对你好,你也对他好,他就会加倍对你好,若是让他失望,他就让你不得好死。”
宋时绥又喂他喝了一口酒,他喝下后缓了缓,攒了点力气后又开口叮嘱宋时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越爱越恨,越爱越杀,小时啊,你不爱他,也得装□□他,别让他恨你,对你失望……”
“隐叔,我一直很害怕,”宋时绥擦了擦眼泪,“他当了皇帝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更难琢磨,更难讨好,总是猜不透他,我好想回到风雪山庄,回到过去的日子啊。”
她痛哭起来,郑隐慈爱地看着她,眼神也泛着泪光:“别怕,人生就是一场煎熬,熬着熬着就熬过去了。”
宋时绥点点头,又喂了他一口酒,不知不觉间,酒壶已经空了。
“我该多带一壶的。”
“一壶够啦。”
“我是把你当亲孙女的,好孩子,你送我一程,让爷爷痛快的走吧。”
宋时绥的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了,她抽出绑在腿上的匕首,郑隐对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血从匕首上滴落,宋时绥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离开了牢房。
回到寝殿时,殿里的宫女们跪了一地,宋时绥摇摇晃晃地走进殿里,就见穿着月白衣衫的玉摇光站在窗前,看着宋时绥养的那盆金钱橘。
听见宋时绥的脚步声,他转身走过来,宋时绥本以为他会说什么,强打起精神准备听着,结果他却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就把她抱起来走进卧房里,将她放在床榻上。
他脱着她身上的衣服,宋时绥说道:“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玉摇光说道:“想早点回来见你,多赶了一夜路。”
他离开皇宫已经有好一阵了,这期间都是会易容的手下替他上朝,折子都是宋时绥批的,至于他要做什么,他不说,宋时绥也不会问。
他身上冷冷的,还带着外面夜风的气息,宋时绥身上剩了里衣,他又展开双臂抱住她,把她深深地抱进怀里。
宋时绥说道:“我把隐叔杀了,你会不会怪我?”
玉摇光沉默了一会后,忽然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他的嘴唇有点凉,宋时绥靠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
“我既舍不得他死,也舍不得他生,你杀了他也好。”玉摇光摸了摸她的脸,“不怪你,都是我不好,竟然让你瞧见了这种事。”
宋时绥摇摇头,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解他的腰带,玉摇光脱下了外袍,穿着里衣坐在床上,叫宫女在寝殿里点上了安息香。
杏色的软纱帐子已经放下了,玉摇光抱着宋时绥躺在床上,宋时绥理了理被他压在身下的长发,轻声说道:“最近大臣上了许多折子。”
玉摇光柔声说道:“折子里都讲了什么?”
宋时绥低声说道:“后宫虚设,妃位空悬,应当广开后宫。”
“那小时怎么想?”
宋时绥说道:“我不愿去想。”
玉摇光又抱紧了她:“那就不理他们,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297章 梵音5
月扶疏将观空大师的金棺送走之后便开始闭关, 贺娘子和苏历一直在客栈住着,等着月扶疏出关。
他们一开始要了一个不大的房间,三人住着颇为拥挤,后来不知道怎么搞到了一些钱, 就要了一间十分宽敞的, 有两扇大窗户, 两个小榻正好可以摆在窗边,不用再紧挨着羽落清的床榻了。
这样羽落清放下帐子,倒也能睡得安稳些。
她这些日子和他们住着,第一二三四五六天还怕得要死,第七八九十天后心如死灰, 第十一二三四天后就心如止水, 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人的情绪崩溃到极致后反而有种麻木的抽离感,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平静地疯了, 抑或是疯得很平静, 已经不去想未来会如何如何, 只希望一睁眼还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中午客栈端上饭食,是三大碗牛肉汤和九张吊炉饼。羽落清的味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变得十分敏感,能尝出更多层次的味道,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民间的饮食往往不如皇宫里那样精细,有很多杂味。
就比如这牛肉汤, 有一股让她作呕的淡淡腥气,上面洒着的葱花不是小葱,大葱的味道太辛辣, 而且汤里放了姜,她一向最讨厌吃姜了。
在碧海潮生时,羽落清就听说小太岁的吃食无比精细,一碗看似平常的米饭都大有玄机,比如米一般是碧梗米和胭脂米,如果小太岁吃腻了,想吃寻常的白米饭,那也是十分稀有昂贵的贡米,一斤米要十两银子,用取自竹叶上的露水煮饭,那带着淡淡竹香的米香味能飘出十里。
羽落清知道月扶疏对她不如江雨眠,如今想来,也许是江雨眠是个更难得的毒物,必须更加精细养着罢了。
含了一口汤,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只好慢慢啃着吊炉饼,皱着眉头强咽下一口汤,在饥饿的驱使下她也慢慢地吃完了。
午饭后,贺娘子与苏历躺在窗边的两个小榻上午睡,羽落清放下床帐子,静静地躺在了床上,在心里祈祷月扶疏最好不要出关,闭关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功法出了岔子直接死在冰室里面。
但她的诅咒显然没有奏效,因为到了晚上贺娘子和苏历就抓着她的肩膀潜入了金月皇宫,高空之下,皇宫的所有建筑一览无余,两个九品天人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找到了观月小筑。
月色之下,扶桑神木上空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白鸟,三人刚落在树上,那只鸟便发出一声清脆空灵的啼鸣。
一人坐在白鸟上,衣冠胜雪,衣袂飘然,漫不经心地朝他们看了一眼,羽落清看到他,身体便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若不是贺娘子和苏历一人抓着她一边肩膀,恐怕她现在已经瘫倒在地。
贺娘子这一生见过无数风华绝代的人,可此刻竟然也怔了一瞬,不禁叹道:“好一个广寒医仙,好似从月宫下凡的仙人。”
苏历淡淡说道:“吃了毒太岁炼成的丹药,恐怕他现在已经成仙了。”
那人仍坐在白鸟上,居高临下,声音淡淡:“今夜倒是来了稀客了。”
贺娘子笑道:“妾身算不得什么稀客,不过是个刚,出土的老家伙罢了,活了好些个年头仍旧是俗人一个,舍不得这凡尘俗世,只好在今夜冒昧求药。”
苏历则更为简单直接,开口便直奔主题:“毒太岁呢?”
月扶疏轻轻一笑:“山崩之后便用来炼丹了,难不成还要与尔等共享长生?”
贺娘子眸光一亮:“药效如何?”
坐在白鸟上的广寒医仙沉吟不语,他脸色并不欣喜,也没有永得长生后的风发意气,依旧淡淡说道:“神农遍尝百草,死于断肠草,在下虽有医仙之名,但远不及神农,终究被太岁所伤,是以未得长生。”
他这话一说,贺娘子与苏历都惊住了,风过无痕,声犹在耳,贺娘子深吸一口气,说道:“什么,可这长生的机缘并未断绝。”
羽落清站在贺娘子和苏历中间,能感觉到坐在白鸟上的月扶疏往她这淡淡的瞥了一眼。
“一千二百年前仙品太岁出世,又有谁长生了?”月扶疏微微一笑,看向苏历,“听闻有一位擅使弓箭的九品天人吃下了太岁骨,七日后身躯融化,只剩一滩银水。
苏历抿了抿嘴唇。
贺娘子说道:“死在太岁下的九品天人是多了些,可受益的也不是没有,你们月氏一族容颜不老,寿数漫长,不就是因为吃了太岁心么?”
羽落清一惊。
原来月氏一族寿命漫长容颜不老是因为毒太岁的心,那吃了太岁骨的九品天人为何会身躯融化?
原来这帮九品天人不辞辛苦地寻找毒太岁是为了长生不死,就没想到毒太岁这种世间剧毒之物竟还有使人长生的功效,简直是荒诞又讽刺。
心里正惊疑着,就听月扶疏说道:“我们月氏一族不仅吃了太岁心,还佐以无数灵芝仙草炼成了丹药中和毒性,那些天人前辈修为虽高,却不懂药性,只会生吞硬啃。”
他的声音淡然悠远,却能听出一丝讽刺和不屑。
贺娘子说道:“不知可否向广寒医仙求一个丹方。”
月扶疏说道:“在下的丹方都是无价之宝。”
苏历说道:“你的小太岁难道不宝贵么,我们只要她的两只手臂。”
羽落清双膝一软,两只手臂明明还在身上,却因她的惊惧开始发麻发胀发抖,这一刻却好似已经离开她了。
巨大的白鸟又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啼鸣,坐在白鸟上的月扶疏突然笑出了声。
那是一道非常轻蔑的笑声,羽落清脑后一凉,下意识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小雪。
她仰头看着雪,眼前突然一花。
身边的贺娘子与苏历都不见了,就连白鸟和月扶疏也不见了,她独自一人站在扶桑神木上,脚下冰霜蔓延,她下意识往后退,结果一脚踩空从树冠上摔了下去。
她摔到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头部受到重击,眼前开始发黑。
然后,她又醒来了。
很冷,很狭窄拥挤,眼前是茅草棚顶,秋夜的寒意无孔不入,让她瑟瑟发抖,她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点亮,有了光便暖和了一点,也能在晕眩中能看清东西了。
又回到了那个瓜地的小破屋里,她躺在木板搭成的破床上转头一看,旁边躺着苏历。
他的下巴上全是血,灰狼皮围脖黏糊糊的,身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刚才那种冰寒冷意正是从苏历身上发出来的,羽落清知道这些霜是怎么来的,因为她曾修炼过这种可怕的内功心法,虽然只修炼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便被她放弃了。
不过这样说也不确切,要真正说来是冰魄神功放弃了她,她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当身边都是一些神仙的时候,便会每时每刻感受到身为一个凡人的无助,绝望又如何,无奈又如何,无力又如何,只能黯然退场做一个败将。
羽落清往旁边缩了缩,她头脑发晕,踩空的时候身躯多次撞到树干,如今也是没有力气了再跑了,只能倚着身后的墙,尽量远离苏历。
苏历又咳了一声,从嘴巴里咳出一团又一团的寒气,茅草小屋里的温度又降低了,羽落清只能运转内力御寒。
这些狼狈日子的唯一收获就是内力增长很快,比以前在皇宫修炼时还要快,这让她稍微有点开心了一些,证明她重来一次也不是没有收获一些别的东西。
茅草小屋里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一团又一团寒气被苏历咳出来,渐渐的,茅草小屋的墙壁也结霜了,羽落清恢复了力气,眼看着那白霜爬上了裙子,她也顾不得疼痛,撑着一口气下了床,推开小木屋的门走了出去。
门外躺着一把红伞。
羽落清认出了这事贺娘子的伞。
伞上的白霜还没有化,散发着一阵阵的刺骨寒意,又走了两步,羽落清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贺娘子,发髻散乱,脸色被冻得青紫,和苏历一样,她也时不时咳嗽一声,从嘴巴里冒出一团团寒气。
见到他们两个的惨状,羽落清真想大笑一声,她心里说了句活该,拿起贺娘子的那把红伞当拐杖,一撅一拐地走了。
她不知道这两人重伤后月扶疏为何没有乘胜追击,为何不派手下的得力干将她抢走。
她隐隐觉得自己再次被放弃了,用江雨眠炼成的丹药没有让月扶疏长生不死,也就意味着她自己也没用了。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自己“没用”而暗自欣喜。
第二天,她在一个包子铺里求老板给她一个包子吃的时候,然后突然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递了个十个铜板过去。
“我替这姑娘付账了。另外的钱买猪肉包子。”
这声音太耳熟,羽落清僵硬地转过头,贺娘子就站在她身后,苏历站在包子铺门口,贺娘子对她笑了笑,从她手里拿过那把红伞,仍旧慈眉善目的:“这伞你可不能拿,没了它,还有谁能为我遮风挡雨呢。”
羽落清脸色惨白,老板递过来包子她也没敢接,贺娘子五指如钩,扣住她的肩膀走出了包子铺。
她食不知味地吃下包子,贺娘子笑道:“跑的速度还挺快,你放心,一时不会也要不了你的命。”
羽落清说道:“你们没找到毒太岁,也没有得到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不可以放我走了?”
第298章 梵音6
羽落清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聪明的人, 当然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愚蠢的人,但是此刻,在贺娘子充满嘲弄的眼神里,她终于发现自己在一些人眼里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里不是深宫后宅, 已经不是在她熟知的领域了, 她误闯这里, 而这里的刀光剑影无处不在,兵戈不停,硝烟四起,命运悬在刀尖之上,她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她闭上了嘴巴, 不再问“能不能放我离开”这些蠢话, 失魂落魄地跟在贺娘子和苏历身后回到了红玉绣坊。
天越来越冷,绣女们也穿上了厚衣裳,不常在院子里走动了, 但这偌大的空旷院子并不会让人觉得凄凉, 因为绣娘们的说笑声会从窗子里传出来。
“这打籽绣真漂亮, 就是太麻烦,又费眼睛, 绣一会就得歇一会,你在绣在鞋面上, 实在太浪费了……”
“你这绣样是好,绣功嘛就差了点,针脚乱, 显不出花瓣的层次……”
“绣一面桂花,深秋桂子,十里飘香……”
明明去集市时, 那两个纨绔和羽落清说红玉绣坊是个做暗娼的地方,可这里的女子分明都在认真地刺绣呢。
朱漆大门一关,三人走上回廊,登上楼梯,走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这房间很大,两排大窗户,屋内陈设很少,床帐子和窗幔都是素色的,整个屋子如雪洞一般。
贺娘子把门闩一挂,便又咳嗽起来,冰魄神功的寒气会长久地淤积在体内,贺娘子咳了一阵后,苏历又咳嗽了起来。
羽落清沉默着,找个凳子在角落里坐下,贺娘子吩咐人准备糕点和驱寒的姜茶,羽落清听了,不禁在心里嘲讽一笑。
瞧瞧这些天人,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遇到更厉害的也得如此狼狈,又有谁能永远高坐云端?
在心里冷笑几声后,羽落清干脆将自己当成一个木头人,不听不闻不问,能活着就活下去,不能活着那就认命。
到了晚间,贺娘子又让人搬上来两张小榻,挨着窗子并排放好,她和苏历分别睡在这两张小榻上,把帐子留给了羽落清。她放下了素色的帐子,坐在床榻上练习内功心法,到了凌晨才睡过去。
睡了不一会儿,羽落清就被冻醒了,虽然深秋夜冷,但这是在室内,不应该如此寒冷才是。羽落清裹紧被子掀开床帐,便看见贺娘子和苏历在小榻上打坐,正在用内力逼出体内的寒气。
白色的寒气从他们身体里被逼出来,小榻和地板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羽落清低头一看,发现那白霜已经蔓延到了床角,她正想下床离开屋子,满身挂着白霜的贺娘子睁开眼睛说道:“冻死不了你,好好在床上躺着。”
羽落清只好往里面缩了缩,裹紧被子躺在床上,太阳出来时屋子里的白霜也消融了,窗边的两张小榻上只睡了贺娘子,另一张小榻空着。
等用完了早饭,依然不见苏历回来,羽落清犹豫再三后坐在饭桌前问贺娘子:“苏先生呢,怎么不见了?”
贺娘子喝了一口红枣姜茶,眼眸弯了弯:“你是不是以为我与他不敌月扶疏,他从此心灰意冷,不再贪图长生了?”
羽落清说道:“月扶疏都把上一个小太岁炼成丹药了,他不也没有得到长生吗,我根本就不是小太岁,只是顶了一个小太岁的名头,我服毒的时日尚浅,根本成不了气候,你知道上一个小太岁他养了多久吗,几乎是十年了,而我在他身边还不到一年,我根本就没有让人长生不死的功效。”
贺娘子又喝了一口暖身的红枣姜片茶,悠悠说道:“月扶疏说什么我们都要信吗,他说自己没有长生就真的没有长生吗,我们这些埋在土里的家伙虽然腐朽了,脑筋却没有坏掉。”
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看着羽落清:“你是羽朝的公主,幼年时替皇后挡了一杯毒酒,小小年纪身中剧毒,皇后对你心生怜惜,便寻天下神医为你医治,你觉得自己在月扶疏身边不到一年,吃的毒也少,可是你忘了自己幼年时喝了多少药吗?”
羽落清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从五岁到十五岁,她整整喝了十年的药,药用的错就是毒,毒用的对就是药,当初那种毒药,必须以毒攻毒,所以她喝了十年的药,也吃了十年的毒。
许久,羽落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那也不能说明我就是毒太岁,我只是喝药治病,江雨眠才是毒太岁,她从小就被月扶疏养在身边,如珠如宝的养着,眼珠子似的护着,她少吃一口东西都是天大的事儿,而我呢?”
她指指自己,“我又算什么,我都被你们掳走了,你看月扶疏脸色变过吗,他都把你们打成重伤了,皇宫里那么多天人高手难道就不能把我带走吗?”
“他根本就不看重我,只是将我做成一个备选,所以我根本就不是毒太岁,如果我是,月扶疏不可能放弃我的!”
贺娘子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叹了一声:“你不是毒太岁还能活,你要是毒太岁,就算我不要你的命,你你也活不了,你以为别人能放过你,从土里出来的老家伙可不止我和苏先生两个。”
“有多少个?”
“自从一千二百年前毒太岁现世,许多九品天人都选择封眠地下等待长生的契机,与其问我,不如算一算这一千二24百年里出现了多少个九品天人。”
九品天人三百年出现一个,大多出现在六大王朝,一个王朝会出现一到两个九品天人,就算保守估计只按一个算,那么六个王朝加起来就是二十四个。
她这轻言细语,却让羽落清心中一片冰寒。
羽落清说道:“就算我是毒太岁那又怎么样,以前吃过毒太岁的人都死了,没有月扶疏的丹方,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活下来?”
“就算不能长生不死,能延年益寿也是好的,羽朝可是盛行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肉灵芝呢。”
羽落清的脸上血色尽失。
肉灵芝,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自从红衣鬼王出世后,长生殿的丹药生意大受打击,肉灵芝虽然没有断绝,但也不常见了,而是变成了特定人群的特供品,只有极少数的达官权贵才能享用。
“怎么可能,”羽落清露出一个虚弱又苍白的笑容,“那只是驻颜的药,你们是九品天人,怎么会吃这个。”
“现在如何我不知道,在我的那个时候,这东西可是好多大人物的封眠时的墓葬品,就放在棺椁旁边,你觉得有没有用?”
羽落定了定神,说道:“我可以炼制肉灵芝,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炼出来,我跟着月扶疏学炼丹,我炼丹的本事一向很好。”
贺娘子笑了笑:“你这样的资质比不了上一个小太岁,无法练成长生不死药,但要练成一颗品质上乘的肉灵芝也不错,可以让人多个十载寿命。”
贺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长生不死药的丹方知道的人不多,肉灵芝的丹方可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还是祈祷自己最好是毒太岁,无论是我还是别人,为了那张丹方也会让你多活一阵。”
那一点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
以为不是毒太岁就可以活,但如果不是毒太岁,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颓然地低下头。
*
自从杀了郑隐之后,宋时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做梦,不是什么噩梦,梦里都是过去的事,郑隐教她武功,教她扎马步,教她翻跟头,教她挥拳,教她用剑,给他许多江湖上的事儿。
其实一开始宋时绥是很想跟着郑隐学剑的,因为没穿过来之前看过的很多武侠片里,那些主角大多数都是用剑的,他们舞剑的姿势十分潇洒,快意恩仇的人生也令人羡慕。
但是郑隐说她聪明,脑筋很活络,学什么都很快,但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所以不太适合学剑。
她经商的头脑不输玉摇光,而玉摇光也不是一个适合学剑的,玉摇光主攻幻术,郑隐说城府深沉的人最适合学那些“术”,宋时绥觉得很对,玉摇光那蜂窝煤一样多的心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学幻术了。
明明梦到的都是温馨的事,但每次从梦里醒过来,宋时绥的心情都会低落很长时间。
她一醒,玉摇光也醒了,柔声说道:“小时又做噩梦了?”
“没有,白天贪睡,晚上有点睡不着。”
玉摇光有些歉疚:“是我太放纵了。”
宋时绥的小腹还酸胀着,闻言笑了笑:“你明天还要上朝,我晚起来一点也没什么。”
玉摇光伸出手臂抱住她,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紧了。
正要睡着,突然有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去,说太子殿下啼哭不止,怎么也哄不好。
小琉璃是个很少哭的孩子,宋时绥和玉摇光立刻下了床,走进了偏殿里。
小琉璃正被奶娘抱在怀里哄着,一张小脸上全是眼泪,宋时绥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掂了两下,他就立刻止住眼泪,乖乖趴在宋时绥肩膀上。
这孩子现在已经会爬了,长得越来越可爱,眼珠是和玉摇光一样的金绿琉璃眼,长相一半像宋时绥,一半像玉摇光。
宋时绥抱起他,捏了捏他的脸,他张开粉粉的嘴巴去咬宋时绥的手指,他生来就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少苦哭闹,饿了只哭几声,喝了羊奶就会开心的笑起来。
这个孩子来得不光彩,宋时绥生出他后心里始终有芥蒂,到底世人都是以貌取人,宋时绥也不能免俗,如今面对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里也开始喜欢起来。
毕竟孩子是没有错的,都是在父母的期待下降临在这个世上。
奶娘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说着小琉璃的大事小事,末了还得加上一句,“太子殿下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皇上喜欢的不得了,昨日还亲手给太子殿下换尿布呢。”
宋时绥看了一眼玉摇:“公子如今都是皇上了,怎么能做这些事。”
玉摇光对她笑了笑,“皇上又如何,为人夫,为人父,这些都是该做的。”
孩子在宋时绥怀里睡着了,宋时绥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
两个侍女端着热好的羊奶走进来,一个明艳妩媚,一个秀如芝兰。
明艳的那个和宋时绥长得有五分像,但更年轻,像十六岁的宋时绥。
宫女脸上涂了一层浅浅的脂粉,淡淡地描了眉毛,又在唇上点了一层淡淡的唇脂,宋时绥能看出来这妆是刚画的,显然是听说皇上来了,匆忙间上的妆。
玉摇光扫了她一眼,皱起了眉头。
宫里就是这样,总少不了好看的女子,花一样的脸,花一样的年纪,日夜盼着帝王的青睐。
一个帝王拥有无上权力,又长了一张很好看很好看的脸,对待皇后又深情专一,这些加在一起,简直对一些女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连宋时绥身边的宫女也有不少对玉摇光生出了心思。
但宋时绥觉得不好,因为她隐隐有种预感,她不会按照玉摇光规划的路线走下去,她注定要让他失望,让他悲伤,让他痛心不已。
尤其是今夜,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走出偏殿,当一支箭矢破风而来,穿过宋时绥垂在耳边的碎发,稳稳钉在那雕龙画凤的朱红色柱子上时,这种预感终于成真了。
第299章 梵音7
那箭矢如流光一般, 实在是太快了,哪怕是玉摇光也来不及反应。
隐在暗处的高手全部在夜色中出现,围成了一个圈,将玉摇光和宋时绥护在最里面, 惊惧地注视着前面的屋顶。
冷冷的弯月下, 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屋顶上, 手持一把漆黑的弯弓。
看到这把弓,还有刚才那快若流光的箭矢,宋时绥抬手将垂落的鬓发别在耳后,立刻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射日弓,苏历。
那个一千年前名震八方的神弓手。
玉摇光显然也认出来了, 脸色不太好, 但仍旧保持着风度:“苏先生夤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屋顶上的人影从身后的箭筒里拿出一只箭矢搭在弓弦上,声音低沉沙哑:“我要你的皇后。”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 跟在玉摇光身边侍候的大监立刻高声怒斥道:“放肆!”
“你的话, 该对着我的射日弓说。”
一支箭矢再次破空而来,射向大监的咽喉, 这个大监是四品天人,立刻使出全身内力护体, 箭矢撞上无形的内力屏障,大监立刻吐出一口鲜血,玉摇光冷了脸色, 狠狠挥出一掌,将那只箭矢打偏了方向。
箭矢击穿了地上铺着的厚石板,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 仿佛是谁点燃了一串爆竹,震得人耳朵发麻,地上的青石板震荡起来,纷纷碎裂,形成一道巨大蛛网般的裂痕。
苏历一抬手,那一支箭矢晃动了一下,像受到了召唤似的又飞了回去,重新被搭在弓弦上。
玉摇光说道:“去屋子里,护住皇后。”
大监擦干净嘴上的血,走到宋时绥身边,宋时绥转头看着玉摇光,玉摇光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小时,别怕。”
他的掌心带着淡淡的热度,攥了一下宋时绥的手腕,随即又很快松开了,大监护着宋时绥走进了屋子里,屋里烛火熄灭,宋时绥和大监坐在窗前,听着箭矢破空而来时的破空之声。
一捧血炸开,溅在了窗纸上。
宋时绥的心跟着一颤,似乎又回到了风雪山庄遭受敌袭的那一晚,敌人的影子映在窗上,随后鲜血飞溅,染红了雪白的窗纸。
又是一捧血炸开,砰的一声,一个人被箭矢钉在窗子上,锋利的箭矢穿透窗棱,透出一截锋利的金色箭尖。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多少人也禁不住这样死。”宋时绥再也坐不住了,她正要起身冲出去,坐在她身旁的大监却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道:“娘娘,您是尊贵的皇后,若是连一国之母都护不住,整个玉京王朝都将因此蒙羞。”
大监的手仿佛一座山,宋时绥说道:“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
大监摇头,“人和人不一样,命和命也就不一样。吗。”
孩子的哭声响起,抱着孩子的奶娘急忙捂住了小琉璃的嘴巴,宋时绥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那一扇扇被血晕开的窗户。
一个个人影挡在窗前,全部的窗子都被人挡住了,不断有箭矢透过他们的身体,露出一截滴血的金色箭尖。
宋时绥坐在窗子后面,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几次想起身,都被大监牢牢按住,她躲在所有人的背后,却没有一刻心安,反而觉得心如火煎。
吱嘎一声。
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点了蜡烛,宫殿里又亮了起来,他的影子被烛火拉的很长,那把漆黑的弯弓被他拎在手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被许多宫人围在最中间的宋时绥。
这一屋子的女子没有几个不貌美的,一共九个宫女,都穿着浅粉色的衣衫,这些年轻的面孔带着惊慌和绝望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最中间,坐着一个穿着杏色宫装的年轻女郎,她的衣襟上绣着洁白的杏花,一头金棕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一个穿着宝蓝色衣裳的宦官坐在她身边,一只手正紧紧地按着她的肩膀。
是那个接了他一箭的宦官。
被他这样护着的,自然就是玉京王朝的皇后,那个天衍族的后人。
苏历看着这个女子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棕褐色的,颜色很普通,苏历盯着她的眼睛,说道:“玉京皇后?”
她的容貌明艳秀媚,格外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对上他的目光后也没有闪躲,而是轻轻拂开大监的手,从宫女中间站了起来。
“对,我是。”
她的裙摆上也绣了许多的白色杏花,苏历看着那些杏花,忽然想到了一千年前家里的那棵杏树,树下站着年轻的女郎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总是站在杏树下等他回家。
他指尖一动,把搭在弓弦上的箭收进了箭筒里。
大监紧紧拽着宋时绥的袖子,宋时绥低头看他,轻声说道:“走进来的人不是皇上,我就已经知道凶多吉少了,何必再为我搭上许多条人命。”
她从宫女中走过来,站在苏历面前,开口说道:“你是苏历。”
这声音也让苏历有些恍惚,和经常思念的声音一样,他用弓箭杀了一头灰狼,剥了皮带回家,杏树下的那张躺椅太硬,铺上狼皮就好了,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等她回家。
她笑了半天,嗔怪地看他:“苏历啊苏历,你的脖子都被风吹红了。”
她把那灰狼皮拿进屋里,给他缝了一条灰狼皮围脖。
苏历说道:“皇后,得罪了。”
他一掌轰破了房顶,抓住她的肩膀,从屋顶上的那个破洞里飞了出去,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一阵风吹过,把女子的眼泪吹到了苏历的手背上。
苏历一转头,才看见她哭了。
*
一只伯劳鸟飞到了红玉绣坊。
这是一只灰背伯劳,身躯圆滚滚的,显然很会捕猎,伙食不错。
树杈上串着一只刚死掉的麻雀,肉已经被吃掉一半了,伯劳鸟小巧的嘴巴上还沾着一片染血的羽毛,它在树杈上磨了磨鸟喙,把那片羽毛蹭掉了。
伯劳鸟一抻脖子,刚刚饱餐一顿的肚子顿时更圆了,那片染血的羽毛从树上落下,两个绣娘挽着手从树下走过,羽毛正好落到了其中一个绣娘的衣襟上,那个绣娘把羽毛吹掉,仰头一看,顿时笑了起来。
“你看你看,树上有只伯劳鸟,圆滚滚的,像一团灰色的绒球。”
另一个绣娘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我倒觉得像漏了馅的芝麻汤圆。”
“要不把它绣上去吧,我还没绣过小鸟呢,用绒线绣,才能秀出这毛茸茸的感觉。”
“昨日我去集市上卖绣品,卖了许多钱,比以前做皮肉生意时还多,可见女子还是要学门手艺养活自己。”
“快别说这事了,我那好赌的夫君输了钱把我卖进这里来,做了这见不得人的脏活让我养家糊口,若不是贺娘子买下了这儿,教我们做正经的生意活,我还是那千人骑万人睡的暗娼呢。”
另一个绣娘说道:“我是被我爹送进这里的,他为了面子说我去绣坊里跟师傅学刺绣,越遇上不懂的,这样还能有个清白名声来日好嫁人,嫁出去之后用倒霉鬼的聘礼给我的兄长娶媳妇儿,直到贺娘子来,我这才学上真正的刺绣,如今也绣得像模像样了。”
“从哪儿到哪儿啊,听说羽朝以前有个绣娘,绣的东西活灵活现的,她绣的猫啊鸟啊狗啊什么的,好像要从那画布里活了过来似的,她最出名的有两个,一个是千里江山图,一个是清明上河图。”
站在树杈上的伯劳鸟又啄了一口麻雀肉。
没错,千里江山图和清明上河图都是她的作品,就是靠着这两个作品,她攒下了不少黄澄澄的小金鱼,买下了家里的绣庄,把家里的刺绣生意做大做强,如果不是羽落清横插一脚烧了她的绣坊,她估计还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刺绣呢。
要说羽流萤为什么来到这个红玉绣坊,还得从月扶疏炼的丹药说起,他那次炼丹实在是声势浩大,大有毁天灭地之势,以至于人人都在好奇他到底炼的是什么丹,居然能引来各色天雷降下。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这个消息先是以非常快的速度被诡术师们传到了三危山,然后又以非常快的速度传到了北阙。
听到这个消息时,说实话,羽流萤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她面如土色,害怕月扶疏那个毫无人性的家伙把江雨眠这个毒太岁扔进了他的炼丹炉里去炼长生不死药。
虽然她体弱多病,和龙归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又时常下不来床,但她是诡术师,可以无视空间和距离的限制,于是立刻施展离魂之术,附魂在皇宫的一只伯劳鸟身上。
她附魂的时候月扶疏正在闭关,那日到底炼的什么丹药,宫里的人众说纷纭,也没个确切的准信,反而吃到了一个大瓜。
——羽落清突然逃出皇宫了。
这可是太稀奇了,这就好比一个爱钱如命的人放着金山银山不要,偏要去乞丐窝里打滚,因为太违背常理,所以背后一定有古怪,于是羽流萤又千方百计地打听,终于找到了羽落清的下落,于是就来到了这个红玉绣坊里。
红玉绣坊的贺娘子不是普通人,羽流萤一眼就看得出来,而她也打听到红玉绣坊以前是一个暗娼馆,名为绣装庄,暗地里做的都是皮肉买卖,这和青楼不一样,青楼女子的卖身契都被老鸨攥在手里,想要离开青楼是要拿银子赎身的。
红玉绣坊赚取的是中介费,嫖客和卖身女子的钱两头收,里头的女子白天在家里洗衣做饭,晚上则出来卖身维持家里生计。虽然有些常来的嫖客对这里的底线一清二楚,但也有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一个正经地方。
来这儿的女子虽然也做皮肉买卖,但不管怎么样,面上总要好听些。
当然,红玉绣坊也攥着一些女子的卖身契,估计再过个三五年,等这个绣坊的老板攒够了钱,还真的会把这里做大做强,变成一家真正的青楼。
至于红玉绣坊原来的老板,羽流萤觉得这人八成是死了,贺娘子杀夫杀母杀父杀兄杀弟杀子,与这些相比,杀个暗娼馆的老板也就灰尘粒儿大小的事儿。
观察红玉绣坊的这些天,羽落清觉得贺娘子真的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女人,她一边追求长生一边搞事业,每日不厌其烦地向这些绣娘传授绣技,遇到笨的,她也不生气,非常有耐心地一遍一遍的教。
如今红玉绣坊的刺绣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不仅这里的女子敬佩她,就连羽流萤也觉得贺娘子确实是一位值得人敬重的女子,当然,如果她放弃追求长生就好了,这样的话羽流萤绝不藏私,一定会把自己的一身刺绣本领倾囊相授。
所有追求长生的人,都是江雨眠的敌人,而江雨眠的敌人,羽流萤是肯定不会与这个人成为朋友的。
至于羽落清为什么在这,羽流萤各种听墙角,早就听出了事情的始末。
听到江雨眠被月扶疏亲手扔进丹炉里,羽流萤那会儿差点当场晕死过去,消沉了一些时日后,她又觉得不该那么早下定论,于是继续在红玉绣坊探听消息。
也是在这几天,她见证了羽落清的各种歇斯底里崩溃大哭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而对此,她不由得拍手称快,对羽落清的种种遭遇大喊一声活该。
在这期间,她还听说玄机阁再次改进了蒸汽轮船,海上航行的速度又加快了,金月王朝到玉京王朝之间的水路以前需要二十天左右,现在只需要八九天。
在一天夜里,羽流萤再次附魂在伯劳鸟身上,蹲上了那根她经常穿串的树杈,红玉绣坊里静悄悄的,只有羽落清蹲在树下哭。
羽流萤正觉得没意思,只听吱呀一声,绣坊那扇朱漆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手持弓箭衣着古旧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手里拎着一盏琉璃灯。
那个女子走进来后摘了头上的兜帽,金棕色发丝从肩头垂落,琉璃灯盏照亮了她的脸,女子的容貌明艳秀丽,斗篷下露出一角杏色的衣衫和一枝绣在裙摆上的白色杏花。
蹲在树杈上的伯劳鸟睁大了双眼。
是老熟人。
而且还是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第300章 梵音8
一行人拉着那车石料跋山涉水, 历经种种辛苦,每个人都瘦了一圈后,终于从梵音寺走到了玄机阁。
随行的其他弟子任务结束,领了酬金后就喜滋滋地散开了, 这些人不知道石料里头藏着一个金棺, 就连扶洮也不知道, 曲笙寻的保密工作做的不错,悠哉悠哉地拉着一车石头回到了朝闻道。
玄机阁是个相当气派的地方,到处都能看见机关兽,而且这里相当工业化,有水龙头和抽水马桶, 甚至还看到好多弟子在宗门里骑着自行车, 闻人听雪抱着商枝跟在车后面四处打量着,赞叹道:“曲子,你师尊住的地方可真大, 像个小型迷宫。”
扶洮坐在一车石头上挑挑拣拣, 挑中了一块石头后拿出匕首开始切割, 他手气不太好,没开出什么好翡翠, 曲笙寻看了一眼,立刻大声嘲笑:“扶洮啊扶洮, 你的眼光还不如一只猪!”
商枝无辜躺枪,发出了一声不满的猪叫。
一车石料运到了夜烛明的院子,夜烛明和一堆机关兽站在院子里, 笑呵呵地看向了闻人听雪。
确切来说,是看向了闻人听雪手中的那把剑。
夜烛明摸了摸胡子,语气感慨:“细雪剑出世时, 老夫还在想什么样的青年俊杰才配得上这把好剑,免得宝剑蒙尘,默默无闻。”
闻人听雪行了一个晚辈礼,恭敬说道:“前辈铸造的兵器都是绝世神兵,怎会蒙尘?”
夜烛明笑道:“剑的名声都是持剑的人闯出来,你这姑娘也太谦虚了,是个让人省心的老实孩子,阿笙要是有你一半……”
曲笙寻叉腰冷笑。
夜烛明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到了晚上,曲笙寻溜进了夜烛明的书房。夜烛明正在组装一个小型的鸟形机关兽,看她这鬼鬼祟祟的德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瞧瞧你,同样是九品天人的徒弟,怎么人家就气度高华宛如山巅雪,怎么你就……唉……真是令人心痛!”
曲笙寻说道:“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指责他人的时候也要反思一下自己。”
夜烛明:“……”
曲笙寻关上门,凑近夜烛明,小声问道:“师尊啊,那口金棺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机关么?”
曲笙寻笑了一声:“那点机关还想难住我?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夜烛明挥挥袖子:“那你还来问,快走快走,为师正忙着呢。”
曲笙寻抓住他的袖子,“师尊,我好奇的是那金棺的硬度,那是用什么材料打造的,闻人听雪用细雪剑砍下去,那上面硬是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夜烛明说道:“走走走,小屁孩一个,天天这么多问题,烦死了!”
他拎起曲笙寻,踹开大门,将她丢了出去。
曲笙寻在门外枯坐了一会,随后一个鲤鱼打挺,开始疯狂挠门。
“你个老家伙居然藏私!”
“是谁说要花费毕生心血栽培我的!”
“是谁说要对我倾囊相授的!”
“是谁说话不算话!”
“开门呐!”
*
朱漆大门关上,宋时绥不着痕迹地往树上看了一眼,眼神隐晦地落在伯劳鸟身上。
羽流萤立刻就知道宋时绥认出了她,诡术师附魂在动物身上时,就连九品天人也察觉不出动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人类的灵魂,但宋时绥得天独厚,她能看到伯劳鸟身上冒着一团黑气,里面还夹杂着少许的红芒。
虽然此时的相逢不合时宜,但是宋时绥还是得到了少许的安慰,一颗心快速地跳动了几下后立刻恢复平静,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灯盏。
伯劳鸟往几片叶子后面躲了躲,让自己的身形藏得更严实些,透过枝条的间隙,她看到苏历和宋时绥走到了树下。
一片叶子被秋风从树上吹落,打着旋儿落在宋时绥身上,宋时绥停住了脚步。
风吹动着她的斗篷和衣摆,灯盏里的烛火摇曳着,一团昏黄而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她,树影婆娑,她静静地看着苏历的背影。
那个背影散发着暗淡的红光,犹如一堆即将燃尽的柴禾。
高大的男人也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她,宋时绥拂去落在肩膀上的落叶,说道:“苏先生,您让我辨认的毒太岁就藏在这个绣坊里么?”
苏历惜字如金,不太爱说话,伯劳鸟看到他点了点头。
这个一千年前名震天下的神弓手沉默而朴素,抛却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孔,只看他的模样和穿着,很符合大家印象中的“老实人”。
然而就是这个老实人夜闯玉京皇宫,射杀了无数人之后大摇大摆地将宋时绥掳走,又与宋时绥共处一室,坐了八天的蒸汽轮船,带她来到金月王朝辨认毒太岁。
苏历是一个话很少的人,这八天里,宋时绥与他说的话还不到十句。
现在羽流萤在这,宋时绥打定主意要与苏历多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从这个九品天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在那双狭长眸子的注视下,宋时绥说道:“我真的不明白,苏先生明明可以采取更温和的方式带走我,却偏偏要把皇宫弄得血流成河,是不是修为高到了一定的境界后,你们这些天人就不再把凡夫俗子的命放在眼里,而是当成了可以随意践踏的蝼蚁?”
苏历摇头。
宋时绥说道:“我知道苏先生惜字如金,这些日子与苏先生同行,我与先生说的话不足十句,只是有一个疑问埋在我心里很久了,若是得不到解答,注定日夜难眠。”
她顿了顿,声音加重了一些:“苏先生怎么知道我是天衍族的人?”
这件事情只有很少数的人知道,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都是宋时绥十分相信的伙伴。
蹲在树上的伯劳鸟立刻竖起了耳朵。
苏历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诡术师。”
因为不常说话,他每次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都是沙哑而缓慢的。
听了这个回答,宋时绥一愣,羽流萤也是一愣。
玉牌会的诡术师都在三危山,但长生殿也养了一批诡术师,诡术师是探听各种秘密的高手,几乎无孔不入,只要诡术师的人数足够多,就会形成一张巨大的信息网,在这张网里,各种信息高速流动传递,蕴含的能量是很可怕的。
在羽流萤掌握的信息网里,玉牌会的诡术师并不知道宋时绥的秘密,作为朋友,知道这个秘密的羽流萤自然有为其保密的义务,肯定不会让这个信息流入到她的信息网里用作金钱交换。
知道宋时绥秘密的人就那么几个,还都是穿越者老乡,那诡术师又是从谁那里探听到了宋时绥的秘密呢?
羽流萤正用排除法一一排除时,苏历突然拿走了宋时绥手里的灯笼,声音低沉地说道:“在下虽是九品天人,却只有莽夫之勇而少智谋,是以不曾胸怀天下,只想偏安一隅,与吾妻白头偕老。”
他突然说这话,倒好像前言不搭后语,让宋时绥和羽流萤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夜里风大,宋时绥拢了拢斗篷,问道:“那苏先生的妻子呢?”
苏历看着宋时绥,目光落在她衣襟处的白色杏花上,用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慢慢说道:“被我葬在家里的杏树底下。”
宋时绥又是一愣,说道:“斯人已逝,苏先生节哀。”
她这几天没有滴药水,眼睛的颜色已经变回来了,琥珀色的眼珠剔透晶莹,澄澈如秋水,苏历看着她的眼睛,拎起了手里的灯笼,往宅子里走去。
宋时绥跟着苏历走到回廊,推开宅子的门,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木质的楼梯有些年久失修,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夜深人静,不少房间里的灯都熄了,苏历走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穿着素色衣衫的温婉妇人站在门后,笑道:“回来的正好,我刚做了夜宵。”
屋子很大,十分宽敞,没有什么装饰和陈设,看上去有点空旷,靠窗的位置摆着两张睡人的小榻,小榻旁边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盘刚炸好的丸子和吊梨汤,正冒着热气儿。
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年轻姑娘坐在八仙桌旁,肤色如雪,发如檀木,十分的漂亮,更为罕见的是她有一双宝蓝色的眸子,眸中水色流转,十分娇怯动人。
不是江雨眠,而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姑娘。
宋时绥突然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坐船,广寒医仙炼丹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人人都在好奇他到底练的是什么药,竟然能引来九色天雷。
苏历说让她辨认毒太岁时,宋时绥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江雨眠,把炼丹和毒太岁这两件事连成一块,怎么想都觉得毛骨悚然,这些天一直提心吊胆。
她看见江雨眠的第一眼,就知道江雨眠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因为她身上没有属于“人”的气息。
她身上的光芒,宋时绥只在一些非常稀有的灵药上见过,她曾经见过一颗千年人参,那颗人参已有人形,周身泛着七彩的光华,一看便知是延年益寿的神药。
而江雨眠身上的光芒比那颗千年人参璀璨千百倍,常人只能看到她那不属于凡尘俗世的美貌,谁又想到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姑娘居然是传说中的毒太岁呢。
宋时绥不禁再次想起那本《游仙夜话》,其中的一个故事里,长生不死药化为人形在人世间行走,如今竟然真的应验了。
苏历走进屋子,脱了身上的斗篷挂在小榻上,容貌温婉的妇人走上前来,笑着招呼宋时绥:“现在的姑娘长得可真标致,一个比一个漂亮,我看了都心动。”
她帮宋时绥脱下身上的斗篷,拉开八仙桌旁的一张椅子,和风细雨地说道:“姑娘别怕,我们找你来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想让你帮我们看一样东西。”
她手里握着一把红伞,身上的散发着和苏历一样的妖异红光,宋时绥立刻就知道这个妇人是谁了。
贺娘子凶名赫赫,杀人如麻,任谁也想不到她本人竟然是如此温婉和善的模样,宋时绥坐在八仙桌旁,对面就是穿着白衣的漂亮姑娘,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她虽穿一身白衣,散发的气息却是灰黑色的,显然心术不正,并不是良善之辈。
“姑娘远道而来,快喝一杯热汤暖暖身子。”贺娘子给宋时绥倒了一碗吊梨汤,又把那盘丸子推到宋时绥手边,“这是我炸的豆腐丸子,掺了火腿和鸡丁,再用胡萝卜解腻,尝起来可鲜了。”
苏历拉出一个椅子坐下,贺娘子也落了座,宋时绥喝了口吊梨汤,脑袋里想着附魂在伯劳鸟身上的羽流萤。
放下汤碗,宋时绥一抬眼,又对上了那个白衣姑娘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时绥居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抹幸灾乐祸。
人是多面性的,宋时绥虽然可以根据人的气息分辨这个人的善恶好坏,但从不一棍子打死,羽流萤的气息十分阴沉邪气,但这也不妨碍她们成为要好的朋友。
同样被抓,身家性命都拿捏在别人手上,这姑娘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
宋时绥心里正纳闷,一旁的贺娘子给她夹了个丸子,慈眉善目地说道:“宋姑娘,你面前这个仙女一样的小姑娘是月扶疏养的小太岁,我等虽然九品天人,但到底是肉眼凡胎,不及宋姑娘钟灵毓秀,得天独厚。”
宋时绥说道:“哪有什么得天独厚,我只00是一个深宫妇人,担不起贺娘子这样的夸奖。”
“深宫妇人?”贺娘子笑了起来,“明明是个小姑娘,说话却老气横秋的,我也不卖关子了,宋姑娘帮我和苏先生看一看,眼前的这位小太岁是何等成色?”
宋时绥的目光落在这位小太岁身上。
被人称为小太岁的姑娘脸色惨白一片,嘴唇止不住颤抖起来。
宋时绥看了一会,实话实说:“恕我直言,这位小太岁的成色实在不怎么样。”
她这句话一说,就看到这位小太岁立刻松了口气,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怯怯地说道:“我早就说了我不是小太岁,真正的小太岁是江雨眠,她才是长生不死药。”
贺娘子喝了口吊梨汤,脸上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苏历依旧绷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一般吊梨汤见了底,贺娘子轻启红唇,幽幽叹道:“长生梦碎,苏先生还是这样平静,真教人自叹弗如。”
苏历瞥了她一眼:“贺娘子悠然从容,也令人心生叹服。”
宋时绥站起身,说道:“事情已经办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一片静默中,贺娘子发出一声轻笑,“不能。”
宋时绥看着她:“为何不能?”
贺娘子说道:“还要劳烦宋姑娘再看一样东西。”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阴风大作,一阵唢呐声忽然从远处遥遥传来。
紧闭的窗子被风吹开,阴冷的风呼啦啦地往屋子里灌,窗幔翻飞,伴着一阵诡异的嬉笑声,六个纸人扛着一个红布蒙着的东西,笑嘻嘻地从窗户里飞了进来。
以墨为眼,以血点唇,六个纸人披麻戴孝,唯独脸上红彤彤一团,在屋里站定后,便一齐扭过头,齐刷刷地看着八仙桌。
羽落清发出一声尖叫,死死地攥住了贺娘子的手臂,贺娘子举起手中的红伞,拿着伞尖挑起上面蒙着的丝绒红布,露出一顶璀璨辉煌的金色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