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梵音9

    纸人站定后, 又一个人从开着的窗子里轻飘飘地飞了进来,几片枯叶伴着风飘来,打着旋落在这个人的身边,一阵刺骨的冷意弥漫开来, 宋时绥运转内力, 目不转睛地看着来者。

    来者披麻戴孝一身丧服, 身量十分修长,左手手里拿着一个金唢呐,右手手里拿着一个纸扎的三寸小人,那个小人身穿红衣,眉心一点朱砂红痣, 眉眼如画, 面容妖冶。

    一个令宋时绥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而阴冷:“苏先生做事真有效率,就这么掳走了玉京的皇后, 在下派去的人都没派上什么用场。”

    宋时绥一惊。

    原来那日除了苏历之外, 长生殿的天川鬼王也来了, 恐怕就算有九品天人玉朴子坐镇,也免不了一番持久恶战。

    苏历说道:“玉朴子不在, 免去了一番苦战。”

    那日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对苏历来说甚至连苦战也算不上。

    九品天人不会时时镇守皇宫, 玉摇光虽然天赋近妖,但他毕竟年轻,修为需要时间的积累, 与这些出山的老怪物相比,修为还是弱了一截。

    宋时绥心里难受起来,昔日她身不由己, 被玉摇光用灯影琉璃术欺骗,如今玉摇光在绝对的强权下只能被践踏成泥,这就是所有人都在抢夺资源拼命修炼的原因吧,不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那就永远都是危险的。

    天川鬼王看向宋时绥,明明是商枝的脸,却令所有认识商枝的人都感到无比陌生,在第四视觉下,宋时绥能看到天川鬼王身上燃烧着森白色的火焰,极阴极寒,十分阴邪。

    天川鬼王盯着宋时绥的眼睛,数秒过后点了点头,喟叹一声:“真是一双得天独厚的好眼睛。”

    这位鬼王又看向羽落清,羽落清感受到他的视线,立即抖了一下,抓紧了贺娘子的手臂。

    “这就是月扶疏养的小太岁?”天川鬼王上上下下打量一会后蹙起眉头,“肤色如冰,瞳色有异,倒是有了几分毒太岁的成色。”

    羽落清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不是毒太岁,真正的毒太岁是江雨眠,已经被月扶疏那个疯子扔进药鼎里炼丹了!”

    她脸色惨白一片,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但还是坚持着说道:“与其打我的主意,你们不如合力围攻月扶疏,他吃了长生不死药,药力融于他的身体,他比毒太岁管用多了,你们人多势众,拿他炼丹不就好了,何必为难我呢?”

    天川鬼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呵呵,拿月扶疏炼药,这小丫头修为不怎么样,语气倒狂妄的很。”

    羽落清深吸一口气,声线平稳了许多,咬牙说道:“我难道不是实话实说么,他养了那么久的毒太岁就是为了长生不老,眼下你们一个个现世,都要与他争抢毒太岁,他自然尽早把这长生不死药吞了。”

    宋时绥心里一沉。

    难道江雨眠真的被月扶疏扔进丹炉里炼药了么?

    天川鬼王说道:“他胃口可真大啊,昔年有九品天人吃了太岁骨,不出七日便化为一滩银水,月扶疏囫囵个吞下去,居然还能活?”

    “可我是亲眼看到的。”羽落清回想当日那可怕的一幕又开始发起抖来,“他将上一个小太岁炼成了一枚血红的丹药,就那么吞入口中了,他或许没有得到长生,但他一定吃了毒太岁!”

    贺娘子说道:“也许不是一枚,我虽不懂炼药,但也知道一炉药材能练出许多枚丹药,月氏一族只吃了一颗太岁心便延寿百年青春不老,我们这些即将入土的人,若能再活个几百年也是好的,不求永生,但求重活一世。”

    她温柔一笑,看向宋时绥:“听说天衍族可以望气辫物,还得劳烦宋姑娘瞧一眼,看看这金棺里藏着什么东西。”

    宋时绥的眼神一一扫过这些昔日的九品天人,有些不解:“众位修为通天,翻手之间便可山崩地裂,要想瞧一瞧金棺里藏着什么东西,将这金棺劈开即可。”

    天川鬼王说道:“这是玄机阁打造的金棺,里面设有机关,外力强拆会引爆里面的火药。”

    劈开金棺容易,但引爆火药之后里面的东西也会荡然无存。

    宋时绥皱眉,天川鬼王又开口说道:“只要你看出金棺里有什么,你就还能回到玉京做你的皇后。”

    真是不公平啊,同样被掳走,这个姓宋的姑娘还可以回到帝王身边继续做尊贵的皇后,她有深情专一的帝王呵护宠爱着,不会再日夜担惊受怕,也不会被炼成给人续命的丹药。

    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就这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姑娘轻而易举地拥有了。

    有人坠入泥潭不得翻身,有人却能悠闲从容地走过去,姿态优雅,毫不费力,不沾染一丝泥泞。

    真是不公平啊。

    羽落清垂下眸子,咬住了嘴唇,心里有愤恨,有失落,有不甘,有嫉妒,这些情绪掺杂在一起,最终滋生出一种深深的恶意。

    她的睫毛很长,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低头看着贺娘子放在八仙桌上的手。

    苏历屈起手指敲了敲金棺,低声说道:“寒暄够了,也该干正事了。”

    贺娘子看向宋时绥:“那就请宋姑娘仔细看看这金棺里到底有什么?”

    宋时绥说道:“提前说好,我的眼睛虽然能看到一些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但毕竟不是透视眼,无法透过金棺看到里面的物品,只能根据气息看出一个大概。”

    说罢,她站起身走到金棺前,聚精会神地看向那金棺,金气之中泛着危险的黑灰之色,这种颜色往往代表剧毒,周围又亮着一圈七彩的光,这又表示棺材里有延年益寿的神药。

    无论里面到底有什么,总之不是江雨眠,这倒让宋时绥松了一口气。

    她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一直低头专注地盯着金棺,半盏茶的时间后,天川鬼王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宋时绥说道:“金棺里装着毒,也装着药,有可能是某种带着剧毒的药物,总之不是凡俗之物。”

    贺娘子说道:“带着剧毒的药物,又不是凡俗之物,会是毒太岁么?”

    宋时绥摇头:“我虽然不通医术,但也知道毒太岁是举世难寻的稀罕之物,我不过是个深宫女子,怎么会见过毒太岁呢?”

    她话挑不出错处,在座的天人强者沉吟不语。

    坐在一旁的羽落清抬起头来,眼神快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看向宋时绥,轻声说道:“她在说谎。”

    屋里三个天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如刀子一般插在宋时绥身上。

    很多人的一生也未必能见到一次九品天人,他们的眼神比野兽还要凌厉,他们的气势比山岳还要沉重,宋时绥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她面露怔愣之色,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垂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握紧,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频率,以防五感敏锐的天人察觉出异样,随后平静地说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不知你为何污蔑我说谎。”

    羽落清说道:“我听飘羽说过,江雨眠曾在风雪山庄小住,你是风雪山庄的人,怎么可能不会认识她,你这双眼睛也不是一天有的,你若见过她,又怎会不知道毒太岁的气息是什么样子。”

    天川鬼王笑了一声,阴恻恻地说道:“宋姑娘,你可要看好了。”

    宋时绥面不改色:“不是人人都有公主的命,可以日日养尊处优,不用辛苦劳作便能锦衣玉食,我为生计奔波劳碌,常年在外跑商,只在逢年过节时回一次山庄,就算见过你们金月皇宫的客人,也是草草一面印象不深。”

    羽落清说道:“你又在说谎,我看过你的画像,你的眼睛在玉摇光封后时是深褐色的,而现在却变成了浅色,分明是有人帮你配置了可以改变眼睛颜色的药水,这可不是一般的神医能够做到的,分明用了月扶疏的药方。”

    宋时绥说道:“你这话就更加好笑了,我再不济也是玉京的皇后,难道还寻不到一个好神医么,况且如果我真的见过毒太岁,我又不知道什么是毒太岁,我又怎么能认出来那是毒太岁,你当毒太岁是地里的大白菜,人人都知道吗?”

    “而且我巴不得这里有那什么毒太岁呢,众人掀了棺材拿走毒太岁,我也办成了我的事,继续回玉京当我的皇后,我根本没有理由说谎。”

    羽落清说道:“那也不一定,谁又能证明你没说谎呢?”

    宋时绥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姑娘你是什么意思,口口声声说我说谎,却又拿不出什么证据,一直在这里胡乱攀扯我,我回风雪山庄的时间少,不曾见过什么别的人,但是我夫君曾在金月皇宫的观月小筑里养病,听他说养病期间你这个小太岁对他关怀备至,每日都嘘寒问暖,十分殷勤,让他颇为苦恼。”

    她轻轻一笑:“后宫女人争风吃醋互相陷害的手段我也听闻过,我看姑娘是巴不得我死了,这玉京的皇后好由你来当。”

    羽落清涨红了一张脸:“巧言令辩,你若不知道毒太岁,又怎么能看出我成色不好!”

    宋时绥冷笑一声:“但凡天地灵物,必有璀璨光华,而你黑云罩顶,灰雾压身,暗淡无华,难道不是成色不好么!”

    她二人争吵不休,屋子里的三个天人坐在八仙桌旁默默看戏,直到苏历听的不耐烦,曲起手指敲了敲八仙桌,羽落清这才脸色难看地缩起脖子,闭嘴不言。

    宋时绥也脸色难看,气得胸口起伏,有些人的恶意毫无来由,正因如此,也往往令人猝不及防,惊讶又惊恐。

    在场的都是活了上百年的人,年轻姑娘在他们面前斗嘴,在他们眼里和小鸡互啄差不多。

    一阵莫名的安静后,贺娘子倒是笑了一声,打趣道:“听说玉京的新帝是个风雅无双的美男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天人修为,更难得的是深情专一,这样的好男人也怪不得女郎们为他斗嘴呢。”

    宋时绥胸口起伏,冷声说道:“我也犯不着说谎,就算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我这些话也一字不改。”

    她伸出手指指着羽落清,开口骂道:“如果我是那种说谎的骗子,我就该现在改口,告诉所有人你是真正的毒太岁,吃了就能长生不老,让你不得好死,然而你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二流货色,做人如此,做药亦是如此!”

    第302章 梵音10

    争吵过后, 屋子里的三个天人强者倒是没有再说些什么,那顶金灿灿的棺材就放在屋子正中间,六个纸人旁边依次站好,红彤彤的惨白脸蛋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没了贺娘子打圆场, 屋子里的气氛十分死寂, 天川鬼王看着金棺沉吟不语, 苏历摸索着怀里的弯弓,贺娘子自顾自地坐在一旁绣花,羽落清一直低头看着手里的汤碗,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

    宋时绥坐在八仙桌旁喝着吊梨汤,努力在脑海中拼凑着琐碎的线索。

    古代信息传输实在太慢了, 这个金棺凭空冒出来, 又和江雨眠扯上了关系,她慢慢嚼碎了梨片,眼神落在金棺上面刻着的符文上。

    那是鬼修的符文, 专门镇压邪祟, 这个金棺工艺复杂, 造价不低,若是用于墓葬, 可见死者的身份不一般。宋时绥慢慢想起来,就在上个月, 栖霞山的观空大师坐化,她和苏历在食肆饮食时,也隐约听食肆的客人提起过, 说这位大师的灵柩要被送往扶风王朝的梵音寺。

    宋时绥以前跑商的时候去过一次梵音寺,寺里都是修鬼道的鬼僧,这群人不问世事, 以恶灵为食,死后身躯易发生尸变,所以会在棺椁上刻下镇压邪祟的符文。

    这事简直越想越复杂,到了晚上休息时,宋时绥仍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坐在床榻上修炼内功。

    修炼到一半,倚着窗前小榻上闭目养神的苏历突然睁开眼睛,开口说道:“悟性不错,可惜没遇到好师傅,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天赋。”

    说来好笑,天川鬼王是男子,夺舍商枝的身体后成了女儿身,所以与贺娘子和羽落清住在一间屋子里。

    她这个被掳来的也需要看守,贺娘子干脆让她和苏历住隔壁这间较小的屋子里,男女有别,住在一起当然各种不方便,不过这么多天也都过来了,宋时绥干脆在入睡前打坐修炼,等夜深了再倒头睡上几个小时,这些天夜夜如此,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宋时绥睁开眼睛,说道:“什么才算是好师傅?”

    苏历说道:“你的武功学得很散,只有轻功还不错,我猜教你武功的人修为不到五品。”

    在船上时,宋时绥偷偷逃出去一次,她用轻功飞上了一个港口,还没走两步,就被苏历的剑射穿衣袖,钉在墙上。

    她撕碎了衣袖继续跑,苏历已经出现在她身后,这才有了一段短暂又自不量力的交手。

    苏历眼光毒辣,倒是没有猜错,教宋时绥武功的人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她的养父,另一个是郑隐,郑隐是天人三品修为,确实不到五品。

    好友们的师尊大多是九品天人,玉摇光的灯影琉璃术以及其他武学也是由九品天人玉朴子教导,这样一比较,只有她和羽流萤的师资力量差了些。

    宋时绥说道:“每个人的机遇不同,又岂是人人能遇到九品天人当师傅的。”

    苏历又闭上眼睛倚着小榻休憩,宋时绥想了想,问道:“我今天看到的金棺,是不是观空大师的灵柩?”

    苏历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宋时绥得到答案,伸手拉上帐子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在心里思索起来。

    看今日这情形,这些人以为月扶疏来了一出偷梁换柱,将毒太岁藏在了观空大师的金棺里。

    他们并没有完全相信羽落清的话,所以江雨眠到底有没有被月扶疏扔进药鼎里炼药?

    宋时绥对此的看法比较悲观,她并不认为月扶疏这个泯灭人性的疯子会放过这个长生不死的机会,她虽心痛,却对江雨眠的生还几率不抱希望了,只能暗暗祈祷上天仁慈,给予她一丝奇迹。

    今日一见,金棺里的东西既不是观空大师也不是江雨眠,所以月扶疏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算月扶疏真有什么鬼主意,以这人的缜密心性,本该顺利地瞒天过海,那又是谁走漏了消息,让这些九品天人发现金棺的异样?

    一团又一团的迷雾笼罩了宋时绥,她又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睡去,梦里面,她又回到了和好友们相聚在风雪山庄时的那段时光。

    美好,模糊,悠长,令人怀念,也令人惆怅。

    *

    月扶疏炼丹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着飞着就传到了扶风王朝的玄机阁。

    曲笙寻这个消息直接傻眼了。

    “什么,那男的把上一个小太岁扔进丹炉里炼丹了?”

    闻人听雪也傻眼了,趴在她怀里的商枝也瞪大了猪眼,两人一猪如遭雷劈,呆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夜烛明摸了摸胡子,他坐在凌乱的书桌后面,一边把杂乱的书简归拢在一块,一边慢吞吞地说道:“这消息是另一个小太岁口中传出来的,据说那个小太岁亲眼见到月扶疏把一个大活人扔进炼丹炉,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出了金月皇宫。”

    曲笙寻呆呆的,仿佛CPU过载,机械大脑出现长久卡顿,连眼睛都不眨了。

    闻人听雪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被浇了个透心凉,她身体发冷,快速地眨动了几下眼睛后镇定下来,皱眉问道:“只有她一个人看见么,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

    “那个小太岁的侍女也看见了,主仆两人逃出皇宫,那个侍女卷走金银细软跑路,目前不知所踪。”

    商枝急的叫了好几声,闻人听雪懂了她的意思,替她说道:“那个小太岁在哪?”

    夜烛明叹气:“小太岁浑身是宝,炼不成长生不死药,也能炼出极品的肉灵芝,这帮快要入土的老怪物怎能放过,自然是被那些九品天人掳走了,至于到底被谁掳走,这就得看玉牌会的诡术师了,探听消息,他们才是最灵通的。”

    曲笙寻还在那傻站着,夜烛明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曲笙寻身体一颤,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离开时还以为老江是活人微死,如今居然死得透透了,我花她那么多银子还没还呢。”

    她摇摇晃晃的,大大的蓝色眼睛里带着深深的茫然,脚步飘忽地走了出去。

    闻人听雪低头不语,显然也难受的很,唯独商枝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在这帮穿越者里,大家各有所长,但商枝作为唯一修炼过幻术的人,知道所谓的眼见为实,在高明的幻术里是完全不成立的。

    长生殿的牵丝术、玉京的灯影琉璃术、极乐天宫的镜花水月并称为三大幻术,三者威力巨大,但侧重不同,牵丝术主操控,灯影琉璃术主幻象,镜花水月主蛊惑。

    最主要的,还是商枝觉得月扶疏对江雨眠有股说不上来的痴迷劲儿,这种痴迷不是指那种男女情爱上的痴迷,而是一个人在他的专业领域里已经登峰造极时,在偶然和绝对的幸运之下,亲手创造出的某个神迹。

    一个数学家在偶然之下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他会毁掉他灵光乍现时写满公式的手稿么?

    一个画家超水平发挥,画出了这辈子最好的一幅画,他会把这幅画毁掉么?

    一个雕刻家雕刻出了这世上最美丽最传神的雕像,他会把这个雕像砸毁么?

    如果让商枝代入自己,她兢兢业业数十载才创造出一个可以让时光逆转的鬼道阵法,这个阵法足以让她载入史册,震古烁今,名垂青史,如果毁了这个阵法就能得到永生,但是这个阵法毁掉之后她再也无法复制,也无法再创造出一个可以超越这个的阵法,那她估计宁死也不肯毁掉自己的研究成果。

    因为人活着,往往是因为一些短暂的瞬间才让生命变得有意义,而商枝本人,其实对长生有些恐惧,她想象不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会活很长很长时间的日子。

    而月扶疏这种人,商枝总觉得这个人是一个空心人,他唯一热爱并可以为之奉献出他全部热情的东西只有他的“科研成果”,而他对这个“科研成果”的痴迷和狂热,远远超过长生本身。

    商枝想了很多,但作为一只猪,她是没法说人话的,这让她郁闷又忧伤,只能看着闻人听雪和曲笙寻一样,摇摇晃晃一脸茫然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夜烛明的书房。

    那口金光闪闪的金棺就摆在的曲笙寻的手工坊里,闻人听雪走进来的时候,曲笙寻正坐在地上倚着棺材发呆。

    闻人听雪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干脆坐在她身边,和她一样倚着棺材发呆。

    半个时辰后,曲笙寻起身,回来的时候拿了个大铜盆和一沓纸钱,她倚着棺材,点上火,白色的纸钱在铜盆里燃烧起来。

    她呜咽起来:“老江啊,你拿着纸钱在地下花吧,那个天杀的狗男人真狠得下心,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老江啊,摆在屋子里看看也挺好的,他居然给炼丹了,他怎么舍得啊呜呜呜!”

    闻人听雪神色惨淡,眼眶发红,从曲笙寻手里拿过一小沓纸钱扔进铜盆里,商枝站在铜盆旁边,虽然她觉得这事蹊跷还不能下定论,但此刻曲笙寻凄凄惨惨,闻人听雪惨惨戚戚,受到悲伤气氛的感染,她也难过起来。

    一枚纸钱飞到她的猪蹄下面,她悲伤地叹了口气,小小的猪蹄夹住纸钱,费劲地扔进了铜盆里。

    纸钱打着旋被火舌吞没,很快在火焰里化为灰烬,商枝静静地看着火焰,圆溜溜的猪眼也开始湿润了。

    燃烧的纸钱冒出呛人的烟,闻人听雪吸吸鼻子,把手工坊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清新的空气流通进来,窗外草木盎然,生机勃勃,与此刻灰暗无边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闻人听雪呆呆地看着,直到一只灰鹦鹉从天上飞过来,扑棱着一双灰白交杂的翅膀落在窗沿上,闻人听雪才从这种茫然又消沉的情绪里暂时脱离出来。

    灰鹦鹉站在窗沿上,探着脑袋从缝隙里挤进来,这熟稔的动作让闻人听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声说道:“流萤?”

    灰鹦鹉飞到了曲笙寻的手工桌上,桌上有个樱桃木茶杯垫,上面摆着一个青花瓷茶杯,灰鹦鹉把脑袋探进茶杯里饮水,显然是渴极了。

    曲笙寻烧掉最后一枚纸钱,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哽咽着问道:“怎么飞进来一只鸟?”

    商枝发出一声猪叫,试探道:“流萤?”

    灰鹦鹉喝够了水,立刻长舒一口气,字正腔圆地开口应答:“商枝,我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

    大家纷纷看向灰鹦鹉,灰鹦鹉显然累得不行,说了一句话又赶紧喝水,缓了缓才说道:“时绥被苏历掳走了,现在在金月王朝的红玉绣坊,天川鬼王也来了,他的那些纸人扛着一顶金棺……”

    灰鹦鹉的眼神落在手工坊的那顶金棺上,整只鸟顿时愣了愣。

    商枝说道:“和这顶金棺一模一样是不是?”

    羽流萤点头:“我倒是没看清细节,但形状确实是一样的。”

    她歪着鸟头看着众人,也泛起了迷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人听雪把梵音寺里发生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末了又开始担心宋时绥:“时绥怎么样了?”

    “她还行,没受什么伤,精神面貌还可以,她是天衍族的秘密已经暴露,但我找不到泄密的人。”

    商枝倒吸一口冷气:“怎么老宋也出事了,我们不是镶边女配么,怎么这人生一个比一个高危?”

    曲笙寻泪眼朦胧,戳着商枝的猪鼻子,看向羽流萤:“她在说什么?”

    羽流萤把商枝的猪语翻译了一遍给她听,曲笙寻摸着商枝的猪头,哽咽着安慰她:“想开点,也许马上就要轮到我们了!”

    商枝大惊失色,赶紧伸出一只猪前蹄捂住了她的嘴。

    羽流萤说道:“时绥是天衍族这事只有我们几个和玉摇光知道,那是谁泄露出去的?”

    曲笙寻摇头:“不一定,月扶疏应该也是知道的,我和江雨眠住在观月小筑的时候,他和江雨眠几乎形影不离,我们救张老头这事他也知道,而且天衍族是他灭掉的,他肯定比我们了解天衍族,他也见过老宋,说不定比我们更早知道老宋是天衍族人。”

    话题又陷入沉默,手工坊里只有灰鹦鹉的喝水声。

    羽流萤喝完水,再次分析起来:“但不管怎样,月扶疏弄出两个金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闻人听雪点头表示赞同:“也许这金棺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东西藏起来,但他是广寒医仙,自从山崩之后,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很多人盯着,所以他借着观空大师的灵柩,把那个东西送到了玄机阁,让曲子的师尊藏起来。”

    闻人听雪说道:“有没有可能是江雨眠?”

    曲笙寻拍了拍金棺,摇头说道:“这金棺密不透气,藏着的肯定不是活人。”

    江雨眠只是毒太岁,又不是羽化成仙了,活着的时候还是得呼吸新鲜空气的,于是大家又把这个可能迅速排除了。

    如果说活着的江雨眠是月扶疏的神迹,那死去的江雨眠就代表神迹已死,直接就被月扶疏毫不犹豫地炼丹了,怎么可能大费周章地藏进棺材里面。

    金棺不打开,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如果宋时绥在这,或许她那双特殊的眼睛还可以根据散发的气息看出来一点。

    大家一筹莫展,既担心江雨眠的生死,又担心宋时绥的安危,一个充满担忧和愁绪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第303章 梵音11

    寝殿里药味很重, 玉摇光坐在窗前的小榻上,已经咳了很久的血。

    室内燃着安神止痛的安息香,一个用白布蒙着双眼的白袍老者正坐在小榻旁给他诊脉,这位老者须发皆白, 虽然蒙着双眼令人看不清面容, 但从面部的轮廓看, 显然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姿容不俗仪表堂堂的美男子。

    “没什么大事,只是伤了肺。”

    玉摇光又咳出一口血,一旁的大监连忙拿着丝绢擦拭他被血染红的嘴唇,玉摇光挥手让他退下,粗喘着对玉朴子说道:“老师, 学生的妻子被苏历掳走……”

    话还没说完, 他又咳了起来。

    玉朴子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你现在最好少言语, 多养神, 射日弓苏历虽然与玉京王室有旧怨, 但也不会为难一个无辜的女子。”

    玉摇光深吸一口气,脸色惨白一片:“当年佑德帝夺他发妻, 他杀得皇室血流成河,如今都过了一千多年, 他还觉得不够么?”

    九品天人可镇守一国,唯独苏历这个九品天人差点让玉京王朝改朝换代,他那一把射日弓箭无虚发, 无论是风中摇曳的树叶,还是百步之外的铜钱小孔,亦或是佑德帝的人头, 都从未有过丝毫偏差,仿佛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他那箭矢上的金色锋芒。

    玉朴子说道:“摇光,苏历掳走你的皇后并不全是为了当年的夺妻之仇,她是天衍族的后人,那双眼睛有着奇异的神通,这一点你我都知道。”

    玉摇光抿紧嘴唇,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夺妻之仇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此生不可忘怀的巨大耻辱,一个连妻子都无法护住的男人,又如何立足在这天地之间?

    他咬牙说道:“虽说时过境迁,可又怎知他对当年之事没有执念?”

    玉朴子说道:“他若无执念,何必求长生。”

    他伸手点了玉摇光身上的几处穴位,运行内功为他疗伤,一炷香后,玉摇光又吐出一口漆黑的淤血,倚着小榻病恹恹地喘气。

    看他这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玉朴子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是一国皇帝,肩负着玉京王朝的天下众生,别一味沉溺在儿女情长里,与其抑郁消沉,满腔愤懑,不如养好精神,这样才能去找你的皇后。”

    这话玉摇光多少还是听进去了,倚着小榻对玉朴子行了一礼,“学生受教。”

    玉朴子转身离去,不过须臾之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这个充满苦涩药味的宫殿里。

    伴随着大大小小的山崩,又陆续有封眠的九品天人感受到长生的契机后从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苏醒,这些昔日威震一方的超级强者重新行走在这千百年之后的人世间,在最后的一段生命里疯狂地寻找不死神药。

    而广寒医仙月扶疏,一千二百年前的毒太岁正是他的太爷爷月初弦发现的,月初弦吃下了太岁心后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寿命,留下了培植毒太岁的秘方,对于那个时代顶级强者而言,这根本不算秘密

    而那些擅长卜算的强者,也早已通过各种方式卜算出长生殿的契机就在金月皇宫。

    月扶疏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

    一个年仅三十八岁的九品天人,虽然位居九品,但难免根基尚浅,他又深居简出,多年隐居海岛,除了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医术外,于武学之道上并未留下赫赫威名。

    就连广寒医仙这个名号赞美的也是他的医术和神姿高彻的外貌,因此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他的武学修为到底有多么高深。

    只有看过原著的穿越者们站在上帝视角,才知道这个男人的战力到底有多么恐怖。

    因此,当两个刚出土的九品天人找上门的时候,应意浓一点也不意外。

    一个穿着黑袍,身形高大,脸上戴着一个鬼脸面具,怀里抱着一把二胡。

    另一个穿着一身黑白文武袖,头发也半黑半白,用一顶紫金冠束着,手里拿着一把浮尘。

    今夜水气很重,到了晚上便全都凝成了霜,这两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大片大片的霜雪里,站在结满霜花的扶桑神木下,一步步地朝着应意浓这边走来。

    应意浓穿着一身绿衣,坐在扶桑神木下慢慢地烹茶,水是雪山泉水,茶是碧涧明月。

    茶是热的,茶香却是冷的,迂回流荡,直透心肺,宛如置身于雪山明月之间。

    她对面坐着戚海棠,穿着一身艳丽的桃红色衣衫,裙摆曳地,头上的飞月髻斜斜地插着一支梅花簪子,正托着腮轻嗅着碧涧明月的茶香。

    看见那两个人影,戚海棠喝了口茶,微微坐直了身子:“瞧瞧,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看来这茶是品不成了。”

    应意浓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整理了下裙摆后站起身,朝着那二人说道:“夜已经深了,我家主人不在深夜会客。”

    那个穿着黑袍的高大男子说道:“我二人可不是来会客的。”

    应意浓说道:“那二位来这里干什么。”

    头戴紫金冠的中年男子说道:“我二人是来求药的。”

    “求什么药?”

    “不死神药。”

    应意浓说道:“这里可没有这种药,二位若是想喝茶,便坐下来品一品这碧涧明月,若不饮茶,便速速离去吧。”

    鬼修身着破旧黑袍,十指锋利如钩,怀中抱着的那把二胡似是用不知名的白骨制成,散发着一股阴寒的气息。

    他脸上的鬼脸面具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开始拉动二胡,尖锐刺耳的声音瞬间划破夜空,无形的音波席卷而来,宛如刮来一场狂风,扶桑神木的树冠猛烈地抖动起来,抖落无数冰霜。

    一只巨大的白鸟破树而出,发出一声高亢的啼鸣,一股寒冷的气息突然蔓延开来,音波扩散的虚空中突然出现了悬浮在空中的白霜,无形的音波被白霜勾勒出形状,形成了一幅令人惊叹的画面。

    刺耳的二胡声被冻结了,冻结了音波的霜雪砰的一声散开,漫天飞霜中,一道雪白的人影从天而降,乘霜而来。

    那是一个无论见到多少次都会令人惊艳的男人,仿佛高悬在苍穹上的一轮明月。

    穿着黑袍的鬼修抱着琵琶,用晦涩沙哑的声音说道:“不愧是广寒医仙,在下鬼修李传,今夜冒昧而来,还请医仙赐我不死神药。”

    月扶疏脚上那双雪白的缎面靴子踏着虚空,衣袂飘然,仿佛月上而来的仙人。

    两个九品天人仰着头,最先看到他那用羊脂白玉制成的鞋底,上面雕刻着团龙图腾,似乎这种寓意着非凡力量和崇高地位的神龙只配被他踩在脚下。

    几片霜花落在他雪白的靴子尖上,很快又被他周身激荡的内力粉碎成细小的冰屑,慢慢从空中飘落。

    从鞋底到鞋面,从脚尖到头上的白玉云鹤九霄冠,他全身上下一片雪白,不沾染一丝尘埃。

    他眼神漠然,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干人等,用十分冷淡的声音说道:“我已服下不死神药,想要长生,就是要我的命。”

    他的声音是很奇特的,明明十分冷淡,却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和不屑,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层层风雪。

    那头戴紫金冠的九品天人冷声笑道:“真是看不惯你这高高在上的做派,你的命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们要不得吗?”

    “尔等妄求长生,真是取死有道。”

    这仿佛来自风雪深处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温度,每一个音节都似乎在极寒中淬炼过,正因为无情,才更让人觉得冷酷。

    鬼修冷笑道:“才入了九品多少年,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狂妄无知,既然你吃下了不死神药,那就拿你的身躯炼丹,以你血肉白骨,铸就我长生之路!”

    第304章 梵音12

    鬼修李传拉起白骨二胡, 一阵扭曲怪异的荒诞音调响起,黑雾弥漫,无数漆黑鬼影从黑雾中涌出,纷纷匍匐在他脚下。

    另一侧, 身穿文武秀头戴紫金冠的九品天人挥起拂尘, 雄浑的内力在他终身流荡, 透明的空气变得扭曲起来,一股骇人的威压无声地向四周蔓延,观战的众人气血翻涌,纷纷吐出一口鲜血。

    衣袂狂舞,一股极其寒冷的气息以月扶疏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这股气息所过之处, 形态各异的美丽冰花缭绕攀爬,铺满了观月小筑的石墙绿瓦。

    应意浓和戚海棠纷纷退后,飞到远处的一处屋顶上观战, 寂静的夜空下, 头戴斗笠的蓑衣客正抱着剑盘坐在屋檐上, 飘羽持剑站在他身边,两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的战场。

    巨大的庭院中, 结满冰霜的扶桑神木宛如一把巨大的白伞,严严实实地罩在观月小筑上空。

    巨树之上, 三位九品天人脚踏虚空,各展神通,恐怖的气息如海啸般碰撞激荡, 令人心生骇,不住地颤栗。

    这种程度的对决举世罕见,在场观战的天人强者胸怀激荡, 满腔的战意无处发泄,只好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三个顶级强者的一举一动。

    戚海棠小声问应意浓:“鬼修李传我曾听说过,那头戴紫金冠的九品天人姓甚名谁?”

    应意浓答道:“此人名叫布微,是五百年前北阙王朝的一位九品天人,师承北阙金谛宫,修炼锻体之术,武器是一把雪柳拂尘,成名绝技是拂柳十三式。”

    二胡声猛地拔高了,黑雾中的鬼影飘飞在一处,汇聚成一条百米长的漆黑巨龙,从黑雾中咆哮而来。

    硕大的龙眼处燃烧着暗红色的魂火,周身缭绕着阴寒不详的黑雾,它张开嘴巴,朝着月扶疏吐出岩浆般的炽热魂火。

    半个夜空都被照亮了,月扶疏广袖一挥,冰霜袭来,与席卷了半个天空的火焰碰撞在一起。

    两股强大力量的对冲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轰然巨响,燃烧的熊熊火焰被冰霜冻结,犹如黑色的余烬,化成碎末四散飘零。

    黑龙咆哮,黑云之上出现了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体修布微挥动拂尘朝着月扶疏的后心袭来,罡风刮骨,他的攻击迅疾如闪电,眨眼之间便出现在月扶疏背后。

    拂尘挥来,月扶疏反手格挡,柔软雪白的衣袖在极寒内力的加持下变得锋锐如铁,翻转之间携带着雷霆万钧的刚猛力道,猛地震退了拂尘。

    布微一个翻身躲开月扶疏的内力余波,抖落了拂尘上的白霜。

    他虽年轻,但内力的雄浑实在远远超乎预料,甚至就连九品天人也觉得匪夷所思。

    在这几秒的短暂交手后,李传和布微立刻知道眼前这个衣不染尘的医仙是他们生平仅见的可怕劲敌。

    布微叹道:“好深厚的内力,你这后生虽年轻,修为却深不可测,若不求长生,我必定不会与你为敌。”

    鬼修李传阴笑一声:“呵,布微啊布微,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算你我二人联手不敌,他也留不下你我,何不放手一搏!”

    他拉动白骨二胡,怪诞的乐声再次响起,滞留在空中的黑色巨龙发出一声仰天怒吼,双眼魂火大涨,张牙舞爪地扑向月扶疏。

    与此同时,布微挥舞拂尘,虚空出现了十三道幻影,一齐向月扶疏袭来。

    十三道幻影,每一个幻影的招式动作竟然都不相同,个个快如闪电,迅如疾风,瞬息之间便将月扶疏团团围住!

    应意浓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怎生是好!”

    她话音刚落,一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空气中的水汽迅速凝结成无数尖锐的冰锥,闪烁着寒冷的光芒,如利箭般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齐刷刷地向幻影射去。

    幻影的身形如鬼魅般飘忽不定,以难以捉摸的速度在冰锥中来回穿梭,拂尘挥动间,冰锥爆开,化为冰屑飘落。

    在铺天盖地的冰锥攻击下,七道幻影冰锥穿透击碎,剩下的六道幻影继续攻击而来,其中一个幻影手里的拂尘已经到了月扶疏的面门,月扶疏微微一仰头,指尖向上一点,一个冰旋出现他指尖,下一瞬寒气暴涨,冰旋化为一米长的冰雪漩涡,三两下将这道幻影吞噬,碾碎在漩涡里面。

    有一个幻影手持拂尘甩向他侧脸,他微微偏头躲开,广袖一挥,又掀起一片风雪将幻影击溃。

    恰在此时黑雾翻涌巨龙摆尾,龙身隐匿在夜色中一道,尾巴犹如一条的无限长的黑色鞭子,携带着暗红的魂火朝着月扶疏拦腰抽来。

    这一下犹如鬼魅,又有布微的幻影干扰月扶疏的视线和走位,原本是一击必中的杀招。

    然而那黑龙的尾巴刚要近身,距离月扶疏仅有半寸事,忽然被冻结在半空中,无数瑰丽剔透的霜花沿着尾尖不断向上蔓延。

    黑色巨龙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尾巴砰的一声炸开,化为无数四散奔逃的鬼影,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嚎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此时扶桑神木已经被冰雪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树枝上挂满了冰霜,冰雪堆积成奇妙的形状,在寒夜中闪烁着森冷的光,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站在屋顶上观战的众人被冻的脸颊惨白,嘴唇乌紫,身体不住颤抖,却又实在不愿意错过这样绝顶精彩的对决,只能将内力运转到极致抵御这透心入骨的寒冷。

    二胡声再次响起,黑雾弥漫,巨龙再次修整形态,不断朝着月扶疏攻击而来,使用牵丝术操控的巨龙俨然成了鬼修李传的化身,每一次攻击都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威力,又被一次次被月扶疏击退。

    布微的攻速也越来越快,冰锥击碎幻影,又不断有新的幻影出现,用更加致命的招式攻击月扶疏,又一次一次被月扶疏险之又险的避开。

    飘羽十分忧虑,喃喃说道:“鬼修李传的攻击用来消耗殿下的内力,体修布微消耗殿下的心力,他的招式干扰殿下的视线和走位,让李传有伺机偷袭的机会,这样巨大的双重消耗,主子还能坚持多久?”

    戚海棠也被这样恐怖而快速的打斗震惊的目瞪口呆,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有拳拳到肉的致命与狠辣。

    蓑衣客说道:“目前为止,岛主一直在防御,若是一直如此,这场战斗只怕还要胶着许久。”

    应意浓吐出一口寒气:“鬼修最使人头疼,各种阴招防不胜防,现在是黑夜,那黑龙可以完全隐匿在夜色中,给予人出其不意的一击。”

    飘羽又说道:“那两个人消耗也不少,就看岛主准备如何反击了。”

    他手里抱着剑,身后却还背着一个漆黑的剑匣,根据剑匣的长度判断,这是一把比飘羽还要高出一个头的长剑。

    上一次月扶疏与贺娘子和苏历打斗,他也背着这把剑,可惜没有用上,不知道今夜的对决是否能让尘封已久的青霜剑出鞘。

    布微的幻影又被击碎了数个,但其中一个幻影破碎后,后面忽然出现布微的真身,那拂尘携带万钧力道,已经抽向了月扶疏的后背。

    而月扶疏前面,是口吐魂火的漆黑巨龙,月扶疏再次用冰魄神功冻结了炽热的魂火,但布微这一击是躲闪不及了。

    拂尘抽中他的后背,他不闪不避,突然反手一抓。

    那浮尘被他五指牢牢抓住,布微正要挥拳朝他心脏重重一击,忽然间,一阵诡异的吸力突然顺着拂尘传来。

    他的内力不受控制地被一股诡异的力量吸入过去,挥出的拳头也停在半空中。

    内力失去控制,他仿佛陷入了一团无形的泥潭里,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任由那股恐怖的吸力将他往下拖拽。

    身前的人微微转过头,他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花,一双发灰的眼珠漠然无情,结着冰花的唇角挑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那种诡异的吸力陡然加重了。

    若是没有先前那一番战斗消耗,布微将内力全部运转到极致,也许可以将这股吸力甩开,然而此刻只能又惊又急地怒吼道:“李传,你还不动手!”

    李传的黑龙再次扑向月扶疏,月扶疏避开黑龙,洗星录运转到极致,那股诡异的强大吸力让体修布微的脸孔变成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形状,他的眼球猛地凸出,开始肿胀充血。

    一个呼吸之后,一声轻微的闷响响起,那双眼睛竟然从布微眼眶里飞了出去。

    “啊!!!”

    布微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嚎叫,他脸上的皮肉也裂开了,鲜血覆盖满脸,鲜血淋漓的皮肉中又露出底下白色的筋膜和黄色的脂肪。

    月扶疏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左手,朝着布微虚虚一抓。

    布微的最后一丝内力被抽干,他痛苦的哀嚎也戛然而止了,破败的身躯犹如一片凋零的落叶,从高空中坠落,重重地摔在扶桑神木的树冠里。

    那树冠被茫茫冰雪覆盖,宛如一座巨大的银白坟墓。

    怪诞而刺耳的二胡声也停了,李传当机立断,立刻化为一阵黑雾遁走。

    他刚出观月小筑,一轮冰雪凝成的巨大圆月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横贯在虚空之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传立刻掉头往下飞去。

    一股冷冷的月桂香气飘荡在空中。

    连同这股香气一起出现的,还有呼啸而来的风雪,以及一种十分恐怖的诡异吸力,如泥潭般将他困住。

    风雪如怒兽般在天地间肆虐,茫茫一片混沌。

    如果内力没有消耗,他或许还能挣脱,但此刻,李传知道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困兽之斗。

    这一生,生死时刻也经历的多了,唯有这一次是迎来了真正的死亡。

    那道雪白身影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羊脂白玉鞋底上的团龙图案栩栩如生,他身后是一轮冰雪圆月,边缘处流转着冷冷的光弧。

    内力被那股力量不断吸走,李传看着月扶疏鞋底上的团龙图案,再想起自己以恶灵汇聚而成,伴着他纵横天下数百年的鬼龙,不由得苦笑一声。

    真是心有不甘啊。

    在追求长生的路上死去,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呢。

    李传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同为九品……为何你……如此……”

    宛若神祇的年轻天人张开结着冰花的嘴唇,声音穿透风雪。

    “天人九品是境界的极限,不是我的极限。”

    第305章 梵音13

    淡漠的语气, 狂妄的话语。

    鬼修李传发出一声惨笑,他脸上皮肉爆,眼珠脱眶而出,最后一刻, 鬼修的灵魂离开身体飞向远处, 试图为自己搏得最后一线生机。

    鬼修的灵魂往往十分凝实强大, 即使身体死去,灵魂也不会彻底消散。

    黑雾未散,鬼影重重,鬼修李传的灵魂附在一个鬼灵上,藏匿在黑雾中找准机会逃脱。

    一声清脆的鸟鸣在空中响起, 一只通体火红的小鸟从远处飞来, 在它身前有一道透明的巨大虚影,一只百米长的透明凤凰摆动着华丽的尾羽飞向黑雾,张开嘴巴叼住了一个向东飞去的鬼影。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 有时候什么似乎炸开了, 空中泛起一阵透明的涟漪, 随着惨叫声的消失,那道涟漪也开始慢慢消散。

    空中, 小红鸟转了弯,朝着站立在虚空上的月扶疏点头示意, 随后便飞了下去,落在一个和尚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样貌慈祥的和尚,大约六十岁左右, 胡须和眉毛都是雪白色的,穿着一身朴实的灰蓝袈裟,脖子上带着一串漆黑的佛珠, 每个珠子都有婴儿拳头那么大。

    他也站在虚空,但奇特的是他脚上居然有一个漆黑的影子,那影子拉长变形,变成一只四个腿的狼,朝着那些黑影跑去,如风卷残云般,将那些黑影纷纷吞入腹中。

    小红鸟盯着那个饕餮般的黑影,感慨道:“观空,你那条黑狗的吃相实在不怎么样。”

    观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那不是狗,是狼。”

    小红鸟扇了扇翅膀:“我说是狗就是狗!”

    观空只好叹了一声,弹了一下小红鸟的鸟头。

    天空上那轮冰雪凝成的巨大圆月开始徐徐消散,月扶疏走到两人面前,微微行了一礼:“多谢老师和炽凰前辈出手相助。”

    小红鸟扬了扬翅膀:“谢什么,我们可没帮上什么忙,我们的诡术师得到消息,贺娘子与苏历还有那个天杀的天川鬼王都在红玉绣坊研究那口棺材呢,何时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月扶疏脸上覆盖着一层透明的冰花,说道:“在下需要闭关几日。”

    观空大师摸了摸胡子,有些担忧:“这洗星录太过邪门,不易多用。”

    月扶疏说道:“非常之时自然要用非常之法,弟子也实属无奈。”

    小红鸟歪着脑袋盯着他瞧:“哎哟,要说邪门,我觉得冰魄神功可比洗星录邪门多了,说来也怪,你们月氏一族都长成了仙人模样,却怎么一个比一个鬼气森森的,我们三危山的鬼修见了都自叹弗如。”

    炽凰是百年前的大人物,虽然修为不如月扶疏,但资历在那儿,打趣月扶疏两句也没什么。

    月扶疏微微一笑:“诡术师受天地制约,修行颇为艰难,炽凰前辈有如此修为,才是真正叫人自叹弗如。”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嘴上虽然说着谦虚的话,小红鸟却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悠闲地回到观月小筑。

    月扶疏吸收了太多内力,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去寒池闭关了,观空大师带着小红鸟去歇息。

    观月小筑的冰霜还没褪干净,应意浓、蓑衣客、飘羽、戚海棠四个人站在屋顶上冷得直打哆嗦。

    闹出这么大动静,早已入睡的金月皇后也被惊动了,披着厚厚的白狐皮斗篷来到这,屋顶上的四人又纷纷下来向她行礼。

    出来时匆忙,金月皇后并未梳妆,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垂在雪白的虎皮斗篷上,雪白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眉眼间更添几分艳丽勾魂,看见观月小筑这冰天雪地的景象,不禁吃了一惊。

    她急忙问飘羽:“太子呢?”

    飘羽说道:“太子殿下交战之后便立刻去寒池闭关了。”

    金月皇后脸上有些失落,抬手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

    看着她被风吹红的指尖,月山顷站在她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头问道:“冷不冷?”

    金月皇后抱怨起来:“你这个当父亲的,也不知道帮帮他,这么些年大事小事就这么任着他单打独斗不成,?”

    她越说越有点气愤,“我沉睡这么多年,让他没了母亲的关爱,你不多做弥补,竟与他生疏至此,如陌路人一般,我真是……”

    在金月皇后的记忆里,幼年的月扶疏虽然不怎么爱笑爱闹,但也有活泼的时候,会用点心喂皇宫里的小狸猫,见到小狸猫被雨淋湿坐在墙上舔毛,还特意用砖石垒了一个小窝,让那只狸猫有遮风避雨的地方。

    后来那小狸猫渐渐长大,又在那小窝里生了五只花色各异的小猫崽,猫崽稍微长大后,那只狸猫就将猫崽全部赶出窝,月扶疏来喂猫的时候,那帮小猫崽就围在他旁边一直喵喵的叫着。

    小小的月扶疏抱着一堆猫崽来关雎宫找她,仙童般的小孩子抱着那些猫崽,身姿端庄地坐在桌前,毛绒绒的小猫崽在他身上爬来爬去,还有一只白毛的小三花顺着衣袖爬到了他的脑袋上。

    他转头喊母后,幼童的声音软糯糯的,眼珠水润漆黑,头顶上的那只小猫也一起转过头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幼年的孩童的有点难过:“母后,狸花猫为什么不要它的孩子了?”

    金月皇后说道:“因为它的孩子长大了,要离开家,学会独自在外面生活。”

    他抱着一堆小猫,仰着头问道:“那我以后长大了,母后也会不要我吗?”

    当时金月皇后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毒药蚕食,被他这一句话问的肝肠寸断,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碎了。

    说到气愤处,她猛地甩开月山顷的手,月山顷又急忙握住,柔声哄她:“哪里是我要与他生疏,分明是他寡情少欲,谁也不爱理,非要怨的话,你不如怨冰魄神功。”

    “怨冰魄神功?”金月皇后被气得柳眉倒竖,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这话你倒真说得出口,怨天怨地还怨上冰魄神功了,你怎么就不反思一下自己,我是被你困在皇宫的,孩子也是你要生的,你自己养不好,倒都成了他的错了!”

    金月皇后越说越气,“我倒是要感谢这功法让他无情无欲,免受了许多忧思之苦。”

    皇后一生气,连月山顷都瑟缩了一下,张开嘴想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神色悻悻地把嘴闭上,任凭皇后数落。

    飘羽几个站在一旁当木头桩子,假装自己没长耳朵,一个个低眉垂眼的看着脚尖。

    金月皇后发完了脾气,冷着一张脸离开了,月山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霜雪飘零,堂堂九品天人,背影竟然有几分狼狈。

    寒气袅袅,一道雪白身影静坐在寒池最中心,长发披散,衣衫垂地,眉眼结满冰霜。

    两个九品天人的内力到底还是有些棘手,冰魄神功已经运转到极致,可还是无法立刻将这些磅礴的内力炼化为己用。

    由于负荷过重,冰魄神功到底还是出现了一丝凝滞,寒池里的寒意缓缓退散,冰面也开始融化,碎冰飘在水上,月扶疏的衣衫也被浸湿了。

    他睫毛上的霜花也开始融化了,细小的水滴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又几滴从睫毛上坠落,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月扶疏微微蹙眉,随着功法的凝滞,他能感受到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慢慢升腾起来,如一锅煮沸的正在冒泡的毒药,在他的四肢百骸里咕噜噜地翻腾着。

    不是他熟知的疼痛,也不是他习以为常的吸收过量内力后的不适与疲惫。

    这实在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他抿了抿嘴唇,蹙眉的动作又深了些,眉间现出一个浅浅的川字。

    本打算要闭关一段时间,但眼下这个状态,显然是不行了,他从寒池中央站起身,准备去吃一颗静心养神的雪心丹。

    走出寒池,他却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花墙隔出来的那个小院里。

    花墙上开着半透明的白色小花,是不怕寒的凛霜花,一个花苞从藤蔓上垂下来,轻轻擦着月扶疏的肩,月扶疏伸出两指轻轻地托住花萼,凝神看着。

    这软而洁白的小小花苞,像极了夜色里少女的脸,细腻柔软,触感微凉,因长久不见天日,肌肤冷白如霜。

    月扶疏闭上眼,极缓慢地吐出一口寒气。

    炼化这样庞大的外来内力,冰魄神功运转的速度变得前所未有的缓慢。

    他从记事起便常常被人惊叹是天纵奇才,无论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冰魄神功这样极难修炼的顶尖功法他也不觉得如何困难,一日修行便抵得上别人百日。

    也只有刚学这门心法的时候,冰魄神功才运转的如此缓慢,体温在缓缓上升,心间一片灼热躁动,竟然生出一种极其磨人的滋味。

    他闭上眼,松开了托住花萼的手指,那花苞向上一跳,竟然触到了他的嘴唇。

    不知为何,竟然想起在碧海潮生的寒池里修炼时,江雨眠偶尔会跳进寒池里找他,她湿淋淋地走过来,见他沉浸修炼,全身寒气凛冽刺骨让她无从下手,她就不管不顾地揪他睫毛。

    霜雪在她指尖下融化,那时她修为不高,总会被冻麻了手,手指仓促间落下时难免擦过他的脸,或是他的嘴唇。

    月扶疏睁开眼,站在结满白霜的回廊下,推开了那扇尘封很多日的门。

    屋子里的摆设没有变。

    梳妆台上放着一盒茉莉养肤粉,一个镶着雪狐毛的檀木柄毛刷放在旁边,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对着镜子,拿着这把刷子蘸了粉在脸上扫来扫去。

    她常用来梳头的白玉梳也放在那,底下压着一根浅紫色的丝带。她总是不认真扎辫子,歪歪扭扭的鱼骨辫穿插着丝带绑着,叫他看了总忍不住皱眉头,只能一次次地解开,再一次次地给她扎好。

    月扶疏走到床边,只觉得空茫,他低头看着那个浅紫色的丝绸枕头,枕边绣着几只展翅高飞的仙鹤,他想起有一天夜里,冰魄流萤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不肯飞回她的银熏球里,她就坐在床上,一脸病容,跌坐在他身上呆呆看着。

    他问她在想什么,她低声喃喃,宛若梦呓。

    她说——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那么在梦里的时候,她会梦到自己化身为鹤,去看人世间的草木和萤火吗?

    心尖微微一痛,随后便又生出许多痛楚。

    有一种苦涩至极的滋味蔓延开来。

    第306章 梵音14

    天川鬼王请来了很多能工巧匠, 但是那口梵音金棺依旧没有被打开。

    宋时绥在红玉绣坊住了好几日,也对这里渐渐熟悉起来,她闲着无事可做,除了修炼内功之外, 就坐在树下和这里的绣娘们一起学绣花。

    她的针线活实在不怎么样, 也对刺绣不感兴趣, 这样做只是为了和附魂在伯劳鸟身上的羽流萤更近一些,即使她听不懂鸟类的语言,但是能和熟悉的朋友同处在一个空间里,心里多少还会觉得有些安慰,至少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有时候宋时绥做梦, 还会梦到何顺颂和她的娘亲, 他们还在风雪山庄的那个小院里住着,过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

    每日清晨会吃上娘亲亲手熬的粥,娘亲会换着花样给他们熬粥, 有时候有时候是皮蛋瘦肉粥, 有时候是山药鸡丝粥, 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饭,吃完了便都各自去忙。

    中午她会帮着娘亲在厨房里炒菜, 父亲偶尔也会过来打下手,她忙完自己的事情就会与何顺颂一起出门砍柴或者是去山中摘取草药, 太阳落山前会和何顺颂一起背着柴禾和药草,踏着一地的夕阳余晖慢悠悠地走回来。

    日子过得很悠闲从容,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 原未来的一切都是值得期待的。

    宋时绥看着绣布上那只绣得很潦草的麻雀,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伯老鸟蹲在树杈上看着那只糟糕的麻雀,真恨不得立刻长出两只手来, 手把手地教宋时绥。

    贺娘子拎着篮子走过来,看着那只走形的麻雀,竟然忍不住扑哧的笑了一声。

    “你这姑娘钟灵毓秀,没想到是个不会做一点针线活的。”

    她把篮子放在一旁,拈起宋时绥手里的绣花针,弯着腰俯身在绣架前,一针一线细细地绣着麻雀的翅膀。

    贺娘子在绣布上走针穿线,显然是个和羽流萤一样的刺绣行家。

    绣好了翅膀的轮廓,贺娘子又拿起一根绣花针穿好丝线,在绣布上给宋时绥示范起来。

    “这绣法呀也分很多种,这是回针绣,往前一针,往后退一针,还有这轮廓绣,先出一针,往后退半针,拔针拉线扎到背面。”

    “这是锁链绣,像女孩儿的辫子,我绣花篮的时候常用这个,这个是卷线绣,把线缠在针上多绕几圈,可以绣小绒花,这绣法简单,小姑娘学起来也同意,衣服裤子破了,就绣一朵小花上去。”

    “我有过一对双生女儿,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最爱看着我做秀绣活,六岁就能绣出像样的小花小鸟了。”

    说起女儿,贺娘子的声音和眼神都变得温柔起来,她绣了一朵粉色的小花,又用结粒绣绣了鹅黄色的花蕊。

    三个绣娘从回廊里走过来,见了贺娘子后笑嘻嘻地行礼问好,她们都很年轻,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手里拎着篮子,准备去外面的集市采买东西。

    贺娘子看着年轻的姑娘们,笑着嘱咐了几句,又问道:“手里的银子可还够?”

    其中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笑道:“我们这些日子做绣活赚了钱,去集市上买些绣线,不用贺娘子给。”

    贺娘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两个走出绣坊,眼神温柔,表情慈祥,竟然有几分慈母的味道。

    宋时绥静静地看着她,察觉到宋时绥的目光,贺娘子说道:“宋姑娘贵为皇后,想必不太适应这的日子,我们是江湖人,虽然也见过世面,却吃惯了粗茶淡饭,衣食住行并不那么讲究,比不得宫里面精细周到。”

    “哪里,”宋时绥用卷线绣绣了一朵杏色的小绒花,“我没当皇后的时候是一只闲云野鹤,过的也是普通日子,倒是贺娘子令人意外。”

    贺娘子笑着说道:“我也知道我在外面名声不好,人们都以为我凶神恶煞的,以为我喜欢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

    “难道不是么?”宋时绥剪断丝线,“追求长生本就是在刀尖上舔血,任你有通天修为,毒太岁只有一个,注定要和许多九品天人争抢的。”

    贺娘子倚着树,指着绣坊笑道:“这里原先是个暗娼馆,女人们白天伺候一家老小,晚上就到这里做暗娼补贴家用,这里最小的姑娘才十一岁,初夜卖出了五两银子,她爹拿了银子,先是自个去酒楼里吃了一顿好酒好菜,剩下的都拿去还赌债了。”

    看着她怔愣的样子,贺娘子继续说道:“这里还有五十岁的女人,原本也是勤劳能干的,却被丈夫拖进这里来硬逼着做了这事,那男人只为了喝几顿好酒,余下的钱又来这找女人。”

    宋时绥说道:“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想要长生,是因为想庇护这里的女子。”

    贺娘子叹了一声:“我不仅想庇护这里的女子,我还想庇护天下所有的女子。”

    她面色有些怅然:“曾经我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可惜没遇见好男人,这一生就这样毁了,后来倒是威风了一阵,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稀里糊涂的活了许多年后在羽朝开了一家绣房,收留了许多命苦的姑娘。”

    说到这,贺娘子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从窑子里救了很多个命苦的姑娘,让她们在绣坊里学绣活,绣坊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我这才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十年又十年,绣坊的姑娘们也老了,走了一批旧人,又来了一批新人,慢慢的,一百年过去了,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几个绣娘也老了死了,她们都说这辈子活得心满意足,到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有我,越来越放不下了。”

    宋时绥有些唏嘘:“想做的事情太多,而人生又太短,怪不得想要长生。”

    贺娘子笑笑:“我也不是那些个套着虚伪嘴脸的人,虽说我长生并不是为了做坏事,但也是一腔执念作祟,我想要成全我自己。”

    九品天人十分稀少,而性别为女的九品天人则更加稀少了。

    自古以来,站在权力巅峰的人物大多为男性,也可以说无论是现代社会还是穿书后的古代社会,数千年来大多由男性主导统治。

    在这种大环境下,能杀出重围的女性实在是太稀少了。正因为稀少,所以格外引人注意,种花家上下五千年那么多皇帝,除了耳熟能详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另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便是唯一的女帝武则天。

    从男人堆出杀出重围的女人必然带有许多“男性特质”,比如极强的野心和权力欲,但贺娘子不一样,宋时绥觉得贺娘子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子,她从前恪守所谓的女德,愿意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渴望过着夫妻恩爱相夫教子的生活,但是命运将她推上了另外一条路。

    她一路杀到了九品天人,竟然不像那些男人一般想着称霸一方,而是隐姓埋名不声不响地开了一个绣坊,去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苦命女子,可见历经无数杀伐后,她依然心怀柔情。

    这一刻,虽然是敌对关系,但宋时绥心里也有些佩服贺娘子,于是她问道:“如果没有寻得长生,你会如何?”

    “那就带着满腔憾恨死去吧。”

    贺娘子说完,把手上拈着的那根绣花针落在绣布上,眨眼之间便绣出一片金色的叶子,她对宋时绥笑了笑,随后握着红伞,踏着一地的金黄落叶走进了回廊里。

    宋时绥拂去肩上的落叶,努力绣着那只麻雀,伯劳鸟站在树杈上,从几片金黄色的叶子里探出毛绒绒的小脑袋,看一眼那糟糕的麻雀就要叹一口气。

    褐色的线绣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翅膀,一阵秋风吹来,凉意里带着一阵淡淡的茴香味和果香味。

    宋时绥转过头,看到苏历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篮子红彤彤的海棠果,一束茴香盖在上面,篮子的把手上还系着一条绣着海棠果的丝帕。

    这篮子显然是院子里的绣女给他的。

    苏历虽然活了数百岁,但也风韵犹存,长了一张很深邃野性的脸孔。

    他看着绣布上那团凌乱的麻雀,说道:“你不适合绣花。”

    宋时绥冷下脸,说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用不着苏先生提醒。”

    对于把皇宫杀得血流成河的苏历,宋时绥觉得这个人的杀性远比凶名赫赫的贺娘子重的多。

    一想到那些为了保护她而死的侍卫们,宋时绥就觉得心格外痛,纵然知道苏历是九品天人,她也很难给他好脸色。

    一只瓢虫从宋时绥耳边飞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宋时绥不想杀生,可那只瓢虫非要往她脸上扑,她一挥衣袖将瓢虫甩走,眼睛盯着绣架上的麻雀,随手把手里的绣花针一甩。

    那瓢虫已经飞到两米开外了,绣花针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竟然精准地穿透了正在飞行的瓢虫,将它牢牢钉在远处的一棵树干上。

    苏历眯了眯眼睛。

    宋时绥又拿起一根新的绣花针绣着麻雀的脖子,看着她落下的针线,苏历说道:“你是聪慧,武功却和这麻雀一样,散乱不成体系,地鬼境九品是你的极限。”

    握着绣花针的手指顿住了。

    “天赋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由天赋决定的,修行路上的引路人也同样重要。”苏历的口吻淡淡的,声音十分低沉,“你那双特殊的眼睛和远超常人的感知,是所有神弓手梦寐以求的天赋。”

    “听苏先生这话,是想教我弓箭?”

    苏历点头。

    这个男人和他的箭一样,犀利而直接,宋时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几分荒唐:“你在皇宫里杀了那么多人,又把我掳到这来,现在却要教我弓箭,你们男人的心还真是善变。”

    苏历说道:“我并非滥杀无辜之人,那是大开杀戒,只因与玉京王朝有一段旧怨。”

    “什么旧怨?”

    “夺妻之仇。”

    树上的伯劳鸟愣住了,树下的宋时绥也愣住了。

    过了一会,宋时绥反应过来:“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你为何把往日的恩怨牵扯到现在的人?”

    “因为你那皇帝夫君,长得很像那个夺走我妻子的男人,我只想杀他,那些护卫悍不畏死护在他身前,他们死于忠诚,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苏历看着她捏紧绣架的手指,收回目光后又说道:“你不必觉得愧疚不安,如果不是感应到一个强大的气息出现,我又急于带走你,他早已经死了,宫里也还会死更多人。”

    “你为何对我说这些话?”

    “不想再听到你每晚的梦呓。”苏历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放在她的膝盖上,“如果想学,就拿着这支箭来找我。”

    他转身欲走,宋时绥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紧手中那支箭递到他身前,不带一丝犹豫:“我很想学,请苏先生赐教。”

    苏历顿住脚步,目光先是落在那支箭矢上,随后在年轻女郎的脸颊上停住。

    实在也是一张和他妻子很相似的脸。

    裁剪和缝补的手艺还不错,但刺绣一团糟,说要绣杏花,结果绣了一堆四不像的东西。

    他说不好看,她生气。

    他说好看,她也生气。

    他只好讪讪地去练箭,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女子的心思,于是箭也射偏了,晚上回家只打了一只野兔。

    拎着野兔回家时,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着青蓝色衣衫的年轻公子,他迷了路,走到这山村里来,正在朝她要水喝。

    她发间簪着几朵杏花,手里捧着白瓷碗,看见他回来了,弯着眼睛朝他一笑。

    后来她自尽,躺在一地血泊里,也是这样弯着眼睛对他笑。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第307章 梵音15

    凌晨四点,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床铺,宋时绥学习了新的内功心法。

    她原先修炼的内功心法是郑隐教的,叫归心决,这门功法质朴温和, 与宋时绥的体质适配, 是宋时绥能接触到的最适合她修炼的最高级的内功心法。

    苏历修炼的内功心法叫神照心经, 这门功法属性为金,厚重坚韧,肃降收杀。

    五行金旺之人,大多嫉恶如仇,杀伐果断。

    八字金弱或者缺金之人, 大多优柔寡断。

    苏历说道:“你五行金弱, 修炼这门心法时多佩戴金首饰。”

    宋时绥是金弱之人,没穿越之前她爸妈每年都会给她买些金首饰让她戴着,穿越之后戴金子太招眼, 所以从小戴着一对飞鹤穿云银耳环, 说是能用来补金。

    当了皇后之后, 她的大部分首饰也都换成了金子,这次随身戴着的金首饰只有一个纯金手镯和曲笙寻送她的一个机械手表, 海浪纹表带是纯金的,镶嵌着许多钻石。

    曲笙寻对苏历伸出手:“这些够不够?”

    苏历看着她那个雕刻着杏花和凤凰的金镯子, 摇头。

    宋时绥说道:“不够也没办法,身上只有这些了。”

    苏历看了看她,开口说道:“心中藏锋锐, 才能所向披靡,一往直前。”

    宋时绥顿悟:“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仅要有唯物主义的金, 还要有唯心主义的金。”

    过了一千年,一切都在变,语言也在不断变化。苏历显然没听过什么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但一个是心,一个是物,他略微一思索便懂了,于是微微点头,继续坐在窗边把玩着手里的一支箭矢。

    宋时绥坐在床榻上,开始修炼神照心经。

    修炼五个小时后,天宫已然大亮,宋时绥拿出曲笙寻送她的机械手表看了一眼,现在是九点十二分,该吃饭了。

    红玉绣坊有两个厨房,贺娘雇了三个女厨子,做的都是大锅饭,剩下的饭菜盛在盆子里,都在木架子上放着,这会天气冷,也不怕坏,热一热就能吃。

    宋时绥掀开盆子,里面是青椒炒肉和土豆炖鸡心,她热了热饭菜,自己又动手做了一个凉拌土豆丝和一小锅酸辣汤。

    路过那颗垂柳树,贺娘子正坐在树下绣花,她身旁站满了绣女,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一个个往前探着脑袋,认真地看她绣花。

    走到回廊里,就见一个披麻戴孝的身影立在回廊上,正用牵丝术操纵那个红衣人偶。

    红衣人偶在栏杆上行走,走两步便翻个跟头,步履轻快,姿态潇洒,十分活泼有少年气,翻了好几个跟头后又把手搭在脸边,朝天川鬼王做了个鬼脸,随即又怕长辈训斥,一溜烟地跑走了。

    过了会,小人偶又扒着柱子探出头来,扛走了天川鬼王放在一旁的金唢呐。

    他占据商枝的身体,顶着商枝的脸,表情却阴鸷深沉,让熟悉商枝的人感到十分割裂,此刻盯着这红衣人偶时,表情才微微柔和下来,却又带着一丝怅然若失。

    九品天人五感敏锐,天川鬼王转过头,勾起食指轻轻一弹,倒挂在栏杆上的红衣小人偶飞到他掌心上,规规矩矩地盘坐好,过了一会又睁开眼,单手拖着腮,似乎在魂游天外。

    每个九品天人都有非常独特醒目的气质,月扶疏性冷如冰,贺娘子柔情似水,苏历锋锐如箭,天川鬼王则阴沉得如同天空上灰黑色的铅云。

    宋时绥若是回房间,就必须从他身边走过。

    她往前走了几步,天川鬼王开口说道:“小皇后似乎认识我。”

    “在下并不认识天川鬼王,但你夺舍的这具身体恰好是在下的一位好友。”

    “呵,绛卿的麾下小鬼名气不大,交友倒广泛。”

    宋时绥说道:“她刚突破天人镜,还未来得及大展宏图。”

    那红衣人偶坐在天川鬼王的掌心上,单手托着腮,一脸昏昏欲睡。

    宋时绥看着人偶眉心处的一点朱砂,猜测道:“这个人偶模样不禁让人想起三危山的红衣鬼王。”

    天川鬼王那张永远不变的死人脸终于多了一丝表情,眉眼动了动:“哦,你见过他?”

    宋时绥点头:“见过,红衣如火,威严赫赫,仪态雍容,烨然若神人。”

    “呵,他还那般爱穿红衣。”

    天川鬼王合拢掌心,指尖上缠绕着的无形丝线全部散去,小人立刻倒在他掌心里一动不动了。

    他一手拿着金唢呐,一手握着小人偶,眨眼间便消失了。

    宋时绥拎着食盒在原地站了一会,又看了一眼远处坐在树下教绣娘们绣花的贺娘子,慢腾腾地回到了房间里。

    苏历正在小榻上打坐,宋时绥把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好,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道:“苏先生,该吃饭了。”

    苏历睁开眼,身影眨眼间在小榻上消失,又在瞬间出现在桌前,宛如瞬移一般,他拿起了鸡翅木筷子夹了一口土豆丝,吃了一口后,他开口说道:“这是你做的?”

    宋时绥惊讶:“这也能吃出来么?”

    苏历说道:“刀工不一样。”

    她下厨的时候没有找到切土豆丝的刨子,宋时绥虽然不是闻人听雪那样的剑客,但切的土豆丝粗细等长吗,刀工远胜红玉绣坊里的厨娘。

    宋时绥说道:“我有一个剑客朋友,她可以把土豆切成头发一样细小丝。”

    苏历静静听着,偶尔看一眼那张与他的妻子很相似的脸,他脖子上系着的灰狼皮围脖解开了,露出一道泛白的伤疤。

    宋时绥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话语顿住。

    那似乎是自刎时留下的痕迹。

    苏历这样的男人,居然也会做出轻生的事?

    在宋时绥年幼的时候,玉摇光曾给她讲过玉京王朝的历史,历代帝王中,只有一位皇帝死的最早,那便是一千多前的佑德帝,年仅六十岁便意外暴毙。

    六十岁,听起来倒像寿终正寝似的,但在这个高武低魔的世界里,对于这些生命漫长的武者而言,活到六十岁就死去的人属于意外夭折。

    这位皇帝在位时间很短,没有立后封妃,后宫里只有一位来自民间的女子伴他左右,佑德帝死后,这个民间的女子也自刎而死。

    她在史册上并没有留下姓名,只是一个短命帝王的一生中镶边的配角。

    她和她们这些穿过来的女配一样,没有人花费很大的笔墨描写她们,也没有人去探究她们的故事,这一生,纸上三两句,无名也无姓,爱恨情仇,贪嗔痴念,惊心动魄,寂寞欢喜,都在那些泛黄的书册之外。

    一种很悲伤的感觉在宋时绥心中静静流淌着,让他想起晏殊的那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流逝了,让人猝不及防,却又无可奈何。

    午饭后,两人去了红玉绣坊的后院,苏历教她射箭。

    宋时绥拿着苏历的射日弓,发现这把弓沉的很,大约有百斤重,弓弦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很难拉动。

    宋时绥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将箭搭在弓弦上射出,第一箭的时候还算有模有样,一箭正中靶心后又飞出数米之远,但第二支箭只射出了五米远就掉在了地上。

    而此时,宋时绥双臂脱力,再也握不住沉重的射日弓,只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甩掉头上的汗。

    苏历背着箭筒,站在她身旁淡淡说道:“你从前修炼的内功心法不算劣等,但以温养经脉为主,强身健体足够,但威力不足,后劲乏力,无法支撑你连续使用射日弓。”

    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与电视剧不同,穿书后的这个世界里,宋时绥还没有遇到过完美无缺的内功心法。

    那些顶级的内功心法往往拥有相当大的弊端,冰魄神功的修炼者将会被功法抑制情感,多巴胺分泌会大量减少,很难感受到快乐喜悦等情绪了,修炼时如果出了岔子,便会被冻成一尊美丽的冰雕。

    曲笙寻修炼的锻体功法性属火,虽然可以练就金刚不坏之体,但修炼时难免会阴虚火旺,若出了岔子便是玩火自焚,将会高烧不退而死。

    商枝和闻人听雪修炼的也是顶级内功心法,她们两人的功法性属阴寒,闻人听雪寒气淤积,商枝阴气聚体,两人已经很久不来癸水了。

    羽流萤修炼诡术,没有修炼内功心法,自然不在讨论之列,只有宋时绥修炼的内功心法以养身为主,虽然没有太大的弊端,但也没有太多的长处。

    而苏历的神照心经修炼起来也是十足危险的,若是出了岔子,内力便会如箭矢般刺穿经脉,小岔子还好,若是出了不可挽回的大岔子,修炼者便会经脉尽断而死。

    追求力量是一件危险的事,过程也同样充满危险,宋时绥忽然意识到她以前追求力量的方式过于温和了,她总是用商人的思维来思考在修炼之路上遇到的问题,商人必然是要保本的,每一个商人都会力求在不亏本的同时将利益最大化。

    然而在修炼一途上,每一个顶级强者都是赌徒思维,风险越大收益越大,赢了利润翻倍,输了就血本无归。

    怪不得有人说九品天人都是疯子。

    也许从今日开始她也要陷入这疯狂之中了。

    宋时绥握住射日弓,将箭搭在弦上,锁定了远处的箭靶。

    又是一箭射出。

    正中靶心。

    *

    那口梵音金棺被夜烛明藏在曲笙寻床下。

    至于这口金棺里到底有什么,制造出这口金棺的夜烛明也不知道。

    面对曲笙寻的不停追问,夜烛明十分无奈,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这孽徒好不讲理,有人找你定做了一个匣子,难道买家往匣子里装东西还要告诉你吗,与其为难为师,不如用你那生了锈难道的脑子好好想一想,你可让我省点心吧!”

    曲笙寻很愤怒地说道:“都知道我脑子生了锈,你还要我想!你分明就是在故意为难我!”

    夜烛明:“……”

    “你这孽徒,脑子不好使,你难道还为此自傲吗?”

    “我脑子再不好使,那也是名震天下的能工巧匠,多少新奇的玩意儿都是我弄出来的,你这老家伙行吗?大浪淘沙迟早先把你淘出去!”

    她双手叉腰,拔高声音:“我问你这梵音金棺是什么材质做的你也不告诉我,有必要这样都瞒着我吗,我好歹是你的徒儿,你又把这棺材藏到我床底下,我天天隔着一层床板躺在棺材上面睡觉,我还没有一点知情权了是吗?”

    夜烛明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当为师是百事通吗,什么都知道?”

    曲笙寻:“那这棺材是你做的你还能不知道?”

    夜烛明说道:“我做的我就能知道?”

    曲笙寻很生气:“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夜烛明抚着胡子冷笑:“这大浪淘沙已经把我这个老家伙淘出去了,你这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留在岸上慢慢思索吧,名震天下的能工巧匠想出了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想不出这梵音金棺的材料么?”

    曲笙寻哑火了。

    闻人听雪和商枝面面相觑。

    闻人听雪是人人称赞了三好徒弟,商枝从小到大一直被老疯子压着打,除了嘴皮子上占点便宜之外,一般情况下毫无还手之力,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么“尊师重道”的大场面。

    曲笙寻这次吵架没有吵过夜烛明,神色悻悻的和闻人听雪一起回到手工坊,对闻人听雪和商枝说道:“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他知道,但他就是不想让我知道。”

    闻人听雪说道:“我听说月扶疏的青霜剑和艳鬼的浮光剑都是最坚固的材料,你说这金棺有没有可能……?”

    话还没说完,曲笙寻就摇头:“青霜剑用的是紫电青霜木,长于极寒之地,摸起来是冰凉冰凉的,这金棺摸起来常温,肯定不是啦。”

    “那浮光剑的材料呢?”

    “浮光剑的材料是离火凰木,那材料我也摸过一小块,摸上去触手升温,而且无论是紫电青霜还是离火凰木都坚不可摧,只会在雷击后才变得脆弱,得掐准这个时机才能锻造出兵器来,错过这次机会,就没法锻造了。”

    闻人听雪坐在椅子上,拄着下巴说道:“除了这两种,还有什么坚不可摧的材料呢?”

    曲笙寻冥思苦想,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于是便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这一拍,立刻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瞬间醍醐灌顶。

    “还真有一个!”

    闻人听雪:“是什么?”

    曲笙寻看着自己的手掌,恍然大悟:“是庚金!”

    她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来,像念咒似的一通嘀哩咕噜:“没错没错,庚金也可以,与人骨融合可以变得坚不可摧,除了人骨,应该也有别的材料可以与庚金融合,只是我不知道。”

    “现有的庚金大部分都在玄机阁,所以月扶疏让我师尊做出了这口梵音金棺,夜烛明不告诉我,是因为庚金的缘故,因为庚金不稳定,即使短暂地融入在什么材料里,过段时间也会析出来。”

    “而且庚金还有一个特性,当庚金遇到相容度更好的材料,就会从原来的材料上析出,流入到更好的那个材料里。”

    她脸上露出梦呓般的表情,有点呆滞地看着闻人听雪和趴在她腿上的瓜皮小野猪,喃喃道:“我的天,和庚金相容度最好的材料……”

    曲笙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第308章 梵音16

    曲笙寻像游魂似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一会摸自己的后脑壳,一会又捏捏自己的手指,再一会又开始捶自己的肩膀和锁骨。

    闻人听雪坐在铺着绿色圣诞树毛毡的椅子上,商枝穿着红丝绒金丝如意纹小马褂, 脖子戴着如意长命金梭, 坐在曲笙寻特意给她做的小圆木凳上, 和闻人听雪一样,眼眸里盛满了困惑,脑袋跟着曲笙寻一起转来转去。

    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么久,曲笙寻才停下来,她的脸上写满了兴奋, 眉毛都会跳舞了, 过了一会,她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五官也皱成一团, 脸上写满了纠结。

    曲笙寻的面部表情和内心戏实在是太丰富, 实在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表情的, 有着夸张的、超强的、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情绪感染能力,看得闻人听雪也背后一凉, 眉头一皱,总觉得身上毛毛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小圆矮凳上的商枝, 和那双圆溜溜的猪眼对上,于是一把将商枝从凳子上薅起来抱在腿上,手指触摸着小野猪脑壳上的小绒毛, 这才觉得几分安心。

    没有人知道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曲笙寻内心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当她平静下来的时候, 仿佛虚脱一般,一屁股坐在手工坊里的六轮转椅上。

    转椅灵活地转了一圈,曲笙寻重新找回面部表情管理,她倚在六轮转椅上,一手拄着转椅的扶手,一手摸着下巴,看向闻人听雪和商枝,缓缓开口:“说来也奇怪,我不知道金棺怎么打开的时候,简直抓心挠肺地想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现在我知道打开的方法,突然间不那么想知道了。”

    她张开怀抱,伸展手臂,面朝天空:“好像突然间,脑袋里出现一道白光,随后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只剩下如尘埃般漂浮着的空虚与迷茫。”

    闻人听雪这个社恐还是适应不了太过E人的表达方式,她身体后仰,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呃,哈哈哈,有点道理,我练剑太辛苦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也会有点迷茫和空虚的。”

    “不过听你这意思,这梵音金棺是一次性用具吗,庚金析出之后就失去作用了吧?”

    曲笙寻止住了她过于跳跃的思维,认真思索了两秒才说道:“庚金析出的方式蛮特殊的,析出来后还可以再渗进去,反正那金棺又不是活物,多来几次也没事喽,又不会像人一样坏掉。”

    晚上回到卧室里睡觉,曲笙寻总忍不住打开床上的机关。

    她床底下有个小型密室,被她放一些金子和一些其他锻造用的贵金属,金棺放在床底下,挡住了密室的入口,曲笙寻搂起裙子放在膝盖上,伸手摸着梵音金棺。

    皮肉包裹着骨头,如果没有深可见骨的伤口,金棺里的庚金不会被她吸引出来,要打开这口梵音金棺,她得往身上划开好大一个口子。

    曲笙寻按捺住心头的火热,按动床上的机关,床板缓缓合上,她翻身上了床,床头上摆着六个棉花娃娃,曲笙寻趴在枕头上看了一会,还是决定今晚让江雨眠侍寝。

    深夜,红玉绣坊。

    伯劳鸟是候鸟,这个季节要开始南迁了。

    羽流萤附魂在一只麻雀身上,依然兢兢业业地在那颗柳树上站岗。

    院子里漆黑一片,除了寒冷的秋风吹动枝条的声音,还有不断响起的箭矢声。

    柳树下放着一个箭靶子,箭靶隐没在黑夜之中,离得远根本看不清,今夜的风又大,会使射出去的箭矢发生偏移,但每一支飞来的箭矢都稳稳地射在了箭靶正中心。

    一阵风刮进来,把麻雀身上的羽毛吹得乱七八糟的,羽流萤抖了抖翅膀,在秋风里冷得直打哆嗦,她哆哆嗦嗦地飞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低头啄了两下前胸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羽毛,心里十分羡慕。

    宋时绥连续射出了十支箭,箭箭正中靶心,她握着射日弓,汗从她的鬓角滴落下来,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她站在原地平复了会儿呼吸,看向站在一旁的苏历。

    苏历是一个非常高大的男人,宋时绥目测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九五左右,和在T台上走秀的欧美男模特很像,轮廓锋利,面无表情,长手长腿,腕线过裆。

    射日弓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神弓,被他握在手里就是一把体型寻常的弓箭,但宋时绥握在手里就显得有点夸张了。

    她臂展不够,使用射日弓不像苏历那样得心应手,需要很多的时间适应。

    宋时绥正扶着射日弓调整呼吸,突然吱嘎一声,红玉绣坊那扇朱漆大门突然开了,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拎着灯笼走进来。

    这两人中间绑着一个老头,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衣,整个上半身被一条淡金色的绳索严严实实地捆着,神色疲劳,嘴唇干涸,眯着眼睛打量着绣坊。

    苏历按住宋时绥的肩膀,说道:“走吧。”

    宋时绥仰头看他:“去哪?”

    “去看看金棺里的东西。”

    “你们找到解开的办法了?”

    苏历看她一眼:“你似乎很不希望梵音金棺被打开。”

    宋时绥说道:“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贺娘子的屋子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天川鬼王推门进来,肩膀上站着一只绿鹦鹉,那个老头已经被松了绑,正蹲在金棺旁边敲敲打打。

    宋时绥看了一圈,羽落清正坐在那个八仙桌上,抿着嘴唇看着梵音金棺,贺娘子坐在她旁边,膝盖上放着她的红伞。

    天川鬼王也找了个位置坐下,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那个老者,他肩膀上的那只绿鹦鹉转着鸟头看了一圈,随后又把目光落在那个老头身上。

    过了后,那老头说道:“这是我师兄夜烛明做的云开子母锁,若是有人用外力强拆此棺,母锁机关启动,就会炸毁金棺,只有打开金棺里的子锁,才能完好无损地取出里面的东西。”

    贺娘子叹道:“夜烛明果然是天下第一神匠,既然如此,那这梵音金棺要如何打开呢?”

    穿着灰衣的瘦小老头说道:“钻出一个指尖大的小洞,让一个人爬进去解开子锁。”

    天川鬼王阴恻恻的:“一个指尖大的小洞?”

    老头说道:“母锁的机关如同一张蛛网,全都嵌在金棺里面,哪怕损毁一根蛛丝,都会引动里面的母锁机关,能钻出指尖大的小洞,都已经是极限了。”

    宋时绥暗暗感叹这机关的巧妙,目光掠过身边的苏历,看向天川鬼王肩膀上的那只绿鹦鹉。

    夜烛明的师弟被天川鬼王捉到这,万一这老头也解不开金棺,那么作为夜烛明的得意门生,曲笙寻就危险了。

    这鹦鹉的眼神十分人性化,显然是被长生殿的诡术师附魂了,不知道此刻羽流萤在哪,是否能将这个消息传到曲笙寻那里,好让她早做防备。

    沉思间,瘦小的老者打开了一个金属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钻头,围着金棺又转了一会,才拿着粉笔在金棺某处画了一个白圈,沿着这个位置开始钻孔。

    这是一项枯燥而乏味的工作,刚打了浅浅的一层,瘦小的老头立刻停了动作,又换了一个位置重新开始钻洞。

    如此这般换了五个位置,夜烛明的这位师弟才找到一个没有母锁机关丝盘踞的地方。

    习武之人内力深厚,一刻钟后指尖大的小洞就钻好了,灰衣老头擦了擦头上的汗,看了众人一眼后,气喘吁吁地说道:“老朽已经钻出来一个小洞,里面的子锁解开也容易,只要将嵌在棺材盖上的星盘转上一整圈就行了。”

    天川鬼王说道:“只要老先生解开,在下必定重礼酬谢。”

    灰衣老头休息了一会,从衣襟里掏出一条食指粗细的金色小蛇,小蛇顺着小洞钻进去,又过了一刻钟,只听咔哒一声从金棺内部响起,灰衣老头摸了摸胡子,扶着金棺站了起来。

    他那条金色小蛇也从小洞里爬了出来,爬上了老人的千层底黑布鞋子,缠在他的脚腕上。

    灰衣老头说道:“机关已经解开,老朽告辞。”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宋时绥看他步履蹒跚,于是走上前搀扶他。

    灰衣老头看了她一眼,唏嘘道:“哎哟,总算来了个尊老爱幼的。”

    屋里的众人都已经围在了金棺前,宋时绥扶着灰衣老头离开房间,又搀扶他一步一步下了楼梯,走到了外面的回廊里。

    “好心眼的姑娘,把我送到门外就成。”

    宋时绥有些犹豫:“天黑路滑,您一个人能行么?”

    灰衣老头笑笑:“老朽虽然是个不成器的,却也会些功法,倒是你这女娃,非亲非故的何故来帮我,就不好奇那金棺里有什么宝贝?”

    宋时绥说道:“您打开机关立刻就走,想必也觉得有些东西知道太多不是好事,我又何必留在那呢?”

    灰衣老头笑了起来,从脚腕上拎起那条金色小蛇放在手里抚摸着。

    两人走到红玉绣坊的朱漆大门前,盘在老头手腕上的小蛇却忽然僵直了身体,直挺挺地掉在地上。

    “哎呀,我的小金!”灰衣老头痛呼一声,正准备弯腰将那小蛇捡起,宋时绥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低声喝道:“小心,这蛇有毒。”

    他们二人已经走到朱漆大门之外,大门没有关上,留着一人宽的缝隙,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袭上宋时绥心头,她机警地转头一瞥。

    贺娘子的房间正冒着不详的红光。

    宋时绥正震惊着,吹来的秋风忽然一滞,周围温度骤降,她低头一看,只见一层层白霜忽然从前方的地平线不断向这里蔓延。

    第309章 梵音17

    纸人的手轻轻一掀, 梵音金棺就这样被轻易地打开了。

    金棺打开的那一瞬,屋里的所有天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这金棺里还有什么致命的机关。

    天川鬼王的纸人站在金棺旁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纸人的四肢上, 天川鬼王的手指轻轻一动, 便有一个纸人把身子探进金棺中。

    无事发生。

    众人这才走到金棺前, 又在距离金棺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一脸谨慎地看向金棺里的东西。

    昏黄的烛光下,流光灿灿的金棺里居然躺着一个容貌美艳的女子。

    这个女子头戴凤冠,身穿朱红色的凤袍,年龄约莫三十五岁左右, 容颜艳丽, 肌肤如雪,双颊有着淡淡的酡红。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密密麻麻的血红色蘑菇从她身体各处生长出来, 铺满了金棺底部, 只露出那张仿佛醉酒后熟睡的脸。

    这一幕给众人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屋里好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烛火爆开,响起哔剥一声, 屋里的众人才纷纷找回自己的神思,发出了几声低叹。

    贺娘子的声音激动起来:“容颜如生, 不死不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毒太岁?”

    苏历皱着眉,沉声说道:“那些血红色的蘑菇是什么?”

    天川鬼王说道:“这女子为何头戴凤冠?”

    一旁的羽落清浑身颤抖, 脸色惨白,双目圆睁,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

    “啊!!!”

    她一把扑到金棺前, 发出一声哀嚎:“母后!”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

    寒意深入骨髓,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凝结成冰,一阵阵难以言说的刺痛遍布四肢百骸,宋时绥白了脸,四肢僵硬如冰。

    灰衣老头也冻得哆哆嗦嗦,他跺了跺脚,一阵咔嚓声响起,鞋底忽然冒出两个银色的轮子,带着他在光滑的霜地上一路滑行。

    宋时绥被他带着跑路,鼻尖微微一凉,宋时绥仰起头。

    有雪从天空中落下。

    天空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然而今夜分明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宋时绥定睛一看,忽然发觉那是一轮由冰雪凝成的清冷圆月,一道衣袂飘然的人影立在那一片清辉中,正踏月而来。

    灰衣老头被冻得牙齿打颤,仍旧忍不住夸赞起来:“雪为衣兮月为马,寒宫仙人而来下。”

    他这一吟诗,寒冷的空气进入肺里,顿时引发了一阵强烈的咳嗽。

    目之所及之处,地上一片白霜,仿佛来到了看不到尽头的茫茫雪原中的,听着灰衣老头的咳嗽声和他上下牙不断打颤的声音,宋时绥闭紧了嘴巴,全身内力飞速运转护住心脉,跟着灰衣老头一起在茫茫霜雪中行走。

    那轮冰冷的月亮出现在红玉绣坊的上空,宋时绥知道今晚必定有一场可怕的大战。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四道十分恐怖的气息忽然出现在虚空中,宋时绥和灰衣老头实在承受不住这么可怕的威压,两人双双跪倒在地,一起仰着头看向天空。

    漆黑的苍穹中,四道不同颜色的流星从天空上划过,带着骇人的气势坠入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

    贺娘子手持红伞,伞如朱虹。

    苏历手持射日弓,箭如流光。

    天川鬼王吹唢呐,黑云隆隆。

    月扶疏皑皑如雪,弦月绕身。

    “轰!”

    地动天摇的一声巨响,炸开飞雪无数,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一股恐怖的雪浪席卷四面八方,灰衣老头和宋时绥像两片叶子一样被无情掀飞,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耳膜被震的生疼,发出一阵尖锐的嗡鸣声,外面的声音一下子都听不到了宋时绥和灰衣老头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只能抱着头捂着脸,听天由命地在地上翻滚着。

    雪粒子如石子一样不要命地拍打在脸上,打得人脑壳作痛,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直到远离了战场中心,两人才十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折寿啊折寿啊,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快摔断了!”

    灰衣老头甩了甩脑袋上的雪沫子,把被雪埋住一半的宋时绥从地上拽起来,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他脚下的轮子又变大了一圈,拽着宋时绥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

    宋时绥吐出一口血,半死不活的任由他拽着,逃跑的间歇竭尽全力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那里雪浪翻涌,黑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道朱红的流光和一点金色的星芒。

    这种层次的战斗,修为不够的人就连观战的资格都没有。

    远离了暴风雪,一老一少终于互相搀扶着走到一片瓜地里,瓜地中央有一个简陋的茅草小屋,眼下秋风刮得急,茅草虽破,但好歹是个挡风的栖身之所。

    灰衣老头捋了一把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有些惊喜:“快去那茅草小屋里挡挡风,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风吹散架了。”

    随后又骂骂咧咧的说道:“天杀的夜烛明,给我这个折寿的活计,老朽的小金蛇都差点赔了进去。”

    宋时绥一愣:“老先生,您不是被天川鬼王抓来的么?”

    灰衣老头咳嗽了两声:“夜烛明那老家伙要是真不想金棺被打开,云开字母锁的蛛丝压根不会空出一点。”

    宋时绥恍然大悟:“所以那个梵音金棺是个诱饵。”

    灰衣老头点点头:“总之那里面装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边咳嗽一边岁宋时绥笑了笑:“小姑娘,老朽复姓棠溪,单名一个越字,关山难越的那个越,看你年纪,和我就家的一个小辈差不多,你就和他一样喊我一声爷爷吧。”

    玄机阁的夜烛明是名动天下的神匠,他的师弟棠溪越也很有名,宋时绥偶尔听曲笙寻提过几次,说棠溪越最近正在研究电灯,已经在她的指导下弄出了一个钨丝灯泡,再过两年技术成熟,就能像蒸汽轮船一样应用到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宋时绥心里生出几分亲切,喊道:“棠溪爷爷,我和曲子是好友,我姓宋,您叫我小宋就行。”

    棠溪越笑道:“好好好,我说怎么这么有眼缘,小曲子的朋友错不了。”

    两人走到哪个茅草小屋前,一拉开门才发现羽落清蜷缩在小木屋里,抱着膝盖倚着墙,浑身抖的跟筛子一样。

    这个时候,也许是疲劳过度,也许是刺激过大,宋时绥现在见到这个原文女主已经心平气和了。

    “羽落清,你怎么在这儿?”

    雨落清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浑身颤抖不止,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绝望,见她这个样子,宋时绥一皱眉,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不趁着这个机会赶紧逃走,在这里发抖干什么?”

    羽落清他们两个,宝蓝色的眼珠在眼眶里呆着的转了一圈,听到宋时绥的话,不禁僵硬地扯出一个怪诞又滑稽的笑。

    “哈哈哈,逃?”

    她抖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小木屋的棚顶,嗓音带着哭腔:“能逃到哪里去,你知道那个梵音金棺里装了什么东西吗?”

    还不等宋时绥说话,羽落清又发起抖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我……是我母后……”

    她有些语无伦次:“她那样尊贵的一个女人,她可是一国之母,羽朝的皇后啊,她就那么躺在棺材里,全身都长满了红色的蘑菇,我恨她,恨她将我作为一个弃子随意丢弃,我对她心存怨恨,我想着有一天风风光光的回到羽朝去,让她知道没有她我会活的更好,可是我也没想过她会死啊。”

    她痛哭起来,泪如雨下:“她可是我的母后啊!”

    遇见原文女主这么多天,宋时绥总觉得这位原文女主和月扶疏一样,都是空心的精致假人。

    他们可以出现在浪漫的充满粉色泡泡的小说里,可以出现在华丽的殿宇或者是精致的画框中,也可以出现在神话传说里被人顶礼膜拜。

    但一旦出现在现实生活里,他们给人的感觉就如同精致的宝石花,只有华丽璀璨的躯壳,没有生机勃勃的血肉。

    然而此刻看着羽落清痛哭失声的样子,宋时绥突然觉得这个原文女主奇异地活过来了。

    看着痛哭流涕的羽落清,宋时绥再次想起了那本原著。

    当年暑假无聊,小区开了一家书屋,她逛街回来后买了奶茶在书屋里看书。

    上大学的年纪正是不用工作、没有生活压力、学业压力也不大、最适合看小说的绝佳时光,她沉迷于书里的各种逆袭打脸甜宠情节,有些时刻,她也曾期盼天降奇遇,梦想着自己能成为小说里的女主角,过上开挂的人生。

    然而原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羽落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在过度刺激下累积了太多的情绪需要发泄。

    宋时绥虽然很不喜欢她,但见她哭成这样还是拿了条手帕扔给她。

    羽落清手抖得接不住手帕,棠溪越坐在小茅草屋里打摆子,哆哆嗦嗦地说道:“本来只是身上冷,现在心里也冷了。”

    宋时绥用内功逼出一口寒气,问羽落清:“你说你母后在金棺里,全身还长满了红色的蘑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羽落清流着泪,倚着墙,眼睛肿的像桃子,语气近乎虚脱:“我母后为了永葆青春,常年服用肉灵芝,肉灵芝是毒太岁的替代,自然也有剧毒,经年累月,这些毒素淤积在她身体里,就会成为一些罕见毒物的最好养料。”

    “所以,你说的那些从你母后身上长出来的红色蘑菇有剧毒?”

    羽落清拿着手绢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她的情绪平静了一点,说话也顺畅起来,只是声音仍旧很虚弱:“那是红娘鬼伞,人吸了它的孢子,红娘鬼伞就会在人的肺里长出来,就算皮肤上沾了些,也会扎根人体,长满全身,成为红娘鬼伞的养料。”

    宋时绥喃喃道:“真菌感染?”

    羽落清耷拉着眼皮,嗓音嘶哑:“红娘鬼伞大概是除了毒太岁之外最毒的菌菇了,九品天人中毒之后不会死,时间足够,内力强大,早晚能熬过去,可是月扶疏不给他们时间。”

    说起月扶疏这个名字,羽落清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棠溪越说道:“高手对决,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管他们中毒深浅,但对于月扶疏这样的绝世高手而言,已经足够了。”

    羽落清有些崩溃:“这一切都是月扶疏算计好的,我和梵音金棺都是诱饵,他不肯和任何人分享他的长生不老药,除了他以外,谁都别想长生,谁想长生,他就让谁提前死。”

    宋时绥和棠溪越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第310章 梵音18

    “长生”是一个敏感沉重的话题, 在任何场合都是,哪怕此刻身在瓜地里的一个小小茅草屋中,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一切,依旧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 羽落清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情绪刚平稳没一会, 她又开始抱头痛哭:“那是我的母后啊,她是那么尊贵的女人,她是皇后啊,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啊,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啊!”

    “为什么啊, 都已经是皇后了,为什么还会这样,那我执着的, 追求的, 都还有什么意义, 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

    宋时绥淡淡地说道:“皇后又如何, 我也是皇后,不也被人掳到这来了, 你母后拿幼童炼药,如今遇到更强的人,被人用来种药, 还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不!”羽落清大喊了一声,“她只是太爱我父皇了, 后宫里衰老的女人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她失宠的时候,小小的妃子都敢给她脸色看,我父皇一个月也不去她的宫里,她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日日夜夜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流眼泪。”

    “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会老,我父皇也在老去,可我父皇手里的权力不会老,总有依附羽朝的小王朝送来青春貌美的女子,除了吃肉灵芝,她还能怎么办。”

    宋时绥说道:“你母后太贪心了,既要又要。”

    小小的茅草屋里挤了三个人,逼仄的空间虽然拥挤,却也给了羽落清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在泪眼模糊中,在月扶疏一干人等的衬托下,宋时绥的明艳脸孔和老人皱皱巴巴的脸在羽落清眼里都变得和蔼可亲了。

    他们是正常人,不是那些拥有神力的九品怪物,这让羽落清觉得很安心,她可以安心地放声痛哭,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崩溃和不幸。

    她的眼泪也许不会令谁动容,她的绝望也许不会被谁理解,但至少不会被人当成一只吵人的蚊子,挥一挥衣袖就随便把她拍死。

    吱嘎一声。

    茅草小屋的破木门又被人拉开了。

    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站在门外,笑盈盈地看过来。

    宋时绥认得她,她是江雨眠身边的天人侍从,修炼合欢道的应意浓。

    应意浓一开门,见到逼仄的小茅草屋里挤着三个人,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一旁的蓑衣客说道:“唉哟,没咱俩的位置了,真是来的不凑巧。”

    她抬眼一看,看到了宋时绥,顿时乐了:“哟,宋姑娘怎么也在这儿,还有棠溪老先生,今晚可真热闹啊。”

    棠溪越苦笑一声,应意浓最后才把目光转向羽落清。

    看着羽落清哭肿的眼睛,她不由得挑了挑眉:“看来小公主这些日子过得不太好,不仅眼睛肿了,人也瘦了一圈,外面的日子难过,公主何必跑出皇宫呢?”

    若说先前羽落清只是崩溃,此刻见到应意浓和蓑衣客两人便是心如死灰了。

    下一瞬,她扶着墙站起来,抖着嘴唇喊道:“我母后怎么会在金棺里,她是羽朝的皇后!你们这么对她,我父皇不会放过你们的!”

    “呵,皇后!”

    “你以为你母后怎么死的?”

    应意浓的眼神带着几分嘲弄,几分同情,耸了耸肩:“她盛装打扮,款款而来,满心欢喜地喝下了你父皇斟给她的毒酒。”

    从宋时绥这个角度,能很清楚地看到在这一霎那,有什么东西在羽落清眼中破灭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摇摇欲坠,跌坐在冷冰冰的床板上:“怎么会……不可能……我父皇怎么会……数十载的夫妻啊……”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坚固的,高楼倾塌只在一夕之间,此时此刻,认命还是不认命已经由不得她了。

    蓑衣客咳了一声:“行了,还啰嗦什么,正事要紧。”

    应意浓翻了个白眼:“我这不是听到哭声才来的么,还以为是那个种了红娘鬼伞的倒霉蛋呢。”

    她掏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三枚雪白色的药丸分给茅草屋里的三人,笑着说道:“赶紧吃了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沾了红娘鬼伞的孢子,武功再高也得扒层皮。”

    宋时绥伸手接过药丸服下,低声说道:“绣坊里还有许多绣娘,都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应意浓晃了晃手里的药瓶,笑道:“不然我为了什么来。”

    宋时绥松了口气,也跟了过去。

    红玉绣坊满地的残砖断瓦,贺娘子住的那间房房顶破了一个大洞,窗子也裂成了两半,房屋前遮雨挡雪的回廊也损毁严重,被强大的内力拦腰斩成两半,回廊的柱子支撑着几块七零八落的板子,在呼啸的冷风里摇摇欲坠。

    绣娘们蹲在院子里,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一个个被风吹得鬓发散乱脸颊发红,时不时会抬起手捶打着胸腔,然后发出一阵猛烈的干咳。

    应意浓叹了口气,递给宋时绥一个瓷瓶:“绣娘人多,劳烦宋姑娘帮帮忙,这药普通人不能多吃,一人只能吃一粒,再嘱咐她们两年之内不吃热食。”

    分完了药,瓶子里还剩下三颗,宋时绥把装药的瓷瓶递给应意浓,应意浓看了眼瓶子里的药,又把瓷瓶给了她。

    “就剩三颗了,你拿去吧,哪天吃了有毒的菌子正好用来解毒。”

    宋时绥说道:“羽落清说红娘鬼伞是剧毒,这些药丸管用么?”

    应意浓说道:“我不懂毒药,解药是岛主给的,吃了总比不吃好吧。”

    绣娘们服了药,互相搀扶着去没有被损坏的屋子里歇息,偌大的庭院又空了下来。

    想起江雨眠,宋时绥总觉得心头闷闷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令她应接不暇,萦绕在心头的疲惫和无力无法散去,而江雨眠的生死不明又在宋时绥心间添了一道阴影。

    宋时绥握着药瓶,心里弥漫着淡淡的伤痛感,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希冀,闷闷说道:“江雨眠还活着么?”

    应意浓沉默了,蓑衣客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斗笠,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二人也不知她的生死。”

    寂静持续了一会,宋时绥看着地上被风卷起的落叶,不禁也心灰意冷了,一脸倦怠地说道:“是啊,这个命如草芥的时代,人的命就像这些被风卷起的叶子,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羽朝的皇后说死就死,更何况我们这些人。”

    应意浓指尖夹起一片被风吹来的落叶,幽幽说道:“羽朝皇后残害幼童,烟都一派的势力早就对这个皇后多有不满,她不仅和长生殿有勾连,又在金月皇宫安插细作探听不死神药的秘密,这样狂妄又不知死活的女人活着也是碍眼,还不如当红娘鬼伞的肥料呢。”

    她松开手指,那片落叶又被风吹走,语气夹杂着满满的嘲弄:“我只不过替岛主送了个口信,羽朝的皇帝根本没有犹豫,立刻邀她来赏月,她盛装而来,却等来了一杯要命的毒酒。”

    “她一边吐血一边在地上爬,只抓住了男人的一截衣摆,还立刻就被甩开了,多讽刺啊,吃那么多肉灵芝维持美貌,临到死了心爱的男人也没有转头看她一眼,还是我们修合欢道的女子好,认床不认人。”

    “羽落清那小丫头天天做着当皇后的梦,我就纳闷了,当皇后有什么好,还不是成为弃子被帝王丢弃了,她怎么不梦见自己成了九品天人称霸一方呢。”

    她话音一转,又抱怨起来:“天杀的,我和蓑衣客还把那口长满红娘鬼伞的棺材扛回去,真是晦气。”

    宋时绥说道:“可是红娘鬼伞有毒。”

    蓑衣客说道:“我们吃了解药,过了这么长时间,红娘鬼伞的孢子散的差不多了,只要你不好奇尝一口那毒蘑菇,自然不会中毒。”

    他锤了捶腿,叹息道:“年纪大了,越发不喜欢这严寒天气,等办完这差事,回去让御厨把黄酒温上,再做只烤鸭片成片,用薄薄的面饼配上葱丝黄瓜卷着吃。”

    应意浓叹气:“小太岁不在,咱们连美酒都喝不成了,只能退而其次喝黄酒,怎一个惨字了得。”

    三人用轻功飞进了贺娘子的房间,屋里四处漏风,房顶在打斗中被掀飞,碎裂的瓦片落了一地,室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灰尘,就连摆在屋子正中的那口金棺都落了一层灰。

    待看清棺材里诡异的一幕,宋时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密密麻麻的血红色蘑菇从羽朝皇后身上生长出来,挤满了一袭华美的凤袍,新生不久的红娘鬼伞挤占着她华丽的凤冠,一个红色的小菌盖从凤凰的眼睛里伸出,血红色的菌褶一张一合。

    除了鲜血之外,这是宋时绥是第一次在一种植物上看到如此纯粹浓郁的血色。

    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红娘鬼伞里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带着生前的尊贵和威严,脸颊弥漫着淡淡的酡红,仿佛是在酣睡。

    应意浓惊叹:“这是吃了多少肉灵芝才能把红娘鬼伞养的这么好,可真肥沃啊。”

    蓑衣客摸了摸胡子,难得开口:“养红娘鬼伞可不容易,如果羽朝皇后没有吃这么多肉灵芝,倒还能有个体面的死法。”

    应意浓盖上棺材,蓑衣客上前一步,将金棺往上一提,那口沉重的金棺像个纸糊的壳子,被蓑衣客轻轻松松地扛在肩上。

    “宋姑娘,要不要去我们金月皇宫做客?”

    宋时绥摇摇头,应意浓笑了笑:“有缘再会。”

    二人身形一闪,眨眼间已出现在百米之外,很快消失在望不到尽头的霜雪中。

    天地茫茫,宋时绥在红玉绣坊里静静站了很长一会。

    她踢开好几块碎砖,走到柳树下,仰头看向枝条,树上光秃秃的,叶子落光了,麻雀也不在了。

    萧瑟的秋天过去,即将迎来更加寒冷的冬天。

    宋时绥走到红玉绣坊的朱漆大门前,左脚刚跨过门槛,右侧的朱漆大门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一把红伞滚到了门边。

    宋时绥低头看着那红伞上的白霜,转头朝着右侧看去。

    贺娘子坐在地上,半边身子倚着绣坊的大门,素色的衣裙在地上铺开,像一尾搁浅的鱼,一大片血迹在她的腹部晕开。

    她看着宋时绥,露出一个笑,刚要说话,大口大口的血忽然从她唇边涌出来。

    宋时绥蹲在她面前,她咳出好几口血,倚着门喘气,问道:“绣坊的姑娘们还好么?”

    不知为什么,宋时绥忽然眼睛一热。

    第311章 梵音19

    风越来越大, 吹得贺娘子脸上惨白一片,她腹部的血不断晕开,属于她的生命气息正在不断变得微弱。

    对于宋时绥来说,死亡是很直观的, 就好比用肉眼分辨新鲜和不新鲜的苹果。

    她蹲在贺娘子身边, 说道:“石阶寒凉, 我扶你进去吧。”

    贺娘子倚着门,虚弱地摇头:“不进去了,临走前不想再听到姑娘们的哭声。”

    她的头发被风吹到脸上,铺在地上的裙摆也被风吹得不断往上鼓起,宋时绥捡起那把沉重的红伞放在她身后挡风。

    贺娘子说道:“宋姑娘, 你是好人家养的儿女, 心肠也是极好的,又有夫君疼惜爱重,我若能像你这样活一回, 还做什么九品天人呢。”

    宋时绥说道:“如果是我, 我更想成为九品天人。”

    贺娘子擦了擦唇边的血:“是啊, 成为九品天人是无数习武者的梦想,你也是武者, 听我说这话,定然觉得我为赋新词强说愁。”

    “然而我却真是这么想的, 在很久以前,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贫寒书生, 十四岁那年我嫁给了他,这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他叫顾修烨。”

    贺娘子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她父母为了收取丰厚的聘礼,原本要将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作小妾,谁知贺娘子突然一病不起。

    隔壁家的顾修烨也生了重病,顾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眼看药石无医,便想了个土法子,决定娶个媳妇冲喜,若是不管用便将两人一块葬了,也省得再花费心思给儿子配阴婚。

    聘礼是二两银子,贺娘子的父母不愿意为她花银子治病,于是就这么把贺娘子嫁给顾修烨冲喜。

    顾修烨家里一穷二白,贺娘子天不亮就要操持家务,晚上还要坐在油灯旁做绣活供他读书。

    嫁给顾修烨的第二年,贺娘子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顾远舟,在儿子十二岁的那年,顾修烨高中状元。

    贺娘子欢欢喜喜等他回家,结果一天夜里,家里忽然闯进来两个蒙着脸的男子,整整一夜的凌辱后,贺娘子衣不蔽体地被扔在菜市场。

    菜市场人来人往,顾家娘子失贞的事情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样的屈辱,岂是一个妇道人家能承受的,贺娘子性情温柔和顺,因在家里时常被父母打骂,性格里又多了几分懦弱,她几番想寻死,却又牵挂着尚未娶妻的儿子和高中状元后还未归来的丈夫。

    但经此一事后,儿子顾远舟受不了左邻右舍和学院里同窗们的指指点点点,以她为耻,与她疏远至极,搬到了家里的另一个宅子里住。

    顾修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全凭贺娘子操持家务,靠一手精妙的绣活维持着全家生计。

    这么多年,贺娘子的绣活愈发精湛,三个月前她攒够了钱,置办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宅子,刚刚请木匠打完柜子和床榻,为了省钱又亲自动手刷了清漆,还没来得及欢欢喜喜地搬过去,母子便离心了。

    儿子搬去了新宅子,不愿意见她一个失了贞洁的母亲,于是贺娘子便依旧住在破旧的宅子里,整日以泪洗面,苟且偷生。

    贺娘子也觉得自己该死,却也有那么一点不甘。

    过了这么些年的苦日子,她从十四岁熬到了二十七岁,从小姑娘熬成了老姑娘,将这四面漏风的土屋修修补补,她补好了窗子,织好了铺在炕上的破草席,又跟隔壁的王婶学会了制作土砖,三伏天顶着毒太阳亲自给顾修烨垒了一间小书房。

    顾修烨屡试不第,她也毫无怨言,依旧晨起为他洗手做羹汤,晚上做绣活给他买笔墨。

    如今新宅子也买了,儿子也拉扯大了,顾修烨也中了状元,,眼看好日子就要来了,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呢。

    她实在不甘心去死啊。

    终于有一天,顾修烨回来了。

    他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眼带着高中后的风发意气,再不是那个十四岁的病弱少年了。

    贺娘子总记得他十四岁的时候,顾修烨穿着灰扑扑的全是补丁的衣裳,蜷缩在土炕的破草席上,衣袖里露出手腕的枯瘦无肉,只剩一层薄薄的皮。

    那双发黄的眼白里有一对漆黑的眼珠,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看着很可怜,她嫁进来后经常坐在炕沿上,一口一口的给他喂饭。

    贺娘子正坐在桌边绣着鸳鸯手帕,桌子旁边已经堆了厚厚的一沓绣品,往常都是很快卖出去的,可是如今她失了贞洁,好似这些绣工精湛的帕子也脏污了似的,人人都嫌弃的很。

    旧宅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公公婆婆都陪着儿子搬去了新宅子,白天和夜里都变得死寂,她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如果还有谁夜半潜入进来想欺辱她,她就要了他的命。

    她用剪刀剪断了丝线,就在这一片死寂中,伴着吱嘎一声,顾修烨推门走进来。

    烛火照亮了他的脸,贺娘子这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想他。

    她呆呆坐着,过了一会儿后又手忙脚乱站起来,怯生生地站在桌旁唤他:“夫君。”

    她的夫君穿着一身锦袍,锦衣回乡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淑娴,我们合离吧。”

    贺娘子与他合离了。

    家里的银钱还有那处新宅子都归了她。

    乡里人人夸他有情有义,贺娘子也没有怨他,顾修烨高中状元以后是要做大官的,不能有一个失了清白的夫人,儿子以后也要走仕途,也不能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天意弄人,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和离后的一个月,多年不走动的父母兄弟突然找上门来,说是兄长要娶妻,让贺娘子把那处新宅子让出来。

    贺娘子自然是不肯的,于是方才还和颜悦色的父母兄弟突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过了几日,贺娘子的父母兄弟突然召集乡里的村民,说不想要这么一个失贞的女儿,要把她浸猪笼以正家风。

    兄长和弟弟亲自绑了她,于是贺娘子被吊在猪笼里,放到江里淹浸。

    猪笼装着石头,被沉在江里,河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河水没过了贺娘子的脖子,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岸上挤满了人,个个拍手叫好,贺娘子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她的儿子,顾远舟。

    她养了十二年的儿子冷漠着一张脸,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和解脱。

    河水没过了贺娘子的下巴,灌进了她的鼻腔,她的头一点一点沉下去,完全被河水淹没了。

    “我没有死,被人救了。”

    救了贺娘子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人叫方二,他有个哥哥叫方大,兄弟二人皆是是精通水性的渔民,他二人有一个绝活,可以潜在水里半个小时不露头。

    方二割开了捆在猪笼上的绳子,方大把贺娘子拖上他的渔船,兄弟二人当晚就急不可耐地将贺娘子欺辱了一通,要贺娘子给他二人生孩子。

    置办的新宅子已经被父母兄弟强占了。

    被浸猪笼的女人如果没死成,还会被人拎着头发扔进猪笼里沉江。

    除了这打鱼的渔船,贺娘子竟然发觉自己无处可去了。

    于是她白日里藏在渔船中,晚上就供方家兄弟二人寻欢取乐,她带着满身狼藉,几次想要跳进江里寻死,方大方二看得严,她没有机会。过了几日后,她看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江面,海鸟在天空上飞,鱼儿在江里面游,又不想死了。

    她开始想她的新宅子,想那张她找木匠打的架子床,被褥枕面都是她亲手缝的,挑的最好的丝线,用了最好布料。

    还有那张她亲自刷了清漆的梳妆台,铜镜是她逛了三条街才选出来的,胭脂水粉也买好了,画眉的青黛也买了,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

    这一切就这么被人夺走了。

    被她的父母兄弟给夺走了。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再夺回来呢?

    她生出了一点这样的心思,就如同一点微弱的火焰,可是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于是这点火焰很快就被浇灭了。

    方家兄弟玩腻了她,两人买了一个更年轻的姑娘,才十五岁,嫩的能掐出水来。

    贺娘子被卖到船上做船妓。

    夜里找她寻欢作乐的男人不再只有方家兄弟,她年纪大了,经历了种种打击后,容颜也变得憔悴,不用花多少钱就能买下一晚。

    几经辗转后,因为她做得一手好绣活,被一户人家买去做奴才,后来那户人家犯了事,家里的奴才们都拉出去变卖,于是贺娘子又被一户人家买来做奴才。

    她这时三十一岁了,岁月侵蚀,风霜雨打,清秀的姿容也不剩几分,以前那些不光彩的过往也没人知道,人人都赞叹她那一手精湛的绣功,夸她勤劳能干,贤淑得体。

    于是买她的主子把她配给了家里的马夫。

    成婚后,贺娘子很快有了身孕,有了一对非常可爱的双生女儿,眉眼生得很像她。

    她做船妓那些年喝了太多的凉药,她偷偷去看过大夫,大夫说她伤及根本,这辈子很难孕育子嗣,有这对双生女儿是上天垂怜。

    双生女儿聪明可爱,出生后也不怎么哭闹,稍微长大一点就跟着她学绣花,马夫是个暴脾气的男人,不顺心的时候会对贺娘子拳打脚踢。

    但谁家的日子是十全十美的呢,更何况现在又有了一对女儿,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过往的一切都在渐渐淡去时,贺娘子出门买丝线的那天,她遇到了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方二正在街头上乞讨。

    贺娘子说道这里,不禁苦笑一声:“真是天意弄人,”

    那方二蓬头垢面,浑身恶臭,见了她后立刻眼睛一亮,拉着她要钱。

    往日的种种屈辱如潮水般涌来,似乎身边的一切随时都可以灰飞烟灭,呆滞过后,贺娘子全身颤抖,她想着息事宁人,给了他一些钱就魂不守舍地匆匆离去了。

    没想到过了几日,方二又找上门来,拿着过往的事情对她敲诈勒索。

    她那些过去,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了,马夫也就算了,若是让她的两个女儿知道,她以后要如何在女儿面前做人,怕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一来二去,贺娘子辛苦攒下的钱财被勒索一空,方二是个不知满足的无底洞,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壮着胆子吓唬方二,说道:“顾修烨在皇城里当官,我虽然与他和离,却还有几分情分,你若再对我敲诈勒索,我便求他出手,让你不死也得扒层皮。”

    谁知道方二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捧腹大笑:“哈哈哈,你以为当年翻进你家院子里糟蹋你的人是谁,又是谁让我们哥俩去的。”

    方二笑得流出了眼泪:“你个蠢婆娘,顾修烨成了状元郎,要娶大学士的小女儿,他夜里蒙着脸鬼鬼祟祟来找我哥俩,还压低了声音。”

    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我呸,当时还真没认出来这个孙子,还是我哥好奇,悄悄跟了上去,跟了一路,从黑天跟到白天,看着他去了客栈,跟在身后一打听,才知道是顾修烨这孙子。”

    方二又朝着贺娘子啐了一口。

    贺娘子如造雷击,五雷轰顶,三魂七魄都要散去了。

    她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想到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怨天怨地怨自己的儿子怨自己的命数不好,却从来没有怨过顾修烨,却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

    十三载夫妻。

    十三载劳苦。

    贺娘子闭上眼,蓦地吐出一口血,大病一场。

    她病得太重,眼见着快要死了,方二觉得在她这个将死之人身上捞不到什么东西,再加上他欠的赌债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不是勒索贺娘子一人就能填满的。

    眼看着讨债的人就要砍掉他一只手,方二竟然鬼迷心窍,把主意打到了顾修烨身上。

    这件事足以让顾修烨身败名裂。

    方二被灭口。

    贺娘子若早病死也罢了,偏生病来病去总吊着一口气,也不知方二在被灭口前说了什么,总之,她成了下一个要被顾修烨灭口的人。

    马夫死了。

    双生女儿也死了。

    派来灭口的家丁折断她的手脚,灌了她哑药,叹息着说道:“我家主子到底念着昔日情分,不肯赶尽杀绝,又想让我给你寻个不见天日的好去处。”

    他把贺娘子装进麻袋里,卖到了青楼里成了最下等的娼妓,得了脏病后又被老鸨贱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三文钱便可以让那些贩卒走夫发泄一次,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贺娘子说道:“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处境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完了,后来有一天,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那天下着初雪,阴暗脏臭的窑子里来了一个乞丐。

    这个乞丐给了老鸨三文钱,进了贺娘子的屋。

    说是屋,其实窑子里是一张大炕,炕中间用草席隔成了一个个的小房间,方便客人办事。

    这乞丐来了贺娘子的屋,开口就让她捉头上的虱子,贺娘子举起一只被折断的手,无力地朝他晃了晃。

    老乞丐一惊,才发现贺娘子被人折断了四肢,还灌了哑药,他摸了摸贺娘子的筋骨,连连称奇,一会晃头,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一会又拍掌大笑,随后大笑而去。

    “我也那时才知道,我是个修合欢道的好苗子,有根骨,无品行,寡廉耻。”

    过了一日,那老乞丐又来了,他接上了贺娘子被折断的手脚,治好了贺娘子的被毒哑的嗓子,贺娘子手脚好了那日,老乞丐扔给贺娘子一本书后又扬长而去。

    临走前他说道:“若你有造化,日后可来极乐天宫寻我。”

    贺娘子开始修炼合欢道,初春时,她终于小有所成,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她杀了第一个人。

    那个人是个杀猪匠,他嗜虐成性,是贺娘子的老熟人了,每次都将接客的女子折腾的伤痕累累。

    贺娘子伸出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拥有如此大的力气,她只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听到咔嚓一声,杀猪匠的脖子就这么被她拧断了。

    膀大腰圆的杀猪匠滑稽地垂下脑袋,软绵绵的倒在地上,贺娘子掀开帘子,帘子后面站着一堆正在排队的男人。

    她缓缓伸出手,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把老鸨龟公,还有那些来寻欢作乐的男人全都杀死了,一个也不剩,他们倒在我的脚下,脸上带着恐惧,我踩着他们走过去,看着那些未死的人跪下向我求饶。”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正在主宰我自己的命运,我太开心了,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开心过,哪怕是知道顾修烨中了状元的一天,我也未曾如此狂喜。”

    贺娘子的眼睛忽然迸发出一丝淡淡的光彩,回味着那一刻的狂喜。

    狂喜后,贺娘子又迅速冷静下来,她知道以她这些微末的力量,只能对付普通的贩夫走卒,想要复仇还远远不够。

    后来,贺娘子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了极乐天宫。

    修炼合欢道,能够使女子变得青春美貌,极乐天宫的男女互为炉鼎,贺娘子在肉欲中沉沦,又在沉沦中清醒。

    当她再次回到羽朝时,已经有了天人修为。

    这一年,她四十岁,有着二十岁那年的容颜,这是她容貌最好的时候,有着白皙干净的肌肤,容貌清丽温婉,笑起来眉眼弯弯。

    她持着红伞走在上京的街上,衣衫如雪,伞如朱虹,握着伞的手掌修长白皙,衣袖垂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街上很多看她,一顶轿辇从她身旁驶过,帘子被一只带着玉扳指的手掀开,露出了顾修烨的脸。

    彼时他位高权重,眉宇间有一股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他蓄了胡须,脸上多了许多岁月的痕迹,保养虽得体,一张脸却有些臃肿,再不复年轻时的俊秀端正。

    红伞下,贺娘子朝他弯了弯眼睛。

    顾修烨看到一双盛满了碧波春水的潋滟眉眼。

    他蓦地愣住,红伞却已垂下,挡住了那张熟悉的脸,轿辇往前行驶着,持着红伞的女子也越走越远,再一抬头,人群中已经没了女子的影子,让人以为那是一个幻影。

    顾修烨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独坐在窗前。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把红伞突然出现在窗外,伞下的女子眉眼弯弯,对着他柔柔浅笑。

    “好久不见。”

    顾修烨惊疑不定:“你是贺淑娴?”

    他看着贺娘子的脸,又很快否定了:“不,你比她年轻。”

    贺娘子轻声细语:“修合欢道的女子都年轻貌美,你这张老去的脸,看着可真恶心啊,还多谢你送我的一番造化,不然哪里有今日。”

    “贺淑娴,你来找我干什么?”

    “贺淑娴?”贺娘子转动着红伞,“真是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现在他们都叫我贺天人。”

    顾修烨瞳孔收缩,他猛地反应过来,立刻大喊道:“快来人,拿下这个妖女!”

    贺娘子发出一声冷笑。

    朱虹流转,血雨飞溅。

    顾修烨的手臂被朱虹斩断,他痛苦地惨叫着,跪在的地上求饶,贺娘子又斩断了他的双腿,他的鼻涕和眼泪一起冒了出来,在地上蠕动着,拖出两行长长的血迹。

    他用仅剩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贺娘子的裙摆:“娘子,我是你夫君啊,我当年也是被逼无奈,我日夜悔恨,夜不能寐,我对你并非无情啊。”

    “你这番狡辩的话,下地狱后对我死去的女儿说吧。”

    朱虹一挥,顾修烨仅剩的手臂也被斩断。

    “我将他斩去四肢,削成人棍,随后又将他阖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如法炮制,一同扔进恶臭熏天的粪池之中。”

    她倚着红玉绣坊的门,笑了起来:“然后我回到了家,回到了我以前买的那个宅子。”

    贺娘子回去的时候,她的哥哥和幼弟都已经成婚了,和父母一起住着那个大宅子,她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看家的狼狗一直冲着她叫,这让贺娘子很不高兴。

    她回自己的家,自己买的宅子,这只看家护院的狗朝她乱吠什么?

    她哥哥听见狗叫走了出来,看见他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贺娘子朝他微微一笑:“兄长啊,我这宅子,你住的还舒服吗?”

    兄长的脖子被朱虹斩断了,整个头颅飞了出去,正好落在她娘亲脚下,年迈的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吓得屎尿齐出。

    她把那个头甩出去老远,瘫坐在地上颠三倒四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些话。

    “我是将你养大的亲娘啊……我也没办法啊……你当年让出这个宅子不就好了……我们一家人还和和美美的……顾修烨当了大官不要你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住这么大房子干什么……都是你当初不懂事……你把房子让出来……我们还能饿死你不成……”

    贺娘子听得很烦,她把红伞一挥,世界终于寂静了。

    她像猫捉老鼠似的,在这个昔日买的宅子里闲逛。

    她亲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往外跑,贺娘子一边看一边笑,一边想起了他当日把她扔进猪笼里,说要清正家风的那副嘴脸。

    红伞一挥,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能带走一条人命,这种主宰别人生命的快乐,实在令她陶醉。

    抢她宅子的人全都死了,那只看家护院的狗也终于不对着她狂吠了,她心情一好,就将他们都细细的切了剁成肉沫喂狗。

    昔日她被他们敲骨吸髓,今日她将他们剥皮拆骨。

    她回到了小时候走过的田野,稻草人张开怀抱,似乎在庆贺她的归来。

    她心里一喜,觉得没有什么比这稻草人更顺眼的了,便将兄长和弟弟的人皮披在稻草人身上。

    她当然也没忘了她的好儿子,哪怕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被人翻墙欺辱时,被绑进猪笼沉江时,与顾修烨合离时,只要她这个儿子稍微站在她这边,她都舍不得伤他。

    贺娘子把顾远舟扔进猪笼里时,这个儿子已经二十五岁了。

    他在猪笼里抖得很厉害,哭的也很伤心,贺娘子轻声说道:“儿啊,当娘的给了你这条命,如今也该收回去了。”

    他被堵住了嘴,呜呜叫着,贺娘子又忍不住想起了他小时候,她把手伸进猪笼里,抚摸着他的脸。

    “方家兄弟翻墙进来欺辱我那一夜,娘知道你醒着。”

    她被方家兄弟拖到院子里,在昏迷的前一刻,她清楚地看见顾远舟把脑袋伸出了窗子,他脸上一阵惊慌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窗子也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但娘那时候没怨过你。”

    顾远舟蓦地瞪大了眼睛,拼命挣扎起来,贺娘子轻轻一推,猪笼滚进了池塘里。

    她看着逐渐平静的池塘,心里一会畅快,一会又难受。

    天又下起了大雨,她打开了红伞,在雨下漫步,此后的很多年,她都处在一片血雨腥风中。

    贺娘子摸着红伞的伞骨,神色惆怅:“我这一生,为我挡风遮雨的也只有这把伞了。”

    她收了伞,递给宋时绥:“宋姑娘,红玉绣坊和朱虹都一并交托与你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从此以后,我再不能让朱虹流转……”

    她阖上眼。

    朱虹坠地。

    第312章 梵音20

    应意浓和蓑衣客来到红玉绣坊旁边的那片荒地时, 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两人踩着一地厚厚的雪,忍受着那不同寻常的诡异寒冷,在一团似有似无的幽微光芒里,他们看到了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上的月扶疏。

    那几乎是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唯一的光源, 应意浓不知道这种摇曳的幽微光芒是从哪里发出的, 似乎有人在月亮上蒙了一层白纱, 让光源变成一种柔和的光晕,但柔和并不能改变本质上的寒冷,而站在这团光晕中的人,是寒冷的本源。

    在内心深处,应意浓很希望月扶疏受伤, 因为每一个天人, 在崛起的途中都不缺乏将高高在上的人拉入深渊的经历,他们用崇敬的目光仰慕强者,也用阴冷的目光窥视强者, 寻找他们的破绽和弱点。

    但是应意浓再一次失望了。

    因为月扶疏并没有受伤,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 甚至在经历这样的苦战后,他也并没有应意浓想象中的狼狈。

    他居然连发丝都没怎么乱, 一头黑发依旧柔顺地垂在肩后,从头上的白玉发冠到冷风中飘起的衣角, 再到他轻轻踏在白雪上的鞋尖,他全身上下雪白一片,依旧那样干净, 永远不染尘埃。

    应意浓和蓑衣客对视一眼,心里涌起一股骇然。

    他转过身,那张脸庞在光晕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冰冷神性, 六棱形的冰花在他脸上绽放,覆盖着他半边左脸,睫毛上挂着雪白的霜,霜雪凝成的眼睫下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不仅缺乏人类该有的温度,也缺乏人类应该有的感情。

    应意浓看得有些呆,她对月扶疏有一种深深的敬畏,以至于甚少敢直视他的面容,她壮起胆子悄悄看了几眼,一通诧异过后,只剩下深深的疑问,这些疑问中包含月扶疏的强大,其中也包括了月扶疏比女子还要纤长的睫毛。

    “回观月小筑。”

    月扶疏说完这五个字,身影瞬间就消失了。

    那种冰冷柔和的冷白光晕也与他一同消失了,黑夜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应意浓说道:“蓑衣客,你说岛主的极限在哪里,多少个九品天人能够战胜他,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蓑衣客扛着金棺,摇头:“听你这语气,你似乎很希望他跌落云端。”

    应意浓笑道:“人们崇敬神,仰望神,却又期盼着神走下神坛,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泞沼泽里,难道你不是吗?”

    沉重的金棺并未让蓑衣客的脚步有任何的迟缓,他踏风而行,花白的胡子被风吹的向后飘去,他说道:“每一个天人都是很多眼里的神,而你我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沼泽里,也有一些人,将我们所处的沼泽误认为云端。”

    应意浓不吭声了。

    她踏着风,又想起了在极乐天宫的那段日子,丢弃少女的羞涩,抛下天才的骄矜,忘却赤裸的羞耻,不断的迷失,又不断的寻找,妄图登上通往云端的那顶天梯。

    而如今,她已经站在梯子上,距离那云端却依旧遥遥无期,而真正的天才,真正的神明,却生来就屹立在那云端之上。

    比如月扶疏,比如小太岁,这是两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们不仅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美丽,更拥有令天人也无法理解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修炼速度。

    回到观月小筑时,应意浓和蓑衣客的衣衫已经冷透了,扶桑神木下只坐着飘羽一个人,他身边放着一把长长的剑匣,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通体漆黑,高度比飘羽还高,应意浓走上去看了一圈,发觉一股寒意自剑匣内隐隐散出,立马知道这剑匣里装着的是什么了。

    她说道:“你背着剑匣跟在岛主身边,那这青霜剑出鞘了吗?”

    飘羽摇头:“不曾出鞘。”

    虽然知道冰魄神功凝成的寒冰不逊于刀剑,但应意浓此刻仍旧有些心惊,她朝四周看了一圈,问道:“岛主呢?”

    “去寒池里闭关了。”

    蓑衣客问道:“战况如何?”

    飘羽摇头:“不知道,风雪太大,看不清。”

    应意浓和蓑衣客坐在树下喝了两杯热茶暖了暖身子,随后便各自散去了。

    寒池里水气袅袅,月扶疏的容颜也在氤氲的水汽里变得模糊不清。

    接连吸收了四个九品天人的大部分内力,这样外来的庞大骇人的内力即使是冰魄神功这样的顶级功法也无法一时间吸收,犹如一条蟒蛇吞吃了远超体型的猎物,即使能够安然无恙地消化吸收,却也需要足够的时间等待痛苦过去。

    冰魄神功的运转速度再次变得前所未有的缓慢起来,似乎又回到了没有修炼这门功法的那一天。

    身体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是暖的,呼出的气体是温热的。

    自从月扶疏修炼冰魄神功开始,寒冷便如影随形,在他还是幼童时,还没有清晰地明彻欲望为何物时,自身欲望淡薄的速度太快,快到来不及让他有太多的反应时间做出适度的调整。

    而如今,冰魄神功的反噬也来得太快。

    月扶疏感觉心间燃起了一簇火焰,体温在慢慢回暖,凝结在半边脸上的冰花和睫毛上的霜都已经融化,睫毛湿漉漉地拥簇在一起。

    那促火焰越烧越旺,只覆着一层淡淡颜色的嘴唇忽然有了动人心魄的血色。

    紧接着,这种血色又开始蔓延,晕染至他的脸颊,他脸上泛起了淡淡的酡红,似乎晚霞的尾巴在他脸上轻轻扫过,这抹颜色又迅速升腾至他的眼角眉梢,仿佛云蒸霞蔚。

    月扶疏深吸一口气,他缓缓下沉,寒池里冰冷的池水将他淹没,他睁着眼看着晃动的水面,模糊间看到有赤色的火焰随着池水的摇曳而逐渐扭曲,它们越烧越旺,形成了燎原之火。

    而一个人,分开了火焰,从燎原的火场里走了过来。

    纯白的裙摆如一朵含露的山茶,花瓣在水中散开了,她低下头颅,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看过来,水面上倒映出那张汇聚了天地所有宠爱的脸,她的目光穿透水面来到他的眼底,他看到她远山含烟的秀眉微微一挑,花瓣似的柔软嘴唇刻薄地勾起。

    她向来以取笑他为乐,从他的头发丝嘲笑到他的靴子尖,也不知她怎么生了那样一双刻薄的眼睛,在吹毛求疵上推陈出新花样百出,处处都能挑出毛病,处处都能挑出让她不顺眼的地方。

    她又时常因为他的管控和教导对他大发雷霆,闹得仙居殿人仰马翻,精疲力尽后坐在一地狼藉里发呆,又连续很多天在不出门,像朵蘑菇似的躺在床上,不仅视他如无物,甚至还失去了嘲讽他的兴趣。

    “眠儿,你又在笑我了吗?”月扶疏张开嘴唇,他的疑惑化作一串冰冷的气泡从他口中吐出。

    气泡碎裂,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而俯视他的少女依旧勾起唇角微笑着,炽热的火焰朝她聚拢,温顺地舔舐着她的裙角。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熊熊烈火,是她放火烧了仙居店那天,火焰已经烧着她的裙子,他冲进去,将笼罩在一片滚滚黑烟里的她抱起来,又被她裙子上的火扑灭。

    她的脸和衣裙已经被熏花了,倚在他怀里不断咳嗽,他抱着她,身上的衣服也被她蹭的黑一道白一道的,她缓过气来又开始在他怀里挣扎,像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无所顾忌地挥舞着蟹钳打了他一耳光,在他脸上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巴掌印。

    他从池子里伸出手,试图扑灭舔舐她裙角的火焰,她却忽然跳了下来,池水被搅乱了,她轻飘飘地坠入他的怀里,她伸出柔软的双臂抱着他,用脸颊贴上了他的脸,充满依恋的轻轻磨蹭着。

    她发出了放肆而快乐的笑声,灵活的手掌伸进了他的衣衫里,将他的衣衫剥落,露出一整片的胸膛。

    “眠儿,不要胡闹。”

    月扶疏听见了自己朦胧而模糊的呓语,一连串气泡击中少女的眉骨,她用一双受伤的眼睛看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

    她的脸贴了过来,嘴唇贴上他的耳廓,再一次问道:“月扶疏,你不喜欢我吗?”

    他的手已经箍住了她的腰,烈火坠入池中,点燃了少女的衣衫,露出了她无暇的胴体,那些火焰环绕着她,舔舐着她的肌肤,他分明已经看过无数遍她身体的每一处,却没有任何一次如此刻这般,让他产生一种自己正在燃烧的感觉,仿佛马上就要变成燃烧的火焰,伸出贪婪炽热的火舌将她吞噬。

    月扶疏闭上了眼睛。

    她咯咯笑了起来,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咬着他的耳朵,用牙齿轻轻碾磨:“月扶疏,你敢说你不喜欢我么?”

    “如果你说不,我就和你大吵大闹,你总是会向我低头的,不是吗?”

    她得意的笑了起来:“因为你珍视我,疼爱我,为我耗费无数心血和时光,你的这些心血和时光赋予我对你而言的无上意义,你让我成为了你的珍宝,成为了最令你魂牵梦绕的宝贝,你必须爱我,也应该爱我,如果这世上你必须爱一个人,那这个人一定是我。”

    少女清脆的笑声里充满了笃定和得意,她快乐地说道:“不会有别人的。”

    她自说自话,却又忽然高兴起来,用极尽挑逗的手法抚摸着他的胸膛,又绕过他的腰腹抚摸着他的脊背,她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轻轻叹息起来:“小时候,你什么书都给我看,唯独合欢道的书你都收起来了,那些图册你还记得吗?”

    “他们多快乐啊,我也想这么快乐。”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她的心口上,轻声细语,“师尊,你教我好不好?”

    月扶疏的下颌被少女捏住了,她脸上带着得意而放肆的笑,在熊熊火焰里变得更加致命和美丽,她亲吻着他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串快乐的笑声。

    “师尊,你教我啊,你说过的,你要教我什么是男欢女爱。”

    月扶疏想起来了。

    在碧海潮生时,她看中了那个姓商的盗墓贼,她被年轻男子的俊美脸孔蛊惑,忽然好奇什么是男欢女爱,什么是巫山云雨。

    他说要教她。

    她说男子无欢女子无爱,算不得男欢女爱。

    那此刻呢?

    此刻在他心中涌动的滚滚热潮呢?

    难道不是她的蛮横痴缠正在让他欢喜吗?

    月扶疏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脸庞,低声说道:“眠儿,你想要的东西,我总归是会给你的。”

    ……

    ……

    冰雪消融。

    他陷入了致命的热潮里。

    第313章 梵音21

    池水被搅乱了。

    火焰生生不息。

    温暖的池水如温柔的藻荇, 柔柔地抚过月扶疏的脸。

    他沉在池底中,闭着眼,脸颊覆着一层淡淡的薄红,当刺入骨髓的冰寒再一次席卷时, 那一点稀薄的欲色瞬间褪去, 他睁开了眼。

    喷吐的火舌被冻结, 炽热的火焰被冰封,它们覆盖了寒霜,宛如丛生的白色荆棘,砰的一声化作漫天飞雪,波光粼粼的水面不再晃动, 游弋的光线被冻结在寒冰里。

    他轻轻一伸手, 便撕裂了厚厚的冰层,踩着一地的碎冰站在池面上,温暖的血液在体内流动的奇特感觉消失了, 剔透的冰花再一次爬上他的脸, 他抬手合拢了敞开的衣衫, 轻轻地吐出一团温热的气息,于是肺腑里流动的最后一点热气也消失了。

    冰雪为身, 冷月为心。

    冰魄神功的运转速度依旧很慢,月扶疏离开寒池, 回到他和江雨眠居住的那方单独的小院。

    屋子里还残留着一丝丝奇特而迷人的淡淡药香,当江雨眠来到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这种药香一直无孔不入的包围着他, 如今已经变得越来越淡了。

    窗边放着一盆开得很好的七色海棠花,花色正艳,月扶疏好些日子不曾上心打理, 如今这盆七色海棠的的干和叶子长得张狂潦草,被狂风吹过似的都往左面倒,七色海棠已经被压弯了腰。

    月扶疏拿起花剪,仔仔细细地修剪了旁逸斜出的枝叶,又翻了每一片叶子和花瓣查看。

    他是通晓药典的医者,深知仙草灵药的珍稀和娇贵,所以侍弄珍奇药草一向亲力亲为,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奈何人之一生精力有限,江雨眠出现后,他便对这些都怎么不上心了。

    月扶疏放下花剪,给七色海棠浇了水,在窗前静站了一会后转身,走到黄花梨衣柜前拉开柜门,看着挂满了一柜子的女子衣裙。

    一半是雪白,一半是暮山紫。

    那些颜色明媚鲜艳的衣裙她是不喜欢的,任何热烈一些的颜色她都觉得吵闹。

    月扶疏摘下几件衣裙搭在手臂上,又拿了女子的鞋袜和一些贴身的衣物,井然有序地放在一旁的螺钿箱子里。

    箱子底下带着四个滚轮,上面还有一个手柄,和普通的箱子一比显得怪模怪样的,这是玄机阁的那个姑娘做给江雨眠的,箱子上的螺钿是个比例奇特的江雨眠,头大身子小,脸鼓鼓的,手圆圆的,脚也圆圆的,一双眼睛占了半张脸,穿着暮山紫裙子,扎着鱼骨辫,和这箱子一样怪模怪样。

    月扶疏不太理解这种古怪而失真的小人。

    走到江雨眠的梳妆台,他又拉开抽屉,拿了几件女子的钗环首饰和绑发辫用的几条发带,想了想,又把她擦脸用的茉莉养肤粉和那个镶着雪狐毛的檀木柄的毛刷也一并拿走了。

    走出小院,白鸾鸟已经从扶桑神木的巨大树冠里探出鸟头,一双绯红的眼睛正盯着他瞧。

    它眨眨眼,知道自己即将再次开始一段天空上的旅行,愉悦地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

    *

    宋时绥当掉了一只金镯子。

    把贺娘子妥善安葬后,她又找工匠们修缮红玉绣坊,惊慌失措的姑娘们被安顿好,又开始安心地做起了绣活。

    贺娘子的消失偶尔也让这些姑娘们惴惴不安,生怕这红玉秀坊再有什么变动,有人问起,宋时绥便说贺娘子出远门,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回来,而无论有谁在管理绣坊,这里都将是她们安稳的栖身之地。

    贺娘子那个破了大洞的房间最先修缮好,屋里的陈设都没有变,宋时绥一进这屋子里便觉得有些心痛,干脆封了窗落了锁,”处理完绣坊的事,宋时绥在那片瓜地里找到了苏历。

    天空很蓝,阳光十分灿烂,宋时绥披着斗篷,把上面的毛领子竖起来挡风,风把斗篷上的白狐毛领吹得乱糟糟,她眯起眼睛,看着瓜地中央的那个茅草屋。

    那个破破烂烂的小茅草屋依旧矗立在光秃秃的瓜地里,宋时绥拉开门的时候,苏历正躺在那木板床上睡觉,往常稍微有些动静他都会睁开眼,但这一次却格外迟钝,宋时绥在门边站了好久他才抬起眼皮。

    他脸上有一些红色的小点,手背上也有,宋时绥拿出应意浓给她的解药,倒出一颗递到他嘴边。

    他也没问这是什么药,宋时绥给他吃,他就慢吞吞地咽下去了,宋时绥又拿出身上的水壶喂他喝水,说道:“你怎么不回红玉绣坊?”

    苏历喝了几口水,用十分沙哑的声音说道:“那里不是我的归处。”

    宋时绥环顾了一圈光秃秃的瓜地,觉得有些好笑:“那这片瓜地难道就是你的归处了?”

    苏历说道:“这个茅草小屋是我亲手搭建的,不死在这里,又死在哪里?”

    他高高大大的个子,蜷缩在这样一个狭小简陋的茅草屋里,看着十分拥挤可怜。

    宋时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体温烫的吓人,人体的免疫系统正在试图消灭红娘鬼伞的孢子,如果有体温计,苏历的体温大概已经爆表了。

    “你吃了解药,体温很快就能降下来,先好好睡一觉,别想着什么归处来处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苏先生,还有一事我想问你。”

    苏历说道:“你问。”

    “天川鬼王如何了,那原本是我一个朋友的身体,天川鬼王夺舍了她,如果身体死去,我那朋友恐怕也回不来了,我曾问过贺娘子,但贺娘子并不清楚。”

    苏历说道:“我们三人落败之时,一根金色的柳枝忽然破开黑云,为天川鬼王挡去了致命一击,当时风雪刮骨,视线受阻,其余的便看不清楚了。”

    “金柳枝?”

    又是原著中没有出现的描写,历代九品天人的武器可谓是五花八门,贺娘子有朱虹伞,苏历有射日弓,都是记载在神兵谱上的,而金柳枝,宋时绥毫无印象。

    说了几句话,苏历便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了。

    茅草屋的条件实在简陋至极,宋时绥只好解下斗篷盖在苏历身上,自己找个位置勉强坐下,头一抬,正好看到挂在墙上的射日弓,脚尖前面是他放在地上的箭筒,宋时绥数了数,发现里面的箭矢少了三分之二。

    射日弓这种神兵利器,普通的箭矢是不能与之相配的,射出去的箭矢都要收回利用,箭筒里空了这么多,意味着苏历的状况比宋时绥想象中还要糟糕,糟糕到已经没有精力去找回射出去的箭了。

    如果不是她带来解药,苏历都没有办法用内力去抵抗红娘鬼伞,她心里惊叹月扶疏的战力,惊叹这个原著中战力第一的男主到底还有多少神通。

    苏历昏睡了两个时辰,天黑时才退烧,茅草小屋里点了一根蜡烛,脑袋底下还多了一个枕头,身上盖着一个斗篷,黑色斗篷上镶着一圈白狐毛领,十分洁白柔软。

    他起身,除了揉发僵的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骨头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身上这才松泛了些,他把斗篷拿下来整齐叠好,环视了一圈,发现靠墙放着的箭筒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坛酒。

    抬头环顾一圈,发现射日弓还挂在墙上,弓把底下系着一包点心,丝丝甜味正从里面渗出来。

    他盯着那包点心看了好一会才伸手拿下来,拆开裹着点心的油纸,里面包着山楂锅盔,苏历两口吃掉一个,又把那坛酒开了封。

    酒是青梅酒,喝起来解腻,苏历喝了一半,双耳忽然一动,听到了夹杂在风里的细微脚步声。

    吱嘎一声,小茅草屋的破木门被拉开了,穿着杏色衣衫的年轻女郎走了进来,一头金发落了不少雪花,她抖了抖身上的雪,把身后背着的箭筒放在地上。

    箭筒里已经放满了箭矢,都是苏历在和月扶疏对战时用掉的,苏历晃了晃酒坛,把青梅酒一饮而尽,宋时绥又又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烧鸡递给他。

    苏历拿着酒坛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着宋时绥:“我虽教了你武功,我们之间却并没有师徒情谊。”

    宋时绥说道:“因为我贪心,想学更多,你教的一点皮毛,我根本不会满足。”

    她顿了顿,诚心实意地说道:“我太想进步了。”

    打开了话匣子,宋时绥说道:“我有一些很好的朋友,一个师从月扶疏,一个师从烟都师清恒,一个师从红衣鬼王,一个师从玄机阁夜烛明,还有一个朋友修炼秘术,虽没有九品天人当老师,但她情况特殊,不在此列,只有我,师资力量不足,得不到很好很好的教导。”

    苏历说道:“你已经是皇后了。”

    “玉摇光是皇帝,面对你这样的强者不也毫无还手之力吗,这个世界的规则太粗暴直接,太让人不安了。”

    苏历说道:“不安,离愁,纷争,动荡,若是没遇见我,你原本可以安稳过好这一生。”

    “没有遇见你,我也会遇见别的九品天人,天衍族被灭族,不正是月扶疏的手笔么。”

    “所以你想报灭族之仇?”

    宋时绥摇头:“不,我是想对抗心中的恐惧和不安,我不是一个特别的勇敢的人,但强大的实力可以让我变得勇敢起来。”

    苏历说道:“好,我死之前,定然对你倾囊相授,等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自知命不久矣,想回扶风王朝,回到我和我娘子住过的那座山,我死后,请宋姑娘务必将我葬在那里。”

    两人达成共识,一拍即合,苏历撕下一个鸡腿,慢慢吃了起来。

    宋时绥又回了一趟红玉绣坊,风雪山庄的生意很广,在金月王朝有个卖古董文玩的店,规模不算小,宋时绥嘱托老板照看红玉绣坊,若遇到什么事,就去金月皇宫找一个叫应意浓的女子。

    随后她又写下一封信,写下了这些日子的风风雨雨,又在信中嘱托玉摇光养好身体,她一切安好,叫他不必挂念,不知不觉便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宋时绥把信装好,叫古董店的老板派人送到玉京皇宫里。

    随后她又和苏历采买干粮衣物,一切准备妥当后,宋时绥拿着贺娘子的红伞,苏历背着箭筒和一个大包袱,和宋时绥踏上了前往扶风王朝的路。

    自从玄机阁的蒸汽轮船问世后,旅程的时间大大节省了,下了轮船到了港口,居然还能看到自行车和一些脚蹬三轮。

    宋时绥会心一笑,倍感亲切。

    这里已经出现资本主义的萌芽,也许再过不久,这里的人们就能用上电,然后开始第一轮工业革命。

    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港口熙熙攘攘,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与苏历擦肩而过,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衣裳,身后背着一个弯月形状的圆弧东西,用白布包着,只能粗略看看形状。

    苏历的脚步微微一顿。

    一辆脚蹬三轮车从宋时绥身边驶过,车斗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穿着一身蓝色衣裳,背靠着背坐着。

    宋时绥脸上的笑容一滞。

    车上背靠背坐着的男女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两人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生的十分秀雅精致,一看便知道是双生胎。

    那女子对脚蹬三轮车甚是新奇,用肩膀撞了撞男子,说道:“哥,这东西真有意思,还是活久一点好啊。”

    她一开口是娃娃音,声音如幼童甜美清脆。

    她哥点点头,十分赞同:“是啊,还是活久一点好。”

    宋时绥又是一愣。

    因为女子的哥哥居然也是个娃娃音,成年人的脸,甜甜的娃娃音,总么都觉得诡异。

    宋时绥看着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妖异红光,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第314章 梵音22

    脚蹬三轮车已经开走了, 一辆自行车悠哉悠哉地驶过来,和马一样,自行车这种交通工具在扶风王朝也可以租赁使用,宋时绥租了一辆二八大扛自行车, 让苏历试着骑一下。

    相比贺娘子, 苏历的情况就要好上很多, 贺娘子五行属水,内力自然也是水属性,月扶疏的冰魄神功可以很好兼容水属性的内力,但苏历属金,内力不好消化。

    然而苏历受伤太重, 又没有从前那样深厚的内力用来疗伤, 在宋时绥的眼睛里,他的生命气息已经很黯淡了。

    习武之人都能很好地控制身体的平衡,苏历学习自行车没有任何难度, 很快就轻松上手了。

    宋时绥买了两辆自行车, 和苏历开始骑行, 他和他妻子的家在秀色山,一千年前, 秀色山上有一个小山村,苏历和他的妻子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苏历时日无多, 宋时绥也来不及去玄机阁看朋友了,好些日子的风餐露宿后,她和苏历终于推着两辆自行车骑到了秀色山。

    秀色山距离火炎山很近, 火炎山千百年来一直涌动着炽热的岩浆,它的炽热,让相邻的秀色山也变得温暖起来, 再加上秀色山前面还有一座更加高大的相抵山遮挡了北下的寒冷空气,所以秀色山四季如春,山上草木的叶子一直都是翠绿翠绿的。

    过了一千多年年,一切都在变,那个山村早就消失在时间长河里,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当苏历按照记忆找到以前和妻子住的那方小院时,那个地方已经长满了杏树。

    其中有一棵杏树枝干粗壮,树冠高大,显然已有千年之久了。

    宋时绥跟在他后面,两人在杏林里穿梭,苏历停在这棵杏树前久久不动,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宋时绥知道他这是触景伤情,便也没打扰,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安静坐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吃了几口。

    过了一会儿,苏历满是怅然地说道:“过了这么多年,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

    宋时绥咽下烤馍片:“这是你家院子里种的那棵杏树吗?”

    苏历说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宋时绥安慰他:“时间这个东西总能抹去很多痕迹的,只要你的记忆还在,你的家和你的妻子就不会消失。”

    苏历笑了笑:“你这话我虽不认同,但听起来舒心。”

    两人在这片杏林里找到了一小块儿清静地方,宋时绥用贺娘子的红伞砍树,两人很快就搭起了一间简陋的小木屋。

    剩下的木板子做了篱笆,圈出来一个小院子,苏历把屋子和院子都潦草收拾了,宋时绥和苏历又去村庄买了两床新的被褥,和一些其他生活里必须用到的东西。

    新开辟出的小院儿被打理的很漂亮,苏历还往院里移栽了一棵杏树,他自己做了一张躺椅,宋时绥惊叹他的手艺,苏历说道:“我以前是个木匠。”

    宋时绥一愣。

    苏历说道:“在成为神弓手之前,我是一个射箭很准的木匠。”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十六个小时在教宋时绥武功,苏历又买了笔墨纸砚,详细写下他这些年的修炼心得,宋时绥在院里打坐的时候,他就在杏树下的那张躺椅上小憩。

    偶尔他也会出去,每次回来都能带回许多金子。

    这些金子堆满了宋时绥的房间,她坐在一堆金子里修炼,累了就在山里走走,随便找棵树爬上去躺一会,听着林子里的鸟叫。

    宋时绥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就像她喜欢和怀念曾经的风雪山庄。

    她是一个亲近自然向往岁月静好的人,只要在她喜欢的环境里生活,她就能快乐起来。

    苏历会拿着射日弓出去打猎,动物的毛皮会清理好,被宋时绥用来做垫子。

    苏历居然还会做菜,而且味道不错,宋时绥忙着修炼的时候他就安静地把饭菜做好,坐在饭桌旁一直等她。

    他去村庄里采买东西的时候,还给宋时绥买了一支杏花簪子。

    当他把簪子递给宋时绥的时候,宋时绥说道:“苏先生,你的妻子很喜欢杏花么?”

    苏历说道:“她喜欢杏花,也喜欢桃花,以前院里栽过桃树,我不懂怎么养好一棵树,那桃树生了虫,死掉了。”

    宋时绥把簪子戴在头上,她拿起铜镜照了照,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然后自然而然的,宋时绥发现自己喜欢苏历。

    感情的滋生是一件很隐秘的事,宋时绥对苏历的喜欢也没有很浓烈,很深刻,但就是喜欢上了。

    这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她喜欢张璟,张璟和妓子在林子里鬼混被她撞见。

    她喜欢何顺颂,何顺颂是玉摇光找来的傀儡。

    她喜欢苏历,苏历是个深爱亡妻的男人,而且很快就要死了,宋时绥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月老,为什么每一段感情都如此糟糕。

    这种情况甚至让她觉得,她可以这么容易喜欢何顺颂和苏历,为什么就不能喜欢玉摇光呢,玉摇光比他们两个差么?

    这个问题宋时绥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她,坐在杏花树下发呆的时间太长,引起了苏历的注意。

    “宋姑娘,你在忧思什么?”

    宋时绥觉得苏历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他毫无保留地教了她武功,那么她自然也会毫无保留地诉说她的优思。

    于是宋时绥倚着杏树,说道:“苏先生,我有些喜欢你。”

    苏历怔住了。

    宋时绥看着他,说道:“喜欢苏先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苏先生长得高大英俊,会做木匠,会洗衣做饭,会砍柴挑水,而且学识渊博,武功高强,虽然不爱说话,但我若有疑问,你都会为我解答疑惑,一字一句细细道来。”

    “除了这些之外,苏先生还深情专一,你这样的男人,无论在哪里,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要被女子抢破头的。”

    苏历苦笑:“宋姑娘的这番夸赞,真叫我受之有愧,你夫君是玉京皇帝,虽然败于我手,但我在他这个年纪时,可没有他这般的修为。”

    苏历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是厌恶玉京皇室,却也不得不承认玉京皇室的男子相貌风雅,仪态无双,不仅生有璀璨生辉的琉璃眼,又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最讨女子喜欢,他们虽然口蜜腹剑,心思狡诈,却也是专情之人。”

    宋时绥叹气:“你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是知道的的,我遇到一些困惑的事情会和朋友倾诉,如果苏先生不嫌我烦,能否与我说说闲话?”

    她把自己和玉摇光之间的糟糕事情说了一遍,说道最后,宋时绥说道:“我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子,相反,我很容易动情,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困惑,为何我不喜欢玉摇光。”

    玉摇光是男主,只有他父亲玉无忧和九品天人苏历让他吃了大亏,他非常聪明,非常博学,非常好看,非常喜欢她,对她非常好,宋时绥也觉得自己应该喜欢他才对。

    “他用灯影琉璃术蒙蔽我,我一开始是非常恨他的,后来随着时间消磨,各种打击接踵而至,我已经不再恨他了,在皇宫里,除了上朝之外,我们朝夕相对,形影不离,按理来说,我该日久生情,可是……”

    苏历说道:“宋姑娘,一个男子很好,难道所有女子就要喜欢他,就要对他死心塌地,深情不移么?”

    “你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男子,可我的妻子还是对佑德帝动了心,那时我激愤欲狂,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们不仅是青梅竹马,还是少年夫妻,若不是我遭到佑德帝暗害坠入悬崖,给了他可趁之机,我与她定然是要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

    “那时我已修成天人,距离九品仅有一步之遥,而那佑德帝只有天人一品的修为,我不将他放在眼里,更觉得在他之间,我的妻子理应选择我。”

    苏历怅然一笑。

    宋时绥问他:“那你怪她么?”

    “我从来没有怪她,也没有怨她,”苏历叹息一声,“她和你一样,是个善良的女子,却又不像你这么聪明,她心思简单,武功也不高,以为我真的死了,正悲痛欲绝六神无主的时候,佑德帝趁虚而入。”

    他对宋时绥说道:“宋姑娘了解玉京皇室的做派,可以想象出是怎样的手段,他对我妻子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又精通灯影琉璃术,我妻子酒醉,他便用灯影琉璃术蛊惑了她。”

    “我妻子委身于他,女子心软,日久天长,终于还是动情了。”

    “所以后来,你杀佑德帝不仅是报夺妻之仇?”

    苏历说道:“当日佑德帝派杀手追杀我,我绝望之际朝那悬崖纵身一跃,挂在了峭壁的迎客松上,若不是我师父从松树下路过,我早就重伤而亡了,哪有后来的风光。”

    他看着宋时绥:“所以宋姑娘,我并不是无情嗜杀之人,我只是心中有太多憾恨,这憾恨填不平,纵使我后来名扬四海,我也不曾开怀。”

    宋时绥说道:“人生有限,天地无穷,何必囿于爱恨。”

    苏历叹道:“人生有限,天地无穷,我若能早遇到宋姑娘,学得几分宋姑娘的开阔心胸,也不至于酿成昔日大错。”

    苏历坠入崖底遇到他师父,因为惦念妻子,刚养好身体就急急忙忙离开了悬崖回到了家。

    回到心心念念的小院,就见窗户和门都封着,他心里一急,喊了好几声妻子的名字。

    无人应答。

    吹过小院的风都静悄悄的,院子里的杏花落了满地,被风卷着吹到他身前。

    他挨家挨户的打听,只能打听到妻子跟一个容貌风雅的富贵公子走了,至于这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街坊邻居一概不知。

    苏历忽然想起那一日他打猎回来,那个站在院子里朝他妻子要水喝的公子。

    衣着华贵,非凡俗之人。

    妻子生的貌美,焉知不是被强权所迫,美人纸,美人灯,美人盂,那些富贵老爷从不把人当人。

    苏历跟街坊邻居们借了盘缠上了路,他没有想过这条路有多远,多么漫长。

    苏历的盘缠很快就花光了,路上又生了病,没法子赚钱,他开始乞讨,为了一枚枚铜钱,他拿着破碗,挺直的腰杆逐渐弯下去,要是遇到大方的善人,还会真心实意地给人家磕一个头。

    可是玉京的尊贵皇子,哪里是普通人能够打听到的。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苏历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徒劳。

    漂泊雨夜里,他坐在破庙里大哭,一个老乞丐推开门,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庙里有一座神像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右手握剑持于臂后,左手在胸前掐着一个剑诀,眉眼微阖,唇边浅笑,广袖玉带,衣袂飘然。

    老乞丐拿着一根刚抽芽的柳枝,带着一身的雨走到神像背后,苏历的目光跟着他转,才看到这神像后面还背着一个瓶子,像菩萨的净瓶。

    老乞丐把那根柳枝放在净瓶里,坐在苏历旁边,听了苏历的遭遇后,老乞丐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破庙北边的林子里找一只鸟。

    老乞丐说那只鸟能口吐人言,通晓百事,让他去问问那只鸟。

    苏历本来是不信的,可他实在是太绝望了,于是他真的去了那个林子里,像发了疯似的,遇见砍柴的人就询问有没有能口吐人言,通晓百事的鸟。

    那些人都当他是疯子。

    正当苏历也觉得自己是疯子的时候,那只鸟突然出现了,那是一只灰色的鸟,有着人一样的眼神,站在枝杈上低头看他。

    那时候的苏历只是一个射箭特别准的普通人,只会那么一点点三脚猫功夫,坠崖后身体落了病根,一直没有恢复好,只剩了一个骨头架子,没有人看出这个骷髅一样的年轻乞丐有着九品天人的根骨。

    江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遥远,他不知道什么是诡术师,也不知道这天地间有一部分人得天独厚,有着神奇的神通,可以将灵魂附在动物身上。

    那只鸟开口说道:“幽山鬼王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年轻人,说说你的苦恼。”

    那时苏历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跪在那儿颠三倒四絮絮叨叨,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大事小事全都说了一遍,随后又说起了那个贵公子的相貌。

    过了七日后,那只鸟回来了,给他指了路。

    玉京王朝的太子外出游历归来时,带回来一个民间女子。

    苏历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衣衫褴褛地来到玉京的都城,结果却连皇宫的门都没有进去。

    他浑浑噩噩地来到一个破庙,这回破庙里没有手持长剑的神像,也没有拿着柳枝的老乞丐。

    庙里有一个人在烤火,穿着一身发挥的斗篷,背着箭筒和弯弓,正是苏历坠崖时救了他的中年男子,也是苏历后来的恩师。

    听到这里,宋时绥说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苏历说道:“很多人都会把这些巧合称之为命运。”

    宋时绥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我总感觉那个拿着柳枝的老乞丐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不可能知道诡术师的存在,那只鸟说是看在幽山鬼王的面子,难道那个老乞丐是幽山鬼王?”

    “幽山鬼王,这个称号一听就是长生殿的风格,可是长生殿的鬼王穷奢极欲,没听说过哪个鬼王会当乞丐,这可不是长生殿的做派。”

    宋时绥说这话是很有道理的,早期长生殿的鬼王们为了敛财,让肉灵芝这种邪药流入各个各大王朝,如果不是红衣鬼王从西海海底横空出世,灭了制造肉灵芝的星月神教,还不知道有多少幼童和妇女受害。

    就算在今天,也没有谁敢说肉灵芝完全断绝,星月神教被灭后,羽朝皇后依然有大把的肉灵芝可以服用。

    原著中曾经描写过,艳鬼是长生殿的历代鬼王中最不喜奢华的一位,宋时绥去过三危山,见过艳鬼,如此这般已经是“不喜奢华”,真不知道那帮喜好奢华的鬼王们会是什么德性。

    而商枝的师尊,又恰好是一个老乞丐。

    看商枝那修为,带领她修鬼道的老师也一定不是普通人,难道商枝口中的“老疯子”也是封眠后重现世间的九品天人?

    宋时绥快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她抓了抓头发,问苏历:“那后来呢,你就跟你师尊学武功去了吗?”

    苏历点头:“我师尊说只有修成天人,才能见到我的妻子。”

    苏历和妻子分离那年是十七岁,他找了妻子三年,遇到他师尊的那一年正好是二十岁。

    十二年后,他三十二岁,修为在天人七品和八品之间浮动,距离九品天人一步之遥。

    这时候的苏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杀戮了,他有了无数敌人,也有了如大树的树根般盘根错节的丰富人脉,财富和名声都在疯涨,他还有两座令人眼馋的肥沃金矿。

    他觉得这一切都足够了,他拥有超然的实力,坐拥金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他命的敌人也都被一一解决,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了。

    是时候该接回妻子,给她尊贵又安稳的生活。

    他们会和以前一样。

    但苏历一开始并没有想过大肆杀戮,他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了,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就像宋时绥说的那样,如果人的一生足够丰富,足够跌宕起伏,最初的很多东西都会被一桩又一桩的事件消磨掉,就连仇恨也不如当时那般深刻。

    而且苏历也厌倦了这些杀戮,他希望用一种平和的方式解决这些事情,于是他找了一个中间人,让佑德帝把他的妻子还给他。

    但是佑德帝居然不肯。

    苏历这时候并没有失去冷静,强大的实力是他的底气,站在这个高度,面对很多事情都是冷静的。

    直到中间人回来告诉他,佑德帝愿意成全,但他的妻子已经习惯了皇宫里的生活。

    她爱上了佑德帝。

    九品天人各有各的性格,但如果仔细分析,他们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执着。

    远超常人的执着,受到任何打击都不肯放弃的执着,他们执着地对抗不公,对抗命运。

    如果不是足够执着,哪怕拥有九品天然的根骨,也无法坚定地踩着一路上的荆棘,鲜血淋漓的趟过这些路上的苦难。

    苏历对武学的执着,也恰是他对妻子的执着。

    如果不是他的妻子,他也许不会执着地踏上这条路,也可以说,他的妻子造就了他的执着。

    这种执着根深蒂固,是刺入骨髓的铁钉,如果有谁想拔出,那他就会发疯。

    他杀进了玉京皇宫。

    杀的血流成河。

    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声。

    这哭声里也有他的妻子。

    其实苏历修成天人一品后,他经常偷偷潜入皇宫里偷偷看她。

    他躲在树里看着她在花园里摘花,她钗环满头,穿着华贵的红色宫装,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里流连忘返,她的鬓边戴着一朵灼灼盛放的红牡丹,眉间贴着艳丽的牡丹花钿,嘴上涂着的胭脂红似火,比簪在鬓边的那朵红牡丹还要娇艳。

    他还躲在房梁上看着她和宫女们用葡萄酿酒,她珠玉满头,一身妃色长裙,被众多宫女簇拥着,拿着玉杵捣碎木桶里的紫色葡萄,她的手修长白皙,留了很长的指甲,指甲上涂着艳红的蔻丹,很好看,她捣了两下,宫女们便接过她手里的玉杵,她又在众人的簇拥里走远了。

    他还趴在她寝殿的屋顶上掀开一块瓦片,看她挑选首饰和宫人们送来的锦缎,首饰和锦缎摆满了一屋子,在烛火下闪烁着璀璨的光,她站在一团团的珠光宝气里,和宫女抱怨这些翡翠的颜色不够绿,又说那个冰种镯子的颜色不够清透。

    宫女们围绕在她身边轻声细语,说那匹石榴色的锦缎最能衬托她,两个宫女把那匹锦缎铺开,石榴的颜色如火一般,在烛光下如一片流淌的火。

    她开心的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里多了很多娇气,和苏历这一种不太一样,但一看到她,他就又回到从前那些年的岁月里,她牵着他的手,弯着眼睛,笑声清脆,比银铃的声音还要好听。

    宫女们将那匹锦缎披在她身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又挑出一只镶满了宝石的凤凰簪子戴在头上,抬眸间,他看到她眼角有一抹斜斜的绯红,宫女说这叫飞红妆。

    他又去了好多次,,无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画着什么样的妆容,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在苏历的眼里,她都和记忆里那个姑娘一样,还是最初的样子,那个他深爱的女人。

    直到他杀进了皇宫。

    他的射日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金色的箭矢带着一道纯金般的流光,将佑德帝一箭穿心,那个男人的身躯倒下去了。

    她哭着坐在一地的血泊里,抱着那个男人流泪,摇晃着他的身体,抚摸着他的脸,求他快点醒过来。

    她哭得好伤心,哀求他救救那个男人。

    “晚娘,是我啊,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看清了他的模样,露出十分惊愕的神色,苏历对她伸出手,她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苏历啊,你为什么要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虚无的气息,让苏历想起水里泡烂的腐草:“你真傻啊,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晚娘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落在苏历心上。

    他的眼眶开始灼痛起来,仿佛有火在燃烧。

    这一刻,苏历这才发现她的模样真的变了。

    太神奇了,就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就扭曲起来,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别人的时间都一直往前走,唯独他困在那段时间里,而这一刹那,停转的时间才终于开始流动。

    他才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是那么华贵,才发现她脸上的妆容是那么精致,才发现她嘴唇上的胭脂是那么的艳,她手上和头上戴着的珠翠宝石是那么的璀璨生辉。

    她的模样变了,不再是苏历记忆中十七岁的摸样,她头上没有簪着洁白的杏花,也没有穿着记忆里那些朴素的衣裙。

    世间第一的神弓手,拥有何其可怕的目力啊,可他此刻才察觉到这些变化。

    他居然才看到她眼角上的那一条条浅浅细纹。

    他居然才看到胭脂水粉下她那开始衰老的肌肤。

    他才看到随着岁月流逝,那张变得不再饱满年轻的脸。

    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明明见了他很多次,偷偷注视了她很多年,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些变化是从哪一刻开始发生的,他又为何直到此刻才慢慢察觉。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明明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锐利,就连空气里漂浮的细小尘埃都能捕捉到,他开始察觉自己的迟钝,察觉自己的失察,又开始为自己的愚蠢而开始痛心起来。

    他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这种变化,可这种变化又实在而又真切的发生了,令他的世界一瞬崩塌地动山摇,发出轰然的哀鸣。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变粗的指节。

    当乞丐的那些年里,他和别人争夺一个馒头,被打的鲜血满头后又被丢到冰冷的河岸边,他的手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很久,天一冷就会发痛发胀,骨节也自此之后变得粗大起来。

    她以前说过最喜欢他的手,因为他的手修长漂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手,她会捏着他的手指,轻轻揉捏着他的指节,然后捏他的掌心和指尖。

    他往往会脸上发红,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的手软绵绵的,怎么也抽不开她的手,只能红着脸任她玩弄。

    可是如今这双手指节粗大,手上布满了伤痕,再不是少年时她爱的那双手了。

    她现在爱什么呢?

    爱她的锦衣玉食,爱她的满头珠翠,还是爱给了她这一切的帝王?

    她沉浸在尊贵优渥的生活里,忘却了以前的情谊,变了心意,变了性情,她说喜欢专情的男子,此刻却又说他傻。

    可是他这一腔赤诚的真心,难道真的很傻吗?

    她擦干眼泪,不再哭了,细细的看着他的脸:“你还是那么年轻,哪里都没有变,你为什么不变呢,你怎么能不变呢?”

    苏历哭了:“是啊,我为何不变呢,你又为何变了呢?”

    他在她面前蹲下,她带着伤感的笑,抬手抚摸他的脸,拭去他脸上的泪:“真年轻啊,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和梦里的一模一样,苏历还是苏历,晚娘却不再是晚娘了。”

    “这一生,是我负你。”

    第315章 梵音23

    在妻子自刎后, 苏历懊悔至极,去了无心庙,开始相信轮回转世之说,从此之后不开宗立派, 也不想称霸一方, 一直在红尘中寻找妻子的转世。

    四百年过去了, 他没有找到,便开始寻找长生的方法,弥补心中的遗憾。

    无心庙是一千年前的名字,现在它叫梵音寺,里面住着一帮鬼僧, 鬼僧修佛, 但杀生,尤其喜欢吃鬼。

    宗门改名,不亚于改朝换代, 一定发生了大事。

    “无心庙, 好奇怪的名字。”

    苏历说道:“以前无心庙还是叫梵音寺, 据说丢了一颗太岁心,所以改成了无心庙, 当年月山顷的爷爷月初弦是梵音寺的鬼僧,太岁心失窃之后, 他就离开了梵音寺,回到了金月王朝。”

    “所以月初弦偷了太岁心?”

    “人人都这么说,月氏一族修炼冰魄神功, 寿命超于常人,我封眠前见过月初弦一面,那时他已经活了三百二十岁, 发丝如雪,容颜却还是二十多岁的摸样,人们一见了他,都觉得他吃了长生不死药。”

    武功越高,衰老的速度就越慢,若是人到中年武学大有精进,血气充盈,还可以年轻十来岁,若是能在容貌未衰老时修炼到九品,相貌的变化更是十分缓慢。

    皇室的天潢贵胄们武学修为都还不错,但从未有一个王朝如月氏一族这般,历代帝王都是九品天人。

    月初弦是九品天人,月初弦的儿子月上曦是九品天人,月上曦的儿子月山顷是九品天人,月山顷的儿子月扶疏还是九品天人。

    除了皇室以外,金月王朝还有其他的九品天人,综合实力第一强,每一个帝王都是同时代的佼佼者。

    当然这其中也牺牲了很多,月氏一族修炼冰魄神功,极难动情,所以子嗣艰难,民间常常担心皇室绝后。

    宋时绥说道:“我听说当年吃了毒太岁的人都死了。”

    苏历点头:“所以剩下的那颗太岁心谁也不敢吃,太岁心失窃后,月初弦也消失过一阵子,有人说他飞进了一片海市蜃楼中,找到了仙人居住的仙岛,拿到了长生不死药的丹方。”

    众说纷纭,真真假假,谁也不知道真相如何。

    “所以你们知道长生的契机是毒太岁,可是梵音金棺的消息从哪里泄露的,长生殿为什么会觉得金棺里装着毒太岁?”

    苏历说道:“消息是从金月皇宫里传出来的。”

    “难道是月扶疏故意放出的诱饵?”

    “长生殿的消息来源一向准确,”苏历摩挲着射日弓,手指突然一顿,“也许梵音金棺不止一个。”

    “无论金棺有几个,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你们这些封眠后苏醒的九品天人为什么如此相信长生殿,六大王朝里顶级的宗门不止这一个。”

    苏历说道:“长生殿的势力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恐怖,它不仅仅是一个宗门,还是一个强大的联盟,每一个想要长生的九品天人,都会加入这个联盟中,你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宋时绥震惊不已:“天呐,这个毒瘤。”

    苏历点头:“人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毒瘤,可这又能如何呢?”

    宋时绥顿了顿,说道:“我不信这天下再没有忠义之士,瘟疫春眠,夺舍之法,碧落黄泉花,样样出自长生殿,一桩桩一件件,掀起了多少祸端。”

    苏历轻轻一笑,带着一丝感叹:“曾经有很多人也像宋姑娘这么想,数千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要铲除这个毒瘤,而长生殿依旧屹立不倒,是因为有太多人不希望它消失。”

    “这些人有王朝的皇帝,有一国的皇后,有名震天下的权臣,有各具神通的奇人异士,还有神出鬼没的九品天人。”

    “一千两百年前,也不是没有忠义之士保护毒太岁,我虽不知道这些人的下场,但是毒太岁被剜心剔骨分而食之,螳臂当车,又能如何呢?”

    宋时绥听得心里发凉,久久无言。

    晚上她坐在一堆金子里修炼内功的时候,一只灰鹦鹉飞进了窗子,一猛子扎进了宋时绥的水杯里。

    宋时绥十分惊喜:“流萤!”

    羽流萤喝饱了水,这才从水杯里抬起头。

    宋时绥一个箭步走过去,来回地摸着羽流萤的鸟头,“怎么这么渴,中途没有喝水么?”

    羽流萤抱怨:“那些水好脏的,我都喝露水。”

    桌上有一把坚果,宋时绥把松子剥好放在小碟子里,羽流萤吃了几个坚果,宋时绥坐在桌前拄着下巴看着灰鹦鹉吃松子,觉得自己都快要变成鸟控了。

    “我跟你说,最近发生了一件事,羽朝的皇后死了,羽重雪正伤心呢。”

    宋时绥说道:“月扶疏和羽朝皇帝做了交易,红玉绣坊的那个金棺里面装的是金月皇后,她常年服用肉灵芝,是个很好的培养皿,月扶疏用她的尸体种毒蘑菇。”

    “啊,种蘑菇?”

    “一种红色的蘑菇,叫红娘鬼伞,孢子带着剧毒。”

    当时羽流萤被天川鬼王的唢呐震晕过去了,对后来的事情并不知情,宋时绥把后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后,羽流萤被月扶疏的丧心病狂惊呆了:“虽然但是,我的天,他怎么想出来的,他才是天下第一至毒吧,歹毒恶毒狠毒阴毒邪毒,全都占全了!”

    想起那一棺材的密密麻麻的红娘鬼伞,宋时绥也是头皮一麻:“当时那个场景,谁看了都头皮发麻,我回到红玉绣坊后,遇见了重伤的贺娘子,她和我说了会话,把朱虹伞和红玉绣坊托付给我,然后就去世了。”

    羽流萤看到床榻旁边的墙上挂着的红伞了,想起贺娘子坐在树下教姑娘们做绣活的模样,羽流萤心里也一阵怅然。

    “真是可惜了。”

    “还有,苏历和我说了一些关于毒太岁的事,他说月初弦以前是梵音寺的一名鬼僧,盗走了梵音寺的太岁心。”

    听到有关毒太岁的事,羽流萤一下子精神了:“太岁心怎么会在梵音寺?”

    宋时绥说道:“一千二百年前的梵音寺有九品天人,抢走了一颗太岁心,因为吃下毒太岁的天人都死掉了,所以那颗太岁心并没有被吃掉,我猜月初弦可能去碧海潮声岛拿到了中和太岁毒性的丹方,所以月氏一族才这么长寿。”

    “还有长生殿。”宋时绥把苏历的话复述了一遍说给羽流萤听。

    羽流萤说道:“保护毒太岁的人都死了,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啊,,一千两百年前的那个毒太岁也太惨了,那么一个绝世美女被分尸,再联想到江雨眠,想一想都心痛。”

    宋时绥想了想,说道:“难道毒太岁必须是女人吗,男人就不会成为毒太岁吗,现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上一个毒太岁是男是女。”

    羽流萤说道:“可能是我们先入为主了,得到这些细节已经很不容易了,过了一千多年,再加上有些人有意封锁毒太岁的信息,想要知道来龙去脉,实在是太难了。”

    “流萤,你觉得月扶疏会不会知道当年事情的全部细节,月初弦是他的太爷爷,一代传一代,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毒太岁,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羽流萤悻悻说道:“别提了,有白鸾鸟在那,我们诡术师都不敢去观月小筑的,与其问他,还不如让商枝问问艳鬼绛卿呢。”

    “可是,商枝现在还是一只猪。”

    羽流萤和宋时绥双双沉默了。

    这段日子是穿越者们相遇以后最黑暗的一段日子了,江雨眠生死未知,商枝被天川鬼王夺舍,宋时绥因为一双眼睛被九品天人掳走,不断有九品天人从封眠中醒来,即使看过原著的她们,也预知不了未来的走向,也无法规避那些可怕的风险。

    说起商枝,宋时绥忽然想起来苏历在破庙里遇到的老乞丐。

    “流萤,你知道幽山鬼王吗?”

    羽流萤说道:“隐约听商枝说过,冥音六律似乎就是幽山鬼王传下来的,这可是商枝的拿手绝活,教她鬼道的师尊确实是一个老乞丐,但时间好像对不上吧,那时候还没有长生的契机,如果老乞丐是封眠的天人,会提前那么早醒过来吗?”

    封眠的天人所剩的寿数不多,不感应到长生的契机,不会提早苏醒。

    宋时绥抓了抓脑袋:“真是的,怎么那么多谜团,脑细胞都要死掉了。”

    羽流萤说道:“长生殿的鬼王没有良善之辈,稍微有点良心的早就叛变了,艳鬼不就离开长生殿自立门户了么。”

    宋时绥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良心发现的鬼王不止艳鬼一个,有人迷途知返,走上了正义的道路。”

    羽流萤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迈着两只纤细的鸟腿在桌上踱着步子:“这概率不大,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啊,那商枝的老师如果真的是幽山鬼王,那幽山鬼王想干什么呢,难道只是想简单的收个徒弟,把自己的一身本事传承下去?”

    宋时绥又抓了抓脑袋:“唉,想不明白,这些九品天人的心思一个比一个深,人家都活了几百年了,他们的心思我们怎么能想明白。”

    羽流萤说的口干舌燥,又埋在宋时绥的茶杯里喝了口水。

    “噢,对了,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宋时绥看着她。

    羽流萤说道:“双镜和涂序来到了扶风王朝,朝着玄机阁的方向去了。”

    宋时绥差点跳起来:“那你告诉曲子了吗?”

    “告诉了。”羽流萤飞到宋时绥耳边,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告诉她,“曲子知道以后,连夜拉着一车石头跑了。”

    第316章 梵音24

    夜深人静, 月黑风高。

    曲笙寻和闻人听雪倒在一车石头上发呆,商枝附魂的瓜皮小野猪裹着一块小毛毯,枕着两只猪蹄睡着了。

    曲笙寻有点累,走山路再拉一车石头, 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眼看着两匹马也开始撂挑子了, 她和闻人听雪不再赶路,干脆找了隐蔽的林子里休息。

    马车里是上次从梵音寺拉到玄机阁的石头,好些石头都被曲笙寻切了,开出许多翡翠来,于是上路之前她又开着她的蝎型机关兽去后山捡了好多石头回来。

    那口梵音金棺就藏在这一车石头里, 羽流萤飞到玄机阁送信, 夜烛明一听双镜和涂序往玄机阁来了,赶紧让曲笙寻和闻人听雪带着金棺去火炎山,他自己留下来断后。

    闻人听雪对此还是有点担心的。

    双镜是孪生兄妹, 两人虽然脊椎连着无法分开, 却都有九品天人的修为, 再加上涂序,就是三个九品天人了, 夜烛明一个人,怎么能对付得了。

    每个九品天人都带有很浓烈的传奇色彩, 双镜和涂序也不例外。

    双镜是一对天生畸形,生下来就被遗弃的兄妹,被人捡到后卖给了一个杂技班子, 班主认为这兄妹二人奇货可居,于是从小叫他们杂技,学成后就带着这对畸形的双生胎到处卖艺, 赚了不少看客的钱。

    涂序则是金月王朝的一位九品天人,没有其他人那么多的伤痛经历,他家境不错,学武后便遇到了赏识他的名师,一路上稳扎稳打,十分稳健地修成了九品天人,要说唯一遗憾的,就是月氏一族的九品天人实在太耀眼,太有话题度,太能抢人风头,所以涂序声名不显。

    “比起双镜和涂序,我更担心消息是怎么泄露的,月扶疏那头泄密就算了,可是我的行动已经很隐秘了,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玄机阁的弟子和长老们都不知道,长生殿的人怎么知道金棺在玄机阁呢”

    闻人听雪说道:“会不会长生殿的人已经渗入到内部了,也许金月皇宫和玄机阁都藏着长生殿的人。”

    曲笙寻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长生殿的势力太复杂了,我师尊说这是一块很难啃的骨头。”

    闻人听雪依旧忧心忡忡:“敌方人多势众,确实难啃,曲子,我很担心你的师尊。”

    这一车石头硌得慌,曲笙寻裹着一条灰色的毯子,她在温暖的毯子里翻了身,探出一个头来:“我们玄机阁的机关兽可不是吃素的,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闻人听雪也裹着一条灰色毯子,把自己包成了一条毛巾卷,她在玄机阁住了一些日子,除了曲笙寻的创新发明,玄机阁传统的机关兽则更让她感到震撼。

    因为玄机阁的机关兽是活的。

    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明明只是一只由金属组构成的无生命物体,但是在玄机阁的祭祀仪式中,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金属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没有电,没有驱动程序,没有内置芯片,没有运行代码,这只金属狗欢快地朝着夜烛明跑过来,围着他撒欢,不断地摇着金属尾巴。

    这种东西,是剑修无法理解的,因为人无法理解认知以外的东西,就像闻人听雪无法理解为什么商枝吹个笛子就能招鬼,身上还能冒出绿色的魂火。

    裹在毯子里睡觉的商枝在小毯子里翻了个身,睁开了一只眼皮,看了眼一左一右裹成毛巾卷的两个人,她打了个哈欠,绿色的魂火一瞬燃烧起来,丝丝缕缕地缠住马车上的石头。

    冰冷的石头很快就被烤热了,曲笙寻开始咏叹:“是谁!燃烧了灵魂,只为点亮黑夜的顽石!是谁,用自己的灵魂之火,温暖着寒夜的旅人!”

    商枝哼哼了两声,发出一串小猪叫。

    猪神人魂,这小野猪自打被商枝附魂之后就再没长过,还是当初那么大点。

    曲笙寻看着闻人听雪:“商枝在说什么?”

    闻人听雪说道:“虽然我听不懂,但她一定在吐槽你。”

    一只灰鹦鹉从林间飞了过来,落在商枝的毯子上,对曲笙寻说道:“商枝说她很感动。”

    曲笙寻眨巴着圆溜溜的荔枝眼,掐着灰鹦鹉的翅把羽流萤拎起来:“你不是给老宋报信么,咋这么快就回来了,灰鹦鹉的飞行速度有这么快么?”

    羽流萤在她手里挣扎起来,用两只鸟爪瞪着她的手:“你轻点。”

    玄机阁这帮打铁的,无论男女老少,手劲一个塞一个的大,曲笙寻讪讪地松开手,又讪讪地挠挠头,羽流萤大喘了口气,抖了抖身上被曲笙寻抓乱的羽毛,说道:“我再找一只离你们很近的灰鹦鹉附魂就好了啊,我们诡术师又不会只找一只鸟薅羊毛。”

    缠在石头上的魂火渐渐熄灭了,羽流萤好奇:“没有人的躯体也可以使用魂火么?”

    商枝说道:“魂火是鬼修的灵魂之火,不在于身躯。”

    羽流萤说道:“我这次来,要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自从变成一只小野猪后,已经没什么事情能让商枝感到惊讶了,然而当她听到月扶疏把羽朝皇后当肥料种蘑菇时,她还是呛了一下。

    商枝感叹:“真是无毒不丈夫啊。”

    闻人听雪也震惊了,她小时候住在冷宫附近,随后又被师清恒带去烟都,没见过这位羽朝皇后,只听羽重雪说过他母后很美丽,自从羽重雪知道羽朝皇后服食肉灵芝,他就很少在闻人听雪面前提起他母后。

    此刻,闻人听雪的心情很复杂:“如果羽朝皇后没有吃肉灵芝,就不会成为栽种红娘鬼伞的药土,可这算什么呢,算以恶制恶么,是一种强权碾压了另一种强权?”

    商枝说道:“阿雪这么想那就钻了牛角尖了。”

    羽流萤的鸟头看向闻人听雪:“商枝说你钻牛角尖了。”

    曲笙寻说道:“阿雪啊,你现在已经是五品天人了,你懂我的意思么,你狠起来真是连自己也嘲讽啊。”

    闻人听雪呆了呆:“可我才只是五品啊,我还是不是九品天人呢?”

    曲笙寻不耐烦地一挥手:“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们也就是穿到女频来了,这要是在男频,你就是那什么此女恐怖如斯,放眼整片大陆,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商枝惊呆了:“我们现在还不够男频么,我怎么感觉我们一直拿的男频剧本?”

    羽流萤把商枝的话翻译了一遍,若有所思:“是么,单从我的角度而言,我觉得我穿进了谍战剧,而我就是剧里面那个搞情报的特务头子。”

    羽流萤又说道:“时绥穿进了商海风云,曲子是大国工匠,雨眠那视角最恐怖了吧,她是穿进了汉尼拔电影里,拿的剧本叫做,与食人魔朝夕相处那些年。”

    曲笙寻发出了今夜的第一声爆笑。

    笑完之后,她又感觉有点悲伤了:“现在六缺二,就差老宋和老江了。”

    一通闲话后,被带偏的羽流萤才想起来一剑正经事:“对了商枝,那个夺走你身体的天川鬼王也被月扶疏打成了重伤。”

    一听到这个,所有人都精神了。

    商枝连忙站了起来,连瞌睡也不打了:“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一根金柳枝从黑雾里出现,把天川鬼王救走了。”

    商枝急的甩着猪尾巴原地转了一个圈:“再后来呢!”

    羽流萤摇头:“后来就不知道了,你知道的,能从月扶疏那种程度的对决里救人,这不是一般人的修为,时绥一直和苏历待在一起,知道了一些从前的事,她说长生殿有一个幽山鬼王,和你口中的老疯子有些像。”

    “幽山鬼王,写下冥音六律的幽山鬼王?”商枝满腹疑惑,趴在石头上陷入沉思。

    她现在的眼界和阅历远非昔日能比,心里也清楚老疯子绝对不是一般人,很有可能是长生殿的某一位鬼王,然而猜测始终是猜测,从来没有被证实过,况且长生殿的历代鬼王都有自己的专属武器,没听过哪个鬼王的武器是一根金柳枝。

    短暂的兴奋过后,无数的疑惑和谜团再次涌上商枝心头,距离羽流萤送信,曲笙寻拉着一车石头离开玄机阁已经有三个时辰了,一路颠簸后,商枝又开始困了。

    三个时辰,也就是现代时间的六个小时,天人用轻功虽然能走出很远,但是曲笙寻拉着这一大车的石头,她们赶路的速度并不快,如果有目力极好的人在这,比如宋时绥,就能看见远方的玄机阁。

    夜烛明让曲笙寻带着金棺先走,是因为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金棺一定会由最厉害的人守护,不会注意曲笙寻这个无名小卒。

    马车上的两人一鸟一猪正聚精会神地讨论着商枝的老师是何方神圣,突然间,隆隆声响起,如闷雷般滚滚传来。

    脚下的山地开始震动起来,拉扯的两匹马也受了惊,开始嘶吼起来,试图挣脱缰绳,曲笙寻一把扑过去摸着马鬃,安抚受惊的马匹,闻人听雪迅速捞起商枝放在身后的背篼里,随后拔出细雪剑,满脸警惕地守在马车旁。

    羽流萤飞了起来,落在装着商枝的背篼上:“是玄机阁那边出事了。”

    “快上车!”曲笙寻翻身上了马背,挥起马鞭,全速朝着火炎山赶去。

    玄机阁人仰马翻。

    盘踞在深山中的机关巨龙盘在玄机阁的山门石柱上,冷冷地俯瞰山下,一堆体型庞大的机关兽在黑暗里现出冰冷狰狞的躯壳,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怒吼。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第317章 梵音25

    黧黑的苍穹上, 遮蔽了月亮的云层驶向远处,露出一轮半弦月,朦胧的月光洒下来,披在寂静的群山之上。

    玄机阁的山门前, 是四千年之前先人开凿出的狭窄石阶, 石阶两旁长满青苔, 树木参天,更衬得这条窄道陡峭危险。

    今时今日,这个石阶早就不常用了,机关兽们凭借开山裂石的蛮力,为玄机阁开凿出一条更加平坦的康庄大道, 这条山道因为是先人所留, 所以不曾毁去,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只有调皮的弟子们会偷偷过来这里玩耍。

    形态各异的高大机关兽身躯狰狞, 身体那一处处饱含数字和工艺之美的弧线闪烁着森冷的锐利锋芒, 它们簇拥在夜烛明身旁, 镶嵌着珍稀矿石的眼珠发出不同颜色的光芒,虎视眈眈地盯着山门下的不速之客。

    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一对穿着蓝色衣衫的兄妹背靠着背,站在最后的一节石阶上面, 仰头看着玄机阁的古老的山门。

    他们身上的蓝色衣裳已经有些褪色了,样式也偏古旧,但因为容貌实在好看, 便会让人下意识忽略他们不太完美的衣着。

    优越的轮廓,秀气的眉眼,脸颊饱满而丰润, 年龄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不算衰老,但依旧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他们长着相似的容颜,如果不是因为性别而导致的一些面部差异,那几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兄妹二人的个子也是一样的,比曲笙寻稍高一些,骨骼纤细精致,所以给人一种没有长大的感觉,但知道双镜的人都很清楚,这两人已经活了二百六十多岁。

    相比其他封眠的天人,他们封眠的时间实在太早了,有许多人猜测这是天生畸形带来的隐患,使他们的寿命远远低于常人,以至于成了九品天人之后,依然无法摆脱这种先天命运带来的诅咒。

    和其他九品天人不同,双镜无法分离,但兄妹二人都有九品天人的实力,他们不仅脊椎相连,而且心意相通,他们互为彼此的眼睛和后盾,拥有非常可怕的默契,若从战力而言,双镜的战力大概仅次于月扶疏,棘手的程度可想而知。

    夜烛明很清楚这一点。

    单凭他一个人,绝对不是双镜的对手,就算加上他的机关兽,胜算也不大,更何况,盯上玄机阁的九品天人也不只有双镜。

    夜烛明抬手摸了摸胡子,他虽然是九品天人,在登顶的路上经历过无数战斗,但他其实是个不喜欢打架的人,他个性平和,最喜欢安静的研究机关术,对这些纷争十分厌倦。

    和外面的传言不同,夜烛明并没有十分尊贵的身世,他家里只是做个小本生意,父母专门给别人打首饰,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

    在夜烛明幼年时期,不知是哪一位九品天人发动了春眠,那阵子瘟疫横行,夜烛明的双亲染疫去世,他就成了孤儿,疫情后便是饥荒,夜烛明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一路乞讨后到了玄机阁后,做了一个外门弟子。

    这些惨痛的经历,也是夜烛明痛恨长生的原因。

    他一边思索着如何对付抢夺梵音金棺的强敌,一边思索金棺的消息是从何处泄露出去的。

    诡术师们无孔不入,一只飞鸟,一只飞虫,一只打洞的老鼠,一只讨喜的猫咪,都有可能是诡术师,但此事他做的隐蔽,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或者是诡术师里又出现了格外阴险的狡诈之辈,想出了更加隐秘高明的手段?

    无声的对峙中,双镜正好奇地看着那些机关兽,对盘踞在山门石柱上的黑色巨龙格外感兴趣,他们惊讶的表情一模一样,脸上的表情好似复刻出来似的,在成熟中流转着一丝天真。

    黑色巨龙安静地蛰伏在夜烛明身后,一双散发着红色光芒的硕大眼睛眼神牢牢地锁定住双镜,双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妹妹镜雪兰开口说道:“这就是玄机阁的护山神龙?”

    她的声音是十分清脆的娃娃音,好似五六岁的女童。

    哥哥镜霜天开口说道:“夜先生真是艺高人胆大啊,这么威力巨大的机关兽,也不怕失控。”

    夜烛明抬手摸了摸护山神龙的脑袋,眼神落在他们身体相连的那部分。

    武力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但并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依靠武力解决。

    夜烛明抚摸着护山神龙的龙角,悠悠说道:“被祭祀仪式赋魂的机关兽确实会有失控的风险,这是天道对我等的制衡,若是护山神龙可以无限制造,必将引起无数浩劫。”

    双镜之一的妹妹笑了:“听你这样说,难道我与兄长的天生畸形也是天道对我们二人的制衡?”

    夜烛明摇头:“幼儿无辜,天生畸形是为不幸,哪里会是制衡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双镜心情不错,哥哥开口说道:“你这老头很不错,不像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难得看着顺眼,我们兄妹二人不想与你打架,只要你交出梵音金棺,我们绝不与你为敌。”

    夜烛明笑了笑:“你们想要长生?”

    妹妹镜雪兰甜甜一笑:“谁不想要长生呢?”

    夜烛明说道:“毒太岁在一千二百年前就出现过,可是谁又长生了呢,就算是月氏一族的人也没有长生不死,老朽观你二人气血旺盛,寿数少说也有五六十年,若是治好天生畸形,寿命还能有个百余年,又何必执迷于这虚无缥缈的长生呢?”

    哥哥冷笑一声:“你这老家伙,我刚说你看着顺眼,你便开始胡言乱语,净说些不中听的废话,我们兄妹二人天生畸形,脊椎相连,若要医治,必须死一个才成。”

    妹妹也冷笑一声:“叶先生是想让我死,还是想让我哥哥死?”

    夜烛明摸了摸胡子,慢悠悠地说道:“若是都不用死呢?”

    双镜一愣。

    哥哥和妹妹背靠着背,转头对视一眼。

    夜烛明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兄妹二人虽然是九品天人,但因天生畸形,双体相连,无论活多少年,都不能如正常人一般行走坐卧,婚姻嫁娶先不说,日常生活更是多有不便。”

    哥哥立刻面色不悦:“我与妹妹先天便在一块儿,什么婚姻,什么嫁娶,我们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夜烛明依旧不慌不忙:“生生世世要在一起,难道还要生生世世天生畸形双体相连吗?”

    没成为九品天人之前,都是日日要吃喝拉撒睡的,可以想象这对天生畸形的兄妹过着如何不体面的生活。

    妹妹说道:“我们兄妹二人不知走访过多少名医,便是碧海潮生的医圣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做机关兽的,医术还能比得过碧海医圣?”

    风悠悠地吹着,突然送来一阵淡淡的香风。

    玄机阁的山门后,款款走来一个身姿曼妙的绿衣女子,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一颦一笑尽是妖娆。

    “哎哟,漂亮姑娘,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碧海医圣束手无策,广寒医仙可不一定哦。”

    应意浓带着外援一路飞奔而来,本以为会看到一番翻天覆地飞沙走石的大场面,没想到竟然还挺平和,看来这个双镜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她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势必要办好这趟差事。

    “广寒医仙?”妹妹一脸冷漠,无甚兴趣,“他才多大,一个不到四十岁的毛头小子,竟也能被称作医仙了,真是沽名钓誉。”

    听到有人说月扶疏沽名钓誉,荒诞之余竟然有一番好笑,应意浓笑道:“有人活了百余年才修成九品天人,双镜二位前辈不到七十岁就成九品了,难道也是沽名钓誉?”

    哥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你说话倒也蛮中听的,你们一老一小一唱一和,谁知道你们说的话是真是假。”

    应意浓竖起三根手指头:“我以道心起誓,若我有半句谎话,就让我此生修为再也无法精进。”

    “而且这并非我口出狂言,夜烛明老先生有一名爱徒,年幼时被砸扁了脑壳和全身骨头,眼看着就要活不成了,我家主人给她换了骨,那小姑娘到现在还生龙活虎呢,闹得夜烛明老先生天天头疼。”

    双镜对视一眼,都有些惊疑不定,虽然没有完全相信应意浓的话,但也开始动心了。

    面对凶名赫赫的双镜,应意浓还是有些紧张,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家主人给那小姑娘换了全身的骨头,区区一节脊椎而已,不过是小事一桩,如果你们兄妹二人依旧不信,夜烛明老先生也可以作证。”

    夜烛明从山门上飞下来,说道:“老朽可以证明,她一字一句皆是属实,没有半点作假。”

    妹妹正了正神色,说道:“你倒说说,如何是小事一桩?”

    应意浓说道:“夜烛明老先生是机关妙手,可以匹敌九品天人的护山神龙都能做得出,更何况区区一节脊椎了,待夜老先生做出适配你们的脊椎,我家主人亲自帮你们安上去不就行了?”

    妹妹思索了片刻后有开口说道:“你这样一说,听着倒有几分可信了,可我们兄妹一旦离体,战力大大削减,剥离原生脊椎的那一个无异于砧板鱼肉,任人宰割,身家性命全由那个广寒医仙主宰,若是你们逐一击破,我们兄妹二人必死无疑。”

    应意浓是眼珠一转,立马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这边出个人质不就行了,换脊椎的那个生死都在我家主人手里,我们这边也有一个人生死在你们手里,至于人质嘛,随你们挑,你们要谁都行。”

    哥哥说道:“虽然我们苏醒不久,但也知道广寒医仙心若冰雪,无情无欲,又有谁能牵制他的七情六欲?”

    妹妹也说道:“可不是嘛,修炼冰魄神功的人冷漠无心,月初弦那家伙不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主么,还是吃了你们极乐天宫的醉枕春风才有了一个孩子,好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九品天人,醉枕春风对他有效,否则非得练得断子绝孙不可。”

    醉枕春风是一种春天的药,产自极乐天宫,大名鼎鼎的同时也臭名昭著,极乐天宫靠醉枕春风赚的盆满钵满,在外面的名声也是一天比一天差。

    不知道是月扶疏的太爷爷吃了醉枕春风的消息太刺激,还是这个人质太难选。

    应意浓一张巧嘴,此刻罕见地卡壳了。

    第318章 梵音26

    月氏一族相承一脉的冷漠, 正如他们身上永不融化的皑皑冰雪。

    知道冰魄神功的人,都知道这种顶尖的内功心法对人的性情有巨大的影响。

    月氏一族的人似乎不需要爱,也并不享受爱,令常人避之不及的孤独和严寒是他们天生的伴侣, 他们是高坐寒宫的仙人, 偶尔向世间投向冷漠的一瞥。

    但是应意浓本人, 对此持有很大的怀疑态度,她认为月氏一族的冷漠固然有内功心法的原因,但也有一部分是源自血脉的传承。

    因为她见过两个修炼冰魄神功的人,这两人都拥有令人窒息的美丽和令人绝望的武学天赋,但是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月扶疏是严寒的冰, 是高悬苍穹的月。

    但应意浓觉得江雨眠是一簇被冰封的火, 在与严寒的漫长抗争中,火焰没有熄灭,顽强地冲出了寒冰的封锁, 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冰原上固执而孤独地燃烧着。

    而她和月扶疏都不知道支撑着这束火焰的燃料是从何而来。

    而此时此刻更令应意浓在意的, 大概是月扶疏真的要绝后了, 这一点令应意浓焦虑又兴奋,焦虑的是这样强大的血脉就此断绝传承, 皇室衰弱,不知要掀起多少动荡, 兴奋的是……

    是一种应意浓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幸灾乐祸。

    她唇角微微勾起,心情一下子就明亮开阔起来,似乎压在头顶上的不可逾越的沉重山岳轰然倒塌, 似乎矗立在云间的永远高高在上的神明怦然坠地。

    努力压下这一丝隐秘的窃喜和兴奋,应意浓再次聚精会神,看向站在石阶上的双镜。

    双镜正在沉思。

    兄妹二人就连沉思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九品天人对武学的认知水平远远超过普通天人。

    他们拥有上天赋予的奇绝根骨, 拥有不可思议的超凡悟性,他们眼中的世界,他们看待事物的视角,和普通人是很不一样的。

    他们的寿命实在太漫长了,四五百年的寿命,以至于短寿的凡人无法见证他们的一生,很多人在一些九品天人眼中都是随手可以抛弃的耗材。

    就像养猫养狗,遇到品相不错的,会格外喜爱些,也会花很大心思教养,若是猫狗死了,也会伤心一会,然后很快就会好起来,因为他们的一生足够长,而猫猫狗狗实在太多了,没有什么不可替代,除非极其特殊的,否则很难在他们心中占据很重要的分量。

    双镜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人质的人选尤为谨慎。

    听起来,似乎夜烛明的爱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然而这个人选只能牵制住夜烛明,无法牵制月扶疏。

    双镜相依为命,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怎可让另一人沦为砧板鱼肉。

    双镜之一的妹妹镜雪兰抬起头,看向应意浓:“我兄妹二人天生畸形,虽天赐根骨,天赋卓绝,但为身躯所累,即便修成九品天人,寿命也不过二百余年,我二人心有不甘,颇多怨念,若得解脱,又多寿元,我二人愿意一试。”

    夜烛明摸了摸胡子,叹道:“世人想要长生,贪图不死之仙骨,神佛之永恒,老朽本以为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劝你们放下长生执念。”

    哥哥镜霜天微微颔首:“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觉悟有情,超脱世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何须执着长生。”

    镜雪兰和镜霜天背靠着背,低调地住进了玄机阁的朝闻道。

    应意浓在朝闻道吃了点东西,解决了一桩大事,她心头的重担突然卸下,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她喝了口茶,朝闻道闲逛。

    走到曲笙寻的屋子前,看见窗前吊着一个竹编篮子,里面摆着六个模样各异的棉花娃娃,热热闹闹地挤在竹篮里面看风景。

    应意浓大感稀奇,忍不住上前打量。

    里面有个娃娃穿着一身蓝色衣裙,用蓝色丝带扎着两条蓬松的灯笼辫,一看就是曲笙寻,其中一个娃娃穿着和江雨眠相似的浅紫色衣裙,又扎着一条歪歪扭扭的鱼骨辫,应意浓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棉花娃娃软软的脸。

    想起江雨眠那张勾魂夺魄美绝人寰的脸,又看着眼前这个圆头圆脑的棉花娃娃,也不知怎么的,应意浓大感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转头问一旁的夜烛明:“夜老先生,我瞧瞧娃娃可爱的紧,不知可否送我一个?”

    夜烛明说道:“不是我这个老头子小气,这都是我那爱徒一针一线缝的,我若是做了她的主,指不定回来要怎么跟我闹,她那脾气,老朽可真是怕的。”

    应意浓颇有同感:“是啊,师尊和徒弟吵起来,那真是人仰马翻,就算不殃及池鱼,旁人也是心惊胆战的。”

    说着,她自己笑了笑,随口说道:“还好只来了双镜。”

    说完,她捏着棉花娃娃的手突然一顿:“按理来说,涂序也该到了。”

    *

    夜烛明的爱徒——曲笙寻,已经拉着一车石头跑得很远了。

    火炎山距离玄机阁很近,再加上曲笙寻和闻人听雪偶尔会用内力扛着一车石头和两匹马飞奔一段距离,所以行进的速度非常快,

    有羽流萤在,两匹拉车的马虽然都快吓死但依旧挺乖的,不过马生第一次遇到马骑人,拉车的时候,两匹马的眼神依旧恍惚。

    火炎山犹如一座丹炉,中心最为炽热,要走近路,只能从落日涧走过去。

    落日涧上有一座铁索桥,说是铁索桥,其实只有一根腕口粗的漆黑锁链,笔直地横贯在深涧上空,下面水流湍急,涛声阵阵,惊的两匹马瑟瑟发抖,不敢上前。

    一行人站在铁索前,闻着铁索下传来的水腥味,闻人听雪弯腰摸了一下锁链,因为水汽的原因,这铁锁上面长了一层湿滑黏腻的青苔,又湿又滑,苍蝇飞上去都站不住脚,轻功不好的人根本过不去。

    闻人听雪说道:“这铁索桥只是中途借力用的,车和马不能一起过,我和曲子先把车扛过去,然后再回来扛两匹马。”

    曲笙寻说道:“行,我没意见,那就这么办吧,那咱俩谁打头阵?”

    闻人听雪说道:“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配合你的节奏。”

    羽流萤站在商枝脑壳上说道:“小心点儿。”

    曲笙寻一挥手:“轻松小事啦!”

    她踏上铁索,稳健地走了好几步,闻人听雪在后,百米长的铁索桥开始摇晃起来,两人的内力在掌心涌动,汇于肩上,不慌不忙地扛着马车踏上了铁索桥。

    羽流萤不会武功,看两人扛着那么大的马车,走钢丝似的摇摇晃晃走在铁索桥上,不禁觉得十分凶险。

    商枝趴在一块岩石上闷闷说道:“当猪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若我还是人,早一个大鹏展翅飞过去了,我的轻功,不是我夸,当年在地底下艳鬼都没跑过我。”

    商枝是个活泼性子,会武功之后就飞天遁地,一刻也闲不下来,打架都要冲在最前面,

    她嘀嘀咕咕发出一串猪叫:“时绥说天川鬼王被一根金柳枝救走了,我敢打包票,那绝对是老疯子的东西,他没少拿这个柳条子抽我,赶紧把那个夺了我身体的鬼王狠狠揍一顿,哎,不对,虽然打的是那个鬼王,但那是我的身体啊!”

    商枝萎靡地抱怨起来:“怎么还不把我的身体给我送来!”

    羽流萤非常喜欢踩小野猪毛茸茸的猪脑壳,她暗搓搓地踩了两脚,说道:“也许还不到时机,你师尊肯定和红衣鬼王一样,都是反对长生的九品天人,也许当年都深受其害。”

    商枝说道:“我觉得长生这事儿根本就不靠谱,太违背自然规律了,肯定要承受相应的代价,比如江雨眠,我们都知道她能活很久,但她得承受剧烈毒素的侵蚀,若是没什么奇遇,最终的下场就是变成一个美丽的活死人,这种长生对于她而言有意义吗,也不明白他们为啥一个个前仆后继。”

    羽流萤说道:“也许比起长生,他们更害怕的是躯体的衰弱,我们村里有很多老人,他们年轻的时候都非常精明能干,一旦老了就开始变得糊涂起来,我以前常说保持好心态,活到八九十岁也要热爱生活,朝气蓬勃。”

    “但是人们的精神是依赖于身体的,物质决定意识,衰老的身体也决定了精神的衰弱,我们穿越前和穿越后差不多活了四十年,但我们依然觉得自己很年轻,其实这与我们年轻的身体也脱不了干系。”

    商枝说道:“我知道了,都说长生不老,其实比起长生,他们更希望不老,怪不得那么多九品天人都羡慕月氏一族,也不知道月初弦是用什么方法炼化了太岁心。”

    羽流萤说道:“毒太岁的毒性我们都知道,一千二百年前的那些九品天人只吃了一部分,就全都被毒死了,要是整个吞下去,我估计月扶疏这样的九品天人也扛不住。”

    “所以长生殿才能联合这么多九品天人,也许他们早就约定好了,谁要毒太岁的肝,谁要毒太岁的心,谁要毒太岁的脾胃肾,要知道,还有一批九品天人没有从封眠里苏醒呢。”

    商枝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另一边,曲笙寻和闻人听雪已经走过了落日涧上的铁索桥,曲笙寻自己飞了过来,把商枝和羽流萤一把捞走,轻松飞到了对面火炎山。

    商枝四爪落地,铺面而来的热浪顿时让她呼吸一窒,她的四只猪蹄踩在石头上,感受到山石下积聚的热度,商枝惊讶道:“这山怎么这么热?”

    羽流萤飞了一圈后觉得地上的石头太烫脚,又落在了商枝身上,“火炎山就是这样的,这还只是边缘处,越靠近中心位置温度就越高,很多九品天人的武器都是在火焰山锻造的,这里有一条岩浆河,如果遇到火山喷发,还能看到岩浆瀑布。”

    曲笙寻说道:“中心的位置都能把人蒸熟了,那里全是岩浆,我师尊在那里都待不了多久。”

    羽流萤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月扶疏来过这么?”

    曲笙寻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呃,隐隐约约听我师尊提过,很多很多年前他好像来过一次,去岩浆里找一种什么蚕。”

    闻人听雪一愣:“什么蚕会生活在岩浆里?”

    羽流萤压低声音:“火蚕,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商枝:“这是好东西啊!”

    羽流萤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火蚕吐出的蚕丝可以将碎裂的脏器缝补在一块儿,然而它的蚕丝有剧毒,如果用它来治病救人,只能得到一具比较完整的尸体。”

    曲笙寻嘶了一声:“什么地狱笑话。”

    确实是个地狱笑话。

    毒太岁喂养到后期,剧烈的毒素侵蚀五脏六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开始吞食第一条火蚕,火蚕吐出的丝会修补被毒药侵蚀损坏的内脏和身体经脉,如果能抗住火蚕的剧毒活下去,就要吞食第二条火蚕。

    抗住两条火蚕的毒性,才有资格成为毒太岁,才能肆无忌惮地服食各种剧毒。

    羽流萤亲眼见证了江雨眠的一系列变化,她最初服食剧毒还会痛苦不堪,疼的拿头撞墙,发出声嘶力竭的哀鸣,吃下两条火蚕后,她吃任何剧毒都像嚼糖豆一样。

    羽流萤总觉得江雨眠是穿越者里最可怜的,最倒霉的,当她被羽朝皇后的人送进碧海潮生的地宫开始,她就没有一点退路了,如果不吃火蚕,不成为毒太岁,她早晚要被那些剧毒折磨得肠穿肚烂。吃了火蚕,成为毒太岁,她还是要死于剧烈毒素的侵蚀。

    往前走,往后走,前前后后,四面八方,都是绝路。

    曲笙寻看着灰鹦鹉有些发蔫,以为羽流萤渴了,拿着水壶给她喂水。

    火炎山围着一条落日涧,也正是落日涧的存在,滋润了火炎山干涸的土地,再加上这里雨水充沛,所以边缘处的植被非常丰茂,像一个小型的热带雨林。

    曲笙寻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她出发之前穿的秋装,火炎山很热,整座山都开着地暖似的,闻人听雪也出了一身汗,赶紧把身上的白色兔毛夹袄脱掉了。

    “真热啊,”曲笙寻喝了口水,“我师尊经常在火炎山锻造兵器,他在这有房子,是个二层小楼,通风不错,住进去很凉快,我们去那儿歇脚吧。”

    两人又飞了一趟,把对岸的两匹马也扛了回来,短暂的休整后又继续往前走。

    走到天黑时,林子里突然起了大雾,伸手不见五指。

    一行人只好躺在车上休息,闻人听雪不困,坐在车上守夜。

    她正抱细雪剑静坐冥想,忽然间,一道刺耳的笛声撕开浓雾,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数不清的桀桀鬼笑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令人发麻的嗡嗡声,似乎有大量的飞虫飞了过来。

    一个丑陋的灰蛾子落在曲笙寻手上,婴儿的拳头那么大,长着红色的触须,翅膀上布满黑色的圆形斑点,身上的斑斓磷粉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卧槽,什么大虫子啊!”曲笙寻一把甩开。

    闻人听雪猛地一挥剑,把一只迎面飞来的蛾子砍成两节。

    羽流萤尖叫起来:“这是骷髅蛾,有剧毒,我在碧海潮生见过,快屏住呼吸,把露在外面的皮肤包起来,不要沾到它的磷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铺天盖地的骷髅蛾飞来,每一次振翅都会洒下无数的磷粉。

    笛声越来刺耳,鼓噪着,跃动着,犹如尖利的匕首划过头骨,又像指甲挂着黑板,听得人头昏脑胀,心乱如麻。

    一个有些熟悉的甜美女声从空中幽幽传来:“呵呵呵,原来真正的梵音金棺在这啊。”

    第319章 梵音27

    大雾四起, 到处都是嗡嗡声,灰色的蛾子越来越多,闻人听雪立刻把商枝放进身后的背篼里,抡圆了手中的细雪剑, 剑光连成一道道美丽的雪亮光弧, 成片的飞蛾被她击落。

    曲笙寻把灰鹦鹉揣进兜里, 一拳又一拳轰出,每挥出一拳就有许多飞蛾被她凌厉的拳风击落,她身上落了不少飞蛾的鳞粉,除了皮肤轻微发痒,这些带着剧毒的磷粉并没有让曲笙寻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也许是融合了庚金的缘故, 曲笙寻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毒抗性不错, 虽然达不到江雨眠那种百毒不侵的程度,但也不会被轻易毒死。

    商枝眼冒绿光,一簇簇绿色的魂火飞上天空, 烧死扑向她们的骷髅蛾。

    闻人听雪防护周密, 但分子是不断运动的, 正如同红娘鬼伞的孢子那样令人防不胜防,闻人听雪还是吸入了少量的磷粉。

    一股奇特的痒意和细密的疼痛在呼吸道密密麻麻的铺开, 闻人听雪心里暗叫不好,但她并没有惊慌失措, 依旧沉稳地观察着各方的动静。

    她早就察觉到了,除了一开始开口说话的那个甜美女声,浓雾中还隐藏着另一道若有若无的强大气息, 虽然捉摸不透,却令人脊背生凉。

    突然间,气流涌动起来, 在同一时间,一道锐利的破空之音骤然响起,朝着马车袭来。

    闻人听雪全身汗毛倒竖,立刻喊道:“跳车!”

    她和曲笙寻飞身而起,下一瞬,一个漆黑的弧形弯刀破开浓雾,携带着风雷之声,如刀切豆腐般,轻松将装满石头的马车劈成两半。

    刀势一往无前,马车四分五裂,刺耳的砰砰声接连响起,碎石飞溅,车上的石头一个个炸开,在无数的粉尘石屑中,有金光迸射出来,一个闪烁着璀璨金光的棺材在一片飞沙走石中重重落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实在是一个极璀璨的棺材,犹如仙府洞开,洒下灿烂天光,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也无法遮蔽这金棺上流转的光芒。

    那个甜美的女声带着浓浓的惊喜和兴奋:“呀,是真正的梵音金棺,真是叫人一番好找!”

    银铃轻响,红影一闪,一道红影朝着金棺飞来,涂着艳红蔻丹的指甲已经落在了金棺上,突然间,一道雪亮的剑光迎面而来,携带着冷冽锋利的剑气,如跳跃的弧光朝着红影的手臂袭去。

    那剑光实在太快,红影来不及躲避,粉色的的魂火铺天盖地的朝身前涌来,汇聚成一只巨大的粉红色鬼手,猛地拍向那道剑光。

    鬼手与剑光相撞,强大内力的碰撞引发的透明涟漪向四周飞速扩散,草木倒伏,大地震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隆隆响声。

    风荷鬼王飞身后退,冷笑:“烟都的天之骄女,本王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一道雪白身影站在翻涌的雾气中,闻人听雪手持细雪剑,冷声说道:“废话少说,出手吧!”

    风荷鬼王脚踏虚空,吹响了手中的笛子。

    诡异的雾气越来越浓,隐隐透着淡灰之色,除了骷髅蛾振翅飞行的嗡嗡声之外,一阵桀桀诡笑声传来,商枝从闻人听雪身后的背兜里探出一个脑袋,眼中绿光闪烁。

    绿色的魂火熊熊燃烧起来,灼烧着白里透灰的大雾,天上飞着的骷髅蛾也被魂火点燃,发出一阵焦糊的肉香。

    隐藏在迷雾里的鬼卒们发出一声声惨叫,风荷鬼王的阵法还未成型,鬼卒们便因惧怕炽热的绿色魂火不肯上前,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渐渐消散变淡,一行人终于看清了来人。

    那是一个穿着类似苗族服饰的红衣女子,身上佩戴着类似苗族的精巧银饰,这张脸并不陌生,是莲鬼的脸,然而这具身体里装载的灵魂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粉色衣裙的莲鬼,而是大名鼎鼎的风荷鬼王。

    一个穿着灰白色衣袍的男子站在风荷鬼王的身边,身上绕着一把漆黑的弧形弯刀,那并不是普通的弯刀,它有着圆月一般的弧度,直径有一米长,刀身上有连绵不绝的精巧云纹,泛着黑蓝色的幽光,显然又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神兵利器。

    涂序,弦月弯刀。

    又是一个九品天人。

    九品天人相当于核威慑般的存在,每一个九品天人都是一个王朝的定海神针,他们匪夷所思的强大武力决定了他们的超然地位,即使是名声不那么响亮的九品天人,也同样拥有十分可怕的实力。

    闻人听雪此刻还真羡慕武侠小说里的那些主角,每次危机时刻遇见的敌人都是同等级的对手,就算是越阶挑战,也只不过是同等境界下高个两三阶。

    风荷鬼王虎视眈眈,周身阴风阵阵。

    九品天人涂序弯刀绕身,气息节节攀升。

    敌方两员猛将,还有骷髅蛾子打辅助,不断施加负面状态。

    己方只有两个天人,闻人听雪刚升五品,曲笙寻是个菜鸟天人,剩下的两个队友,一个是猪,一个是鸟,令人窒息。

    曲笙寻爆了一句粗口:“卧槽,这还怎么打!”

    闻人听雪忍耐着呼吸道里泛起的一阵阵灼烧似的刺痛,声音嘶哑低沉:“相信你师尊,既然他让我们来火炎山,肯定有援兵支援。”

    闻人听雪相信夜烛明这样睿智精明的老人不会没有后手,若没有十足把握,绝对不肯让曲笙寻冒险来火炎山。

    她深吸一口气:“我和羽流萤对付那个九品天人,风荷鬼王留给你,能支撑一阵是一阵。”

    曲笙寻傻眼:“啊?”

    风荷鬼王掩嘴笑道:“哟,闻人姑娘真是进步神速,这么短的时间就成了五品天人,想来师清恒那老头子给你传了不少内力,倒是有资格与本王一战。”

    她充满戏谑和不屑的目光落在曲笙寻脸上:“至于这个小姑娘嘛,长得倒是挺漂亮,可惜只是一个刚成为天人的小角色,成不了大气候,居然异想天开,要与本王交手,既然如此,本王也只好辣手摧花了。”

    曲笙寻撸起袖子,骂骂咧咧:“你说谁成不了大气候呢,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她像个小牛犊似的猛冲过去,朝着风荷鬼王猛挥一拳,风荷鬼王迅速闪避,炽热的粉色魂火被无形的丝线连接成一张巨网,劈头盖脸地从天而降。

    哗啦一声,绿色的魂火凭空燃起,化作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张口就是一吞,嘎吱嘎吱的把那张火网嚼碎。

    闻人听雪身后的背兜里,一只瓜皮小野猪探出脑袋,双眼冒着幽幽绿光,犹如两个远照灯,带着股莫名的强大气势,紧盯着风荷鬼王。

    商枝的魂火虽然惨绿一片,但格外炽热,冒着绿光的巨大骷髅头嚼碎了风荷鬼王的火网,张口打了个饱嗝,吐出一点粉色的火焰。

    有商枝的魂火相助,风荷鬼王的鬼卒都离得远远的,生怕被这炽热的魂火吞噬。

    没了魂火和鬼卒干扰,曲笙寻的肉体攻击相当暴力,体修的力量和速度不是鬼修可以媲美的,简直拳拳到肉,风荷鬼王虽然闪避及时,但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拳。

    曲笙寻原本心里发虚,这会儿也变得强大自信起来吗,双拳挥出道道残影,空气被挤压爆破,发出一串串响亮的音爆声。

    “不过一身蛮力!”风荷鬼王冷哼一声,将魂火汇聚在手掌上,五指张开,抓住曲笙寻手腕,粉色的红火如灵蛇般缠绕上曲笙寻的手臂,海蓝色的衣袖瞬间化为灰烬,露出一条肌肉流畅的手臂。

    曲笙寻的皮肤也被炽热的魂火灼伤了,泛起不正常的红色。

    按理来说,即使有天人的修为,身上沾了风荷鬼王的魂火也会将皮肤烧焦,可是曲笙寻皮肤只是微微泛红,连个水泡都没烫出来。

    风荷鬼王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你居然不怕我的魂火!”

    曲笙寻甩了甩手,把缠在手臂上的粉色魂火甩飞,又开始骂骂咧咧:“你当我们的金刚不坏锻体神功是白练的啊!我们玄机阁都是打铁的,根本不怕火!怕火就不能打铁!打铁就不能怕火!”

    她的手臂上肌肉隆起,身体化作一道残影,又朝着风荷鬼王的脸猛地挥出一拳。

    体修有的是力气,相比之下,鬼修的力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商枝是鬼修,最清楚鬼修的优势和弱点,鬼修攻击的手段虽然五花八门花样百出,但大多都是远程攻击,无论是百鬼迷雾阵,还是五鬼搬山术,亦或是乱人心智的冥音六律,都被喜欢玩游戏的商枝归于召唤术,这些是非常典型的操控型远程攻击。

    而一旦召唤术被打断,或是受到强烈的干扰,许多威力巨大的杀招根本没机会使出来,这也是为什么鬼修每次出场总是神神秘秘的原因,要么漫天黑云,要么滚滚黑雾,都是为了隐蔽身形,拉开距离,留出足够的时间吹奏手中的乐器使出召唤术。

    绿色魂火凝聚成的大骷髅头在空中飘来飘去,所过之处,风荷鬼王召唤出的鬼卒四散奔逃,而风荷鬼王每次用牵丝术操纵的魂火攻击,也都被商枝一一化解。

    曲笙寻最擅长纯体力活,她越打越兴奋,招式逐渐变得张狂起来,甚至还抽空给了风荷鬼王一个头槌。

    融合了庚金的骨头硬度非凡,风荷鬼王被撞的眼冒金星,周深粉色魂火暴涨,缠上曲笙寻的身体,曲笙寻的衣裳都快被烧光了,奈何她缺乏羞耻心,裸奔也很愉快,风荷鬼王在商枝和曲笙寻的联手攻击下,竟然现出了一丝颓势。

    另一边,闻人听雪正在和羽流萤打配合。

    诡术师的的灵魂之力汇聚成无数透明的飞鸟,这些小鸟振翅扑向涂序的眼睛,光线被扭曲,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凹凸镜,物体时大时小。

    弦月弯刀飞向鸟群,把透明的小鸟打的四处乱飞。

    就在这一瞬,闻人听雪的细雪剑法如漫天飘雪,无数道剑影万箭齐发,齐齐射向涂序。

    弦月弯刀打着诡异的旋儿,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漆黑的残影,眨眼间劈碎了那些剑光,和隐藏在无数道剑影后面的细雪剑轰然相撞。

    铮的一声!

    犹如美妙的乐器相撞,竟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嗡鸣,火星迸溅,犹如红色萤火,在空中飞散。

    如山洪爆发般的可怕力道从弦月弯刀上倾泻过来,闻人听雪挥动着细雪剑,贴着弦月弯刀的健身,画出一道又一道的完美圆弧,卸掉了弦月弯刀上那山呼海啸般的力道。

    闻人听雪手腕翻转,纤细的细雪剑轻轻一挑,四两拨千斤般,将那直径一米的弦月弯刀挑飞了出去。

    弦月弯刀轻若无物地悬浮在灰袍男子身边。

    “好剑法。”穿着灰白色衣袍的男子摘掉了头上的宽大斗笠,露出一张英俊苍白的脸,他的左脸用银色的涂料画着银色的云纹,嗓音有些嘶哑,似乎许久不曾说话了。

    “但,不够。”

    确实不够,羽流萤如今是天人二品的修为,闻人听雪天人五品,两人联手打配合支撑了半个小时,闻人听雪最终内力耗竭,被涂序的磅礴内力击飞,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金棺上。

    羽流萤坠落在她怀里,差点没了鸟命,一只瓜皮小野猪也从背兜里摔了出来,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儿,四脚朝天地躺在一片狼藉的草地上。

    涂序身形一闪,抓住了正对风荷鬼王拳打脚踢的曲笙寻。

    风荷鬼王的眼睛一圈乌青,左边脸已经高高的肿了起来,头上的银饰也东倒西歪,整个人十分狼狈,一张漂亮的脸已经因为愤怒而变了形,张开十指朝着曲笙寻扑去,尖叫起来:“不知道死活的小鬼!”

    涂序伸出一只手臂挡住暴怒的风荷鬼王,抓着曲笙寻的手腕淡淡说道:“正事要紧。”

    风荷鬼王喘了口气儿,阴测测地看着闻人听雪:“你怎么不把她杀了?”

    涂序说道:“金棺里的东西是毒是药,总要有人替我们试一试。”

    说罢,漂浮在他身边的弦月弯刀转了一圈,刀锋划开了曲笙寻的掌心。

    “卧槽。”那道伤口深可见骨,曲笙寻满手鲜血,疼的龇牙咧嘴。

    涂序拽着曲笙寻的手,把她拖到金棺前,将她流着血的手掌按在了梵音金棺上。

    如魔法一般,璀璨的金棺突然泛起了一道道波纹,耀眼的金色突然开始流动起来,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正在从金棺里析出,一丝丝地涌入曲笙寻的伤口里。

    第320章 梵音28

    金棺的璀璨颜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冰冷的液体金属从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入曲笙寻体内, 四肢百骸泛起剧痛,令曲笙寻忍不住想起她十二岁那年被换骨的时候。

    古代根本没有完善的麻醉技术,所谓的麻药并没有让她完全沉睡,她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可是意识却还清醒着, 千刀万剐, 硬生生忍着,想要哭喊,想要嚎叫,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中途,她朦胧间睁开眼睛, 看到四周冰霜覆盖, 脸上结着一层冰花的男人站她身前,面目模糊,全身散发着极寒冷的气息, 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掌, 一团银色的液体在他掌心下漂浮流动着。

    她心里产生一种非常恐惧的感觉, 想闭上眼睛,却发现眼皮不听从她的指挥, 依旧顽强地睁开着,她流出了眼泪, 看着那手掌逼近。

    在一片落雪可闻的寂静中,轻微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有人踩着雪走过来, 男子修长冰冷的手掌下面,忽然伸出来一只很小的手掌,掌心带着很稀薄的热度, 轻轻盖在她的眼皮上,帮她阖上了无法闭上的眼睛。

    有一种很冰冷的东西正在流入她的身体,正如此刻的感觉,曲笙寻心里那股恨意又开始沸腾了。

    当最后一点庚金被吸入她的体内时,梵音金棺已经完全褪了色,变得十分黯淡,原本天衣无缝的金棺也露出一道缝隙来,涂序的弦月弯刀轻轻一转,刀尖伸入那道缝隙里往上一翘,金棺的棺材盖被蛮力翘起,一股奇异美妙的淡淡药香幽幽飘来。

    知道上一个梵音金棺被开启时那些九品天人的下场,这一次涂序和风荷鬼王吸取了教训,不仅提前吃了一颗避毒丹,两人还屏住呼吸,将自己全身蒙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闻到这股熟悉的香气,曲笙寻立刻瞪圆了眼睛,倒在金棺旁边的闻人听雪也惊呆了。

    弦月弯刀轻轻一转,金棺的棺材盖被彻底撬开,风荷鬼王一掌挥出,棺材盖被她一掌掀飞,两人小心翼翼走上前,朝那金棺里看去。

    金棺里铺着一层红色的天鹅绒,四壁各镶嵌着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此刻密林中高树参天,天光暗淡,夜明珠发出的皎洁光辉在棺内交织流转,似流动的月华织成的一层薄纱,覆在熟睡的少女身上。

    这少女肤白若雪,将身上的白衣白裙都衬得暗淡了,发如乌檀,用缀着珍珠的白丝带编成了一条精巧的发辫,垂在没有起伏的胸前。

    这少女容颜之美,难以描述,风荷鬼王怔愣良久,脸上神色来回变幻,最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长生不死药会化为人形在世间行走,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

    曲笙寻和闻人听雪跌坐在一旁,还有旁边的商枝和羽流萤,四人呆呆地看着躺在金棺里的江雨眠,全部都呆住了。

    曲笙寻充满困惑:“老江不是被月扶疏扔进丹炉里炼药了么?”

    她身上的衣服被风荷鬼王烧的所剩无几,闻人听雪咳出一口血,脱下身上的外袍给她披上,哑着嗓子说道:“是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风荷鬼王哈哈大笑:“看来月扶疏还没找到彻底炼化毒太岁的方法,他想看九品天人互相残杀,等风平浪静了,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独自享用毒太岁。”

    涂序静静看着棺中的少女,他惊异于这少女的美丽,感叹这世间居然有如此完美的造物,弦月弯刀的刀尖距离少女的胸膛仅有一寸,只要刀尖稍稍往下一勾,就能将少女开膛破肚,取走那颗让月氏一族长生不老的太岁心。

    可这一刻,不知是出于一种危险的直觉,还是出于一丝对这少女的惋惜,涂序居然犹豫了,于是弦月弯刀停滞不前,如一轮冰冷漆黑的弯月,静静地悬在少女的心口上。

    风荷鬼王冷哼一声:“这男人啊,见到美丽的女子便怜香惜玉起来了,不过也是,这等娇花软玉,世间绝色,我一个女子见了也动心的很呐,这样美的脸皮,就应该扒下来做成人皮面具。”

    说着,她抬起涂着艳红蔻丹的手,伸向江雨眠的脸。

    在场的穿越者,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的脸皮被人撕下来。

    闻人听雪一咬牙,用最后的力气握紧细雪剑,通体雪白的剑身带出一道流光,砍向风荷鬼王的手臂,风荷鬼王冷哼一声,正要张开五指凝聚魂火,打算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剑客烧成一捧飞灰。

    忽然间,一股诡异的吸力突然从棺材里传来。

    风荷鬼王的身体竟然一动不能动了。

    湿润的空气突然变得寒冷起来,金棺眨眼间就结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眼前白影一闪,风荷鬼王胸间一凉,闻人听雪的细雪剑已经穿透她的胸口,锋利的剑尖穿过风荷鬼王的后背,滴答滴答的往下淌血。

    闻人听雪也没想到一击成功,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

    风荷鬼王脸颊扭曲,脸上满是怨毒之色,身上的魂火暴涨起来,化作一只鬼手拍向闻人听雪。

    闻人听雪与涂序交战后已经是强弩之末,眼下是全力一击,根本抽不出内力抵挡风荷鬼王使出的这个杀招。

    她正要闭上眼睛等死,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贴上了她的后背,紧接着,一股极其冰寒的磅礴内力如山呼海啸般涌入闻人听雪的身体,汇聚在细雪剑的剑锋上。

    涂序正要出手相助,天上风云忽然变动,一轮冰雪圆月突然从天而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朝涂序拍来。

    弦月弯刀猛地飞出,打着旋飞向那轮圆月。

    两者相撞,冰雪圆月以摧拉枯朽之势击飞了弦月弯刀,涂序眼前白影一闪,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倒退。

    曲笙寻睁大眼睛,看着突然从棺材里飞出的、轻飘飘没有重量的、白衣在风里飘来飘去的、像个女鬼似贴在闻人听雪身后的身影。

    强横的内力将她垂在肩头的发辫冲开,青丝如瀑,随着白衣翻飞着。

    细雪剑的剑身发出一阵嗡鸣,忽然爆发出一股十分可怕的诡异吸力,风荷鬼王的五官突然扭曲起来,下一瞬,闻人听雪就看到风荷鬼王那张秀丽的脸庞像被冲了气似的,整张面皮都鼓了起来,两只眼球也猛的往外突出,迅速充血红肿,几乎要脱出眼眶。

    “啊!”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那两只布满红血丝,正往外渗血的眼球居然从风荷鬼王的眼眶里飞了出去,闻人听雪看着风荷鬼王脸上的两个鲜血淋漓的血窟窿,不由得一阵恶寒。

    “啊,我的眼睛!”

    风荷鬼王发出凄厉惨叫,说完这句话,她的嘴也不受控制地张开,嘴里的牙齿竟然也一颗一颗飞了出去,如射出的子弹般砰砰砰地击穿了对面的树干。

    闻人听雪握紧剑柄,将头一偏,躲过从风荷鬼王嘴里喷涌出来的牙齿和血沫子,随后又将剑身猛地一转,狠狠往上刺入风荷鬼王的心脏。

    风荷鬼王身体猛的一抽搐,正在此时,那股恐怖的骇人吸力也陡然加剧,风荷鬼王衣衫碎裂,身上骨肉分离,五脏六腑也纷纷飞了出去,本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刹那间只剩下一具白骨,骨头上带着零星的碎肉和血沫,摇摇晃晃地挂在闻人听雪的细雪剑上。

    这死相实在是凄惨至极。

    闻人听雪心有余悸地一转头,对上了一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孔。

    即使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那张脸也美得让人心头一颤,江雨眠正贴在闻人听雪的后背上,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闻人听雪看着那双晶莹剔透的紫色眼珠,忍不住眨了眨眼。

    她惊喜地喊了起来:“雨眠!”

    刚刚苏醒的江雨眠脸上还带着一丝困倦和迷蒙,脚踏虚空,裙袂飘飘,像个没有重量的美丽幽灵似的悬停在棺材边上。

    曲笙寻张大嘴巴,嗖的一下窜过来,一把抱住了江雨眠的腰,又是靠着一股蛮力把悬停在棺材沿上的江雨眠拉了下来:“啊!老江!”

    突然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醒来,江雨眠还有些恍惚,一低头,突然看到一只瓜皮小野猪正扒着她的裙角上窜下跳,还用猪鼻子拱她。

    一只灰鹦鹉也飞了过来,扑棱着翅膀停在她面前,声音激动:“活着就好,我先去撕裂风荷鬼王的魂魄,免得她又夺舍别人!”

    说完,灰鹦鹉便急匆匆地朝着东南方向飞去。

    江雨眠的两只手被闻人听雪抓着,腰被曲笙寻搂着,脚上趴着一只拱来拱去的瓜皮小野猪,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咳了两声后环视一圈,这才开口说话。

    江雨眠说道:“这是谁家的小野猪?”

    闻人听雪说道:“这是商枝。”

    小野猪猪眼含泪,发出一声悲鸣。

    江雨眠眼中的迷茫顿时褪去,满是不可思议,缓了缓才说道:“怎么回事,商枝怎么变成了一只猪?”

    闻人听雪长话短说,把事情迅速说了一遍,她中了骷髅蛾的毒,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灰色的毒斑,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空中还残留着骷髅蛾的磷粉,曲笙寻的情况要好一些,但脸上也出现了大批的红疹子,就连商枝这头小野猪都有中毒的迹象,猪鼻子肿了一大圈,看起来十分滑稽。

    江雨眠弹了一下身上的银熏球,三只冰魄流萤从银熏球里飞了出来,落在了三个中毒的倒霉蛋身上。

    “冰魄流萤是很多毒物的克星,你们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闻人听雪手背一痛,一股冰凉的感觉从手背涌入四肢百骸,很快缓解了骷髅蛾的磷粉灼烧呼吸道时引发的剧痛。

    冰魄流萤落在商枝肿了一大圈的猪鼻子上,冰凉的毒素注入猪鼻子里,商枝鼻子一凉,感觉突然吸入了一大股冷空气,她发出几声哼哼,甩了甩身后的猪尾巴,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曲笙寻抓了抓脸,东张西望起来:“诶,那个用弯刀的九品败类呢?”

    闻人听雪看着周围的冰天雪地,朝着曲笙寻耸了耸肩,曲笙寻骂骂咧咧:“妈的,最烦装逼的人,每次出手都搞得冰天雪地的,可显着他了!”

    她骂完,又赶紧伸手捏了捏江雨眠的脸,把江雨眠那张美绝人寰的脸孔捏变了形。

    “老江,他们都说你被月扶疏扔进丹炉里炼丹了,大家都以为月扶疏把你吃了!”

    江雨眠的脸孔一片苍白,像一尊被薄雾笼罩的瓷人,她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眼皮又突然沉重起来,唇边还带着微笑的弧度,身体却倒在了众人怀里,乌黑的发丝软软垂落,呼吸又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