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游泳裤(二更) 不正经,闷骚……

    电梯闭合, 下行,气氛静了几秒,张总先开口, 他看着谭朗问:“这位是……”

    谭朗自不会说, 笑笑, 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不请自来的大明星身上扫过,做了个请的手势:“蒋总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那位张总忙道好,心情却仍难平静, 眼前都是刚才看到的那张惊艳绝伦的脸, 一眼看去,那张脸同身边的柳眠竟有两分相似。

    不对, 应该说是柳眠同那人竟有两分相似,他原以为柳眠的容貌在美人泛滥的娱乐圈里已经算是顶级,没想到人外还有人,这一对比,柳眠这个大明星竟瞬间失色。

    走了两步张总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注意到身边沉着脸的柳眠,立刻重重一清嗓, 提醒对方不要忘记身份和来的目的。

    这一幕钟虞自然不知, 电梯往下平稳运行, 轿厢映出他冷淡的一张脸。

    回想刚才一幕, 钟虞心头莫名略过一丝不爽,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年轻男人,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天下午他就想起来了。

    谈判中途, 郝家明又大呼太耗脑,于是休息的空挡又点了奶茶。等奶茶送到,老陈过去拿一杯插上吸管喝几口, 喝完就搁在手边,钟虞不经意瞄一眼,正好看到包装上的代言人,顿时就想了起来。

    同样想起的还有老陈跟他说过的,关于蒋绍言的风月八卦。

    老陈正在电脑上敲字,见钟虞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奶茶看,纳闷:“你想喝啊,想喝自己去拿一杯啊,刚给你拿你还不要。”

    钟虞勾着唇冷冷一笑,食指和中指的指背抵在奶茶上头轻轻推远:“糖精勾兑的产物,你喝得开心就好。”

    老陈:“……”

    另一边,蒋绍言在办公室接待了文华娱乐的那位张总,对方此行主要为西北集团参与投资的那两个大ip后续注资的事,蒋绍言表示要找人评估一下,礼貌地拒绝了对方充满暗示意味的晚上聚一聚的请求,那位张总还想争取,眼前突然晃过方才见到的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顿时闭上嘴。

    蒋绍言随后看一眼时间,礼貌地讲自己稍后还有安排,便叫谭朗送客,话倒是客气,脸上的不悦也毫不掩藏。张总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见他整个过程连看都没往柳眠看,就知道今天不打招呼带人来这事做错了。

    办公室清静了,蒋绍言处理公务,等到四点半,给钟虞发条信息过去,提醒他别忘了晚上一起走。

    钟虞没回。

    蒋绍言隔几分钟看一眼手机,从五分钟一次到两分钟一次,到最后干脆把手机拿在手里,盯着钟虞的微信头像看。

    钟虞的头像是张风景照,不知道是站在哪栋高楼上拍的黄昏,幢幢高楼之外,辽远的天际线上一轮即将沉没的红日。

    蒋绍言盯着那头像,登高远眺是钟虞的野心和抱负,陷落的太阳却表明,他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悲观的人。

    蒋绍言一直知道。

    看了一会儿,蒋绍言没忍住,在那头像上拍了拍。没一分钟,钟虞发了个“?”过来。

    蒋绍言忍俊不禁,明明看到却不回,小骗子就是故意的。

    差五分钟到五点,蒋绍言收拾走人,挽着西装攥着车钥匙坐电梯下楼,先着车,加热座椅,之后才给钟虞发信息,告诉他直接下车库,他就停在电梯一出来的那个车位上。

    没等多久钟虞就下来了,西装外套也挽在臂间,另一只手里拎着公文包,英英玉立,自成风景。

    蒋绍言正暗自欣赏,视线转到旁边的郝家明身上,顿时有些不悦。

    郝家明今日家里有事,一开完会也要走,正好跟钟虞一道搭电梯下来,站在电梯口半天没动,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郝家明之后又认真回忆当年都给儿子送过哪些礼物,诚恳地给钟虞提了好多建议,最后又说其实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是心意。

    钟虞微笑倾听,表示感谢,同时视线不着痕迹地四下搜索,一眼锁定坐在车里的蒋绍言。

    隔着车窗对视一眼,郝家明又在说什么,钟虞将头又转回去。

    刚才谈判桌上当着众人的面,郝家明有些话不好讲,他这会儿四处看看,见没旁人,才跟钟虞交底:“钟律,你我虽然分别代表买卖双方,但我知你还是你们大老板的特别法律顾问,你老板器重你,叫你全权代表,我虽然是法务总监,但就是个打工仔,你懂的啦,有些能让还是不能让,我也得听上面的。”

    说着郝家明伸出食指冲上,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他又说:“你们的立场我肯定会汇报,我们还是希望收购能成的,当然也一定会成,这个信心还是有的。”

    蒋绍言坐在车里,就见郝家明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凑近钟虞低语,光说还不够,还要加肢体动作。他几次按耐住按喇叭的冲动,等两人终于说完,钟虞走过来开门上车,还是没忍住问:“讲什么这么久?”

    “闲聊。”

    单从这两个字,蒋绍言就听出钟虞态度的不对,明明中午从他办公室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蒋绍言纳闷:“你怎么了,谁又惹你?”

    钟虞正系安全带,冰凉的金属头插进凹槽,他没说话,只往蒋绍言看了一眼。

    一看到蒋绍言,他就想起中午在电梯旁边看到的那个什么明星。

    若是摆在以前,钟虞是必然要问清楚的,但他现在没身份没立场,师出无名,但心里那股不痛快却是实打实的。

    “没谁。”钟虞淡淡说,往后靠在温热的椅背上目视前方,指使蒋绍言,“开车吧。”

    蒋绍言将车开到之前带蒋兜兜去的那家商场,工作日所以人不多,两人搭扶梯上楼,一层层逛。

    这期间钟虞话都不是很多,神情略冷淡,只有在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才会问蒋绍言一两句。

    从负一层搭扶梯上楼,路过一家奢侈品店,正好看到店外展示的一张巨幅海报,上头的明星就是柳眠。

    钟虞停下脚步,视线往那张海报上落了落,接着转向蒋绍言,突然问:“你觉得他好看吗?”

    问完就后悔,心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他没看蒋绍言的表情,也没等他回答,径直走了。

    蒋绍言微微蹙眉,这才注意到那张海报,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

    钟虞已经走远,步伐较平时略快,蒋绍言三两步追上,问道:“饿不饿,先去吃饭吧。”

    “不吃。”语气有些生硬。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遮住上扬的嘴角,接着清清嗓,伸展长臂搂住钟虞的肩,将他往对侧方向轻轻一转,随后松开手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逛,走吧,我的大律师。”

    这层正好有家川菜馆,装修雅致人也不多,两人在临窗的桌子落座。服务员过来点菜,蒋绍言装模作样翻翻菜单,随后问:“酸辣土豆丝能不能做成醋溜?”

    服务员愣了,毕竟是人均价位四位数的餐厅,客人的需求多奇葩也得满足,服务员于是点头:“可以的先生。”

    蒋绍言继续问:“除了醋溜土豆,还有其他菜能做成醋溜吗,都上一遍,记得多放醋,越酸越好。”

    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故意似的,钟虞原本在用热毛巾擦手,这会儿抬头,冷眼瞧对面的男人。

    他此时才注意到蒋绍言西装上的乾坤,那朵暗纹玫瑰,配上对方戏谑的笑容,钟虞心中更添一把火,给出六字评价——不正经,闷骚怪。

    蒋绍言目的达到,请服务员稍后再来,随后看向钟虞低声说:“我申请自我辩护,就两句话。”

    大律师化身高高在上的大法官,钟虞同他对视两秒,目光一点,准了。

    钟虞神情冷傲,就算心里猫抓挠似的也不会表现出来,而蒋绍言穿过皮相将他看透,越是看透便越是喜欢,微微笑笑,又很快正色。

    第一句话:“我跟他没关系。”

    第二句话:“我跟任何其他人,都没你认为的那种关系。”

    任何其他人,那么那个唯一的例外是谁?

    认为的那种关系,哪种关系?

    钟虞表情不变,目光却微微闪动,他没有问,因为他能猜出蒋绍言会如何回答他。

    蒋绍言肯定不会直接回答,会叫他自己想。

    虽然没问,但心情却是舒坦畅快了,钟虞把擦手毛巾搁下,招手叫服务员来重新点菜。

    填饱肚子的确更有力气,两人继续一层层往楼上逛,步伐悠闲不紧不慢,偶尔胳膊蹭到一起,彼此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转开。

    钟虞边走边感慨,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悠闲地逛商场了。

    乐高、滑板、运动鞋、网球拍……钟虞提出的建议一一被蒋绍言否定,直到逛到顶层一家卖游泳商品的商店,蒋绍言才停下,说:“他最近迷上游泳,要不你送他一条泳裤吧。”

    一条泳裤能值多少钱,钟虞不置可否,他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窘迫,想给蒋兜兜最好的,最贵的。

    蒋绍言看穿他,说:“礼物在于心意,以后你陪伴他的时间还有很多,不用急在一时。”

    钟虞这才点头,在导购指引下去儿童区逛了逛,竟看到一条印着小黄鸭的泳裤,立刻拍板买下,还大手一挥给蒋兜兜置备了游泳圈、眼镜、泳帽,以及一整套潜水装备。

    万一蒋兜兜在这方面有天赋,以后还想潜水呢,先准备着有什么问题?

    导购见客人财大气粗,连忙推荐其他的,说现在成人泳衣第二件半价,问钟虞是否需要。

    钟虞一想,蒋兜兜如果要去游泳,自己肯定要陪,于是点头,随导购往男士区走,蒋绍言缓步跟在后头。

    货架上一排男士泳裤,各种花色、面料、型号,钟虞试想了一下穿上的效果,避开了暴露的三角款和紧身款,挑了一件两件套,里头那层贴身,但外面宽松,这样就算下水湿了也不会尴尬。

    蒋绍言一直在背后默默看他,这时突然说:“送我一条吧。”

    钟虞转过头。

    蒋绍言又说:“就当谢礼,反正第二件半价。”

    钟虞同他对视,点头:“好,感谢蒋总替我省钱。”

    蒋绍言微微笑笑,也上前挑选,很快挑中一件大号泳裤,黑色,紧身款。

    钟虞去付账。

    站在柜台前,导购向他清点购买的物品,钟虞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落在蒋绍言那件泳裤上,看了又看,忍不住拿起在手里,指腹轻轻摩挲着。

    不知道什么面料,光滑,弹力,如果穿上肯定会紧紧绷住大腿。

    钟虞眼前浮现出画面来。

    碧波荡漾的泳池里,蒋绍言从水中跃出,湿漉的黑发往后甩,水珠不断从脸上身上滚落,黑色泳裤紧绷在他大腿上,臀肌结实有力,大腿肌肉也健硕发达,泳池里所有人都朝他看。

    这一想,他又忍不住去看蒋绍言。

    蒋绍言站在旁边,见他看过来便微微笑笑,随后目光轻点柜台,似乎催他快点付钱。

    钟虞面无表情地扭过脸,心中更加笃定,蒋绍言就是个披皮怪。

    披着正经的人皮,实则最不正经。

    他边刷卡边评价,闷骚。

    第32章 寒潮来 “多一秒我都不会等。”……

    转眼进入十二月, 天气越发地冷,电视广播轮番提醒民众降温添衣。钟虞十月中旬回国,并未预料会耽搁这么久, 从秋跨越到了冬。

    虽然说人生本就充满不确定性, 就像他这次回国没想到会见到蒋兜兜, 没想到会跟小孩相认并且相处得这么好。

    但钟虞心底依旧十分厌恶任何不确定,因为不确定就意味着变化,意味着危险, 像在暗处蛰伏、伺机而动的恶兽, 猝不及防就窜上来狠咬你一口,叫你头破血流。

    所以他喜欢掌控, 掌控全局,掌控每一处细节,尽一切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这次谈判拖得时间比预期要久,安诚总部已经在向他施压,钟虞难免感到烦躁。还有另一层原因,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在国内多待一天, 他就可能多一分危险。

    这种危险来自何处尚不可知, 但钟虞一向对自己的直觉很有自信。

    然而他又是矛盾的, 因为一旦谈判结束, 协议签署,就意味着他的任务完成,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正跟蒋兜兜蜜里调油, 怎么舍得。

    跟西北集团的谈判其实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条款双方都达成了共识,只剩最后几项最为紧要的, 涉及实打实的利益,所以两方谁都不让,一点点地相互磋磨。

    郝家明又跟钟虞私下谈过两次,说他这个层级实在难以做主,叫钟虞直接去找蒋绍言。

    郝家明知道,这次他们收购的Judith酒店,其母公司名为A&Z,是个有着四十多年历史的大财团,旗下产业众多,大老板神秘低调,几乎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但据传对钟虞十分赏识。

    钟虞不仅担任A&Z首席法律顾问,甚至能参与到一些关键决策,他这次来差不多就是A&Z的全权代表,以这个身份去跟蒋绍言谈也不算逾越。

    钟虞认真考量郝家明的建议,请郝家明代问蒋绍言是否有空跟他谈,虽然他自己就跟蒋绍言有联系,微信天天发,也几乎每天都见面,但两人互有默契,私底下从不谈跟这次收购有关的话题。

    当天郝家明就去请示蒋绍言。

    郝家明还记得上次过来蒋绍言办公室,蒋绍言问他钟虞这人怎样,那时他评价钟虞专业,犀利,难搞。

    这次听完汇报,蒋绍言问他:“你觉得他很急?”

    郝家明心道怎么可能不急:“他们当然比我们着急,主动权在我们——”

    “不是,”蒋绍言打断,“我是说钟虞本人,他很急?”

    郝家明愣了愣,观察着蒋绍言的脸色,试图揣摩圣心,但蒋绍言面无表情,心思着实难猜。

    郝家明回想,据他所知钟虞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会间休息,要么看他在敲电脑,要么看他在打电话,恨不得一秒掰成两半用。再者他还听说,这个收购案成了,安诚纽约总部就会升钟虞做合伙人。

    如果换作他,肯定希望把这边一摊事赶紧了结,飞回去纽约升职加薪,从此走上人生巅峰。退一万步讲,哪怕不升职也起码能踏踏实实处理工作,省得还要因为时差半夜起来,白天再狂灌咖啡提神,长久下去身体精神都是极大损耗。

    “应该挺急的吧。”郝家明说出自己的猜测,尤其强调收购完成钟虞就能升合伙人这件事,还没说完就见蒋绍言脸色突然一沉,他立刻意识到坏了,又赶紧找补,“但这人年纪轻轻却很有城府,其实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将手中钢笔往桌上一扔,向后靠在皮椅里说:“级别不对等。”

    那金属笔头撞上红木桌面,磕出“铛”一声响,郝家明吓了一跳,再去看蒋绍言,眉宇间竟隐有压不住的戾色,顿时心中一惊。

    只五个字郝家明就明白了蒋绍言的意思,惊讶之上更添纳罕,蒋绍言向来务实,并不十分看重级别名头这些个虚的,这个反应他前所未见。

    郝家明想了想,现在谈判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要突破。他惯会和稀泥打太极,但钟虞印证了之前自己的评价,犀利难搞,常常把他问到哑口,郝家明自己也很难受。

    于是他坐直,斗胆跟蒋绍言说:“据我所知,这个钟他不仅是这次收购的法律顾问,他还是A&Z整个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权限很高的,我觉得他一定程度上是能代表他老板的意见。”

    蒋绍言眯起眼,声音发沉:“他能代表他老板?”

    郝家明挪着大屁股往前凑,低声说:“我是听说钟和他老板关系很近,蒋总您知道的吧,这次咱们收购的Judith酒店,顶层有个十分著名的花园餐厅,他们老板曾经在那里包场请钟吃过饭,就请了他一个人。”

    这最后一句暗示意味十足,郝家明觉得蒋绍言应该能听出来,他还没无脑到跟顶头上司嚼舌根讲八卦,而是觉得蒋绍言作为决策者,明面上的和暗地里的信息都得掌握。钟虞才来西北集团开过几次会,集团里男男女女,不分级别,不论老少,明着暗着打听的邀约的,能从前门排到两个路口外。

    这就是真正的美人带来的致命吸引力,叫人趋之若鹜为之折腰。

    当然,钟虞一概没应就是了。郝家明冷眼旁观过几回,钟虞丝毫没有故作姿态或是欲拒还迎,回绝得干脆利落,他当时就想,这人要么眼高于顶,要么就是已经心有所属。

    郝家明说完这句,办公室陷入长久的寂静,或者说死寂,蒋绍言雕塑似的坐在皮椅里一动未动,浑身的气场却如有实质般强悍,郝家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抬手松松领带。

    最后,蒋绍言还是不松口,用一句“不见“把郝家明打发了。

    郝家明起身告退,出了办公室站在门口抹了把额头,全是汗。

    当天晚上,钟虞又去了蒋绍言的公寓。

    有了那张门禁就一路畅通,所以蒋绍言没下楼去接,而是站在门后给钟虞开门。

    门开了,两人一个里一个外,视线正好碰上,都在彼此眼中看到跟平常不太一样的东西。

    钟虞已经知道蒋绍言拒绝跟他谈,郝家明说的时候满脸唏嘘后怕,钟虞就知道他肯定是挨批了,嘴上说没事,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公是公私是私,钟虞分得清,公事里的情绪不会带到私底下,所以他很快移开视线,平静地冲蒋绍言打招呼,然后进门,换鞋。

    二楼房间里,蒋兜兜早已经在等了,浴缸里放好水,还是要让钟虞给他洗澡,不过这次没光屁股,而是穿钟虞买的那件小黄鸭泳裤,在一米多长的浴缸里来回扑腾。

    钟虞挽起衣袖,坐在浴缸边,打湿毛巾往他身上撩水,蒋兜兜玩了一会儿,跟钟虞说想去大泳池里游,要钟虞陪他一起去,钟虞答应,说好,随时都可以。

    这句说完,他就感到蒋绍言朝他看了一眼。

    蒋绍言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门口,身体倚靠在门框上,看着闲适,双臂却环抱在胸前,是种防御的姿态。

    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有些冷也有些厉,自钟虞面庞一掠而过,看向浴缸里的蒋兜兜。

    钟虞蹙了下眉。

    蒋兜兜这会儿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波纹荡漾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问钟虞:“小虞儿,如果你回纽约,我能去找你吗?”

    钟虞愣了愣:“当然可以,随时都可以。”

    钟虞之前跟蒋兜兜聊过这个问题,说自己现在工作住所都在国外,还专门找了张世界地图,拿笔在上头标注出来,让蒋兜兜有个切实的概念,也算是打预防针,为以后的离开做铺垫。

    蒋兜兜当时看着那张地图愁眉不展,用手丈量跟钟虞的距离,觉得跟他隔了好远,中间不只有陆地,还有海洋,之后钟虞告诉他,坐飞机也就是一晚上时间,只需要睡一觉就能到了。

    蒋兜兜说:“那不就是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看到你啦?”

    说着他闭上眼,然后睁开,看到钟虞就在眼前,兴奋地跳起来紧紧抱住,叫钟虞既欣慰又感到心酸。

    这会儿泡着澡,蒋兜兜不知道为什么又提起这事,他坐在浴缸里,扭着上半身要来抱钟虞,一边说:“我要好好学游泳,如果不坐飞机我还可以游过去找你,但我游得慢,你一定要等我哦。”

    钟虞心脏发酸,发胀,发紧,更发疼,不顾蒋兜兜身上全是水,也紧紧抱住他说:“我当然会等你,宝贝。”

    蒋绍言就是在这时候转身走了出去,一言不发,袖子挽起的手臂上绷出条条青筋。

    蒋兜兜洗完,钟虞拿大浴巾裹着他抱上床,给他穿衣服,他现在做这些已经很熟练了,接着就是读故事,他靠在床头,一手翻书,另一只手被蒋兜兜紧紧抱着,等蒋兜兜睡着,他才放下书,维持着姿势垂眸看蒋兜兜。

    边看,钟虞心中边暗自盘算,协议一旦谈妥他肯定就要回去了,但既然跟蒋兜兜相认,以后还是要经常见才行,他可以时不时飞回来,蒋兜兜寒暑假也可以去纽约,就住他那里,如果蒋兜兜以后想去国外念书他就去联系学校,不过这一切都得跟蒋绍言提前商量好。

    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钟虞想起刚才蒋绍言意味不明的那道眼神,心不由沉了沉。

    确认蒋兜兜熟睡了,钟虞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慢慢抽出发麻的手臂,替蒋兜兜盖好被子,然后关灯离开。

    公寓里很静,钟虞一时不确定蒋绍言还在不在,走到楼下才看到蒋绍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视线隔空对上,钟虞脚步也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后一级一级平稳地走下去,直接走向玄关。

    蒋绍言见状问:“要走?”

    声音听着有些冷,钟虞便也惜字如金地回应:“嗯。”说完便伸手去拿挂起的羽绒服。

    蒋绍言起身朝他走来,起初还克制着步伐,最后几步忍不住加快,抓住了钟虞的手腕。

    钟虞刚把一只袖子套上,正准备穿另一只,谁想蒋绍言突然过来抓他,宽大的手掌轻易将他手腕整个握住,手指紧箍着他,力道大得叫他有些发痛。钟虞不悦地眯起眼睛:“你干什么?”

    蒋绍言却没松开,开口就是质问:“非得要跟他说这些吗?”

    “说什么?”钟虞问,很快明白过来,“他迟早得知道,我早些告诉他让他能慢慢接受难道不好吗?”

    “不好!”

    蒋绍言鲜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钟虞愣了愣,穿了一半的羽绒服还别扭地坠在背后。他看着蒋绍言问:“哪里不好?难得你觉得我应该瞒着他,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天才告诉他,这样就好了?”

    这话里也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蒋绍言,钟虞只觉得手腕被钳得更痛,他面上浮起薄怒,猛地挣了一下却没挣开,怕吵醒蒋兜兜只能低声喝道:“蒋绍言!”

    蒋绍言眉骨压低,那双深邃的眼里没了往日的温和,突然间风暴四起。钟虞这才切切实实感受到双方力量的悬殊,以及六年不见,蒋绍言身处上位养出的那种不容忽视的逼迫感。

    钟虞心头一震,但个性使然,他偏要抬起下巴,直盯着蒋绍言的眼睛,半点不肯服软。

    不知道过去多久,到底还是蒋绍言先松开,钟虞就见他转身,大步走回沙发,抄起扔在上头的手机,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钟虞只听他厉声说:“明早九点,你叫他来我办公室。”

    不过十几秒,钟虞手机也响了,拿起看发现是郝家明,等接通,郝家明在那头告诉他,说蒋绍言不知怎么又改主意了,明早九点,让钟虞去他办公室谈。

    钟虞说知道。

    挂了电话,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最后看一眼蒋绍言背对着他的背影,穿好羽绒服走了出去。

    *

    当天夜里,市政再度发布寒潮预警,气温陡降十多度。

    钟虞没想到,急转直下的除了天气,还有他和蒋绍言的关系。

    偏偏前一晚还答应了蒋兜兜一起吃早饭,所以隔天一早,蒋绍言开车带蒋兜兜去钟虞酒店,三人一起在自助餐厅吃过早饭,蒋绍言又开车送蒋兜兜去幼儿园,钟虞陪蒋兜兜坐后排。

    蒋兜兜穿着鼓囊囊的羽绒服还戴着一顶藏蓝色毛线帽,脚下踩着翻毛短靴,打扮得十分帅气。

    钟虞特意照着他的这件羽绒服买了件差不多样式的,乍一看好像亲子装,蒋兜兜高兴极了,一路上都窝在钟虞怀里。

    虽然蒋兜兜还是一如既往活泼爱说话,但车里的低压也是显而易见,蒋绍言吃早饭的时候就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更加沉默。

    钟虞的视线偶尔跟他在后视镜里碰上,一个凌厉,一个冷漠,只对视零点一秒又双双错开。

    到了幼儿园,钟虞跟蒋兜兜一起下车,半蹲下给他背书包,又整整衣服帽子,父子两个紧紧拥抱了好几次,蒋兜兜才一步三回头地朝校门口走。

    蒋绍言坐在车里没动,静静看着这一幕。

    直到看着蒋兜兜走进学校,钟虞才收回视线,他不打算再坐蒋绍言的车,拿出手机准备打车。但幼儿园旁边还挨着一所小学,早上全是送孩子的家长,四车道的双向路堵得水泄不通,根本没司机接单。

    蒋绍言开的是那辆常开的黑色陆巡,车和人一样霸道,就停在门口,钟虞不上他就不走,直到后车忍不住按喇叭催促,蒋绍言才降下车窗,探过身,不带温度地说:“上车。”

    一片鸣笛声中,两人目光短兵相接,最后是钟虞妥协,拉开副驾的门坐了上去。

    大概因为钟虞坐在了自己身边,蒋绍言表情稍缓,还提醒了一句“安全带”。

    钟虞拉过安全带,用力将金属头插进凹槽里,之后就目视前方嘴唇紧闭,打定主意不说话。

    蒋绍言往公司方向开,沉默一直持续到公司附近,还差两个路口就到的时候,钟虞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扫一眼号码,钟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对着手机吐出了一个英文名字,蒋绍言原本平缓下来的脸色便又是一变。

    那头不知说什么,钟虞语气恭敬但平淡:“都好,谢谢您的关心。”

    “对,现在是早上,已经吃过早饭了。”

    “对,降温,我穿的羽绒服。”

    随着对话推进,蒋绍言脸色愈差,他听出那头是谁,正是A&Z那个神秘老板。蒋绍言嘲讽一笑,谁家老板一早打电话关心下属吃喝,连穿什么都要过问。

    不知道那头又说了什么,钟虞突然往蒋绍言看了一眼,随后说:“您稍等,我现在不太方便,五分钟后我给您回电?”

    挂了电话,钟虞就让蒋绍言先在路边停车。

    蒋绍言没忍住,语气凉凉问了一句:“讲什么话还得避着人?”

    钟虞握紧手机,不想跟他争锋相对,只道:“麻烦蒋总停下车吧。”

    蒋绍言打了转向慢慢靠边,在钟虞下车前突然叫住他,说:“九点,差一秒我都不会等。”

    钟虞正要开车门,闻言顿了顿,道:“放心,我不会迟到。”

    “最好这样。”

    车厢里安静几秒,钟虞抿了抿唇,开门下车了。

    门关上,蒋绍言手臂绷紧,用力抓了一下方向盘,随后一脚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第33章 分手费(一更) “我要把整间餐厅,全……

    钟虞看着蒋绍言的车子开走, 转身望了一圈,往街角一家营业的咖啡店走去。

    进去后,他先点了一杯黑咖啡, 端着咖啡走去角落一张桌子, 随后拿出手机回电话。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 足够钟虞回想起这位大老板兼大客户,五年前那次拉美之行,他因为拿枪抵在当地帮派头目脑门上而得这位大客户赏识。

    先是担任私人法律森*晚*整*理顾问, 之后又成了A&Z整个集团的法律顾问, Judith空中花园餐厅包场确有其事,此外还有旁人不知道的事, 比如办公室里彻夜长谈,私人海岛沙滩漫步。

    很快便流言四起,有人说大客户不过垂涎他的脸,钟虞自己也一度这样认为,因此十分警惕,但接触下来他发现对方根本没那个意思,反而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在提携他, 引导他。

    不可否认在国外这几年, 因为这个人的出现, 钟虞窘迫的生活迎来转机, 但拿枪顶别人脑袋不是谁都有胆量去做的,所以他有这样的机会完全是靠自己争取。

    钟虞不是个甘心依附别人的人,机会来了就拼了命也要抓住, 客户的每个案子都办得十分漂亮,才会在竞争激烈的安诚升得这样快,他和对方也没有金钱往来, 连礼物都没收过。

    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

    大客户对外的名字叫安德鲁,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实际是个华人,姓林,全名林墨笙,二十四岁之前一直在国内生活,之后才去美国,和当地一个企业家的女儿相识结婚。生下儿子之后妻子早逝,他并未再娶,一直单身到现在,借着妻子的家族产业飞黄腾达并更上一层,创造了庞大的财富帝国。

    伊森就是他的独子。

    铃声的骤然中断叫钟虞回神,手机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富有磁性的成熟男人的嗓音,接着刚才的话问钟虞,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收购谈不拢也无所谓,不过一家酒店而已,但你在国内耽误得有点久,该回来了。”

    钟虞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说:“我知道,但您了解我,一旦开始我就想要尽力做完。”

    那头轻轻一笑:“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智慧,不必强求结果,尽心就好,总之尽快回来吧,我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之后又聊两句,林墨笙才挂电话,钟虞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半,他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几口喝光,拎起公文包离开了咖啡店。

    不过两个路口,钟虞步速快,很快就到了西北集团楼下,故意等到九点差五分才搭电梯上楼,卡着八点五十九出现在蒋绍言办公室外面。

    谭朗站在走廊上,正不停看表。

    早上蒋绍言刚到,就跟他说九点钟虞会来,紧接着又撂下一句:“如果他超过九点才到就不用让他进来了,我不见,迟一秒都不见。”

    这话说得跟赌气似的,谭朗没想到还能从一向沉稳持重的老板嘴里听到,不由一愣,忙不迭点头。

    此刻见到钟虞,谭朗才松口气,一看时间正好卡点,不敢耽误就去敲蒋绍言的门。

    等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他才听到蒋绍言说请进,声音也听着比平时略低,显然情绪不高。谭朗推开门就站到旁边,请这位脸色同样不大好看的钟大律师进去,然后赶紧将门从外面关上,免得被战火波及。

    蒋绍言这间办公室钟虞来过许多次了,都是为私事,为公事还是头一遭。他拎着公文包站着没动,等蒋绍言请自己坐下。

    蒋绍言坐在办公桌后头,西服外套已经脱了,只穿衬衫和马甲,领带被扯开,衣袖也挽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神情有些凶,像是要跟人打架。

    遥遥对峙片刻,蒋绍言才开口让钟虞坐,语气疏离冷淡,之后又打内线叫秘书送咖啡进来,末了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我这里的咖啡钟律还有没有胃口喝。”

    钟虞便知道蒋绍言看到他走进去那间咖啡店了,明明开车走了,不知道又在哪儿停下,默默关注他。心突然就软了,钟虞又觉得有些好笑,笑蒋绍言这么大人还这么幼稚,不过这些情绪变化都没表现在脸上,他不急不慢地走到长沙发坐了下来。

    秘书送咖啡进来,出去之后又将门带上,蒋绍言这才起身,走到平时他待客的那个宽大的单人沙发坐下,两条长腿交叠,英俊的脸上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前情两人都清楚,钟虞不赘述,直奔主题,他今天来主要就是为跟蒋绍言谈协议里“分手费”这一项。

    所谓“分手费”,是跨境收购中买方的一种防御性措施,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在交易过程中卖方突然反悔了,不卖了,需要支付给买方一笔费用,来补偿买方在前期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

    分手费是双方协议的核心要素,通常是交易价格的一定比例,在1%-5%之间。*

    现在的分歧点在于,蒋绍言要求A&Z卡着上限支付5%的分手费,而A&Z不愿意,最多只愿意支付交易价格的1%。

    蒋绍言理由很充分,他全资收购,诚意十足,前期尽调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要价高点就是为多份保障,如果A&Z同样也有诚意,最终交易达成,那这笔钱其实也不必支付,等于没有损失。

    他不过买家酒店,又不是什么敏.感资产,几乎不存在通不过官方审查的可能,他这么做就是要杜绝A&Z反悔,也就是他蒋绍言一定要买下这间酒店。

    钟虞据理力争,几乎没风险不代表就一定没风险,万一审查通不过或者其他非人力可控环节出问题导致交易失败,A&Z一分不赚还得倒贴一大笔,没这个道理。

    双方你来我往,钟虞发现蒋绍言本人肯定是对收购条款仔细研究过,熟悉程度不亚于他,而且对以往案例也信手拈来。

    两个人互不相让,唇枪舌战,气氛逐渐趋向激烈,钟虞忍不住问了一个从最开始就困惑他的问题。

    他问蒋绍言,为什么要收购这间酒店。

    Judith是一家老牌酒店,也就占了历史久名声响的优势,最近几年因为设施陈旧,实际营收并不理想。蒋绍言要是想进军海外,花同样价格能买到更有性价比的资产,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蒋绍言为什么会突然提出收购Judith。

    这个问题从接到这个案子起就困扰钟虞,今天终于当着蒋绍言的面问了出来。

    蒋绍言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搁在交叠的长腿上,敛着眉目直直看向他,目光咄咄逼人。他反问钟虞:“钟大律师好奇我为什么要买?”

    “是。”钟虞说。

    蒋绍言突然笑笑,放下交叠的腿坐直身体看着钟虞问他:“你知道我买来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吗?”

    钟虞眯了眯眼,直觉不是什么好回答:“做什么?”

    蒋绍言笑意加深,笑得竟有几分邪性,他说:“都说Judith顶层花园餐厅十分浪漫,是爱情圣地,一座难求,我买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整间餐厅——”

    顿了顿,又一字一字说:“全砸了。”

    钟虞脸色兀地一沉。

    他看着蒋绍言,企图透过那双锐利的眼看透蒋绍言的心,他隐约有猜测,又觉得太不可思议。

    他从不知道蒋绍言还有这样任性妄为的一面。

    两人静静对视,谁都没再开口,直到钟虞点头,轻声说了一句:“原来这样。”

    蒋绍言又重新向后靠回沙发上,有些散漫地问:“你们之前坚持1%,但也不是没空间再往上加,如果今天定下一个数字,我可以拍板,你可以吗,钟律?”

    钟虞道:“我可以。”他的确有这个权限。

    蒋绍言不大相信的模样:“都不用向你的客户请示吗?你们关系这么好?”

    “这跟关系好不好没关系,这是客户对我的信任。”

    “仅仅是信任吗?”

    蒋绍言一句追着一句,钟虞听出了话里的机锋,他多么聪明的一个人,立刻意识到蒋绍言是在借题发挥,当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也再一次意识到蒋绍言跟六年前相比的不同,作为一个掌权者那种迫人的强势和威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换作一般人可能早顶不住,但钟虞没有退,而是盯着蒋绍言的眼睛反问:“自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否则呢?”

    这一次蒋绍言没有回答,而是长久的沉默,他一眨不眨地眯起眼睛望向钟虞,目光像是直刺过去,仿佛要穿透那张美丽皮囊,去看看钟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办公室里静了好一会儿,静到空气似乎都停滞不再流动,蒋绍言才终于开口,一字一字反问:“那家餐厅的东西好吃吗?被人包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钟虞?”

    钟虞注意到蒋绍言叫了他全名,不再是“钟律”,而是“钟虞”,这意味着两人现在谈的不再是公事了。钟虞刚才的猜测得到证实,蒋绍言原来知道他的事,憋了这么久,绕这么多弯终于问出口,也真难为他。

    他做了个深呼吸,挺直脊背,不带感情地回视面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餐厅东西很好吃,感觉也的确很好,你不知道站在上面,我能看得多高,望得多远。”

    再不会被至亲的人背叛出卖,也不用战战兢兢活在被威胁凌辱的阴影下,他像是跟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彻底斩断,跟那个令人唾弃的自己完全告别。前方,未来,只有亟待展开的崭新人生。

    蒋绍言闻言笑笑,带着几分戏谑:“是不是还可以有很多钱?”

    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头顶,钟虞陡然间眼前发黑,猛地攥起手指,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能勉强找回视线。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还在用力,不断用力,他冷冷看着蒋绍言:“是,很多很多,多到数不尽花不完。”

    蒋绍言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而钟虞突然从沙发起身,双手紧握,居高临下盯着他,继续说:

    “毕竟你也知道我需要钱,钱是个多么好的东西,能买人的性命,断人的前途,毁人的尊严!当初我接近你不就是为了钱?勾引你上床给你生孩子不就是为了钱?我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最清楚?我卑鄙心机无耻,我贪婪下流恶心!如果你今天同意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那恭喜你目的达到,收购不谈也罢,我即刻走人,从此以后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免得脏了你蒋大总裁的眼睛!”

    蒋绍言没料到钟虞反应这样大,愣了愣,就在短短几秒里,钟虞已经大步朝外走去,连包都顾不上拿。蒋绍言拔腿去追,终于在门前将人截住,一把抓住钟虞的手臂,强硬地将人转身,却发现钟虞眼睛全然红了,里面全是泪。

    蒋绍言这两天,先是被郝家明一通话激起心头火,又听钟虞跟蒋兜兜谈要走的事,今早那个来电更叫他妒火灼心。他焦急,妒忌,无计可施,他被冲昏了头才会口不择言,现在理智找回,只剩浓浓的悔意。

    钟虞极力忍着的眼泪突然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猛地抽出被蒋绍言抓住的手。

    “别碰我,不要碰我。”钟虞低声喝道,浑身竖起尖锐的刺,止不住地在颤抖。

    他想是了,蒋绍言不知道他的苦衷才会这么说,他当时根本就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但心还是难以遏制感到疼痛。

    蒋绍言同样感受到难以言述的心痛,他不敢再触碰钟虞,只能轻声说:“对不起,我收回我所有的话,对不起……你并非你自己说的那样,你很好,真的很好。”

    钟虞没有应,强迫自己迅速平静,双手抹掉脸上的泪,转身去拿落在沙发上的公文包。

    随后他没再看蒋绍言一眼,大步走向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办公室里静下来,只剩蒋绍言一人。蒋绍言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外面明明是晴天烈日,他却只感到彻骨的冷意。

    第34章 一分钟(二更) 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如……

    最先发现钟虞不对劲的人是老陈。

    老陈还记得钟虞刚回国那阵子, 跟谁都客气,但这种客气说白了就是冷漠,除了工作不会跟你聊别的, 有时候虽然在笑, 但笑意浅薄, 是客套应付的笑。

    但这短短一个半月,钟虞变化很明显,棱角像是被什么软化, 整个人肉眼可见变得温和, 有种叫生机的东西从皮肉底下生长了出来。然而最近这两天不知道发生什么,他又恢复到最初那种状态, 甚至还不如从前,整个人沉郁寡言,浑身跟扎了刺似的让人不敢靠近。

    整间律所的人都看得出钟虞心情很差,路过他办公室门口都得放轻脚步,更别提去敲门了。有助理犯错,廖志晖连大声训人都不敢,只能压低声音拿手指头不停点。

    老陈心里也犯嘀咕, 观察了两天还是决定去问问情况, 毕竟钟虞在本市已经没有亲人, 除了他也没其他朋友。

    他走过去在钟虞办公室门上敲了敲, 站在门口没往里走,就见钟虞从文件堆里抬头,露出一张冷白的脸, 开口问他有事吗。

    鼻音浓重,嗓子沙哑,老陈一惊, 再一看钟虞桌上好几团纸巾:“呦,你也感冒了?”

    “嗯。”

    最近降温,再加上流感爆发,所里近一半人中招倒下,钟虞也不能幸免。但他确定自己只是着凉了,症状始于和蒋绍言谈过的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喝光一整瓶红酒,又开窗吹了冷风,隔天起床就开始头疼脑胀。

    但出于谨慎,钟虞还是叫老陈别靠他太近,毕竟老陈家里还有孩子。

    老陈便站在门口,问他:“吃药了吗,我那儿有药,要不要拿点给你?”

    “不用了,我买了。”钟虞又问,“找我有事?”

    老陈其实也没什么事,他就是觉得钟虞这两天情绪不太对,异常沉默,或者说沉重,像是被什么重物绑在身上,整个人不停往下坠。

    “你没事吧?脸色也太差了。”老陈说,“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嘛,工作又干不完。”

    “我没事,不影响工作。”

    这答案料到了,老陈估计这辈子他就别想从钟虞嘴里听到“我是有点事”或者“心情不太好”之类示弱的话,他想这得是个多要强的人啊。

    老陈摸摸鼻子,见钟虞没有跟他推心置腹的兴趣,无奈叹了声气,就要出去,突然想起他还真有件正事,又对钟虞说:“对了,马上校庆了你知道吗?”

    “校庆?”钟虞隐约有印象,岚大校庆的确是在每年年底。他问:“校庆怎么了?”

    老陈说:“今年建校六十周年,也是法学院成立四十周年,学校想请校友返校聚一聚看一看。”

    他想问钟虞没收到邀请函吗,但估计学院那边没他联系方式,所以才叫自己转达。老陈继续说:“你还记得陶教授吗?前几天我回去学校办事,正好看到他,聊天的时候说起你回国了,他还挺吃惊,让我问你有没有空,愿不愿意在校庆那天回去做个演讲,给学弟学妹们讲讲在国外大所的工作经历。”

    钟虞一边听着老陈的话,一边在脑海中浮起一个个高纤瘦的形象来——陶青稚,常年戴一副无框眼睛,身上有着学者的风度和儒雅,是当年讲《刑法课》的副教授,也是他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曾经给予过他很大的帮助,尤其在大四最后的那一年里。

    不知道六年过去,这位陶教授有没有变化。

    钟虞一时没说话,老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他不着急决定,反正还有小半个月时间。

    “我先把电子邀请函发你,你可以看看,没时间演讲也可以回去逛逛校园嘛,前两年学校新修了一个体育馆,可气派了,校友进场有优惠,我每周都去打羽毛球。”

    钟虞点点头,没多久手机就收到老陈发来的校庆邀请函。

    他大致翻了翻那张邀请函,校方很重视,策划了一系列高规格活动,邀请的都是重量级嘉宾,法学院也将单独举办庆典,嘉宾致辞校友演讲,说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实际也是个社交场。

    钟虞向来敬谢不敏,但老陈提到了陶青稚,他不得不再考虑考虑。

    看完那堆文件,钟虞就戴上口罩回去酒店了,先跟茱莉亚连线交代工作上的事,之后跟蒋兜兜视频。

    自从感冒,他就没让蒋兜兜再过来,两人好几天没见,此刻蒋兜兜整个人都贴上来,恨不得扑到屏幕那头把钟虞紧紧抱住。

    钟虞当然也想,想得入骨钻心,睡觉做梦都是蒋兜兜,但同时他也觉得这场病来得很是时候,如果没生病,那他势必还要跟蒋绍言见面。

    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蒋绍言。

    看背景蒋兜兜应该正趴在卧室床上,两只脚丫翘在空中来回晃,他问钟虞吃没吃药,吃没吃饭,有没有好一点。

    钟虞便一一回答,药吃了,饭也吃了,感觉好了很多。

    “真的吗?”蒋兜兜不大信,一双黑溜溜的眼紧紧盯着钟虞,“可我觉得你瘦了好多啊,嗓子也好哑啊,你真的有好好吃饭吗?爸爸说好好吃饭多喝水病才能好得快。”

    听到“爸爸”两字,钟虞脸上笑意稍顿,但很快恢复正常。他的确吃了晚饭,让酒店米其林一星的中餐厅煮了碗面送来房间,但也的确没吃几口就搁到旁边。

    “我真的吃饭了。”钟虞再三保证蒋兜兜才信,又跟他讲幼儿园的事,说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只小猫,下课的时候好多同学都去看,还有人伸手去抓,结果手背被那猫狠狠挠了,然后被老师带去医院打针。

    “你没被抓到吧。”钟虞紧张。

    “没有,我站得远。”蒋兜兜说,他其实有点怕猫,但他不好意思跟钟虞说,只凑近屏幕半遮着嘴小声讲,“我觉得那猫咪有点凶凶哒。”

    钟虞莞尔:“那只小猫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耶。”蒋兜兜说,他放学的时候还特意去找过,没看到那只猫,他跟钟虞说明天早饭准备只吃蛋白,把蛋黄带去学校,找到了猫就喂它。

    “猫咪凶凶的还喂?”

    蒋兜兜叹气:“可是猫咪流浪没有家也很可怜啊。”

    钟虞听得心中柔软,为蒋兜兜这份赤诚善良,他没有打击小孩的积极性,只叮嘱蒋兜兜看到猫离远点,别去逗别去摸,别被抓到。

    说了一个多小时,钟虞口干,摸着手机都有些发烫,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正要开口叫蒋兜兜睡觉,那头先传来另一道声音,低沉的男性嗓音,提醒蒋兜兜该睡觉了。

    是蒋绍言。

    钟虞一下子听了出来,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话,也叫蒋兜兜早点睡。

    蒋兜兜不情愿,还是说了晚安,又对着屏幕亲了好几口,刚亲完手机就被一只大手抽走了。

    钟虞看到了屏幕画面的变化,知道手机被蒋绍言拿走了,不等蒋绍言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就利落地切断了。

    挂断后,钟虞维持着坐在椅子上姿势,虽然没看到蒋绍言的脸,但光听声音都叫他的心情产生了不小的起伏。

    他很难准确去形容这感觉,太复杂了,就像他和蒋绍言之间的事,前因后果都太复杂了。

    好半晌钟虞都没动,最后撑着桌子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他有些乏,准备洗澡也早点休息,谁想又一通视频进来,这回是伊森。

    刚才跟蒋兜兜视频的时候,伊森就打来两次,被钟虞直接拒了,这回是第三次,这么锲而不舍,钟虞担心是否有事,便接了。

    伊森那张帅气的混血面庞出现在眼前,开口便是问他是不是感冒了。

    “你怎么知道?”

    伊森眼神闪躲,声音低下去:“我问的茱莉亚。”

    钟虞知道他惯会装可怜,但面对关心也做不到疾言厉色,于是放软语气说:“是有点,不过已经好多了。”

    伊森笑起来,他邀功似的对钟虞说:“爸爸还说你穿了羽绒服,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懂照顾自己,不过没关系,我待会儿有份惊喜要给你,你等等,马上就到。”

    钟虞却蹙眉,不知道伊森远在大洋彼岸还能搞出什么花招。

    几乎就在伊森说完的同时,门就被人敲响了。

    手机支在桌上,钟虞走到门口,先从猫眼往外看,是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这才拿掉门栓将门打开。

    来人面孔熟悉,这一个半月里钟虞出出酒店会不时碰见,他印象里对方是前厅部的工作人员。

    那位工作人员先歉意地表示这么晚打扰,接着将手中拎着的一袋东西递过去,对钟虞说:“有人托我转交给您。”

    钟虞没接,淡淡地垂眸瞥了一眼,那是个保温袋,密封得很严实,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他抬起头,刚想问什么人,忽然想起伊森的话,心想难不成这就是惊喜?

    于是礼貌地接过来,表示了感谢。

    关上门,他拎着那袋东西走回去,刚搁到桌上就被伊森看到。伊森笑说:“哇,这么快就到了吗?”

    “这里面是什么?”钟虞脸色有些冷,“伊森,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惊喜。”

    伊森了解他的个性,只好摸摸鼻子说:“我怕你生病吃不好,就请朋友帮忙去买了你们当地最好吃的粥,还有一些常备药,请他送给你。”

    钟虞心下明了,难怪他拎着觉得沉,原来里面是粥。说不感动是假,被人记挂的感觉总是好的,钟虞面色缓和下来,边打开袋子边问伊森哪儿来的朋友。

    “是我读书时的一个同学,也是帆船队的好朋友,毕业之后他就回去了中国,我们一直有联系,我一说有事他就立刻答应了。”伊森顿了顿,目光深深看着屏幕那头的人,“我跟他讲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请他一定帮忙。”

    钟虞装作没听见,把粥拿了出来。

    那粥装在保温饭盒里,外壁摸着还是温的,钟虞突然间感到疑惑,如果在外头买的,难道不该是餐厅的打包盒吗,怎么是家用的饭盒?

    这个念头闪过,注意力接着被里头其他的东西吸引,钟虞又从那袋子里拿了几盒冲剂胶囊,还有一盒润喉糖。

    他正喉咙不舒服,拿起那盒润喉糖看了看,拆一粒含在嘴里,因此没注意伊森脸色的变化。

    就在刚才,伊森突然收到一条信息,是那位朋友发的,说堵车,马上就到,叫他不要着急。伊森脸色陡然一变,他意识到钟虞拿进来的这份东西根本不是他让人送的。

    那会是谁?

    伊森的脸色又很快恢复,仿佛无事发生,趁钟虞没注意给那位朋友发过去一条信息说暂时先别送了,随后继续抬头冲钟虞微笑,状似随意问:“就这些了吗,你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钟虞随意往袋子里望了一眼,“就这些。”

    东西虽然不多,但每样他都正好需要。

    “是吗?”伊森大大咧咧开着玩笑,“没有花或者纸条之类,我还特意跟我朋友说请他搞得浪漫一点。”

    “没有。”钟虞顿了顿,突然问一句,“这真是你朋友送来的?”

    “当然了。”伊森悄然握紧双手,“除了我还有谁?”

    钟虞看着他,郑重说道:“谢谢。”

    “不用。”伊森脸上在笑,眼神却略有些阴沉,“哥,你知道我,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这话钟虞没应,挂断视频,他坐在桌子旁慢慢吃粥,越想越不对。

    他不是没吃过外卖,这粥不像外面买的口感,很像是家里头那种砂锅小火慢熬出来的,米粒开花,入口即化,还配了好几碟清爽可口咸淡适宜的小菜,他不觉得伊森的朋友会好心到亲自给他煮,或者从餐厅买完了再拿保温盒另装一次。

    钟虞又去翻那袋子,这次翻出一张便签。

    大概是不小心掉下去粘在了袋子底部,颜色又相近所以刚才才没发现,便签上用黑色墨水写着每种药的用量、服用时间以及注意事项,笔迹遒劲,棱角分明。

    钟虞脑中浮起一个猜测来。

    有疑问就去求证,他不是犹豫的人,即刻裹上羽绒服,直接下楼。

    找到刚才那个工作人员,对方正要下班。

    钟虞道不好意思耽误几分钟,提出了疑问,那位工作人员说道:“是位年轻的先生。”

    她大致形容了一下,穿西装,个子很高,很英俊也很礼貌:“说是您朋友,听说您病了给您送点东西,自己不方便上去,所以请我代为转交。”

    “他没有说他是谁吗?”

    “我问了,他说他姓蒋,一说你便知道,但他又跟我说……”

    工作人员回忆,当时蒋绍言原话是:“他要是不问也就不用主动说了。”

    钟虞沉默下来。

    “对了。”工作人员想起什么,“那位先生后来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他,就过去说了一声,之后到九点半他才走,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她九点半交班,特意又往沙发方向看了一眼,就见蒋绍言还坐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没变,没低头没看手机,就这样垂手而坐,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电梯间的方向,很明显在等人下来。

    现在回想,那道身影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下,竟显得说不出的落寞。

    钟虞确定了,送东西来的是蒋绍言。

    他不明白为什么伊森要冒名顶替,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向那位工作人员道谢后,钟虞拢起羽绒服的衣襟往回走,面上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心思,只是在路过那片沙发时,情不自禁驻足看了许久。

    回房间,钟虞将那碗还温热的粥吃光,小菜也消灭干净,胃里填饱,整个人舒服很多,洗完澡躺在床上,却没能立刻入睡。

    蒋绍言这是做什么,做好事不留名?还是他笃定自己一定能看出来?

    这粥是蒋绍言什么时候做的?火候足,米粒都开花了,可见时间不短,估计是在他跟蒋兜兜视频的时候就开始做了。

    那如果当时他没挂视频,是不是就能看到蒋绍言穿围裙的样子?

    在楼下等待的那段时间里,蒋绍言会想什么?

    钟虞下楼前正好也看过时间,记得很清楚,9点31分,也就是蒋绍言离开前的一分钟。

    如果蒋绍言多待一分钟,或者他早一分钟下楼,两人说不定会碰上。

    如果碰上了……要讲什么?

    钟虞没继续往下想。

    因为说如果,不过是心理安慰,是无能为力后的幻想,说到底就是有缘无分。

    所以没有如果。

    错过就是错过。

    钟虞这样想,枕在枕上闭起眼,很快睡着了。

    第35章 校庆日 那相携而去的两道背影一直在他……

    又过几天, 钟虞感冒症状缓解了不少,同时也答应了陶青稚的邀请,决定在校庆当天回母校做场分享。

    陶青稚自然十分高兴, 钟虞问老陈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专门给这位昔日恩师打了通电话。陶青稚个性沉稳内敛, 一向云淡风轻,钟虞却清楚地听出他语气里的激动,不由心中动容。电话里说不了太多, 师徒二人便约定当天好好聊聊。

    法学院那边指派了一个叫梁栩的学生跟钟虞对接活动当天的安排, 钟虞便也加了梁栩的联系方式,字里行间沟通中, 梁栩思路清晰,简洁明了,令钟虞挺满意。

    转眼便到校庆当日,钟虞的感冒也彻底痊愈,这天天朗日丽,他从出租车下来,站在岚大校门前停了片刻。

    大红色楼牌庄重威严, 上头还挂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匾额。六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花甲迟暮, 但对一所大学来说却是正华正茂。

    冬日暖阳照拂身上, 钟虞竟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惬意地眯了眯眼。

    他从北门入,没走两步就接到老陈电话。老陈家两口子也来了,不知在何处, 背景听起来有些吵闹。

    老陈扯着嗓门喊:“你到哪儿了啊?我在学院这边,人可真多,停车费老大劲。哎对了, 你别走北门啊,那边特别堵全是人,听说今天有人给医学院捐款,校领导都在那边。你别从那儿走了,走东门吧,东门人少。”

    这话说晚了,钟虞心想你早打一分钟也好,他都进来了。即来则安,钟虞又往前走了一段,果然远远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扎堆挤在记忆中医学院的楼下,路边泊着好几辆黑色红旗,大约是校领导的车。

    正要从旁边绕过去,钟虞就听有人喊“来了来了大家都让一下”,等候的人群便自发朝两边散开,中间空出一条行车道,钟虞被人群裹挟着挪动不得,只得站定脚步也往身后看去。

    一辆红旗开道,后头跟着一辆奥迪,车停下,门打开,钟虞便眼睁睁看着一森*晚*整*理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蒋绍言一身沉稳持重的黑色西装,外套一件同样是黑色的及膝羊绒大衣,唯有领带是暗红,为那张英俊但冷酷的脸添了一抹亮。下车后他轻拢衣襟,快速绕过车头走到另一边车门前,打开门把蒋西北搀了下来。

    蒋西北拄着拐杖站稳后就不要蒋绍言再搀扶,同迎上来的几位学校领导一一握手。

    蒋绍言便站在旁边,身长挺立,不苟言笑。

    钟虞隐在人群中,面无表情看着蒋绍言,正要走,就在这时,蒋绍言却似有所感,扭头往他的方向直直看过来,好一会儿都没移开。

    蒋西北注意到了,也顺着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钟虞,心顿时一沉。他面上还是维持微笑,等着跟校领导拍完照之后再一道进医学院里头参观。

    岚大本校派了人采访拍照,还请来了财经刊物的记者,蒋西北站着拍几张就叫停,再往前看,人群里已经没了钟虞的影子。

    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孩子,毕竟样貌那样出众,气质也出挑,才叫他当年一眼相中。

    这次岚大校庆,蒋西北大手笔一下捐了五千万,其实他每年都捐钱,千万千万地捐,也没宣传,这次六十年校庆捐得多了,校方一再请求,他才同意来露个脸。

    当年确诊胰腺癌,蒋西北就是在岚大附院做的手术。蒋西北骨子里十分传统且固执,不信洋鬼子那一套,没去国外治,不仅手术,之后化疗吃中药也都在岚大。

    所以他十分感谢这里的医生救了他,捐钱用于胰腺癌早期诊断和愈后,另外,这钱也有一部分捐给心脏研究中心,因为蒋绍言母亲当年就是心脏病去世的。

    校长满脸堆笑说着客套的感谢话,蒋西北有些恍神,没怎么入脑,看旁边的儿子也是神游天外,人还在,魂早丢了。

    蒋西北心便又是一沉。

    校领导好容易讲完,蒋西北就简单说了两句,他不差钱,不图虚名,不想被大肆宣传,他是真心希望国家的医学能更进一步。

    更主要是,他想,我做了这么多好事,捐了这么多钱帮了这么多人,老天如果看到,能不能稍微开恩,让他活得久一点。

    他还想陪孙子再长大一些。

    之后便是进楼参观,看到用自己捐的钱新建起的实验室和购买的研究设备,蒋西北打心底里高兴,然而想到这些玩意儿说不定很快就会用到他身上,心情又变得沉重。

    蒋绍言跟在旁边,沉默居多,只是每次经过走廊窗户,他势必要朝外望一眼,目光深沉,仿佛寻找某个早已远去的人。

    *

    从医学院离开,钟虞直奔法学院,中间绕了段路,最后还是凭记忆找到了地方。

    到处都是人,新朋旧友,场面热闹。

    老陈没见着,钟虞先看到了梁栩,没想到梁栩样貌十分出众,还没完全褪去少年人的青涩,但看得出性子沉稳,不卑不亢,且腼腆爱笑,一笑起来面颊上就了缀两个浅浅梨涡,很招人好感。

    不知道为什么,钟虞看着他,竟有些羡慕,羡慕梁栩明亮清澈的眼神,羡慕他身上那股勃发向上的生命力。

    院领导和嘉宾致辞后就是校友分享会,在法学院的阶梯礼堂,能容纳五百人,但今天来的人实在太多,连过道都挤满。

    钟虞走上去的时候,台下一片尖叫,老陈转头对何婷说:“幸好我让他们给我排钟虞前头讲,要不然等他讲完,后头的人压力得有多大啊,都没胆子上台了。”

    何婷根本顾不上看他,眼睛直盯台上,手里举着手机正录视频,嘴里敷衍:“嗯嗯嗯嗯,你精,你最精。”

    老陈不满,再看前后左右,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手机冲台上拍,那架势追星似的,他便讪讪闭嘴,免得自讨没趣。

    陶青稚也来了,把前排座位让给两个学生,自己走到后排,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一边提醒着后进来的学生注意秩序不要拥挤,一边用眼镜后的目光细细打量这个台上的得意门生。

    一些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法学院是岚大的大院,每年招八个班,超百人。陶青稚因为身体原因,脱下律师袍拿起教鞭已经二十年,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印象最深的还是钟虞。

    长相实在出挑,因为跳过级所以年龄比同届的人要小,性格却稳,也可以说不那么合群,但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太合群。

    陶青稚还记得入校不久一场模拟法庭,钟虞发言时清晰的头脑,完美的逻辑和令人羞愧的口才叫全场叹服。他当时就想,这个学生实在聪明,天生就是吃诉讼这碗饭的人。

    他也还记得钟虞当时明亮的目光,以及那股张扬锐意的少年意气。

    最可贵的是钟虞低调谦虚,课后常捧着书来问问题,见解也独到深刻,陶青稚为他解惑,提供了一些自己过去做律师时遇到的实际案例,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

    接触多了陶青稚发现,聪明的学生有很多,但有灵气的却少,有灵气而内心纯良性格坚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钟虞就是这样的人。

    师生两人相处愉快,陶青稚以为钟虞会一直这样顺遂地走下去。变故大概发生在大三到大四那年的暑假,开学返校,钟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那股风发意气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十分沉郁,也十分尖锐。

    整个大四学期,陶青稚回忆,他只见过钟虞四次。

    第一次是九月初开学,钟虞来找他商量论文题目,期间心不在焉数度走神,陶青稚便停下,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钟虞沉默了很久,然后抬头又看他许久,目光暗沉,最后摇头,苍白的嘴唇张开,轻声说没事。

    讨论完,陶青稚问他以后的打算,工作找的怎么样。

    陶青稚之前向本地的几家律所推荐钟虞,想问问情况,谁想钟虞沉默了一会儿后跟他说:“老师,我想走,去其他地方,越远越好。”

    陶青稚不免惊讶,他大概了解钟虞家里的情况,父母早逝,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还有个据说做小生意的叔叔。

    其实按钟虞的成绩,完全可以保研,本校或其他TOP的外校随他挑选,但钟虞毫不犹豫拒绝了,手写了放弃的说明,他想早点工作挣钱。

    “为什么?”

    陶青稚问,他好奇钟虞为什么想走,还要走得越远越好,因为有时聊天钟虞也会说起家里的事,言谈间他能感受到钟虞和他奶奶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选择留在本地工作也是为方便照顾老人。

    陶青稚也还记得大二那年他带队去外市打比赛,结束后去逛商场,大多数学生都是给自己买东西,只有钟虞买了一堆吃的穿的给他奶奶,他那时就觉得,这是个孝顺有良心的好孩子。

    所以为什么?

    陶青稚心里止不住疑惑,再去看钟虞,才惊觉短短两个月,对方竟然瘦得这样厉害,细长的胳膊从短袖底下露出来,那样瘦,骨头凸出,感觉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而那张曾经朝气的脸如今变得死气沉沉,像是遇到什么事拼命挣扎无果过后,完全放弃抵抗的消沉和颓败。

    他当时心头突然就一跳,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钟虞没答,目光往窗子外头浓密到不见光的树荫怔怔望了好一会儿,才跟他说:“陶老师,我现在挺后悔学法律的。”

    陶青稚心中又是一惊,正要追问,钟虞已经收拾好东西,起身,向他微微鞠躬,礼貌地告别了。

    第二次见是十月份底的某天,萧瑟的秋风席卷校园,钟虞来办公室找他,还是商量论文。

    这次钟虞的情绪明显平静许多,虽然依旧瘦,嘴唇也依旧发白,但整个人没那么沉重了。说完论文,他站在陶青稚办公桌前,提出这学期有些课程可能无法保证出勤,但是考试还是会参加。

    “论文的话我也会及时修改,但可能不能经常来找您了,通过邮件发给您,您看行吗?”不知道想起什么,钟虞顿了顿,才继续说,“另外我可能得申请外宿,也想请您和院里说说。”

    陶青稚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其实很不喜欢跟学院里那帮势利的同僚交涉,但对于优秀的钟虞,他愿意破例。

    之后便是入冬,元旦,然后是来年春节,日子翻开崭新一页……

    陶青稚再见钟虞是在三月答辩,钟虞给他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了,皮肤更白了,脸上胖了不少,身上似乎也长了肉,也可能是衣服宽松的原因,但精神却是实打实好了起来。

    答辩过程中钟虞思路清晰,自信且完美,结束后他站起来朝陶青稚看了一眼,冲他笑笑,眼睛里闪着光亮。

    陶青稚那瞬间觉得,之前那个钟虞好像又回来了。

    陶青稚记得钟虞是那天最后一个答辩的,答辩过后他端着水杯走到窗边往下看,正好看到钟虞从楼里走出去,而花坛边的一棵树下,有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在等他,很自然地从钟虞手里拿过背包,又把一个保温杯递过去。

    两人站在楼下说了几句,就一起朝外走。

    那会儿正值初春,校园中绿树抽芽红花含苞,满目的生机。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下,不知道为什么,陶青稚看了许久,而那相携而去的两道背影,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存于他脑海,挥之不去。

    第36章 忆往事 你适合一个欣赏、包容、爱护你……

    陶青稚从记忆里回神, 继续看站在台上的钟虞。

    钟虞讲完,礼堂里响起热烈掌声,举手提问的学生也最多最积极。

    钟虞结合自身经历, 从专业的角度一一回答, 主持人眼看时间紧张, 说再提最后一个问题。机会被前排一个学生抢到。

    那学生站起来接过话筒,声音便叫整个礼堂的人都能听见,他说:“钟师兄, 我听过您好多的案子, 商标侵权、知识产权仲裁,还有数不清的收购并购IPO, 这些好像都是非诉的案子。所以我想问,您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决定以后去做非诉,还是在执业过程中才找到了方向?在非诉这个领域做到顶尖之后,会不会考虑转诉讼呢?”

    不像前几个问题钟虞张口就答,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举起手里的话筒,表情一贯淡然:“大概两者兼有吧, 我是在毕业前就想好了要专攻非诉, 从业过程中更加坚定选择, 所以一直深耕, 但我的经历可能没有参考价值,我建议大家还是要综合自己各方面实际情况来考虑。”

    至于以后会不会转诉讼……钟虞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个问题,他将话筒搁下, 冲台下优雅地一欠身,正要下来,就在这时那提问学生手里的话筒被旁边的同伴夺去, 冲着钟虞大声问:“学长学长,我代表我们寝室,不对不对,是我们年级所有女生问一下,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这话问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底下不少人都笑了,但更多的人目光仍在钟虞身上,等着他的回答。钟虞只是微微笑着一摆手,就从舞台一侧的台阶走了下去。

    没能等到回答的学生一片哀嚎,但很快就被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掌声取代。

    陶青稚也发自真心跟着鼓掌,目光稍一偏,忽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样貌年轻英俊,着正式的大衣西装,一看就不是学生。

    陶青稚打量他的侧脸,惊觉有些眼熟。正寻思在哪儿见过,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他,转头冲他客气地一点,随后继续看回台上。

    那眼神温柔又深长,饱含欣赏、怜惜和绵绵爱意,默默追随钟虞,看他从台上走下,穿过过道,在前排一处座位落座。

    许久过后,男人才收回目光,神情似有万般不舍,又看了好几眼,随后转身离开了。

    等到下一个演讲者登台,掌声四起,陶青稚才猛然间想起,这人他的确见过,不就是六年前钟虞答辩那天,站在楼底等他的那个人吗?

    分享会结束,学院统一安排餐食,校友凭票吃自助餐。

    钟虞本想等陶青稚一起,但陶青稚还要接待上头来的领导,就叫他先去,自己空了就去找他。

    钟虞便跟老陈家两口子一道,坐在食堂单辟出来的一片区域,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何婷吃饭也不得闲,手机不停往外蹦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向她打听钟虞,但何婷一个字也没透露,她没有做媒的爱好,虽然她挺享受这种被人追着问的过程,但还是把想加微信想通过她认识钟虞的请求一一回绝了。

    没多久,旁边那桌也坐来四个人。同一圈子,又是校友,老陈都认得,打过招呼,又给钟虞介绍,钟虞礼貌地颔首,几人目光落他身上,有艳羡有敬佩当然也有不服。

    不知道有意无意,那四人中其中一人正好想从诉讼转非诉,四人便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

    那人讲起缘由,颇为愤慨:“说做诉讼有成就感,有个屁的成就感,做多了感觉自己良心都黑了,我之前给一家公司做顾问,这公司把一怀孕的员工给裁了,孕妇告公司,我就帮着那公司各种找理由,然后胜诉了。结果你们猜这么着,半年之后我老婆也怀孕了,也叫他们公司裁了,对方也找了律师,那叫一个强势。我当时就觉得真是现世报啊。”

    另一人不屑笑笑:“那你来做非诉试试,万年重复的工作内容,一个项目永远只负责同一个部分,连打印机上的一颗螺丝都比你强,好歹螺丝掉了打印机就不转了,离了你案子照样干,是真觉得自己就是牛马,没成就感啊。”

    “成就感算啥啊大哥,一看就知道你没受过现实鞭打,同样授薪律师,非诉的工资能比诉讼高一倍,实打实拿到手的钱才是真的,别的都是扯淡!”

    “这问题就跟婚姻似的,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两方互相羡慕,无解!“

    “这个我同意,但非诉上限低是公认的事实吧,要想往上升还得做诉讼。”

    “往上升?谁不想,但能做到的有几个?再说如果真的能做到顶,不论诉讼非诉那都很牛逼,咱们旁边不就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这话一说,那桌激烈的讨论顿时停了,几道目光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钟虞一直安静,他懒得参与,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便装傻充愣假装不知,抬头见对面老陈两口子也盯着他看,淡淡问:“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饭?”

    老陈着实好奇,忍了忍没忍住,凑近低声问:“我挺想知道你在国外一年能挣多少。”

    说着伸手比了个数字:“再加两个0,有这么多美刀不?”

    钟虞叫他讲笑了,低头戳戳米饭,心想这些人也就看到他现在的光鲜,不知道他刚去国外的头两年是如何窘迫,买临期打折的三明治,租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一分钱也不敢乱花,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看书办案子,憋着一股劲儿挣钱攒钱。

    也就是这两年收入大幅提升,他才终于攒下了点属于自己的积蓄,但也不敢乱花,都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到现在都没在纽约置业,只在律所附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尝过因为钱而走投无路的滋味,所以他在金钱方面格外慎重。

    问男人收入就跟问女人年龄一样,是社交大忌。何婷见钟虞明显不想回答,赶紧把话岔过去,胳膊一捣自家没眼力劲的老公:“我看天气预报待会儿有暴雨,咱们早点走去我妈那儿接孩子。”

    老陈往窗外的大太阳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不准吧,这大晴天哪儿看着像要下雨的样子?”

    钟虞吃光了盘子里的菜,叫两人慢用,便端起盘子往外走,刚到食堂门口就看到陶青稚给他发的信息,他回了电话告知位置,不多时就见陶青稚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钟虞忙迎上,恭敬地称呼:“陶老师。”

    陶青稚笑问:“等久了吧?”

    “不久。”钟虞说,“您吃饭了吗?先去食堂吃点饭吧。”

    陶青稚摆手:“我吃过了,刚陪着他们吃了两口,饱了不吃了。”他四处望望,锁定一条人少的小路对钟虞说:“过去走走?”

    两人便一道走过去,路旁种着两排高树,地上好多金色落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钟虞双手背后,低头去踩那树叶,孩子气的举动叫陶青稚一笑,他便知道,这个学生看着成熟了,干练了,但内心最深处纯良的品性还是没变。

    沿小路向前漫步,遇到岔口就随心选择方向,有种漫无目的的轻松闲散。陶青稚跟钟虞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也问了钟虞许多事。钟虞有些说,有些保留,陶青稚也不勉强他。

    这次校庆请钟虞回来,陶青稚也就是试试,没想到钟虞真会答应,效果比他预期还要好。

    钟虞说:“老师,我做的比起当年您对我的帮助,根本不值一提。”

    陶青稚朝他看,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师生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对昔日时光的无尽怀念。

    陶青稚轻轻叹息,说道:“其实我当时真以为你毕业之后会做诉讼律师,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那件律师袍,有次你在我办公室偷偷穿上,正好被我看到。”

    钟虞当然记得这事:“那会儿是大二吧。”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律师袍,白衬衫外头是宽大的黑色袍子,给人感觉庄重肃穆,他一个没忍住轻轻摸了摸,又一个没忍住就取下来披在了身上。

    陶青稚点头:“是大二。”

    除了律师袍,他也还记得每次他谈起曾经办过的案子,钟虞眼中的光亮和神往。

    披上律师袍,惩奸除恶,维护公平正义,大概是每个法律人的初心吧。

    所以陶青稚听钟虞这些年一直做非诉的案子才会感到不解。

    钟虞沉默了一阵,抬头望天,刚才还灿烂的太阳这会儿被云遮住了一半,光线也随之黯淡。

    “可能因为我不信作恶的人会得到惩罚吧。”钟虞淡淡笑笑,似无奈更像讥讽,“我自己都不信,又拿什么去说服我的当事人呢?”

    陶青稚愣了愣,说:“追求公平正义是期望,是理想。”

    “确定不是奢望,不是幻想?”

    陶青稚脚步微顿,有些惊讶地看着钟虞:“我倒是没看出你这么悲观。”

    不知想起什么,钟虞眼神暗了暗,随后嘴角一牵以玩笑的口吻说:“老师,人都是多面的,也许有天您了解了全部的我,会大吃一惊呢。”

    走着走着路过图书馆,门前广场上也有庆祝活动,好几个学生在发宣传手册,其中就有梁栩。

    梁栩个子高脊背挺,很是抢眼。陶青稚便停下脚步,远远看了一会儿,对钟虞说:“这孩子跟你当年一样,聪明有灵气,心底善,就是家里条件不太好,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是跟亲戚一起住。”

    钟虞心里一动,不由多看了梁栩一眼。

    说到亲戚,陶青稚便又想起一件事,得从大四那年他跟钟虞见的最后一面说起。

    当时钟虞回学校拿毕业证,整个人看着精神不是很好,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惫,人也比前次见瘦了许多。他向陶青稚透露要出国的事,并留下新的联系方式,麻烦陶青稚如果国内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他,但恳请陶青稚绝对不要将他出国这件事,以及在国外的联系方式告诉任何人。

    陶青稚答应了,钟虞红着眼眶向他道谢,之后便走了。两天后,陶青稚收到他发来的信息,说已经在飞机上准备起飞,来不及当面告别,感谢他这些年的教导和培养。

    陶青稚没想到钟虞说走就走,走得那样快那样急,遗憾之余也只能祝他一切顺利。

    钟虞走时是七月初,没多久就放暑假,就在差不多一个月后,一个自称他叔叔的中年男人找来学校,要求学校把钟虞交出来。

    当时那个中年男人发了疯一样,问学校要人,要不到就赖着不肯走。

    先是发狠威胁,然后哭天抢地,最后目光呆滞地瘫倒在地,说如果找不到钟虞他就死在学校里,反正被人追债也活不下去,还说他现在这样都是钟虞害他。

    陶青稚还清楚记得那男人当时的话,他说:“为什么要给我钱,为什么要留给我那么多钱,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他直觉事情不简单,但信守承诺,守口如瓶,并未把钟虞的去向告知任何人。

    幸好当时暑假,留校的师生不多,这事没闹大,就他和几个学生知道,之后学校报警,那个自称他叔叔的人就被警察带走了。

    再后来大概三四个月后,也是这样萧瑟的寒冬,警察又来了,说那男人失足坠楼,因为学校之前报过警,所以来例行问话,听说有个侄子,问能不能联系上人。

    陶青稚依旧说不知道,不清楚,自己只能试着联系,等警察离开就发了一条信息给钟虞留下的号码,隔天才收到回复——

    【谢谢陶老师,您只当没联系过我,从今以后也不要再联系我】。

    担心钟虞出事,陶青稚第一次打去电话,然而提示已经关机了,后来再打就彻底停机了。

    陶青稚事后私下找关系了解过,一种说法是钟虞的叔叔赌博欠钱被人追债,慌不择路才会失足坠楼,他当即心中一惊,惊讶之余又十分不解,为什么钟虞的叔叔疯了一样要找钟虞?难道想叫钟虞替他还钱?钟虞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生,能拿什么还?

    但陶青稚很快想到,钟虞并非身无长物,他有过人的外貌,这就相当于明晃晃的金子捧在手上,怎么能不叫人觊觎?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脑海里闪过这句话,青天白日,陶青稚竟打了个冷颤。

    这话题太沉,也太敏感,他不会提,想要捡些轻松的聊,便问了跟刚才那个学生同样的问题,他问钟虞有无回国的打算。

    钟虞刚才没答,这会儿还是没做声,似乎在犹豫。

    陶青稚也就随口问,他猜想钟虞应该不会回来,毕竟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事业根基都在国外,换作常人一定不会回来。

    “是不是准备在那儿安家?”陶青稚试探了一句,“要结婚?”

    钟虞淡淡一笑:“老师,您哪儿看出我要结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陶青稚不信,这样出众的人难不成至今单身,就没个对象?

    钟虞摇头:“没有,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

    陶青稚又笑了:“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成了院里的香馍馍了,多少人向我打听你,什么意思你懂吧,但我都没应。”

    钟虞看过去。

    陶青稚放慢脚步,同时缓慢摇头,他说:“感觉她们都不适合你。”

    钟虞不由笑问:“老师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人?”

    “你啊……”陶青稚想了想,一段路走到尽头他才开口,十分认真地说,“你适合一个欣赏你,包容你,爱护你的人。”

    欣赏钟虞向上的拼劲,包容钟虞身上的尖锐,用爱意软化他伪装的躯壳。

    陶青稚不知道钟虞经历了什么,但钟虞绝对是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所以才会这样悲观和自我封闭,能够改变的只有无尽的包容和爱。

    钟虞愣了愣,停下脚步看着陶青稚,陶青稚自己说着都愣了,忽然想起刚才礼堂里的那个人和那人的眼神。

    欣赏、怜惜、充满爱意,不正符合吗?他心中大震,想着要不要告诉钟虞,谁想就在这时忽然狂风四起,落叶沙尘被卷得漫天飞舞,两人赶紧跑到就近的一栋楼里躲避,风不仅没停,反而天上滚过一声闷雷,紧接着劈下一道闪电,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天说变就变。

    天气预报看来还是准的。

    校园里到处都是慌忙躲雨的人,楼里也跑进来好几个,短短时间头发脸便都湿了。钟虞拉着陶青稚往里站,不叫对方被淋到,然后担忧地朝外看了一眼。

    这雨又大又急,不知道要下多久,他们也没带伞,八成要被困在这里。

    偏这时陶青稚电话响,学院那边有事,要他现在就过去。

    没办法,只能冒雨。

    雨越下越大,天也黑下来,视线昏暗,十几米外都看不太清。钟虞哪儿能放心陶青稚一个人走,更不可能叫他淋雨,当即脱了羽绒服盖在陶青稚头上给他挡雨,陶青稚说那哪儿行,这么冷的天就穿单衣不得感冒。

    两人正在门廊下推拒,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SUV开过来停下,车门打开,蒋绍言撑着把伞从车里出来,三两步跑到廊下,将伞举到了钟虞头顶。

    他看一眼钟虞单薄的衣衫,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将那支长柄黑伞强硬地塞他手中,随后脱掉自己的大衣,一把披在了钟虞的肩上。

    蒋绍言又拿过那把伞,遮在钟虞和陶青稚头顶,自己的后背几乎完全暴露雨中,他的视线在钟虞脸上停了两秒,随后问:“要去哪儿,我送你们。”

    钟虞不想坐蒋绍言的车,但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他自己淋雨没关系,但不能让陶青稚淋雨。

    钟虞无声地同蒋绍言对视一眼,这一眼不带任何感情,随后对陶青稚说:“老师上车吧,坐车过去更快。”

    先打开后座车门让陶青稚坐上去,钟虞正要也坐进去,谁想蒋绍言将门轻轻一关,钟虞愣了愣,下意识抬眼。

    蒋绍言撑伞立在雨中,宽大的黑伞将他们牢牢遮住,狂风暴雨被抵挡在外,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两个人。

    对视了一眼,蒋绍言反手拉开副驾的门,低声说:“坐我旁边吧。”

    第37章 下雨天 “欢迎回家。”

    上车后, 蒋绍言收了伞,问钟虞要去哪儿。

    岚大校园广,从东门到西门骑车都要十来分钟, 钟虞刚才和陶青稚一直走, 并没注意方向, 这会儿有些辨别不清,于是转头问:“老师,咱们怎么走?”

    大雨模糊了视线, 陶青稚也辨认了一会儿才开口, 说这条路尽头左转上大路一直开。

    蒋绍言便发动车,钟虞将视线收回的时候才注意到他脑后的头发被雨淋湿, 正往下滴水。钟虞不由握了一下手指,随后坐正,视线往前方看去。

    杂乱的雨点噼啪敲打车顶,反衬得车里的气氛有些过于安静了。陶青稚坐在副驾后头,正能看到驾驶座上蒋绍言的半边侧脸,立体的五官,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是个相当英俊的人。坐姿端正挺拔, 暴雨中开车也稳稳当当, 看起来又很踏实可靠。

    同时, 陶青稚也注意到前排两人之前那种微妙的氛围,他思想开放,觉得爱情不论性别, 男女之间是爱,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也可以是爱,何况这个年轻人先前出现在礼堂, 又在下雨后开车出现在校园中,怎么看都不像巧合。

    他有心多了解这个年轻人,又怕影响对方开车,只得作罢,在车经过某个路口的时候说了一句“下个口转弯就是法学院,你把我搁下就行了”。

    蒋绍言说好,余光不自觉移向身侧,随后又转回前方。

    蒋绍言在陶青稚说的那个岔路口转弯,将车开到了法学院,停在侧面一条淋不到雨的走廊底下。

    下车前,陶青稚向蒋绍言道谢,“谢谢你啊”,随后用意味深长又带着慈爱的目光看了钟虞一眼便要开门下去。

    钟虞想跟着一道下车,陶青稚见状制止:“你就别下来了,这么大雨赶紧回去吧,衣服也快穿上,别着凉。”说罢将钟虞的羽绒服塞回给他。

    钟虞看着陶青稚下车,三两步跑上台阶,转身冲他挥手,口型说着“回去吧回去吧”,他便降下车窗也冲陶青稚挥手。陶青稚笑着点头,又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随后转身进了楼。

    车里便静下来,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响,雨刮器一刻不停地刮着挡风玻璃上的水迹。

    蒋绍言转头看钟虞,低声问:“去哪儿?”

    钟虞便也转头,森*晚*整*理视线对上,他抿了抿唇,说:“麻烦你送我回酒店吧。”

    蒋绍言重新发动车。钟虞将肩头那件黑色大衣取下,刚才陶青稚在不方便,这会儿拿下来侧身搁在后座,然后将自己的羽绒服重新穿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去看蒋绍言的后脑,那一片头发湿漉漉的,衬衫领也湮湿了,大概有些难受,蒋绍言向后扯了一下,随即又落手回方向盘上继续开车。

    一时无话,鉴于前次见面以争执和情绪爆发收场,或许沉默才是最佳的选择。

    钟虞双手插进衣兜,直视前方,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来得十分突然,也十分邪性,眨眼间就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此刻甚至连前方的路都看不太清,再加上又是在校园里,所以蒋绍言将车速放到很慢,钟虞瞥了眼仪表盘,速度只有十几码,跟人慢跑差不多。

    然而就是这样慢的速度,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是差点跟一辆不知何处窜出来的牧马人撞上。身高头宽的牧马人雨天速度还极快,在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也毫不收敛,直奔他们而来,一时叫人分不清有意还是无意。

    电光火石之间,蒋绍言冷静地一打方向盘,将自己那一侧车头怼上去,随后猛地踩下刹车。

    钟虞被惯性带得向前,胸口叫安全带狠狠一勒。

    那辆牧马人也停了下来,车头相距堪堪十公分,只差一点就要撞上。蒋绍言眼神一凝,却先问钟虞:“有没有事?”

    钟虞摇头,仍有些惊魂未定,就见那辆牧马人十分嚣张地闪了两下车灯,随后一个极速倒车便飞快离开,巨大的车胎重重碾过地面,溅起道道水迹。

    蒋绍言盯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钟虞一时间呼吸仍有些急促,无法克制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幕,两辆车几乎就要撞上,牧马人体型庞大车身坚硬,好像还是改装过的,虽然蒋绍言开的SUV也是特别定制款,但要真硬碰硬,必定讨不到好。

    想到这,钟虞又忍不住去看蒋绍言,蒋绍言刚才毫不犹豫将自己那头怼上去,万一真撞上,要有事的也一定是蒋绍言自己。

    情况那么紧急,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做不得假,钟虞想,蒋绍言这是将他的安全置于自己的安全之上。

    在自己和他之间,蒋绍言毫不犹豫选择了他。

    这个认知叫钟虞感到震惊,以至于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车里又静了许久,蒋绍言才握住变速杆重新发动车,开出校门后缓缓停靠路边。

    大概以为钟虞还在为刚才的事紧张,他调开广播想听点音乐,但好几个频道都在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说这雨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并称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交通事故,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出行。

    广播这边放着,蒋绍言又低头查看手机。钟虞一边听,一边控制不住又去看蒋绍言,看他立体的侧脸,看他有力的双手,看他因为微微低头而弯曲的脖颈,后脖领瞧着颜色深,肯定是湿了。

    雨还在下,从天而降的雨幕模糊了车外的景色,钟虞感觉他们好像被困一座孤岛。

    就在这时他听蒋绍言说:“到你酒店有段路堵得厉害,可能是有事故。”

    钟虞无意识地挑出一个疑问的“嗯?”,不明白蒋绍言想说什么。

    蒋绍言放下手机,貌似想了想,才说:“这附近倒是有个能躲雨的地方,要不要先去那里,等雨停再走?”

    “哪儿?”钟虞问。

    他原以为蒋绍言会说出个餐厅或咖啡厅之类,谁料蒋绍言静静看他片刻,平直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弧度,随后说出一个地方。

    或者说是地址更合适,蒋绍言说:“旁边安苑小区,6号楼2单元801。”

    钟虞瞳孔微微一缩,面上波澜不兴,但内心却像外头的天气,霎时间天翻地覆。

    蒋绍言说的是大四那年他申请外宿后,他和他共同生活的地方,那间房子。

    蒋绍言侧身望来,嘴角依旧带着浅笑,然而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却不着痕迹收紧,他问:“怎么样,要不要去?”

    一瞬间,钟虞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既震惊又疑惑。疑惑的是,这房子是当时他告诉蒋绍言自己怀孕之后,蒋绍言特意租的,他印象里只租了一年,为什么蒋绍言提出要去那里躲雨?

    震惊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清楚记得那间房子的门牌号。

    蒋绍言维持着姿势不变,还在等他的回答。窗外雨声愈急,砸得钟虞心跳也乱,他咬住嘴唇,想如果不去,显得自己像在逃避,何况雨这么大,强行开车并不安全,蒋绍言的头发还湿着……

    去吧,去了又能怎样?他还是他,蒋绍言还是蒋绍言,不会有任何改变。

    “好。“钟虞被自己说服,回视蒋绍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就去那里。”

    *

    坐车前往的路上,钟虞扭头冲外,难免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他确认自己怀孕后,直接告诉了蒋绍言。男人怀孕闻所未闻,然而蒋绍言很快接受,并在思考之后郑重提出希望钟虞从学校搬出来住。

    钟虞立刻拒绝,他当时跟蒋西北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他要继续上学,完成学业拿到毕业证。

    他也跟蒋绍言这么说,下巴抬起态度强硬,蒋绍言愣了愣,随即展露温和笑意,对他说当然要继续上学,他们可以在离学校近一些的地方租套房子,方便钟虞往返,房子不会很大,就两个人住,但如果月份大了还住在寝室,不仅不方便而且人多眼杂。

    “搬出来吧,让我照顾你。”

    一句话,九个字。钟虞被说服,就这样搬了出来。

    记忆在暴雨中沉沉浮浮,等回神,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

    安苑小区原先是这片区域著名的高档小区,环境好又挨着学校,所以当初开盘时很抢手。然而十几年过去,外立面已明显斑驳陈旧,对比旁边新建的楼盘,有种美人迟暮的遗憾。

    蒋绍言开车进去,门口的档杆自动抬起,电子屏上显示“内部车辆”,同时提示门禁还有21天到期。

    钟虞坐在副驾上,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这表明蒋绍言的车牌录入了小区的安保系统,而且每年都需要更新,所以他应该不止来过一次。

    之后蒋绍言熟练地开进地库更证实了钟虞的猜测。停好车,钟虞从车上下来,拢紧羽绒服,不待大脑发出指令,双脚已经自发地往记忆中电梯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就听蒋绍言的脚步停在背后,落后他大概半个身位,他能感到蒋绍言在看他。

    但他没有回头,后背挺直,双手伸进口袋,微微捏紧了手指。

    电梯很快到,钟虞走进去,按下8,等着蒋绍言进来,谁想蒋绍言还站在外面没动,直到钟虞疑惑地看向他,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对视了一眼,蒋绍言才迈动长腿走进来。

    电梯无声地攀升,谁都没说话,但逼仄的空间和蒋绍言强悍的气息却叫钟虞呼吸发紧。

    他佯装打量内部装饰,正前方有块电子屏正播放奶粉广告,大概是新装的,他记得以前没这玩意儿。

    看完一段十几秒的广告,电梯也到了,一梯两户的房型,钟虞自觉地转向左边那一间,惊讶地发现门上竟还贴着大红春联。

    蒋绍言掏出钥匙来开门,等门开他却没进去,而是往旁边退了半步,轻声对钟虞说:“进去吧。”

    钟虞双脚钉在原地,有一瞬的迟疑。

    他有预感,这一脚踏进去,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又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都将不再受他控制。

    他不喜欢不确定,不喜欢冒险,他还有机会可以反悔。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改主意说不进去要回酒店,蒋绍言一定二话不说带他离开。

    那么要走吗,还是进去……看一眼?

    两种想法在脑中激烈交战,钟虞忍不住朝蒋绍言看了一眼。

    蒋绍言默默矗立,外头天色昏暗,楼道的灯亦不明亮,他黑发黑衣,几乎隐没在这暗色的背景中。

    不强不迫,不声不响,只默默注视,将选择权完全交给钟虞自己。

    钟虞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滑过那扇半开的门,突然间整个人定住。

    玄关多宝阁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一排摆件,那是他之前收集的盲盒,黄澄澄一排鸭子,或站或坐或卧,憨态可掬,摆了两排,不多不少,正12个。

    然而怎么可能?

    他明明记得走时还只有11个,那余下的一个怎么也集不齐,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遗憾。

    记忆的阀门就这样打开了,如浪潮般疯狂涌进大脑,钟虞情难自禁,往里走了两步。看到的景象更多了,他愕然发现,眼前的房子和记忆里的完全重叠,屋里陈设未变,根本就是原来的模样。

    只是鸭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招财猫,大约有人进来触发了某种感应,那只猫突然摇动一只手臂,同时发出悦耳的声音:

    “欢迎回家。”

    这四个字叫钟虞佯装的淡然完全打破,忍不住红了眼睛。

    第38章 坦白局 “对,我非走不可。”……

    “换拖鞋。”

    蒋绍言的声音将钟虞恍惚的神志拉了回来, 他迅速抚平情绪,低下头,见蒋绍言弯腰打开鞋柜, 将一双拖鞋递到他脚边。

    钟虞站着没动, 蒋绍言起身看他, 微微笑说:“怎么傻了?这双新买的,我经常晒,没人穿过。”

    随后蒋绍言自己换了鞋, 问钟虞衣服湿没湿要不要换一件, 钟虞道不用,他便说了句“那我去换件衣服”, 随后径直往其中一间卧室走去。

    钟虞一直看着他走进房间,那是次卧,也是最开始蒋绍言的卧室,直到后来快答辩的时候,他半夜偷爬起来熬夜准备被蒋绍言逮住两次过后,蒋绍言便说要监督他,夹上枕头被子到主卧跟他一起睡。

    脚步被思绪牵引着, 钟虞朝主卧走去, 站在门口往里看, 一切还是原样, 床、衣柜、大飘窗,还有靠墙一张书桌,是他看资料写毕业论文的地方。

    主卧和阳台都是朝南, 他还记得正午阳光照进来整间屋子会有多亮堂。

    目光从家具上逐一滑过,落在那个三开门的衣柜上,他记得当时家具都是蒋绍言新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买了个三开门的大衣柜,是不是以为他有很多衣服,实际上当他从寝室搬出来时,全副家当就只有一个手提袋,连衣柜里的一格都装不满。

    思及此,钟虞伸手拉开柜门,惊讶地发现里头竟还挂着衣服,再一瞧都是他的。他回忆起来,当时生完蒋兜兜,蒋西北立刻帮他办出国手续,签证很快下来,机票也买好,他走得匆忙,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的确还有好些落在这里。

    没想到蒋绍言不仅没丢,还挂起来拿防尘袋罩上了。

    随手翻了翻,里头还有件法学院的文化衫,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董了,钟虞正笑着,在看到紧里头的两件衣服时突然就僵住了。

    那是两条连衣裙。

    回忆扑面而来……那是怀孕后期,他身子重了不爱动,另一方面也因为天气渐渐热了,穿的衣服遮不住肚子,他就越发喜欢宅着,可以一周不出门,蒋绍言就用各种办法诱惑他出去。

    “真的不想去吗,我看到商场新来了好多小鸭子。”

    “没人会看你,顶多觉得你胖。”

    “或者我给你出个主意,咱们穿裙子出去好不好?”

    声音低得像哄,说着就变戏法似的拿了两条裙子出来,一条黑色,另一条红色。

    钟虞不必照镜子都能想象他当时那种震惊的表情。

    蒋绍言笑着看他,然后一本正经地瞎说:“我陪你一起穿。”

    钟虞起初没同意,他身材高,一米八出头,蒋绍言更高,接近一米九,他穿裙子已经够显眼了,要是连蒋绍言也穿那也太惹人注目。但后来他还是妥协了,实在心痒蒋绍言说的小鸭子,于是在两种颜色里选了低调的黑色穿上。

    裙摆长至脚踝,贴身的料子清晰勾勒出高挺的腹部,但四肢和腰身还是细的,钟虞站在镜子前,又戴了顶宽沿的渔夫帽遮脸,确认走在路上不会被人认出,才跟在蒋绍言后面出了门。

    一路上,蒋绍言都紧紧牵着他的手,连最后付钱抽鸭子的时候都没有松开。

    如今那两条裙子也用透明的防尘袋罩上了。

    此番回忆,钟虞感概当时真是年轻,好骗,被蒋绍言忽悠了几句就把持不住,如今他肯定不会再穿。虽这样想,他还是情不自禁伸手,隔着防尘袋在那裙子上摸了摸。

    隔壁传来动静,大概是蒋绍言换好了衣服,钟虞便也悄悄掩上柜门,从主卧走了出去。

    在门口撞上,蒋绍言脱掉了西装衬衣,换上毛衣加宽松长裤,湿掉的黑发看样子也用毛巾擦过,有些乱糟糟的,却削弱了那种凌厉的上位者气质,多了居家闲适的柔和。

    对视了一眼,蒋绍言微微笑笑,走到墙边把客厅的灯按开,屋子里一下变得亮堂,驱散了窗外的暗沉。钟虞没蒋绍言这份好心情,他此刻心中被疑惑填满,蒋绍言仿佛看透他,主动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房子我后来买下来了,我不想退,一想到会有别人住进来我就受不了,干脆就买了。”

    钟虞猜到了,但蒋绍言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云淡风轻,买房子跟买白菜似的。他有点好笑,酸道:“呵,财大气粗。”

    蒋绍言也笑,笑得有些怅然:“是啊,财大气粗,这大概是我唯一的优点?”

    钟虞朝他看去,根本无需思考,他就能飞快列出蒋绍言的优点,好多,多到数不清。但他不会真列举,只淡淡瞥了蒋绍言一眼然后说:“妄自菲薄肯定不是。”

    蒋绍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嘴角掀起两个小小括弧来,竟有几分可爱。

    气氛比钟虞想得要轻松,他自己都暗自吃惊,又一想,大概是这房子里熟悉的摆设和相合的磁场,让他不由自主就感到放松。

    上次的不愉快就此翻篇吧,毕竟他不可能永远不面对蒋绍言。

    钟虞这样想,目光又落在多宝阁上的那群鸭子上,他走过去,拿起一个在手中看,放下后又拿起另一个,11只鸭子一一把玩,最后才拿起那个他印象中一直没抽到的,那只戴着飞行员帽敬礼的鸭子。

    有疑惑就要问出口,钟虞道:“你怎么找到这个的?买的吗?”

    他知道有人在网上卖,但买来的和自己抽中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蒋绍言走过去,目光也落在钟虞手中那只鸭子上,说:“不是买的,是我抽的。”

    “你抽的?”钟虞扭头,满脸不信。不怪他不信,因为当年屡抽不中,他上网查过,据说飞行员造型的这款数量最少,所以抽中概率最低,很多人抽了百八十个也没抽到。

    “不信?”

    蒋绍言将那只鸭子从钟虞手里拿过来,指尖触碰到钟虞的手:“真是我自己抽的,差不多又集齐了快三套吧才抽中这么一个,那些鸭子我都留着,在地下室关着呢,要不要拎上来给你检阅?”

    钟虞想象那画面,三十多只鸭子排排站,同时嘎嘎嘎地冲他叫唤,顿时脑壳疼。他现在荷尔蒙消退,虽然依旧觉得小黄鸭很可爱,但早已没了当年那股狂热,便对蒋绍言的提议敬谢不敏。

    “我信,但看就不必了。”

    蒋绍言无声地瞥去一眼,平淡之下似乎藏着落寞,他将那只鸭子摆了回去。

    钟虞在旁边看他,看蒋绍言摆好之后还要仔仔细细地对齐,确保所有鸭子的脚都在一条线上,心不禁微微动了一下。这也是他当年强迫症的习惯之一,每次一定要这样摆好,蒋绍言不催他也不笑话他,就站他旁边,安静地看他一点点摆正。

    如今位置对调,蒋绍言延续了他的习惯,而他却成了旁观的看客。钟虞心中有些复杂。

    他看着蒋绍言认真的侧脸,心想这种集盲盒不过就是商家的一种噱头,用可爱的造型引人入坑,前期集得越多,最后还差一两个的时候就越难放弃,因为沉没成本。蒋绍言本身就是商人,他该知道,他不该被引诱,更不该浪费时间一次次去买,去拆,抱着希望又失望,然后在下一次循环往复。

    这么做图什么?

    外面大雨倾盆,势头丝毫不歇,更不时卷过一阵狂风,那尖啸的声音钻透窗户,听得人心肝发紧。

    钟虞站在阳台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天,担忧今天是否还能出得去。

    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他看过去,发现是一盆花。

    其实刚才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了,阳台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养了好些花草,他选择性视而不见,如今那盆花旁逸的枝条正戳在他胳膊上,叫他想忽视都不行。

    “这花叫虎刺梅。”蒋绍言适时开口,说着,手指捋过嫩绿的叶片和上头点缀的红色小花,又往盆里一插试土的干湿,随后抄起喷水壶浇了点水。

    钟虞没接话,蒋绍言继续说:“这花看着刺多扎手,实际好养得很,浇点水,勤晒太阳就能活。”

    说罢抬头看了钟虞一眼,不知道说的花,还是人。

    钟虞依旧没吱声,那张好看的脸上表情寥寥。

    蒋绍言似乎只需要听众,不需要回应,接着浇旁边几盆花,也接着自顾往下讲:“我有次出差时间长,临走前不放心特意浇足水,结果回来看就不行了,叶子生虫,根也烂了,怕是活不了。我不甘心,跑到花市找人看,把叶子全剪了,腐烂的那部分根也挖了,就剩小小一株重新栽上,结果你猜怎么着?”

    钟虞不需要猜,因为结果就摆在眼前,那盆虎刺梅的临寒不败和勃勃生机都向他昭示,它曾经病入膏肓,如今又起死回生。

    蒋绍言脸上带着淡淡的愉悦,像是说花,又像是说别的。

    钟虞没动,垂着冷淡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抬起头问:“你不嫌麻烦吗?”

    他绝没这个耐心侍花弄草,要是病了枯了,就直接扔了,然后再不会养。

    蒋绍言凝视他,目光深且长,弯腰将浇水壶搁下,又轻轻搓了搓指腹上的泥,才说:“为什么嫌麻烦?我有时候心里闷,就喜欢来这儿静一静,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麻烦。”

    钟虞突然感到喉头发紧,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往外望了一眼,问:“兜兜呢?”

    “我爸接过去了。”蒋绍言说。

    钟虞点头,蒋绍言看他一眼,见他羽绒服还穿身上,双手也插在口袋里,便笑问:“怎么这么拘束,这里好歹也算你曾经的家吧。”

    曾经的家。

    钟虞的心脏狠狠一动。

    蒋绍言仿佛只随口一说,随即也往外望了一眼,兀自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把衣服脱了挂起来吧,我去煮点姜汤,洗了手来喝。”

    钟虞目送蒋绍言走去厨房,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有涛浪在翻滚,他终于确认一件事。

    蒋绍言今天带他来这里,并非全然为了躲雨,或者说躲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借口,哪怕不是今天,明天后天……一定会有某一天,蒋绍言要带他来。

    然后叫他看到多宝阁上的盲盒,衣柜里的衣服,阳台上的花,叫他看到这房子一尘不染,地板光可鉴人,随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

    蒋绍言所有的举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向他暗示过去,一次两次或许是偶然,但这桩桩件件,叫钟虞不得不多想。

    蒋绍言似乎在竭尽一切将时间拉回到过去。

    腐烂的花或许能断根重生,但时间怎么可能倒流?

    羽绒服挂在玄关,钟虞洗净双手,走到餐桌旁边坐下,随后不自觉抬起手抚摸餐桌的边缘。餐桌是木头的,他记得边缘有处小坑洼,果然很快就摸到了,手指稍停,又反复地、轻轻摩挲起来。

    姜汤很快煮好,蒋绍言应该还加了糖或者蜂蜜,喝起来并不辣口,反而有股淡淡的甜。

    一碗喝下去,手脚都暖和起来,钟虞舔了舔嘴唇,看向对面沉默的人,正巧蒋绍言也抬头看他,视线相触,蒋绍言将碗轻轻搁下。

    钟虞见他碗底空了,不知想起什么,露出些许笑意,随后说:“那晚的粥和药是你送的吧?”

    蒋绍言一愣,大约没想到钟虞突然提起这个,点头道:“是我。”

    “谢谢。”钟虞说,“粥我都喝了,药也很对症,我后来从楼上下去,但你已经走了。”

    蒋绍言目光微微闪动,低声说:“不客气,对你有用就行。”

    气氛又静下来。

    外面大雨滂沱,厨房的窗户蒙着一层朦胧雾气,吊灯散发昏黄的光,彼此视线交缠,都能感到有什么在悄然发酵。

    与原来相同的座位,同样相对而坐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氛围,太暧昧了。钟虞不喜欢暧昧,不喜欢模糊,不喜欢心乱如麻的感觉。他向后靠着椅背,摆出放松的姿态,看着对面英俊的男人:“能聊聊吗?”

    蒋绍言顿了顿:“当然。”

    钟虞道:“你今天是故意带我来的。”

    疑问的话,却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直接挑明不留缓冲,的确是钟虞的风格。蒋绍言脸上滑过一抹怀念的笑,随即收敛,深深看了钟虞一眼,说:“是。”

    “收购也是故意的?”

    那天在蒋绍言办公室不欢而散,钟虞事后仔细想过,蒋绍言句句直指他和大客户的关系,甚至直言不讳要一把拆掉Judith的顶层餐厅,比起投资,更像是要发泄某种情绪。

    他之前就怀疑过蒋绍言提出收购的动机,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整场收购就是蒋绍言故意安排。

    蒋绍言坦荡认了:“是。”

    钟虞心头一震,猜测是一回事,听蒋绍言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他没想到蒋绍言会这么儿戏,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

    蒋绍言没立刻答,微垂着头,额前几缕黑发挡住眼,叫他的眼神看不真切,片刻后才抬起,轻声反问:“不这样你能回来吗?”

    “……所以你提出收购就是为让我回来?”钟虞睁大眼,难以置信,“你知道我会负责?”

    “钟大律师名头多响,”蒋绍言扯扯嘴角,“biglaw最年轻的资深律师,很快将会是最年轻的合伙人,又是大财团首席法律顾问,两国法律你都熟,我要是你老板也一定会叫你负责。”

    钟虞就当这是在夸他,笑着承了。

    之前的困惑一一明了,他还有不解:“为让我回来你下这么大本,不觉得亏吗?”

    蒋绍言看着他,一字一顿:“亏不亏的,我说了算。”

    钟虞抿紧嘴唇,垂在桌下的双手也不由捏紧,他又想问了,蒋绍言图什么呢?又有些害怕听到答案。适可而止是美德,刨根问底有时候反而害了自己,钟虞做了个深呼吸。

    “我问完了,你来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蒋绍言笑笑,没即刻应,伸手在那白瓷碗的碗沿轻轻抹了半圈,才说:“老规矩吗?只要我问,你一定说?”

    钟虞点头:“对,只要你问,我一定说。”

    蒋绍言说好,“我就一个问题。”

    钟虞有些惊讶,想说今天反正都是坦白局,蒋绍言不论问多少,问什么,他都有问必答。然而不待他说,蒋绍言已经将问题问了出来,他问: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惊讶的表情来不及收回,一瞬间转为愕然。同样的问题,礼堂的学生问他,曾经的恩师问他,如今换成蒋绍言。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钟虞心神大乱,蒋绍言为什么要问这个?是要叫他留下吗?为什么呢?图什么呢?为了蒋兜兜吗?还是为了其他?

    心底仿佛被炽热的岩浆滚过,烫得皮肉都绷紧了。钟虞没问,因为他的答案已经注定了这个问题没有问的必要。

    蒋绍言清楚地看到钟虞的神情在短暂的错愕后飞快恢复了平静淡漠,心顿时一紧。明明只隔一张桌子,那一刻他却感觉他们之间隔了千里。

    “蒋绍言,不可能的。”钟虞平静开口,“我的事业在那里,我的生活也在那里,我不可能不回去。”

    蒋绍言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颓败,却还不死心:“是不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

    和当初一样的问题,一字不差。

    钟虞看着他,也像当初那样回答:“对,我非走不可。”

    第39章 笼中雀(一更) 只睡一晚又何妨?……

    钟虞说完便起身, 将桌上两只空碗收掉,走进去厨房洗刷干净,放在了沥水的架子上, 随后掏出手机, 准备打车走人。

    恶劣天气打车极难, 前头八十多人排队,预计等待时间一个半小时。

    钟虞无计可施,将所有车型一一勾选, 点了确认, 之后就将手机锁屏握在手中,站在厨房里面没有出去。

    刚才蒋绍言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其实有过犹豫,虽然时间很短,但实打实地考虑了留下来的情况。

    如果留下来,凭他的履历找份工作轻而易举,最重要不用和蒋兜兜分隔两地,小孩知道了肯定高兴。

    但这些都不够充分,不足以说服他留下。

    他在安诚好不容易拼到现在的位置, 合伙人唾手可得, 哪怕这次收购不成, 只要再办成一两件案子, 这个头衔还是他的。

    距离也不是问题,他可以每天跟蒋兜兜视频,可以时不时飞回来, 加上蒋兜兜的寒暑假,算下来分别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料理台有些凉,钟虞却像感觉不到, 反手撑在上头,掌心压实。他感到有些累,心里想,要是蒋绍言知道他的想法,一定觉得他这人真冷血,连亲情都无法打动。

    是啊,他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扶养长大的奶奶这么多年都可以不回来看一眼,更别提他对他叔叔做的事,要是蒋绍言知道,只怕惊愕到大跌眼镜,认定他是个心机深心肠歹的魔鬼,从此不准他接近蒋兜兜半步。

    脚步声惊动了钟虞,他猛地转头,看见蒋绍言站在厨房门口,用一种沉郁但明显是求和的目光看向他。

    心莫名就一酸,钟虞想起了过去,两人要是有口角,蒋绍言总是先低头的那个。

    他也不想争锋相对了,轻声问:“怎么了?”

    蒋绍言紧盯他攥着的手机,许久没移开,问:“你要走?”

    钟虞点头:“我叫了车,但排队的人有点多,得等司机接单。”

    “外面下这么大雨,你非得走?”蒋绍言问,“钟虞,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

    口气有些冲,钟虞皱眉:“叫什么?”

    蒋绍言说:“你害怕面对我。”

    钟虞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嗤笑:“我为什么怕?我现在就在面对你。”

    说罢为印证自己的话,他站直了身体完全面冲蒋绍言。

    蒋绍言僵了僵,像是被激到,突然迈开双腿,径直走到钟虞跟前。

    气息陡然逼近,冷冽的,带着冰凉的水汽,钟虞这才发现,蒋绍言额发和下巴都是湿的,大概是刚洗过脸,水还沾在皮肤上。

    离得太近,蒋绍言强壮的胸膛几乎紧贴着他的,身体的热度和气息源源不断传了过来。钟虞退无可退,当然也不会退。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对视了几秒钟,蒋绍言突然将头垂得更低,嘴唇就差那么一点就要碰到钟虞的嘴唇。

    钟虞瞬间睁大了眼,屏住呼吸,看蒋绍言那形状完美的嘴唇停留在他上方,两个人,无论谁,只要说句话,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一起。

    蒋绍言不复刚才温和的模样,眼神明亮锐利,浑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场,他好像一个处心积虑的捕猎者,先不露声色把猎物骗进窝里,小心伪装动之以情,意识到软的不行就彻底撕下面具,以强硬手段把猎物牢牢圈住,插翅难逃。

    钟虞两瓣唇紧紧抿着,撑在料理台上的手指也抓紧了。他能感觉蒋绍言的目光在他唇上流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露骨,从他的上唇滑到下唇,然后长久地停在中间那条细细的唇缝上,眼睛微眯,仿佛在研究该怎么撬开。

    钟虞感到自己就是蒋绍言骗进来的笼中物,他有些恼了,正要发作,蒋绍言却突然退开,脸上露着淡笑,说:“你就是不敢面对我,小骗子。”

    “森*晚*整*理你——”

    “雨不停不许走。”蒋绍言接着说,口气十足霸道。

    钟虞冷声反问:“雨停就可以?”

    蒋绍言的双眼再度微微眯起,扭头冲外看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着窗户,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但谁知道能持续多久。

    蒋绍言将目光收回,重又打量面前灯下这张白皙美丽的脸,突然问:“要不要打赌?”

    钟虞蹙眉:“赌什么?”

    “要是十二点前雨停,你走。要是过十二点雨还不停,你就留下。”

    这是要交给老天决定?钟虞没想到蒋绍言也玩这种幼稚把戏,但大约是被激起胜负欲,他正要说行,却见蒋绍言又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说:“不,还是不赌了,不管雨停不停你都不许走。”

    钟虞差点笑了,好歹是堂堂公司大总裁,不说一言九鼎,起码也不能这么快变卦。

    他突然想起蒋绍言跟他说过,有些事就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就是天意,就是命运。怎么这个天意信仰者这回立场这么不坚定?

    他有意激蒋绍言:“你不是信天意吗?交给老天,赌一把,为什么不赌?”

    “我为什么要赌?”蒋绍言顶着那张英俊的脸,眉眼又冷又桀骜,“我为什么要把一切交给老天?他凭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

    钟虞叫他问得一愣。

    蒋绍言继续说:“你觉得我为什么非要抽到那鸭子,因为我不服,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抽中。还有花,活不了我偏要救,我才不信什么天意,我只信我自己。”

    钟虞心头一震,加之被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锁着,他竟有些动弹不得。厨房里静下来,许久,蒋绍言似乎才从那激烈的情绪中平复,但仍敛眉抿唇,一副桀骜不驯满是戾气的模样。

    钟虞问:“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我不许。”

    听听这话说的,跟蒋兜兜看到心怡的玩具时撒泼耍赖地嚷嚷“我要我要我就要!”一模一样。

    进这间屋子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走却轮不到他决定,钟虞默默叹气,他不喜欢做笼中雀,但就这一个晚上又何妨,何必一定要跟蒋绍言作对呢?

    就当为了那碗粥,为了那姜汤,为了今天蒋绍言及时出现在雨中,为了蒋绍言在危险关头毫不犹豫选择保护他。

    钟虞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不走行了吧。”说罢他当着蒋绍言的面,点开手机把叫车的订单取消了。

    蒋绍言这才相信,目光从手机移到钟虞脸上,无声注视了片刻,说:“晚上还住你原来卧室,我给你铺被子。”

    平淡的句子反而比刚才针尖对麦芒更叫钟虞难以招架,蒋绍言转身的时候,他忍不住问:“有意义吗?”

    强留他一个晚上,有意义吗?

    蒋绍言没回头,钟虞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高大的男人在灯下看起来竟几分脆弱,钟虞从未见过蒋绍言这样子,记忆里的蒋绍言温和强大,能解决一切问题,根本与脆弱这个词无关。

    等了许久,他才听蒋绍言开口,声音低到难以分辨到底说了什么,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虞站在原处,看蒋绍言大步离开,心久久不能平静,心跳一下重过一下,耳中阵阵嗡鸣。

    他想他好像听清了蒋绍言的话,蒋绍言说的是:“为什么要有意义?想留的人留不住,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

    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只有主卧的卫生间带淋浴,钟虞先洗澡,换上睡衣出来,坐到了书桌前。没电脑不太方便,只能先凑合着拿手机查邮件,再看些资料。

    中途蒋绍言进来,钟虞回身,两人对视一眼,蒋绍言说用下浴室,钟虞以短促的嗯回应,之后便再无交流。

    浴室的门关上,薄薄一层门板挡不住声音,里头悉悉索索的,大概是蒋绍言在脱衣服,随后便响起水声。钟虞有些走神,探头往窗外看一眼。

    雨已经停了。

    他顿时后悔,应该激蒋绍言跟他打赌,现在说不定已经回酒店了。

    文件看不下去,钟虞又想看看蒋兜兜,跟小孩说两句话,问问他今天吃了什么干了什么,有没有想自己。但蒋兜兜在蒋西北那里,要想视频还得通过蒋绍言,这么一想还是算了。

    他只想平静度过今晚,不想再节外生枝。

    蒋绍言洗得很快,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钟虞坐在书桌前没回头,眼睛盯着手机,却根本没看进去,他想这人难不成怕他跑了才洗这么快,就这么两分钟他能洗干净吗?

    意识到思绪跑到没边了,钟虞强行拽回来,听到蒋绍言在他身后关门走了,貌似是回去了隔壁的次卧。又过一会儿,他才转头,去看空无一人的房间。

    资料看不下去,索性掀被上床。

    钟虞有些畏寒,据说因为他是早产儿,所以从小就手凉脚凉,那会儿生完蒋兜兜,刚过一个星期他就走了,伤口还没完全养好,更别提之后的护理,每到阴天就会不舒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冷气直往骨头缝往里钻。

    通常他自己不觉得,但别人一碰到他的手就会说“好冰”,茱莉亚就是其中之一,经常为此大惊小怪。

    被褥厚实,蓬松柔软,但刚躺进去还是有些冷,门外传来声音,不知道蒋绍言在做什么,钟虞放下手机正要关灯,听见了敲门声。

    “请进。”

    蒋绍言推门,站在门口却没进,手里拿着不知什么。

    钟虞正要从床上起来,他才说:“没事,不用起。”

    接着又问:“冷吗?”

    钟虞一愣,违心道:“不冷。”

    蒋绍言看来并不信,走在床尾,伸手就往被褥里探,不知道有意无意,手碰到钟虞的脚。钟虞立刻往回缩,却被蒋绍言精准地一把抓住脚踝。

    “别动。”

    蒋绍言说完,钟虞即感到脚边被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他这才意识到蒋绍言拿的是热水袋。

    “捂捂吧,能睡得好点。”蒋绍言随即收手起身,又问,“要睡了吗?”

    “……嗯,准备睡了。”

    蒋绍言便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我给你关灯吧”,随着啪一声轻响,卧室陷入黑暗。

    灯关了,人却立在门口没走,走廊的光自他身后照来,钟虞眯了下眼,听他说“晚安”。

    低低的一声,钟虞的心一动,空咽一口唾液,最后还是也道了句晚安。

    门关上,蒋绍言离开了,钟虞能听到他远去的脚步,接着是隔壁关门的声儿,然后就完全听不见了。

    整栋房子彻底静下来。

    躺在床上,暖和的热水袋就在脚边,钟虞仰着面,很难形容这感觉,他没想到有天还能睡在这间屋子这张床上。

    他只睡了一半,另一半空着。黑夜在眼前弥漫,他突然忍不住伸手在另一侧那空着的床单上轻轻摸了摸,随后才翻身侧躺,枕在柔软的枕头上。

    熟悉、温暖又安全的气息包围着他,他几乎立刻便睡着了。

    第40章 庆功宴(二更) 小龙虾,要辣的。……

    钟虞之后又跟蒋绍言谈了一次, 最后谈定分手费在2%,蒋绍言做了让步。

    剩余的其他条款,蒋绍言也没再卡着, 他没亲自跟钟虞谈, 而是授权给了郝家明。

    双方团队磋了一天一夜, 这天接近凌晨,所有核心条款总算全部谈定,会议室里腾起一片欢呼。

    外面夜已深, 钟虞正合电脑, 精神疲惫但心里满足,就听郝家明豪爽地宣布:“这段时间大家都好辛苦, 必须好好吃一顿宵夜啦,想吃什么我来请!”

    话音刚落,谭朗从天而降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抬手在玻璃上敲了敲,等众人看过去之后才微笑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说罢冲身后示意,几个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打包好的外卖。

    谭朗说:“蒋总知道大家还在开会, 特意在附近餐厅点了外卖。”

    郝家明手下几人立刻将桌上散乱的文件收拾了, 将地方腾出来。外卖一一打开, 有摆盘精致的寿司、生鱼片、天妇罗、牛肉饭, 还有各种口味的小龙虾和烧烤,香气四溢,叫人口水直流。

    郝家明忙呼感谢boss, boss英明,又叫谭朗坐下同他们一起吃。

    谭朗摇头,伸手一指楼上, 低声说:“蒋总还没走,我得上去。”

    郝家明惊讶,这么晚还没走?不愧是当老板的人,真是够拼!

    谭朗点头,蒋绍言的确拼,最近几天尤其是,天天加班到半夜,但与其说拼,不如说借此宣泄某种情绪更合适。

    这样想,他不由自主去关注站在对角却一直缄默的钟虞,想起前段时间,这位钟大律师频繁上楼去吃午饭,蒋绍言亲自拿菜单勾选,心情不是一般好。

    之后两人约了谈事,钟律冷着脸出来,自从那天起蒋绍言就一直低压环绕。

    刚才正加班,蒋绍言打内线叫他进去,工作布置到一半,突然问了一句楼下是不是还在谈。

    语义不明,但谭朗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出去确认过后又回来汇报,说是,还在谈,应该今晚就能谈完。

    蒋绍言神色恹恹,瞧着有些晦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给他们在旁边的餐厅叫点吃的。

    谭朗说好,即刻就办,转身要走时蒋绍言又叫住他,嗓子沙沙的,跟他说点几份小龙虾,要辣的。

    收购谈完,怎么也算功劳一件,郝家明转转眼珠,琢磨干脆趁热打铁去向蒋绍言汇报,以显得自己劳苦功劳。他问谭朗,谭朗面露难色。

    谭朗揣摩圣心,感觉蒋绍言现在应该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谈完了”这三个字,于是说:“怕是不方便,前几天大雨蒋总淋了雨感冒了,一直咳嗽。”

    这话其实是他多嘴了,谭朗说完特意往钟虞看了一眼,想看看钟虞什么反应,他确信这位钟律听见了他的话,然而钟虞面不改色跟旁边的人说话,连看都没往他看。

    谭朗顿时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这二人发生什么事,他也听说集团里不少人在明里暗里向这位大律师示好,或许蒋绍言也动了心思,但现在看来,这位大美人明显是朵高岭之花,要想攀折只怕道阻且长。

    谭朗很快告辞,等他走后,钟虞才抬头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略沉了沉。

    寿司生鱼片钟虞敬谢不敏,他拿了碗牛肉饭,戴上老陈抓给他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开始认真剥小龙虾。

    蒜香麻辣十三香,口味应有尽有。纽约其实也有餐厅做小龙虾,但口味单一,跟国内比差远了。以前上学时钟虞也偶尔打牙祭,吃一次要回味许久,这次回国也把麻辣小龙虾列为必吃,但不知怎地,这会儿吃起来却有些食不知味。

    郝家明在对面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感到十分畅快,就像这次收购的谈判,叫他找到昔日那种棋逢对手酣畅淋漓的感觉。他真心佩服也羡慕钟虞,专业、犀利、年轻,同时又有些惋惜。

    郝家明眯了眯眼,问:“钟律,你是不是快回纽约啦?”

    钟虞摘掉手套,利落地也拧开一罐啤酒,起身跟郝家明碰了一下:“是快回去了,这次来受益颇多,真要好好谢谢郝总。”

    郝家明听着这话怎么像是在损他,不由想起钟虞来的第一天,他咖啡奶茶广播操的骚操作,自己都忍不住发笑,眯缝着眼说:“客气啦,那你走之前咱们再好好吃一顿?”

    钟虞笑说:“不用这么客气,等你什么时候去纽约出差,我一定好好招待。”

    老陈也正剥虾,闻言一顿,朝钟虞看去,有些惊讶:“这就要走了啊?不再多待几天?”

    钟虞放下可乐,重新戴上手套开始剥虾,垂眼淡淡说:“迟早要走,那边还一堆事等着我。”

    老陈顿时有些怅然若失,把剥好的那虾丢钟虞碗里,说:“那你多吃点,回去老美那儿可就吃不到了。”

    又问哪天走,定下来了叫钟虞告诉他。

    钟虞道好。

    郝家明一起头,底下人纷纷坐不住了,一个两个站起来跟钟虞碰杯。谈判桌上是对手,下来了就是朋友,彼此相对一个多月,都是熟悉的面孔,钟虞来者不拒。

    轮到两个年轻姑娘,两人彼此推搡,才一齐小声问能不能跟钟虞合张影,没办法,谁叫钟律师太帅,这一走就再见不到了。

    钟律认得其中一个是郝家明的助理,他记得对方每次会议纪要都做得不错,于是笑着应道:“当然。”

    一罐啤酒喝光,钟虞挽起衬衫袖子,又开了第二罐,他的小臂骨肉匀亭,手指白皙修长,动作利落又优雅。郝家明旁观,心里啧啧,这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魅力啊,难怪迷倒集团里那么多人。

    两个姑娘心满意足得了合影,再一看,身后竟排起长队,都等着跟钟虞合照。还有人拿着笔记本要他签名,想沾沾这位在异国法律界也响当当的钟大律师的气运。

    钟虞谨慎,只签了拼音的缩写,又刷刷添几笔,写下一句勉励的话。

    那人拿回笔记本很是激动,祝钟虞回去纽约一切顺利,希望还能再见。会议室里其他人便纷纷附和。

    庆功宴俨然要成了送别会。

    告别总叫人怅然,郝家明抹抹眼睛,佯装不满地拍桌:“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开会的时候坐我这头,心早飞钟律那边去了吧,难怪我感觉腹背受敌。”

    老陈见钟虞饭还没吃两口,光顾着喝酒拍照,于是起身说:“我看这样吧,大家一起拍张合照,就当留念。”

    这一提议迅速得到响应,十多个人站成两排,钟虞和郝家明作为双方代表站前排C位,还需要一个人来拍照。

    老陈正想说他来拍,就听门口有人进来,一扭头,顿时睁大了眼。

    蒋绍言不知何时来了,戴着口罩,头发用发胶向后桀骜地抓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锋利的眉眼。

    郝家明最先反应过来:“呦蒋总,您怎么来了,我们拍照呢,这不钟律就要回去了嘛,拍照张留个纪念。”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蒋绍言朝郝家明投去一记冷眼,目光扫过一圈,在钟虞身上停留两秒,说道:“大家辛苦。“

    嗓子哑得厉害,当真是病得不轻。

    钟虞站着没动,眉头微不可查皱了一下。

    蒋绍言站在外头有一会儿了,隔着玻璃看钟虞跟人碰杯,跟人合照,给人签字,那张面对他时冷淡的脸,此刻露出淡淡笑容,大概是协议谈完很快就能走了所以感到高兴吧。

    郝家明是个有眼力劲的,忙把位置让出来,请蒋绍言一起拍。

    蒋绍言没兴致凑趣,何况他还生着病,从鼻子一直堵到心窝,淡声说一句不了,见老陈举着手机站在队伍外,便让老陈过去,他来给他们拍。

    大boss亲自给拍照,多大荣誉多大面子,郝家明立刻招呼众人“背挺直了不许塌腰,扣子都给我扣好了!”。众人忙整理仪容仪表,唯独钟虞没动,衬衫袖子还挽到胳膊,垂手静静看着蒋绍言。

    蒋绍言拿出自己的手机,佯装找角度,在镜头里肆无忌惮看着钟虞,看他乌黑的发,白皙的脸,明亮的眼,还有因为吃辣饮酒而鲜红湿润的一双唇。

    此刻那双唇微微抿着,而那双明亮的眼直直看过来,隔着镜头跟他对视,手缓慢抬起,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

    好像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在手机里呈现,配上那双醉意摇晃的眼,莫名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蒋绍言顿时感到呼吸更加不畅,要不是顾忌这么多人在,而且自己还感冒,他真想大步走过去,走到钟虞面前,摸摸那张脸,亲亲那双唇,再制住钟虞两只手,自己替他将挽起的衣袖放下,顺势拉拉手。

    叫这人醉倒在他的温柔乡里,彻底想不起要走这件事。

    然而他也只能想一想。蒋绍言将镜头拉到只有钟虞一人,拍下了一张他的单人照片,算是留下了这一刻的见证,随后不露声色将手机收起,接过郝家明的手机,找好角度后连拍三张。

    手机递还,蒋绍言又道如果还想吃其他或者续摊,今天的开销一律他本人报销,随后在一片欢呼声中深深看了钟虞一眼,转身,大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