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水波荡 “别怕,有我在。”

    钟虞暂时不走了, 时间充裕,原先答应了蒋兜兜的游泳便提上日程。

    下榻的酒店恰好有个恒温泳池,钟虞提前去踩点, 地大人少泳道宽, 水质也干净, 便去前台约了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预备带蒋兜兜一起去。

    如此机会蒋绍言自不会错过,悄摸摸收拾了装备塞进包里带去公司, 一路拎着走向办公室, 长腿阔步面色沉着,路过的下属纷纷称呼“蒋总早“, 任谁都猜不到那黑皮公文包里装的不是文件合同,而是条第二件半价的紧身泳裤。

    这一天日程相当满,蒋绍言还是在紧紧张张的工作间隙见缝插针地练了几组单手佛卧撑,眼看到时间正要收拾走人,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谭朗进来通报,刚说完名字,蒋绍言眉头便是一紧。

    他没想到来人会是赵德青。

    赵德青是蒋西北战友, 于蒋绍言算长辈, 原先跟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时, 蒋绍言私下里管他叫赵叔。蒋绍言谦和知礼, 若是换成蒋西北其他战友登门,他必定是要亲自迎接的,但若是赵德青……

    想了想, 蒋绍言还是叫谭朗下去接人,自己在办公室里坐等。

    走廊传来脚步,很快,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负手而来,未语便先笑了:“绍言!”仿佛完全没有因为受到怠慢而心生不满。

    蒋绍言这才起身相迎,也摆出微笑来,称呼道:“赵叔。”

    赵德青身高步大,几步走进来,蒋绍言将他迎到沙发落座,吩咐秘书倒水。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等秘书上了茶,蒋绍言才问,语气熟络不卑不亢,虽然他不喜欢赵德青,场面功夫还是得做。

    赵德青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带笑,说没其他事,就是前段时间去了趟云南,得了一罐好茶,特意带来,叫蒋绍言拿给蒋西北。

    蒋绍言边听,边不动声色打量,客观来讲,他不得不承认赵德青是个极富魅力的人,身高肩宽英俊倜傥,早年当过兵,身上兼具了英武与斯文的气质,再加上年龄沉淀下来的沉稳儒雅,说话时醇厚的音色,还有常年不变的微笑,很容易获得别人第一眼的好感。

    蒋绍言从容收下那罐特级大红袍,赵德青又道:“我听阿杰讲前段时间你陪你爸上山了?你是该陪你爸多去山上走走,山上空气好,比城里养人。”

    阿杰便只能是程杰了,蒋绍言目光不着痕迹地冷了冷,面上却笑:“是该多去,不去的话还不知道赵叔有这么个好地方。”

    赵德青端起茶水抿了抿,放下后大笑:“事先声明可不是我藏私,叫你几次总说忙,可比你爸难请多了。”

    这话暗藏机锋,蒋绍言淡淡一笑,赵德青确实约过他几次,身份和辈分摆在这儿,当然不会亲自约他,都是通过助理,谭朗转达给他,他想都没想就拒了。

    所以赵德青今天登门才有蹊跷,蒋绍言客气道:“赵叔讲的哪里话,只要您请我肯定去。”

    赵德青依旧在笑,眼神意味深长。

    蒋绍言意识到一个问题,赵德青既然在那山上有间茶馆,会不会也认得那所谓高人,蒋西北结识那位高人难道是通过赵德青?

    假若赵德青暗地里真有家挂羊头卖狗的房产中介公司,专以低息借贷诱人赌博,那么钟虞家中当年欠债是否与此有关。若是真有关系,蒋西北会找上钟虞便有了解释。

    蒋绍言心中陡然一沉,再看赵德青,眼神已然变了。

    之后赵德青又问起蒋西北身体状况,回忆曾受蒋西北所托给蒋绍言物色相亲人选,蒋绍言见过却没下文。

    赵德青感叹:“看来你眼光还是太高了,我真好奇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蒋绍言也笑笑,没答。

    赵德青的确不只为送罐茶叶,也不是来叙旧的,说到底还是为生意上的事,蒋西北在位时,曾跟赵德青口头约定,赵德青的鲲鹏集团可以搭西北集团的船运航线往欧洲运货,但蒋绍言接任后就找各种理由推拒了。

    如果没记错,赵德青为此还往他办公室里送过一个明星,他那次便知和赵德青不是同路人,渐渐的也将剩余合作一并断了。

    蒋绍言面上淡淡,没直接说行或不行:“其实凭赵叔的财力和关系,完全可以开辟鲲鹏自己的航线。”

    这话说得轻巧,自建航线要拿批文,还要投入大量财力运营维护,绝非一日之功,何况市场已经饱和,外人想要挤入谈何容易。赵德青苦心经营多年,若是能成,也不愿放下身段来求一个晚辈。

    赵德青不说话,笑容也稍淡,端起茶喝了口,低头的瞬间眼中闪过冷色,放下杯子后却依旧是一副毫无破绽的温和笑面。

    蒋绍言不想叫气氛冷场:“赵叔这回是想运些什么?”

    他倒不信赵德青敢运违禁品,但也不能不防。

    “还能什么,就是些茶叶。”赵德青说,“你对我还不放心吗,你的人每次查的可比海关还要仔细。”

    “不仔细不行。”蒋绍言叹道,“赵叔也知道我这人老实本分,招牌好容易立起来,可不能就这样砸了。”

    这话就是拒绝的意思了,赵德青涵养再好面上也挂不住,腮骨微微绷紧,索性道:“绍言,如果没记错,这条航线你爸能顺利拿下,是靠我的关系。”

    当年蒋西北有资金,赵德青有人脉,那时两人关系正铁,赵德青助蒋西北拿下航线后,两人就做了那个口头约定。

    “的确这样。”蒋绍言并不否认,“所以我爸在任的时候,鲲鹏的货他一次都没拒绝。”

    “这么说到你这里就不行了?”赵德青翘起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上,姿态看似悠然,“绍言,你是否对我有看法,如果有不防直说,做生意本来就是为赚钱,我不明白,钱已经送到面前你为何不赚。”

    蒋绍言回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做生意的确是为赚钱,但我只赚良心钱。”

    “你这话何解,难道我的钱是黑心钱?”赵德青朗声笑问,却目露锐光。

    蒋绍言不躲不闪,淡淡一笑:“赵叔多心了。”

    不好将人得罪彻底,所以在赵德青提出要走时,蒋绍言送他下楼。

    赵德青依旧含笑,似乎并未因无功而返而心生不悦,还有心思跟蒋绍言说他新买了一家射击俱乐部,让蒋绍言没事过去玩两把。

    “老早听你爸说你射击玩得好,正好我新买了一家俱乐部,有兴趣的话过去试试?阿杰射击也很厉害,到时候叫他陪你。”

    蒋绍言淡淡应下,说行。

    蒋绍言一直将人送到楼外,从大堂步出,赵德青那辆宾利已经开过来等在门口。前方驾驶室的门打开,下来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人,赫然就是程杰!

    蒋绍言眼神瞬间一冷。

    “行了,留步吧。”赵德青仿佛未察,程杰从车尾绕过来为他开门,赵德青即要上车,突然又转回身,对蒋绍言说了一句:“从前我觉得你们父子不像,如今看倒是挺像,都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

    蒋绍言脸色又是一变,赵德青已经弯腰坐上了车,程杰从外面关门,面朝蒋绍言站定,舌尖自齿冠舔过,喊了一句:“蒋大公子。”

    说罢阴恻一笑,又道:“听说钟虞,不对,应该说是钟大律师回来了,替我向他带个好。”

    蒋绍言寒目如利剑射出,程杰状似害怕地一耸肩。

    赵德青早已降下车窗,翘起腿悠闲坐于后排欣赏,末了才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好了阿杰,上车。”

    *

    另一边,酒店泳池,钟虞带着蒋兜兜正要下水。

    冬天人不多,除了他们,整个泳池只有两个人在游。钟虞带蒋兜兜往里走,在最靠里的那两条泳道停下。

    蒋兜兜穿的就是钟虞给他买的那条小鸭子泳裤,之前天天在浴缸里扑腾,此刻终于能在标准50米赛道上大显身手。

    然而这些都是蒋兜兜的美好幻想,实际他是只旱鸭,背着背飘绑着臂圈,手里还抓个浮板,走到泳池边坐下,小心翼翼伸脚点两下水,转脸冲钟虞说:“妈呀有点凉。”

    钟虞也在旁边坐下,伸脚试试,是有点凉。蒋兜兜好歹还游过泳,他这些年压根就不知道泳游馆的门朝哪儿开,他也穿那天买的泳裤,保守式两件套,上身还穿了一件长袖T恤。

    适应了水温,蒋兜兜慢慢下水,抓着浮板不停踩水,渐渐找到节奏和乐趣,他没敢跑远,就在浅水区附近来回,钟虞包了两条泳道,确保不会有人干扰。

    自己游没意思,蒋兜兜趴在浮板上不动了,扭脸问岸上的钟虞:“小虞儿你不下来吗?”

    钟虞不打算下水,不会游是一方面,水温对他来说也偏凉,他预感如果下水可能不舒服。

    一到阴冷天,生蒋兜兜时留的那道疤就会隐隐作祟,不沾凉还好,只感觉酸加偶尔的刺痛,要是沾凉就会翻绞般地疼。

    “我不下去了,你自己玩好不好。”钟虞想着要不干脆给蒋兜兜找个教练,正要去找人询问,旁边泳道的一个男人突然上岸,朝他走来。

    三十出头,身材不错,看着斯文,应该也是酒店住客,早在钟虞带蒋兜兜进来时这男人就注意到了,第一眼便惊为天人,看出钟虞不会水,便说他可以来教蒋兜兜。

    蒋兜兜的小雷达滴滴滴拉起警报,立刻意识到这人对小虞儿有企图,就跟以前围在蒋绍言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样,没个好心眼。

    蒋兜兜鼓腮瞪眼,但没办法,他在钟虞面前一向演乖宝宝,可不能撒泼暴露本质。

    钟虞看出小孩不乐意,礼貌拒绝了,那男人不依不饶,又问能不能留联系方式,方便的话想请钟虞去楼顶酒吧喝一杯,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钟虞面上淡淡,叫蒋兜兜自己去玩,等蒋兜兜往远处游,他才慢慢转脸,往那男人紧绷的裆部看了两秒,又挑起魅惑的眼去看对方的脸,满意地听到对方明显粗重的呼吸后随即变脸,眼神冷冽分明在叫他滚。

    那男人聪明也识相,知道这面前的美人在玩他,换作平常早掉头走了,然而却不甘心,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好看,好看得叫人失去理智,越是冷得像块冰,越是让人忍不住肖想在床上融成水时会有多火热。

    正要再厚着脸皮争取,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回头,就见又一个男人走来,再去看美人,依旧冷着面,但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甚至可以说惊喜。

    那男人知道没机会,走了,路过时不甘地转头上下打量来人,见对方样貌英俊,腕上还戴着他一年收入才勉强买得起的限量款豪表,这才不得不服气。

    蒋绍言一看就知钟虞被搭讪了,心下顿时泛起浓浓酸味来。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只是又不免想起刚才。

    程杰毫无征兆地提起钟虞的名字,而赵德青分明在默许,在期待他失态的反应。

    所以他的猜测是对的,赵德青和程杰根本早就认识钟虞,岚大校门前那次差点撞车也是因为钟虞坐在车上。钟虞家中当年或许就是被程杰设计而欠债,赵德青认识蒋西北,便介绍了两人见面,钟虞才会答应蒋西北做了交易。

    如此一切形成闭环,全都解释得通了。

    以钟虞刚烈的性格,必不可能一开始就答应,赵德青的手段蒋绍言没见识过也听过,威逼利诱还是威胁恐吓,钟虞会否吃了苦头?

    这一想便愤怒到无以复加,又心痛到难以自制。

    而同为男人,蒋绍言太清楚程杰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了,是挑衅,是贪婪,更是赤裸裸的觊觎。

    妒火便如烈油喷火瞬间腾起,只恨不能将这人关在只有自己的地方,天天只叫他能看,只有他能触摸,然而也只是幻想罢了,蒋绍言面上不显,几步间就将翻腾的心绪尽数压下,笑着走过去,停在钟虞面前。

    蒋绍言事先并未说要来,此刻若从天而降,钟虞仰着面,惊讶的表情一时收不住:“你怎么来了?”

    蒋绍言自不会说听到了他和蒋兜兜说的话:“我说巧合你信不信?”

    混不吝的调笑,正好蒋兜兜转身看到他,一声尖叫:“爸爸!”

    喊得情真意切,心想他爸可算来了,再不来小虞儿就被人抢走了。

    蒋绍言去更衣室,钟虞继续看着蒋兜兜,却没了刚才的游刃有余,时不时转头,双脚伸进池里心不在焉地踩着水。

    蒋绍言很快出来,赤着上身,裸露的腹部整齐码着八块腹肌,下身穿的正是那条钟虞买的第二件半价的泳裤,弹性的面料包裹在结实的大腿上,显出十足力量感。

    钟虞面上淡淡,回头时耳廓却微微发热。

    简单热身,蒋绍言跃身入水,浪花飞溅,钟虞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水面荡着涟漪,蒋绍言却不见了,泳池里只有蒋兜兜。他愣了愣,突然感到心慌,正四下寻找,猝不及防被人在水下抓住了脚腕。

    钟虞差点叫出来,低头就见蒋绍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了他脚下,蒋绍言从水里出来,白面黑发都被打湿,往后撸了把湿发,又在他脚心故意挠了挠,说:“下来玩玩,浅水区水不深的。”

    蒋兜兜也抓着浮板游过来,帮腔道:“小虞儿下来玩嘛。”

    钟虞还在犹豫,蒋绍言又说:“别怕,有我在。”

    很神奇的五个字,钟虞改了主意,反手撑着岸边往下滑,感到身体一点点被水浸没,蒋绍言在下面看着他,叫他别怕,他会接着他。他便咬牙松手,身体猛地一坠,落入了温热的怀抱里。

    身体完全湿了,胸腹腿没有一丝缝隙地紧紧贴在一起,蒋绍言环着他的腰,看过来的眼神幽不见底。心脏砰砰直跳,钟虞愣了两秒,一把将他推开,趟着水朝蒋兜兜走去。

    第52章 热果汁 “让我抱抱你。”

    陪蒋兜兜在水里玩了一个多小时钟虞才上来, 水下待久了,猛一出来反而觉得冷。蒋绍言先上岸,随意抹把脸, 叫他别急:“等等, 我去拿条毛巾。”

    钟虞便没动, 下巴没进带着消毒水味儿的水里,露着一双眼目送蒋绍言。

    蒋绍言快步走去更衣室,很快拿了两条大浴巾回来, 先将他拉上来, 浴巾一展披在他身上,然后才去抱蒋兜兜。

    明明自己身上都还是漉漉水迹, 没顾得及擦,钟虞问:“你不冷吗?”

    蒋绍言冲他笑笑,说还行:“赶紧冲个热水澡,别感冒。”

    没走两步,下腹的绞痛毫无征兆袭来,钟虞面色一白,没忍住闷哼出声。

    很轻的一声, 蒋绍言还是听到了, 抱着蒋兜兜回头, 神情关切:“怎么了?”

    绞紧的眉松开, 钟虞装作无事:“没什么,你带兜兜先进去吧。”

    蒋绍言看他一眼,抱着蒋兜兜往更衣室走, 钟虞原地缓了缓,进去后找了另外单独的淋浴间,脱掉湿透的泳裤, 拧开花洒,将水温调到比平时稍高,边洗着边听不远处蒋绍言和蒋兜兜的说话声。

    抹沐浴露的时候,手指碰到了横在小腹的那道疤,钟虞低头,掌心按上去停留了片刻。不想跟蒋绍言一起换衣服,他故意磨蹭,听那头两人洗完穿好,蒋绍言跟他说“我带兜兜先出去”。他应了声,说很快,这才加快速度,洗完关水,裹上浴巾。

    草草擦了两下,走到柜子前拿衣服,先穿内裤,再是秋衣,然后是羊毛衫,两只胳膊伸进袖子正要把头套进去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钟虞一惊,迅速套好,将衣摆往下拉。

    蒋绍言也是一愣,偏头看向旁边,等钟虞穿好裤子他才回头,顿了顿,突出的喉结微微抖动,解释道:“兜兜泳镜忘了拿,我进来给他拿。”

    “嗯。”

    取了蒋兜兜的泳镜,路过钟虞,蒋绍言垂下眼,低声说:“不着急,我们在外面等你。”

    等蒋绍言走了,钟虞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坐在凳子上穿鞋。他不是矫情的人,跟蒋绍言孩子都生了,被看一眼有什么关系,但他不确定蒋绍言有没有看到他肚子上的那道疤。

    今天这条内裤的腰有些低,他穿毛衣的时候往上伸着胳膊,把秋衣也拉了上去,那道疤正好露出来,不知道蒋绍言有没有看见。

    湿了的衣裤装入袋里,查过没遗漏物品,钟虞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到蒋绍言站在外面。

    听到动静,蒋绍言回头,对视的瞬间眼神略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兜兜呢?”钟虞问。

    “在吧台喝果汁。”

    钟虞看过去,果然见蒋兜兜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喝果汁,两条腿一晃一晃,惬意得很。

    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凉了?”

    刚游完泳就喝果汁,他怕蒋兜兜闹肚子。

    “没事,我叫人加热了,也给你要了一杯。”

    钟虞闻言看了蒋绍言一眼,轻轻点头,径自往外走。蒋兜兜面前还有一杯果汁,他猜就是蒋绍言给他点的,摸着杯壁的确挺热。头一次喝热果汁,尝起来味道有些怪,不过胜在暖和,一杯下去整个肺腑都暖了。

    晚饭就在酒店餐厅吃,游泳算是消耗比较大的运动,蒋兜兜没停地玩了快两个小时,是真饿了,菜一上桌森*晚*整*理就埋头干饭。

    这是家融合餐厅,三人点了虾仁香椿滑蛋,蟹黄豆腐煲,油爆响螺和辣烧潺鱼,还有应季绿蔬和滋补汤饮。

    响螺和潺鱼都是辣的,摆在钟虞面前,香椿滑蛋和蟹黄豆腐软和好消化,摆在蒋兜兜面前。钟虞尝那响螺味道一般,反而蟹黄豆腐滋味鲜浓,勺子不过多伸两次,再一抬头,蒋绍言已经将两道菜位置对调,将那蟹黄豆腐摆在了他面前。

    见他抬头,蒋绍言笑了笑,温和的眼中像是压抑着什么:“喜欢就多吃点。”

    钟虞握筷的手紧了紧,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饭。

    热烫热饭下肚,身上更暖了。蒋兜兜吃饱,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说晚上想跟钟虞住酒店,出乎意料,蒋绍言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从餐厅出来,钟虞牵蒋兜兜走在前面,蒋绍言沉默地跟在后头,走到电梯间,本该分别了,蒋绍言突然说要出去买点东西。

    “你们先上去,我买点东西。”蒋绍言一顿,看向钟虞,“房间号告诉我,待会儿我上去找你。”

    不知道蒋绍言想做什么,钟虞没立刻答话,蒋绍言便以为他不乐意:“要是不方便,我让人送上去。”

    钟虞方知蒋绍言要买的东西跟他有关,去个房间而已,没什么不方便,他把房号告知,先带蒋兜兜上楼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外头有人敲门,钟虞在猫眼里先看了一眼,然后才开门。

    蒋绍言拎着附近超市的购物袋,气息微喘,像是着急过来因此一路未停。他站在门口并未往里走,把购物袋递给钟虞,说道:“里头是一些暖贴,贴在肚子上会好受点,具体怎么用有说明。还有个热水袋,充电的,用过吗?插上电然后——”

    “什么意思?”

    话没说话就被打断,钟虞表情有些冷:“你给我买这些干什么?”

    虽然他知道答案,蒋绍言应该是看到他小腹上的那道疤了。

    蒋绍言沉默了几秒,扯唇笑了笑:“没什么意思,早知道不该让你下水的,是我疏忽了。”

    钟虞无言以对,蒋绍言见他不开口,又继续:“充电不要一直冲,冲完了提示灯会灭,记得拔下来。对了还有,暖贴不要直接贴在皮肤上……”

    钟虞沉默地听,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学习上他很厉害,从小便优秀,是“别人家的孩子”,但生活上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蛋,稀里糊涂得过且过,同居之后蒋绍言发现这一点,能做的都帮他做了,如果他不在就一定这样事无巨细叮嘱。

    也会像今天吃饭时那样,某样东西只要他多看两眼,就会摆到他面前。

    钟虞感到心被牵扯,千丝万缕的,丝线一端连着心,另一端都是和蒋绍言曾经生活过的画面,他平静地将热水袋拿出来看了一眼,露出狐疑神色:“这东西确定不会炸吗?”

    蒋绍言被逗笑了:“不会炸的,要不要我先帮你冲电试试?”

    钟虞往旁边站,让他进来了。

    进去房间,蒋绍言没见蒋兜兜,钟虞一指卧室,小声说“睡着了”。蒋兜兜刚才要看动画片,结果没两分钟就眼闭头歪睡着了。

    将卧室和客厅的那道门拉上,钟虞走到沙发旁。蒋绍言已经拆了热水袋的外包装,充电头对准上面的插孔,另一端插在墙上的插座里,还特意放慢了演示给他看。

    不多时便响起滋滋的充电声,一时无话,两人都沉默地盯着那热水袋看。

    直到蒋绍言突然问:“疼吗?”

    钟虞眼皮一跳,坐着没动。

    “能不能……让我看看?”

    看什么,蒋绍言没说,但钟虞心知肚明,是那道疤。这个要求其实有些逾矩了,钟虞沉默着,就在这时,蒋绍言突然起身朝他走来,像喝醉了的那天单膝跪于他面前,然后说:“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

    钟虞对上他的眼,漆黑深邃,含着浓烈的怜惜和悔意,叫他心头震动,再听蒋绍言这句,就知道说的不止今天,也在说当年。

    当年他生完蒋兜兜就出院了,蒋西北帮他办出国手续,他回学校跟陶青稚告别,还去找了一趟他叔叔钟薛,之后问过医生没问题就订最快的机票出国,期间拒绝跟蒋绍言见面,就算蒋绍言找来他也冷默以对。

    最该好好修养的时候疲于奔命,的确给身体造成难以逆转的伤害,好比这道疤,但他那时年轻,底子好,又拼着一口气,熬过最初那段难捱日子,再回头,其实也不算什么。

    “不存在照不照顾的事,这是我自己的身体,跟你没关系。”

    说罢,钟虞又想想:“不过你想看就看吧。”

    羊毛衫连同里面的秋衣一道被拉起来,露出光滑平坦的小腹,以及那道这辈子都无法抹除的疤痕。

    蒋绍言垂眸沉默,钟虞很快将衣服放下,面无表情起身往吧台走。

    他知道自己不该喝酒,但控制不住,倒满一杯正打算一饮而尽,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你……”

    钟虞震惊地说不出话,一时忘记挣脱,反应过来马上去掰那双手,然而那双手强悍有力,无论怎样都掰不开拧不动,那双手又极温柔细致,小心地不弄痛他,从他腰间缓缓下移,轻轻覆在下腹,像是隔着衣服替他取暖。

    “蒋绍言……”

    话音哽在喉间,除了这个名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别动,让我抱抱你,我想抱抱你……”

    嘴唇贴着耳朵,灼热的气息吐在耳边,叫钟虞难以克制地浑身颤抖。

    抱抱还是宝宝……

    头晕目眩,钟虞神智昏聩无法分辨,模模糊糊间感到蒋绍言似乎将吻压在他的头发上,把他抱得更紧。

    蒋绍言知道自己失控了,钟虞那道疤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仿佛能看到钟虞的身体是如何被血淋淋剖开,仿佛能看到这道疤是如何经年难愈流脓渗血。

    程杰下套设计,赵德青威胁逼迫,蒋西北以钱收买。那么他呢,就能逃得了干系?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是这因果里的一环,他也是伤害钟虞的刽子手。

    他有目却无视,有耳却不闻,这些年全然被蒙在鼓里。

    酒店房间华美静谧,一墙之隔的卧室,蒋兜兜睡得安稳。蒋绍言却觉得无比割裂,一边是岁月静好,另一边是隐藏在这背后的幽暗深渊,他不知道的,钟虞曾经遭受过的。

    蒋绍言想起在他办公室那次,钟虞那一句“钱是个多么好的东西,能买人的性命,断人的前途,毁人的尊严”。

    那时只当是钟虞一时情绪失控,如今回忆,或许字字泣血。

    第53章 当年事 是遗憾,是未完,是止于一步之……

    蒋绍言当天没走, 留宿在了套间外面的沙发上。

    酒店沙发不比家里宽,两人座,1米5长, 以蒋绍言接近一米九的身高, 就算曲腿侧躺也不舒服。钟虞没有阻拦, 他觉得蒋绍言情绪不太对,也知道拒绝没用,就任他留下了。

    关门关灯, 钟虞在蒋兜兜身边躺下, 用不着热水袋,蒋兜兜小屁股往他怀里一撅, 热烘烘的比什么都管用,但那个暖水袋还是被钟虞塞到了脚边。

    明明游了泳消耗了体力,但睡不着,眼睛闭着,其他感官却异常活跃,窗外的车声,走廊上的脚步, 晚归客人开关门的动静, 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么多声音里, 唯独没有蒋绍言。

    但他知道蒋绍言应该也没有睡。

    果然没多久, 客厅和卧室间隔的那道门就被拉开,蒋绍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大概以为他们已经睡熟, 所以轻手轻脚走进来,停在床边。

    钟虞闭上眼,这是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下意识举动, 很快,他就感觉蒋绍言气息近了,他感到蒋绍言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那股气息就停在他的上方,许久,凑近,在他头发上极轻极轻的吻了一下,小声唤了一句“宝宝”。

    等蒋绍言离开,钟虞倏然睁开了眼,死死盯着虚空,若不是曾经听到蒋绍言醉酒喊过,他几乎要以为是幻觉了。

    这回彻底睡不着了。

    窗帘中央露着一条细缝,月光从那缝里漏进来,正好在天花板上拉出一条细长的光带。

    钟虞小心地翻身仰面,一眨不眨盯着那光带,渐渐地便有些失神,眼前晃过许多往日的画面来。

    那天见完蒋西北,他答应了交易,蒋西北替他家里还债,他以身体做交换,想办法给蒋西北生个孙子。他不甘心被摆布,不甘心被当成物件送上床,说他负隅顽抗也罢,为了维护最后那点可怜自尊也罢,明明走投无路他还是要掌握主动,所以跟蒋西北说一切听他的。

    他必须要在第一面就引起蒋绍言的注意。

    他跟蒋西北说不是第一次见蒋绍言,并不是谎话,他那时在咖啡店打工,恰好见过蒋绍言一次。当时他从学校骑车赶到店里准备接班,正好看到蒋绍言用店里的AED给人做急救,救护车来之后,他隐在人群中,看蒋绍言跟120的医生沟通。

    急救车迅疾驶离,围观人群也一哄而散,他把车停在路边,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转头却并未发现。其实并不是没有发现,他看到蒋绍言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那样英俊的面孔,那样高大的身材,宽阔到似乎能将一切重量都担负的双肩,这样的人想不注意都难。他没着急进店,20多秒的红灯,蒋绍言长身立在车流穿梭的交叉口。恰好有个穿裙子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红色裙摆随步伐摇曳,蒋绍言视线紧紧追随。

    钟虞非常确定,蒋绍言不是在看人,他是在看那条裙子。

    蒋西北已经告诉他蒋绍言的性取向,否则蒋西北也不会找上他。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为什么会被一条裙子吸引视线。他当时便冒出猜测,三思后联系了蒋西北。

    这才有了那年九月,西北集团突然提前的年会,以及年会上,他穿一席垂至脚踝的露背红裙,出现在蒋绍言面前的惊人之举。

    其实不过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他将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上床,生一个根本不想要的孩子。

    但至少……至少蒋绍言救过人,看起来像个好人。

    就在那次舞会上,他们跳了那首《一步之遥》,虽然提前练过但太紧张,他踩了好几次蒋绍言的脚。他效仿灰姑娘,只跳半场就将两人紧握的手断然扯开,转身离去,大衣裹在身上,在午夜街头没有目的地的狂奔。

    第二次见是射击场,蒋绍言注意到他,认出他,走过来教他,问他为什么没穿裙子。

    第三次是蒋绍言来学校找他,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害怕地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再之后就是一个雨夜,滂沱大雨幕天席地,天地一片混沌黑暗,他浑身湿漉地躲进蒋绍言车里,主动问“能去你家吗”。车里登时安静下来,黄豆大的雨点劈哩叭啦敲击着车顶盖,蒋绍言一直没说话,许久,深深地看他一眼,挂档发动,开车带他回了当时住的公寓。

    他在副驾座位上攥紧了安全带,知道一切就在今晚了。

    进门后,他主动说想洗澡,又索要蒋绍言的衣服,蒋绍言给他拿了一套衬衫裤子,他洗了澡,只穿那件白衬衫,然后关掉顶灯拧开台灯,在昏暗的光线里光着两条长腿坐在卧室床边等待。

    焦灼和不安叫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过去多久,门被推开,今晚要和他睡在一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汤。

    姜汤?他愣了愣。

    蒋绍言看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把姜汤搁下,随后捡起毯子将他的腿盖上,说“别着凉了”。

    就是这个举动让他浑身血液腾一下涌上头顶,叫他一瞬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整张脸都好似滴血。他在干什么?!为钱所以勾引别人跟他上床?!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无耻如此恶心!

    他猛地站起来就要走,经过蒋绍言身边却被一把拉住,那修长的手指轻松环住他的小臂,蒋绍言并未看他,目视前方表情淡然,说“喝完了汤再走”。

    他看向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就在这一刻改变主意,他不想骗蒋绍言,冲动之下和盘托出。

    “其实我是故意接近你的,从最一开始就是,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

    蒋绍言表情依旧平静,或许有其他反应,但他当时被羞愤和自我厌恶深深裹挟,已经无法分辨了,索性破罐破摔:“既然这样你还给我煮什么汤,耍我?可怜我?”

    一扯嘴角,他再度挣开,蒋绍言加重力道将他箍得更牢,眼睛依旧没看他,只冷声重复:“把汤喝了。”

    他几乎爆发:“我跟你说的你没听见吗?!”

    腕上的手指倏然收紧,手背筋骨突出,像是要生生掐进细嫩冰凉的皮肤里,还是那句话。

    “喝了。”

    于是他端起那碗一口喝光,问现在可以走了吧,蒋绍言却还是没有放他。

    他终于转过来,无声看着他。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房间里的光线晦暗不明,模糊暧昧。他视线落到了蒋绍言的嘴唇上,他知道蒋绍言也在看他,看他的眉毛,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每一眼都无声地撩动着他的神经。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或许是同时,他们吻住了对方嘴唇,然后搂抱着跌跌撞撞倒在了那张床上。

    ……

    他不记得那天他们做了多少次,时间暂停,感官失灵,只有蒋绍言是真实的,他四肢紧紧攀缠着他,像急流里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打来就要倾覆,而眼前这人是他唯一希望。

    之后就是他确认自己怀孕,直接向蒋绍言摊牌,然后搬出宿舍,同居。

    钟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着的时候控制不住回忆,就连睡着了也是。他做了很多梦,梦里都是蒋绍言。

    看似温柔的人骨子里强势霸道,汗水淋漓的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蒋绍言俯身凑近他耳边,哑声逼问他舒服吗。

    也比他想得更细致体贴,为他在阳台种花,睡着了给他盖被子,从他动筷次数判断他的口味……到后来,连他的头发都是他剪的。

    还有点坏心眼和上不了台面的癖好,说要带他出去买小鸭子,实则诱惑他穿裙子。他看似无奈妥协了,但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愿意,没人能逼他。

    梦境最后,他们相依在那间小公寓的沙发看电影,电影里正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遥》,蒋绍言便问他要不要再跳一次,眼神明亮,语气认真。

    “上次没跳完,这次再跳一次吧。”

    他笨拙起身,将手交了出去,在不大的客厅里跟蒋绍言携手共舞。他隆起的肚子挡在中间,所以身体不能完全贴近,蒋绍言便含笑问他,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一步之遥。

    然而那次还是没能跳完,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就在那次舞过后,他意识到他对蒋绍言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残忍地坦白了他跟蒋西北的交易。蒋绍言一言不发,穿上衣服摔门而去,重重的声响震得四壁都在颤抖。

    他独自在客厅从白天坐到黑夜,水米未进,神思惶惶,突然感到腹部坠痛,一阵一阵,越来越强烈,当即意识到可能是要生了。他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会挑时候,偏偏今天,在他跟蒋绍言摊牌之后。

    指甲将沙发抓出了深深的褶,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就在这时蒋绍言回来了,拎着他喜欢吃的菜,见状将菜一扔朝他飞奔过来。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么久第一次落泪,说:“蒋绍言,我疼。”

    蒋绍言,我疼。

    天光已然大亮,身边的蒋兜兜还在熟睡,发出轻微鼾声,钟虞再度闭眼,感到一滴湿凉的泪从眼角滑落。

    当初的岁月,好像又在梦里过了一遭。

    他和蒋绍言,开始于那支舞,差不多也结束于那支舞,这或许早就为他们之间定了基调。

    是未完,是遗憾,是始终止于一步之遥。

    第54章 说小话 “看你,好看。”……

    蒋西北在山上住了一周, 回来时没告诉蒋绍言,只叫司机去接他,路上对司机说先不着急回家, 让司机随便开, 他想好好看看。

    蒋西北没说去哪儿, 也没说想看什么,司机没敢问,依言放慢车速, 在市区缓慢兜圈, 偶尔扫过后视镜,就见蒋西北维持侧头的姿势看向窗外, 神情透出浓浓的怀念和不舍。

    正好经过西北集团,蒋西北想了想,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独自从车上下去了。下车后先撑着拐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往那恢宏气派的建筑走去。

    前台是新来的,不认得蒋西北,拦住他要他登记, 又问他什么事, 正好有个高管经过, 立刻将前台一通数落, 长眼了吗还登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可是老董事长!带领咱们集团开疆拓土的创始人!

    奉承话没人不爱听,蒋西北笑笑,又摆手, 说老啦,往事不提,又跟那面红耳热的前台小伙儿说没事, 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舞台了,好好干。

    说罢他就叫那高管赶紧去忙,自己往电梯走。电梯可指纹可刷卡,蒋西北退了以后指纹还保留着,他很少来,就算来也不愿兴师动众叫人下来迎接,都是自己上去。

    远远地,就见那辆专用电梯跟前站着个人,背影修挺,蒋西北一下认出了是谁。

    大概听到了拐杖杵地的声音,那人回头,一张绝伦面孔印证了蒋西北的想法,顿时停下,而钟虞也微微眯起眼。

    中午他带蒋兜兜出来吃饭,去的是蒋绍言极力推荐的一家餐厅,说蒋兜兜喜欢吃那家的草莓蛋糕。餐厅恰好就在附近,蒋绍言便说也要来,临时有事耽搁就叫他们先吃,赶到的时候自觉扫尾,还抢在钟虞前头付了钱,之后又提议,叫钟虞去他办公室坐一坐。

    “离得又不远。”蒋绍言说,“来都来了。”

    那晚过后,蒋绍言又恢复了原本模样,绅士温和,进退有度,仿佛那单膝一跪和背后拥抱都是钟虞的幻想。成年人最擅长掩饰,钟虞也不想表现出多么在意,蒋绍言越绅士,他就较劲似的越大方。

    那一晚梦境内外的伤怀便也如浮光掠影,昙花一现。

    蒋兜兜对两个大人之间的暗流丝毫不察,总之不用上幼儿园他就高兴。他习惯吃过午饭要眯会儿,到办公室后,蒋绍言便把他抱到里面的休息室。钟虞靠在床头陪他,蒋绍言也站着没走,蒋兜兜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突然嘿嘿直乐。

    他爸和小虞儿都在,这感觉好满足。

    但他午饭没吃到那家的草莓蛋糕,肚里馋虫可不满足,一个劲儿顾涌,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还咂么嘴说想吃蛋糕,钟虞在手机上搜了搜,见附近有家评价不错的蛋糕店,便下楼来买。

    没想到碰上蒋西北。

    对视一眼,钟虞面无表情转回去继续等电梯。“叮——”一声,电梯到了,他走进去,犹豫了一下,抬手按上开门键,等蒋西北进来。

    蒋西北迟疑了两秒,握紧拐杖走了进去。

    等他站稳,钟虞才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电梯卡,在感应器上滴了一下,接着按下了蒋绍言的楼层。

    蒋西北见他姿态熟练,连电梯卡都有,肯定不是第一回来了。如果他没看错,这卡应该是蒋绍言的,所有楼层都能去,连蒋绍言办公室都能打开。

    这么重要的一张卡,就这么给了这人,蒋西北心里滋味复杂,也算明白了,这大的小的怕是都叫钟虞套牢了。

    视线往下,他又看到钟虞手里拎着的透明袋子,里头装着好些蛋糕面包,粗粗一看都是蒋兜兜爱吃的口味。

    不知怎地,蒋西北回想起这几天在山上,蒋绍言离开后,他又去求见那位高人,每天都去,但高人始终不见他。直到最后那天,他又去了一趟,在门口等了好半天,脸都叫冷风刮僵了,那高人的小弟子才出来,双手合十对他说:

    “师父说了,无论你来多少次都不会见你。之前愿意点拨你,是因为你一生行了不少好事,佛祖保佑德善之人。但你却又做了一件错事,功过无法全然相抵,未来如何,端看佛祖怎样安排吧。”

    说罢,那小弟子双手合十,对蒋西北微微躬身:“师父说了,一切自是天命,天命不可违。施主,请回吧。”

    回去之后蒋西北想了许久,想到彻夜难眠,想他到底做错了哪件事?他教蒋绍言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讲情、义、信,他一向就是这么做的,对妻子情深义重,对兄弟仗义相助,生意上讲信用,赚了钱就做慈善,否则如何平地建起这么庞大一间公司?

    他自认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此刻看到钟虞,蒋西北心头一跳,突然就有了答案,浑身的血液刹时凉了个透。

    电梯很快到顶,门开后钟虞径自走出去,没管蒋西北,到了蒋绍言办公室,先往休息室看,见门还关着,知道蒋兜兜还没睡醒。

    蒋绍言见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表情也冷,进来连门也没关,就这么大喇喇敞开着,顿时纳闷:“怎么了?”

    怎么了?钟虞冷眼一瞥坐在大班台后头的人,心想蒋绍言可真会挑时机,偏偏蒋西北来的这天也叫他来。

    蛋糕往桌上一撂,钟虞双手插进口袋,转身就走,蒋绍言随即起身,不等将人拉住,蒋西北就出现在门口,蒋绍言顿时明白,这是撞上了。

    钟虞头也不回走了,蒋绍言追随他背影,见他没走远,而是站上了外头露台,这才放心,目光转向蒋西北,问怎么来了。

    蒋西北拐杖往地一杵,吹眉瞪眼:“我不能来吗?”

    蒋绍言将他请进办公室,亲自煮水倒茶,蒋西北脸色才好看了一点,突然想到这两人都在这儿,给蒋兜兜弄哪儿去了?

    蒋绍言点点休息室,小声说:“在睡觉。”

    蒋西北的心顿时软了,声音也放低:“在睡觉啊?小孩子就是觉多,不过觉多也好,长得高。”

    对蒋兜兜,蒋西北总能由一件小事无限联想,他想去看看孙子,又怕吵着人好梦,只得作罢。

    蒋西北又想起一件事:“我来就是跟你说,老马打电话来,说新来一批好料子,问要不要留给兜兜做衣服,我想着快到年底了,而且马上也要过年,去年做的那衣服恐怕穿不了了,正好你带他去再做两身新的。”

    老马是蒋西北旧识,从小给蒋兜兜做衣服的老裁缝,蒋绍言有时衣服也在那儿做。

    电话就能说的事,蒋西北却特意过来,蒋绍言望他一眼,说知道了。

    “光知道了不行,你得抽时间带他去啊。我看你现在心思不在公司也不在孩子身上。”

    在谁身上不言而喻,蒋西北恨铁不成钢,竟见蒋绍言还厚着脸皮笑,问他:“我是有事忙,您带兜兜去不就行?”

    蒋西北倒是想,但他已经联系了医院,先全面检查,争取在过年前做完一个疗程的化疗,过年的时候他想回家,可不想还去医院那种惨白冰冷的地方。

    再三思量,这事还是先别告诉蒋绍言了,除了多让一个人担心也起不到其他效果。

    “我就不去了。”蒋西北说,“天冷了我懒得出门。”

    老董事长来了,消息很快传开,不少元老高层都赶来,三五成群聚在外头走廊,说想见见老董事长,跟老董事长汇报汇报近况。

    谭朗进来通报,蒋西北想了想说行,但声音不能大,得低点儿,不能吵着屋里他大孙子睡觉。

    那些个元老高层一拥而入,围着蒋西北坐了一圈,各个脸上神色激动,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受过蒋西北恩惠,要么提携之恩,要么是其他生活方面的帮助,至今都对他十分感激。

    蒋西北也将每个人和家里情况都记得清楚。

    “老周,添孙女了啊,恭喜恭喜。”

    那个叫老周的元老从西北集团成立起就一直跟着蒋西北,闻言激动地搓了搓手:“董事长还记着呐,您不是还亲手包了个红包让蒋总给我吗?我家小囡到年底就一岁半了,那小嘴甜的,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您看看。”

    蒋西北想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他笑笑说好,接着去问下一个。

    蒋绍言默默退至一旁,听他们闲话家常,这是属于蒋西北的时刻,他不会打扰。目光转向外头,蒋绍言走了出去,先让秘书给里面倒水,然后往外头露台看了一眼。

    钟虞背冲着他站在上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两手垂在身侧,也不嫌冷。

    推开玻璃门,蒋绍言悄悄靠近,从后面飞快一拉那手,果然冰凉。钟虞吓了一跳,挣脱后抄进口袋,不悦地瞪了蒋绍言一眼。

    蒋绍言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回以微笑:“站这儿干嘛,不冷吗?进去喝口热茶。”

    钟虞没搭腔,但心想也是,凭什么他在这儿吹冷风,蒋西北在屋里喝热茶?转身下露台,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头一屋子人的说话声,钟虞停下扫了蒋绍言一眼。

    蒋绍言刚才叫秘书斟水,这会儿亲自拿杯子倒茶,又亲自递到钟虞跟前,才叫那张皎丽的脸上冰霜稍稍消融。

    钟虞小口喝着,感觉身上暖和,和蒋绍言两人站在门口大眼对小眼。他倒不是想听蒋西北在里头说了什么,而是怕蒋兜兜醒来找不到他。

    果然没多久,蒋兜兜就醒了,是被吵醒的。一屋子人,说话声音再低,你一句我一句的,音量也不小。被吵醒了本来就不高兴,睁眼没见钟虞更是恼,蒋兜兜气呼呼一拧门,看到外头办公室里坐了好些人,顿时愣了,刹住步子不敢过去。

    蒋西北看到他,立刻招手:“兜兜醒了?来来,到爷爷这儿来。”

    蒋兜兜刚睡醒还有些迷瞪,一屋子陌生面孔又叫他有些害怕,赶紧跑到蒋西北跟前,歪到他身边坐着,然后小声问:“爷爷,他们都是谁啊?”

    蒋西北抱住他,一一给他介绍,说这是哪个爷爷,这又是哪个伯伯,都是跟爷爷一起奋斗过的好战友。蒋兜兜听话地叫人,没多久就坐不住了,屁股扭来扭去想往下跳。

    蒋西北猜到他想干什么,按住他的腿,蒋兜兜不乐意了,问蒋西北:“小虞儿呢?爷爷你看到小虞儿了吗?”

    门口传来一声清咳,爷孙俩同时扭头,先是看到蒋绍言。蒋绍言往旁边让,钟虞便出现了,探身同蒋兜兜对视一眼,冲他笑笑,带着安抚的意味,随即又缩了回去。

    钟虞知道,只要他冲蒋兜兜招招手,小孩立马就会扔下蒋西北过来找他,但是……又何必呢,还是那句话,蒋兜兜对他的爱和依赖不该成为武器。他无意利用这份爱去伤害任何人,哪怕是蒋西北。

    蒋西北也明白,心里微动了动,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跟蒋兜兜说:“这不在外面呢吗,你先陪爷爷坐会儿。”说完又叫离得近的一人把蒋绍言办公桌上那袋蛋糕拎过来。

    有吃的蒋兜兜又安分了,坐在蒋西北旁边低头用塑料勺子挖蛋糕上的草莓和奶油。

    屋里众人又聊开了,有人说起马上要开年会,问蒋西北到时候来不来。

    年会是蒋西北在的时候立下的传统,他觉得员工需要激励,简单粗暴最有效,直接发钱加搞抽奖,所有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因此每年的年会都十分热闹。蒋绍言接班后也沿袭传统。

    时间一般在年底,先抽奖,抽完奖请些明星来演出热场,唯独七年前那次,蒋西北不仅把年会提前,还单独加了场舞会。

    蒋西北其实挺想来,想凑个热闹,跟年轻人呆在一起也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但想想还是说算了吧,他都退了,私底下来可以,公开场合露面无端引人猜测,以为集团有什么变故,对蒋绍言也不好。

    反倒是蒋兜兜两耳一竖勺子一搁,抬头问什么年会啊。

    旁边人跟他说,就是大家一起玩,有吃有喝还有东西拿。蒋兜兜眼睛一亮,心想还有这好事?立刻说:“我要跟小虞儿一起去!”

    钟虞在外面听见了,露出会心一笑,蒋兜兜做什么都要跟他一起,吃饭睡觉玩游戏洗澡,都要和小虞儿一起。

    蒋绍言垂眼看他,突然低声问:“来吗?有吃有喝还有东西拿。”

    钟虞转头,两人眼神碰了一下,钟虞心里微动,面上却淡淡,没接这个话茬。

    他跟蒋绍言第一次见就是在西北集森*晚*整*理团的年会,在最后的零点舞会上,他们一起跳了舞。这个场合太敏感,他不会再去。

    蒋绍言便也识趣没再提。

    里头,蒋西北还在跟人聊天,钟虞站在外面走廊,有些出神。其实他对蒋西北谈不上恨,毕竟蒋西北爽快地替他还了钱,还帮他出国,蒋西北也曾挽留他,在他执意要走之后又单独给了他二十万。换作其他人不会比蒋西北更好。

    比起蒋西北,他还有更深恶痛绝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正走神,鼻尖冷不防被蒋绍言刮了一下。其实那晚过后,蒋绍言不是没变化,人前表现得绅士正经,私下里总会有小动作,就像刚才露台上突然拉他的手,现在又来刮他鼻子。

    像是在试探,看他是否反感,一点一点,直到探至他的底线,跟当初的蒋兜兜一样。钟虞飞出一记眼刀,决计不理这人,水杯捂着手,又喝了一口。

    蒋绍言默默看他,突然压着声音说:“你看,咱俩这样像不像上课说小话被老师拎出来罚站的学生?”

    咱俩,说小话……都是暗示亲密的字眼。钟虞假装不懂,凉凉道:“都罚站了你还说?”

    蒋绍言笑笑,不再言语,目光转过一圈又落回他脸上,一直盯着看。

    钟虞本想忍了,没忍住,两条秀眉便皱了起来:“你看我干什么?”

    蒋绍言嘴角一扬,不太正经但着实英俊。

    “不许说还不许我看了?”

    钟虞正要发作,蒋绍言又放软声音:“看你,好看。”

    钟虞不怎么上网冲浪,但也知道这叫什么土味情话,顿时语塞,无声睨去一眼:“……少上点网。”

    “好,少上网。”

    蒋绍言应得飞快,钟虞怀疑他根本没过脑,那双深邃的眼依旧笑盈盈望着他。

    钟虞受不了那眼神,他感到有些烦,有些恼,还有些其他说不清的滋味参杂其中,手掌不客气地往那张英俊脸皮上一贴,直接给转了过去。

    第55章 大明星(一更) “我让你砸,这边也给……

    蒋西北待到傍晚才走, 和老下属喝过茶叙过旧,整个人焕发容光神采奕奕,仿佛重回峥嵘岁月, 浑身都是拼劲儿。

    蒋绍言送他去坐电梯, 他再三叮嘱蒋绍言, 这些老员工一辈子为公司付出,要多听他们意见,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又叫蒋绍言别忘带蒋兜兜做衣服, 突然想起马上要到蒋绍言生日,要他那天回家, 叫保姆做些好菜。

    蒋绍言一一应下,最后说生日有安排。

    蒋西北想问什么安排,但见蒋绍言突然定定回首,蒋西北便也转头,正看到钟虞半蹲下来跟蒋兜兜说话。

    蒋西北当即面色一僵,忍不住又想说教,然而再看蒋绍言, 突然间就怔住了。

    这个近年来越发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杀伐果断到有时叫他都感到犯怵的儿子, 这一刻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眷恋和深沉的爱意。

    蒋西北心头大震, 想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 一个字吐不出来,他突然又想起那高人的话。

    钟虞不正是他带到蒋绍言跟前的吗?现在这结果,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天命!天命!一切都是命!命不可违!

    蒋西北差点扶不住拐杖, 又想起自己这生死未卜的病,刚聚起的那股劲儿便一下子全散了。

    送完蒋西北,蒋绍言回去了办公室, 说要带蒋兜兜去做衣服,问钟虞要不要同去,钟虞立刻答应了,只要蒋兜兜的事他都想参与。

    蒋绍言于是抽了个不忙的下午,提前从公司出发,自己开车,刚好饭点,便先去吃饭。

    餐厅在一家商场内,路上时蒋绍言提前订座,到之后蒋兜兜要去厕所,蒋绍言带他去,钟虞在外面等。

    有两人迎面走来,钟虞便往旁边让了一步,谁想其中一人突然停下,直直朝他看来。

    钟虞便也看了过去,他记性好,可以说过目不忘,接触过的人大多有印象,他确信不认得眼前这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就见对方满脸惊喜,无伦次对他说:“你好你好,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就那天,那天在……”

    钟虞一向不喜欢被人用这种直白的目光盯着看,脸色当即不是很好,转头就见旁边还有一人,身材修长穿着时尚,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帽沿压得很低,只露一双化了浓妆的眼,眼神十分倨傲,带着明显敌意。

    钟虞一下子想了起来,有次他从蒋绍言办公室出来,在电梯口同两个人照面,就是那两人,一个是娱乐公司老板,另一个人是什么大明星,蒋绍言投资奶茶的代言人。

    中年男人自称姓张,激动地递上名片:“弊姓张,这是名片,我绝不是骗子,你可以看看,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

    不是第一次被索要号码,钟虞正要冷声拒绝,就听背后一道声音。

    “怎么了?”

    转头,是蒋绍言抱着蒋兜兜出来了。

    那位张总一愣,堆满肉的脸上当即笑容绽放:“唉,蒋总!”

    “蒋总!”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声音,钟虞看过去,刚才还倨傲的大明星此刻主动摘下口罩,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眼中的敌意完全不见,只剩惊喜。

    隔老远蒋兜兜就伸长手臂要钟虞抱,钟虞从蒋绍言怀里接过蒋兜兜,眼锋往那张英俊的面庞上一扫,随后转向蒋兜兜问:“洗手了吗?”

    蒋兜兜还没答,蒋绍言先说:“洗过了。”

    钟虞仿佛没听见,依旧看着蒋兜兜,蒋兜兜把手贴到他鼻子底下,钟虞闻了闻,一股洗手液味,便扬唇道:“香香的。”

    冷面美人粲然一笑,对面的张总几乎看愣,蒋绍言不着痕迹上前挡住,淡淡说这么巧。

    张总忙道是挺巧,又说收到了西北集团的年会邀请,一定捧场。

    钟虞站在后面,恰好能看到那位大明星落在蒋绍言身上的脉脉眼神,伸出食指一戳蒋绍言背后,等人回过头后冷声说道:“兜兜说饿了。”

    蒋兜兜奇怪,他没说话啊。

    蒋绍言立马打断了张总的喋喋不休,礼貌说还有事,接着手臂一展,伸到钟虞背后轻轻一带:“走吧,餐厅在这边。”

    钟虞便往前走,走出一段突然又回头,那位大明星目光追随,端的什么心思一清二楚。那一刻钟虞无法自控,腑内像有什么腾地灼烧,眼神便如利剑寒芒瞬间射了出去,见对方明显一愣,才转头继续往前。

    柳眠不仅是一愣,更是吓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跳。出道以后不少圈里人都赞他颜值高,粉丝更是溢美之词往他身上堆,称他是千年难见的神颜,见到了这人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他嫉妒,更不服。

    而就在刚才,那张放眼整个圈子都找不出第二张的脸突然露出那样凶狠可怖的眼神,真叫他吓了一跳。

    他当即转脸对旁边的张总说:“张、张总你看到了吗,你看他那眼神……”

    张总当然也看到了,没了刚才面对蒋绍言时的热情逢迎,脸色微沉若有所思,突然又双眼一亮:“原来是他!”

    柳眠心有余悸,声音还有点抖:“谁?”

    张总没答,朝他看了一眼,见蒋绍言都走了柳眠还在看,说道:“我劝你算了,蒋绍言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柳眠咬了咬嘴唇:“我没有。”

    “不要否认了。”张总眼神轻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他碰你了吗?”

    柳眠脸色刷地一白,想起第一次见蒋绍言的场景来。

    第一次见蒋绍言是五年前,他读书不好,早早辍学做平面模特拍照赚钱,因为腿长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不算富裕但自给自足完全没问题。

    谁想父亲突然赌博欠债,卖掉房子也不够还,一群三大五粗的男人找上门将他们一家堵在临时租的房子里,墙上地上泼满鲜红刺目的油漆,甚至还将他父亲一只手折断,威胁再不还钱或者敢报警,就直接剁手。

    他跪在地上替父亲苦苦求饶,保证一定不报警,等人走了含着泪收拾满屋狼藉。走投无路之际,文华娱乐的张总拿着他拍过的一组照片找上门,说看中他,想跟他签约。

    然而签约后公司却将他雪葬,没资源没活动,原有的丁点人气眼看也要流失殆尽,张总才把他叫到办公室,没了说服他签约时的温和,目光冰冷。

    说要他去陪一个人,问他愿不愿意。

    山穷水尽,他别无选择,而且他自己也想成功想成名,就豁出去赌一把。

    然后张总就把他带到据说是幕后真正老板赵德青面前。

    “又找了一个来,您看这个像吗?”

    他惴惴低头,听张总对赵德青毕恭毕敬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德青没说话,反而旁边一人走过来,站到了他面前。他还是不敢抬头,垂下的视线落在对方那双黑色短帮皮靴上,感觉那鞋头十分凶狠坚硬,一脚下去能将人踹个半死。

    然后他的下巴就被粗暴地抬了起来,看清了眼前的人,赫然就见那人眼角一道狰狞的疤,吓得全身抖了一下。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叫程杰,是大老板身边亲信,大老板叫他阿杰,其他人都叫他杰哥。程杰用力扣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又转过去,半晌甩到一边:“一点也不像。”

    赵德青意味不明笑了笑:“这个已经是长得最像的了。”

    程杰嗤了一声:“脸皮像有什么用,骨头这么软。”

    他隐约知道他们在说一个人,一个他长得像,而且骨头硬的人。念头一闪而过,紧张害怕重新占据上风。

    顿了顿,程杰又问:“他能生吗?”

    赵德青悠悠道:“应该不行,像他那样的少之又少。”说罢又问程杰,过去这么久还忘不了?

    程杰阴沉着脸没说话。

    赵德青又转而问他,知不知道想让他干什么,他结结巴巴说知道,一咬牙说愿意。赵德青说好,之后漫不经心抬抬手,张总就拉着他出去了。

    他问张总陪的是谁,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张总没说,只道等到时候就知道了,于是在一个黑白相交的清晨,他被送到了一个地方,西北集团顶楼的办公室。

    到的时候,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而里面的休息室传出水声,他慢慢走进去,知道自己要陪的就是这个人了,伸手想把衣服脱了,但抖得厉害,到底没那么豁得出去,就先坐在床边忐忑地等人出来。

    当那人出来的时候,他一下愣了,没想到是个男人,轮廓深而硬朗,那样年轻,那样英俊。

    对方也愣了,眼神迅速凝起,沉下脸叫他出去。

    他便连忙扬起那张人人夸赞的脸,结巴着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话,说自己是赵总旗下的人,没有被人碰过,还是干净的。

    男人目光却更沉,说没必要,请你离开。

    他瞬间满面通红,往外走时腿都在发抖,为自己逃过一劫,但也知道只是暂时的。这次不成,大老板还会把他送给别人。

    赵德青知道后没说什么,果然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到另一人床上。那是个能常在电视上见到的面孔,年纪足以做他爷爷,温文儒雅的皮子撕开,露出满身叫人恶心的肥肉,那双树皮似的枯糙的手从头到脚摸过他颤抖的身体,末了停在他的腿上啧啧称赞,长了这么一张脸和这么一双腿,就该被男人压着cao。

    之后赵德青又叫他陪了几个人,那些男人见到他之后各个目露淫光,像恶狼扑食将他压倒。

    后来他资源好起来,参演了大IP,人气越来越高,公司也给他争取到代言,有个竟然还是蒋绍言参与投资的。一次宴会上,他又一次见到蒋绍言。蒋绍言绅士风度,看他的眼神毫无鄙薄,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人一样,就好像那天的事完全没发生过。

    这个男人,洁身自好又胸襟广阔,哪怕他知道自己不配,却总忍不住想靠近,想着多看一眼也好。

    柳眠从记忆里回神,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我没希望,我就是……”

    想起钟虞和那个眼神,害怕、嫉恨、愤恨齐齐涌上心头:“您觉得我输哪儿了?”

    “输哪儿?“张总一笑,物品似的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这个答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不是吗?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跟他有点像?”

    柳眠面色顿时比刚才还要白,几乎褪尽血色,突然就想起了赵德青那句话,说他已经是最像的了,难道钟虞就是赵德青和程杰说的那个人?!

    张总看他反应,大概觉得柳眠也是可怜,干脆告诉他:“大老板身边那个阿杰,知道他脸上那条疤怎么来的吗?”

    这个名字叫柳眠脸上闪过惧意,还是忍不住问:“怎、怎么来的?”

    “就是给蒋绍言身边那人划的,磕碎了杯子直接拿碎玻璃招呼的,差点把阿杰的眼戳瞎,你说狠不狠?”

    张总眯眼回忆,难怪他见到钟虞,除了惊艳还觉得眼熟,直到刚才对方露出凶戾的目光,他才猛然想起,原来当年见过!只是当年场面混乱,那时的钟虞又青涩稚嫩,所以才没一眼认出。

    张总再次看向柳眠:“就你,你敢吗?”

    柳眠后背瞬间冷汗涔涔,忽然想起过去在床上被程杰折腾,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程杰掐着他的脖子说:“你不是要砸我吗,来啊继续砸。”

    说完又俯身舔他的脸:“宝贝不哭,是我下手重了,我轻点。”

    “……舒服吗宝贝,我真的太他妈想干你了……我让你砸宝贝,这边也给我留道疤,当年跑得可真快,真是狠心啊连你叔叔死了都不回来。”

    那时候柳眠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根本不知道程杰嘴里的宝贝是谁,现在回想,分明也是这人!

    柳眠浑身颤抖,要不是扶着旁边柱子,几乎软倒在地!

    就在这时,两个眼尖的姑娘发现了他,大喊“柳眠!”,周围紧接着响起一连串尖叫,那些热情的粉丝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柳眠赶紧戴上口罩,压低帽檐,他对粉丝态度很好,所以死忠粉很多。一张张纸笔递到面前,他都快速签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笔的时候他不得不用死力,才能叫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

    第56章 红裙子(二更) “是男生为什么穿裙子……

    吃饭时钟虞脸色不是很好, 他不想让蒋兜兜感受到,努力摆出笑脸,然而蒋绍言坐在对面, 将他的不爽看得分明。

    吃完饭从商场离开, 蒋绍言开车, 钟虞搂着蒋兜兜坐后排,视线偶在后视镜里相交又冷冷错开。

    蒋绍言把车开到闹市一间不起眼的裁缝店门口停了下来。

    松开安全带,蒋绍言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见钟虞面上似有诧异, 主动找话:“这是家老裁缝店了,别看不显眼, 手艺绝对好。”

    还有部分蒋绍言略去没提,这家裁缝店老板跟蒋西北是旧识,当年蒋西北结婚时的中山装和妻子的旗袍就是这老板做的,后来得知老板举家从绍兴迁来岚城,生活拮据,蒋西北就专门过来照顾生意,这么些年没换过别家。

    钟虞没应, 径直带蒋兜兜下车。

    路上提前打过电话, 裁缝店老板知道他们要来, 门口挂的铃铛一响就从缝纫机后面抬头, 热热乎乎迎上来,蒋绍言喊“马叔”,蒋兜兜乖巧地叫“马爷爷”。

    老裁缝眼尖, 一眼看出蒋兜兜长高了,仔细再一瞧,对蒋绍言说:“呦, 兜兜这得比上次来高了5、6公分吧?”

    老裁缝说话带着浓浓绍兴口音,蒋绍言便也用绍兴那边的话回他,虽然不太正宗,但难得听到乡音还是叫老裁缝十分高兴。

    第一次听蒋绍言说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钟虞觉得稀奇,这才正眼瞧了他一眼。蒋绍言立刻注意到,冲他笑了笑,随后介绍:“这是马叔,兜兜出生后第一床小包被就是马叔做的,这些年一直给兜兜做衣服。”

    钟虞愣了愣,立刻对老裁缝礼貌微笑,上身微躬,跟着喊“马叔”,这一声里包含感激。

    老裁缝眼带疑惑,钟虞没做声,朝蒋绍言看,想蒋绍言会如何介绍他。蒋绍言笑笑,刚起头说“这是我——”就被蒋兜兜抢过话,大声说“这是我的小虞儿”!

    脆嫩的嗓子叫店里人都笑了,除了叫马叔的老裁缝,店里还有两个年轻学徒,都在低头忙着手里活计。

    钟虞也笑了,就见蒋绍言突然凑近,嘴唇贴耳,说不容易啊可算笑了。吐息缭绕,那一侧耳朵酥酥麻麻的,钟虞过电似的一颤,随即冷瞪回去。

    老裁缝笑得眯缝眼,问老规矩吗?蒋绍言一挽袖子,说还是老规矩。

    钟虞正纳闷,就见蒋兜兜往旁边一张台子上一跳,接着自己就被塞了纸笔,不知有意无意,蒋绍言的指尖在他掌心滑了一下。

    “我说什么你记着就行。”蒋绍言说,说罢抄起一条皮尺,蒋兜兜已经自觉转身,蒋绍言将那皮尺比上他的肩膀。

    原来是给蒋兜兜量体。

    肩宽、领围、袖笼……钟虞一一记下,见蒋绍言动作娴熟,忍不住问:“你还会这个?”

    蒋绍言回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说:“这小屁孩小时候刺挠得很,不愿让人碰,就只能我亲自上手给他量。”

    蒋兜兜立马龇牙,见钟虞在旁又赶紧收敛,小声嘀咕:“才不是,别人碰痒痒的。”

    蒋绍言叫他把胳膊抬起来,皮尺在胸腰腹上各绕一圈,又状似随意说:“头发也不愿让人碰,都是我给他剪。”

    蒋兜兜哼哼唧唧:“丑丑的,一点不好看。”

    蒋绍言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别乱动。”

    蒋兜兜正要找钟虞撑腰,就见钟虞突然低头,表情似有些沉,他便没敢出声。

    蒋绍言也注意到,眼神微微凝起。

    蒋兜兜量完,钟虞把那写满数字的本子递还蒋绍言,在店里转了转,听蒋绍言在背后跟老裁缝商量款式和面料。

    他注意到这裁缝店实际是两间门面,一个做男装一个做女装,中间一道窄门相连。

    心莫名一动,脚步就要过去另一边,蒋绍言在背后喊住他,走过来问:“来都来了,要不要也做一套?”

    又是来都来了,钟虞不为所动,面无表情说有衣服,蒋绍言继续加码:“跟兜兜一样款式,一块料子,亲子装。”

    钟虞立刻动心了,挑起眼睫无声地看去。蒋绍言笑笑,声音低沉蛊惑:“要吧,我送你。”

    等钟虞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到了蒋兜兜刚才站的位置,蒋绍言拎起皮尺就要往他身上比,钟虞抬手阻拦:“干什么?”

    “给你量身。”蒋绍言顿顿,忽地凑近,声音压低,“还是比起我,你更愿意叫其他人碰你?”

    钟虞呼吸一滞,一瞬间浑身似过电般,他竭力克制着,那双好看的眼冷冷盯着眼前这张英俊带着坏笑的脸,才知道着了蒋绍言的道了!

    蒋绍言笑意更深,又直起身转向蒋兜兜:“准备好了吗?”

    蒋兜兜不知何时拿了纸笔站在旁边,成了刚才钟虞的角色,连连点头:“准备好了!”

    钟虞骑虎难下,冷着一张俏脸任蒋绍言摆布,叫转身转身,让抬手抬手。量至腰围,蒋绍言站他身后,皮尺在腰间最细处绕过一圈,略略收紧。

    钟虞不由得屏住呼吸。

    “放松。”蒋绍言声音传来,灼热气息尽数喷在耳后薄透的皮肤上,“怎么还这么瘦,饭都吃哪儿去了?”

    钟虞咬牙:“量就是了,哪儿那么多话。”

    蒋绍言指尖掐了个数,转头报给蒋兜兜,才说:“以前我们在一起也是我话多,怎么没听你嫌烦,刚才听我提给兜兜剪头发怎么不吭声?”

    为什么不吭声?因为他没想到蒋绍言会给蒋兜兜剪头发,就像当初给他剪一样。

    那是什么时候?钟虞分神回忆,对,是那年他生日那天。

    两瓣嘴唇紧紧抿着,钟虞打定主意不再开口,蒋绍言便也安静下来,沉默又迅速地丈量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为保证精准,钟虞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衣,蒋绍言的手指难免触碰到他,钟虞清楚蒋绍言绝非故意撩拨,但他还是觉得痒,仿佛蒋绍言的手是直接按在敏感的皮肤上,麻麻酥酥,从心脏扩散到全身。

    只能极力忍着。

    好容易捱过去,钟虞松口气,蒋绍言叫蒋兜兜把尺寸拿给老裁缝,他刚要跟上,被蒋绍言一把拉住。

    “还不高兴?”

    钟虞缄默不语,蒋绍言看他一会儿,压低声音:“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你知道的,我心无旁骛,一片冰心只在玉壶。”

    什么冰心?谁是玉壶?钟虞目光闪了闪,朝蒋绍言看去,表面端得平静冷淡,实际远非如此。他当然知道蒋绍言跟刚才那个明星没关系,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不悦。

    不仅仅是不悦,而是强烈的不满,气愤,甚至妒忌,叫他生出想把一切都撕毁的冲动。

    这股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来得突然,十分强烈,从刚才一直持续到现在,竟然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这一点更叫他不安。

    仿佛以前也有过,是什么时候?对了,是蒋绍言回到他们租住的公寓还接人电话的时候,虽然全程说的公事,但只要时间一长,他就会不高兴,然后故意冷脸或者闹出动静,等着蒋绍言赶紧挂电话来……哄他。

    就像……现在这样。

    这个发现叫钟虞心头一震,猛地甩开蒋绍言的手,朝蒋兜兜走了过去。

    蒋绍言原地立了片刻,很快也走过来,面色如常,温声问老裁缝,快年底了,做两套会不会太赶。

    老裁缝忙说不会不会,这两套衣服他亲手做,一针一线都不假人手,又说衣服做好了保证好看,参加年会晚会最合适了。

    老裁缝这间店制衣也改衣,隐于闹市但名声在外,慕名而来的人不少,甚至不乏明星。他说这不年底了嘛,好多年轻人找来,说要参加什么晚会舞会,要么买的衣服不合适来改尺寸,要么选了布料自己定制,这样不会撞衫。

    蒋绍言刚过来,钟虞便走到旁边,背手仰头,假装看墙上挂着的布匹和成衣,老裁缝口音重,他勉强听个大意,而后又听蒋绍言在背后说对,我们公司马上也要办年会。

    老裁缝讲年会啊,跟晚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也跳舞吗?蒋绍言便笑了一声,说都差不多。

    老裁缝是个有情调的,角落里摆着个老式唱片机,带镀铜喇叭的那种,又操着方言说哎呀跳舞好,我们那时候就喜欢跳舞,除了跳舞也没其他娱乐,我跟我老伴就是跳舞认得的,她喜欢跳舞,最喜欢跳梅艳芳。

    老裁缝说着,抬手做了个环抱的姿势:“就这样的交谊舞,第一次跳的时候我太紧张,还踩了两次她的脚,以为肯定完蛋了,谁能想她却觉得我这个人老实不耍滑头。”

    蒋绍言扬声笑说:“巧了,我也叫人踩过脚。”

    老裁缝惊讶:“你还叫人踩过?什么人敢踩你啊?”

    “一个……”蒋绍言欲言又止,“一个跳了一半就跑了的人。”

    “跳一半就跑?”老裁缝扼腕,“那多可惜,怎么也该跳完啊。”

    钟虞依旧背对他们,闻言抿紧嘴唇,老裁缝这句说完,他清楚地感到了背后射来一道视线,然后就听蒋绍言说:“是啊,的确很可惜。”

    老裁缝十分喜欢蒋兜兜,拿了绍兴那边的特产糕点出来,蒋兜兜美滋滋吃着,老裁缝又给他倒自己煮的奶茶。

    蒋绍言说不用麻烦,老裁缝不乐意了,嫌他太客气,说这茶叶还是你爸给拿的,兜兜怎么不能喝?

    蒋绍言便承了这好意,也拿了块那糕,自己没吃,而是递给钟虞,等他尝过一口,盯着他的嘴唇问好吃吗。

    那糕点外面是一层雪白糯米,里头裹满豆沙,一口下去满嘴糯米的香和豆沙的甜,钟虞觉得挺意外,没想到看着不起眼的糕点吃起来却很不错,他面上淡淡,点头说还行,说完又转头,装作继续打量布匹。

    蒋绍言站在旁边没走,默默看他,突然说:“钟虞。”

    声音极轻又极沉,轻到耳朵快听不清,沉到心脏被撞出涟漪。钟虞端着无情面目看过去,蒋绍言却没再说,只是弯唇浅笑,颇有深意。

    钟虞不由皱眉,心想蒋绍言故弄什么玄虚,就在这时老裁缝又用方言说了句什么,这句他听懂了,老裁缝问蒋绍言,是不是快过生日了,过生日要穿新衣,要不要给他也做一件。

    蒋绍言说不用,又说谢谢马叔惦记。

    钟虞一愣,他还不知道蒋绍言的生日竟然在年底,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生日?什么时候?”

    蒋绍言说12月28号:“正好跟今年公司年会同一天。”

    钟虞眼皮跳跳,没接话,又转过了头。

    年会,跳舞,踩脚,只跳一半……字字句句直指当年的那场舞,他克制着不去回忆。

    吃饱喝足,约好取衣服的时间,正要走,店里一个学徒从隔壁过来,说了句什么,老裁缝便急急忙忙穿过中间那道窄门往隔壁去了。

    冥冥中被什么驱使,钟虞下意识抬脚跟上。

    隔壁果真是女装,衣料的颜色款式都要鲜艳和多样,中间空地上摆着好几个假人模特,其中一个被不透光的灰布严严实实罩着。

    毫无征兆,钟虞心跳加快,朝不知为何也一同过来的蒋绍言看过去,蒋绍言也在看他。对视一眼,两人又不约而同往那被罩着的假人模特看去。

    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老裁缝围着那假人模特转了两圈,用眼神示意徒弟,徒弟便抬起手臂,一把将那层布掀开。

    一抹红便倏然现于眼前。

    就见那模特身上裹着一席鲜亮红裙,裙摆曳地,垂感的布料包住前身、大腿和臀部,却独独将整片后背露了出来。两条细长的飘带在修长的颈后挽了个结,松松地垂在不着寸缕的背上。

    钟虞目光刹时一凝。

    往事再无法压抑,如瀑如潮瞬间喷涌。

    衣香鬓影的舞会,独坐角落的英俊男人。

    他一身露背红裙,戴着面具,别扭地走过去发出邀请。

    “要跳舞吗?”

    男人看他两秒,起身说好。

    全场的目光瞬间投来,音乐恰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遥》。

    后背被宽大的手掌搂住,他姿态别扭紧张至极,只能被对方牵引着前进后退。

    前半程一直沉默,跳到一半,男人才第二次开口:“……你是男生,难怪这么高?是男生为什么穿裙子?”

    他抬起下巴,露出纤长颈项:“不好看吗?”

    彼时,蒋绍言在面具下的脸微微一笑,展露出不同于冷峻外表的温和,低声说:“很好看。”

    而此刻,钟虞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怔怔望着这条和当初几乎一模一样的裙子。

    他长长地、久久地凝视着,无法自拔不能自已,却不知道旁边的蒋绍言已然转头,深深地朝他望了过来。

    第57章 乐声响 他们从来没有完整跳过那一支舞……

    年底年会扎堆, 在纽约这些年,钟虞参加过不少,集中在圣诞前后, 有安诚律所自己的, 也有客户邀请的。

    去完裁缝店的第二天, 他接到了一通意外来电。

    廖志晖给他打电话,说办事处也要办年会,诚挚邀请他参加, 钟虞说谢谢, 他会考虑。刚撂电话没多久,老陈也打来了, 大概廖志晖知道自己这个主任分量不够,还得老陈这个多年朋友出马相邀,钟虞想了想,这才问了日期,在日历上圈下一笔,松口说会过去。

    年会在12月27号,蒋绍言生日的前一天, 地点在一家五星酒店。到了现场钟虞才发现, 一个大宴会厅一分为二, 左边安诚, 右边金权,都在办年会。两家律所楼上楼下,平时抢案子抢客户, 坐个电梯偶遇都要唇枪舌战刀光剑影,就连办年会都选同一天,势要面对面分出个高下来。

    廖志晖一身簇新西装, 花大价钱购入的,仔细熨烫过,一丝褶都没有,见到钟虞热情相迎,把他拉到入口最显眼处,扬高调门拖着嗓子刻意说给旁边的听:“哎呦哎呦钟——律——!你可来啦!我们安诚颜值担当兼实力担当!这种场合怎么能缺了你!”

    老陈在旁边挤眉弄眼,也附声吆喝,吹得钟虞天上有地下无,旁边金权的两个合伙人面色悻悻,但实在无法森*晚*整*理反驳,因为钟虞实在太顶。论脸,打不过,论气质,没得比,论战绩,更是望尘莫及。

    钟虞这才知道为什么廖志晖眼巴巴盼他来,原来是为撑门面,他心里好笑,但也给足面子,笑着喊了声“廖主任”。

    廖志晖见他笑就犯晕,怎么有人笑得这么好看,继而又犯怵,浑身一个激灵,因为他想起上次钟虞这样笑着喊他,他没注意洒了一整杯咖啡在身上,折了一件一万多的西装!

    廖志晖可不敢再叫钟虞多待,炫耀过了就赶紧把人请进去,然后自己离得远远的,生怕再被迷得着了道。

    甫一出现,钟虞就受到热情欢迎,办事处的律师、助理,一个个上前围着他说话、合照。末了,老陈的助理琳达问他有没有抽奖,说廖主任今年下血本要比过金权,还特意安排了抽奖环节,人人都有份。

    钟虞便说好,走到抽奖的地方,伸手进密封箱里摸了一张奖券,上书“挂烫机一台”,他不需要更带不走,问谁需要,琳达反应快立刻举手,钟虞便当场送了出去,小姑娘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里激动到尖叫。

    中途,柏萧红竟然带着一众金权的律师现身。她是金权的执行合伙人,资历深,金权的主任因为身体原因就挂了个顾问的名,相当于半隐退,金权实际就是柏萧红主事。

    相比廖志晖,柏萧红就大方许多,依旧标志性红唇波浪,今天穿的是一套紫色裙装,端杯红酒笑意盈盈,从助理到合伙人挨个碰杯,说大家既是竞争对手,也是朝兮相对惺惺相惜的伙伴,祝愿金权和安诚来年都更上一层楼。

    见到钟虞,柏萧红面露惊讶,专门走到他面前,两人碰了一杯。钟虞笑说,柏主任好风度。

    柏萧红也笑笑,不忘挖墙脚,说如果钟虞回国一定要考虑金权,条件随便开,正好被廖志晖听到,气得半死。

    柏萧红带着金权的一帮人大张旗鼓地来,又乌泱泱走了,剩下的人或举杯寒暄或享用美食,钟虞转了一圈,发现一个熟悉面孔。

    是上次校庆时见过的梁栩。

    问过老陈才知道,原来梁栩受陶青稚推荐在安诚实习,就在老陈带的组里。

    钟虞突然休假,后续收购都是老陈跟纽约那边对接跟进。虽然在休假,但钟虞还是无法从工作里完全抽离,抄送给他的邮件一封不落地看完,他往独自呆在角落的梁栩看了一眼,又问老陈:“签约时间定了吗,线上还是线下?”

    “A&Z那边说是会派人过来现场签。”老陈喝得有点多,满面通红,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你就踏踏实实休假吧,肯定没问题。”

    是啊,他在休假。钟虞计算着时间,转眼又过去半月,假期还剩一半,到时候他又该走,不禁感到烦闷。

    当然,烦闷的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蒋绍言的生日。不知道也就算了,但现在他知道了,要不要送礼物,送什么礼物,这两天里无时无刻不困扰他。

    又或者真的是因为蒋绍言的生日吗?挑一份礼物再大大方方送出去,就真这么难?

    实际上他自己清楚,在裁缝店里看到那条裙子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十分不对劲。

    以至于连喝多了的老陈都能看出来,拉住他问怎么了啊,有心事啊。

    钟虞摇头,淡淡说没事。

    奇怪的是,梁栩也显得心事重重,钟虞看过去几次,他都一个人呆坐角落,神情木讷,整个人与周围热闹的气氛完全割裂。

    钟虞纳闷,上次见面,梁栩明明是个挺开朗的人,他还记得对方笑起来脸上的梨涡。

    年会结束,钟虞是为数不多还保持清醒的,先叫了车把几个姑娘安排回家,嘱咐路上小心,又给喝多了的老陈找代驾。

    老陈扒着车门不肯上车,醉醺醺地嚷嚷,平日里的铁齿铜牙这会儿连舌头都捋不直,说钟虞,你、你小子太不地道,我我我以前怎么没发、发现你、你小子这么能、能喝?你深、深藏不露啊!

    钟虞没理醉鬼,把人塞进车里,拉过安全带系上,又给何婷打了电话,把代驾师傅的手机号发了过去,然后目送老陈离开。

    一回头,就见梁栩还站在路边。

    他想了想,朝梁栩走了过去。

    梁栩聪明上进,心思玲珑,钟虞很欣赏这类人,而相似的家庭背景又让他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学弟,产生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爱护之情,他问梁栩怎么了。

    梁栩穿了身白色羽绒服,双手插在衣兜里,闻言愣了愣,寒风将那张俊秀的脸蛋吹得通红,他怔怔看了钟虞一会儿,小声说没事。

    “要送你回学校吗?”钟虞又问。

    梁栩轻轻摇头,说这离开学校近,他走两步就到。

    钟虞知道他不愿,也不强迫,只让梁栩有事可以找他:“你有我联系方式。”

    梁栩这才笑笑,白净的颊边两个显眼小梨涡,说有,谢谢学长。

    梁栩也走了,热闹的年会一下散场,只剩钟虞独自站在冷清寂静的街道旁,情绪的骤然坠落叫他有些不舒服。

    手机响了声,他立刻拿出来,看清后却又瞬间黯然。

    是伊森给他发了信息,纽约那边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圣诞假期,伊森大概也在度假,给他发了张滑雪的照片,钟虞按惯例已读不回。

    手机攥在手里,钟虞转脸看着眼前寂寥的长街,失神地想,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在期待谁的来电?

    不多时手机又响,这回钟虞从容举起,却是一愣。

    蒋绍言的电话。

    响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接了,蒋绍言知道他晚上聚会,问他结束了吗,回没回酒店。

    晚上要参加年会而且要喝酒,钟虞就没带蒋兜兜,蒋兜兜跟蒋绍言两人在家。

    钟虞正要说话,电话就被蒋兜兜抢了去,小孩跟他腻腻糊糊说了会儿话,才又被蒋绍言接过去。

    钟虞这才回答刚才的问题:“结束了,正准备回。”

    蒋绍言说:“你和兜兜的衣服做好了,我一并拿了,给你放在酒店前台,记得去取。”

    钟虞没想到这么快做好,恐怕是老裁缝加班加点赶出来的。

    他说好。

    两头同时静了十几秒,钟虞一手举着耳机,另一只手伸进口袋取暖,才听蒋绍言又说:“对了,你还记得那天看到的那条裙子吗?我今天去问才知道,那条裙子已经被人买走了。”

    钟虞眼皮跳跳:“或许本来就是别人定制的,被买走有什么稀奇?”

    蒋绍言笑了一声:“我就是随口一提,没其他意思。去完裁缝店我还去了个地方,你知道是哪儿吗?”

    “哪儿?”

    “我回了我们原来的房子。”

    我们,原来,房子……钟虞感到神经被轻轻挑动,听蒋绍言又问:“你猜我去干什么?”语气循循善诱。

    明知是陷阱在诱他踩入,钟虞还是控制不住,他想老陈说的一点不对,他明明就是醉了,才会让酒精代替理智掌控大脑,叫他不受控制地遵循蒋绍言的意志,问出蒋绍言想听的话。

    “干什么?”

    静了几秒钟,蒋绍言轻吐出几个字:“我看了场电影。”

    钟虞噤了声,蒋绍言又说不问什么电影吗?接着自顾道出片名,操着英文优雅地吐出一句台词来:“有些人用一分钟过尽一生。”

    就是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台词也是脍炙人口,听过一次便不会忘。钟虞脑海中浮现画面来,不大但温馨的客厅,大部分灯都关着,或许留着一盏壁灯,蒋绍言就于这近乎黑暗中独自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目不转睛盯着电视。

    而电视里,男女主角正在共舞,背景乐正是那首Por Una Cabeza。

    一步之遥。

    风似乎将遥远的乐声推到了耳畔,钟虞突然间感到燥热,将羽绒服拉链往下拉了一截,让冷风吹散迟来的酒意。那张漂亮的脸孔变得沉默肃静,许久,沉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虞。”蒋绍言说,“还记不记得,我们从来没完整跳过那支舞。”

    是的,他们从来没有完整跳过那支舞。

    钟虞沉默。

    耳畔乐声未绝,反而越奏越烈,很快就到了高潮,管弦齐奏,万端齐发,丝丝缕缕,涤涤荡荡。

    竟叫他感到目眩头晕,心跳不止。

    就在这时,蒋绍言突然又话锋一转:“明天有安排吗?一起吃个饭吧。”

    钟虞闭了闭眼,将那扰人心智的乐声强行驱赶,蹙眉问:“你不是有年会?”

    “我不会待很久,开个场就走,结束之后在餐厅碰面,一起吃饭好吗,不会很晚。”

    蒋绍言绝口不提是自己生日,只说吃饭,钟虞静了片刻,说好。

    挂线后,他站在冷冷清清的街头,突然烟瘾难耐,转身回去酒店楼下的便利店随便买了一包烟,接着走去大堂角落的吸烟房,这么巧竟然碰到了柏萧红。

    柏萧红手指间夹了根抽了一半的细长女士香烟,愣了愣,随后朝他露出微笑。

    钟虞也笑笑,走到另一边角落,面朝窗外无声地抽完一根。柏萧红灭了烟,走过来问他:“钟律要回吗?稍你一程。”

    第58章 论爱情 爱上蒋绍言,就像呼吸一样容易……

    柏萧红开的是辆红色保时捷, 就停在地下车库。钟虞坐上副驾,告诉了她自己住的酒店的地址。

    柏萧红闻言惊讶,侧头看他:“钟律, 我记得你好像就是本地人吧, 怎么回来不住家里还住酒店?”

    钟虞正系安全带, 动作一顿,紧接着若无其事道:“房子卖了。”

    柏萧红弯起红唇笑了笑,在导航中输入地址, 发动了车。

    保时捷从地库驶出来, 平滑地汇入主街,柏萧红接着刚才的问题又问:“钟律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 应该很有感情吧?”

    钟虞没立刻回答,侧头看了柏萧红一眼。严格来说,他和柏萧红算不得熟,只在纽约时短暂打过交道,柏萧红代表西北集团进驻Judith做尽职调查,几番接触他就知道这人不简单,谈判桌上雷厉风行, 社交场上更八面玲珑。

    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女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圈子里爬到顶层, 能力手段都只会更强。

    这个话题倒也契合两人不太熟的情况, 钟虞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柏主任也是本地人?”

    做律师没有省油的灯, 察言观色都是人精,柏萧红立刻听出他不愿谈这个话题,说了句“我是来这儿读书然后留下的”, 之后就识趣地不再提。

    车里便静下来,上了高架,远远地能望见北边平房连片的老城区, 被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楼包围,像是块被遗忘的洼地。钟虞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车玻璃上印出一张冷漠的脸。

    又过一小会儿,柏萧红开口,问他介不介意听听广播。

    钟虞说不介意,柏萧红便点开广播,扭了半圈调频按钮,调到了一个似乎是深夜情感频道,听众正给主播打热线,哭哭啼啼又拖拖拉拉地诉说着婚姻的不幸。

    这实在不像柏萧红会听的内容,钟虞跟着听了一会儿,没忍住朝她看。仿佛知道钟虞在想什么,柏萧红一边瞄后视镜打灯变道,一边故作夸张说:“看来你对我是一点不了解啊,你都不知道我最厉害的是打离婚官司吧。”

    钟虞是真不知道,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难以想象柏萧红这样一个人物会打一地鸡毛的离婚官司。

    “看别人犯错误,自己才能不犯相同的错误,这是我当初打离婚官司的初衷。”

    柏萧红顿了顿,想起自己两段失败婚姻,又无奈笑笑。

    大概夜深人静容易卸下防备,又或者刚才同样的借烟消愁叫柏萧红产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她忍不住又说:“但没什么用,看别人犯过的错,到自己身上其实也不能避免,甚至自己犯过的错,也吸取不了教训,还是会一遍遍地再犯,所以说历史就是不断重演,人生就是不断重复。”

    历史不断重演,人生不断重复……钟虞心中一动,他看向柏萧红。

    “怎么说呢,人会重复同样的错误……”柏萧红也朝他看了一眼,突然感性地说了一句,“也会爱上同样的人。”

    重复同样错误,爱上同样的人。

    这话叫钟虞陷入短暂的沉默。

    感谢办事处众人的大嘴巴,钟虞知道柏萧红离过两次婚,一个情路坎坷还专门给人打离婚官司的律师……

    钟虞便也笑了笑,有些意味不明,转脸问柏萧红:“柏主任难道还相信爱情?”

    “当然相信,为什么不信。”柏萧红毫不避讳,“虽然我自己经历过失败婚姻,还经手过那么多案子,但我依旧相信爱情。”

    “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柏萧红一愣,继而笑笑:“钟律,用不用一上来就问这么深奥的问题?搞得我感觉好像回到学校在答辩。”

    钟虞耸耸肩:“抱歉,我就是单纯好奇,柏主任如果愿意就随意说说,我随便听听。”

    柏萧红倒不随意,反而认真想了想:“在我看来的话,爱情是勇气,也是底气,是可以保护你的盾牌。”

    钟虞沉默了片刻,扯扯嘴唇反问:“难道不是盲目,是风险,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吗?”

    柏萧红又一愣,内心十分讶然。正巧红灯,她便踩下刹车,扭头望向钟虞。那张不论男女看了都会觉得自惭形秽的脸上,此刻写满凉薄与不屑。

    柏萧红巧舌如簧,这会儿突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红灯跳绿,她开车驶过路口,才说:“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有句话吗,爱上一个人,就等于亲手给了对方伤害你的权利。钟律你是这个意思吗?”

    钟虞淡淡道:“差不多。”

    柏萧红笑了笑:“其实我觉得咱们俩应该是同样的人,都是很理性的那种。”

    “理性是职业需求。”

    “是,做律师要求时刻保持理性,但过于理性就会导致过于悲观。”柏萧红看他一眼,“我这人有话直说,你别介意。钟律,我是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悲观的人。”

    钟虞没接话,柏萧红便自顾继续:“你说的对,爱情是风险。其实不止爱情,任何情感,亲情、友情,只要敞开心扉就是件危险的事。现在网上不是流行讨论原生家庭吗,牵绊最深,伤害也最深。但人不可能活在没有感情的沙漠里,这是不现实的,生命需要靠感情来滋养……”

    柏萧红侃侃而谈,因此并没注意钟虞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色。

    之后钟虞随意扯了个案子把话题转开了,等到酒店,他下车,站在车旁跟柏萧红道谢告别。

    柏萧红从车窗探头说不客气,随后一脚油门离开,后视镜里见钟虞转身进入酒店,身影清瘦挺拔,也意外地十分沉重寂寥,周围明亮的光仿佛只是无力地打在他身上,而不能真的照亮他。柏萧红突发感概,这个年轻俊美又能力超群的同行身上,许是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钟虞不知道柏萧红所想,进大堂后他先去前台,一问果真有他东西。前台拿给他,是个防尘袋,里面挂着一套西装。

    拎着西装回房间,他没着急打开,先脱衣洗澡,洗去一身寒冷与酒意,才裹着浴袍走到衣帽间,站在等身镜前,将那防尘袋的拉链拉开,把西装拿了出来。

    一共三件,衬衫、西裤和一件外套。穿上后,钟虞对着镜子照了照,肩线平整,腰腹臀腿均完美贴合,剪裁的确不输所谓大牌,一时不知道是该夸老裁缝手艺好,还是该夸蒋绍言量得准。

    他随即又脱下,重新挂好,没着急穿上睡衣,只穿条内裤,就这样近乎赤裸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静了片刻,弯腰从柜子深处拿了个盒子出来。

    盒盖打开,里面赫然是那条在裁缝店看到的露背红裙。

    他将裙子拎起,下意识动作十分小心。丝绸的料子光滑如水,轻轻一展就垂了下去,裙摆恰好到脚背。

    裙和人在镜子里重合了,好像真的穿上了似的,钟虞看得入神,那红颜色极正,红得像火,叫他感觉全身被烈火舔舐,混合着体内酒精,瞬间从头皮到脚趾都在燃烧和战栗。

    是的,这条裙子被他买了下来,鬼事神差,就在去裁缝店的第二天,他自己又回去了一趟,花了三倍价格,并请老裁缝为他保密。

    老裁缝当时在老花镜后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说这是别人定的啊,你买回去干什么?送人吗?那尺寸也不合适啊。他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知道他想买,就说没关系。

    老裁缝便给顾客打电话商量,挂了电话,说没问题客人同意了,顿了顿,那双有些混浊的双眼再次投向他,说,你要是不着急就等等吧,我把尺寸给你改改。他说行,我的尺寸您不是知道吗?老裁缝倒也不意外,给他倒了杯水,叫他坐,随后便从模特身上解下那条裙子坐回缝纫机后面。

    他端着水杯,找了把椅子坐下,闭目安静等待,听那缝纫机笃笃笃响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老裁缝改好了,装进盒子里交给了他。

    此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钟虞突然觉得,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在蒋兜兜问他想不想蒋绍言的时候,在蒋绍言要求看他的伤疤他没有拒绝的时候,在蒋绍言从背后搂住他他浑身颤抖的时候,在蒋绍言亲吻他的头发叫他心中悸动的时候,在看到柳眠难以控制妒意和戾气的时候,在看到这条裙子的时候。

    在看到这件裙子的时候,他脑海里只一个念头——他竟然想再次穿上,和蒋绍言再跳一次舞!

    那时他便知道,他爱上了蒋绍言。

    再一次爱上了。

    柏萧红的话是对的,人不会从过去的错误里汲取教训。历史不断重复,人也不断重复,重复同样错误,爱上同样的人。

    当年如何爱上蒋绍言,如今就如何再一次爱上。历史重演,可笑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游刃有余。

    爱上蒋绍言,就像呼吸一样容易。

    裙子叠起收好,重新放回盒子里,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钟虞走到沙发边,从买来还没抽完的烟盒里又敲出一根烟来点燃,长吸一口后夹在两指间,拿出手机。

    刚才在车上,蒋绍言给他发来餐厅地址,他没回。此刻再看那条信息,他动动手指回复了一个【好】。

    在发出去那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59章 楼顶上 “蒋绍言,生日快乐。”……

    这些年来, 每年蒋绍言生日,蒋西北都会亲自拟定菜单吩咐保姆准备饭菜,然后叫蒋绍言推掉应酬, 带蒋兜兜回去一起吃饭。

    原先的蒋西北并非如此, 他粗人一个, 妻子过世后忙事业,对蒋绍言是严厉有余关心不足,自己的生日都不在意, 更别提会费心去记蒋绍言的生日。也就是生了场病再加上蒋兜兜的出生, 蒋西北才大彻大悟,开始对这些原先不重视的细节上心。

    虽然蒋绍言说有安排, 但蒋西北还是叫他回去吃饭,一天三顿饭,总不可能顿顿都安排出去了吧,总之必须得回。

    蒋绍言便在28号这天中午带蒋兜兜一起回去了蒋西北的别墅,保姆章姨早做好菜,酒也温上了,洗净手直接开饭。

    饭桌气氛挺和谐, 蒋西北已经准备开始化疗了, 他还是瞒着蒋绍言, 不想喜庆日子提晦气的事, 也叫保姆司机全都不许说。

    祖孙三人一起吃了长寿面,蒋西北还小酌两杯绍兴黄酒,想着说声“儿子啊生日快乐”, 又觉得尴尬和矫情。直到蛋糕端上来,蒋兜兜插蜡烛唱生日歌,末了大喊“爸爸生日快乐”, 蒋西北才顺势把那句不好意思的祝福讲出口。

    吃过饭,蒋兜兜钻进去后院大棚看草莓,花差不多掉光,原先开花的地方结出了细长青涩的果,很快就要进入膨大期,然后就能摘了。蒋西北看蒋兜兜时眉开眼笑,转脸再一看蒋绍言,心又往下沉。

    这人还高高大大地站在这儿,但看魂,怕是已经飞了。蒋西北没忍住,哀切地唤了一声:“儿子啊。”

    蒋绍言朝他看来。

    蒋西北欲言又止,他已经知道钟虞只是休假才会多留一段时间,不久之后还是得走。他往远处的蒋兜兜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但……那个人,你留不住他的,他迟早还是得走,儿子啊你……”

    蒋西北想叫蒋绍言不要陷进去,但有什么用呢,蒋绍言已然陷进去了,这些年人不在眼前都念念不忘,如今就在眼前,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蒋绍言眼神暗了暗,低声说:“我知道。”

    蒋西北想问他知道什么,蒋绍言又笑了笑,自嘲且无奈:“但我没办法,爸,您知道的,我爱他,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他了。”

    蒋西北一下愣住,因为这声爸,更因为蒋绍言突然的敞开心扉。

    知子莫若父,蒋绍言这句“爱上”,蒋西北太清楚分量究竟有多重。

    父子俩同时安静下来,蒋西北的手不停颤抖,只能紧紧握着拐杖来缓解,那根拐杖叫他压得深深地杵进脚下的泥地里。

    半晌,蒋西北松开手,认命般长叹:“过了今天你就三十一了,我知道你从小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你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你放心,我不会干涉,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还有就是不能伤害到兜兜,这是底线。”

    蒋绍言目光一凝:“您为什么觉得兜兜会受到伤害?”

    蒋西北冷冷道:“钟虞这人没那么单纯,我早跟你说过,他这人心硬,更心狠,有些事我是不想叫你知道,但……”

    但蒋绍言铁了心,他无计可施,终究还是不想看蒋绍言错下去。

    “唉……”蒋西北又一声长叹,“就算我告诉你恐怕你也不信,你要是真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去查查他叔叔的事吧,他叔叔叫钟薛。”

    蒋绍言皱眉:“他还有个叔叔?”

    他只知钟虞有个奶奶,差不多在钟虞当年怀孕前后就突发心梗去世了。

    蒋西北冷笑:“你看,他连他有个叔叔都没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心虚,他害怕,他不敢!我也不跟你说,省的你觉得我骗你,我相信你能查得出来。如果查清楚之后你还是这种想法,那我无话可说。”

    蒋绍言沉默一阵,说好,又问:“当年您找到钟虞是不是赵德青牵线?”

    蒋西北愣了愣,事到如今,索性认了:“是,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这几年跟他往来也少了,你也不要纠缠不放,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赵德青这人没表面看起来那么好相与,合作不成也不要弄成仇家。”

    想起那日赵德青摆在明面上的威胁,蒋绍言眼神一暗。

    就在这时,蒋兜兜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蒋西北便打住话头,而且他也无话可说了。

    蒋兜兜喊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大草莓!小心翼翼从藤上摘下,高举着兴冲冲跑到蒋西北面前:“爷爷,好大——的草莓,给你吃!”

    蒋西北的心又暖了,却没伸手,而是对蒋兜兜说:“今天你爸过生日,这个草莓给他吃好不好?”

    “好啊!”蒋兜兜又把那颗草莓高举到蒋绍言面前,眼睛明亮闪着光,“爸爸吃!”

    蒋绍言微笑接过,直接咬了一口,皱眉说“怎么这么酸”。蒋兜兜不信,就着他的手把剩下半边吃了,顿时睁圆了眼:“你怎么骗人啊,明明就是甜的!好甜好甜!”

    蒋西北没尝,光看这父子俩,他就已经甜成蜜了,然而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能过多久,又悲从中来。

    蒋兜兜又跑回去,蹲在一排排草莓藤间仔细翻找,又叫他找到一个红彤彤的大草莓来,小心地揪下,仔细地拿袖子擦掉表面的泥,先是看了蒋西北一眼,然后递给蒋绍言,趴在他耳边轻轻说这是给小虞儿的,叫蒋绍言别吃。

    自以为声音很小,蒋西北还是听到了,只能装没听见。蒋绍言说好,找保姆要了个保鲜袋装起来,又回客厅待了一会儿,便说要走。

    蒋西北知道公司今天年会,也知道蒋绍言肯定约了钟虞,他没拦着,跟蒋兜兜两个目送他出门,上车,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蒋兜兜问:“爷爷,你干嘛叹气?叹气容易老的,我不想叫你老了。”

    “爷爷错了,爷爷不叹气。”

    午后阳光照在一老一少相携的背影,蒋西北带蒋兜兜穿过花园往别墅走,他说:“爷爷不老,要一直陪兜兜。”

    *

    蒋绍言把车开出了别墅,先在路边停下,又给上次找的那人打电话,叫他查叫钟薛的人。

    对方问了些问题,蒋绍言把知道的都说了,对方问要知道这个钟薛哪些方面,蒋绍言说全部。

    对方回复行。

    之后蒋绍言便回公寓,洗澡,剃须,换衣,打上领带,戴上袖扣,最后是手表,手腕翻转看一眼时间,六点准时出门。

    年会七点开始,跟钟虞约的是八点,都在西北集团旁边的那家星级酒店,前者在二楼宴会厅,后者在酒店顶层的花园餐厅。

    蒋绍言出门的时候,钟虞也同时出发,到酒店的时候西北集团的年会还没开始。

    在门口碰到一个熟面孔,是郝家明的一个手下,之前谈收购的时候接触过,钟虞便请对方带自己进去,说想瞻仰一下他们蒋总的风采。

    宴会厅场地开阔,恢宏的水晶灯高吊顶,柔软的织物地毯,酒水美食,衣香鬓影,场面十分盛大。钟虞站在一处隐秘角落,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舞台,等待灯光暗下,主持人出场,宣布年会开始,看过一段十分钟左右的视频,蒋绍言便出现在台上,站在追光的中央。

    总结,感谢,展望新一年。台下众人热切地仰视着这位年轻沉稳的掌舵者,眼中流露着敬佩与钦慕,期待着他带领他们在未来走向一个新的高度。

    钟虞站在人群之后远远地看,突然想,他和蒋绍言,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一个在幽暗角落,一个在明亮舞台,谁又能想到他们之间会有那些复杂的纠葛?

    这样一想,竟生出隐秘的快感来。

    眼看蒋绍言的发言就要结束,钟虞又最后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他目不斜视步伐很快,因此没注意郝家明就站在门口,而郝家明却一下注意到他。

    看着眼前掠过的倩影,郝家明动动嘴唇,“钟律”两字到了嘴边,愣是没喊出口。

    他看着钟虞,看着那道修长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闪现一组数年前的画面来。

    当时也是年会,然而并非寒冬腊月,而是初秋九月,蒋绍言也还不是集团总裁,只是蒋西北的助理。

    那一年年会突然提前,还在最后加了场舞会。他中途去了趟厕所,回去的时候站在门口,就听里头换了首歌。

    一首探戈舞曲。

    Por Una Cabeze。

    一步之遥。

    身体情不自禁随音乐摆动,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门突然打开,从里头跑出来一个红裙姑娘。

    那姑娘个头可真高啊,火红的裙子,裙摆垂地,露着整片雪白脊背,黑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正同郝家明擦身。

    郝家明惊鸿一瞥,就那短短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个绝顶靓的大美人。

    他也是后来才听说,在角落独坐一晚、打发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蒋绍言,和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跳了支舞。

    准确说是半支。

    因为那姑娘半途跑路,还正好被他撞见。但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只呆呆地看那姑娘从旋转楼梯跑下去,许久回不过神。

    身后传来热烈的掌声,郝家明一个激灵,怔愣几秒才意识到今夕何夕,抬起胖乎乎的手指揉一揉眼,再一看,钟虞却已经不见了。

    *

    钟虞直接去了楼顶的餐厅。

    他猜蒋绍言应该是包场了,到餐厅报上姓名,服务生领他进去,果然如此。

    偌大的餐厅只靠窗摆了一张桌椅,其他全撤了。桌上铺着雪白餐巾,面对面摆着两副光亮的餐具,中间还有装点的鲜花和烛台。

    钟虞扫了一眼,心说真是幼稚啊。

    楼顶餐厅包场请吃烛光晚餐,看来这事是过不去了。

    都三十一了,过了而立之年,管着那么大一间公司,怎么还这么幼稚。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钟虞并不着急,他跟服务生说没事,不需要他们在跟前,等人森*晚*整*理走了,他伸手推开玻璃门,站上了外面空旷的露台。

    这一晚,不知是不是因为蒋绍言的生日,月亮格外圆,连风都变得温柔,吹在脸上一点不冷。

    钟虞走上前,凭栏远眺,看眼前矗立在夜色里的西北集团大楼,看远处连片的城市灯火,以及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他一动不动,背手昂头,定定地看,直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问他,这里高吗,是不是能看很远?

    钟虞听出了是谁,没回头,蒋绍言比他想得来得更快,他原以为开过场,蒋绍言起码还得端杯酒跟一众人共襄盛举,不会这么快上来。

    蒋绍言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之前说过,在Judith顶层的花园餐厅,他不知道站得有多高看得有多远。蒋绍言记下了,这会儿故意问他,可见他的想法一点没错,这男人就是幼稚,心眼比针尖还要小。

    钟虞心里发笑,还是不回头,等蒋绍言走到他身边跟他并肩,他才轻轻转头,笑着说:“看得高,也望得远,谢谢蒋总请我来这儿了。”

    蒋绍言便也笑,眉眼深邃俊朗,叫人怦然心动。

    “蒋绍言。”晚风吹在耳畔,钟虞深深看他,“生日快乐。”

    白天听了蒋西北和蒋兜兜说生日快乐,刚才在年会,助理和几个知道他生日的高管也祝他生日快乐。这么多句里,这一句是蒋绍言最想听的。

    他问钟虞:“饿了吗?”

    “有点,午饭没怎么吃,就等晚上这顿大餐了。”

    难得从钟虞嘴里听到俏皮话,蒋绍言目光闪了闪,朝他伸手:“那走吧,带你进去吃饭。”

    那只手坚定宽大,笔直地冲他伸出。钟虞垂眸看着,半晌,轻轻握了上去。五指紧扣,掌心相贴,他红唇一弯笑着应道:“好啊。”

    第60章 被偏爱 “任何事,只要你想,我都答应……

    回去温暖的室内, 蒋绍言绅士地帮钟虞拉开椅子,等他坐下,自己才走去对面, 叫服务生拿了菜单让钟虞点菜。

    翻开一看, 全是中餐, 钟虞抬头又打量了一圈餐厅装潢,鸢尾花造型的壁灯还有彩绘玻璃顶,一看就是间法餐厅, 怎么吃中餐。

    蒋绍言看出他的疑惑, 说:“我另请了厨师。”

    所以不光包了餐厅,还把人家厨房也占了, 钟虞对此只想评价四个字:有钱任性。

    但比起西餐,他的确更想吃中餐,毕竟西餐在国外天天吃。点了几道合口的菜,辣和不辣各半,蒋绍言又添了两道,在精不在多,两个人够吃就行。

    服务生拿着菜单要走, 钟虞叫住, 转脸问蒋绍言:“我带了瓶红酒过来, 要喝点吗?”

    蒋绍言有些意外, 随即点头,钟虞便请服务生把他带来的那瓶红酒开了醒上。等人走,蒋绍言笑问:“这算什么, 生日礼物?”

    钟虞没答,也意味不明地笑笑,蒋绍言凝眸望去, 今晚的钟虞似乎格外不吝啬笑容,那张漂亮的脸极为明媚生动,是记忆里少有的模样。

    菜一道道上得很快,酒也醒好,两人举杯轻轻一碰,钟虞浅呡一口,咽下去的同时目光就将蒋绍言打量了一个来回。

    蒋绍言身高肩平,天生的衣架子,什么衣服都穿得起来,而且穿得绅士优雅,有韵味有气场。

    领带袖扣,光洁的下颌,一丝不乱的头发,看得出蒋绍言特意打理过,或许为了年会,又或许为了这顿饭,都不重要。

    钟虞打量蒋绍言的同时,蒋绍言也在不动声色打量他,黑色暗纹印花的外套,没系扣,露出里面的薄荷绿衬衫。绿色挑人,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嫌淡,偏叫他穿得浓淡和宜,格外清丽。

    所以刚才钟虞在年会甫一露面,哪怕站在角落,他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看完打扮,两人目光又同时上移,四目对上,心照不宣地笑笑,蒋绍言用公筷给钟虞夹了块辣排骨:“不是饿了?吃菜。”

    边吃边聊,话题大多集中在蒋兜兜,偶尔点评一两句菜的口味。钟虞问这厨师是不是专门做川菜的,口味这么地道。

    蒋绍言说是,就是专门做川菜的。

    钟虞便轻轻一笑,挑眼看蒋绍言,请川菜的厨师上法餐厅做饭,是给你过生日还是给我过生日?

    蒋绍言也笑笑,问有什么区别吗?

    钟虞不再言语,低头继续享用美味。

    不光菜品可口,餐厅里还放着音乐,旋律轻快,气氛十分融洽惬意,至少表面如此。

    但蒋绍言的心情却截然相反,他不动声色,谈笑风生,言笑晏晏,只在钟虞低头的间隙露出深长的眼神。

    喝完一杯倒第二杯时,钟虞才说:“这酒不算礼物,其实我还真的认真想了想送什么给你,但好像你什么都不缺,我就没买,想着当面问问你想要什么。”

    蒋绍言坐在对面,听他坦诚的一席话,修长的手指捏着杯柄晃了晃,淡淡一笑,问:“想要什么都行吗?”

    钟虞爽快说都行:“只要我能买得起。”

    蒋绍言随即说:“我不要东西。”

    不要东西?那要什么?钟虞垂眸,片刻后缓缓抬起,见蒋绍言在看他,便笑了笑:“那你说一件我能做到的事吧,就像你当初为我做的一样。”

    服务生上完菜就退回了后厨,识趣地不打扰客人用餐,偌大的餐厅只剩他们两个人。鸢尾花造型的灯具别致朦胧,玻璃窗上的彩绘神秘厚重,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缠,彼此相对,静默无声,任由思绪被一同拉回六年前。

    钟虞说的是那年他过生日,蒋绍言给他剪头发。

    彼时三月,冬末初春,正是冰融雪消万物勃发的好时节,但钟虞清楚记得他那时心情不怎么好,一是身体日渐笨重,做什么事都不方便,连挽个裤腿都得蒋绍言蹲下来代劳,二就是论文接近尾声,答辩近在眼前,他几次想熬夜准备都被蒋绍言抓包,强制熄灯睡觉,之后蒋绍言更以担心他起夜不方便为由,夹着枕头被子过来和他睡一张床,叫他心情复杂,心安的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烦躁。

    因为长期不出门,钟虞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常常不知道今夕何夕,也就是蒋绍言出去上班他才知道哦今天是工作日,蒋绍言在家休息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周末了。

    印象里那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他记得自己一大早就坐在卧室书桌前,根据陶青稚的意见在电脑上最后一遍修改论文,头发不知不觉间长长了,总是垂下戳着薄薄的眼皮,被他烦躁地用笔帽夹起来,没一会儿就又松了,还得再夹。

    大概荷尔蒙作祟,一点小事都叫他抓狂,何况肚子里那个小东西也不安分,动来动去闹腾个不停。他猛地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打算出去到阳台上看看花透透气,刚一开门,却发现蒋绍言还在。

    愣了愣,看一眼日期,明明周三,蒋绍言怎么没上班?

    不仅没走,还背身在厨房里捣鼓,他悄声走过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蒋绍言回头在地上一堆塑料袋里翻找什么东西才发现他。

    玻璃门拉开,蒋绍言穿着围裙,衣袖也卷到了小臂,探身问他怎么了,想喝水还是饿了,还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又闹了。

    “你怎么没上班?”他不悦地皱眉,明明记得蒋绍言一早就出了门。

    “今天不去了,在家。”

    虽然狐疑,但他没再追问,转身却又见客厅茶几摆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顶端用丝带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是个蛋糕。

    蒋绍言走过来看他怔愣的表情,突然笑笑,说:“今天你过生日,是不是忘了?”

    钟虞是真忘了,往年都有人替他专门记着想着,原以为今年不会再有了,所以大概潜意识里他自己也不愿去想,没想到还有人替他记着。

    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蒋绍言。

    所以蒋绍言才没上班,一大早出门是买菜买蛋糕去了。

    之后沉默地回房间,对着电脑却心不在焉,中午蒋绍言敲门喊他吃饭,过去一看,全是他爱吃的菜,一大份水煮牛肉摆在中间,还有那个蛋糕。

    吹蜡烛、许愿、切蛋糕,蒋绍言还给他唱了生日歌,又下厨去煮长寿面,煎了圆圆的荷包蛋,码上碧油油的上海青,问他有什么想要的礼物,见他不回答,又循循善诱地问他想不想出门看场电影,顺便抓几只鸭子回来。

    “想抓多少只都行。”这是蒋绍言原话。

    他默不作声,扭头看了眼多宝阁上摆着的一排鸭子,又转回来看蒋绍言。

    男人正好坐在从窗外照进来的一束阳光里,年轻俊朗,眉目温柔,彼此对视,他说不要礼物:“我想剪头发。”

    蒋绍言愣了愣,说行,带你出去剪。

    “不要。”钟虞还记得自己说,“我不想出去。”

    又要剪头发又不想出门,简直无理取闹,现在回想,真应了那句——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蒋绍言脸上却没见丝毫不悦,沉默了一阵,轻声问:“那在家里,我给你剪?”

    “……嗯。”

    草草收拾了餐桌,蒋绍言让他先在家里等会儿,困了就睡一觉,随后披上外衣出门去了。

    钟虞慢慢踱去阳台,靠在躺椅上,无聊地望向远方,再伸手拨弄拨弄眼前的花,又或者低头,看一眼隆起的肚子,手指轻轻搭上去隔着衣服摸一摸。

    阳光暖人,像在身上盖了层密密绒绒的毯子,不知不觉快睡着时,蒋绍言回来了,拎着一袋东西,打开一瞧,是理发店那种专用理发剪,夹子推子,还有块罩在身上的围布。

    “去了趟理发店,观摩Tony老师剪了两个头。”蒋绍言伸出手指咔嚓咔嚓比划着剪刀,笑问他,“你真的确定要我给你剪?”

    钟虞说确定。

    蒋绍言说行吧,洗手挽袖,从餐厅搬了把椅子,对他说:“过来,坐这儿。”

    他便慢吞吞走过去坐下,面冲阳台,蒋绍言将那条新买的围布一展,往他身上一罩,问他想剪多短。

    “随便。”

    又一个任性的回答。

    蒋绍言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说刚才在理发店,他听人说头发有四不剪,正月不剪,生日不剪,雷雨天也不能剪。头发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了会不吉利,问他确定要在生日这天剪头发吗。

    “你怎么还迷信?”

    “不是迷信,就是……”蒋绍言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深长,他那时看不懂,现在想,蒋绍言或许自己不迷信,但是到他身上,便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不信的也变得相信。

    他当时面无表情,心中凉薄地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一出生父亲就去世了,另一个不知所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最爱的奶奶与世长辞,临终前却亲手捅他最重最狠的一刀,所谓叔叔更是把他推向这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不过剪个头发而已,他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是有种说法,叫头发是三千烦恼丝,剪了就没烦恼了,我看挺适合过生日剪的。”他扯扯嘴角,“来吧。”

    蒋绍言便不再说话,静了片刻,突然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他一怔,就见蒋绍言单膝跪他面前,认真地说行,你想剪就剪,剪了就不要再有烦恼,这辈子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此刻同蒋绍言对视,共同回忆这段过往,钟虞心情意外地十分平静,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多年后想起,仍能将当时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事实。

    回头看,其实那天一点也不平常,天更蓝,阳光更灿,阳台的花更红,连树梢上的鸟也比平时叫得更欢。

    那个生日叫他永生难忘,这些年他没再过过生日,但头发还是要剪的,每当坐在理发店的椅子里,面对镜子,他总会恍神,不可遏制地想起那天,想起蒋绍言站在他身后,耐心又认真地给他剪头发。

    是不是每落下一剪,蒋绍言都会在心里默默祝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所以今天蒋绍言生日,他也想让他快乐,他也想满足他的愿望。

    从回忆里抽离,钟虞看了眼端坐对面的英俊男人,微微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任何事,只要你想,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