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草莓吻(一更)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蒋绍言深深地看向钟虞, 说不急,先吃饭,吃完再说。
吃完饭, 服务生撤了餐盘碗筷, 换上吃甜品的碟子刀叉, 紧接着推上来一个蛋糕。
那蛋糕表面抹了层白色奶油,其他什么也没有,唯一点缀就是正中央一颗红彤彤的大草莓。
钟虞奇怪, 心想这蛋糕也未免太素了。蒋绍言便把这草莓的来历跟他一说, 钟虞即展颜:“这草莓是兜兜摘的?”
“嗯。”蒋绍言说,“我想干脆就搁蛋糕上好了, 兜兜还特意嘱咐我不能吃,说给你的。”
说罢他便拿起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块三角,连同草莓一起装在碟子里递给钟虞。
“这怎么好意思?”话是如此,钟虞一点不客气,手指一捏草莓尾巴上的梗咬了一口, 旋即皱眉, “怎么这么酸?”
“酸吗?”蒋绍言想起他吃的那颗, 明明还挺甜的, “酸你就别吃了,给我。”
钟虞便隔着桌子把那颗他咬了一半,还带着他牙印的草莓递到蒋绍言盘中, 蒋绍言二话不说拿起来就吃,刚嚼一口突然停下,深深地往钟虞看了过去。
钟虞装不下去了, 笑得眼弯似月,面庞如花,促狭地望着蒋绍言:“叫我说什么好,堂堂大总裁,怎么这么好骗?”
蒋绍言也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反驳,将那半颗草莓在齿间细细磋磨,咀嚼,咽下甜甜汁水,拿起餐巾优雅地一抹嘴角,随后露出诧异的表情:“甜的吗?我怎么没尝出来。”
钟虞一愣,盯着蒋绍言看,见他表情不像作假:“不是吧就是甜的啊,你该不会味觉有问题。”
蒋绍言但笑不语,突然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对面。
钟虞又一愣,仰头看站在旁边的高大男人:“怎么了?”
蒋绍言伸手拉他,将他也拉起来,直到两人面对面站着才说:“我想再尝尝,确认到底是不是甜的。”
草莓都吃完了怎么尝?钟虞狐疑:“你要尝什么?”
“尝你嘴里的味道。”蒋绍言问,“给吗?”
钟虞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却装作若无其事般笑笑,眼波流转朝四下看去:“在这儿?虽然你包场了,但随时可能有人过来,大庭广众的,你确定要在这儿把舌头伸进来尝我嘴里的味道?”
蒋绍言叫他直白的语言激得双目泛红呼吸粗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就往窗边走。
钟虞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被推到了窗户旁边,后背压到了彩绘玻璃上。
蒋绍言反手一拉,不透光的帘布便将他们两个严严实实罩住。蒋绍言一手紧扣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玻璃上,俯身凑近。
钟虞微仰起头,在近乎黑暗中寻到了蒋绍言一双极亮极深的眼睛。
彼此对视,谁都没说话,钟虞就见蒋绍言突然笑笑,目光往下走去,滑过他的鼻梁落到他的唇上,从唇角到唇珠,从唇瓣到唇缝,一寸一寸以眼神摩挲。
那眼神凶悍热烈,又细致温柔,带着十足的占有欲和压迫感,如有实质般,像灼烧的烈火,又像温柔的凌迟。钟虞感到了喉间的紧涩,喝进身体里的酒仿佛被一把点燃。
身后是神秘斑斓的彩绘,身前是高大炽热的男人,当眼神再一次对上时,他便再忍不住,仰起头,张开了嘴唇。
蒋绍言旋即吻住了他。
唇舌失守,口腔每处都被狂热地扫荡,蒋绍言毫不留情地汲取品尝,钟虞感到全身发烫,耳边尽是下流的水声,情不自禁伸手环住蒋绍言的脖子,才叫自己不至于软倒。
一个激烈的吻过后,两人短暂分开,呼吸都有些急促。相互看了一眼,蒋绍言把额头抵在钟虞的额头上,笑着说:“确实是甜的。”
身体几乎没有缝隙地紧贴在一起,钟虞明确地感受到蒋绍言那玩意儿正十分精神地杵着他。
钟虞调侃:“好精神啊你。”
蒋绍言清嗓掩饰尴尬,身体往后退开了些,视线仍盯着钟虞:“我是个有正常生理功能的成年男人,面对我喜欢的人,没反应才不正常。”
喜欢……钟虞没做声,只扬唇笑笑。
这个笑反叫蒋绍言的心又往下落了落。
光从钟虞身后照来,玻璃上的彩绘便为那张白皙面庞着下艳丽又诡异的光影,危险,但诱人沉沦。
蒋绍言复又凑近,用很低的声音问:“今晚别走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钟虞沉默了几秒,往下扫了眼,抬头:“回家?你这样能回家吗?不怕下楼叫人撞见,明天就上头条。”
“上头条也不怕。”蒋绍言在他嘴上温柔啄吻,继续试探,“那就在酒店?”
钟虞似乎犹豫了片刻,说好。
等两人都平复下来,便从餐厅离开,中途蒋绍言打了通电话,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等他们到楼下的套房时,已经有人拿着房卡在门口等了。
蒋绍言接过房卡将门打开,先让钟虞进去,自己跟在后面,然后关门落锁,打开了玄关的灯。
钟虞往里走,一直走到窗边站定。
房间楼层很高,能将整座城市的夜景收入眼中,灯火连片,如梦如幻。看得久了,渐渐地就在这一片璀璨灯影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钟虞盯着那道模糊的影,脸上笑意全无,只剩冷肃凝重。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他和蒋绍言突然接吻,他又跟着蒋绍言来到这个房间。事已至此,他无暇思考也不想思考,来之前他就决定了今晚要抛弃理性。
身后传来动静,是蒋绍言在烧水,钟虞并没转身,直到水烧好,蒋绍言朝他走来,脚步就快到身后时,他才转身,冷漠的面孔在须臾间幻化为盈盈微笑。
蒋绍言手里端着杯水,递给他:“喝点吧。”
钟虞接过玻璃杯,水温正好,入喉有种甘甜的滋味。喝了酒又接了吻,他比平时更口干舌燥,喝得有些急,大口大口地灌,等停下时才发现杯子快见底,就剩浅浅一口,略带歉意地问蒋绍言:“你喝吗?”
蒋绍言往他走近:“我喝你嘴里的。”
玻璃杯便脱手掉在了地毯上,没喝完的水流出来,湮湿了地毯上暗色的花卉。两人再次紧紧抱在一起,彼此吻得用力,恨不得将对方揉嵌进身体里,再不分开。
停下,喘息两秒,对视一眼,又再度吻上。
钟虞神思迷乱,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好像改变了一些事,又好像没有,比如现在,蒋绍言的身体和他的拥抱还是那么熟悉,他本能地就在蒋绍言怀里找到最契合的角度,然后毫无违和地把自己嵌进去。
不知吻了多久,神智昏聩嘴唇发麻,喉头吞咽着不知道谁的唾液,外衣也都脱了扔在脚边,两人都只穿衬衫,薄薄的一层料子根本阻挡不了什么,反而将彼此的热情燃得更旺。
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钟虞心里清楚,他没有推开,反而予给予求,谁想蒋绍言却突然停下,抱着他静了一会儿,等呼吸平复,直起身朝他看来。
平日里冷眉冷眼浑身是刺的人,此刻眼波如水盈盈流转,格外温柔顺从。
蒋绍言的心却一落再落,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根本不是钟虞该有的表现和反应。
从一见面他就看出来了,钟虞一直在笑,跟他谈笑风生,甚至主动调情,当他提出要回家时,钟虞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还跟他直接在楼下开房。
两人站在窗边相拥,面面对视了片刻,蒋绍言问:“怎么不穿新做那身衣服?”
“那不是跟兜兜的亲子装吗,第一次肯定要跟他一起穿。”
蒋绍言酸道:“是啊,你们俩连亲子装都有了。”
这醋味浓的,钟虞笑说:“还得多谢蒋总买单。”
“不许这么叫。”
钟虞一顿,轻声唤:“蒋绍言。”
蒋绍言满意地嗯了一声,抓着他的手指到唇边亲吻,又问衣服试过了吗,合适吗。
“很合适。”
这句话后,气氛再度安静。蒋绍言眼神幽深,双手还扣在钟虞腰间,定定看他。钟虞没有回避,也看了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你不是说要为我做一件事?”
钟虞一顿:“是,你想好了?”
“我没其他想要的。”蒋绍言道,“就是想再跟你跳一次舞。”
钟虞身体一僵:“你想跳什么?”
“明知故问。”
钟虞脸色变得不自然,沉默许久:“恐怕不行,这件事我做不到。”
蒋绍言似乎料到,平静问为什么。
钟虞反问:“那你为什么想和我跳舞呢?”
“我说了,我们从来没有跳完过那一支舞,我不想留遗憾。”
是的,他们从来没跳完那一支舞。
“遗憾……”钟虞扯唇,“谁的人生没有遗憾?”
蒋绍言沉默。
气氛变得有些僵硬,钟虞并不想在蒋绍言生日这天叫他不悦,主动踮脚在那张紧闭的唇上吻了吻:“你换一个,除了这个都行。”
蒋绍言语气平淡:“那如果我说想跟你上床?”
“可以。”钟虞亦平静说,“但你要——”
这话并没说完,因为他看到蒋绍言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钟虞愣了愣,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凝结,抬手想将蒋绍言推开,却被蒋绍言扣着无法动弹。
蒋绍言深呼吸:“好,不跳舞也行,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要回纽约那天,行李已经打包,机票已经买好,连车都提前叫好了,为什么后来没走?不要骗我,我知道不是因为兜兜。”
“……”一句便把钟虞要说的借口堵住,蒋绍言不是宿醉到根本不记得了吗?
看穿他的疑惑,蒋绍言说:“客厅有监控,我看了视频,那天凌晨两个多小时里,你站在窗户旁边回头看了我二十三次。”
钟虞怔然,两个多小时的监控,这人难道全都看完,一次次数的吗?他忍不住想骂神经。
“明明要走了为什么又留下来?”
质问的语气,钟虞抿了抿嘴唇,努力克制:“今天是你生日,快快乐乐地过完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已经过去的事?”
“我不想要快快乐乐,我想要明明白白。到底为什么又留下来?”
“……容我纠正你,我没有留下,我只是暂时休假,而且我个人的事情还不需要向你交代吧。”
“钟虞。”蒋绍言一字一字,“我不信你对我没感觉。”
“感觉?”钟虞满脸不屑,“那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以问代答?”蒋绍言嗤了声,“你不觉得你这是在逃避吗?”
“我没有。”钟虞冷声,“我只是清醒地向你指出,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我不建议你浪费时间。”
话毕,钟虞用力扯开腰间那双手,往后退了一步。
从亲密无间又到一步之遥。
从眉到眼再到唇,那张脸彻底变回原先的冷漠。
这才是真正的钟虞,淡漠疏离,冷酷无情。蒋绍言终于确定,这人一整晚根本就是在伪装,那些笑容不是发自真心,而是曲意逢迎!
迎合他,讨好他,顺从他,然后激怒他!
蒋绍言想起当年,钟虞向他挑明和蒋西北的交易,比起当年直截了当地刺激他,这回好歹多了几个步骤。
蒋绍言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所以跳舞不行,接吻就可以?不想跟我谈感情,但脱光了跟我上床就可以?”
“是!”钟虞扬高声量,“我是男人,我也有需求,既然你有同样需求,那不是正好?”
“行啊,那就上床,是不是再搞个孩子出来?”
钟虞叫他反将一军,冷下脸,缄默了片刻:“那不行,必须带套。”
说罢真往洗手间走去:“我去看看有没有。”
蒋绍言快叫他气笑了,冲着他的背影怒道:“你觉得我就是个下半身思考的禽兽,我只想和你上床?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最后的一句宛若重磅炸弹,轰得一室死寂。
不光想要跳舞,不光想要答案,而是想要弥补遗憾,想要他这个人。
本想给这人高高兴兴过生日,看来是做不到了。钟虞转身,扯扯僵硬的面:“舞我跳不了,答案我也给不了你。”
弯腰捡起地上外套,那外套皱皱巴巴,恐怕再难熨平,钟虞没穿,紧攥手里朝外走去。经过蒋绍言身边,他不由自主停下,喊了一声:“蒋绍言。”
蒋绍言朝他看来,锋利的眉压着狭长的眼,目光沉郁带着浓浓戾气,像头疯狂压抑着的猛兽。
钟虞张了张嘴,房间里的空气沉闷滞塞,叫他难以呼吸,他想说有朝一日如果你完完全全了解我,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话。
还有你知道吗,我觉得那首曲子一点也不好,因为一步之遥一步之遥,从开始就预示了我们始终……会差一步。
嘴唇几番张合,不过吞吐虚无的空气,钟虞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钟虞大步朝外走去,指尖即将搭上门把手,听到蒋绍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有些人用一分钟过尽一生,这是那部电影里的台词,但我想说,有些人的一生因为一分钟而改变。”
“钟虞,那天晚上你出现在舞会来找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
“你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蒋绍言轻笑了笑,抬头朝他望来,“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所以你可以走,但我绝不会放弃。”
从指尖到心脏,钟虞全身止不住地颤动,他知道蒋绍言在背后看他,等他回头。
但他并没有。
跟蒋绍言调情可以,但跳舞不行。上床可以,但爱上不行。
苗头一旦出现就该及时掐断。
爱情于他没有半点好处,是风险,是伤害,是将利刃亲手交到对方手里。
他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他的机会。
就像当年一样,在他意识到他竟然爱上蒋绍言的那刻,就是这段感情结束的时候。
手指往前一寸,钟虞紧紧攥住了那把手,金属的质地寒冷冰凉,叫刚才喝进胃里的温水凝结成冰,叫燃烧过的身体彻底冷却。
“你随意。”
用力往下一按,钟虞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2章 跨年夜(二更) “爸爸你为什么不高兴……
时间一晃, 转眼到31号这天,岁末年终,即将跨入新一年。
就在前一晚, 钟虞突然从睡梦惊醒, 蒋兜兜在他怀里, 温暖着他的胸腹,然而两条腿自小腿往下却冷到发麻。
冰火两重天,着实折磨。
悄悄掀被下床, 小心地不吵着兀自安睡的蒋兜兜, 钟虞从房间出来,拉上了门。
一看手机才刚凌晨两点, 再一看日期,竟已经31号,真正的年尾,又恰好是三九的开端。
三九四九冰上走,正是最冷的时候,难怪酒店门口的喷泉水都结了冰,难怪他会被冻醒。
蒋绍言上回买的充电热水袋就在沙发上, 充上电捂一捂就能暖和, 钟虞却视而不见。左右睡不着, 他便打开电脑查收邮件。
最新的几封邮件都是关于这次收购, 签约时间已定,就在元旦公假后,1月2号, 地点在西北集团的签字厅。
虽然林墨笙是Judith的实际拥有者,但根据协议,签约的分别是买卖双方的法定代表, Judith是其CEO,而西北集团这边则是蒋绍言。
为表重视,母公司A&Z也会派代表出席,具体派谁来还没确定。
钟虞刚浏览完,大卫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跟在他身上安了雷达似的,先是抱歉打扰他休假,随后问他2号那天能不能去参加签约,毕竟A&Z是他们的大客户。
钟虞几乎没有思考,说可以。
去了就会碰上蒋绍言,但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他分得清。
大卫便以新年快乐、期待纽约再见结束通话。
钟虞之后回去床上,闭着眼却时梦时醒,起床后联系老陈,老陈说巧了,他正好要去西北集团对接签字仪式的细节,问钟虞要不要同去。钟虞想了想,道好,于是此刻他正坐在老陈的帕沙特里。
老陈是个嘴上闲不住的,钟虞一上车就问吃了吗,吃的什么森*晚*整*理。钟虞说吃了,吃的……
半小时前刚吃的饭,这会儿竟忘了。
老陈啧啧:“你这吃饭的时候想啥呢,心思飞哪儿去了。”
钟虞没接话,单手支头,神色恹恹地看外面。
前几天和老陈一家聚会,钟虞把蒋兜兜也带去了,老陈故而又问:“唉,那小孩儿呢?”
“今天考试,去幼儿园了。”
“那个……”老陈欲言又止,没忍住,“那小孩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这问题老陈以前就问过,钟虞那时没答,现在觉得说出来也没关系,便道:“我儿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落在老陈耳里却仿佛重磅炸弹,一脚急刹停在马路中央,幸好后面没车,否则铁定追尾。
“怎、怎么是你儿子?”老陈瞪大眼,话都不利索,“不是蒋绍言儿子吗?!”
听到这个名字,钟虞眼神暗了暗,蒋绍言早上来接蒋兜兜,车开来,人却没下车,等蒋兜兜上车便一脚油门走了,毫不留恋。
钟虞面色沉郁,老陈见状闭嘴,在交警来查车前赶紧发动,却抓心挠肝,只得扯其他话题。
“晚上跨年怎么过?”
“呆着。”
老陈:“……要不要来我家吃汤圆,我丈母娘自己包的。”
岚城这边的传统是元旦吃汤圆,钟虞神思游移,半晌轻声说谢谢,我就不去了。他说呆着,其实是跟蒋兜兜约好了,何况老陈一大家子共享天伦,他一个外人怎么好去凑热闹。
老陈暗自打量他,旁人休假都是容光焕发,怎地钟虞却疲惫不少,之前身上好不容易出现的那股生气也消失不见了。
前段时间老陈又去了趟南方,就是那个曾经一场大雨把他困住的小县城,到那儿他就想起这是钟虞老家,他奶奶就葬在这儿,又想起大雨那阵墓地进水,钟虞在国外托他去看一眼的事情来。
回来后老陈就跟何婷嘀咕,说钟虞那时在国外回不来也就罢了,现在人就在国内,好像也没听说回老家去祭拜他奶奶啊。
被何婷一通数落,一大老爷们天天眼睛盯别人身上,怎么那么八卦,什么时候能对自家的事上点心!
此刻老陈揣了满肚子疑惑不敢问,经过十字路口便一脚油门,往西北集团驶去。
车停在地下车库,这么巧,走去电梯间正等电梯,一辆黑色宾利刹停在了旁边车位上。
老陈前个周末刚去过车展,在车展上就看到这款宾利欧陆,裸车200多万,于是便垂涎地多看了两眼,谁想车门一开,下来的人竟是刚才车里讨论的对象。
“砰——”一声,门又一关,蒋绍言仿佛没看到还有其他人,径直走到旁边的电梯前。
老陈朝他看了一眼,又转头看钟虞,钟虞目不斜视,仿佛也没听见有人来了。老陈越发理不清了,蒋绍言儿子都成钟虞儿子了,怎么这两人搞得跟不认识甚至跟有仇似的。
老陈有心跟蒋绍言打招呼,但蒋绍言不看他,他也不好贸然开口。
他们这边的电梯先到,门一开钟虞就大步走进去,老陈刚要跟上,突然就见蒋绍言转过了头。视线对上,老陈尴尬笑笑:“蒋总这么巧啊,你也来这儿哈。”
说完,老陈真想抽自己一嘴巴,什么开场,这人家公司,人家不来这儿来哪儿。
钟虞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催促老陈,老陈赶紧进去。电梯门一关,往上走的时候,老陈又琢磨刚才的偶遇,突然发现一件事——蒋绍言好像一直没按电梯啊!
签约就在西北集团的签字厅,场地宽阔,坐席能容纳近百家媒体。
郝家明正指挥人摆背景板,见到钟虞和老陈热情欢迎,双方确认了文本、流程。
郝家明说:“钟律,没休息好啊,黑眼圈好重。”
不过不影响的啦,郝家明又心说,还是那么靓。
钟虞淡淡一笑,一切准备妥当,静待签约当天。Judith那边将会是其CEO史莱克带一个助理来,母公司A&Z代表未定,不知道到时候来的会是谁。
*
蒋兜兜这段日子完全没去幼儿园,不过幼儿园也快放寒假,只是还得期末考试,所以他又回了趟学校。
蒋兜兜不用上学,把吴瑞羡慕得不行。他一来,吴瑞就迫不及待跟他分享最近学校里发生的事。
在钟虞面前的乖乖仔这会儿冷酷的很,蒋兜兜兴致寥寥地听,也就在听到那只猫的时候稍微抬了抬眉毛。
没一会儿开始考试,全英文试卷,都是填空选择,对蒋兜兜来说特别简单,刷刷写完,笔一撂书包一收,把卷子交给老师就往外跑,跑下两层楼梯,跑过安静的落满树叶的校园,跑到门口拉开一辆车坐了进去。
“快快爸爸,我要去找小虞儿!”
蒋兜兜这两天都跟着钟虞,几乎24小时粘在一起,要不是今天要回来幼儿园考试而钟虞又正好有事,他都不会想起还有另一个亲爹。
蒋绍言一言不发,沉默着发动车,蒋兜兜在儿童椅里坐好,自己系上安全带,往前排看去。
得益于父子两个相依多年的默契,他察觉蒋绍言不高兴,送他来的路上就没怎么说话,周身萦绕低压。
奇了怪了,小虞儿这两天也不高兴。
没留神嘟囔出口,被耳尖的蒋绍言听见:“他不高兴?”
蒋兜兜苦着脸:“是啊。”
蒋绍言问:“怎么个不高兴?”
这问题好奇怪,蒋兜兜还是答:“就总会走神,笑也笑得不开心……反正我就是能感觉到。”
说完,蒋兜兜眼见蒋绍言那平直的唇角扬起,竟是笑了!随即又落下,变回冷峻,似乎比刚才更不高兴。
大人真是复杂多变啊,蒋兜兜转转眼睛,伸手扒住前排座椅,喊了声“爸爸”。
蒋绍言余光看他,鼻音“嗯?”了声。
蒋兜兜问:“你为什么也不高兴?是你公司要破产了吗?”
前一句叫蒋绍言心头熨帖,后一句……他握紧方向盘,心想这小崽子还是别关心他了。
蒋绍言凉凉反问:“要是破产了怎么办?”
蒋兜兜想了想,还挺大方:“那我给你发钱吧,你天天给我开车,我有信托,一个亿。”
蒋绍言轻嗤:“我要是破产了,你以为你的信托还能保得住?”
蒋兜兜:“!!!”
路过中心商业区,彩灯高挂,霓虹闪烁,跨年气氛浓郁。电子屏上播着某腕表品牌投放的广告,底下一排红色倒计时的数字。蒋兜兜的注意力被吸引,趴在窗户上专注地看。
前面就是钟虞酒店,蒋绍言才又发话:“你这几天跟着他,别惹他生气。”
蒋兜兜小小翻白眼,他在钟虞面前不知道有多乖:“我今天晚上还要请小虞儿吃饭呢。”
“吃什么?”
“铁板烧。”
蒋绍言淡淡笑笑:“去吧,我给你报销。”
蒋兜兜一声欢呼,正好到酒店,他开门,下车,飞扑进早已等候的钟虞的怀里。
蒋兜兜惦记吃铁板烧好久了,他想吃甜甜的虾和肥嘟嘟的鹅肝,钟虞订好地方,只等他来就带他一起去。
蒋绍言依旧没有下车,连窗户都没降。黑色宾利身宽体阔,霸道地停在门廊下,人不下来,车也不开走,就这么停在钟虞面前,像静默示威,也仿佛在宣泄某种不爽。
钟虞隔着车窗冷冷看过去。
直到后车按下催促的喇叭,才一脚油门轰然离去,留下一串飘渺尾气。
蒋兜兜睁大眼,心想蒋绍言这是干嘛呀,他被钟虞抱在怀里,转脸见钟虞脸色不太好,赶紧说:“小虞儿你别跟我爸一般见识,他公司要破产啦所以心情不好。”
钟虞缓缓皱眉:……破产?
晚上吃铁板烧,蒋兜兜光鹅肝就吃了四块,沾着蓝莓酱两口一个,还有数不尽的甜虾,吃到最后钟虞都怕他撑着,一摸肚子也就比平时圆溜了一点,不禁纳闷这小孩儿的东西都吃哪儿去了。
吃完在附近的商业广场转了转,人流如织肩肘相碰,都是参加跨年活动的,钟虞怕不安全,就先带蒋兜兜回了。
回程车上蒋兜兜就开始迷瞪,钟虞抱他下车,被冷风一激,醒了,不经意往一个方向看去,突然睁大了眼。
钟虞察觉,问怎么了。
蒋兜兜揉揉眼,小声说我好像看到我爸爸的车了。
钟虞随即转头,那是酒店门前的露天停车场,几乎停满车,夜色深重灯光不明,看不清车型和牌照。
钟虞问你确定吗?
蒋兜兜摇头,打了个哈欠趴回钟虞身上,说想睡觉,钟虞只得带他回房间。
蒋兜兜不想洗澡,钟虞把他扒光拿热毛巾囫囵擦了一遍,换上舒服的睡衣,塞进暖和的被窝。
困得睁不开眼了,蒋兜兜还惦记零点倒计时的事,抓着钟虞说想看烟花秀。
钟虞说好,我到时候叫你,蒋兜兜这才撒手,头一歪没了意识。
十点刚过半,离跨年还有一个多小时,钟虞不打算睡了,打开电脑处理了些工作,手机一响迅速拿起,点开后却是林墨笙。
这位大客户主动发来新年祝福,用的中文。
林墨笙问他休假是否愉快,一切是否顺利。寥寥几句,却传递着实打实的关心。
对于林墨笙,钟虞始终觉得看不透,所以相处时总会格外把握分寸,只回复谢谢以及新年祝福,其他只字不提。
手指不经意一滑,竟又点开和蒋绍言的聊天界面。
刚回国那段时间,他和蒋绍言的对话十分简短,公事公办刻意避嫌,之后慢慢变长,内容也丰富起来,不仅有文字,还打语音和视频,但从生日那天过后,就再没有一条信息。
钟虞又想起白天,蒋绍言接送蒋兜兜却没下车,就像蒋兜兜第一次去律所找他,蒋绍言来接人,当时明明也在车里,但就是没有下车。
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
但他不后悔,早点说开对大家都好。
鬼使神差,钟虞想起蒋兜兜说的看到蒋绍言的车,他便走到窗边往楼底看,房间正对楼下的停车场,刚才还满当的停车场如今就只剩一辆车,在黑夜里轮廓模糊。他盯着那辆车看了许久,然后轻轻退了回来。
他需要一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于是难得地点进社交账号去看每个人的动态,最新一条是伊森发的,伊森站在广阔的停机坪上,身后停着一架湾流公务机,英俊帅气的大男孩戴着飞行员墨镜,笑得格外灿烂。钟虞记得伊森上次给他发是在滑雪,心想这个富二代公子哥不知道又要去哪儿潇洒人生,他主动发信息过去询问,但伊森没回,或许还在飞机上。
还有茱莉亚发的家庭聚餐合照,照片里有她的父母孩子,兄弟姐妹,还有祖父母。那是十分热情的一家人,年年都邀请钟虞去过圣诞,钟虞只去过一次,往后都找理由推拒了,只叫茱莉亚代为转交礼物,因为那种浓郁的亲情氛围叫他无所适从,更因为茱莉亚的外祖母有一半东亚血统,长得很像……他的奶奶。
他在她身上闻到了曾经十分熟悉的、像是煮汤圆的味道。
他苦涩地贪恋,又愤恨地抗拒。
此刻盯着这张照片,钟虞有些失神,他允许自己短暂地走失,但也只是很短时间,随后就利落地退出软件,锁掉了屏幕。
心脏有些沉,尤其在这个跨年的夜晚,街面传来人群的喧闹,衬得房间越发冷寂。
他其实并不孤单,蒋兜兜就在一墙之隔的卧室睡觉。想到蒋兜兜,钟虞感到暖和了许多,看时间,还差半小时才是零点,他便决定闭眼浅眠,待会儿再叫醒蒋兜兜一起看烟花。
谁想这一闭眼,竟直接睡着了。
第63章 看烟火(三更) “我是第一个跟你说新……
钟虞做了个梦。
准确说, 他以旁观者视角见证了一场梦。
梦中是另一个他,更年轻,更青涩, 穿着高中时的蓝白校服, 校服外还套了件黑色羽绒服, 正骑单车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弄堂。
车轮从枯黄的落叶和经年早已开裂的地砖上碾过,也是一年深冬。
停在一栋矮楼前,钟虞看见少年的自己下了车, 书包甩上一侧肩, 小跑进黑暗的楼栋,三两步跨上吱呀作响的木台阶, 推开一扇门,便闻到了空气中甜甜的香味。
穿着围裙的老太太从厨房探头,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笑眯眯招呼他,说回来啦,饿了吗,快洗手吃饭。
少年的他放下书包, 进去厨房站在洗菜池前洗手, 龙头一拧, 那水凉到仿佛带着冰碴, 他猛地缩手,说了第一句话:
“奶奶,你怎么又没开热水?”
随后弯腰蹲下, 将热水器的开关打开。
等了一会儿水才热,少年的他把水温调到正好,洗手擦干, 又去握老太太的手。那双手粗糙微凉,被他合在掌心捂了捂:“以后不许不开,我随时回来检查。”
老太太笑说好,又说自己不冷,接着转身去看锅里。他从背后抱着老太太,撒娇似的闻了闻她身上温暖的味道,也探头往锅里瞧:“什么啊这么香。”
“汤圆啊。”
他猝然想起,对啊今天元旦了,元旦都是要吃汤圆的。
汤圆煮好,盛进碗里,少年的自己端碗从厨房出来,钟虞便也跟着,停在客厅打量这间房子。
不到七十平的两室一厅,家具陈旧泛黄但收拾得整洁温馨,是他记忆以来一直生活的地方,餐桌上铺了一层碎花桌布,沙发上也垫了碎花的坐垫。
老太太喜欢碎花。
沙发上还搁着没打完的毛线,看样子是件毛衣。老太太以前在纺织厂上班,退休后就给人打打毛线挣点零钱。
他就见年少的自己探头往卧室扫了眼,装作不经意问叔叔今天不回来吗,听到老太太说不回才吁了口气。
除了汤圆,老太太还炒了两个菜,祖孙俩围在餐桌前吃饭说话,大部分时间是钟虞在说,说学校的事,马上的期末是全市统考,他有信心能进前十,再冲刺半年就是高考。
说到这儿突然勺子一停,咬了一半的汤圆落回碗里,黑芝麻馅儿流出来,弄脏了原本糯白的汤。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叫他放心:“我们小虞当然要上去大学了,而且要去最好的大学,别听你叔叔说什么出去打工,奶奶有钱,都给你存着呢。”
说罢扶着桌子起身,往其中一间卧室走,没多久攥了张存折出来。钟虞打开一瞧,差点傻了。
“奶奶,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说了给你存着呢。”老太太说,“别担心,奶奶有钱,一定让你上学。”
钟虞站在旁边,冷漠的双眼终于泄露出一丝动容,这句话在他初中之后年年都能听到,他叔叔钟薛总想叫他别读书了早点出去挣钱,每次都是老太太坚决阻拦,说不行,钟虞一定要读书,不用你给钱,我老太婆供他!
少年的钟虞自然非常感动,这么多钱不知道是老太太打了多少毛线才存起来的。他把那存折郑重地递还:“奶奶,我一定好好考,您放心,上了大学可以申请奖学金的,学习没那么忙我也可以去打工,等毕业了我就出去工作,然后给你换个大房子!”
老太太乐道,好,我等着!
少年的自己低头,将那咬了半边的汤圆舀起来送进嘴里,钟虞站在旁边,清楚地看到了当年未见的细节——他看到了老太太眼里满满当当的疼爱。
钟虞情不自禁伸手,指尖就快碰到那一头银发,场景突然极速快进,叫人头晕目眩,再定格时还是在餐桌旁,老太太半白的头发竟全然白了,一双浊目含着泪,颤巍巍地端起桌上一杯掺了东西的水递给他:“孩子,奶奶对不起你,你就喝了吧,帮你叔叔一次,要不然那些人真的会要他的命啊。”
梦境就在此刻戛然而止,钟虞猝然睁眼,感到面颊湿滑冰凉,一摸,竟流了泪。
顾不上擦拭,因为手机一直在响,刚才就是大作的铃声将他吵醒,探手一摸抓到手机,没看是谁就点了接听,那头却没声。
举到眼前又看一眼,这回终于看清了,却大大出乎意料,愣神的功夫,左上角的时间正好从11:59跳到了12:00,几乎同时,电话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新年快乐。”
话音落地的瞬间,窗外一簇烟火咻地腾空,到顶后轰然绽放,瞬间将整个天际点亮!
钟虞怔住,喉结滚动却难以出声,就听蒋绍言的声音又从听筒里传出,被外面的烟火模糊,听不太清,只抓到寥寥几个字眼。
“……睡……?不是没……关灯吗?”
钟虞猛地回了神:“糟了,我忘记喊兜兜了!”
蒋兜兜被烟花吵醒,自己光脚从卧室冲了出来:“小虞儿,你怎么不叫我啊!”
钟虞便将手机扔到旁边,起身托着蒋兜兜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带他走到窗边。
烟花还在放,在夜空绽出各种形状,五颜六色炫彩缤纷,蒋兜兜睁大眼,不停地“哇”,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脸在钟虞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大喊:“小虞儿新年快乐!”
说完又紧张问:“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的吗?”
钟虞愣了愣,心脏像被狠撞一下:“嗯,你是第一个。”
蒋兜兜高兴了,看烟花是其次,最重要是他想和钟虞说新年的第一句话,咧嘴比耶:“耶,我是第一个跟小虞儿说新年快乐的人!”
钟虞拿了个垫子搁在地毯上,抱蒋兜兜坐上去,突然发现那个红翡挂坠从蒋兜兜衣领里掉了出来,不由一怔。
其实好几次他都看到了蒋兜兜戴这个挂坠,但不像今天在灯下这般耀眼,散发通透光芒。
挂坠举到眼前,钟虞抬手在那光滑润泽的表面轻轻摸了摸,神情似有怀念,毕竟这块翡翠在给蒋兜兜之前他一直贴身佩戴,二十年没离身。
蒋兜兜见他突然不说话,小声问怎么啦。
钟虞说没事:“我看看你这块玉。”
蒋兜兜低头:“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对啊,是我给你的。”钟虞顿了顿,“这是我爸爸给我的。”
蒋兜兜眼睛一亮,小虞儿的爸爸不就是爷爷?“原来是爷爷给你的啊。”
钟虞一愣,随即又笑:“嗯,你可以这么叫他。”
“那爷爷现在在哪儿呢?”
“……他生我的时候去世了。”
“去世?”蒋兜兜不懂,“那是哪儿?”
蒋兜兜天真懵懂,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钟虞想更久地守护这份天真。他在蒋兜兜头发上揉了把,说:“是个很远的地方。”
蒋兜兜想了想又问:“那奶奶呢?”
有爷爷就有奶奶,蒋西北就总给他看老照片,指着照片上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说这是奶奶。
钟虞一怔,蒋兜兜说的奶奶应该就是他的另一个父亲,但他根本没见过。
然而这个称呼叫梦里那张慈祥的面容再度浮现眼前,他心情复杂,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对蒋兜兜说,我也有个奶奶。
蒋兜兜愣了愣,问你奶奶在哪儿呢?
“也去了很远的地方。”
蒋兜兜奇怪了,追问到底是哪儿啊,很远有多远,坐飞机能到吗?
钟虞失笑:“坐飞机估计到不了,那里是所有人最后都会去的地方。”
蒋兜兜顿时紧张,以为钟虞又要走,手脚并用紧紧缠着他:“你也要去吗,你要去的话带我一起去吧。”
童言无忌却最戳人心,钟虞眼眶发热,他认真地说:“我不去,我在这儿陪你。”
“嗯!”蒋兜兜腻在他怀里,歪头看一阵烟花,“小虞儿,我好爱你啊。”
蒋兜兜经常说着说着话就突然来这么一句,“我好爱你”“我最爱你”“我好想你”,钟虞愣了愣,因为提起亲人的那股悲伤瞬间消散:“我也爱你兜兜,非常非常爱。”
又问:“要不要亲亲?”
“要!”蒋兜兜立刻把一边脸凑过去,等钟虞亲完又转过另一边,“这边也要!”
钟虞亲完,蒋兜兜礼尚往来,也在他两边脸上重重啵了一口。
最后那最大的一簇烟火升空,整个夜空都被点亮了,远处广场人群欢呼,父子俩个在安静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钟虞回忆往年跨年,他拒绝一切邀约,埋首于堆叠的文件中,周身筑起一道冰墙,将喧嚣热闹隔绝在外。但今年有蒋兜兜陪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烟花落下,但崭新的一年已然拉开序幕。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一切都亟待展开。钟虞把睡着的蒋兜兜抱上床,又返回外面关灯。
沙发上的手机还亮着,电话竟一直没挂。
心动了一下,他将手机举到耳边,“喂”了声。
手机里便立刻传出道低沉又磁性的声音来:“明明我是第一个说的人。”
钟虞一愣,想起蒋绍言那句卡着点的祝福,又想起蒋绍言说的没关灯:“你在哪儿?”
“往楼下看。”
钟虞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看,那辆车依旧停在原处,车旁多了个人,身高肩阔,竟真是蒋绍言。蒋绍言抬起头,目光灼灼,穿透浓重黑夜朝他望来。
钟虞抓紧了手机。
视线隔空交织,蒋绍言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不想新的一年以和你冷战开始,所以……新年快乐。还有,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钟虞,”他说,“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弃。”
第64章 咖啡馆(一更) serendipit……
钟虞没说话, 心跳却蓦然加快。
他和蒋绍言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默默对视不知道多久,直到夜空里残留的硝烟散尽, 远处广场人群散去, 才听蒋绍言轻笑了声:“太晚了, 早点睡吧。”
钟虞没动,过一会儿才开口,嗓音发哑:“你先走。”
“你先睡觉。”
“你先走。”
“行吧。”蒋绍言妥协了, “那我走了, 不许再熬夜,乖乖睡觉。”
一顿, 又低声:“跟我说晚安。”
“……晚安。”
钟虞便见蒋绍言似乎是笑了,挂线上车,利落掉头,迅疾地驶入黑夜中。又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确认蒋绍言真的走了,钟虞才关灯,摸黑走回房间里。
直到第二天早上钟虞才收到伊森回复的信息, 却没说去了哪儿, 只说刚落地, 倒时差好困, 他要先睡觉,还在最后比了个爱心。
钟虞看过,没再回。
1号带蒋兜兜逛了博物馆听了音乐会, 晚上把小孩送回家,到楼下没两分钟,便有道高大身影从那灯光辉煌的门厅里走了出来。
单手抄兜, 模样冷酷,仿佛前一晚等在楼下的另有其人,又或者只是那梦境最后的又一场梦而已。相对却无话,钟虞平淡地移开了眼,伸手在撅着嘴的蒋兜兜头上摸了摸,承诺明天忙完就来接他。
说完他便走了,走出老远,快到喷水池的时候没忍住回头,就见那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还立在门厅下,一直目送他没有离去。
他一狠心,还是转头走了。
隔天一早,钟虞穿戴整齐,先去史莱克一行下榻的酒店,到的时候史莱克正跟助理在自助餐厅吃早饭,一手端咖啡,一手拿油条。
史莱克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六十多了,幽默和善,看钟虞就像看晚辈,亲切地招呼钟虞一起吃点,把油条往咖啡里一蘸,说very nice~
钟虞对这奇怪的搭配敬谢不敏,说已经吃过,在大堂等他们,心想没看见A&Z的代表,不知派来的是谁。
在大堂沙发坐下不到一分钟,肩膀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钟虞回头,见到了一张意外的脸。
伊森。
伊森笑容灿烂,同钟虞对视一眼,绕过来走到他面前。
混血浓颜的大帅哥,立体的五官极具视觉冲击,兼之手长脚长,还一身笔挺西装,往那儿一杵十分吸睛,来往的人纷纷朝他看。伊森却仿佛不察,一双深邃碧绿的眼只盯着钟虞,屈膝半蹲在他面前:“你是见我太开心了吗,怎么不说话?”
除却第一眼时的惊讶,钟虞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严肃淡漠:“你怎么会过来?”
伊森咧嘴,露出两排白牙:“我从律所辞职了,现在回去了公司,跟爸爸说我想来找你,爸爸就让我来了。”
钟虞不意外地点点头,他知道伊森在律所待不久,毕竟是林墨笙唯一的儿子,回归家族企业是迟早的事。
伊森还是半跪,仰头,深邃的眼细细打量钟虞,直接又热切,半晌轻声问了一句:“你怎么瘦了?”
没他在身边钟虞果然不会照顾自己。
钟虞没接这句,正好史莱克吃完油条出来,公文包给助理拎,他努力吸气,又把领带摆正了遮一遮挺出来的肚子。
钟虞起身要过去,伊森手快地抢先拿过他的包,见钟虞看过来,低头凑近,笑着说我今天还给你当助理。
一行四人上了一辆埃尔法商务车,签约是十点,不堵车大概半小时就能到西北集团。史莱克和钟虞坐前排,伊森和史莱克的助理挤在后面,两条长腿委委屈屈地弯着,怀里还紧紧抱着钟虞的公文包。
钟虞没管伊森,和史莱克闲聊。天不太晴,笼着一层雾,叫人的心情也不大爽利。车行一段,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如庞然大物般矗立在阴霾雾气中的三栋西北集团高楼。
史莱克的助理打电话联络,说快到了,挂了电话说他们蒋总会到门口亲自迎接,这会儿已经下楼,叫史莱克受宠若惊。
钟虞平静地听,心跳不自觉加快。
司机直接把车开到门口,从外面把车拉来。钟虞弯腰下车,恰好这时楼里走出来几人,步伐若风气场十足,为首的便是蒋绍言。
握手寒暄,蒋绍言礼貌相迎,风度翩翩,轮到钟虞,两人目光不着痕迹相碰,然后默契地像初次见面般生疏又客套地彼此握手。
握一下钟虞便要松开,蒋绍言却突然发力攥住他的手,竟叫他无法抽离。众目睽睽,钟虞挑起一双冷淡摄人的眼。
蒋绍言淡淡一笑,又不轻不重在那纤手上握了握才松,转头操着流利英文请史莱克先去休息室稍候,等到时间,媒体都到场了,就准时签约。
几人便在谭朗带领下去休息室,史莱克一路上不停打量,当得知这只是西北集团其中一栋办公楼,而蒋绍言只有三十出头时,六十多岁的老头夸张地惊呼:“hes really young and rich!”
一电梯的人都笑了,连谭朗都没忍住,唯一没笑的就是钟虞,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伊森。
来之前伊森就猜到,钟虞迟迟不回纽约肯定是被什么绊住了脚,大概出于情敌之间敏锐的嗅觉,蒋绍言一出现他便心生警惕,刚才握手时那故意的举动也被他收入眼中。
伊森当即怒火中烧,认定这人与曾经遇到的那些觊觎者一样,借握手之名行揩油之实,然而等那人走了他再去看钟虞,却没有在钟虞脸上看见愤怒,只有失神。
就像现在,钟虞虽然没笑,却在不自觉轻轻搓动那交握过的手指。
伊森的心当即一沉。
安诚在岚诚的办事处也派了老陈和助理琳达过来,两人早早到了。伊森很快跟两人熟悉,仗着语言优势,协助琳达和史莱克的助理跟西北集团的人把签约文本、流程等等整个过了一遍,接着走过来问众人需不需要咖啡。
史莱克知道这是安德鲁林的儿子,哪敢使唤,老陈也不好意思,只有钟虞淡定说要一杯黑咖啡,伊森便去了,很快端着杯黑咖啡回来。钟虞喝一口,却不怎么苦,他感到奇怪,以前来西北集团开会时喝的咖啡明明挺苦。
伊森在旁端详他的表情,一笑,有些得意地问:“好喝吗,我在里面加了半包糖。”
“你加糖了?”
“是啊。”伊森说,“我特意观察过,加了半袋糖你喝的时候就不会皱眉头,茱莉亚休产假回来我也这么跟她说,让她给你倒咖啡的时候加半袋糖。”
钟虞恍然大悟,难怪他自己泡咖啡就会觉得苦,喝伊森或者茱莉亚泡的就正好,原来如此。
但其实无伤大雅,他喝咖啡只为提神,苦或者不苦都是一口闷,搁下杯子就投入工作,并不会纠结口感。
琳达见状却说:“伊森,你好细心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么个热情外向的大帅哥,一屋子的人都看过来。
伊森笑笑,说:“我给Yu当助理,不细心不行,他这个人工作起来很投入,经常忘记吃饭和喝水,都要我提醒他。”
老陈旁观,感觉伊森这话听着着实不像个助理该说的,如果琳达用这种语气跟别人说要提醒他吃饭喝水,恐怕第二天何婷就得打上门叫他换人。
正开小差,琳达突然问老陈记不记得上次去纽约出差,安诚总部旁边有家咖啡馆。
上次去都两年前了,也就是那次老陈重新和钟虞建立联系。时间久远哪儿还记得,反倒伊森接话:“你说的是不是around the corner?”
“对对森*晚*整*理!”琳达兴奋说,“就叫这个名字,转角,好浪漫!而且那家店的咖啡,名字也别出心裁,每杯咖啡都不一样,我上次去点了一杯叫romance,我记得菜单上还有叫serendipity。”
“s什么?”老陈没听过这词。
“serendipity。”琳达慢速又说了一遍,“翻译过来是不期而遇。”
钟虞也一脸茫然。
有这家咖啡店吗,他怎么都没印象。
伊森提醒他:“就在律所对面,那个街角,坐在里面能看到律所的办公室。”
钟虞这才隐约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家咖啡店,但并不在他去律所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印象不深,即便路过也都脚步匆忙,只闻香气,不曾进去。
serendipity……
不期而遇。
正出神,休息室门口传来动静,钟虞惶然抬头,同一道目光不期而遇。
是蒋绍言到了,正深沉地朝他望过来。
第65章 游山庄(二更) “你看我们这样,像不……
蒋绍言其实站在外面有段时间了, 大概从伊森提到给钟虞做助理的时候。
谭朗想开口,叫他抬手制止,之后便听里头讨论起咖啡店, 叫什么around the corner。
Around the corner……
这名字莫名耳熟, 谭朗一时想不起来, 见蒋绍言已经抬脚进去,连忙跟上。蒋绍言朝史莱克走去,经过钟虞面前脚步略停, 朝他看了一眼, 笑了笑,随后才转向史莱克, 说媒体正在入场,到时间就移步去签字厅。
钟虞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蒋绍言和史莱克侃侃而谈,谈天气谈美食谈风土人情,最后说纽约他也去过几次,下了雪的冬天十分美丽。
就是在这时谭朗猛然想起他在哪里见过around the corner,就是前年冬天蒋绍言去纽约出差时, 不知为何多留一晚, 回来后大衣交给秘书拿去干洗, 秘书在他衣兜里发现一张小票, 拿不准怎么处理就交给谭朗,谭朗扫了眼,正是around the corner。
一张小票, 他以为蒋绍言不会在意,在扔与不扔的一念之间,最后还是没扔, 随手收进抽屉,谁想蒋绍言第二天竟然问起,他才庆幸没扔,赶紧找出来拿给蒋绍言,然后亲眼看着年轻的老板低头把那张小票抚平理顺,与一堆其他小票夹在了一起。
那些票他没看清,但猜想可能也是同一家店。
钟虞闻言心里也一动,蒋绍言什么时候去的纽约,他情不自禁看过去,而蒋绍言也正好朝他看来。
伊森就是在这时突然凑近钟虞,小声问我领带歪了吗?
“哥。”伊森轻声喊,音量不高不低,浓密的眼睫毛眨了眨,显得十分亲昵,“我怕待会儿被拍到照片,你帮我看看,歪了的话帮我正一下。”
当众帮忙整理领带,实在有点太暧昧了,钟虞并不迟钝,他知道伊森的心思,于是操着比平时更冷淡的腔调说:“你自己弄。”
“我怎么弄,我又看不见,你帮我看看。”伊森不依不饶,“万一领带歪了被拍到上新闻爸爸得说我。”
钟虞没说话,眼神警告伊森不要搞事,余光一扫,就见蒋绍言招手对谭朗说了句什么,谭朗随后离开休息室,不多时小跑回来,手里拿了一面那种翻盖的女士补妆用的小巧化妆镜。
谭朗微笑着把化妆镜举到伊森面前:“这个给您照着,您要是觉得不够我再多找几个来,保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伊森:“……”
签约过程十分顺利,蒋绍言和史莱克在镜头见证下签字握手,随后还有个简短记者会。
钟虞坐在台下,听记者问蒋绍言是否有进军北美酒店业的打算,他出神地想,谁又能知道,蒋绍言买下Judith的初衷是为让他回来,而买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砸了那楼顶餐厅。
蒋绍言当时不是戏言,钟虞的的确确感觉他是真想把那间餐厅砸了。
这样想,他目光不禁往台上看去,西装革履的男人绅士英俊,睥睨众人运筹在握。但就像他自己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许蒋绍言也有,疯狂的,痴魔的,不为他所知的另一面。
他想,蒋绍言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他是否又知道蒋绍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正出神,台上的男人突然朝他的方向望过来,目光直白不加遮掩,钟虞微微蹙眉,冷冷瞪去一眼旋即转开了脸。
仪式圆满结束,蒋绍言叫人开香槟,“砰”一声,泡沫喷涌,史莱克大笑。蒋绍言又道有朋自远方来,要尽地主之谊设宴招待史莱克一行。史莱克自然愿意,老头一生去过无数地方品过无数美食,也不客气,说不爱吃酒店餐馆里那种千篇一律的菜式,想吃点不一样的。
蒋绍言想了想,说朋友在郊外有山庄,自己有地有农场,问史莱克想不想去尝尝鲜。
史莱克大呼nice,必须要去!他要去,钟虞自然也要作陪,只得找个无人的会议室推门进去,打电话给蒋兜兜。蒋兜兜不乐意,说小虞儿怎么骗人啊说好了来接他,钟虞哄了半天才把他哄好了。
挂线,正要出去,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刚才还在外面开香槟的人突然走了进来。
钟虞愣愣,还没说话,蒋绍言就反手关上门,走到他面前问:“给兜兜打电话?别担心,有人看着他。”
钟虞点点头,绕过蒋绍言就要出去,蒋绍言却故意挡在门口:“干什么,装不认识我?既然不认得我干嘛刚才盯着我盯那么久?整场记者会20多分钟,你看我看了起码一刻钟。”
“胡说八道。”钟虞想反驳,但词穷,只能生硬说,“我没有。”
蒋绍言笑笑:“逗你呢,是我看你看了一刻钟。”
会议室冲外的是道磨砂玻璃墙,来来往往的人影影绰绰,钟虞不知道蒋绍言想干什么,便按兵不动,就见蒋绍言只是细细看他一会儿,低声说:“新年快乐。”
又道:“我知道说过了,但那是电话里说的,当面还想跟你再说一次。”
这句新年快乐叫钟虞回到跨年那晚,又想起蒋绍言站在楼底仰头看来的那一幕,他心肠一软,看了蒋绍言一眼,也低声说:“新年快乐。”
蒋绍言便笑起来,正好这时钟虞听有人在外面找他,似乎是伊森,在问别人有没有见到他,他正要出去,被蒋绍言一把拉住。
“做什么?”
“那小子对你心思不正,你没看出来?”
“所以呢?”
蒋绍言顿了顿,理直气壮:“所以我嫉妒,我吃醋。”
直来直往反倒叫钟虞没法接话,唇枪舌剑没了用武之地,他只能甩开蒋绍言的手,然而那只大手很快又缠上来,强势又温柔地圈着他的手腕,把他禁锢在墙角,而后压低声音:“你说这么多人在外面,我们俩偷偷躲在这儿,像不像偷情?”
刚才在台上斯文优雅,私底下这么不正经。偷情偷情,偷你妹的情!钟虞面红耳热,忍不住低吼:“蒋绍言!”
蒋绍言见好就收,松开他,后退一步,恢复了绅士的表象:“晚上一起去吧,你知道我真正想请的人是你,其他人都是幌子。”
钟虞没应,用力推开他走了出去,刚到外面就看到伊森。伊森一眼便注意到他比平时更红的脸色,狐疑地往他走出来的那间会议室扫,问他做什么。
钟虞变回往日的淡漠,淡淡道没做什么,随后便大步走开,伊森正要跟上,突然见那间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蒋绍言自里面缓缓步出,抬手整理不知什么时候扯乱的领带,目光散漫带着事后的餍足。
伊森一僵,热情含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一行人中午留在西北集团餐厅用餐,下午便先行去了蒋绍言说的那个山庄。
山庄主人名叫庄凯源,钟虞在路上时查了一下,这个庄凯源是个喜好玩乐的富二代,爱结交明星,是热搜常客。钟虞纳闷蒋绍言怎么会跟这人是朋友,见了面却发现是个挺精神的小伙,个高人瘦,皮肤白净,有点男生女相,还有点人来疯。
一见钟虞,庄凯源便眼睛圆瞪舌头打结,他见过无数的明星模特,从没见过像钟虞这样好看的,当真惊为天人,找不出任何词儿来形容,就是感觉……冷了点。
但他不怕,大不了多裹几层棉袄也要往上凑,钟虞着正装又气质高冷,他便以为钟虞比自己大,觍着脸夹着嗓子喊哥哥,把一旁的伊森气得够呛。
钟虞倒是没摆脸色,毕竟是主人家,何况他也有目的,漫不经心跟庄凯源攀谈,三两句就从庄凯源嘴里套出话,原来这人和蒋绍言是玩射击时认识的。
庄凯源说蒋绍言射击可厉害了,到现在还是俱乐部最高纪录的保持者,但自从接了班,蒋绍言时间少,就不怎么去了,而且身份也不一样,用庄凯源的话说,跟我们这些二世祖有壁了。
庄凯源扼腕,钟虞也记起,蒋绍言射击相当厉害,他们第二次见面就是在射击俱乐部,他蹩脚的握枪姿势还是蒋绍言纠正的。之后他陪林墨笙到南美出差遇险,他拿枪指着当地的头目,其实根本不敢开,但架势拿得十足,这才糊弄了过去,有惊无险。
山庄很大,林湖环绕,庄凯源陪他们各处转,路过农场,叫人牵了头刚一岁的小牛犊来,说要宰了吃。那小牛犊被从母牛身边拉走,母牛一声凄厉长哞,眼眸湿润竟流了泪。史莱克见状,六十多岁的老头起了恻隐之心,连连摇头,跟钟虞说他不吃肉了,不要杀这头牛。
庄凯源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老外真是麻烦,还有他旁边这个混血,怎么老是挤他。他便扬声说好,叫人把那头小牛放回母牛身边,先把混血挤走,自己站在钟虞身边,转头对史莱克道,听说你们外国友人爱吃松露,我们中国地大物博,野菌遍地,不吃肉也没关系,那今儿就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山珍。
到晚上快吃饭时蒋绍言才姗姗来迟,庄凯源热热乎乎迎上去,嘴里喊着“言哥”,实打实的尊敬和崇拜。
蒋绍言进来的时候,钟虞和他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随后便被旁边的动静吸引,是伊森拿起水壶给他倒水。
钟虞本想阻止,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还是放任了伊森刻意的殷勤。
之后蒋绍言数度朝他看来,都被他避开了。
一席菌子宴,辣炒凉拌,炖汤刺身,花样百出,叫史莱克大呼过瘾。酒足饭饱,蒋绍言顺势提出叫他住一晚,史莱克二话不说同意了。
钟虞这才朝蒋绍言看了一眼,蒋绍言幽幽回视,眼神明晃晃写着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是凉风习习的夏日,夜游山庄会别有情趣,可惜冬天寒冷,吃完饭就只能在室内娱乐。好在庄凯旋爱玩也会玩,酒窖舞厅,斯诺克棋牌室,应有尽有。参观一遭,又在活动室里喝了点红酒,史莱克直打哈欠,扛不住先去休息,他助理也跟着走了。
于是活动室里只剩四个人,气氛一时安静,庄凯旋无聊地玩着一副扑克,转转那双晚上比白天更精亮的眼,突然问伊森:“你们老外会打扑克吗?”
伊森懒得理,他年轻气盛,被蒋绍言从会议室里出来整理领带的那一幕深深刺激到现在,此刻终于按耐不住:“要不要赌一把。”
连称呼都省去,口气挑衅,剑拔弩张。
蒋绍言长腿交叠而坐,闻言也只挑挑眉毛,轻描淡写说可以。
庄凯旋眼睛一亮,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
唯独钟虞缓缓皱起了眉。
第66章 龙虎斗(一更) “叫他滚!”……
活动室里就有张扑克桌, 庄凯源叫人拿了副新牌,又要叫个伶俐的过来发牌。
钟虞一言不发,直到两个男人在牌桌两头坐下, 他才从那把高背丝绒椅里缓缓起身, 左右各扫了眼, 问了句“是不是真要玩”。
得到肯定回答,钟虞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慢条斯理走到牌桌中央, 不紧不慢卷着衣袖。灯光打下来, 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在眼底覆下一片阴影, 随后缓缓挑起,对庄凯源说不用叫人,我来发牌。
在场众人表情各异,蒋绍言目光幽深,庄凯源眼神热切,伊森先一愣,随即露齿笑说:“哥, 我差点忘了你会, 是爸爸教你的对不对?”
钟虞没答, 低头熟练地拆牌洗牌, 又说既然要玩,就别只口头说说,来点实际的。
庄凯源坐在对面, 大呼刺激,即要起身去拿筹码来,蒋绍言却抬手, 说不玩那个,庄凯源问他那玩什么,蒋绍言轻轻一笑,抬高手臂露出腕表,不紧不慢摘下放在手边。
“玩这个。”
庄凯源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往对面的伊森看去,伊森面无表情,也摘下腕上的表搁到旁边。
钟虞面无波澜,又问要验牌吗,伊森笑说哥,我相信你。钟虞回他,放心,我一定公正。说完他又转向蒋绍言,目光相对,蒋绍言也笑笑,笑得玩味深长,没说话,只眼神示意钟虞可以开始了。
钟虞沉默地又切几道,修长的手指一展,牌面便在绿色丝绒布上现出一道漂亮的扇形。他不偏不倚,站在牌桌正中央,白衬衫勒进黑西裤里,身长腰细,像株挺拔的竹。
先推两张给蒋绍言,蒋绍言伸手来接,不知有意无意,碰到了钟虞来不及收回去的小指。
钟虞抬起眼,视线一碰,他依旧面无表情,转身又推两张牌给伊森。
蒋绍言掀开一角扫了眼,旋即合上,面色不露半分,眼神示意继续。
伊森微抬下巴,说跟。
活动室里静到落针可闻,空气中火药味十足,一触即发,庄凯源心跳激烈,竟感觉比自己亲身上场还要刺激。
他一会儿看牌面,一会儿又去看那发牌的人,到最后眼睛跟定住似的,根本不舍得移开。他隐隐有种感觉,牌桌上的两人斗成这样都是因为这个人,连一向冷静的蒋绍言都失了分寸跟人摘表斗狠,这人得有多大魔力。
他自己也有为博美人一笑跟人飙车的事迹,最后赢了,美人双臂缠上来,娇笑着送上香吻。
而眼前这人明明知道,却不见丝毫波动,别说笑了,那张绝伦面孔始终冷肃淡漠,高高在上。
庄凯源却觉得这样的钟虞越发有吸引力,神仙一样的人物,浑身都像带着磁,叫他身不由己一看再看,竟觉得比飙车那会儿还要肾上腺素狂升。就在这时,旁边压来一道凌厉的视线,庄凯源一个激灵清醒,立刻把歪了的眼抹正。
牌发完,双方各有四张摆在明面上,伊森一对Q带一对K,还有张牌朝下压着,而蒋绍言则是对4带单张5和8,除非蒋绍言剩下的那张也是4,否则这把输定了,然而这概率太小了。庄凯源绞紧双手为他捏把汗,蒋绍言依旧八风不动,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伊森笃定蒋绍言不可能是4,迫不及待先亮牌,是张10,牌面刚翻出来蒋绍言就笑了,慢条斯理掀开最后那一张,竟然真是4!
伊森输了。
庄凯旋挣臂高喊:“呜呼!”
表是小,面子是大,牌桌输表无异于被人扒衣。伊森面色沉郁,将那块表往前一扔:“运气还真好。不过一块表,你喜欢就拿去,正好我戴腻了。”
蒋绍言目光一点,对庄凯源说:“送你了。”
庄凯源喜得咧嘴,伸长胳膊将那表够过来,在灯下一打量:“不错啊,百达翡丽限量款,够换辆跑车了,谢谢言哥,正好我最近认识个小明星,缠着我要礼物,我能拿去送人吗?”
蒋绍言神色淡淡:“既然给你了,怎么处置你说了算。”
表不算贵,输了也不心疼,但就这样被过了三道手,无异于羞辱。伊森目光隐隐发红:“敢不敢再来?”
“可以。”蒋绍言依旧轻描淡写,“但你还能拿什么出来?”
庄凯源看似帮腔实则拱火:“是啊,你还能拿什么出来,又没第二块表能摘了。”
伊森突然将目光投向了钟虞,蒋绍言见状立刻:“不行。”
伊森冷笑:“为什么不行?你不敢?”
蒋绍言神情冷下来:“跟敢不敢无关,他不是物品,而你又有什么资格。”
伊森脸色一变,再看钟虞,表情已然十分不爽,他知道自己是被胜负冲昏了头,深呼吸找回冷静:“你说得对,Yu是我珍视的人,没人会用自己珍视的人做筹码,是我昏了头,就算输光了我也不会拿他冒险。”
蒋绍言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伊森感到了一丝痛快,耸耸肩:“不如我们玩点别的。”
“什么?”
伊森倾身,咧嘴笑道:“你公司啊。”
庄凯源瞠目哑然,而蒋绍言已经说了好。
“真的假的?”伊森有些轻蔑,“口说无凭,别到时候不认账。”
“你说得非常对。”蒋绍言转向钟虞,“那就再劳烦钟律师受受累,给我们当场拟个协议,你我签字画押,庄凯源作见证,谁都不能抵赖。”
钟虞难以置信,目光射去,蒋绍言难道疯了吗?
蒋绍言仍是波澜不兴,他看着伊森:“只是有一个问题,我的公司我能做主,输了就拱手让你。但要是你输了呢,你能给我什么?据我所知,你父亲才是A&Z的控制者,根本轮不到你做主吧。”
伊森脸色一沉。
“换言之,”蒋绍言继续,“刚才那块表严格来说也不是你的,是你用你父亲的钱买的,你真正有的是什么?我是可以拿整副身家陪你玩,但你也要问问自己是不是能玩得起。”
伊森腾地起身,双手紧攥,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看着十分骇人。钟虞冷冷看了蒋绍言一眼,随后转过头:“伊森。”
“跟我出来。”
伊森不情愿地跟着钟虞出去了,庄凯源吁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对蒋绍言说:“哥,你刚才开玩笑的吧,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真要拿公司跟他玩。”
蒋绍言将最后那张4往前一丢,沉着脸向后靠进椅子里,没反驳这句话。庄凯源或许觉得他在开玩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刻他是认真的,他真有这股冲动。
不知道钟虞跟伊森说了什么,伊森没再回来,钟虞自己回到活动室,走到椅子旁拿上外套,多谢了庄凯源的款待,经过蒋绍言身边时没有停留,径直离开了。
有专人把他领去晚上住宿的房间,是个套房,装修得十分华丽,床品卫浴都是顶级,看得出庄凯源是个注重享受的人。
正要脱衣洗澡,衬衫扣已经扭开两粒,突然有人敲门,钟虞只得重新扣上,走到门口。门上没猫眼,他站在门后问是谁。来人说是送睡前水果的,每位客人都有,钟虞想说不要了,一个闪念又改主意,直接将门打开,看清是谁后随即愣住。
蒋绍言便趁机跨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你干什么?”
蒋绍言举起手中果盘,笑说:“给你送水果。”
“我不吃。”钟虞道,“请你出去!”
蒋绍言笑容一僵,钟虞也意识到口气太冲,便抿唇不说话。默默僵持了一阵,蒋绍言低声问:“怎么了,生我气?”
钟虞的确生气,但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蒋绍言故意羞辱伊森,还是因为蒋绍言竟然失心疯到真敢拿自己的公司开玩笑!
钟虞深呼吸,才说:“你玩归玩,把表给庄凯源送什么小明星,是不是有点侮辱人了?”
蒋绍言眼中隐有戾色:“我就是看不惯那小子,想挫挫他锐气。不过给你泡个咖啡就大肆炫耀,晚上吃饭还大献殷勤,你怎么不考虑我什么感受?”
钟虞说不出话,半晌:“我跟他没关系。”
冷声冷气的,却叫蒋绍言又笑了。钟虞莫名其妙:“我跟你也没关系。”
“我们没关系吗?”蒋绍言笑吟吟反问,“那兜兜怎么生出来的?”
想起蒋兜兜,钟虞神色一软,旋即又怒瞪眼前这人,伸手想推出门去。然而蒋绍言岿然不动,反倒钟虞自己累得气喘。
蒋绍言定定看他,黑发黑眼,白面红唇,视线再往下,落到了敞开的衬衫领口,眼神陡然深了。
钟虞便也低头望去,大概刚才着急,纽扣没扣紧,动作一大又崩开了,此刻领下的曼妙风光尽数暴露人前。
正想抬手扣上,蒋绍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在这时,门再度被敲响。两人都一愣,钟虞扬声问是谁。
静了几秒,门外传来伊森的声音,问他睡没睡。
“我——”刚说一个字,钟虞突然就见蒋绍言的脸在眼前放大,随后嘴唇便被狠狠地堵上了。
口腔被席卷,两片嘴唇被吸到发麻,蒋绍言肆意进出,反复勾缠,涎水克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又被尽数舔去,钟虞头昏脑胀,迷迷糊糊间听伊森又在敲门,还说了什么。
他便发了狠,用力推开蒋绍言,急喘几口气正想诘难,就见蒋绍言眼神深得可怕,直勾勾盯他几秒,再度俯身而来。
这回目标不再是那两瓣被折腾得可怜兮兮的嘴唇,而是那敞开的领口之下。
“你……你松开……”
钟虞呼吸急促,只能发出断续的气音,他背后是坚硬的墙壁,身前的蒋绍言却比墙更硬,仿佛瞬间变了个人,那么凶悍那么强势,推不开躲不掉。刚才在牌桌上面目无情高高在上的钟虞,这会儿艳若桃花浑身瘫软,死咬着嘴唇才能不发出声响。
门外,伊森还在敲门,用更大的声音询问钟虞怎么了。
这一句换来了蒋绍言更凶悍的动作。
仿佛暴露人前的错觉叫钟虞感到了羞耻,禁不住浑身颤栗,仰起脖子,低声告饶:“……别……蒋绍言……”
蒋绍言心一软,发了慈悲,在那扬起的修长颈项上狠吮一口,抬头看着钟虞,沉声说了一句:“叫他滚!”
第67章 二十万(二更) “只要是你,其他的对……
钟虞叫伊森离开, 伊森并不情愿,直到钟虞语气变得严厉,他才徘徊一阵后走了。
外面静下来, 钟虞也缓过劲儿, 一把攥住蒋绍言脑后的头发将他用力扯开。
蒋绍言仿佛感觉不到疼, 任他发泄,直到他痛快了才低声问:“不是你说可以接吻?”
这话的确说过,就在蒋绍言生日那天。钟虞冷笑:“你有什么证据吗?”
蒋绍言也不恼, 反而笑笑, 温和又包容的模样同刚才判若两人:“真该给你录下来,看你还抵赖。”
钟虞没接话, 低头看去,衬衫的扣子又被扯开两粒,敞开到了胸口,白皙的皮肤上数道新鲜的痕迹。他伸手拢上,又瞪蒋绍言一眼。
然而眼波含水,着实没什么威慑,蒋绍言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 否则不会允许自己还竖着站在这里。
蒋绍言问:“什么时候学会玩扑克的?”
“我会的事情还有很多。”顿了顿, 钟虞抬起头, 表情漠然, “所以我说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说罢转身往房间里面走,同时冷冷道:“请你离开。”
说翻脸就翻脸, 蒋绍言两步追上,问怎么了。
钟虞不答,蒋绍言只好又说:“兜兜找不见你, 电话打我这儿来了,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
钟虞找出手机,果然是没电自动关机了,他连上充电器,蒋绍言已经用自己手机给蒋兜兜打了视频。
蒋兜兜被蒋西北接了去,正躺在自己小床上,听到小手机在响,一个骨碌爬起来,见是蒋绍言还挺不乐意,谁知接通后对面却是钟虞,激动地大叫起来。
钟虞便跟蒋兜兜视频,余光偶尔扫过旁边,蒋绍言一直默默看他,神情若有所思。
挂了视频,钟虞的笑脸迅速转冷,把手机塞回给蒋绍言,用眼神下逐客令。蒋绍言却没动,突然说:“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的话,就是那句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他笑笑:“你这话只说对一半。”
钟虞挑眉,摆出“愿为其详”的表情。
“或许我是不了解你,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有限,我没有足够的机会去了解你,但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两码事。”
分明就在混淆视听,钟虞往下问:“那么我是什么人?”
“你真要听?”
明知蒋绍言又在故意放饵,钟虞还是忍不住上钩:“不敢说就算了。”
“有什么不敢。”蒋绍言低头,温柔地、深长地看他,片刻后,低沉又缱绻地说道,“你不是什么人,你就是你。”
钟虞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蒋绍言继续道:“那天你跟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过后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我可能不会完全了解你,我也无法完全了解你,从哲学的角度讲,今天的你和明天的你都不会完全相同,甚至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也不完全相同,但总归都是你。只要是你,只要是你就好,其他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钟虞明白了,只要是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
只要是他,只要是他……
钟虞久久无声,蒋绍言便往前一步,似乎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出来:“生日那晚……是我太心急,我向你道歉,但不管怎样,我本意并不是要叫你不开心,我希望你无论何时都开开心心,其他对我来说全都不重要。”
内心没有震动是不可能的,钟虞抿紧了嘴唇,他相信蒋绍言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真心,而就是这份真心叫他难以承受,甚至叫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蒋绍言等了一会儿,钟虞还是不说话,但表情明显是松动了,他便试探问出今晚最重要的目的:“那我晚上不走了,就睡你这儿行不行?睡哪儿都行,沙发也行。”
钟虞抬眼深深看他,末了说一句:“随便你。”
*
草草洗完澡,钟虞裹着浴袍上床,关掉了灯。
山庄不比城市,没有那么多人造光照,关上灯后的房间一片黑暗,只门缝里一线光亮,说明外面的人还没睡。
侧躺床上,脸颊贴着柔软的枕头,钟虞轻轻闭上眼。身处陌生环境,丁点动静都会叫他警惕,他需要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能入睡,然而今天几乎是一闭眼就睡着了。
大概这一天既签约又应酬,脑累心更累,又或者……因为蒋绍言在外面,所以潜意识里觉得安全。
蒋绍言睡在外间沙发上,腰上搭一床毯子,侧耳听去。卧室里没了声,他猜测钟虞应该睡了,正关灯也准备睡觉时,突然接到了电话。
号码没存,但蒋绍言认得,是他找来去查钟薛的那人。
他往卧室看了眼,从沙发下来,快步走到外面的露台才接起电话。
那头的人先是道歉,说上次调查程杰,不知道怎么被程杰知道了,这几天一直让人找他麻烦,而这个钟薛的事也不太好查,所以花了点时间。
蒋绍言沉声问:“查到什么了?”
“你要查的那个钟薛不是本地人,祖籍在南方,小时候举家搬迁到这里,有个母亲还有个哥哥,但他哥哥好像很早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
“钟薛没什么文化,但脑子灵,跟人一起做小生意,一度做得还算不错,买房买车娶了个漂亮老婆,但后来被合伙人骗钱跑路,老婆也跟他离婚了,他从此一蹶不振,还沾了赌,积蓄输光就四处找人借钱。”
“是找程杰吗?”
“是。”
蒋绍言眼神暗了暗:“继续说。”
“程杰那伙人的套路我跟你说过,低息借钱给你,诱惑你去赌,然后设局让你不停输,再借钱给你跟你说还有翻盘机会。钟薛也是这样,本金加利息很快滚到了四百多万,程杰就变了嘴脸,让他立刻还钱,听说钟薛把房车全卖了,还了一部分,但还差两百万,程杰威胁要砍掉他的手,也的确是生生折了钟薛一条胳膊。”
对面的人停下,像是灌了口水才又继续:“我上次也说了,程杰那伙人逼人卖房卖车,也逼人卖妻卖女,这个钟薛的侄子长得十分好看,就被程杰盯上了,听说当时在汽车站就直接开车把人掳走了。
哦对了,你不是问我他森*晚*整*理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吗,就是被钟薛那个侄子划伤的。”
蒋绍言瞬间攥紧了手机:“之后呢?”
他声音冷到似冰,对面的人愣了好几秒,才赶忙又说:“之后……据我查到的,之后这事突然就不了了之,不知道这笔钱是怎么还的,反正程杰就突然放过了钟薛,钟薛的侄子好像也没事,不久之后还出国去了,就是钟薛的老娘……”
对面顿了顿,有些唏嘘:“老太太也是命苦,本来就死了一个儿子,这剩下的儿子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赌博欠钱,被人找上门生生弄折一条胳膊,房子也卖了,听说老太太身体本来就不好,接连受刺激,很快就去世了。”
夜风猎猎,回响在山间不知是谁人在低泣呜咽。蒋绍言重重闭眼,却无法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程杰只是幌子,这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赵德青!
蒋绍言说“好”,正要挂线,那头叫他等等,隔了一会儿,才用似乎有些疑惑的语气说:“有一点很奇怪。钟薛把能卖的都卖了,按理来说应该分文不剩,过得十分潦倒,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过了不到一年,他手里突然又有了二十万。你知道的,人一旦沾赌,想戒掉几乎是不可能的,输了妄想翻盘,赢了还想赢更多,所以钟薛就又拿着那二十万去赌。”
蒋绍言皱眉:“二十万?他哪来的钱?”
“这个就不知道了,难道是找人借的?但谁会借他这么大笔钱,明摆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钟薛这回输得更惨,被程杰手下追的时候从一个建筑工地掉了下来,当场就摔死了,当时新闻都报了,但开发商怕不吉利就把消息压了下来。
我查到的就这么多了,听说警察好像还联系了钟薛侄子,但没联系上吧,总之人没回来,后来还是找了他前妻过来才把尸体领走。”
挂线后,蒋绍言独自站在露台,迎着冷风,迟迟没有回去。而一墙之隔的卧室,钟虞竟又做起了跨年那晚未完的梦。
梦中的他后来考上岚大,老太太要给他存折他没要,自己申请了助学金,那笔钱最后也没给他,而是给钟薛填了窟窿,甚至连他们一直住的房子也卖了。
他原本不知道这事,只隐隐察觉家里气氛不对。直到有天他提早从学校回家,站在房间外面听到了老太太和钟薛的对话。
“妈,妈,你听我说!”钟薛背对着他佝偻地跪在地上,“你一定要让小虞救我,只要他去陪人家吃饭喝个酒,人家就不会再找我追债了。”
“吃饭喝酒两百万就能免了?我是老了,但我还没糊涂!到底要小虞干什么!你跟我说实话!”
“他他们……知道小虞或许能生孩子,说没见过,觉得稀奇,就想……”
老太太沉默了好久,突然泪流满面:“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他亲叔叔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之后的场景又回到那张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旁边,老太太颤巍巍地端起桌上一杯水递给他,同他说了那句话。而钟薛跪在地上,吊着一只胳膊,对着他不停磕头。
曾经温暖的家突然间变得十分冰冷,曾经最爱的人在那一刻多么恐怖可憎。
梦境最后,他站到了一个建筑工地的楼顶,面无表情地看钟薛慌不择路,失足摔落下去,那最后的眼神疯狂又绝望,他听见钟薛凄厉大喊:“钟虞,你这个魔鬼!是你害我!”
就是在这时梦醒了,钟虞睁大眼,视线一时难以聚焦,他怔了许久,才发现房间不是一片黑暗,光从外面客厅照进来,蒋绍言正俯身在他床边,担心地喊着他的名字。
蒋绍言原本准备睡了,突然觉得不放心,就进来看了一眼,却发现钟虞不知道梦见什么,紧咬牙关,眼角不停地流出眼泪。
不等把人叫醒,钟虞自己先醒了。
钟虞还没回神,忘了身处何处,也忘了今夕何夕,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本能地往蒋绍言靠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蒋绍言。”
蒋绍言在床边坐下:“嗯,是我。”
钟虞抓着他,一向冷漠要强的人此刻无比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他说:“蒋绍言,我害怕。”
语气很像当年摊牌过后,他突然临产,说的那一句“蒋绍言,我疼”。
蒋绍言蓦然心酸,将人紧紧搂入怀里:“别怕,我陪你。”
第68章 惊鸿瞥(一更) 他惊艳绝伦。……
在山庄住了一晚, 史莱克和助理第二天一早告辞,当天下午就飞回去纽约,伊森没有同行, 从原先酒店退房, 搬到了钟虞的酒店。
蒋绍言白天不得不去公司, 年底了,公司里事尤其多,都等他拍板决定, 还要出席活动, 应酬大多推了,但有些场合也不得不露面。
蒋绍言分身乏术, 跟蒋兜兜谈了一次,关上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门开后,父子两个空前一心,蒋兜兜握拳朝天,表示要坚决将“一切胆敢觊觎小虞儿的人统统赶走”!
蒋绍言对此次谈话结果表示满意,叮嘱:“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蒋兜兜抬手敬礼:“Yes Sir!”
于是蒋兜兜迅速收拾了小包袱, 赖在钟虞酒店不走了, 自然也就和频繁来找钟虞的伊森碰了面。
伊森敲门, 门是蒋兜兜开的, 一手把门一手叉腰,雄赳赳气昂昂,颇有一崽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叫伊森一愣。
钟虞把他抱起来,淡淡看了伊森一眼,问有什么事。
伊森问能不能进去说, 钟虞便让他进来,抱蒋兜兜坐在了沙发上,用水果刀给他削苹果。蒋兜兜双手搂着钟虞脖子,两腿也搭在钟虞大腿上,整个人紧紧粘着钟虞,嗲里嗲气问小虞儿这是谁啊。
钟虞便给他介绍,模样语气都极温柔,叫伊森又一愣,认识这么久,他从没见钟虞跟谁这般轻声慢语地讲话,当即对蒋兜兜刮目相看,又自我介绍了一番。
蒋兜兜好奇问他:“你是外国人吗?”
“我是混血,有一半中国血统。”伊森答,本意想拉近关系。
蒋兜兜愣愣,转朝钟虞问混血是什么。
钟虞跟他解释,蒋兜兜天真地眨眨眼:“那不就是串串?跟我家楼下那小狗一样?”
钟虞:“……”
伊森气得牙痒,按耐着没发作,他能看出钟虞特别喜欢这孩子,于是一再忍耐,好不容易逮住个空档,才问钟虞这小孩是谁。
“我记得你不喜欢孩子。”伊森说,这几乎是纽约律所里公认的事实。
蒋兜兜去厕所了,钟虞注意卫生间的动静,眸光扫过伊森:“他是我儿子。”
伊森难以置信,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怎么可能……”
趁着蒋兜兜不在,钟虞索性就把话跟伊森说明白。
两人最后一次单独见是在纽约,他那时在公寓收拾行李准备回国,而伊森突然来找他,拿出花和戒指向他求婚,他相当震惊,当场便拒绝了。
之后又在电话里明确态度,伊森却不肯罢休,还追来国内,钟虞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
伊森见钟虞正了脸色,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突然有些害怕听到,钟虞还是说了出来:“我们不可能的,伊森。”
伊森脸色僵硬,低头沉默,到底不甘心:“我能知道原因吗?”
不待钟虞回答,他又迫不及待说:“你是担心爸爸的态度吗?那么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爸爸那么认可你,那么器重你,这次我来找你他也没有反对。我不是一头脑热,我有仔细想过我们的未来,不一定要立刻结婚,可以先交往,我原先以为你不喜欢小孩,那么不要孩子也可以,但现在……既然你有儿子,那么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会对他很好,我可以发誓。”
伊森一股脑说了出来,自认考虑周全且长远,妄图打动钟虞,然而当他说完,满怀期望看过去时,却失望了。
钟虞脸上并没有他期待的惊喜或者感动,依旧平淡,无动于衷。
钟虞问:“伊森,你今年多大?”
伊森愣了愣:“23。”
又忙道:“难道你觉得年龄是问题?可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还记得第一次得知钟虞比自己只大了不到5岁时的震惊。
“我是比你大不了多少,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钟虞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以前是学校帆船队的,对吗?”
“是。”伊森骄傲地昂起下巴,“我是连续两年的冠军。”
“那你喜欢这项运动吗?还是单纯追逐夺冠那一刻的感觉?”
伊森愣住。
“所以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对我并非爱情,你喜欢的只是追逐我的这个过程,就好像你在学校里参加的学术竞赛或者体育竞技,你享受追逐目标的那种快感,这种感觉叫你误以为是爱情。”
伊森张张嘴,钟虞在他之前开口:“不要着急反驳我,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伊森再度沉默,低下头,双手交握搭在腿上。
很突然的,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钟虞时的场景。
在没见到钟虞之前,伊森就听过这个人,因为他那位高权重、深居简出又清心寡欲的父亲,竟然包下Judith酒店顶层那所谓求婚圣地的花园餐厅,请这个年轻男人吃烛光晚餐。
得到消息后,他私下里找父亲的贴身助理打听,对方守口如瓶,最后迫于他一再追问才肯透露一句——
Hes so stunning.
他惊艳绝伦。
他当时听完十分轻蔑,认定这不过又是一个仗着外貌企图在纽约这个纸醉迷金的花花世界上位的投机者。
父亲十分保护这人的信息,他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到那人叫钟虞,是安诚的律师,便在某天下午去了一趟,想亲眼见见。
那天出门突然下起雨,他没带伞,小跑去地铁站,等到的时候头发衣服都被淋湿。进楼按电梯,电梯从负一层上来,门开后,里面已经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当时带钟虞的师父,而另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面孔,年轻,冷肃,干练,在电梯门开的一瞬间,挑起双漆黑的眼朝他望了过来。
明明不带任何感情,但那刹那,伊森仿佛被什么击中,完全忘记反应。直到梯门闭合,又被按开,钟虞站在里面,问他不进吗。
他才恍若梦醒,有些狼狈地踩着湿漉的运动鞋走进去,站在了最里面。
门关了,电梯平稳地向上运行,伊森倾斜目光,仗着角度和身高优势悄悄打量,无需任何疑问,他已经确认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干净整洁的衣着,白皙细长的脖颈,密密绒绒的黑发,他又一次听到了钟虞的声音,钟虞在低声跟旁边的白人说话,虽然控制音量,但从断续字眼里,他还是听出他们在讨论一个案子,钟虞的英文相当流利,语速偏快,却不会叫人听着烦躁,反而如清泉流水,十分悦耳。
两人似乎有不同看法,言语间有所争执,伊森听到那白人轻蔑说了句“你太天真了”,随后钟虞抿紧嘴唇,挺直后背,目视前方不再言语,即便如此,他的注意力也丝毫没分给电梯里的另一个人。几十秒后电梯到了,他跟在那白人后面走了出去,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伊森从小上私校,身边接触的都是皇室贵族富豪名流们的子女,其中不乏顶级美人,然而他眼高于顶,能叫他觉得惊艳的寥寥可数。
那一刻他却无比后悔,他应该换身行头,应该穿赴宴的正式礼服,而不是随便搭配的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他也不该搭地铁弄得浑身狼狈,他应该开跑车,或许还应该拿一束花。
以至于那天钟虞已经走了,电梯闭合,因为没有按按钮,所以一直停在那一层,直到又有人上来,见到电梯里有个人吓了一跳,伊森这才扯着嘴角笑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随后按下了一层。
他没有离开,在街角找到那家叫around the corner的咖啡店,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安诚的办公室,于是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他都坐在那个位置,喝了两杯叫“love at first sight”的咖啡。
回去之后,他把中文捡了起来,隐瞒身份进安诚做实习生,钟虞那时已经在纽约法律界小有名气,是所有大律所里最年轻的资深律师,而这一切他的父亲完全没有插手,全凭钟虞自己的努力。
他私下里用了些关系进到了钟虞的组,在茱莉亚休产假时主动顶上空缺,借着案子拉近关系,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但钟虞始终对他不冷不淡。他从没这样细心地对待一个人,钟虞越是如此,越叫他放不下。
谈判桌上犀利冷峻,深夜伏案时凝神专注,偶尔起身望向窗外的繁华世界,背影看起来孤单寂寥,那种冷肃、神秘又厚重的气质,叫人为之深深着迷,想要守护,更想要超越,想要征服。
所以这并不是爱情吗?从未踏入爱河的伊森感到迷惑,但他并不愿意就这样被否定,不死心地问:“你不肯接受我,是因为那个人吗?”
没点明,但钟虞知道是谁,他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谁?”伊森追问。
钟虞想了想,干脆说开:“跟谁都没有关系,如果你一定要问,那么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会进入任何一段感情,不谈感情,也不会结婚,这些于我来说毫无用处,只是累赘。”
伊森皱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需要知道。”
伊森还想再问,然而钟虞表情冷淡,已然不想再纠缠下去。
果然,钟虞说:“在纽约我就说过,之后我也跟你说过,这是第三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僵,你明白吗伊森?”
钟虞从未对他用过如此严厉的语气,伊森一怔。
“……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你就该早点回去,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伊森说道:“现在回去也是假期,反正你的假期也快要结束,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你放心,既然说开了,以后相处我会注意分寸。”
还有,”伊森咧嘴笑笑,尽管十分勉强,“我在这里也有朋友,你忘了?正好我也想找他聚聚,好不容易有机会,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回去以后爸爸就不会让我再有悠闲日子了。”
“随你。”钟虞说罢起身,走向卫生间看蒋兜兜怎么还没出来。伊森看他的背影,突然想,他似乎从没真正了解过钟虞。
无数个谈判桌上以及深夜办公室里,他所谓的陪伴是如此肤浅,见到的钟虞又是如此表象。
就像他从不知道钟虞有个儿子,他会对一个孩子露出这样温柔和煦的表情。就像他也不知道,原来钟虞也是会因为一个男人而脸红。
伊森突然又想,自己的父亲是否了解,钟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搁在沙发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是钟虞的手机,伊森沉浸在思绪里,直到自动挂断才猛然回神,他往卫生间看去,见钟虞还没出来,便没做声。
蒋兜兜不知道怎么有些拉肚子,钟虞把他抱上床,用蒋兜兜的小手机给蒋绍言打了电话,想问问该吃什么药。
蒋绍言很快就接了,听完描述说没关系,喝点热水观察一下,不着急吃药。
背景里有细微噪声,钟虞猜想蒋绍言大概在开车,他没问蒋绍言要去哪儿,很快就挂了,却不可避免想起在山庄那晚,他在蒋绍言怀里睡了一夜。
那一夜他睡得极沉,没有噩梦,只有安稳。
喂蒋兜兜喝了点热水,又看着他睡着,钟虞才从卧室出来。
伊森跟他说有人给他打电话。
钟虞在国内的这个号码知道的人并不多,会打电话给他的无非就是那几个,蒋绍言、老陈,或者陶青稚,但出乎他的意料,来电的人竟然是梁栩。
眉心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钟虞想起上次见面时梁栩的反常,立即回拨过去,却迟迟没人接,脸色便有些沉。
伊森见状:“怎么了,是很重要的电话吗?我见你在里面忙才没跟你说。”
钟虞抬手表示没事,又迅速拨了一次。
这回响了许久,那头终于接了。梁栩嗓音嘶哑,带着哭腔,冲他喊道:“学长,救我。”
第69章 月牙疤(二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梁栩的话叫钟虞心里一紧。
他立刻问梁栩在哪儿, 发生什么,然而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一个男人,粗声恶气地叫钟虞现在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钟虞扯过茶几上的便笺, 飞快写下什么。
伊森意识到不对, 起身走过去一看, 那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好像一串地址。
钟虞垂着眼,紧紧攥住圆珠笔:“好, 我现在过去, 但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那头却没再回答, 直接切断了。
伊森正要问怎么了,却见钟虞已经起身,面色冷若冰霜。他看了眼关着门的卧室,随后对伊森说:“我现在必须出去一趟,伊森,你能不能帮我看着孩子?”
伊森一愣:“可以,但你要去哪儿,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 你帮我暂时照看一下兜兜就行。”
钟虞边说边走去衣帽间穿外套, 一顿, 又返回茶几拿起水果刀塞进口袋。他对伊森说:“如果我两个小时后没有给你打电话,立刻报警,地址写在纸上了。”
伊森见他竟拿刀, 顿时紧张起来,正欲再问,钟虞已经开门迅疾地出去了, 几乎小跑到电梯间按下电梯,在电梯到后立刻走了进去。
几乎同时,旁边一部电梯的门拉开,蒋绍言自里面步出。只差一秒,两人就这样擦肩。
刚才打电话时蒋绍言就在来的路上,钟虞没问,他便也没说。山庄那晚过后,两人关系不近反退,他感到钟虞在刻意回避他。
走到房间门口,蒋绍言抬手敲门,叫他意外的是门很快开了,而开门的却不是钟虞,而是伊森。
伊森就站在门边,还以为钟虞又回来了,此刻也是一愣,随后沉下了脸。
蒋绍言也无好脸色,往房间里看:“钟虞呢?”
“他不在。”伊森不客气答,就要将门关上。
“他不在?”蒋绍言抬手挡住,皱了皱眉,“他去哪儿了?”
伊森本想说无可奉告,然而想起钟虞出门前的交代,又犹豫起来,他直觉事情并不简单,对钟虞的担忧最终占据了上风,便把那通来电告诉了蒋绍言。
“他去的什么地方?”
伊森转身将便笺拿来。蒋绍言凝眸看去,轻声念出一行字:“宏远俱乐部。”
*
在酒店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钟虞将地址告诉司机,同时查了一下这家叫宏远的俱乐部。
是家新开的俱乐部,地址在郊外,不久前刚对外营业,网上评价挺不错,说场馆新且大,工作人员也热情专业,但钟虞却嗅出一丝不寻常,因为这是一家射击俱乐部。
射击俱乐部因其特殊性,审批程序十分繁琐。钟虞又搜了搜,除了宏远,整个岚城就只有两家射击俱乐部,其中一家就是之前蒋绍言常去的那家。
然而宏远场地更广,且是实弹射击,看来这背后的老板必须要有一定实力才能运作下来执照。
这间俱乐部每周二都会休息一天,今天正好周二,钟虞想不出梁栩怎么会去那里,他第一反应就是梁栩跟同学一起去玩,因为什么原因跟人发生争执,所以被扣下。
他又给梁栩打了电话,没人接,响几声就被挂断。再打,这回只响一声就被粗暴摁断,对面的人似乎借此来告知他逐渐告罄的耐心。
他只能按捺,希望事情如他所想,那便简单了,至多损失点钱息事宁人。然而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很可能并非如此。他总觉得有事发生,这种感觉从他最近频繁梦见过去就开始了。
正出神,手机突然响,钟虞急忙一看,却不是梁栩,而是蒋绍言。
犹豫几秒还是接了,蒋绍言的声音即刻传来,问他发生了什么,现在在哪儿。
钟虞便知蒋绍言去了酒店,伊森怕是已经告诉了他。
“我出来有点事,兜兜在房间里睡觉,我今天可能顾不上他,你把他带回家吧。”
“钟虞。”蒋绍言声音沉下来,钟虞还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嘶鸣,“到底出什么事了?”
“与你无关。”钟虞说完就挂,蒋绍言再打来他直接静音。
很快,出租车开到了郊外,建筑稀疏,人车也变得稀少。天色向晚,天空灰蒙蒙的一块,望过去满目的阴翳。又往前开了一段,出租车刹停在一栋灰色建筑前。
钟虞望了一眼,跟网上的图片一样,再看顶上几个字,的确就是宏远俱乐部。
付钱下车,出租车扬长而去,带起一片尘土。钟虞抬眼四望,周围不见人影,只有俱乐部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牧马人。
脑海掠过一个念头,钟虞总觉得在哪儿见过,然而无暇多想,他快步走到俱乐部门前,从玻璃朝里看。
里面没开灯,光线很暗,但更里面隐有灯亮,他试着推了推门,好几扇都锁着,终于推到一扇没有锁的,便立刻走了进去。
停在前台,钟虞扬声问一句有人吗,没人应但有脚步传来,很快,从一堵墙后面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中等身材,看着流里流气,眯眼将钟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问有什么事。
“我来找人,梁栩。”
那男人露出“原来就是你啊”的表情,说了一句“跟我来”,随后便转身往里走去。
钟虞抬脚跟上。
从墙绕过去后突然间光线大亮,比白天还要更亮,亮得有些瘆人。强光叫钟虞眯了眯眼,适应后他才看清,眼前是块极为广阔的射击场地,靠墙摆着一排与人等身高的靶子。
很快,他就注意到场地另一头的梁栩。梁栩一看到他就激动地想要站起来,然而被旁边两个魁梧壮汉死死压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刚喊一声“学长”,紧接着就被捂住了嘴。
“你们要干什么?”钟虞厉声质问,就要上前,却被那个领他进来的男人伸手拦住。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笑,钟虞才发现还有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坐在梁栩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穿着迷彩短袖和长裤,两条腿搭在桌沿,露出一双坚硬的黑色短帮皮靴。
那人笑完,又幽幽说道:“没听到大律师发话吗,你们想要干什么,好歹是高材生,不要这么粗鲁。”
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立即面露讨好,嘴里恭敬地“是是”,手上力道也放松了些许,梁栩感到自己能动了,拼命挣扎想要站起来,依旧只是徒劳。
钟虞却是一愣。
这声音阴冷耳熟,像是寒夜里刺骨的风,一个劲儿往人头皮里钻,叫人浑身发麻。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人背影。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那人将双脚放下,悠悠起身,缓缓回头。四目相对,那人挑起一边嘴角,连带左眼那道月牙形疤痕也被带动得向上,显得诡异又狰狞。
钟虞的瞳孔瞬间紧缩。
这个人!这张脸!
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他无数个午夜梦回恨不得饮血啖肉的仇人!他永远不会忘!
浑身血液刹时都朝头顶涌去,钟虞一瞬间双眼发红如同泣血,牙关咯咯打颤,只得死死咬住。牙齿深深切进肉里,应该是咬破了,否则怎会尝到血腥的味道。
钟虞回过神,强逼自己冷静,待眼底猩红褪去,先往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更多的人,而后目光才落回眼前之人身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程、杰。”
四目再次相对,程杰目光精亮森然,如同最贪婪又最狡猾的鬣狗,死死锁定自己的猎物。
“你想干什么?”
皮靴碾着脚下绿色的地毯,程杰缓步走上前,低头,目光落在钟虞那张无与伦比的脸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钟虞不想跟他废话:“放人。”
“这么直接吗?”程杰语气轻佻,“我还以为这么久没见,你会想和我叙叙旧。”
“叙旧?”钟虞攥紧拳头,发出冷笑,“你也配?”
程杰面色倏然一沉,目光泛狠,死盯着眼前这张皎丽却冷若霜雪的脸。
钟虞再次道:“放人。”
“放人可以。”程杰说,“你代替他留下来。”
“你做梦。”钟虞再度冷笑,“我警告你,禁锢他人人身自由是违法的。”
“哈,违法?说得我好害怕。”程杰大笑,装模作样浑身抖了两下,那几个手下也附和着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违法什么不违法,不像大律师你懂那么多,我只知道欠债还钱。”
程杰突然停顿,凑近钟虞,嘴唇贴他耳边,仿佛恶魔在低语:“他欠我一大笔钱,跟你当年一样。”
钟虞嫌恶地躲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
程杰吊儿郎当地扯起一边嘴唇:“我不想怎么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的话就用旁的东西来抵。”
钟虞冷冷盯着他。
程杰也盯着他,目光狂热、凶狠又贪婪:“听说他跟你一样,都是高材生,长得也不错。当年让你跑了是你侥幸,你觉得我可能再让他跑了?”
眼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淌,梁栩发出一声长长哀鸣,死命挣扎想要逃离,很快就被按了回去。
钟虞朝梁栩看去,一瞬间便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当时的他是否就像此刻的梁栩这样,绝望,无助。
程杰也随他望去,啧啧两声:“你别说,他长得跟你有那么点像,他还跟你认识,你说是不是很巧。”
钟虞没说话,缓缓转头望向程杰,目光冷似寒冰,还有藏于深处的即将爆发的那股子杀之后快的狠戾。
就是这个眼神叫程杰下腹腾得烧起一把火来,他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钟虞,除了惊人的外貌,就是这眼神叫他始终难忘。
当年他在汽车站外把人弄晕了带走,钟虞醒来之后拼死反抗,趁所有人不注意把喝水的杯子砸碎,抄起碎片狠狠往他脸上招呼,他那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觉得真他妈带劲!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美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绵羊,原来性格这么野,骨头这么硬!
他多想撕碎这人冷漠的面具,叫这人脸上露出更多的表情,最好能哭着在他身下求饶。
程杰一想,竟难以压抑地兴奋起来。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男人是不是真的能怀孕,怀着孕的时候被.操又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别有一番滋味。”
程杰放肆大笑,舌头舔过锋利的齿尖,目光露骨下流:“他没你那天赋,但没关系,我也可以把他肚子操大,就跟怀孕了一样。就算你今天能救他又怎么样,你不可能每次都救他,迟早有天他还得落在我手里,到时候我想怎么操怎么操,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又能做得了什么,钟、大、律、师?”
“啪——”
一声脆响,钟虞抬起手,一巴掌甩在了程杰的脸上。
这一巴掌他下了死力,程杰猝不及防,脸被狠狠地打偏,明显一愣,再抬起时脸上已浮起五根鲜红的指印。
几个手下一惊,纷纷喊着“杰哥”就要上前,被程杰抬手拦住。
程杰眼中怒火燃烧,手指一根根捏紧,发出咯吱咯吱瘆人的声响,仿佛要将谁的脖子生生捏断。钟虞脊背挺直,面无波澜:“怎么,不敢还手?”
说话间抬手翻折衣袖,露出一截手腕,紧接着又是一掌!
这次程杰早有准备,躲闪开了,但还是被钟虞的手指扫到了脸。他一把抓住了钟虞的手腕,五根手指死死扼住。
钟虞眯起眼,另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迅疾地掏出了那把水果刀,刀刃出鞘,直接抵在了程杰眼角那道疤上。
锋利的刀尖从上至下沿那凸起的瘢痕轻轻滑动,程杰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钟虞察觉,趁机挣脱,抬手起,手背在程杰脸上重重拍了两下,轻蔑地笑道:“你还跟以前一样,这么没种。”
第70章 阴毒蛇(一更) “今天无论如何,人我……
这一幕叫程杰那几个手下全都愣住, 连梁栩也忘记反应,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
钟虞收回手,刀尖却直冲程杰的面门:森*晚*整*理“你有胆子现在就杀了我, 否则人我一定要带走。”
说罢他便上前, 扯开梁栩身旁两人, 将梁栩拉起来护到自己身后。
“杰哥……”手下面露犹豫,看出做事狠绝叫人丧胆的程杰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人十分忌惮,被打了两巴掌竟然连根汗毛都舍不得碰, 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受伤了吗?能走吗?”钟虞悄声询问, 梁栩浑身止不住发颤,说能走。
钟虞拽着他往后退, 刀尖依旧对准程杰几人,程杰步步紧跟,却也没有上前,叫钟虞拿不准他究竟要干什么,眼看就快要退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数道脚步,越迫越近, 转瞬便到了跟前。
钟虞的心当即一沉, 缓缓回头, 看到了另一张同样叫他永生难忘的脸。
程杰喊了声“老板”, 几个手下也纷纷躬身,恭敬地称呼来人。
赵德青被几个人簇拥而入,见钟虞回头, 他便站定脚步,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佯装惊讶问道:“怎么了这是, 怎么还动起刀来?”
钟虞没有应声,只感到全身血液再度涌向头顶,视线也再度变得赤红一片。
心跳激烈,呼吸急促,他拼命压抑,握刀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赵德青看着他,却轻轻一笑,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
还是什么?赵德青目光又落回那把刀上,并未说完,只又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那张英俊儒雅的脸看上去充满温和的善意。
他又看向梁栩,露出歉意的表情:“这样把你请来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但你也的确是欠了钱。”
梁栩涉世未深,只觉得赵德青面善,不像是坏人,连忙解释:“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赵德青没有反驳,冲程杰眼神示意,程杰又低声吩咐一个手下,那人便脚步匆匆去了。
趁这个空档,有人搬来椅子请赵德青坐,赵德青一撩大衣落了座,又叫人搬来两把摆在钟虞面前,客气又温和地说:“坐着说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动刀呢?万一见血多不好,你说呢?”
钟虞没有坐,那把水果刀仍紧攥手中,冷冷盯着赵德青。
赵德青也不勉强。很快,刚才那人便拿来一张纸,程杰一把扯过,展开举到梁栩面前。
“你不认识我们?可我这里却有你的借据,不仅有你亲笔签名,还有你的手印。”
这话是对梁栩说的,然而程杰一双森目依旧紧钉在钟虞脸上。
梁栩一下子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纸,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他借款五百万,底下有他的签名,旁边还有个鲜红的拇指印。他又怔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签过这张借据,更加不记得按下过手印。
赵德青又开口,依旧不紧不慢,十分的温和:“所以我们也不是师出无名,小朋友,你的确欠了钱,这张借据拿到公安或者法院,道理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梁栩闻言浑身一颤,下意识抓紧了钟虞的手臂。
钟虞看梁栩的反应就知道他一无所知,当即猜是赵德青搞鬼,他将梁栩挡在身后,自己直面赵德青。
“你想怎么样?”
赵德青抬手推推眼镜,手放下后才说:“我不想怎么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又一句天经地义,钟虞不禁感叹老天无眼,竟然叫赵德青好端端活到现在。他冷声问:“他欠多少?”
赵德青转向旁边一人:“你来说。”
“本金五百万,利息一分二,连本带利一共六百多万。我们老板人好,给你抹掉零头,就算六百万。”
赵德青笑笑:“你看,我只有一分二的利,比银行还低,是不是很公道?”
公道?公道!钟虞心中冷笑,只恨不能一刀扎碎赵德青的眼镜,再将锋利刀尖狠狠戳进他眼珠里,搅得他脑浆四溅,满地打滚,生不如死!
赵德青似乎看穿他的想法,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狠意,以及其他更深的、难以言述的情绪。
几年未见,这人的外貌依旧漂亮到叫人惊艳,当年的青涩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经过岁月沉淀后的那种沉稳又冷肃气质,还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愈发叫人心动,即便赵德青也不能免俗。
然而也有不变的地方,那便是骨子里的狠,那种睚眦必报的狠劲儿。
说实话,赵德青很欣赏这种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很快,赵德青眼中狠意消失,又恢复伪善表象,笑笑说:“不过没关系,我这人很好说话,还不了钱也绝不会为难人,可以用其他东西来抵,只要物有所值。”
最后四字语调放慢,似乎别有深意。钟虞咬紧牙关,死盯赵德青的脸。
如果说程杰是凶狠贪婪的鬣狗,那么赵德青便是道貌岸然的毒蛇,藏在伪善表象下的、最阴最狠的毒蛇。
他还记得当年他用碎瓷片划伤程杰,当场血流如注,他将猝不及防的程杰推到一边,举起瓷片就要冲向赵德青,还没到跟前就被赵德青一把掐住脖子。
那只手滑腻冰凉,虎口正卡住他脆弱的咽喉,拇指和食指紧紧压着他两侧动脉,叫他几乎就要窒息。他还记得赵德青的脸凑近,目光森然地张开嘴,如毒蛇吐信般对他说:“看着听话,原来性子这么烈,只是你这张脸实在漂亮,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你最好乖一点,否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说罢用力,将他一把摔到地上,他的手掌正好按进了那一地碎瓷里,尖锐的碎片将柔嫩的掌心扎出一个个血洞。他眼前阵阵发黑,还是觉得难以呼吸,事后照镜子才发现,他的脖子竟生生被赵德青掐紫了。
回忆着实惨痛,钟虞紧咬着牙,对方人多,硬碰硬没好处,他逼迫自己冷静,思考如何带梁栩脱身。
事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个局就是为他而设,梁栩不过是幌子,是诱饵,是被他牵连。他在想,真要到了万不得已,他必须让梁栩先走,确保梁栩的安全。
好在他还叮嘱了伊森报警,警察应该很快会来,但赵德青和程杰不会放过他们。这次过后,一定还会有下一次。到时他或者梁栩,又该如何躲如何逃。
钟虞突然感到极其悲哀,六年过去了,他依旧无处可躲,无人可依,只有逃这一种选择。
就在这时,从外面疾步走来一个人,弯腰附在赵德青耳边说了什么。赵德青挑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哦?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钟虞没管要进来的人是谁,趁着这功夫赶紧去看梁栩。梁栩对他摇头,眼睛含泪,无措地说学长,我真的没有借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张借据,我也没想找你,他们好像知道我认识你,一定要叫我打你电话。
不同于面对赵德青和程杰时的冰冷狠戾,钟虞此刻的眼神堪称温和,他甚至对梁栩安抚地笑了笑,说别怕,也别哭,不会有事的。
梁栩双手抹泪,拼命点头。
外头再度传来脚步,大概是赵德青说的那什么人进来了,皮鞋踏地的声响在空旷的场地听起来格外清晰,步伐快而不乱,叫人莫名感到安心。
钟虞不由看去,眨眼功夫,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睁大眼,万万没想到来的竟会是蒋绍言!
蒋绍言被挂断电话,再打已无人接听,他加大马力,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宏远俱乐部门外。一看到这个名字他便浮起一个猜测,路上时便叫人查了一下,此刻刚好收到信息。
不出所料,这家俱乐部背后老板就是赵德青。
迅速熄火下车,蒋绍言走到门口,然而大门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他将那几扇玻璃门挨个用力地推了推,却都锁着,正想用什么方法将门破开,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将门打开,说老板请他进去。
蒋绍言第一眼就看到了钟虞,再一看钟虞手里举着的刀,眼眸顿时一沉。他不动声色同钟虞对视一眼,又看向坐着的赵德青,仿佛对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没有察觉,四两拨千斤地笑笑:“赵叔这里这么热闹?”
赵德青并未起身,稳稳当当坐在椅上,闻言也笑了笑:“跟你说过那么多次请你来,怎么今天终于有空了?”
“今天也没空,我是来找人的。”
蒋绍言说罢未再看赵德青一眼,径直走到钟虞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见人全须全尾地站着,这才松口气,故作亲昵地问:“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好找。饿了吗,走,带你吃饭去。”
钟虞怔怔地望着如同从天而降的人,一时间忘记反应,只是攥着刀的手陡然一松。
程杰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拦你,但他们不行。”
蒋绍言并未理会,而是转头问赵德青:“赵叔,是这样吗?”
赵德青依旧面带微笑,却没答,而是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着急就要走?不如玩一把吧。我早听说你的枪法很好,在以前的俱乐部里曾经十枪九中,至今保持着最高纪录,可惜一直没亲眼见过。正好阿杰准头也不错,你们难得凑到一起,不如比比看谁更厉害。”
蒋绍言沉默了片刻,问赵德青:“是不是只要我赢了就能把人带走?”
“对。”赵德青交叠起双腿,“赢了你随意。”
蒋绍言笑笑:“好,那就比比看。”
钟虞心脏悬起,他知道蒋绍言很久没玩了,水平或许不复当年,真的能赢得了天天玩枪的程杰?
蒋绍言回身看他,在他手心捏了捏,低声说:“放心。”
程杰叫人拿来两把气手.枪,每人十发弹,对准靠墙的人形枪靶射击,环数高者获胜。蒋绍言将那把枪拿在手里握了握,似乎在找手感,他没戴头罩,直接伸直了手臂,目光从瞄准镜穿过,食指曲起就要扣下扳机,突然方向急转,瞬间便将枪口对准了赵德青。
众人色变,程杰反应迅速,也将枪口对准了蒋绍言的后心,钟虞没有丝毫犹豫跨过去挡在了他身前。
程杰脸色顿时阴沉。
蒋绍言也注意到,心狠狠动了一下。
气氛猝然绷紧,赵德青端坐椅里,依旧云淡风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蒋绍言将枪口微抬,对准他的额心,也不紧不慢说,“射击于我是个人喜好,但我不喜欢被人强迫,也不喜欢把命运压在未知的结果上。赵叔你可能不了解我,我这人比较直接,所以我也就直说了,今天不管如何,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赵叔就只能亲自体验我的枪法了。”
子弹是改装过的运动弹,虽然无法伤人,但威力依旧不小,赵德青眯起眼:“今天倒是新鲜,我这辈子还没被谁用枪指过头。”
蒋绍言笑得温和恭谦:“是吗?这么说我是第一个,还真是荣幸。”
赵德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着他:“我一早知道你不简单,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狂。枪口对准别人,就不怕子弹有天射穿自己?”
蒋绍言淡淡道:“怕啊,但未来的事谁说的准,眼下才最重要。”
赵德青朝他身后看去:“就为这个人?”
“对。”蒋绍言斩钉截铁,“就为这个人。”
赵德青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如黑云压顶,阴沉可怖:“好。”
程杰喊道:“老板!”
蒋绍言说了句“多谢赵叔”,随即伸手揽过钟虞,两人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而然时间太紧太匆忙,千言万语也只能暂时压下。
“车在外面,你先带他上车。”
蒋绍言说,同时拉起钟虞的手。钟虞感到手里被塞了车钥匙,他点头握紧,去拉已然吓傻的梁栩。
蒋绍言让钟虞带梁栩走在前面,自己落在最后,以防赵德青言而无信。
钟虞攥紧钥匙,拽着梁栩正疾步往前,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程杰不甘的喊声。
“你真以为你护在手心里的这人是什么好人?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你父亲替他还债,最后还给了他二十万,你知道他把这二十万又给谁了吗?”
程杰的声音响彻整座场馆,钟虞浑身一怔,仓皇间转身,却无法阻止程杰继续说下去。
“他把那二十万给了他叔叔,一分不剩,全给了把他卖了的叔叔!”
“他诱惑他叔叔继续去赌,等他叔叔欠下一大笔债的时候他早就远走高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死都没人收尸!”
说到最后,程杰面色已然扭曲,双目射向钟虞,一字一字都仿佛淬满剧毒:“杀人诛心也不过于此了啊钟虞!论狠毒,谁能比得过你!”
钟虞脸色瞬间惨白,怔然半晌缓缓转头,正对上蒋绍言看过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