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忆往事 两个!他蒋西北这辈子会有两个……
蒋兜兜最近心情有点糟糕。
前段时间钟虞感冒, 这段时间蒋绍言又感冒,蒋兜兜一直是蒋西北带着,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钟虞了。
蒋兜兜便闹脾气, 不高兴, 嘴撅老高,饭也故意不吃,闹着要回家。蒋西北看在眼里, 急得不行, 只能吓唬他:“你爸还生病,再过给你怎么办?不许回去。”
保姆章姨一早现包现煮的鲜肉馄饨, 加了紫菜海米,碗底还滴了香油,香得很,搁平时蒋兜兜能吃二十多个,但今天他一口没吃,揣手绷脸坐在椅子上,说什么都要回家。
蒋西北舀起一个馄饨, 等不烫了才递到他嘴边, 蒋兜兜倔脾气上来就是不张嘴, 蒋西北好哄歹哄没作用, 只能假装妥协:“行行行,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今天放学去接你。”
蒋兜兜要亲耳听, 蒋西北只好当着他的面给蒋绍言打了电话,蒋兜兜这才满意,勉强吃光一碗小馄饨。
蒋西北打完电话就给蒋绍言发短信, 让他放学不用接,还是他去接,等蒋兜兜吃完让司机开车,出发去幼儿园。
路上,蒋西北试探说:“兜兜,放了学还是爷爷来接你吧,爷爷给你带好吃的,就那种你喜欢的蛋挞,你想吃几个吃几个,好不好?要是跟你爸回家他还能让你随便吃?”
蒋西北说的是带芝士流心的蛋挞,蒋兜兜近期最爱,他咽了下口水,依旧坚定摇头:“不要你接,我要回家。”
车开到幼儿园门口,蒋兜兜背着书包就往下跳,蒋西北腿脚跟不上,拄着拐杖在后头追,叫他慢点。
直到蒋兜兜跑进幼儿园,身影汇入一群差不多大的小萝卜丁里,蒋西北才转身回车上,叫司机送他回家。
蒋兜兜嚷嚷着要回家,其实就是想见钟虞,下课的时候他让吴瑞给他放哨,自己把小手机摸出来偷偷给钟虞打电话,还假传起圣旨:“小虞儿,我好想你,你能不能来接我啊?嗯嗯,我爸同意了我才打给你的,那不见不散,亲亲。”
好不容易听到钟虞声音,蒋兜兜舍不得挂,又说:“你能不能早点来接我啊,能不能第一个来接我啊?”
钟虞笑着说好。
等蒋兜兜没了声音,吴瑞才小心地探头,蒋兜兜收起手机,两人一道往教室走,吴瑞刚才听见了他的话,心想他下午放学是不是能见到蒋兜兜妈妈了,他可好奇了,想知道蒋兜兜妈妈到底长什么样。
为了第一个接蒋兜兜,钟虞特意提早出发,怕堵车坐的地铁,到的时候离放学还有半小时,便站在门口耐心等。
蒋西北也同样如此,早早地就叫司机出门,把车停在门口最靠前的车位上,车座旁边的保温袋里装着刚出炉的蛋挞,保证蒋兜兜出来吃着还是热乎的。
眼看快到时间,蒋西北拄着拐杖正要下车,一眼扫过门口,突然就定住了。门前聚起一堆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但那人背影清瘦姿态挺拔,站那儿什么都不做,就吸引了蒋西北的注意。
蒋西北一下子认出是谁,猛地握紧拐杖,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钟虞时的情景来。
那时他刚查出胰腺癌,癌症之王,相当于阎王爷的闸刀悬在头顶,只差毫厘就要斩下!蒋西北顿时觉得天塌地陷,自己好不容易接受现实,最挂心的除了一手创立的公司,就是蒋绍言。
蒋绍言没结婚没孩子,而且早在蒋西北第一次给他介绍相亲的时候就出了柜,说自己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孩子。
蒋西北极重传统,逢年过节一定要回西北老家烧香祭祖,蒋家的祖坟给他修得气派豪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叫他怎么下去面对祖宗,怎么面对蒋绍言早死的妈!
就在这时候,蒋西北想起曾在老战友张罗的饭局上见过一个高人,那高人预测他56岁这年会有一大劫,蒋西北当时正值壮年,顺风顺水,又是曾经当过兵的人,哪儿信这个,只当个屁,听个响就完了,内心不以为然十足鄙薄,而如今算算,这年正好是他56岁,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通过老战友又去找那位高人。
高人不计前嫌客气相迎,不等蒋西北发问便说他此次会逢凶化吉,无须担心。蒋西北心踏实一半,想起独子,便大着胆子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他这辈子还能不能有孙子。
那高人笑笑,笑得高深莫测,蒋西北心里正打鼓,就见对方悠然竖起两根手指,顿时睁圆了眼!
两个!他蒋西北这辈子会有两个孙子!
但蒋西北事后一琢磨,高人的话也不见得做准,一边着手安排把权力下放给蒋绍言,一边琢磨怎么才能让蒋绍言就范。
清纯的可爱的热情的奔放的,甚至连洋妞都被他千方百计往蒋绍言床上送。年轻时拼事业,老了他就想儿孙绕膝颐享天年,只要能生孩子,只要能叫他闭眼前见见孙子,他就算死也死得踏实!
蒋绍言不为所动,父子关系一度僵持,蒋西北了解这个儿子,看着谦逊温和,实则执拗得很,主意大着呢。苦闷之下跟老战友喝了顿大酒,一通诉苦,酒醒后老战友笑眯眯告诉他,你儿子不是喜欢男人吗,没关系,男人也能生孩子。
这便是前情。
蒋西北那时也是病急乱投医,老战友跟他说有个男孩长得好,名校高材生,关键就是能生孩子,他惊疑之下便问能不能见一见。
毕竟有头有脸的人,蒋西北没一上来就自己见,而是通过中间人,让中间人先跟那男孩聊,他自己站在单面可视的玻璃后头暗地观察。
干这个事的时候,蒋西北其实是有些忐忑的,总觉得不那么道德,背叛了多年的原则和信仰,他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那个男孩走进来,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怎么这么瘦啊?”
这是蒋西北的第一印象,除了瘦,脸也白,毫无血色,垂着头听中间人说些什么,偶一抬起,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蒋西北心中一惊。
这明显还是个孩子,看着或许刚成年?老战友跟他说这男孩家里人欠了债,急需一笔钱来还债。
蒋西北已然有些后悔,毕竟男人生孩子闻所未闻,正想着要不要算了,就见那男孩突然抬头,就好像知道玻璃后头站着个人似的,朝他所在的位置直勾勾看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男孩的眼神凝成一柄淬满毒的利剑,朝他直射而来,竟叫他一个当过兵的汉子心颤胆寒。
蒋西北一时难以动弹,就听那男孩对中间人说了一句:“我不跟你谈,我要跟能做主的人谈。”
蒋西北只得走出去。
然而等他坐在那个叫钟虞的男孩面前,又觉得刚才好像只是错觉,钟虞低眉垂眼,面色灰败,即便这样也遮不住那惊艳的容貌。
漂亮,实在漂亮,简直太漂亮了!蒋西北阅人无数,从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的人。
哪怕在这种不对等的形势下,钟虞也坐得端正,冷静地提出,一是蒋西北要完全替他搞定债务问题,二是他要继续上学,拿到毕业证。
区区两百万,蒋西北根本不放在眼里,凭他的了解,蒋绍言一定会喜欢眼前这个男孩,这么优秀的一个男孩子,还能生娃娃,这难道不是老天听到他的心声给他派来的吗?
“我答应。“蒋西北真心实意说,“孩子,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钟虞黑白分明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蒋西北看,似乎在判断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许久,说了一句叫蒋西北意外的话。
钟虞说:“我知道你,我拿过你捐的奖学金。”
这话听得蒋西北一愣,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他帮助过的学生如今坐在他对面,他要人家为他做这种事,他觉得自己简直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你很优秀。”蒋西北讪讪道,“看得出来。”
钟虞讽刺地笑笑,不知道在嘲讽谁。
蒋西北只能用喝水掩饰尴尬,又过一会儿,听到钟虞用沙哑的声音问他:“你说什么事都答应我是真的吗?如果是,那事成之后,你能送我出国吗?”
“出国?”蒋西北一愣,“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越远越好。”
蒋西北考虑过后答应了。
钟虞又低下头,问他:“你打算让我怎么做?怎么让他跟我……”
大概因为难以启齿,所以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蒋西北把蒋绍言照片给他看,钟虞愣了愣,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蒋西北一眼,又低头去看照片,嘴里喃喃:“原来是他……”
就在钟虞低头的时候,蒋西北赫然发现他脖颈上一圈青紫的伤痕,明显被人用力勒出来的,心里登时又一惊,心想这孩子该不会不是自愿,是被强迫的?
蒋西北犹自惊疑,钟虞已经将照片还他,平静地对他说,可以。
“那具体应该怎么……实施?”
这个蒋西北事先想过,说用药。
钟虞听完皱眉:“用药的话,不怕影响到孩子健康吗?”
“这个……”蒋西北还真没想这么多,他想的就是怎么把蒋绍言弄到床上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钟虞目光看过来,充满质疑:“能保证吗?”
蒋西北不确定了,沉默了一会儿竟问他:“那你觉得怎么办?”
钟虞突然说:“我见过你儿子。”
蒋西北惊讶:“你见过他?”
“嗯,见过一次。”钟虞不愿多说,想了想,他告诉蒋西北,说他有个计划,“按我的计划来。”
之后,蒋西北听他的话,安排了一场舞会,又带钟虞去蒋绍言常去的射击俱乐部,那时是秋风乍起的九月初,等来年六月底,他就得偿所愿,真的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钟虞不肯看孩子,蒋绍言抱着孩子站在他床边他也不肯睁眼。蒋西北是着实有些心疼,也看得出蒋绍言动了真感情,生过挽留的念头,但钟虞坚决要走。
蒋西北那时就知道,这男孩身上有股置之死地后生的狠劲儿,绝非池中物,是个干大事的,蒋绍言留不住他,亲生骨肉也留不住他,让他走了也好。
之后大概半年,发生的那件事,叫蒋西北无比庆幸,这何止不是个池中物,简直就是睚眦必报冷血无情的魔鬼啊。
往事多少纷扰,再浓墨重彩,也不过短短几步就回忆完毕。
蒋西北走过去,站在了钟虞身旁。
钟虞缓缓转头,看清蒋西北的刹那,平静的眼神顿时变为锐利。
第42章 临别前 “小虞儿,你是要走了吗?”……
那天在岚大照过面, 钟虞就有种预感,他和蒋西北很快会见面。
蒋西北双手撑拐,感概了一句“很久不见”, 问他:“当初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再也不回来了吗?”
说这话时蒋西北目视前方的幼儿园, 并未看钟虞。
起风了, 钟虞双手伸进衣兜,眯了眯眼,同样未看蒋西北, 只漫不经心回道:“工作需要。”
“哦?”蒋西北挑着调子, 其实他知道钟虞是为收购回来,也知道收购协议谈得差不多, “现在工作完了,该走了吗?”
钟虞眼神微凝,转脸盯着蒋西北。六年不见,时间在蒋西北身上留下的印记格外深刻,黑发斑白皱纹纵横,一双眼睛透着病愈后的虚弱和疲态。
钟虞着实意外,没想到蒋西北老得这样快。
蒋西北撑着拐杖努力将背立直, 转头对上钟虞毫不掩饰的打量:“听说你在国外过得不错。”
钟虞虚伪地笑笑:“没想到您还关注我, 真叫我受宠若惊。”
眼含锋芒语带机锋, 蒋西北便知道钟虞已经不像当初走投无路那样任人鱼肉了, 但有些话他还是得说。
“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蒋西北声音冷下来,“离我孙子远点。”
钟虞冷笑:“你孙子?难道不是我儿子?”
蒋西北想说钱货两讫, 什么你儿子?当初约定的就是钟虞生完孩子走人,但想起钟虞出国后他账户莫名其妙多出的两笔汇款,这话实在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但蒋西北还有后招, 不屑地哼了一森*晚*整*理声:“我知道兜兜喜欢你,我让你走是给我们双方都留点面子。你觉得绍言要是知道你对你叔叔做的那些事,他还会允许你见兜兜?”
钟虞的冷笑冻结在脸上,猎猎寒风将额发吹得乱飞,他面无表情盯着蒋西北,一双眼迸出凶戾狠绝的光,恨不得一把将蒋西北射穿。
蒋西北心想是了,就是这眼神,他当初没看错,这么多年也一直记得,钟虞当年就是用这淬满毒药的眼神看着站在玻璃后面的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做了就不要怪别人知道,而人更不要贪心,滚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
钟虞扯扯嘴角,笑得满不在乎:“你大可以告诉蒋绍言,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如果我真想干什么,你觉得他能拦得住我?”
这回轮到蒋西北心惊,不由想起那天在大学,蒋绍言不过远远见人一面就魂不舍舍,那没出息的样。他刚想开口,却又突然停了,而钟虞也闭唇不言,只因幼儿园打了放学铃,像一道休战符,叫两人不约而同噤声。
钟虞抬脚往门口走,看到有老师带孩子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记得蒋兜兜说要第一个看到他,因此站在了最前面。
蒋西北拄着拐杖,也费力往前挤。
没多久,蒋兜兜就背着书包站在队伍里出来了,一眼见到钟虞跳起来拼命挥手,再一看旁边的蒋西北,顿时睁大眼。
蒋兜兜如愿做了第一个出来的小朋友,路过蒋西北时,脚步微微停了一下,然后假装没看见,径直往钟虞怀里钻,大声喊:“小虞儿!”
钟虞叫他扑了满怀,整颗心脏都像是被填满了,他紧紧搂住蒋兜兜,摸摸小孩子柔软的头发,又侧头去亲亲脸颊,抱着蒋兜兜站起来,随后就看到蒋西北铁青的脸。
蒋兜兜也看到了,有点心虚又有点恼,他明明已经跟蒋西北说过不要他来接,怎么还来啊。蒋兜兜烦道:“爷爷,我都说了不要你来了,你回家吧,我今天不跟你走,我要跟小虞儿在一起。”
钟虞没说话,也没有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他无意跟任何人争夺蒋兜兜,蒋兜兜的爱更不是他炫耀的战利品。他只是平淡地看了蒋西北一眼,随后抱着蒋兜兜转身离去。
蒋兜兜亲密搂着钟虞脖子,跟他咬耳朵说着话,蒋西北面色阴沉,拐杖狠杵两下,即刻掏出手机给蒋绍言打电话。
*
蒋兜兜说想吃麦当劳,钟虞就带他在附近找了一家。
刚到还没点餐,蒋绍言电话就追过来,问他们在哪儿。钟虞把定位发去,然后在手机上点了两份儿童餐,因为蒋兜兜想要里面的玩具。
玩具是两个骑卡丁车的马里奥,两人挨着坐一排,蒋兜兜把马里奥面冲他们摆在旁边,抓起薯条,沾点番茄酱,先喂钟律吃一根,再自己吃一根,再喂钟虞吃一根,然后自己再吃一根。钟虞看着他笑,不时拿纸巾给他擦脸上沾的酱。
蒋兜兜吃着东西嘴上还不消停,叽里呱啦,说老师说同学,说上次窜进学校的那只小猫咪。
蒋兜兜之后给那猫喂过几次蛋黄,都是扔过去然后远远站着看,钟虞夸他有爱心,蒋兜兜摇头晃腿,没好意思说其实自己不爱吃蛋黄才带到学校给猫吃。
钟虞又问他那猫现在在哪儿,蒋兜兜扁嘴:“被老师抓走了,好大一个兜子罩着。”
说完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亮了亮对钟虞说:“兜兜罩猫猫,嘿嘿。”
末了又靠在钟虞怀里使劲儿蹭,真跟只软乎粘人的猫崽似的,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兜兜爱妈妈。”
钟虞很难形容这感觉,整颗心都化了,整个人都暖了,他紧紧搂住蒋兜兜,忽然觉得在幼儿园门前跟蒋西北的争辩索然无味。
蒋绍言到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匆忙的脚步一瞬停下,驻足隐身在路边来往的人群中。
天暗风劲,蒋绍言却像感觉不到冷,一直静静注视,直到钟虞发现他,两人隔着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对视了一眼,蒋绍言才迈动有些僵硬的双腿,推门走进去。
两份儿童餐已经吃的差不多,就剩些薯条玉米粒,还有喝了一半的果汁。钟虞猜蒋绍言应该没吃,正要给他点一份,蒋绍言伸手,隔着衣服按住他的小臂。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说不出的暧昧,钟虞愣了愣,仰头去看。视线碰上,蒋绍言才收回手,说不用,随后在对面坐下。
三两口解决玉米粒,蒋绍言视线落在两杯并排放着的饮料上。大概怕蒋兜兜闹肚子,钟虞点的是热果珍,蒋绍言视线停了几秒,说口渴,问能不能喝一口。
钟虞听他嗓子的确哑,便说行,正想把蒋兜兜没喝完那杯递过去,谁料蒋绍言径直伸手拿过了他喝的那杯,吸管没拔,直接含进嘴里喝了一口,末了,脸上露出抹笑,说:“挺甜的。”
那笑明晃晃的,英俊得很,也直白得很,钟虞眯了眯眼,看出蒋绍言是故意的,故意吃他吃剩的玉米粒,喝他喝过的果汁,把吸管咬在齿间来回搓磨,还故意边喝边盯着他嘴唇看,好像咬着吮着的不是吸管,而是那双含过吸管的嘴唇。
一股麻意从椎骨往上直窜到头顶,钟虞无声瞪了蒋绍言一眼,觉得不解气,又在桌子底下踩一脚蒋绍言的皮鞋。
蒋绍言没忍住笑出声,又止不住咳嗽起来,钟虞便知道他感冒还没彻底好。
回去路上蒋绍言开车,蒋兜兜说想听故事,钟虞就用手机连着车里的蓝牙给他放。
听着听着蒋兜兜闭上眼,蒋绍言从后视镜里扫去,发现钟虞也闭着眼,蒋兜兜窝在他怀里,两人像是都睡着了。
蒋绍言把音量调低,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着前方。漫漫长街,十里灯河,他开着车,像驾着一艘船,在黑夜里为爱的人保驾护航。
外头寒风呼啸,车内却流淌着脉脉温情,蒋绍言突然就明白了蒋西北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某一刻,此时此刻就是他的这一刻。
然而一道尖锐的铃声突兀响起,无情地横空劈出道裂口来,将这假象一把撕裂。钟虞在后座猛地睁开眼,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手机在响,意识还在空中漂浮,他忘记手机还连着蓝牙,直接摁下接听,一道女声就在整个车厢里响了起来。
是茱莉亚,风风火火的女助理语速飞快:“Yu,我给你选的那几个航班你看过了吗,哪天哪班?有一班只有商务没有头等舱,我给你标注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钟虞完全清醒,迅速断开蓝牙,把手机举到耳边,打断了茱莉亚的喋喋不休,说现在不方便,待会儿回电。
等挂了电话,他才发现蒋兜兜也被吵醒了,睁着一双漆黑的圆眼正一眨不眨看着他。
钟虞突然喉咙发干,车里的温暖也像是陡然消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措间抬起头,正看到后视镜里蒋绍言一双冷厉的眼。
到了小区,蒋兜兜不知道怎么不肯自己下车,非得钟虞抱,钟虞便抱起他,双手从背后托着他的屁股。蒋兜兜紧搂他的脖子,头搭在他肩上,身体没有一丝缝隙地贴在一起。
上楼,进卧室,蒋兜兜还搂着钟虞不肯撒手,两条腿缠他腰上,不停在他脸上蹭来蹭去,然后贴在耳朵旁边小声问:“小虞儿,你是要走了吗?”
钟虞心脏发沉,一颗心直往下坠,他不想骗蒋兜兜,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蒋兜兜执拗问。
钟虞沉默了几秒,抱着蒋兜兜慢慢地在床边地板坐下,扶着小孩坐直了叫他看着自己,然后才说:“可能就是这几天。”
协议谈完当夜,安诚的老大就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伊森也发信息来问,林墨笙更亲自打了一通电话。
但钟虞借口还要收尾,没立刻走,其实这些细枝末节交给老陈绰绰有余,但他自称习惯有始有终,硬是留到现在。
到底舍不得,但迟早也要走。
默默对视好一会儿,蒋兜兜眼一红,嘴一扁,再次扑到他怀里:“可我会想你啊,你能不能不要走嘛?”
眼底涩意上涌,钟虞做了个深呼吸强自压下,抚摸蒋兜兜的头发说:“恐怕不行,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就像你要上学一样,我也需要工作,有工作才能赚钱,才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蒋兜兜吸着鼻子,嗓子都哑了:“可我有钱啊,我养你不就好了?”
他第一次去律所找钟虞说自己有一个亿可不是瞎说,蒋西北跟他说过,他有个基金,里面的钱比一个亿还要多很多。
钟虞有些动容,又止不住心酸,抬手轻触蒋兜兜的脸:“谢谢我的宝贝,但是……”
但是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最可靠。钟虞想对他说,又觉得算了,蒋兜兜太小,怎么会懂。如果可能,他希望蒋兜兜永远不要懂这么惨痛的一句话。
蒋兜兜大概知道说服不了钟虞,闷闷地趴在他身上,好一会儿不说话,钟虞感到他身体在细微发颤,猜小孩或许哭了。突然之间,当年生蒋兜兜时肚子上留的那道疤像是被什么粗暴剖开,血淋淋的,叫他浑身发抖。
他也只能咬牙忍疼,细声安慰蒋兜兜,答应一定经常回来,如果蒋兜兜放假也可以去找他。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可以跟你住吗?”
“嗯,跟我住。”
“你搂着我睡觉吗?”
“对,我搂着你睡。”
“那还每天跟我视频吗?”
“嗯,每天视频,每天都见面。”
……
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哭累了,蒋兜兜睡着了,钟虞解开他的外衣,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弯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那张泪痕斑驳的脸蛋上亲了亲,随后关灯,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站在房间外头的走廊上,钟虞没着急下去,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陶青稚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约他方便时吃顿饭聚聚。
钟虞低头打字,问陶青稚什么时候有空。
陶青稚很快回复,【后天晚上?】。
钟虞想了想,回【好】。
除了陶青稚,急性子的茱莉亚也发信息来问,说老大催过好几次,让他赶紧订机票。
钟虞往上翻聊天记录,去看茱莉亚发过来的那几趟航班,入眼却没入心。他闭了闭眼,努力集中注意力,又仔细看过一遍,挑中了三天后早上的一趟航班。
正好跟陶青稚吃完饭,第二天就走。
钟虞先把日期发给茱莉亚,之后复制航班信息,正要转过去让茱莉亚订票,就听楼下传来响动。他指尖一停,踩着拖鞋无声地走下几级台阶,在转弯处停住,就见客厅里立着一道身影,背对着他端起茶几上一杯水,又拆了好几粒药,仰头一口吞了。
吃完药,蒋绍言把水搁回去,慢慢直起身,许久没动。
钟虞默默注视,手机忽然一震,是茱莉亚发来,【Yu,三天后哪班?】
声音惊动了蒋绍言,钟虞清楚看到他背影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那瞬间钟虞像是被什么击中心脏,他又深深地看了蒋绍言一眼,那双素来冷锐的眼睛终于在无人处泄露出浓浓的留恋和不舍,然后迅速抹除。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将那条航班信息复制到对话框,点击发送。
茱莉亚秒回【OK】。
不过两分钟,他就收到了航班信息。确认无误,钟虞将手机锁屏,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第43章 领带结 “回家。”
两天后的晚上, 钟虞去赴陶青稚的约,地点在岚大附近的一家日式餐厅。
鞋子脱在门口,钟虞光脚踩上榻榻米, 底下应该铺了地暖, 踩上去很热。
隔壁还有个包间, 里面有人,两边只隔一道薄板,说话声清楚地传过来。钟虞侧耳去听, 好像又有人进来, 原先的人便纷纷起身相迎,数道声音中, 其中一人音色偏低,莫名耳熟。
钟虞心一动,正欲听得更仔细些,陶青稚到了,裹着一身寒气出现在门口。
钟虞撑手站起来,走过去接过陶青稚脱下的大衣,挂在了架子上。
点完餐, 钟虞先给陶青稚倒了杯温热的玄米茶, 给自己也倒一杯, 就听陶青稚问他:“什么时候走定了吗?”
钟虞放下茶壶, 说明天一早。
“这么急?”陶青稚惊讶,“不再多待些时候?”
钟虞摇头,他已经将在这边办公室腾了出来, 廖志晖还给他办了场小型欢送会,整了好些花里胡哨的气球彩带,嘴上说着不舍, 神情却分明兴高采烈,钟虞想他大概狠狠松了口气。
酒店那边也收拾妥当,衣帽间的衣服叠好装箱,其他有用的带走,没用的丢掉。蒋兜兜这两天干脆没上学,几乎24小时小尾巴似的粘在他后头,下午就是蒋兜兜在酒店跟他一起收拾的行李。
临来前,钟虞把蒋兜兜送回家,原以为会看到蒋绍言,谁料开门的是个脸生的中年女人,对方自我介绍是保姆,还知道他是谁,笑着问是钟先生吧,说先生交代过,把兜兜交给她就行。
自那晚过后,钟虞就没再见过蒋绍言,他能感觉蒋绍言是在刻意回避他。这样也好,他并不想跟对方有太多不明不白的牵扯。
这样想着,钟虞仰头喝光一杯茶,感到滋味略苦。
人生本就聚散无常,陶青稚也看得开,只是感叹:“总说再见再见,这次你走,下次再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啊。”
钟虞心里也不好受,努力叫氛围不那样沉重:“老师,有机会您来纽约,带上师母一起。”
陶青稚是教授副院长,出国还要走审批,他嫌烦,但为了这个昔日骄傲的学生也不怕麻烦,拍桌应道:“好,等休假就跟我爱人一起去找你。”
钟虞知道陶青稚和爱人从学生时代携手至今,感情甚笃,因为爱人身体原因,两人一直没要孩子。钟虞便说:“我随时欢迎,到时候开车带您和师母转转,但不能嫌弃我车技差,我今年刚拿的驾照。”
陶青稚大笑,真心道:“钟虞,老师没什么其他话,只祝你以后的人生,顺利顺遂顺心!”
钟虞心中感动,同陶青稚以茶代酒碰杯:“谢谢老师。”
就在这时,隔壁包间似乎传来打翻东西的声音,一群人叠声问“没事吧”,隔了片刻,那道耳熟的声音响起,低低说没事,之后就响起脚步,推拉门被打开,那人似乎是出去了。
钟虞不自觉发愣,陶青稚喊他两声才回神,正好服务员进来上菜,两人便止住话头,先吃东西。
中途,钟虞去了趟洗手间,正站在水池前洗手,就听有人从背后进来,皮鞋踏地的声音格外清晰,一抬头,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惊讶地对视几秒,钟虞关掉水,转过身。
面对着面,沉默了一会儿,钟虞先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问人之前不是该先解释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吗?”
这话听着着实冲,钟虞皱眉,但不仅因为此,更因为蒋绍言身上浓重的酒味,隔老远都能闻到,这是喝了多少?
钟虞道:“我跟陶老师约了吃饭,这里离学校和他家都近。”
蒋绍言深深看他一眼,才说:“听出来了,我跟人约了谈事,就在你隔壁。”
西装革履,的确像是商务宴请,蒋绍言说罢稍顿,又着意补充,调子冷冷的:“是巧合。”
刚才钟虞就觉得隔壁的人声耳熟,猜测会不会是蒋绍言,没想到真是。
为什么专门强调是巧合?这么急于撇清?
大概酒意上头,蒋绍言抬手扯松领带,仰头的时候露出了锋利的喉结,他从钟虞身旁走过,擦着肩膀,带起一阵酒味浓重的风,钟虞侧头,发现他面颊泛红,呼吸听着也粗沉。
走到水池前,蒋绍言拧开水龙头,低头搓洗,不再看这空间里的另一个人。
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钟虞正要走,就听蒋绍言出声,声音低低的,叫他名字。
“钟虞。”
钟虞站住脚,转身看过去。
蒋绍言抬起头,却没转身,只在镜子里看着钟虞,钟虞发现他额发湿了,才意识到蒋绍言刚才用水洗了脸。
冬天的水冰凉,凉水浸过脸,蒋绍言似乎清醒了,语气没那么冲,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蒋绍言做了个深呼吸:“我送你。”
“不用了,”钟虞晃晃手机,“我订好了车。”
他已经在平台上定车,一早六点出发去机场。
蒋绍言缄默不语,脸上的水滴进衣领也仿佛察觉不到,良久才说:“你今晚陪陪兜兜吧,放心,我不会回去。”
钟虞喉头发紧,想说回去也没关系,但发不出声音,多说也是徒劳,于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走了。
蒋绍言立在原地看那身影在镜子里消失,许久才动了一下,扯张纸巾擦手擦脸,又低头去擦西装下摆。
那是他刚才打翻酒壶不小心留下的一块污渍。
回去包间,钟虞坐下,却感到不自在,总是控制不住注意隔壁的动静。
隔壁气氛好似比刚才更加热烈,他听着叫服务员加了两次酒,还有人拊掌高喊“蒋总海量”。
好容易等隔壁散场,没了声,钟虞的心才稍微踏实,他没有深究原因,又跟陶青稚说了会儿话,中间续了一壶茶,眼看时间不早,两人才起身。
钟虞叫车,打算先送陶青稚回家,自己再去蒋绍言公寓陪陪蒋兜兜。
穿好鞋刚出去,隔壁的门也突然拉开,蒋绍言踉跄着走了出来,一手扶墙,另一手里攥着领带,衬衫最顶上一粒扣子已经解开,露出了被酒浸得通红的喉结。
猝不及防照面,钟虞来不及收住脸上的惊讶,他以为隔壁的人早走光了,怎么蒋绍言还在。
陶青稚也同样惊讶,很快认出蒋绍言,转向钟虞说:“这不是那个……”
说话间蒋绍言朝他们走来,脚步不稳好像随时可能跌倒,钟虞下意识上前扶住他。
距离贴近,蒋绍言身上的浓重酒味瞬间侵入鼻腔,钟虞都要怀疑那么多酒是不是都叫他一个人喝了。
蒋绍言重量不轻,沉沉压上钟虞的肩,陶青稚见状也过来帮忙,皱着眉道:“呦,这是喝了多少啊。”
叫的车正好到,两人只得扶蒋绍言先往门口走,一路都没见谭朗或司机,而蒋绍言头颅低垂,怎么叫都不应,仿佛醉死过去,钟虞不好丢下他一人,思量再三只能叫陶青稚坐车先走。
把神志不清的人扶到椅子坐下,钟虞拨通司机的电话,边询问停车地点边隔着玻璃门朝外张望。他另一只手就垂在身侧,感到身后隐有悉索动静,手也好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但注意力都在找车上,因此并没留心。
挂了电话,钟虞对陶青稚说:“老师,我送你出去吧。”
谁料脚步刚一动,赫然发现手腕被什么拉住,回头看,竟是腕上不知何时被领带缠住绑了个结。
而领带另一端紧紧抓在蒋绍言手里。
蒋绍言垂头闭眼,似乎仍未清醒,攥着领带的那只手却十分用力,手背甚至浮出明显的青筋。
钟虞一时无声,陶青稚见状却忍不住笑,眼睛都弯了,忙道:“哎呀这……算啦算啦,你就别送我了,你把车号告诉我我自己找。”
说罢又担忧地看了蒋绍言一眼:“喝这么醉不会是有什么事吧,你带他赶紧回去,别冻着再感冒。”
钟虞只得道好,目送陶青稚离开,见他上了路边一辆车才收回视线,转身看面前这个醉鬼。
使劲儿抬了下手腕,钟虞试图解开,却发现蒋绍言还绑了个死结,顿时哭笑不得。盯着蒋绍言乌黑的发顶看了一会儿,钟虞缓缓在他面前蹲下,仰头抬手,在那张通红俊脸上拍了拍。
蒋绍言毫无反应,粗重的呼吸间尽是酒气,喷了钟虞满鼻满脸,那气息霸道得很,穿透衣领直往他脖子里钻,叫他一阵心悸。
想起这人感冒吃药还敢这么没命喝,钟虞冷下脸,抬起那只被领带缠住的手,手背在那俊脸上用力拍了两下。
正要拍第三下,蒋绍言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眼底血红,迸射出锐利的光,充满了攻击性,钟虞正对上,猝不及防一愣,伸出去的手来不及收回,被蒋绍言一把抓住。
很快,那双锐利的眼又变得迷离发散,眼睫半睁半阖,醉意摇晃,仿佛刚才的一瞬只是错觉。
心脏扑通扑通跳,钟虞维持半蹲的姿势,手还被抓着,他挣了一下反而被攥得更紧,只能放弃,仰头看面前的人。
“你助理呢?”
蒋绍言动动嘴唇,嗓子哑得厉害,好歹还能说话:“去送客人了。”
“那你司机呢?”
“跟着一起去了。”
“……”钟虞皱眉,“那你呢?”
昏黄的灯下,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努力聚焦,落在钟虞脸上,像是反应了一阵,才低声说:“我?我不知道……”
这人到底是醉是醒?钟虞头疼,很想一泼凉水浇过去帮他醒酒,到底没舍得,只得又拿出手机,扯过被领带系着的那只手,别别扭扭地另叫一辆车,目的地是蒋绍言公寓,等车到就将这醉鬼用力拉起来。
领带还在腕上绑着,钟虞没管,直接走到门口去推门,领带绷直,一端绕着他的手腕,一端缠着蒋绍言的掌心。蒋绍言被拽着向前,脚步有些不稳,小声问去哪儿啊。
钟虞没答,用力推开门。门一开,夜晚的寒风顿时猛灌进来,他眯了眯眼睛,转头看一眼乖乖跟在后头的男人,说:“回家。”
第44章 诉衷肠 “我不走了。”
费劲巴拉把蒋绍言弄上车, 钟虞后背出了一层汗。
蒋绍言一上车就仰头阖眼,喉结微颤,似乎难受得很。这一身酒气, 蒋兜兜闻见只怕要闹, 钟虞只得扶蒋绍言靠在自己身上, 又低声请司机师傅开慢点,别颠着这醉鬼。
回小区,搭电梯上楼, 电梯门刚开, 旁边的房门也几乎同时打开,蒋兜兜踩着小黄鸭的拖鞋跑了出来。
久等钟虞不来, 蒋兜兜一整晚就守在门口听声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控。这会儿终于见到了人,急不可耐奔过去,快到跟前又生生刹车,捂鼻瞪眼盯着蒋绍言,末了大喊一句:“爸爸好臭!”
保姆跟出来,见状愣了愣:“哎呀, 这怎么喝了这么多啊?”
钟虞顾不上解释, 先扶人进去再说。蒋绍言看着瘦, 实则身材结实, 体重相当沉。好容易将人拉扯到客厅,往沙发一摔,钟虞肩上顿时一轻, 正要走,腕上缠着的领带又将他拖住,他只得站在沙发边, 对保姆说:“能不能麻烦您去煮点醒酒的汤?”
保姆忙去厨房煮汤,蒋兜兜还躲得老远,在臭哄哄的爸爸和香喷喷的小虞儿之间纠结,眉毛都要拧成麻花。终于后者打败前者,他一点一点磨蹭过来,一手抓住钟虞的衣服,另一只手还捏在鼻子上,满脸嫌弃说:“爸爸怎么喝了这么多啊,真臭。”
钟虞莞尔,空着的那只手在蒋兜兜头上摸了一把,把蒋绍言两只皮鞋脱下,叫蒋兜兜拿去玄关,之后又费力地将人摆正。
沙发两米多,好在够长,蒋绍言屈膝侧躺,面色潮红,浓眉紧绞。见他不舒服,钟虞往他头下方塞了个靠枕,稍微垫高,蒋绍言这才眉头舒展,但眉心还是有道抹不开的褶。
钟虞不由想起陶青稚说,喝这么多怕不是有事。会是什么事?跟人谈事谈得不顺吗?
正胡乱想,蒋绍言在沙发动了一下,抬起手粗暴地扯动领口,领带还紧紧缠在他的手掌,这一动,钟虞的手也被他带得直晃,等他不动了,寻思怎么解开这腕上的桎梏。
原本或许还能解开的一道结在拉扯间变得死紧,解怕是解不开了,钟虞便问蒋兜兜有没有剪刀。这种锋利的东西,蒋绍言怕小崽子乱玩,都收起来了,蒋兜兜抓抓头发,灵机一动,说他有写幼儿园作业用的那种裁纸的小剪刀。
钟虞心想也行,叫蒋兜兜拿给他。
小孩子多少都有点人来疯,两个大人都在,蒋兜兜好高兴,撒着拖鞋蹬蹬蹬往楼上跑,没多久就拿着把塑料剪刀下来。
这种剪子刀刃钝,但剪领带足够了。钟虞拿在手里,张开刀刃,对准,只要轻轻使力就能将那柔软的织物断成双截,然而视线游移到蒋绍言那张脸上,突然无法下手。
这一剪,剪断的不只是领带,似乎还有别的。
手臂僵了半晌,钟虞弯腰将那剪子搁在了茶几上,心想算了,蒋绍言领带估计不便宜,一剪子下去好几千,着实浪费。
保姆做好姜汤端出来,在围裙上擦手,问钟虞还有没有别的吩咐。钟虞知道她不住家,只负责做饭和偶尔蒋绍言不在时看着蒋兜兜,眼看时间不早,钟虞便笑说没事了,让保姆先回去。
等保姆离开,汤也凉得差不多,钟虞把蒋绍言推醒。
大概酒意已经发散了出去,蒋绍言脸色看着不再那么红,他从沙发坐起,向后靠着,用力捏住眉心,随后悠悠睁眼,眼神依旧迷散。
“喝了。”钟虞半蹲在沙发前,端起醒酒汤递过去。
蒋兜兜在旁边学舌:“喝掉喝掉快喝掉,爸爸好臭哦。”
蒋绍言反应了一会儿才像是明白身处何处,目光滑过蒋兜兜,落在钟虞脸上,深深沉沉的,瞧不出在想什么,只是定定看了几秒,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
钟虞拿过碗搁回桌子上,随后扯扯手腕,对蒋绍言说:“松手。”
蒋兜兜又学话:“松手松手,爸爸快松手!”
蒋绍言似乎愣了愣,看了眼钟虞被领带绑着的手腕,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不仅没松,手指反而收紧了。
“蒋绍言,”钟虞压低声音,“你要是不松,那我只能剪了。你松还是不松?”
这回蒋兜兜不学了,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蒋绍言的反应。
蒋绍言像是迟疑了,半晌,不情不愿般抬起手,将缠了两圈的领带慢慢解开。
领带太长,垂下拖到地板,钟虞只得抓在手中,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锤了两下有些发麻的腿,然后一搂蒋兜兜的后背,带他回房间。
蒋兜兜知道钟虞第二天就要走,困得眼皮直打架还不肯睡,缠着钟虞干这干那,最后实在挡不住困意,才在钟虞怀里睡了过去。
钟虞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打算五点先回酒店退房,六点直接去机场,还有三个小时,不睡也罢,反正飞机上可以补觉。
踩着楼梯往下走,夜深人静,钟虞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以为蒋绍言也睡了,没想到蒋绍言还坐在客厅沙发上,垂头弓背,仍是刚才喝完醒酒汤的那个姿势,似乎一直没动过。
极轻的动静也被他听到,蒋绍言回过头,钟虞便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
钟虞脚步顿了顿,从容走完剩下的台阶,走到蒋绍言跟前问:“怎么不睡觉?”
蒋绍言没答,只看着他,眼眶带红,但眼底血色褪去,眼神也像是恢复了些许清明。
钟虞不知道他醒没醒酒,又试探问了一句:“今天怎么了,干嘛喝这么多?”
这话他不该问的,但他都快走了,问一句又何妨呢?
蒋绍言还是不答,黑黢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钟虞抬手在他眼前晃:“喝傻了啊?你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蒋绍言依旧不吱声。
钟虞弯着腰,这姿势离蒋绍言有些近了,能更清楚地闻到蒋绍言身上的味道,他鼻翼翕动,轻嗅了嗅,并不觉得臭。蒋绍言身上不止有酒味,还混合着另一种味道,那是成熟男人身上那股源源不断的热力散发出的味道。
温暖又强悍,暧昧又迷醉,十分勾人。
钟虞的喉结不自觉滑动,觉得有些危险,直起身将距离拉开,随后径直走到那张主人位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想把手腕上的领带解开。
还有三小时,怎么也够了。
正弄着,头顶落下一道阴影,蒋绍言突然站了起来。钟虞一愣,仰头看去,视线交缠几秒,蒋绍言又突然蹲下,单膝跪在他面前。
钟虞又一愣,“你干嘛……”还没问出口森*晚*整*理,蒋绍言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
钟虞茫然,脱口问:“我是谁?”
蒋绍言伸出手,两只宽大手掌将钟虞的完全手罩住,看着他一字一顿说:“你是宝宝。”
手被牢牢包裹,钟虞动弹不得,以为听错:“什么?”
“你是宝宝。”
蒋绍言松开他的手,伸展长臂将他紧紧拥住,又在额头上印下一吻,英俊的脸上展露温柔的笑,轻声唤:“宝宝。”
钟虞愕然。
他突然就想起过去,同居的那段时间,蒋绍言一直叫他钟虞,有天晚上他腿抽筋十分难受,半夜蒋绍言推门进来,他还没睡着,但不想叫蒋绍言知道,于是闭眼装睡,就感觉蒋绍言坐到了床边,替他把被子往上拉,然后很轻地喊了一声“宝宝”。
之后还有几次,都是蒋绍言以为他睡着,在旁边喊宝宝,他一直以为蒋绍言喊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你叫我什么?”钟虞难以置信,难道蒋绍言喊的宝宝一直是他吗?
“你是我的小虞儿,我的宝宝。”
钟虞心头大震,一瞬间整个心脏都发麻颤抖。他厉声质问:“蒋绍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谁,你叫我什么?!”
说完,他就见蒋绍言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又把他的手拉到心脏的位置,贴紧,压实,看着他说: “我看得很清楚,你是宝宝,我的宝宝。我想你,真的好想,我会好好保护你,不叫任何人欺负你,你能别走了吗,宝宝……”
一声声的呼唤,钟虞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僵坐在沙发上,不知过去多久,等再去看蒋绍言,蒋绍言垂头闭眼,竟是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再度昏睡过去!
“……”钟虞恨不能将这人摇醒,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天空晦暗,隐隐有光从远方地平线透出来。钟虞在落地窗前站了许久,那条领带最后还是被他解开了,扔在蒋绍言身上,而蒋绍言被他搬回沙发,直到现在还没醒。
快五点了,他应该要走,也完全可以走,没人能阻拦他。
钟虞却在犹豫,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头,看向沙发上昏睡着的人。
指针一秒秒地转,声音在脑内无限放大,连同着心跳,震得耳膜嗡鸣。时间不多了,钟虞做出决定,拿起手机,却不是叫车,而是打给自己的助理。
纽约那边现在是傍晚,茱莉亚应该还没下班。
电话很快接通。
“茱莉亚。”钟虞说,顿了顿。
活泼的女助理一如既往语调轻快:“Yu,你该出发去机场了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你了,别误会,我没有想要礼物的意思。哦对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惊喜,所以偷偷告诉你,伊森会去接你,还策划了一场——”
“茱莉亚,”钟虞打断,感到有些疲惫,声音也低,“帮我把机票取消。”
“什么?”茱莉亚愣了愣,“取消?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取消之后需要帮你再订吗?什么时候?老大问起我怎么说?”
一连串的疑问,钟虞做了个深呼吸。
他一个也没答,只是望向远方隐约亮起的日光,然后说:“取消吧,我不走了。”
第45章 梦里外(一更)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宿醉的感觉很不好。
蒋绍言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 像是要炸开,从食管到胃更是火烧火燎。
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他隐约记得前一晚, 在一间日式餐厅招待一个外地来的合作方, 却没想到隔壁坐着的竟然是钟虞。
起初只是听那声音耳熟, 说话不紧不慢,调子清清冽冽,像寒夜里悬于天上的皎月, 他便有些心不在焉, 几度想拉开隔门过去看一眼。之后听另一人喊了声“钟虞”,他才确认, 一走神就打翻了半壶酒。
之后便是在洗手间的偶遇。
这样的巧合想都不敢,算是缘分吗?蒋绍言不觉得是,在钟虞离开的前一天碰上,他只觉得是对他的折磨。
回去包间,他便有心放纵,来者不拒。清酒度数低,后劲儿却足, 一杯杯灌入喉, 起初不显, 酒意慢慢上来, 意识就开始飘忽。
他吩咐谭朗和司机送合作方去机场,独自一人又在包间待了不知多久,听到隔壁起身的动静, 便拼着最后一丝清醒站起来。
这便是记忆的全部,之后的事,蒋绍言全然不记得了。
身下不是硬邦邦的榻榻米, 挺软,应该是在他办公室,可能谭朗送完人又回来,跟司机一起把他带回公司。他嘱咐过谭朗,说不回家。
一晚上全是梦,混乱无序,破碎支离,最后一幕是条宽阔无边的河,钟虞站在岸上,端着无情的面目,冷漠地任他在湍急的洪流中挣扎沉浮。
眼皮掀开一条缝,大亮的光叫蒋绍言又闭上眼。太阳都出来了,已经挺晚了吧,钟虞的飞机早已起飞,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太平洋上空,离他越来越远。
抬手在眉心用力捏了捏,蒋绍言翻身坐起,又仰头缓了片刻,意识才逐渐回笼,随之恢复的还有听力,似乎是孩子的声音,他不确定,睁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就叫他愣住,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
厨房的料理台前站着一个人,背影纤瘦却挺拔,全身上下都浴着明亮的光。旁边站着个小孩,正踮脚探头不知在看什么,不是蒋兜兜又是谁。
再一看周围布置,哪里是在办公室,分明是在家。
蒋绍言愣了几秒,猛地起身,眼前一黑却顾不上了,脚步漂浮着快走到厨房门口,正巧那人回了头。
正是梦里那张宜嗔宜喜,俊丽又无情的脸。
蒋绍言一下愣住,视线下移,下意识去看钟虞的影子。
相比之下,钟虞反应就平淡得多,那双好看的眼只淡淡一瞥,又转回去继续搅碗里的鸡蛋液。反而蒋兜兜整个人喜气洋洋,原地蹦了一下,冲蒋绍言说:“爸爸你可终于醒了!太阳都晒你屁股了!”
蒋绍言张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蒋兜兜又使劲儿把他往外推:“爸爸你快去洗澡吧,你好臭,不洗干净不能吃小虞儿做的饭。”
蒋兜兜把他爸推出厨房就要跑,被蒋绍言一把抓住睡衣领,蒋绍言这会儿醉意全无,完全清醒了,目光点点厨房里的人,那意思很明显,怎么回事?
蒋兜兜咧着嘴笑,从起床就是这副亢奋状态。早上一睁眼,他还以为钟虞走了,急匆匆跳下床,没想到一下楼就看到钟虞坐在客厅的那张单人沙发上,闭着眼支着头,似乎在睡觉。
蒋兜兜还以为看错了,是幻觉,杵在楼梯口不敢过去,闭上眼用力揉,睁开再看,钟虞竟然还在!再去看脚边地上,有影子!
大概听到动静,钟虞也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朝他看来,脸上带着笑容,接着起身,冲他张开了双臂。
蒋兜兜飞扑过去,拖鞋都差点甩掉,扑到钟虞怀里又哭又笑,问他不是走了吗。
钟虞亲亲他,说:“我暂时不走了。”
蒋兜兜自动忽略暂时俩字,满脑子都是“不走了”,当即就要嗷一嗓子,被钟虞捂住嘴。钟虞指指沙发上还睡着的蒋绍言,把他抱起来,小声问他想吃什么,要给他做早饭。
此刻蒋绍言问起,蒋兜兜转转眼珠,对他爸说:“小虞儿说他不走啦!”
说罢便跟条滑溜的小鱼一样从蒋绍言指缝间溜走,欢天喜地跑回厨房,留蒋绍言一人呆立原地。
许久,直到厨房响起滋啦的油声,蒋绍言才像是反应过来,心中陡然间腾起一团火。双手用力握了握,蒋绍言往那忙碌的背影深深看去一眼,转过身,一步三个台阶地回去了楼上卧室。
进浴室开花洒,水温调到比平时更低,心头的火却越撩越旺。蒋绍言快速冲了个澡,确保身上再无一丝酒味,裹上一件灰色的浴袍站到镜子前,拧开剃须膏的盖子,两指挖出一大块白色膏体,顺着脖子、下巴和颌骨均匀地抹上一层,然后仰起脸,仔仔细细刮了好几遍,确保没留一点胡茬。
浴室的门半开,水蒸汽弥散而出,蒋绍言来不及关门,搁下剃须刀,低头洗净脸,又立刻转身进衣帽间,挑了套崭新的衬衫西裤,利落地换上后回到镜子前,发现光洁的镜面悄然爬上一层朦胧白雾,遂抬手抹去。
这一抹,叫镜子重新映出他的身影,干净清爽、英俊挺拔,蒋绍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间就冷静了下来。
明明之前钟虞还那么坚决要走,怎么突然不走了?是什么改变了钟虞的想法?以他对钟虞的了解,事业心那样重的一个人,就真的舍得放下国外的一切,就此不走了吗?
这一想,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心中那团烈火也被浇熄大半。
蒋绍言面色发沉,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转身下楼。
楼下餐厅,桌上已经摆好早饭,三碗粥一盘炒鸡蛋,钟虞正把一碟蒸好的包子端出来。虽然不善厨艺,但煮个燕麦片炒个鸡蛋这些最基本的他还是会的,又从冰箱冷冻层里翻出包子,他猜是保姆做好给冻起来的,便拿出来隔水蒸透。
包子放下,钟虞转身又进厨房,解开围裙挂回墙上,洗净了手才又走出来。
蒋兜兜不厌其烦跟在他后边进进出出,要是有尾巴必定摇得欢快,坐也要紧挨在一起,凑近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燕麦片陶醉地闻了一口:“哇小虞儿做的饭好香啊,是我闻过最香的。”
吹起彩虹屁来眼都不眨,麻溜得很。
钟虞莞尔,听见脚步抬起头,正跟站在楼梯上的蒋绍言对上视线,四目倏然相顾,钟虞竟笑了笑,说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下来吃饭吧。”
蒋绍言走过去在主位坐下,拿起勺子不紧不慢搅动热粥,不动声色往钟虞看。
钟虞拿了个包子,蒋兜兜要跟他分,钟虞便从中间掰开。两人一人一半,边吃边勾头说小话。
他就听蒋兜兜说“哇玉米猪肉的,小虞儿你好厉害,一下子就拿到我最喜欢吃的”,钟虞说“是吗,那我待会儿再给你掰一个”。
这天阳光极盛极好,从客厅一直照到餐厅,蒋绍言抬头,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天空的一角,那天也是极蓝,蓝得有些不真实,起码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里前所未见。
满腹的疑惑,蒋绍言决定按捺不提,勺子在粥里搅了两下,不等凉就往嘴里送,随后勾了勾唇,心想小崽子说得一点没错,这的确是他吃过最香的。
但疑惑还是要找机会问的,吃完饭,蒋绍言揽下洗碗的活儿,趁钟虞端盘子进来的时候将人拦下,然后低声问:“不是今天的飞机?”
“是今天飞机。”盘子搁进水池,钟虞看似答得漫不经心,“我把票退了。”
“怎么把票退了?”蒋绍言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为什么不走?”
钟虞这才看他,眼中闪过困惑:“只是暂时不走,我会在国内休假。”
叫茱莉亚退票之后,安诚纽约老大的电话就追了过来,问他出了什么情况。
钟虞解释近段时间有些累,好不容易回国,他想休息休息。上司叫大卫,是个挺不错的白人,很理解地说钟虞这些年都没休假,是该好好休息,问一个月够不够,不够还可以商量,而且带薪。
钟虞说行。
带薪是有前提的,大卫说这段时间尽量不打扰他,但如果有搞不定的客户或者案子,钟虞还得接,而且安德鲁先生那边问起过他好多次,钟虞也最好打电话亲自解释。
伊森也连发了好几条信息,钟虞没管,想了想,给林墨笙打了通电话,对方沉默少许,说休息休息也好,问钟虞是不是要陪家人。
钟虞不想多解释,说是。
林墨笙没再多言,嘱咐钟虞如果遇上搞不定的事就打给他,随后挂了线。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蒋绍言愣了愣,然而不是没抱幻想,因此那种一脚踏空后的骤然失重感叫他一时难以承受。
心头阻塞得厉害,面上却丝毫不显,蒋绍言依旧沉稳持重,点点头:“休假也好。”
说罢弯腰,将碗盘一一搁进洗碗机,不再看钟虞。
钟虞却没走,站在原地观察蒋绍言,眉心渐渐蹙起,他抱起手臂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钟虞刚才只是怀疑,现下确定了:“你真不记得了?”
蒋绍言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寻常,直起身看过来,眼神有些茫然:“记得什么?我记得我们在餐厅遇上……”
“然后呢?”钟虞脸色已然变得不好看。
“然后……”蒋绍言迟疑,“然后我喝醉了,助理送我回来,难道不是吗?”
钟虞万万没想到蒋绍言能喝到直接断片,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概忘了,啼笑皆非甚至感到荒谬,挑起一抹冷笑:“你记得没错,就是你助理送你回来。”
说罢拔腿就走,蒋绍言纳罕,怎地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阴云密布,下意识上前抓住钟虞手腕,被一把甩开。
钟虞美目含嗔,浑身跟炸了毛似的怒瞪了蒋绍言一眼,转身即走,走到门口犹觉得不解气,又返回在蒋绍言拖鞋上狠狠踩了一脚。
第46章 点绛唇(二更) 我爱你,是束缚,是绑……
酒精余威尚存, 蒋绍言头昏脑胀,但思路清晰。钟虞这反应一看就是发生过什么,他搜遍大脑, 丁点记忆也无。
蒋大总裁的雷厉风行体现在各个方面, 钟虞出去后, 他原地站了片刻,当即致电助理询问昨晚情况。
听完谭朗叙述,蒋绍言眉心蹙起:“送完人你回来, 我已经走了?”
“是。”谭朗道, 蒋绍言虽然叫他送完人直接回家,但蒋绍言喝得实在有点多, 他不放心,又折回去一趟。
“我到的时候您已经走了,问了经理说您是被隔壁包间客人带走的……”谭朗查了一下预订信息,看到那客人姓钟,当即猜到是钟虞,也明白了蒋绍言饭局上的反常。
蒋绍言沉吟片刻,交代说今天不去公司, 谭朗提醒他:“您下午还有个会, 要去市政府。”
是了, 蒋绍言记起, 他还有个会,市里组织的企业家座谈,他是青年企业家代表, 还要发言,推不掉更不能缺席。
“行,我知道了, 你跟司机到时候来接我。”
手机抓在掌心,蒋绍言又打给保姆。
一早接到主家电话,保姆担心是工作出了疏漏,正紧张,蒋绍言温声解释,询问前一晚情况。
听完保姆叙述,蒋绍言眼神渐亮:“所以是他把我带回来,还叫你煮了醒酒汤?”
“是啊是啊,不过煮完之后我就走了,之后就是那位钟先生陪着兜兜。”
灯下黑,这么明摆一个人证叫他忽略,蒋绍言自我检讨,从厨房出去,站在门口冲蒋兜兜使眼色。
蒋兜兜正腻在钟虞怀里看电视,不想搭理蒋绍言,迫于父权威压不得不站起来,慢吞吞走进厨房。
蒋绍言身材高大,地上影子都比蒋兜兜长上好一截,单手落兜,低头问他前一晚的事。
蒋兜兜跟他可不是雇佣关系,蒋绍言问什么答什么,小崽子精得很,又有人撑腰,听完问话,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仰起小脸,用满是童真的口吻问:“爸爸,如果我告诉你,我能不去幼儿园吗?”
因为钟虞要走,蒋绍言就给他请了两天假,刚才老师还来电询问蒋兜兜怎么没去。
蒋绍言心想,不愧是他儿子,小小年纪就懂利益交换。幼儿园而已,上不上无所谓,他痛快答应:“可以。”
蒋兜兜小声欢呼,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蒋绍言,蒋绍言提取出关键,一是他用一根领带绑住了钟虞的手腕,二是在钟虞哄蒋兜兜睡觉的时候,他还是要走的。
所以变故只能发生在蒋兜兜睡着之后,到钟虞临走前的一段时间。
期间发生了什么?
问蒋兜兜是问不出来了,不过没事,蒋绍言还有后招。
客厅有监控。
监控是当初刚找保姆时不放心才装的,毕竟蒋绍言还有那么大集团要管,不可能时时看着蒋兜兜。他去书房将电脑打开,把前一晚监控调出来,从钟虞扶自己进门后开始看。
钟虞扶他坐沙发,给他垫枕头,之后起身对保姆说了什么,蒋绍言停下,放大,果然见钟虞腕上绑着一条领带,而那领带另一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像素模糊,但蒋绍言还是认出就是他昨天系的那条,他竭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有这事。
继续往后,他看到自己喝了醒酒汤,钟虞蹲下说了句什么,自己便松开手,领带自指尖滑落。钟虞得了自由,起身锤了两下腿,搂着蒋兜兜往楼上走。
客厅便只剩他一人。
蒋绍言稍一思忖,向后拉进度,直到凌晨两点,钟虞从楼上下来。
钟虞自台阶而下,步伐款款身影修长,领带还绑在腕上,垂在身侧,像是某种独特点缀,又好像走动间摇曳的裙摆。
蒋绍言突然喉头紧涩,毫不犹豫截了屏。
再之后,钟虞走到他面前,似乎是问了句什么,然而监控里只能看到他自己的侧影,他看不清自己是何反应,但见钟虞忽然弯腰凑近,那双漂亮的眼似乎眯了眯,很快又直起身,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摆弄那领带。
正这时,蒋绍言看到自己起身,两步走到钟虞面前,单膝跪地握上他的手,钟虞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之后更变得愕然。
蒋绍言按下暂停,倒回去重看。
监控的拾音前段时间故障,蒋绍言还没来得及找人修,听不见声,但钟虞的表情变得十分明显,他确信是自己说了什么。
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脊背还挺着,头却渐渐垂了下去。钟虞也坐着没动,许久抓起他脑后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盯了一阵又松开,起身费力地将他搬回沙发。
三两下扯开腕上领带,一把丢他身上,钟虞居高临下,端着无情面目,正如梦里那般。
然而又跟梦里的袖手旁观不同,蒋绍言看到他往楼上走,回来时手中多条毯子,仔细盖在了他身上。
之后漫长的黑夜,钟虞都站在落地窗前,间或回头看一眼。
两小时34分钟,蒋绍言没快进没倍速,一帧一帧地看,他数了数,钟虞一共回头看了他二十三次。
最后一次回头,窗外天光乍现,钟虞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那之后又打几通电话,钟虞才走回来,经过他时将垂地的毯子向上拉,之后坐到旁边沙发,单手支头,和衣闭眼。
胸腔被复杂的情绪挤满,喜悦、酸涩、痛楚、心疼……难以名状,相互牵扯,如此真实。
这过山车般的情绪跌宕,当初接手公司,在董事会上被恶意围攻,破釜沉舟再到最后破局也难以匹敌。
蒋绍言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总归是他的话叫钟虞决定留下。
他想,难道他说了“我爱你”,随即又自我否定。如此简单苍白又无力的三个字,根本不足以打动钟虞。
蒋绍言一直都清楚,当年没有说,如今也没有说,正是因为他知道钟虞根本不会信。
他曾试图从点滴拼凑出钟虞的过往,钟虞并不缺爱,他沐浴亲情长大,然而也正是亲情之爱化作最尖利的刀刃,反手将他刺得身破血流,人生都差点毁掉。
钟虞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说爱他。
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是束缚,是绑架,是毁灭。
所以蒋绍言一直将这三个字深埋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掏出来,独自咀嚼回味,想象或许有天能宣之于口,想象那时的场景和语调,想象钟虞的反应。
然而他不能确定钟虞的反应,就像一直以来,他都无法确定钟虞到底想要什么。
朝夕相对九个月,拼图始终缺一块。
钟虞的心上罩着一层坚硬的壳,水攻不破,火烧不穿,他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徘徊。
所以这三个字慎之又慎,他不信自己会在醉酒后这样轻易就说出来。
他宁愿借着收购让钟虞回国,带钟虞回以前的公寓,叫他亲眼看到。钟虞态度坚决执意要走,他也只会尊重,不叫自己以爱之名将他束缚。
天高海阔,他的小虞儿值得更广大的天地。
也不是没有后招,酒店已经收购,钟虞也认了蒋兜兜,大不了他追去国外,借生意和小崽子多联系多见面,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不介意再等一等,他耐心十足。
而钟虞突然改主意叫他仿佛夜路行人,终于窥见一丝曙光。管他休假或是其他,总归那坚硬的外壳裂了一道缝,不再坚不可摧。
心情一波三折,蒋绍言已然重整旗鼓,将整段监控郑重保存,起身重回楼下。
中午叫得外卖。
蒋兜兜缠钟虞缠得紧,嗓子里跟混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小虞儿,我们幼儿园关门啦,我从今天起就没地方去了,我能跟着你吗?”
钟虞发现,他连蒋兜兜胡说八道都听得津津有味,宠起孩子来可以这样毫无底线。
他夹了块排骨给蒋兜兜:“好啊,关门了就不去了,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做。”
蒋兜兜“耶”了一声,转脸看蒋绍言,比了个鬼脸。
蒋绍言也不想走,但他还得开会,换了身低调稳重的正装,跟钟虞解释过后出了门。
“嗯。”
那张皎丽的脸上神情寡淡,漫不经心,目不斜视,直到关门声响,才从电视扭头朝门口看去。
没过一分钟,门铃响。蒋兜兜跳下去往玄关跑,开门前先看监控,发现是蒋绍言这才开门,奇怪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钟虞跟着现身,也好奇看来。
蒋绍言到了楼下又摁电梯上来,目光从小的略过,停在大的身上,迟迟难开口。
动画片正放到关键部分,托马斯小火车穿越广阔平原,汽笛轰鸣,蒋兜兜不理他爸,大喊一声“呜呼”跑回去继续看。钟虞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面前正装肃立的英俊男人,猜测道:“忘带东西了?”
蒋绍言这才动动嘴唇:“手机。”
蒋绍言穿着正式,钟虞猜今天的会或许很重要,为节省时间,他问:“放在哪儿了,我帮你拿。”
蒋绍言又不说话了,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钟虞狐疑,视线下落到蒋绍言右手,手机赫然抓在掌中,顿时无语。
他指了指蒋绍言的手:“手机就在你手里。”说罢抬手关门,被蒋绍言一把按住。
宽大的手掌有力抓着门板,蒋绍言低头看一眼,不由笑了笑,绅士道歉:“抱歉,我的错,是我没注意。”
钟虞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何事。
蒋绍言顿了顿,突然喊:“钟虞。”
钟虞眼皮一跳,不知为何,听蒋绍言这般叫他名字,他又想起昨晚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宝宝”来。
蒋绍言高眉深目,一身低调的黑也叫他穿得英俊逼人,丝毫不见昨晚的颓丧,眼神明亮带着脉脉温柔。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钟虞闭唇,静待下文。
“……”蒋绍言似乎踌躇一阵,才说,“我开完会就回来,待会儿见?”
疑问的调子,像征求同意似的,钟虞纡尊降贵般点头,平淡说:“嗯,待会儿见。”
说罢便关门。
刚转身,门铃又响,钟虞纳罕又怎么了,只得再一次把门打开。
蒋绍言还立在门口,目光滑过钟虞的脸,不经意下移,去看他脚边影子。
钟虞敏锐,早注意到,没好气质问:“你老看我影子干嘛,怕我是鬼?”
蒋绍言失笑,心想钟虞若是鬼,也是勾人魂魄的艳鬼。
两次三番去而复返,蒋绍言不过觉得一切太不真实,索性诚实道:“我就是觉得……太不真实了,想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在。”
真诚是永恒的必杀技,钟虞沉默片刻,突然伸手,食指在蒋绍言微张的唇上点了点,又重重按了一下,说:“这回够真实了吧。”
说完就迅速将门关上。
钟虞站着没动,暗自抚平心跳,同时在监控里看蒋绍言,蒋绍言同样站在门外,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天才见他抬起手,在嘴唇上轻轻抚过,随后大笑转身,大步往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蒋绍言走进去,这回是真走了。
钟虞看那空荡的监控,不自觉搓动手指,指腹还残留那张唇上温热干燥的触感。
“神经。”他低声说了一句,说完绷不住,自己也笑了。
第47章 大红袍 蒋西北一直惦记那高人说的第二……
蒋西北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句话, 原话文邹邹的,他记不住,但意思一直记得, 而且年纪越长体会越深。
这话大意就是, 人老了胆子就会变小。
蒋西北祖籍西北, 从小便胆大,浑身使不完的莽劲儿,那时老家附近有片荒原, 晚上有狼群出没, 他跟人打赌,怀里揣把劈柴刀独自一人在里头待了一天一夜, 安然无恙出来后,用那赢来的钱买了两只烧鸡,给早死的爹妈坟前供上。
之后去岛上当兵,蒋西北也不惧生死,危险的任务抢着上,有次渔民坠海,他想也不想一头扎进那海水里, 当时数九寒天, 水里尽是浮冰, 冷得刺骨。蒋西北把人救上来, 浑身都僵透了,洗把热水澡,蒙头睡一觉, 第二天又生龙活虎。
兼之为人豪爽仗义,退伍后许多战友跟他都有联系。
然而浑身是胆的蒋西北,在有了老婆之后胆子就小了, 出任务心里有牵挂,总会想起家里还有个人守着盏灯在等他。有了蒋绍言之后,胆子就更小了,索性退伍做起生意。
等到蒋兜兜出生,蒋西北的胆已然全没了,只剩害怕。
他读书少,但知道人固有一死,大丈夫死得其所。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死得其所,他只想多活两年,陪蒋兜兜多点时间,看他长大。
活检确认他胰腺癌复发,伴肝转移,拿到结果的那刻,蒋西北心中反而有种大事落定的踏实,第一反应不是寻医问药,而是上山。
他要去见一见那位高人。
蒋西北隐有预感,这次恐怕真是时日无多了。老天眷顾他一回,还能有第二回?阎王爷座下的小鬼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蒋绍言。
蒋西北知道钟虞没走,蒋兜兜最近没去幼儿园,他连孙子的一根毛都逮不着,难免心生怨念,但也做不到上门去抢。
血缘斩不断啊,蒋兜兜这么依赖这人,蒋西北又素来疼爱蒋兜兜,狠话可以撂,狠事……蒋西北下不去手。
趁还没到最冷的三九天,他决定上山待段时间,临走前实在想孙子,就给蒋绍言打了电话。
大概从他语气里听出什么,蒋绍言当即答应,也不知道怎么跟蒋兜兜说的,当天晚上父子俩一道过来,蒋兜兜也没不高兴,爷爷爷爷地围着蒋西北喊。
蒋西北许久没听,差点眼红落泪,一起围着桌子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蒋兜兜在屋里待不住,想起后院种的那一棚草莓来。
他爱吃草莓,蒋西北的别墅反正院子大,就找人弄了个大棚,移了好些草莓嫩秧过来。
蒋兜兜蹲在几排绿油油的草莓秧子中间扒拉,蒋西北一手撑拐,一手给他打灯,跟他说哪儿哪儿开花了,哪哪儿花又落了,花落了很快就该结果了。
“爷爷都帮你看着呢,每天都看。”
这不大的一片地不知道被蒋西北踏遍过多少回。
“爷爷你真好!”
手上还沾着泥,蒋兜兜就往蒋西北身上跳,蒋西北抱不动他,踉跄了一下,蒋兜兜又说:“最大的草莓给爷爷吃!”
“哎哎!好!爷爷的乖孙子!”
爷孙两个亲亲热热,蒋兜兜洗完澡歪在床上听蒋西北说水浒传,梁山好汉的故事,蒋兜兜听得津津有味,不停问后来呢后来呢,又眨着眼睛天真地问,爷爷,他们现在还住在山上吗,住在哪座山上?
蒋西北含含糊糊给糊弄过去了,等蒋兜兜睡着,他摘下厚重的老花镜,揉了揉浑涩的眼,罕见地走了会儿神,想那些梁山好汉的结局,战死的病故的出家的……生前再风光,总归是身死魂消,没个好下场。
这一想竟有些悲从中来。
给蒋兜兜掖被子的时候,蒋西北又看到他脖子上那个红翡挂坠,刺目得很,上次他硬要摘惹得蒋兜兜反应强烈,之后很久没来,于是再不敢摘了,只能当没看见。
从卧室出来,蒋西北见蒋绍言还没走,在二楼小厅面窗而立,蒋绍言听到动静回了下头,蒋森*晚*整*理西北这才看到他手里举着手机,这么晚不知道在给谁打。
蒋西北拄着拐杖走过去,快到跟前,他听蒋绍言说了句晚安,那温柔的语气叫他心一沉。
不想破坏难得的团圆气氛,蒋西北忍下不提,只说:“晚上别走了,留下住一晚,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顿了顿,又道:“明天就带兜兜回去吧,我得上山。”
蒋绍言知道上山是什么意思,那是郊外一座山,是蒋西北口中所说大师的隐居之地,山上有间寺庙,蒋西北每年都会去庙里住十天半月,吃吃斋静静心。
一般是夏天去,那会儿天气热,山上反倒凉爽,正好能避暑,但蒋西北今年已经去过一回,怎么突然又要去。蒋绍言缄默片刻,说:“我陪您一起去吧。”
“你跟我去干什么?”蒋西北瞪眼,“你去了兜兜怎么办?”
蒋西北觉得自己挺矛盾,他信这位高人的话,也希望蒋绍言信,但又不愿蒋绍言真掺和进来,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上山,当初的事也半遮半掩,没都告诉蒋绍言。
“兜兜没事,有钟虞在。”
蒋绍言直言不讳,钟虞的事纸包不住火,何况他根本没想瞒着,他也知道蒋西北知道,父子两个心照不宣,而如今这心照不宣的事就这么一下被挑破了。
蒋西北眯了眯眼,知道蒋绍言这是摊牌,是宣告,更是种无声的警告。
他叹了口气,因为当年那事,蒋绍言还是不信任他,他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一夜过去,蒋西北同意让蒋绍言陪他上山。
蒋绍言没带司机,自己开车,先去钟虞的酒店,把蒋兜兜送过去,到的时候钟虞已经在门口等了,蒋绍言便带蒋兜兜下车。
蒋西北自不会下去,坐在后座冷眼旁观,后来索性将眼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上山的一路他都阖着眼,差不多快到了才睁开,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求见那位高人。
高人就住在寺庙后头隐蔽的禅房里,小徒弟进去通报,没多久出来,双手合十对蒋西北微微躬身,说,师父不见。
蒋西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从六年前起高人就不肯再见他了,也就是他来问自己的病和能不能有孙子那次,之后每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但蒋西北还是给庙里捐了香火,又在佛前虔诚地拜了好几拜。
搁以前谁要是跟他说,有天他会来烧香拜佛,蒋西北绝对嗤之以鼻,但一场病完完全全改变了他,人找不到出路就只能求佛祖。
中午在寺里吃斋饭,吃饭的时候要止语,就算不止语,父子两个估计也相对无言。菜色就是青菜豆腐之类,卖相不好口味也欠佳。蒋西北吃完抹了抹嘴,让蒋绍言陪他一起在庙里头转一转。
蒋绍言到了之后几乎没说话,蒋西北求见高人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签支票捐香火的时候他无动于衷,烧香拜佛的时候他站在大殿外面等,摆明了不信这些,斋饭不怎么好吃反倒吃得干净。
几次转头看去,蒋西北只看到蒋绍言缄默冷淡的侧脸,对佛门之地说不上鄙夷,但肯定也没有敬畏,蒋西北便有些不满,走到无人处停下,低声质问蒋绍言:“你说你非得跟我来干什么?”
蒋绍言只是不放心蒋西北,冬天不比夏天,山上只会更冷,蒋西北突然要上山,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作为儿子自然要跟过来看看。
两名灰衫布衣的僧侣经过,蒋西北将拐杖靠在身上,低头合手致意,蒋绍言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等那两名僧人离开,蒋西北才重新拄起拐杖,也看了蒋绍言一眼。父子两个谁都没说话,蒋西北腿脚走不了太远,冬天山风又大,旁边正好是间茶室。蒋绍言提出进去稍坐,主要是想让蒋西北休息一下,蒋西北反倒犹豫,无奈体力确实跟不上,只得点头。
这茶室不知道何人所开,雅致清幽得很,墙上挂着笔墨书画,博古架上也摆了不少古玩玉器,品貌端正,价格绝不会低。
里头的人见到蒋西北,态度十分恭敬,一个将他引到角落的雅座,另一个问是不是还喝大红袍,蒋绍言便知道蒋西北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头的人都认得他。
蒋西北说就要大红袍,茶上来,他没要人在旁边伺候,挥手让走了。蒋绍言脱掉外套搭在旁边红木太师椅的椅背上,挽起袖子,熟练地泡茶。
蒋西北默默看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蒋绍言何时长这么大了?英俊笔挺,性子也稳,比他当年强太多了,这种后继有人的感觉叫他欣慰,却不踏实。
是了,这些年里蒋西北始终觉得不踏实,这种不踏实一部分源自他随时可能复发的病,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蒋绍言一直没成家,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
对于高人说的蒋绍言会有两个孩子,蒋西北深信不疑。
因为这种不踏实,有时午夜惊醒,他仰面躺在床上,后背冷汗涔涔,感到自己衰老的心脏在一下一下沉重又无力地跳动。
他知道蒋绍言心里有人,就是钟虞,这些年一直没变。他这辈子就妻子一个女人,妻子过世的时候正值壮年,生意又做大,那么多人给他介绍,他一个没入眼,这些年连情人都没有。比起曾经相携相守的美好记忆,男欢女爱根本不值一提。
蒋绍言这点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
这么沉稳持重心思玲珑的一个人,偏偏在爱情上栽跟头,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这些年蒋西北也一直在想,当初找钟虞究竟是对是错,每次看到聪明活泼的蒋兜兜,他就坚信自己是对的,但每次看到少言寡语的蒋绍言,他又觉得自己……或许错了。
第48章 起波澜 “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茶具碰出的脆响叫蒋西北回神, 面前氤氲起袅袅茶香,他看着蒋绍言,明知有些话这个儿子不乐意听, 但还得说。
“那个……”蒋西北清清嗓, “那孩子什么时候走?”
蒋绍言手上一停, 抬脸看了蒋西北一眼又低头继续,手腕微微一倾,红宝石般的茶汤便倾泻而出。
前两泡蒋绍言没留, 茶太浓蒋西北喝着胃不舒服, 直到第三泡才留下,倒进陶瓷茶盅递到蒋西北面前, 开口说:“您尝尝看。”
蒋西北端起喝了口又放下,没叫蒋绍言转移了话题,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估摸着自己反正活不长了,也不想用父亲这个身份压人,是真想跟蒋绍言推心置腹好好谈谈。
“唉……”蒋西北叹声气,“绍言, 你确定你真的了解那孩子吗?我知道他聪明优秀, 长得也是千万里挑一得好, 但人心隔肚皮, 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修长的手指在茶盅边缘抚弄了几个来回,蒋绍言停下:“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蒋西北一顿:“行,那我就直说了, 你说他走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也没问过兜兜的情况。是, 我知道,那是当年约定好了的,但我最后也松口了啊,我亲自找他说过,他要是不想走可以不走,我把一切给他安排好,但他还是坚持要出国。这就是个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你说这样的人,他能真心疼爱兜兜吗?你就不怀疑他接近兜兜有什么目的吗?”
蒋西北原本想着平心静气好好说,说着说着还是不免激动起来:“他把前途看得重也就算了,不过也就是心硬而已,可他不仅心硬更是心肠歹毒啊他,他——”
蒋绍言眼神一变:“他什么?”
猝然被截断话头,蒋西北愣了愣,当即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当年的事他半遮半掩,只告诉了蒋绍言一部分,比如他告诉蒋绍言,钟虞是为给家里还债才答应他,但究竟是谁给他牵线找到的钟虞,而钟虞家里为什么欠钱,这些细节都被他瞒过去了。
这里头腌臜太多,蒋西北自己都不想过问,更别提让蒋绍言知道。而钟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好像也没告诉蒋绍言。
这个口子要是打开,蒋绍言势必就要追问到底了。
蒋西北一时结舌,就在这时,茶室门口厚重的挡帘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冷风顿时灌了进来。
那掀帘的是个年轻男人,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短T,脚踩高帮黑靴,进来后先四下看看,随后走到柜台前,刚才迎蒋西北进来的那个伙计立刻停下手里活计,从柜台后面绕出去,表情恭敬又畏惧,躬身低头称呼了句什么。
蒋绍言漫不经心扫去一眼就将头转回,并未在意,直到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他才再度转头,重新打量起来这个年轻男人。
二十多不到三十,黑皮窄脸细长眼,一米八的身高,身材精瘦,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头发也长,挡住了眼,见蒋绍言看过来,那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慢慢裂开,露着两排森白牙齿,竟十分邪性。
蒋绍言面无表情盯着这人,那年轻男人也看着他,对视几秒,突然就朝他们走了过来。
直走到桌旁才停,咧嘴一笑却是冲着蒋西北开口:“蒋叔,有日子没来了。”
蒋西北似乎不待见这人,表情不大好看,淡淡嗯了一声。
“那今天的茶水费就免了,老板说过,您是贵客。”
蒋西北脸色没有因此缓和,仍旧不咸不淡:“替我谢谢你们老板,但用不着,我来捧他的场,肯定也不会少他这点茶钱。”
那年轻男人一笑,舌尖自上排列齿舔过,又冲蒋西北躬躬身子,道“那您慢用”,貌似恭敬,实则腔调懒散,那背也根本没弯多少。
末了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见蒋绍言在看他,便挑出一抹怪桀的笑,之后做出了一个叫人意外的举动。
他将左边头发往上撩起,露出了被遮挡的眼,而在那眼尾处赫然有一道疤。
那疤从上至下顺着眼眶的弧度,像极了一弯月牙,应该是被某种尖锐的碎片划伤,经年累月褪成淡粉,如同一条盘踞的肉蜈蚣,叫那张邪性的面孔更舔几分狰狞。
那男人随后落手转身,一掀帘子走了,柜台的两个伙计彼此对视,不约而同长吁了口气。
因为帘子被掀开,外面的冷风再度灌进来,在屋内搅起一阵冷嗖又诡异的气流。
茶桌上方一时安静,直到那股气流消散了,蒋绍言才开口,面色微沉:“老板?这里老板是谁?”
蒋西北看他,知道瞒不过去,只得说:“没谁,就是你赵叔。”
蒋西北朋友中姓赵的只有一个,蒋绍言脑海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赵德青。
这个赵德青是蒋西北从前的战友,据说因为出任务时受了伤所以提前退役,之后跟蒋西北一样下海经商,从地产文玩到影视投资,旗下十几家公司,涉猎的产业极广。
蒋绍言见过几次,最近一次就是在上回市里开的企业家座谈会上,赵德青是纳税大户,被奉为座上宾,与一众人相谈甚欢,交情匪浅。
印象里,赵德青跟蒋西北差不多年纪,但擅保养,看着顶多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样貌英俊,不论何时总面带微笑,且常年戴一副金边眼镜,给人感觉温和儒雅风度翩翩。
赵德青身家丰厚,出手也极阔绰,是富豪榜和慈善榜上的常客。然而蒋绍言隐约听说赵德青生意实际并不那么干净,手段也雷霆残暴,许多起恶意做空低价收购就是他在背后授意。
传闻不知真假,但蒋绍言信自己的直觉,赵德青温和笑面下或许还藏着另一张皮,因此他对这人是警惕多过尊重。蒋西北曾一度十分信任赵德青,两人总结伴喝酒,但不知为何,在蒋西北患病后却慢慢疏远。
之前蒋西北在任时,跟赵德青多有生意往来,蒋绍言接手后,慢慢地就把这些合作悄无声息给断了,蒋西北没吱声,算是默许,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跟赵德青手底下文华娱乐共同投资的两个影视项目。
蒋绍言回过神,脸色莫名更沉,又问:“刚才这人又是谁?”
“就是你赵叔手下的一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哪里记得住叫什么。”蒋西北明显不愿多说,一壶茶都没喝完就起身要走,说想回禅房休息。
尽管蒋西北催他回去,蒋绍言当天还是留了一晚。
禅房干净整洁,卫生间淋浴什么的都有,榻榻米上铺着两床厚被褥,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屋里通了暖气,比蒋绍言想象中要暖和,否则他真担心蒋西北的身体会吃不消。
蒋西北晚上要在房间里打坐静心,蒋绍言便没过去,他坐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回忆白天和蒋西北未完的对话,想起蒋西北说的钟虞不仅心硬,更是心肠歹毒。
钟虞,歹毒。这两个完全不想干的词,怎会沾上边。
蒋绍言知道蒋西北当年瞒了他一些事,钟虞也没有对他完全坦诚,比如家里为何欠债,蒋西北又是如何找上他,钟虞绝口不提。
蒋绍言知道这是钟虞心里的伤,选择尊重,没有深纠,如今看来,或许是错误的。现在回想,钟虞那时毅然要走,难道还有隐情?也定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才叫蒋西北说出“歹毒”这样的话来。
到底是什么事。
思索无解,蒋绍言暂且先不想了,回去一查便知,只是一想到那人,便是止不住心疼,心动,也心痒。屋里走一圈,找个信号还算凑活的地方,蒋绍言给钟虞发信息,问蒋兜兜在干什么。
钟虞很快给他拍了张蒋兜兜的照片发过来。
蒋绍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询问小的,其实挂念大的,嫌发信息效率太低,直接打了视频过去。
响了好几声那头才接,入目两条光溜溜的小肉腿,蒋兜兜洗完澡,只穿内裤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仰脸问:“谁啊?”
镜头外响起钟虞声音:“你爸爸。”
“哦。”蒋兜兜兴致寥寥,干巴巴喊声爸,又低头去看平板。
小崽子仗着有人撑腰越发不把亲爹放眼里,当然,亲爹也不过借他当幌子,父子两个彼此彼此吧。蒋绍言清嗓,没话找话:“刚洗过澡?”
“嗯。”
依旧只闻声不见人,镜头还冲着光溜溜的小屁孩。
蒋绍言继续:“今天干了什么?”
“出去吃了饭,在附近逛了逛,回来看了会儿电视,准备睡觉了。”
“……钟虞,能不能不要叫我对着兜兜屁股讲话。”
那头静了几秒,屏幕画面倏地消失,蒋绍言愣愣,意识到钟虞竟把视频转成了语音,顿时哭笑不得。
行吧,见不到人听声也好,蒋绍言接着刚才的话:“这么早睡觉?”这才刚过八点半。
“嗯。”钟虞依旧惜字如金,一顿后突然说,“庙里不应该睡得更早吗?”
早上在酒店门口,蒋绍言主动报备行程,说要去郊外一座庙。他走到窗边撩起帘子,周围禅房都还点着灯:“大家都没睡,灯都还亮着。”
钟虞沉默了一阵:“兜兜挺好的,你放心,没给你发信息是怕打扰你修行。”
冷眉冷眼的人冷声讲冷笑话,想象那画面,蒋绍言绷不住笑:“我要是真出家你能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达则兼济天下,蒋总这是舍小家为大家。”
“我可舍不得。”蒋绍言借着玩笑讲真心,“这滚滚红尘里还有我挂念的人。”
手机另头静下来,蒋绍言再度以两指挑开帘子,山间夜晚远比城市安宁,寺内寂寥无声,远处山下亮着片片人间灯火。
心微微悸动,蒋绍言深呼吸,低声说:“我就是想说我挺想你的。”
手机那头彻底没了声,钟虞握着手机站在落地窗前居高远眺,眼中看着十里繁华,脑子里想着早上在酒店前的那短短一面,蒋绍言把蒋兜兜交给他,将家里房门密码告知,让他带蒋兜兜回家去住。
不到一分钟,没说几句话。
八点四十五分时至,寺内响起庄重肃穆的晚钟,钟声将持续一刻钟,停下的时候就是该休息的时候。
钟虞默默听着,说句“早点休息”便挂断语音,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他才走回床边给蒋兜兜穿衣服,两人挨在一起看动画片。一集没看完,蒋兜兜眼皮打架,钟虞便抱着他熄灯睡觉。
关了灯,房间暗下来,蒋兜兜反而睡不着,外头风声四起,许是有些害怕,他直往钟虞怀里钻,小声说了句什么。
钟虞没听清:“嗯?怎么了?”
蒋兜兜从他怀里钻出来:“我想爸爸了。”
蒋兜兜在蒋绍言面前装得不在乎,尽惹蒋绍言生气,但亲父子就是亲父子。钟虞正沉默,就听蒋兜兜又问他:“你想他吗?”
钟虞便又想起刚才那通语音,蒋绍言那句“我挺想你的”,他当时没应,此刻扪心自问,他想吗?
不想吗?
如果不想,为什么他耳边好像还是能听到那寺庙的钟声,像穿越时空而来,涛涛不断,绵绵不绝,震肺腑摧心肝。
最终他也只是笑了笑,把蒋兜兜搂进怀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另一边,蒋绍言遵循寺里规矩,在钟声停下前熄了灯,躺在榻上却睡不着,睁着眼想事,好不容易要入梦,又突然想起白天在茶馆遇见的那个眼角带疤的年轻男人。
对方怪桀的笑,以及最后撩起头发故意露出伤疤的举动,叫人匪夷所思。
蒋绍言有种感觉,对方所有的行为似乎都是刻意而为。
一夜过去,隔天早上,蒋绍言陪蒋西北吃过早饭,蒋西北就又催他回去。蒋绍言的确不能久留,看蒋西北精神尚可便走了,去停车场取车,恰好一人从另一头走来,正是昨天那男人。
对方在短袖外头套了件薄夹克,见到蒋绍言似乎并不意外,挑出抹笑,随后扬起手中钥匙对准蒋绍言的方向按了下去。
身旁一辆车的车灯随之亮起,蒋绍言转过脸,看清那车后目光刹时一凝。
正是那日暴雨在岚大校门前,冲他和钟虞撞过来的那辆改装牧马人!
第49章 黑白子 “小虞儿你使诈,重来重来!”……
走到蒋绍言面前, 那人停下,问了句:“怎么了?找不到车?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歪头笑语,却暗含挑衅。
蒋绍言面无表情, 径直走了过去, 那人夸张地高举双手往旁闪躲, 望着蒋绍言的背影眯了眯眼,随后怪笑着上了那辆牧马人,扬长而去。
蒋绍言也上了车, 车门重重一关, 砰一声响。静坐片刻,蒋绍言拨了个号码, 他要查这人的底细。昨天的预感是对的,这男人就是刻意为之,岚大门前那次差点撞车也不是意外,对方就是故意,而且丝毫不怕他知道。
车里低压弥漫,后视镜里映出一双凶狠满是戾气的眼,任谁看了都很难相信这会是蒋绍言的眼神。
接班前蒋绍言曾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 接触过的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无一例外都是温和、恭谦、低调。助理做了两年, 蒋西北查出患癌他才突然被推到前台。
当时许多人都怀疑, 觉得他年轻镇不住场,顶不了事,包括蒋西北在内。几个董事观望一阵, 联合起来反对,剩下的或明哲保身或隔岸观火。人事任免被否决,运营提案被搁置, 所有的事项都无法推进,蒋绍言举步维艰。
他面上不显,没翻脸没撂狠话,暗地里搜集领头那个董事经济犯罪的证据,直接寄到公安,专挑公安上门的那天开董事会,叫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带走。
这一招杀鸡儆猴,在场的董事面色俱变,唯独蒋绍言悠然一笑,说了一句“各位,咱们继续吧,刚说到哪儿了”。
经此一役,众人这才知道,蒋西北这个儿子不显山不露水,谦逊低调的皮子底下,根本就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龙!
喜欢射击也是因为享受瞄准猎物扣动扳机那一刻的刺激和快.感,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很解压,心跳加快,指尖发麻。
至于某些摆不上台面的小癖好……也不过是内心阴暗面的投射。
所以蒋绍言从不会说自己完全是个好人。他先君子后小人,如果对方以礼相待,他回之以礼,如果对方不长眼挑衅,那他十倍奉还。
打完电话,蒋绍言手握变速杆正要启动,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继舞会和射击场之后,他第三次见到钟虞,那次是他主动,他知道了钟虞的学校,主动找过去,在学校门口等。那天到了很晚才看到钟虞骑车从外头回来。钟虞骑得很快,他不得不喊了一声,钟虞却像惊弓之鸟吓了一跳,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好在他箭步过去一把扶住车头。
就是在那时,他注意到钟虞身后不远处有辆黑色轿车,那车缓缓降速停在路边,当他看过去时,车灯毫无征兆闪了两下,随后突然加速从他们旁边迅疾驶过。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蒋绍言一直清楚记到现在。
而看似与现下场景毫不相关的一件事,蒋绍言又莫名其妙想了起来。
思绪混乱,蒋绍言揉捏眉心,暂且将一切按下,回去公司,先集中精神处理公事。他找的人路子广,傍晚时分就给了回复,根据蒋绍言给出的外貌特征,查到了这男人叫程杰。
程杰今年二十八,祖籍在东南沿海一片,大概六七年前出现在赵德青身边,起初是做保镖,因为身强能打不要命,很被赵德青欣赏,渐渐地开始帮赵德青处理一些不怎么上台面的生意,据说行事嚣张手段凶残,赵德青身边的人都十分畏惧他,叫他杰哥。
蒋绍言边听,边再度回想起程杰此人,这么嚣张的做派和显著的面部特征,如果见过他肯定有印象,他确信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对方。
所以程杰为何会在岚大校庆当日现身,还故意开车朝他直冲而来,两车车头只差毫厘就要撞上。
思及此,蒋绍言心头陡然一惊,意识到忽略一个事实,当时车上坐着的不只有他,还有钟虞!
“上不了台面的生意……”蒋绍言眉头紧起,突然问了一句,“包括放高利贷吗?”
“当然包括啦。”对面人说,“准确说不是高利贷,他们有一个房产中介公司做幌子,专盯那些急需用钱来卖房的人,谎称可以低息借钱给你,让你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然后诱惑你去赌,等你输光了还不上,就逼你低价转让房产,这还是其次,如果你家里老婆孩子长得漂亮那就更麻烦了,他们还会逼你卖妻卖女,不愿意就威胁断你手脚,总之手段多的是。他们这种人就好像贪婪的鬣狗,一旦被盯上这辈子就算完了。”
蒋绍言听完,眼中已现肃杀之意,静了片刻又问:“他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
对面的人愣了两秒:“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打架受的伤,要查吗?”
想起程杰故意撩起头发露出伤疤的那个动作,蒋绍言目光沉了沉:“继续查”。
那通电话不久蒋绍言就开车从公司离开,一整日都是阴天,灰蒙晦暗,分不清是雾是霾。路上他给钟虞打了电话,说来也巧,就在电话接通的那刻,灰白天空竟显出几朵彤云,叫蒋绍言心头也拨云见日。
蒋绍言并未说自己回来了,听说钟虞和蒋兜兜就在家,愈发归心似箭,一脚油门加速向前开去。
进小区停车,搭电梯上楼,蒋绍言一刻不停,终于到门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按指纹,一顿,又缩回来,理头发理衣装,这才郑重地抬手,曲指在门上敲了两下。
几乎同时,门内传来脚步,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思慕的那人便出现在眼前。
这种有人等待的感觉很好,蒋绍言粲然一笑,说:“我回来了。”
蒋绍言并非情绪外露之人,多数时候沉稳内敛,钟虞印象里还没见他如此笑过,一向伶俐的脑子罕见短了下路,愣了愣,下意识接道:“哦,你回来了。”
蒋绍言点头:“对,我回来了。”
钟虞反应过来,无声瞥去一眼,结束了这鬼打墙般的对话,不再理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回身走向沙发旁地毯上的蒋兜兜。
这两天对蒋兜兜来说简直跟天堂一样,真想高歌一曲《好日子》!不用上幼儿园,蒋绍言也不在家,就他和钟虞两人,睡到日上三竿,一翻身钟虞就在旁边,闭上眼再睡个香喷喷的回笼觉,醒来后钟虞问他想吃什么,蒋兜兜眨眨眼,说汉堡炸鸡和薯条。
所以两人从早上到现在就只吃了一顿,勉强算brunch。吃饱喝足,蒋兜兜把书和玩具一股脑儿搬下楼,摆摊似的放在客厅靠窗的地毯上,跟钟虞两人挨个玩。
蒋绍言敲门的时候,钟虞正跟蒋兜兜下围棋,匆匆忙忙过来开门又着急忙慌跑回去,甩掉拖鞋踩上地毯,蹲下坐在蒋兜兜面前,两人中间搁着一方棋盘。
这棋盘是金丝楠木,蒋西北托人买回来给蒋兜兜开发智力的,配上珐琅罐和白玉子,一套就花去十多万。蒋西北自己节俭,一件衣服穿到破,但为蒋兜兜花钱却大方,这套棋具买回来一直扔在角落招灰,不知道怎么被蒋兜兜翻了出来。
蒋兜兜压根不会下围棋,钟虞也一知半解。善于学习的钟律迅速找了段视频,跟着讲解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围棋围棋,顾名思义,不就是谁的子围出的地盘大谁就赢吗?他跟蒋兜兜把规则一说,约定了个简易版,一大一小俩臭棋篓子就兴致勃勃开始了。
蒋绍言换了拖鞋走过去,就见地毯边上甩了四只除尺码外一模一样的小黄鸭拖鞋,地毯上的两人盘腿而坐,都在单手摸下巴,姿势竟也一模一样。
蒋兜兜执白子,罐里棋子不剩多少,棋盘上的地盘也被黑子围了大半,明显处于下风,钟大律师杀起来连儿子都不让。
观棋不语是美德,蒋绍言践行之,虽然在他看来这两人根本不是下棋,就是纯玩。他先是站着看,瞥见垃圾桶里有麦当劳的包装袋,估摸着两人可能就吃了这一顿,便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外卖,之后索性也以相同姿势盘腿坐于地上。
蒋兜兜对规则一知半解,但不妨碍他想得认真,两条秀眉紧紧拧着,一边偷瞄钟虞,一边谨慎地落子。
钟虞挑起嘴角轻轻一笑,蒋兜兜立刻抬手,说我不下这儿,然后左看右看,摆了个其他地方。
蒋绍言不由好笑,小崽子还是嫩的,经不起炸,果然钟虞雷厉风行下一黑子,立即形成包围圈,把里头的白子绞杀干净。
蒋兜兜跳起来:“小虞儿你使诈,重来重来!”边说边往钟虞怀里扑挠他痒痒肉,钟虞连躲带闪,体力不支向后倒去,仰面躺在了毛绒绒的地毯上。
这场景叫蒋绍言无法不动容,他笑了笑,正要起身将蒋兜兜从钟虞身上拎起来,却突然顿住。
夕阳斜照,落于地板拉出一线,将客厅一切为二,钟虞的脸一半照进明亮的光里,另一半则落于暗沉的阴影中。
全然割裂的两个部分,一白一黑,一明一暗,好似隐射某段过往,又像预示可见的未来。
蒋绍言心跳陡然一停,表现在脸上便是那笑容逐渐僵硬,直至最终消失。
第50章 耍心机 “你以前就喜欢穿我衣服。”……
外卖到, 蒋绍言下楼去取。
知道这父子俩在家没吃好,蒋绍言点了八菜一汤,极尽丰盛, 一一摆上餐桌, 辣口的不辣的分占半壁江山, 三人各取所需。
钟虞无辣不欢,只夹辣的吃。蒋兜兜人菜瘾大,吃辣前要过水, 吐着舌头说好辣好辣, 过会儿又忍不住伸手。蒋绍言左右逢源,雨露均沾, 但细究之下还是辣口偏多,所以筷子偶尔会和钟虞打架。钟虞便无声抬眸,想这人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上次一人承包一整份水煮牛肉嗓子疼了好几天。
对上他的视线,蒋绍言一如既往温和笑笑,然而笑意却未及眼底,英挺的眉宇若云山雾罩, 叫人捉摸不透。
吃完饭, 陪蒋兜兜玩一阵, 时间已然不早了, 钟虞便要回酒店。
蒋兜兜哪里肯依,小崽子现在跟钟虞熟了,渐渐摒弃之前装乖那一套, 把对付蒋西北时的痴闹劲儿完全使出来。
“小虞儿,你要是走了我晚上踢被子怎么办,我不会感冒吧?”
“我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的。”
“小虞儿小虞儿, 不要走嘛不要走嘛……”
最后干脆赖在地上紧紧抱着钟虞两条腿不撒手。
钟虞也舍不得蒋兜兜,但这里是蒋森*晚*整*理绍言的家,前一晚留宿是因为蒋绍言不在,他头脑清醒,不会因为住过一晚就当自己的家。
他想着要不要叫蒋兜兜跟他回酒店,又怕这么晚叫小孩出门万一吹风着凉怎么办?
蒋绍言适时出现,沉声喊了句“兜兜”,听着严肃,威慑却小。蒋兜兜多机灵,知道他爸根本没生气,立马将胳膊环得更紧。
蒋绍言走到跟前,见状叹了口气,对钟虞说:“要不就留下住吧,兜兜这么舍不得你,你要走了肯定得闹,我搞不定他。”
钟虞抬眼看去,没说话,眼神带着明显的怀疑。
蒋绍言直白地回视。
休假以来,钟虞卸下衬衫西裤的职业装扮,衣着转为休闲,今天穿的是件宽版米色毛衣和浅蓝牛仔裤,不再是示于人前精明干练的大律师,反而学生样十足,纯真柔和,是蒋绍言曾经熟悉的模样。
这发现叫蒋绍言心口滚烫,他本就感到内心不安,如此,便更加决心今晚无论如何定要将人留下。
用强肯定不行,软声祈求更不行,蒋绍言也做不来,只能用激。往前走了半步,蒋绍言将距离缩短到咫尺。
“家里房间多的是,你要是不想跟兜兜住,还有其他房间,衣服被子都是现成的。还是你有其他顾虑……”蒋绍言顿了顿,声音压低确保只有两人听到,“怕我对你有图谋?”
钟虞目光闪了闪,朝蒋绍言看过去,这人嘴上说着没有图谋,眼睛里分明全是图谋。
明知是激将法,但他今天还偏偏就受了!钟虞淡然一笑:“别说的你这里跟龙潭武穴似的。”
就算是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能有进无出?
蒋绍言笑着点头:“好。”
蒋兜兜可不管两个大人你来我往打机锋,钟虞能留下他最开心,大声道:“我要小虞儿给我洗澡!”
蒋兜兜把浴缸当泳池,每次给他洗澡,钟虞铁定得溅一身水,等把滑溜溜香喷喷的小崽子从浴室抱出来,他衣服又遭了殃,袖子打湿,裤腿也潮了。
蒋绍言进去浴室把浴缸水放了,又收拾了一下地面,出来后对钟虞说:“你也去洗澡吧,别感冒了,换的衣服我给你拿过来了,就搁在架子上。”
钟虞回去浴室,关门的时候犹豫要不要锁,一想这是蒋兜兜房间,蒋绍言总不可能进来,便没锁。他脱掉湿衣,手指搭在内裤边缘正要往下拉,突然听见敲门声,一惊之下飞快扯过衣服挡在身前,问什么事。
隔几秒,他才听蒋绍言的声音。
听着沉闷低哑,说:“我去书房了。”
钟虞平复心跳,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认了蒋绍言走了,才把最后的遮挡脱掉,走进淋浴间拧开花洒,半天却不见出热水,拧到底又等许久,水还是冰凉。
只得穿上衣服出来,在书房找到了蒋绍言。
蒋绍言面前搁着一份文件,大概在处理公事,闻言皱眉:“没热水了?”
说罢搁笔起身:“我去看看。”
进去浴室,蒋绍言打开花洒试了试,的确不热。钟虞站在后面,就见他像是查了管道和其他不知什么开关,没多久水就热了,但只是温热,洗手可以,达不到洗澡的温度。
蒋绍言关了水,转身对钟虞说:“可能是管道里的气不够了,水压上不来。”
钟虞法条记得烂熟,案例也如数家珍,但生活上的的确确是个低能,就听什么“管道”“气”“水压”,这么专业肯定没跑了,讷讷地“哦”了声,心想是不是刚才给蒋兜兜洗澡用太多水了。
蒋绍言扯过纸巾擦手,不紧不慢说:“不是大问题,明天我叫物业来看看。”
修管子可以等明天,洗澡等不了。蒋绍言将擦手纸团成一团扔进脚边垃圾桶,建议道:“要不要去我卧室?”
钟虞蹙了下眉:“楼下客房不行吗?”他记得楼下客房的洗手间里也有淋浴。
蒋绍言看着他:“客房跟兜兜的是同一条管道,要没水都没水,我房间里的是单独的,当初这样装修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不信的话你可以下去试试。”
听着像那么回事,但钟虞不可能只信一面之言,必要亲自下楼去试,果然……没热水。
蒋绍言一副“都跟你说了”的表情,说了句“跟我来吧”,便往自己卧室走。
钟虞迟疑两秒,跟上。
……
浴室里响起水声,蒋绍言站在外面,有些后悔当初装修的时候没装道透明的门。
门是推拉的磨砂玻璃,将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暧昧。伴随着响起的水声,蒋绍言闭上眼,想象着此时此刻钟虞正在里头,不着寸缕,他会用他的洗发水和他的沐浴露,全身染上和他相同的味道。这样想,一团火便从心口腾起,直往下腹烧。
掏出手机来查邮件,想借工作叫自己冷静冷静,但收效甚微。那水声噼里啪啦,搅得人心浮气躁。钟虞现在里面做什么?是抬起手臂搓揉头发,还是弯腰将沐浴露抹遍两条长腿,又或者……钟虞会不会忍不住触碰自己,就像他无数次在里头想象着他做的那样?
这一想便有些刹不住车,上了趟山,住了一晚禅房,受了佛门洗礼,不该是清心寡欲吗,怎么适得其反了。
蒋绍言苦笑,视线再度投去,一层雾气已悄然攀上那道玻璃,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不真切,这叫他突然间感到心慌,一种抓不住的心慌,下意识抬手攥了一把,只攥了满手虚无的空气。
进浴室前,钟虞先站在门口打量了一遭。同外头卧室一样简约的装修风格,黑白花大理石,稳重但有格调,同样有个按摩浴缸,不过比蒋兜兜卧室那个大了许多,目测容纳两个成年人也没问题,旁边才是淋浴的花洒。
洗漱用品整齐摆放,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钟虞一一拿起看过又一一放下,然后才慢吞吞脱光衣服,站在了花洒底下。
洗发水带了点薄荷味,清爽好闻。洗过头,钟虞又按了两泵沐浴露,也是同样清冽的气味,跟他在蒋绍言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样。
沐浴露在掌心搓出洁白绵密的泡沫,钟虞仰起脖子,先在那细长的颈子上抹了两下,然后顺着往下涂抹,双手来到腹部,在碰到那条横着的疤痕时,浑身竟像触电般抖了抖。
双手在那凸起上来回抚摸,沐浴露减少了摩擦力,斑驳的疤痕似乎也变得平滑。钟虞猝然回神,愣了两秒,脸上瞬间腾起一股热,潦草地将手里剩下的沐浴露涂抹完,打开水快速冲洗干净。
关了水,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钟虞拿起蒋绍言给他准备的睡衣。
准确说,这是蒋绍言自己的睡衣。
穿之前先凑近鼻底闻了闻,随即皱眉,又更仔细地闻了好久,确定只有洗衣液的清香。
展开看,不像穿过许多次的样子,要么没穿过几次,要么根本就是新的。
于是乎,那张被热水浸得红润润的面皮一寸寸绷了起来,钟虞先穿上衣,然后是裤子,上衣袖子长,裤腿也长,叠在脚面垂到地上。
眼皮跳了跳,钟虞忍不住吐槽,没事长这么大只干什么,手长腿也长,真是讨厌。
外头很安静,他不确定蒋绍言还在不在,或许又去了书房?顿时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燎得更旺,用力一拉门却又刹时愣住。
蒋绍言正在床尾空地做俯卧撑,上身赤裸,因此钟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结实的后背,肌肉随身体起伏收紧舒张,尤其是收紧的时候,肌肉虬结在一起,形成深刻甚至有些可怖的沟壑。
蒋绍言又做了几组像是才意识到钟虞已经洗完澡,起身,飞快捡过搭在床沿的上衣穿上,随口问:“洗好了?怎么样,水热吗?”
“我……你……”
钟虞罕见结舌,直愣愣盯着蒋绍言,想问你为什么大晚上锻炼?为什么锻炼还不穿衣服?
蒋绍言难得见他傻乎乎的样子,笑着走过去,明知故问:“怎么了?”
钟虞无暇他顾,一双眼紧盯着蒋绍言手臂看,因为发力充血,肌肉鼓囊囊的,绷起的青筋从上臂一直蜿蜒到手背,看起来十分性感。
于是喉头紧涩,更说不出话。
蒋绍言趁机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遭,这人穿着他的睡衣站在他面前,虽然暂时摸不着,但好歹眼睛尝到甜头,只是瞧着怎么似乎不大高兴。
“怎么了?”蒋绍言不解,试探问,“衣服穿得不舒服?这是我的睡衣,以前你总喜欢穿我衣服,记得吗?”
钟虞闻言愣了愣,思绪瞬间被带回过去。他当然记得,他的确爱穿蒋绍言衣服,尤其肚子大了之后,原先的衣服穿不下,他又不方便出门买新的,就捡蒋绍言的穿,嘴上说穿着正好还能省钱,其实是他想闻衣服上蒋绍言的味道。
就像觉得鸭子可爱,那时的他对蒋绍言身上的气味也着了魔似的贪恋。
蒋绍言索性将衣服也搁他房间的那个三门大柜子里,两人衣服混着放。所以他走的时候收拾行李,匆忙间塞了件蒋绍言的衬衫在箱子里。
那是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打开箱子看到的时候他愣了愣,本想扔掉,最后还是没有。那件衬衫陪他远渡重洋,陪他开启新生活,陪他度过了最初无数艰难时光,之后数次搬家数次翻出来,数次拿在手里犹豫,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一直没舍得丢。
钟虞兀自出神,蒋绍言便趁机牵过他的手,将那过长的袖子挽起两折,腕骨露出来,接着又单膝跪地要卷裤腿。
钟虞才像是反应过来,触电般猛地往后退步,随后脚踝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蒋绍言声音低沉:“别动。”
钟虞便真不再动,他低着头,这个角度能看到蒋绍言脑后一丛浓密黑发,以及衣服下绷紧的宽阔肩背。
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挽袖口卷裤腿,但为什么没有,或许懒得动觉得凑活也行,或许……他在赌,赌蒋绍言只要看到了就会帮他卷。
以前是因为肚子大不方便弯腰,现在他手脚灵活,没道理还叫蒋绍言帮忙。
但潜意识里他就是想要。
而蒋绍言真给了。
卷完一边,蒋绍言又卷另一边,确保两条裤腿长度一致,都能恰好将那纤细的脚踝妥帖包裹。
“好了。”蒋绍言起身,笑眼打量,“这样就行了。”
钟虞同他对视,难言的滋味在心头发酵,见蒋绍言一直盯着他看,不自在偏头,又转回来,不悦问:“你看我干嘛?”
蒋绍言笑意更深,那张脸十足英俊:“一天没见,还真有点想你了。”
玩笑的语气,却叫钟虞心一颤,就听蒋绍言又低声问他:“你呢,你想我吗?”
心脏因为这几个字滚烫酥麻,耳尖也悄然红了,然而表面仍作无动于衷状,声音也冷:“庙里逛了一遭难道不该清心寡欲吗?”
蒋绍言笑笑:“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快下山,就是佛祖说我七情六欲太多,嫌我六根不净,将我赶下来的。”
这话跟打情骂俏无异,钟虞懒得再回,低头沉默,扯扯衣摆:“这是新睡衣?”
“不是,但也只穿过两次,跟新的差不多。”蒋绍言不解,“你要穿新的?”
钟虞突然就挑起了唇角,意味不明地笑笑,朝外走去,路过蒋绍言身边时停下拍拍他的肩,才说:“你家洗衣液挺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