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看到缎带的那刻,利昂娜便知道自己传出的求援信息利贝尔将军收到了。

    不但收到了,还派出一位相当靠谱的帮手。

    居然能想到顺着通风口爬到她所在的房间,这着实让利昂娜意外又惊喜。

    只是现在还不是能安心的时候。

    敌人手中有枪,而帮手还需要时间把通风口的栅栏卸下来……她需要给对方争取时间。

    “可你想要破坏整艘飞艇。”

    利昂娜保持举起双手的姿势,还带着枪口一点点往右转:“你要是成功了,飞艇上的一百多人都会因你而死。”

    博纳德的眼中涌起泪水,表情似哭似笑。

    “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没办法,是你们突然更改了行程,只有我一个人能上飞艇,只有我能执行这个计划……”他的情绪突然爆发,朝利昂娜吼道,“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这次联姻真的做实,那些好不容易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又要被派往地狱!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啊!”

    利昂娜:“这次联姻是你们先要求的。帕鲁本大公国从建立后就一直被罗兰和周围其他国家欺辱, 与马黎联盟会大大增加你们的实力……”

    “你闭嘴!”

    长相憨厚的青年面容狰狞起来,脸上的肌肉挤在一起,每一条沟壑都在表达主人的愤怒。

    “伪君子……事到如今谁不知道你们马黎的打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帕鲁本就是你们的棋子!你们想利用我们搅乱西陆,最好还能削弱罗兰和其他旧大陆上的国家……跟马黎联姻,罗兰三国必定会在不久后跟我们宣战……”

    “为此献出生命的、是我们的战士……而你们……”

    他摇摇头, 双眼越瞪越大:“你们不想让我们赢……你们不想让任何人赢……夏洛蒂的婚姻就是一场骗局,给我们希望却永远不可能兑现!”

    “所以,你就想杀了夏洛蒂殿下?”利昂娜眯眼看向他。

    博纳德的呼吸因这个名字加重。

    “牺牲她一个,能拯救更多人……”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愈加痛苦, “我对不起她,可我只能这么做……”

    利昂娜静静凝视着他,突然道:“你既然给泰勒王子下了药,顺利从他那里拿到枪,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他?”

    博纳德的情绪被她打断一瞬,缓缓眨了下眼。

    “……我只是想阻止联姻,我又不是什么杀人魔!”

    “是啊,你想得很清楚,杀死泰勒王子并不能阻止联姻……可你杀了夏洛蒂公主就能阻止帕鲁本和马黎合作吗?”

    虽然之前一半是故意的,但利昂娜现在确实被对方激怒了:“如果帕鲁本大公没有联姻的意愿,你觉得这一切都会发生吗!”

    “谁才是一切的源头,谁才是主导一切的人?你连这种简单的道理都分不清,居然就打算行动,用无辜之人的死当做''和平''的祭品……”她冷笑道,“帕鲁本大公有多少私生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怎么?在夏洛蒂公主死后,你们还要杀死几人才肯罢休?!”

    枪口晃动着,颤动的喘息声让室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焦灼。

    “你真让我感到可悲,博纳德。”

    “你憎恨着暴力,最后却也沦为暴力的奴隶。”

    利昂娜展开手中的画。

    画纸上,白马灵动的双眼“看向”抛弃它的主人。

    石墨勾勒出的鬃毛向侧边飞扬,纯黑的眼中带着无尽的悲悯和哀伤……却不知那份情感是属于马儿本身,还是投影出作画者的内心。

    “你明明拥有更加有力的武器。”利昂娜看着愣住的青年,“你明明拥有这样可贵的天赋,你却抛弃了它,反而选择了无谓的杀戮。”

    泪水再次从眼中涌出,博纳德依然举着枪,不停摇着头。

    “你根本不明白……你这种只会说漂亮话的家伙怎么能明白……”

    他的眼中流露出与白马相似却又不同的情感。

    是悲悯,是哀伤……也是无法遮掩的愤怒。

    “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狱……它会让一个好人变成恶魔……好不容易停战了,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能再回去!”

    原本有些下垂的手臂猛地绷紧,他抬起枪,几乎在用生命嘶吼:“你们这些从没经历过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

    ————哐当! !

    身后突然传出巨大的声音,博纳德受到惊吓蓦地转身,向声音来源快速开了一枪。

    子弹打到墙上,同时通风口的栅栏被人从里一脚踹开。

    趁对方掰击锤的空隙,利昂娜一个跨步上前,从下方扣住枪身向上推——

    砰!

    又一枪打到了墙上。

    这把袖珍左轮只有六发子弹。如果博纳德没有自己私藏子弹,那现在弹巢中应该只有一发……

    啪————

    铁制的栅栏击中他的后脑。博纳德失去了使用最后一发子弹的机会,身体晃了下便往下倒。

    利昂娜趁机卸掉他手中的枪,反扭着对方的胳膊将其压到地上。

    谢尔比把通风口的栅栏扔到一边,面无表情地解下绑在头上的布条,开始帮利昂娜绑人。

    “……有枪声……”

    “格莱德斯通!你还好吗?”

    一阵脚步声后,门外传来伊登中校嘹亮的嗓音。

    “一切正常!请再稍等一下!”

    确认压在地上的人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利昂娜朝身边的女仆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你是留在这还是回去?”

    谢尔比抹了把脸上的灰,抬头看向通风口。

    他当然得回去。

    跟这位伯爵之子的身份不同,他要是在人前暴露身份会非常麻烦……

    借着利昂娜友情提供的肩膀,刚从通风口里钻出来的女仆再次爬回通风口,还顺便把栅栏安装回去。

    “这次多谢了。”利昂娜拍拍肩膀上的灰,朝通风口挥手,“很抱歉弄坏了你的鼻子,如果需要赔偿尽管跟我说。”

    谢尔比没有应声。

    不如说他从进入到离开都没说过一句话,全程都仿佛一只幽灵。

    听到她跟自己打招呼,女仆也只隔着栅栏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身影很快消失在通风口。

    分明只是短暂的一瞬,利昂娜居然从那一眼中看到某种名为“幽怨”的情绪。

    她讪讪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倒也能理解对方的怨念。

    默默在心中掐算好时间,赶在伊登中校爆发的临界点前,利昂娜打开了客房的大门。

    ***

    卧室内,夏洛蒂公主在床上辗转反侧数次,依然没能入睡。

    她掏出怀表看了眼,已经凌晨一点了,可外面的动静似乎还没有停止……

    少女在黑暗中坐了会儿,呆呆盯着门缝下透出的灯光发呆。

    汉娜死了。

    那个每天催促她起床、用餐,笑着为她梳妆的人,已经不在了……

    说实话,夏洛蒂对此并没有太多实感。

    利贝尔将军只告知了她汉娜的死讯,不会让她看到尸体,这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似对方只是离开了,就像往常那样,每月都会有的休假……

    也许过去她还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可经过那次刺杀……当利昂娜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她,对方温热的血液滴到她的脸上时,当看到刺客的头绽开血花时,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可那是汉娜啊,是陪伴了她好几年的贴身女仆……尽管她不是谢莉那样出色的女仆,可她到底是现在陪伴自己最久的人……

    胸口传来无法忽视的痛处,丝质的睡裙前襟被揪得皱皱巴巴都没有察觉。

    忽然,她听到外间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似乎又有人进来了。

    心中隐约有了什么预感,她走下床铺,轻轻把耳朵贴到门板上。

    隐约的争吵声从门的另一边传入耳中,夏洛蒂越听眼眸睁得越大,贴在门板上的手指渐渐握成拳,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t抖。

    砰————

    内门的门突然被推开。

    在众人惊讶的视线中,满脸泪痕的夏洛蒂一步步走到房间中央,俯视着自己的表兄。

    「是你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你杀了汉娜……还想要杀我……」

    见青年连自己的眼神都羞于对上,小公主的身体晃了晃,好险被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女仆扶住。

    「为什么啊……博纳德!」

    她终于崩溃了,扶着女仆的手臂嘶声吼道:「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恨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你都想让我去死!」

    真正面对表妹的哭声和质问时,博纳德再也拿不出之前面对利昂娜的态度。

    「不……夏洛蒂,你什么都没做错……」他抬着头,脸上尽是挣扎和痛苦,「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好辩解的……我真的很抱歉……关于汉娜、关于这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夏洛蒂愤愤转过头,不再看他。

    事情已经完全暴露,博纳德也没什么再隐瞒的必要。

    往前推几百年,帕鲁本大公国最开始只是旧大陆上的一个小小的骑士团,是在南征北战中靠吞并周围弱小部落才慢慢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

    一百多年前,大公国王室出了一位军事天才,以一己之力整合了周边的势力,完成集权。

    在他的改革下帕鲁本大公国开始慢慢在霸主林立的旧大陆崛起,这个过程不可谓不艰难。

    战争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每一任大公都未停止过向外扩张的脚步。

    尤其在现任的帕鲁本大公继任后,军事专政达到了一个巅峰。

    战争会带来财富,带来数之不尽的荣誉和利益。

    可同时,它残忍的一面也让越来越多人无法忍受。

    帕鲁本的兵役是整个旧大陆中最严苛的。

    不但是贵族,几乎是国内所有男性都要在一定年龄后接受军事化训练,以便随时作为后备军上战场。

    博纳德的家族是老牌的帕鲁本贵族。作为贵族,他们从小就要为上战场准备。

    但博纳德小时候身体弱,家中这一辈的重担便压在了他的兄长身上。

    博纳德至今还记得,他兄长上战场前的样子……

    他是个标准的帕鲁本男人。做事严谨而不苟言笑,却是个十分重视家人的青年。

    他上战场前便已经结婚生子,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为了家族和国家,他必须与家人分开进入军队,履行属于自己的责任。

    可从战场上回来后,他就变了。

    从不沾烟酒的男人开始酗酒,他开始畏惧与妻子同房,枕头下时刻藏着枪支……

    有一天,年幼的女儿在清晨悄悄跑到父亲的寝室,想要给久别的父亲一个早安吻。

    但这激起了男人的应激反应。半梦半醒的男人以为自己还身处战场,直接翻身掐住“袭击者”的脖子,等回过神后却已经太迟了……

    枕头下的枪成为他最后的解脱……博纳德永远记得那个可怕的清晨,也记得嫂子和侄子那痛彻心扉的哭声。

    “这个国家病了……”

    博纳德看着围在周围的人,有马黎人也有帕鲁本人。

    有人怒视着他,有人面露怜悯,有人神情漠然。

    “所有人都是病态的……我们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

    “给我闭嘴!”

    一名帕鲁本军官站出来,满目怒容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真不敢相信,尤里乌斯会有你这么一个叛国贼弟弟!你简直让他的英名蒙羞!”

    其他来自帕鲁本的宾客也大多是相同的反应。

    不但因为博纳德的背叛,他们自己的生命也差点被威胁,不可能这么轻易放下。

    最后还是利贝尔将军出面,阻止众人的谩骂。

    “既然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之后我会将这件事的始末上报给国王陛下。”他说道,“诸位请先回房间休息。这件事我们会处理妥当,不会让他再威胁到诸位的安全……”

    啪、啪、啪——

    “您真会说场面话,利贝尔将军。”

    人群后传来三声掌声,原本还处于激动状态的帕鲁本贵族们突然噤声,纷纷垂首让出一条道。

    泰勒王子走到房间中央,先看了看还在默默落泪的夏洛蒂公主,轻啧一声。

    「你看看你,一点都不像个新娘该有的样子。」他用拇指抹掉妹妹眼角的眼泪,对其身后的女仆扬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夏洛蒂需要休息。距离到达庞纳城还有好几个小时,赶快洗洗脸,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

    「可是我……」

    「听话,夏洛蒂。」

    泰勒王子按住妹妹的肩膀,脸上虽还挂着笑,可声音已经带上压迫:「这里交给我,你好好回去休息,嗯?」

    感受到气氛发生变化,夏洛蒂本能地缩了下肩膀。最后还是在女仆的搀扶下走进内室。

    内门再次关上,利贝尔将军皱眉看向泰勒王子:“……您是对我处理的方式有什么不满吗?”

    “不满?当然不满。”黑发的王子笑起来,“这是我国的罪犯,杀的也是我国的国民,凭什么由你们接手?”

    利贝尔将军:“但他是在马黎的飞艇上犯的案,理应接受王国法律的审判……”

    “别拿你那一套唬我,利贝尔将军。我又不是八岁小孩,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告诉你,不可能。”

    泰勒王子嗤笑出声,信步走到矮桌边,随意捡起那边作为证物的左轮手|枪。

    “帕鲁本已经在这次交易里让步太多,我们不会再后退半步。”

    随着清脆的“咔吧”声,击锤被掰下。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漆黑的枪口已经塞进博纳德的嘴里。

    「叛徒。」泰勒王子冷冷看着自己的表兄,「我早就警告过你,再让我听到你那些狗屁言论,我会打烂你的下巴。」

    “您在做什么,泰勒殿下?!”利昂娜震惊地上前一步,“你不能……”

    “嗯?不能什么?”

    黑发的王子笑得狡黠,上弯的绿眼睛带着野兽般的残忍:“也许你忘记了,我们帕鲁本的法律跟你们马黎不一样。”

    「在帕鲁本,君主就是法律。」

    他蓦地收起笑,淡淡宣判道。

    「叛国者,死刑。」

    砰————

    内室中,夏洛蒂猛地转过头。

    她似乎意识到那声音代表着什么,立刻就要去拉门把。

    「殿下!」谢尔比拦住她,「请您在房间里休息。」

    昏暗的烛火摇曳着,夏洛蒂看清了女仆眼底的神色,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到地上。

    一门之隔,利昂娜抿唇立在原地。

    手里还攥着揉皱的画纸,视线却无法从倒在脚边的尸体移开。

    泰勒王子俯下身,从表兄的脖子上取下一枚染血的吊坠,紧紧捏到手里。

    起身时,那张的脸上已经再次挂上笑容。

    “今天辛苦你了,否则我们还不知道要被这个叛徒戏耍多久。”

    他笑着拍上利昂娜的肩膀,下一刻又像是才意识到这样的不妥,赶紧举起还沾着鲜血的右手。

    “抱歉,没注意。”黑发的王子嘴上道着歉,语调却充满恶意地上扬,“不过这样可不能参加迎宾仪式啊。趁时间还早快去换身衣服吧,利昂准尉。”

    第52章

    052

    博纳德的尸体很快被抬出房间,染血的地毯也被收走了。

    拖把将红色的印记擦干净,铺上新地毯,房间变得如初见那般洁净。

    如果不是鼻尖还能闻到那股血腥气,利昂娜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紧紧盯着那块新铺上的地毯,她说不出此刻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觉……

    “格莱德斯通。”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她从纷杂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先去换身衣服吧。”伊登中校有些怜悯地看了眼她的制服,“你穿多少号的?我去给你拿。”

    利昂娜似是过了两秒才回过神,摇头谢绝:“谢谢,但不用麻烦了。”

    她看向同样沉默不语的利贝尔将军,声音不自觉有些沉:“您就,这么看着他,做出这种事……”

    利贝尔将军双手背在身后,同样看着那块崭新的地毯。

    “你在质问我吗,格莱德斯通。”他没有抬头,只淡淡命令道,“看在你是第一次我不跟你计较,但这样的话也别让我听到第二次。军队里没有质问长官的士兵。”

    利昂娜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居然在我们的飞艇上公然行私刑……”

    “这件事我自会向陛下禀报!”

    利贝尔将军厉声打断她的话:“别忘了你的身份,去做你该做的事!”

    利昂娜t闭眼深吸一口气,向将军行了一礼,转身走出这间压抑的房间。

    她快步走在走廊里,手指不自觉地越攥越紧。

    脚尖转入楼梯间,抬头的瞬间,她又看到了那幅熟悉的挂毯。

    不服预言、试图反抗命运的凡人毅然走上战场,却如预言般被箭矢射中心脏。

    高高在上的命运之神眼眸下垂,淡漠地注视着下方,似乎是在看那人却又仿佛谁都没有看。

    凡人的一生,他们的痛苦和挣扎在祂眼中不过是一段流过指尖的纺线, 祂在剪断纺线的刹那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呐喊。

    宿命论——这是古阿祖尔文明中最主要的观念。

    古阿祖尔人相信人从出生起命运便已注定,无论你是否知道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宿命。

    利昂娜是个马黎国教徒,虽然并不是那么虔诚的教徒,但她并不相信宿命论。

    那么,深深被古阿祖尔文明吸引的博纳德相信吗?

    他是否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无法改变任何事……

    利昂娜觉得他知道。

    比起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安逸环境中的自己,他所处的环境应该让他更加明白其中的艰难。

    巨大的挂毯前,她展开手中的画纸,再次与那只白马对视。

    不管博纳德曾经是怎样的人,初衷又是什么,他杀了人是事实,为此偿命也是理所应当……

    可同时,利昂娜的内心再次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明白内阁和马黎王室为什么会共同促成这场联姻,明白其后的利益牵扯,更清楚这对己方是有益的……但不可抑制地,她的脑中不自觉闪过很多画面。

    博纳德那悲哀又绝望的眼神,帕鲁本人愤怒的指责,泰勒王子开枪那刻的冷漠,帕鲁本大公强拉着女儿走到广场上的狂热……

    一切的一切化作一条条蠕动的蚯蚓,钻进内心的最深处,松动着她曾经坚信不疑的观念。

    内阁和国王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样的人结盟吗?

    跟这样的国家扯上关系,扶持这样的君主崛起……马黎真的会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利昂娜摇摇头,将手中的画纸再次折叠好,最后看了一眼挂毯最上方的「索罗提斯」,转身再次踏上台阶。

    先到一楼的仓库向后勤人员要了一整套外衣外裤,这才往四楼走。

    与其他侍卫一样,利昂娜在飞艇上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床位,用于轮班休息时使用。

    不过这次的航程很短,她原本就没打算使用,现在却是不得不用一下了。

    属于她的房间里并没有点灯,现在还不到凌晨两点,窗里窗外都是很暗,只有隐约的月光能让人看清室内的物品的轮廓。

    与她同屋的侍卫并不在,应该还在值勤,正好方便她换衣服。

    对着门后的全身镜套上新外套,她突然发现里面衬衫的领口也染上了一点红色。

    在心里用无数脏话问候了几遍泰勒王子,利昂娜只能向下多跑一趟,拿到衬衫后迅速回到房间。关门上锁,再次对着镜子开始换衣服。

    换衬衫可比换外套麻烦多了,要先把原本衬衫里的垫肩取下来重新按上……这让她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加烦躁,以至于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室内的变化。

    总算把垫肩的位置调整好,换上新衬衫,系扣子的手指却突兀地停住。

    利昂娜紧盯着门后的镜子,手慢慢滑到腰间的佩剑。

    锃————

    长剑出鞘,在昏暗的房间里划过一道银色弧线,直直向窗帘后刺去——

    布帘的下摆猛地一抖,一道身影跟着一起闪出来。

    利昂娜一脚踏到墙壁上,将那人困在墙角,同时手上的剑刃也顺势架上对方的脖颈。

    “……等等,”那人率先出声制止,“是我。”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利昂娜突然有种奇妙的荒谬感。

    扭着对方的肩膀压到窗上,借着微弱的光线和手上布料的手感,她终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谢莉?”她冷笑一声,架在对方脖颈上的刀刃压得更近了一点,“看来这次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了……”

    ***

    谢尔比的视线扫过她衬衫下露出的特质胸衣,心说这确实要好好谈谈了。

    虽然他悄悄潜入确实存了刺探秘密的想法,但也没想到一上来就能碰上这么一个大秘密。

    玛格丽特公主的绯闻情人,怀特伯爵的儿子居然是女的——这种事谁会想象得到?

    她是冒牌货?是玛格丽特公主示意的吗?

    可要假冒为什么不找个男人,反而让一个女人来冒充男人……

    几乎是一瞬间,谢尔比就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

    “你是怀特伯爵的女儿。”他整个人被利昂娜压在窗户上,只能偏头看向她,“莉莉娅·弗鲁门……三年前死掉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兄长利昂哈特……”

    贴上脖颈的冰凉感让他不得不住嘴,只用眼角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嘘————”

    利昂娜贴近他,小声道:“你还是话少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知道得越多越危险'',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谢尔比垂下眼眸:“……如果我不说,你会放我走吗?”

    利昂娜被他卖乖的样子气笑了:“你觉得呢?”

    “…………”

    “可你也不会杀我。”半晌,黑发的女仆笃定道,“这样僵持下去没有意义,不如我们谈谈。”

    “别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利昂娜的剑刃贴得更近了,几乎要嵌进肉里:“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灭你的口?”

    凭直觉。

    谢尔比惊讶于自己居然会在瞬间就生出这个答案,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能说服对方的答案,因此他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久了一点。

    “你杀了我,弊比利更大,弗鲁门小姐。”他同样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现在死了,不管是大公国的使臣还是利贝尔将军,您都无法向他们交代…… ”

    利昂娜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心说就算不能灭口也要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就听对方缓缓说出后半句。

    “……我确实对您了解不多。但跟据我与您短暂的相处,我认为您不会为了保守一个秘密而杀人。”

    他抬眼对上那双烟灰色的眼眸:“您不是那种狠毒的人,弗鲁门小姐,我相信您心中的良知。”

    ——最后决定把刀插进汉娜胸膛的是那个凶手,汉娜的生死取决于那人心中的良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利昂娜不久前对女仆谢莉说过的话,以缓解对方心中的愧疚……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对方还回来。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利昂娜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好险嘴角绷住了。

    “首先,再叫我一次''弗鲁门小姐'',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她贴在女仆的耳畔轻声道,“这不是威胁,我完全做得出来,你明白吗?”

    女仆乖巧点头:“明白,弗鲁门阁下。”

    “很好。”

    剑刃依然抵着女仆的脖子,利昂娜拎着对方的后衣领把人带到床铺边:“抽屉里有一盒火柴,把灯点上。”

    谢尔比没有抵抗,一一照做了。

    他打开抽屉,发现里侧有一把一指长的折叠刀。

    利昂娜站在女仆的身后,一直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她自己就是女人,自然不会因为对方也是女人就放松警惕。

    小刀是个考验。利昂娜对自己的近身搏斗术很有自信,就算对方拿了那把小刀也不是她的对手。

    有点出乎意料却也不算太出乎意料,黑发女仆完全无视了小刀,只取出火柴盒,动作流利地擦亮火柴,将放在床头柜上的灯点亮。

    昏黄的灯光照亮室内,也终于让两人能清晰地看到彼此。

    不用对方再多说什么,谢尔比将火柴盒放到床头柜上,头微微下垂,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似乎从第一次在黑卡尔庄园初遇时便是这样……不管是蒸馏室的“谢莉”还是夏洛蒂公主身边的“谢莉”,都是一个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女仆。

    实在很难想象,看上去如此文静而无害的女仆会是个能在百米外将人一枪爆头的狙击手。

    “不会在这里杀了你。但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不可能就这么放你离开。”

    利昂娜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在床上坐下:“我不相信口头的承诺。秘密就用秘密交换,把你的真实身份说出来,我再考虑怎么处置你……”

    “不如就先从名字说起吧。”伯爵之子眯眼笑道,“可不要告诉我''谢莉''就是你真实的名字。”

    黑发的女仆端坐在床铺上t,沉默数秒后缓缓摇头。

    “''谢莉''确实不是我的真名,但我也没有真实的名字。”他平静道,“从我有记忆起父母就不在了,没有给我起名字的人。”

    “后来我被菲利普斯基金会下辖的一个慈善组织收养,长大后被选中,加入其暗中组建的情报组织。”

    “利贝尔将军之所以相信我,是因为他知道我们最主要的服务对象正是马黎王国的国王——乌尔里克二世国王陛下。”

    他从盘发中取出一枚金发针,向上举到利昂娜面前。

    “在那里我有一个被寄予的名字。”他说道,“如果您愿意,可以叫我''谢尔比''。”

    第53章

    053

    菲利普斯基金会——顾名思义, 是大富豪菲利普斯·金创立的慈善基金会。

    遥想今年一月初,玛格丽特公主在新科伦堡举办慈善晚会时租用的季节酒店就是他的产业之一。

    利昂娜听说过这个基金会, 却不知道原来它背后还组建了一个情报组织。

    接过女仆递来的发针,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清了发针上的徽记。

    红色的盾形徽章上是一只前爪抬起的雄狮,上方有一顶代表王权的皇冠,下方左右两边分别有两只沉睡的巨龙,一条红底金边的缎带上用古马黎语写着「君权神授」——正是代表马黎王室的徽记。

    翻过来,徽记背面有一行小小的印字。

    【艾安萨宫特许菲利普斯基金会调查员谢尔比(S033)除破坏马黎利益的一切行动便利】。

    利昂娜看到徽章时便笑了。

    什么旧大陆的雇佣兵,什么不能说的来历……绕来绕去大半天,居然是自己人。

    也难怪利贝尔将军对这人十分信任却不愿意挑明来历。

    秘密组建的情报组织如果被外人知道就会失去大半作用。即使是本国人,也必须尽量减少知情者的数量。

    如果其他人,得知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也许会松口气。可对利昂娜来说实在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马黎王国的继承法规定, 除了拥有王室血脉的贵族之后,所有贵族的爵位都只能由男性后代继承。

    很可惜,怀特伯爵家与马黎王室并没有姻亲关系。

    利昂娜想要顺利继承父亲的爵位和人脉,就必须成为“利昂哈特”。

    而其中,最需要隐瞒的对象正是此时坐在王座上的国王陛下——乌尔里克二世。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却给了我一个必须把你灭口的理由?”左手转着金发针,利昂娜偏头审视着坐在床上的女仆,“你既然能猜到我是谁,自然也应该知道我做这一切的目的。”

    谢尔比点点头, 却说出一个利昂娜意想不到的说法。

    “我真正效力的对象是菲利普斯基金会的主人,即使是马黎国王也只是我们的客户之一。”黑发的女仆跟着她偏了下头, “而我这次的任务只是保护夏洛蒂公主殿下安全到达马黎,我没有义务向上禀报与任务无关的信息。”

    利昂娜挑了下眉,用剑刃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我与任务无关,你为什么要悄悄潜入我的房间?”

    “你说会给我赔偿。”女仆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但语气相当坦荡,“制作一个假鼻子不容易,我来拿赔偿。”

    利昂娜:“…………”

    利昂娜:“你想要多少?”

    谢尔比报出一个数,利昂娜立刻无语地抽了下嘴角:“那就是橡胶做的吧?怎么这么贵。”

    “不但是原材料的问题,制作倒模和后期调整花费的时间也很长。”谢尔比似乎在这种事上很执着,“时间也是成本,我制作那一个就花了不少时间…… ”

    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现在自己脖子上还架了把剑,这才退让道:“……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利昂娜突然有些好奇:“基金会给你的活动经费很少吗?”

    “……基金会的钱都要花在必要的地方。”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也透露出了一定的信息。

    利昂娜将其暗暗记在心里,手上的剑却没有放下的意思。

    “还是那句话,我不相信口头上的承诺。”她说道,“你虽然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国王陛下,但我怎么确定你不会把它告诉你的''主人''?”

    “…………”

    “不管我此时说出什么理由,您大概都不会相信。”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直直看进利昂娜眼中,“我没有方法证明自己未来的行为……不如您来告诉我,我怎样做才能获得您的信任?”

    利昂娜一手执剑,一手把玩着他的发针,像是在思索什么。

    “首先,这个暂时放在我这里。”

    不顾对方诧异的神色,金发的年轻人将发针握进手心:“把柄要用把柄作为交换。既然你说你是一个情报人员,那说出一个足够让你掉脑袋的情报,我这次就放过你。”

    “……这并不公平。即使我说出您的身份,您也不会丢掉性命。”

    谢尔比紧抿着唇,看向她的左手:“而如果让基金会或是王室知道我遗失了这枚发针,便已经足够让我丢掉性命。”

    “这我也没办法,毕竟选择放你走要冒的风险可不比在这里杀了你小啊,我亲爱的谢尔比。”利昂娜笑着道,“你不拿出十足的诚意我怎么能放心呢?”

    黑发女仆陷入长久的沉默,不停颤动的睫毛昭示着它们的主人此时并不如看上去那般平静。

    “……好吧……”谢尔比似是轻声叹口气,“但你必须用你父亲和先祖的名誉起誓,我说完你就会放我走。”

    利昂娜虽觉得有点古怪但这条件也并非不合理,直截了当地竖起三根手指:“弗鲁门家的人向来遵守承诺。我以父亲和先祖的名誉起誓,只要你按照我说话做,我会放你自由。”

    昏黄的灯光自下照亮她的半张侧脸,烟灰色的眼中似乎也有火光在闪烁。

    谢尔比注视着那簇火光,突然开口了。

    “我能理解您为什么一定要继承爵位,我也很钦佩怀特伯爵的人品,他的离世让很多人感到痛心……”

    他顿了顿,用那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道:“如果一定要我破坏规则、说出一件重要情报,那我想您应该会对有关怀特伯爵的情报更感兴趣。”

    利昂娜脑中骤然嗡鸣一声,呼吸都因他的话停顿片刻,三年前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一一从眼前闪过……

    那是三年前的初秋,正值马黎贵族们最喜爱的狩猎季。

    作为怀特郡的领主,怀特伯爵虽对狩猎不是很热衷,却碍于人际往来不得不参与。且在狩猎活动到达怀特郡时,他也理所应当地提供了猎场和足够的猎物。

    此时利昂娜与兄长利昂哈特已经年满十五,再以年龄小避免与外人接触显然不再合适。

    于是,这次狩猎季也是弗鲁门家的双胞胎首次同时在众人面前亮相。

    怀特伯爵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很了解,在女儿开始拐弯抹角询问猎枪的使用方法时他便知道,这两个孩子必定会在这次狩猎季上再次互换身份。

    他原本是想要阻止,可看着女儿闪亮亮的眼睛,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那是利昂娜第一次用跨骑的姿势骑马[*1],也是第一次使用枪械……尽管后者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成就感,但她依旧度过了十分开心的一周。

    几天后,在怀特郡的活动结束,大部队要继续前往其他地区。

    最后一天,怀特伯爵在家中举办了盛大的晚宴,用这些天狩猎到的猎物款待所有宾客。

    按照马黎的古老传统,他用一只棕熊造型的巨大金酒杯盛满酒,坐在桌前的客人轮流喝过,才算怀特郡的狩猎季圆满结束。

    作为东道主,怀特伯爵率先喝了第一口,然后将杯子传给左手边的“儿子”利昂娜,利昂娜喝过后传给左手边穿着女装的兄长。

    可就在利昂哈特喝完一口红酒、引得周围宾客的赞美和喝彩时,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那双手再也握不住巨大的金酒杯,暗红的酒液随着金杯的倾落洒到桌上。

    利昂哈特倒下了,紧接是最先喝酒的怀特伯爵,最后是利昂娜……

    弗鲁门家的三个主人全部中毒,两人当场死亡。

    也许是因为抢救及时,也或许是利昂娜没有喝足能够致死的剂量,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

    因为她当时就穿着男装,且这几天也是她顶着兄长的身份参加狩猎,没有人怀疑她t的身份。

    在女管家梅太太和其侄子波文的遮掩下,所有人都以为死掉的是伯爵府的小姐莉莉娅·弗鲁门,而唯一幸存的是伯爵的长子利昂哈特。

    一位伯爵和伯爵小姐遇害,这样的事非同小可。

    在多方协力下,作案的凶手也被迅速揪出——正是怀特伯爵府的男管家霍顿。

    在招认自己的罪行后,他被拖到利昂娜面前。

    “对不起……是我一时昏了头,我偷盗银器的事被伯爵阁下发现了……”年迈的男管家跪在她的床边,这位向来和蔼的长者哭到不能自已,“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您,利昂哈特少爷,我对不起你们……”

    利昂娜当时是恨他的。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会因为这种事就要毒死他们一家人,更不会因为他的忏悔而原谅他。

    可在男管家上吊自杀的消息传出后,当治安所的人以此快速结案时,她突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男管家霍顿在她出生前就在伯爵府工作了。

    先不论他的人品,以父亲怀特伯爵恋旧心软的性格,就算管家偷盗了家中的银器也不至于把人怎么样。

    最多是送到监狱,甚至可能都不会追究、直接辞退他便好……再怎么说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利昂娜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向悼念的宾客提出自己的猜疑,并请求他们帮忙查证,可获得的都是符合礼节的敷衍。

    但也因此,她愈发认定这件事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等身体恢复了一点,她就开始以兄长的身份四处探查。

    可作为一个没有正式袭爵的伯爵之子,她不但没能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反而暗中得罪了不少人……直到玛格丽特公主找到她。

    公主一眼便认出眼前“少年”的真实身份,却没有揭穿。

    她欣赏她的勇气,想要培养她成为自己未来的帮手,走到绝路的利昂娜没有理由拒绝。

    可即使有大公主殿下帮助,在调查父亲死因这点她还是屡屡碰壁,三年来都没有找到丝毫实证。

    时间拖得太久,她有时也不免会怀疑自己……怀疑是否只是自己太过多疑,怀疑自己坚持下去是否还有意义。

    可现在,就在这种阴差阳错的时机,真相居然要在她面前掀开一角……

    “你的怀疑没有错,怀特伯爵——拉塞尔·弗鲁门的死另有蹊跷。”他抬眸看向利昂娜,“你应该还记得''纽克里斯治安所''吧。”

    利昂娜当然记得。

    她与利昂儿时居住的帕克丝庄园就在纽克里斯镇附近。因此,当投毒案发生后,也是纽克里斯治安所率先接手调查。

    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谢尔比再次开口:“前年的创世节,一个纵火犯流窜到纽克里斯,到处点火烧毁了不少房屋。纽克里斯治安所也被烧毁了大半,很多存放在库房的证据和卷宗都没了。”

    “前年六月,我在调查另一起事件中的犯人曾在纽克里斯被抓获,可当时留下的笔录在那场火里烧毁了,我只能去找当时审讯他的人。”

    “为我提供证据的人名叫''安德鲁'',曾经在当地治安所当过警员。不过那时已经因为酗酒问题被治安所开除了。”

    “他几乎整天都泡在当地一家名叫''黑犀牛''的酒馆里,喝醉后喜欢乱说话。我假装陌生人与他接头,请他喝了一杯,交流完情报后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谢尔比清了清嗓子,用醉汉的声音模仿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把过去的事翻出来……好奇心……该死的好奇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好吗?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幸运……别说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还记得当年的怀特伯爵吗?那样厉害的大人物,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还是会……”

    利昂娜焦急追问道:“还是会什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倒头睡着了。”黑发女仆变回原本的声线,平静道,“当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我们这边,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没有在酒馆久留。但等我做完全部调查准备离开时,却听说那位前警员已经死了。”

    “就在我与他接头后的第二天他又跟人去酒馆喝酒,醉得太厉害,被酒友带回家后倒头就睡……但这一睡就再也没醒。”

    希望如同烟花般,骤然出现又熄灭,利昂娜不免有些泄气。

    但她很快就想到了关键:“他那个酒友,也是当地治安所的人吗?”

    出乎意料,谢尔比摇了摇头。

    “不,那位确实也是酒馆的常客,一个当地的混混,名叫''本·琼斯''。据说他与安德鲁过去是邻居,关系不错。”他说道,“我会注意到他,主要因为他在自己的好友死后似乎一点都不悲伤,还在近期发了笔小财,出手都变得阔绰很多。”

    “他对周围人说是他妹妹给的,他妹妹在庞纳傍上了一位''大人物'',他也因此沾光……但当我顺着本·琼斯发出的信件地址找过去时,发现那个地址的房屋所有者并非他的妹妹。”

    “只是这点倒不算不奇怪,有些''大人物''包养情妇也会很吝啬。巧合的是,拥有那处房产的''大人物''也是当年参与调查怀特伯爵毒杀案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这让我觉得那位''安德鲁''警员的死并不简单。”

    利昂娜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那个''大人物''是谁?”

    “哈蒙·米切尔森爵士。”

    黑发的女仆静静吐出一个名字:“现任庞纳治安所的副总监,您应该知道他。”

    第54章

    054

    自从工业化的推行,类似庞纳城和新科伦堡的大型城市层出不穷,并快速吸收着大量劳工进入城市。

    人口增加不仅带来繁荣, 也带来了许多从前没有的麻烦。

    拥挤的居住环境让整个城市变得脏污不堪,瘟疫横行……而其中最迫在眉睫的,是城市中层出不穷的犯罪。

    早在乌尔里克一世的统治时期,城市激增的犯罪已经让传统的治安系统瘫痪。

    这也让内阁和王室难得达成统一意见——马黎王国必须组建一个新的治安系统。

    可这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事。比如最基本的,警察的人选就是很大的问题。

    警察为全日制职业,且工作内容繁重又危险,对个人品行也有一定要求……几套筛选下来, 几乎没有符合条件的人选。

    毕竟去酒店当保安都比当警员赚得多, 更别说工作时长和潜在的危险性,一开始根本没人愿意应征。

    后来经过一次次调整,内阁终于通过了治安所改革法案。

    即使是最低等的警员也拥有了一定社会地位, 且提高了薪资待遇和养老措施,各地的治安所这才得以组建起来。

    而作为马黎王国的心脏,位于首都的庞纳治安所不但要维持庞纳城本身的治安,各地方的重案要案也会聚集到这里。

    怀特伯爵作为一位地方大领主和上议院的议员,他被毒杀的案子非同一般, 自然也递到了庞纳治安所。

    而哈蒙·米切尔森, 正是目前庞纳治安所明面上的二把手。

    由于庞纳治安所的最高长官——总监鲁斯特公爵年纪太大且精神不济,现在已经处于半退休的状态。

    所以,实际事务基本都由副总监哈蒙·米切尔森处理, 是目前马黎治安系统的实际掌权者。

    利昂娜大概记得他曾代表庞纳治安所参加过父亲和兄长的葬礼,但那时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对这些人的记忆也并不清晰,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依照玛格丽特公主提供的资料,哈蒙·米切尔森是个处事十分圆滑的老狐狸, 从不轻易得罪任何人,是个难得在莱博党和保皇党中都很吃得开的角色。

    可圆滑也有圆滑的坏处。就像现在,即使暂时假定这条情报是准确的,利昂娜也不能确定哈蒙·米切尔森是否是杀害父亲和兄长的真凶。

    再退一步,假如他是在为谁做遮掩,或者是他周围的人假借他的名义做事,利昂娜都无法确定具体方向。

    但这好歹是条真正的线索……她总算有机会抓住真相的尾巴了。

    “……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的私人调查,没有向基金会汇报过,对我们来说是很严重的违纪行为。”

    谢尔比一口气说完所有自己所知的情报,再次抬眼看向t眼前的青年:“不知道这是否能让您满意。”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仆。

    “你……为什么选择说这条情报?”她的眼中满是探究和怀疑,“你在用我父亲的情报换取我对你的心软吗?”

    “…………”

    谢尔比凝视着她的双眼,突然道:“看来您并不完全了解您的父亲。”

    “你说什么?!”

    “您似乎并不知道,怀特伯爵过去都做过什么。”

    不顾上方投来的怒视,黑发女仆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与那双烟灰色的眼眸对视着:“我说我敬佩他的人品并不是一句虚言……十二年前,如果不是他亲自前往旧大陆、协调号召当地人组建了战时慈善机构,我们这些孤儿根本无法挺到战后被收养。”

    “他这里被子弹打穿过,是为了救我和其他五个孩子留下的。”谢尔比抬手指了下自己的左手小臂,“他当时化名''拉斯爵士'',还自称是罗兰人……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马黎的怀特伯爵。”

    “所以您大可不必那么担心。即使是出于私人原因,我也不想揭发您。”

    说罢,黑发女仆的双手落回膝上,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坐姿。

    “当然,如果您不相信我也可以理解。但如果您还是决定杀了我以绝后患……就算您是他的孩子,为了生存我也会尽全力抵抗。”

    那张脸上依然没有太多表情,可利昂娜感觉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变了。

    她见过这样的眼神……如困兽下定最后的决心,打算鱼死网破的眼神……她曾在镜中见过无数次。

    “…………”

    利昂娜注视着那双眼睛,再次抛出一个问题:“你说的十二年前,具体是什么时候?”

    “1109年2月。”谢尔比准确说出时间,“旧大陆中部的塔里默地区,他在那里一直待到5月停火才离开。”

    “……嗯,他那时候确实出了一趟远门。”

    利昂娜终于放下架在他脖子旁的剑,却也没收回剑鞘,当成拐杖拄在地上。

    “说实话,我现在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她说道,“你就是搞情报的,想要说出真假参半的消息太容易了。”

    女仆垂下头,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但我也确实无法违背自己的良知……恭喜,你赌对了。”

    谢尔比倏然抬头,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诧异。

    利昂娜已经把剑收入剑鞘,看清他的眼神后嗤笑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还真觉得我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谢尔比摇了下头,一直保持平直的唇角似乎向上弯了点。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柔化下来的面部表情十分明显,立刻就被利昂娜捕捉到了。

    原来这人也是会笑的。

    心里这么感慨着,动作也不落下。

    耽搁的时间太长,她不确定自己的室友什么时候会回来,必须抓紧换衣服了。

    “小少爷”快速蹬掉自己的靴子,下巴朝旁边的床铺扬了下:“把裤子递给我。”

    谢尔比见她居然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换起衣服,刚刚上弯的嘴角再次绷直。

    但身体还是很听话地站起身,把随意扔在床上的外裤递给她。

    金发的小绅士已经换上新外裤,一边整理腰带一边观察着女仆的神色。

    刚刚柔和的表情似乎只是她的幻觉,黑发的女仆再次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真是无趣的表情……教堂里纪念碑雕像上的表情都比眼前的女仆生动。

    她想着,突然上前一步,将人逼到双层床边,伸手勾起对方鬓角的一缕头发。

    果然,那比石雕还无聊的表情有了变化。

    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作出这种轻浮的挑逗动作,谢尔比那总是半垂着的双眼睁得很大,大到她几乎在其中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玛格丽特公主为什么会经常用言语和肢体动作调戏她……确实能从中得到一定乐趣。

    利昂娜突然很想笑,她也确实笑出了声。

    “话说回来……既然菲利普斯基金会给你的薪酬都可怜到那种地步,你就没想过换个工作吗?”手指灵活地在女仆的发丝间转着圈,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暧昧,“我对待我的雇员一向很大方,尤其是你这种优秀的人才,我可不会如此亏待。”

    女仆似乎是被吓住了,在短暂的惊诧后便立刻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下方。

    “……地上凉,请您先穿上鞋。”

    谢尔比向一旁偏过头,将自己的发丝从对方的手指中解救出来。

    意料之中的拒绝。利昂娜向后退开一步,却还是没有完全放弃。

    “其实这样是最优解。你成为我的人,我不用担心你会泄露我的秘密,你也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天天执行这样危险的任务却还要为生活斤斤计较,这样很不值啊。”

    谢尔比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被换下的衣物,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利昂娜又被他的小眼神逗笑了:“跟我虽然也有危险,但至少我不会像你的''主人''那样,自己在家里享受着美食和温暖的床铺,却让你单独出来面对危险。最危险的事我一向喜欢自己做。”

    这种漂亮话谢尔比甚至都懒得戳穿,只退到一边帮她把乱扔的衬衫和裤子捡回来,一一叠好。

    “我不可能脱离基金会。不但是为了报答,也是规矩。”

    他把叠成方块的衣服递过来:“但请您放心,您的秘密我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挖角失败……虽然一开始也没期待会成功。

    如果这样的情报机构会那么容易挖墙脚,那也不会得到王室的信任了。

    穿上鞋,利昂娜依次系好衬衫上的扣子,最后摸了摸胸口的口袋。

    “你不向圣母发誓吗?”她接过对方递来的衣服,最后还不忘调侃一句,“干巴巴一句''请您放心''难免显得没什么诚意吧?”

    “我不是圣教徒也非国教徒,发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谢尔比看了眼她口袋里露出的一点金色,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只叮嘱道:“我不会说出您的秘密,也请您不要轻易在旁人面前拿出它。”

    王室给予的信物跑到别人手里……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他将受到的惩罚可不会因为一个“伯爵之女女扮男装”的丑闻而抵消。

    利昂娜自然也明白,这也是她的赌注。

    取出口袋中的发针,在指尖转了半圈后将其握入掌心。

    “当然。”

    她将拳头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下:“现在起,它也是我的宝贝了。”

    ***

    第二天清晨,随着朝阳从地平线升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在庞纳城的上空响起。

    早已从报纸上得知消息的马黎人纷纷走上大街,兴奋地看着机械飞艇驶过上空。

    欢喜的声音充盈在大街小巷,大家都在为王国的强大欢呼呐喊,其中也不乏欢迎未来王后的声音。

    机械飞艇「索罗提斯」于当地时间七点半到达预定停靠点的上方,数条缆绳投到地上。

    在飞艇长的控制下,辅助气囊充入空气,飞艇的高度开始下降。

    半个小时后飞艇终于完全停好,来自异国的公主和使团从事先准备好的台阶上走下。

    亚历克斯亲王亲自前来迎接远道而来的使团。

    在侄女玛格丽特公主的搀扶下,年迈的亲王颤巍巍地站起来,分别向夏洛蒂公主和泰勒王子行了个标准的马黎军礼。

    无数等候在此的摄像师抓紧时间拍摄这一幕,一刻不停地在照相机和临时搭建的暗房中忙活,生怕错过这次宝贵的机会。

    简单的会面后,所有宾客都依次进入事先准备好的马车里。

    按照原本的安排,泰勒王子、利贝尔将军与亚历克斯亲王共乘一辆马车,夏洛蒂公主则要与玛格丽特公主共乘另一辆。

    利昂娜作为侍卫一直跟在夏洛蒂公主身后,不可避免就跟玛格丽特对上视线。

    半个月没见,玛格丽特毫不遮掩地朝自己的“小情人”抛了个媚眼。

    趁夏洛蒂还在前面与亲王说话,她放慢了脚步,在利昂娜耳边小声道:“看来坐飞艇的体验也没说得那么好,你们看起来都累坏了…… ”

    利昂娜心说这还真跟飞艇的关系不大,更多的是心t累。

    时间紧迫,她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飞艇上发生的杀人案向大公主殿下汇报一遍。

    “……凶手已经被泰勒王子处决。”利昂娜紧盯着前方一人的背影,“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殿下。他为什么一定要在飞艇上把人杀了,即使博纳德到达马黎,早晚也会被处以极刑……”

    玛格丽特闻言却是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圈周围的异国来宾。

    “你走之前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场联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公国的边境发现了一处大型结晶矿。”

    玛格丽特贴在她耳边,扇子点了点前面的小公主:“别小看她,帕鲁本大公为她准备的嫁妆可是相当诱人呢……”

    一瞬间,利昂娜感觉自己全都明白了。

    帕鲁本大公并不是在下赌注,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大公国境内发现了结晶矿,可他们还没有使用它们的技术,地点又在边境,非常容易被周围的强国觊觎。

    与其眼睁睁看着宝藏被抢走,帕鲁本大公干脆将结晶矿的开采权交给马黎。

    不但能借机学习一些先进技术、加强国力,有马黎的开采队驻扎在边境,罗兰三国想要攻打大公国也要掂量掂量利弊,简直是一举两得。

    相比之下,夏洛蒂公主与乌尔里克二世的联姻才更像是附带产品。

    或者说,他们的婚书就是盟约的契约书。

    而博纳德的所作所为无疑侵犯了马黎的利益。

    如果不在降落前将其处决,看似公平的天平将继续往马黎的方向偏移……这是泰勒王子绝对不想看到的。

    帕鲁本已经付出了太多,他们绝不接受任何退让,即使是一点谈判的理由也不行。

    所以博纳德必须死,必须死在马黎王国的领土外,必须死于帕鲁本大公国的法律……

    一股恶寒从脊柱窜上后脑,利昂娜不禁再次看向走在前面、还在努力强颜欢笑的夏洛蒂公主。

    “放心。就算是为了做表面功夫,我们也不会亏待她。”

    临上马车前,玛格丽特公主轻声说道:“只要她不期待爱情,她的生活不会比在帕鲁本差。”

    第55章

    055

    不期待爱情……

    利昂娜不得不承认, 玛格丽特的说法是正确的。

    与童话中的故事不同,现实中的公主都很少期待爱情。

    即使天真如夏洛蒂,她对未来的担忧更多是在自己的处境上,并没有真的奢望能与异国的国王产生什么爱情火花。

    这样……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吧?

    看着两位公主登上马车,利昂娜也跟着跨上马背,与其他侍卫一样跟随在马车左右。

    因为之前一直在跟玛格丽特说话,直到上马后她才察觉到不对。

    谢莉……不,应该说是“谢尔比”不见了。

    仗着高度优势,利昂娜四处巡视一圈都没发现对方的踪影。

    马车中的夏洛蒂公主似乎也察觉到了, 刚做出一点动作便被玛格丽特制止, 几句话便让小公主重新坐回座椅。

    也许在今天的仪式结束后,该仔细了解一下“菲利普斯基金会”的内幕了……

    这样想着,利昂娜策马走到指定位置站好,只等前方的领队发出信号,便跟着大部队一起进发。

    车队浩浩荡荡地驶过事先被清空的街道,径直向王宫的方向驶去。

    尽管面上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但夏洛蒂的精神明显还有些恍惚。

    玛格丽特已经从她忠实的“小情人”那里得知原因。只是与她那心软的盟友不同,她并不觉得把这种宝贵的时间用于发呆是个好主意, 也不会因为心生怜惜就任由对方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

    “请往外看看吧, 夏洛蒂殿下。”

    她出声打断异国公主的思绪,笑着看向对方:“你应该是第一次来马黎,不如趁机欣赏一下窗外的街景,看看这里与帕鲁本有什么不同?”

    夏洛蒂被她的话唤回神,条件反射地看向窗外。

    尽管道路基本被清空,但远处还是有不少被宪兵挡住的民众。

    他们挤在街边,在马车经过时努力挥着手,似乎还高喊着什么。

    “这一天大家等了很久,所有马黎人都在欢迎你的到来。”玛格丽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朝外面挥手,“还请不要让他们失望。”

    夏洛蒂听懂了她的提醒,脸颊红了下,也跟着扬起笑容向外招手。

    “谢谢您……”她小声道,“我刚刚走神了……谢谢您的提醒……”

    “你刚刚坐了那么久的飞艇,会感到疲惫也无可厚非。只是也要记得,等到今年五月你就会成为马黎的王后。作为王室的一员,你在享受优待时也要尽相应的义务。”

    玛格丽特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少女时又温声安慰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这些都是你在接下来两个月要学习的课程,会有专人教导你。我相信你会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

    夏洛蒂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应着:“是,玛格丽特殿下。”

    玛格丽特被她小松鼠般警惕的眼神逗笑,打开手中的扇子遮住半张脸。

    “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或者叫我''玛格姐姐''也不错。”她弯着眼睛调侃道,“你很快就是我的弟妹了,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生疏。”

    夏洛蒂的脸再次不争气地红了。

    玛格丽特强势的气场让她想起自己的长姐,让她不自觉就有了必须服从的感觉。

    不过也幸好有她提起话头,两位公主在前往王宫的路上并没有太无聊。

    到了宫殿门口,利昂娜率先下马走到马车边,为两人打开马车门。

    仆人们留在外面,外宾按照宫中侍者的吩咐,按身份顺序站成两排,等待国王陛下的接见。

    亚历克斯亲王在利贝尔将军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再次坐到轮椅上。

    此时他也已经从将军那里听说了飞艇上发生的事。

    虽然心中多少有些遗憾没能留住博纳德的活口,但他也明白利贝尔将军没有阻止泰勒王子的用意。

    此次联姻已经是马黎王国占了大便宜,再对着“盟友”敲骨吸髓,场面估计会闹得很难看。

    而且帕鲁本大公国除了边境的那处结晶矿脉,也没有什么马黎看得上的筹码。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对方一个小小的人情也不错。

    老亲王坐上轮椅,却没有再让自己的侍从上前,反而朝两位公主的马车指去。

    “把利昂那孩子叫过来吧。”他对利贝尔将军道,“他这次做得不错,是时候兑现我对他的承诺了。”

    刚下马车的泰勒王子也听到他的话,微微挑了下眉。

    “利昂?”他好奇道,“您是指利昂准尉?”

    亚历克斯亲王愣了下,似乎没听明白他的问题,直到利贝尔将军在他耳边小声解释后才露出了然的神色。

    “没错,就是我们的''利昂准尉''!”他发出豪爽的笑声,对正向自己走来的利昂娜招招手,“来吧准尉,陛下还在等着我们呢。”

    终于到这一刻了。

    利昂娜行过礼后走到老亲王身后,十分熟练地推动轮椅走在最前面,在两边卫兵的注视下一路走入王宫。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艾安萨宫,也是第一次即将面对马黎的君主。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能感觉到手心已经出了汗,每一步都走得很僵硬。

    “放轻松,年轻人,你的呼吸怎么比我还重。”

    轮椅中的亚历克斯亲王还有心情转头看了她一眼,调侃道:“我有那么重吗?”

    见年轻人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老亲王再次朗笑出声。

    “又不是正式的封爵仪式,还不到你紧张的时候呢。”

    一行人穿过中庭,走入王宫前厅。穿过数道高耸的立柱,左转走上旋转的大理石楼梯上到二楼。

    在侍者的带领下,众人进入王座厅外的等候厅。

    随着号令响起,巨大的门扉由两名侍卫同时推开。

    利昂娜最先注意到的是王座厅高高的顶棚。

    走入房间,十数米高的天花板让人感觉自己格外渺小。金红相间的墙壁顶端,精美的浮雕吊顶让人目不暇接,一盏盏水晶吊灯从上方垂落,在白日折射出耀目的光辉。

    房间的尽头,头戴金冠的胜利女神手持宝剑,侧卧在拱门之上。金边红毯攀上位于正中央的台阶,止于王座之下。

    身着正装的年轻国王注视着众人走进大厅,这才笑着站起身走下台阶。

    只看外表,乌尔里克二世无疑是一位英俊的年轻人。

    他t拥有与长姐相同的铂金色的卷发,浅蓝的眼眸微微上弯着。比起其他王室成员,这位年轻的国王更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

    再加上他略显单薄的身形和过于白皙的肤色,如果不是身上华丽的衣饰,他的气质更像一位艺术家。

    亚历克斯亲王作为现场除国王外身份最高的人,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介绍来宾的任务。

    利昂娜配合着亲王的说话速度,垂首推着轮椅,一一走过每一位外宾。

    “……另外,请让我向您介绍一位优秀的年轻人。”

    直到最后一位来宾与国王见过礼,老亲王笑着看向身后的金发青年:“我敢打赌,您一定想不到这位是谁。”

    年轻的国王愣了下,继而笑道:“既然您这么说,''您的新随从''这个选项可以排除了。”

    老人浑厚的笑声响起来,挥了下手示意利昂娜来到他身边。

    “也许您还记得拉塞尔·弗鲁门?”他说道,“这是他的儿子,利昂哈特·弗鲁门。”

    利昂娜上前一步,依照礼仪向国王行了一礼。

    “日安,国王陛下。”她垂眸道,“愿父神的光辉与您同在。”

    十分正常的问候语说完,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利昂娜察觉到一丝古怪,忍不住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国王。

    乌尔里克二世也在看着她,或者说,更像是愣住了。

    直到两人的视线相交,他才猛然惊醒。

    “我当然记得,怀特伯爵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

    打量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年轻人,乌尔里克二世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我还记得那件骇人听闻的事件……父神在上,看到你能恢复健康真让人欣慰……”

    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自己的叔父:“他是不是还没有……”

    “是啊,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亚历克斯亲王的语气中带上责备:“这也是我带他来见您的原因。”

    “这是我的疏忽……亚连,记得提醒我把弗鲁门阁下的名字加到今年的封爵名单里。”

    嘱咐过自己的贴身侍卫,年轻的国王再次朝利昂娜微微颔首,便擦着她的肩膀走回前方。

    “欢迎你们来到马黎,一路过来辛苦了。之后请在宫中稍歇片刻,宴会将在傍晚开始。”

    乌尔里克二世再次向异国的使臣们表达欢迎,这才走到自己未来的妻子面前。

    “很高兴认识你,夏洛蒂。”他端着礼节性的微笑,十分绅士地向未婚妻伸出手臂,“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带你参观一下艾安萨宫。”

    夏洛蒂公主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邀请,十分自然地搭上那条伸来的手臂。

    泰勒王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利昂娜的方向,率先上前与亚历克斯亲王搭话,顺便替代了她推轮椅的工作,显然是想跟老亲王单独聊聊。

    其余宾客也在侍者的带领下离开王座厅,没过多久,厅中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利昂娜并非真正的侍卫,既然接待仪式结束她也需要出宫了。

    可临走前她还是放不下一件事,趁周围人不注意悄悄把利贝尔将军叫到一边。

    “谢尔比不见了。”她瞄着将军的表情,小声汇报道,“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利贝尔将军刚想说他怎么知道,即将说出口时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

    “……你都知道了?”

    利昂娜挑了下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菲利普斯·金先生做着这种生意。”

    利贝尔将军头疼地捂住额头,看了圈周围才小声叮嘱道:“你知道就知道了,可千万别说出去……”

    “我不会说出去,只是我有些担心……他们真的可靠吗?陛下居然给予一个民间组织那么大的权力,这会不会太不安全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闻言,利贝尔将军反而舒展开眉头:“菲利普斯·金先生只是挂个名,实际在后面操控的另有其人。”

    利昂娜盯着将军的眼睛:“是绝对不会背叛马黎的人?”

    利贝尔将军十分肯定:“是绝对不会背叛马黎的人。”

    事情突然又变得有趣起来了。

    谢尔比说自己效忠的对象是“基金会”而非国王陛下本人,可利贝尔将军又确定“基金会”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民间组织,它背后的组织者是绝对站在马黎这边的人……

    究竟是谁在说谎?

    还是……两人都没有说谎?

    除了国王陛下,会绝对站在马黎这边的、且能被军方信任的也只有两派人——以首相大人为首,掌控内阁的莱博党人;以及以亚历克斯亲王为代表的旧贵族,拥护王权的保皇党人……

    再次谢过利贝尔将军,金发的年轻人环视一圈周围,自然而然地走到玛格丽特身边。

    “我以为你出去一趟就把我忘了。”大公主殿下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邀请的声音里都带着轻佻的笑意,“你也是第一次来艾安萨宫吧?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去我的房间参观一下?”

    利昂娜:…………

    虽然知道对方没有其他意思,但这暧昧的语气还是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抱歉,殿下。这次我可能要失约了。”

    她放轻声音小声道:“我得到一个有关父亲的线索,必须尽快回一趟怀特郡……不会太久,我尽量在三天内回来。”

    玛格丽特露出了惊诧的神色,表情难得严肃起来。

    “那就去吧。”她扇了下扇子,伴着香风轻声叮嘱道,“带上我给你的手杖,一切小心。”

    第56章

    056

    在这个时代, 验证一条情报是否属实说难也不难——只要速度够快,别人就来不及做遮掩。

    谢尔比叙述时提到的每一个名字利昂娜都记下了。

    而纽克里斯位于怀特郡, 也是距离她儿时故居——帕克丝庄园最近的城镇。从庞纳城坐火车不到四个小时就能到。

    即使还缺少名号,但早在怀特伯爵死后,遗产便已经划分到其长子“利昂哈特·弗鲁门”的名下。

    至少在怀特郡内,利昂娜这个“伯爵之子”的身份要比其他地方好用很多。

    从王宫出来,她立刻叫辆马车回到尤默尔大街,把身上这身行头换下来。

    梅太太和波文看到她冲进来,借露出诧异的神情。

    “怎么这么早?”波文接过她扔过来的侍卫外套, “我还以为公主殿下至少会把你留到晚宴才放人。”

    “我要出趟门, 去纽克里斯!”

    她快速冲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个不那么显眼的外衣和鞋子,还不忘朝门外喊道:“帮我看看西庞纳铁路的时刻表,最近的一班火车在什么时候?”

    波文快步回到客厅, 找到今日的晨报。

    “中午十二点有一班……不过现在应该来不及了。”他努力从密密麻麻的铅字中找到目标,“之后的一班是下午三点……”

    “不,还来得及。”

    利昂娜放下怀表,加快了系扣子的速度:“我们先坐马车到梅贝尔地铁站,从那里坐地铁到庞纳西站只需要十五分钟。”

    “可行李还没收拾……”

    “收拾什么行李?带上零钱和支票夹就行了,快去叫马车!”利昂娜随便拎了顶高顶帽戴上,转身便看到梅太太拿着两个纸包站在门口。

    “抱歉,还没跟你好好打招呼又要走了。”她上前与梅太太快速行了个贴面礼,“我不会离开太久, 很快就回来。”

    梅太太没说什么,与过去每一次目送她离开一样,只用那双浑浊却沉静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小主人:“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利昂娜想了想, 快速抽了一张便笺纸写下几句话。

    “我们可能来不及去电报站了……麻烦你给帕克丝庄园拍份电报,让皮埃尔先生派一辆马车到纽克里斯火车站等我们。”

    ***

    作为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超级城市, 庞纳城的交通系统也一直位于世界前列——去年开始正式对外营业的地铁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当然,因为成本问题,庞纳地铁不可能使用结晶矿那种高级燃料做能源,它的动力依然来自廉价好用的蒸汽机。

    为了排出这些浓烟,工程师不得不设立了通气孔,保证人们能在充满烟雾和蒸汽的环境下生存下来。

    且目前的“地铁车厢”与人们日常乘坐的“火车车厢”也略有不同。

    地铁中供乘客乘坐的“车厢”并没有顶棚,人们只能坐在仿若矿车般的车厢在地下隧道穿行[*1]……想想也能知道,乘坐地铁的体验一定不会太美妙。

    但不可否认,这种交通方式要比地上快太多了。

    尤其在庞纳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马车因拥挤造成的事故每天都有,让t本就不顺畅的交通雪上加霜。

    相比之下,地铁这样的环境也并非不能忍受。

    半个小时后,小弗鲁门先生和她的男仆赶着火车即将发车的铃声踏入车厢。

    “……神父们说得没错,那里简直是地狱!”

    进入火车车厢后,波文放下手里的篮子,立刻打开车窗狠狠吸了一口气:“真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会觉得庞纳城的空气居然能让我感到解脱。”

    利昂娜则是第一时间翻出梅太太为两人准备的三明治。

    她早上就吃了几口干面包,现在已经饿到胃部抽搐,急需一点食物补充能量。

    贴心的梅太太不但在小篮子里放了两块三明治,还有两瓶牛奶,简直是她的救星!

    他们乘坐的一等车厢并没有多少人,这个单间里只有主仆二人。

    距离到达还有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利昂娜便把自己在飞艇上的遭遇简单跟波文说了遍。

    波文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都顾不得什么新得到的线索,赶忙追问道:“那个叫谢尔比的女仆真的可靠吗?她真的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即使我女扮男装的事暴露了,我依然是父亲的孩子。也许会遭到旁人的指责,但并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但拥有王室徽记的信物落到别人手里,一旦被别人知道,不管是''基金会''本身还是马黎王室都不会放过她。”

    利昂娜拿出那枚金发针,在手里转了一圈,视线落到波文身上:“话说回来,太早之前的事我记得不多,你还记得1109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

    十二年前的利昂娜还不到六岁,但那时的波文已经十八岁,还在怀特伯爵的资助下考上了王立医学院,记得的东西自然更多。

    “ 1109年啊……我记得伯爵阁下去了趟旧大陆,直到快年中才回来。”波文回忆着说道,“你不记得了吗?那一年他错过了你们的生日,你还跟他大吵了一架。”

    利昂娜当然记得这个。

    怀特伯爵虽然平时很忙,经常不回庄园,但他总是不会错过双胞胎的生日。

    可那一年他失约了,且在利昂娜抱怨时非常不客气地训斥了她一顿。

    “我记得,只是不记得那是六岁还是八岁的事了……”利昂娜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囫囵道,“那你还记得他当时具体是去哪儿了吗?”

    波文:“这我就不知道了,姨母估计也不会知道,伯爵阁下的行程从来不会跟别人说,也许霍顿先生会知……”

    他的话突然顿住,小心觑着对面人的脸色:“您也知道,如果伯爵阁下真的曾隐藏身份去旧大陆做了什么,那在庄园里唯一有资格知道的也只有霍顿先生…… ”

    霍顿先生——便是伯爵府曾经的男管家。

    三年前,他向众人招供了自己因盗窃财物被发现,所以才在酒里下毒的全过程,并在认罪后自杀。

    当年,利昂娜因中毒躺在病床时怀疑过很多人,但从未怀疑过这位忠诚的男管家。

    因为怀特伯爵对男管家霍顿有恩。当年在听说他家中有人生病急需用钱时,伯爵毫不犹豫地借了他一笔钱,并允许他回家照看家人。

    虽然后来他的家人还是不治身亡,但在那之后,还是个普通男仆的霍顿变得十分努力,一步步从男仆做到了男管家,是怀特伯爵最信任的仆人之一。

    当在利昂娜意识到父亲和兄长的死不简单后,她自然而然地怀疑是有人威胁了霍顿先生,才让他作出这种恶事。

    可霍顿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汉,父母兄弟都在早年过世,家人这边根本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地方。

    且他本人洁身自好,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沾嫖赌,是个无懈可击的好管家,利昂娜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选择背叛……

    将纷杂的思绪甩出脑袋,利昂娜重新回到正题:“那你还记得那年父亲是否受过伤吗?”

    波文:“……伯爵阁下的左臂挂了三个月的绷带,您都不记得了吗?”

    随着他的叙述,利昂娜总算从角落清理出一些当年的记忆。

    “但他没说过是因为什么受伤的……”见波文也摇头表示不知,她摸了摸下巴,思索道,“也许海德医生会记得?”

    海德医生曾经是伯爵的家庭医生,同时也是最了解利昂哈特·弗鲁门的人。

    利昂娜要假扮兄长,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这个为兄长看了十多年病的医生。

    因此,在遣散伯爵府的仆从时,她也同时给海德医生一笔养老费和一处房产,让他能够安度晚年的同时也能远离这些纷争。

    虽然她感觉那位年迈的老医师应该是发觉了什么,否则也不会什么都没问,就那样直截了当地离开……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顾忌那些的时候。

    利昂娜从乘务员那里借来了纸笔,快速写了一封简短的问候信,打算下了火车就寄到海德医生现在的住址。

    现在已是初春,没有积雪做阻碍,火车甚至早了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纽克里斯火车站门口的柱子旁,一位穿着浅棕呢子大衣的男人已经在此久候多时。

    “皮埃尔先生?”

    利昂娜看到来人有些惊讶:“你怎么亲自来了?”

    威廉·皮埃尔,算是弗鲁门家目前的家族经纪人。

    三年前,利昂娜在决定跟玛格丽特公主结盟后,为了保密也因为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常住家里,顺势遣散了曾经的伯爵府——也就是帕克丝庄园中的所有仆从。

    可庄园总需要有人看管,且怀特伯爵留下的财产不仅有土地也有很多投资债券,这些都需要有人打理,而利昂娜显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做这些。

    于是玛格丽特公主向她推荐了皮埃尔先生。

    从二十年前的教育改革到现在,即使家境普通的马黎人也有了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

    比如波文,他的父母早亡,年幼便来投奔姨母。

    怀特伯爵在知道波文十岁就在教会学校跳级读完了所有课程后,决定资助他进入公办中学学习。最终通过了鲜有人能通过的大学笔试,进入王立医学院就读。

    威廉·皮埃尔也一样,他少年时家道中落,父母因破产相继自杀后甚至在街头流浪过一段时间。

    但得益于玛格丽特公主组建的慈善组织,很多像他这样的孩子在城市里总算能有口饭吃。

    不过公主殿下在做慈善的同时也会刻意挑选出有天赋的孩子,供他们到公立学校继续上学,这让很多与他处境相似的人能有机会接受教育。

    如果再争气点,能靠自己通过大学的笔试,公主殿下会一直资助他们直到毕业。

    当然,这也并非没有代价。

    毕业后的威廉·皮埃尔必须在公主殿下指定的岗位工作十年,用于还清之前欠下的人情。

    对从贫民窟逃出来的皮埃尔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代价。

    况且小弗鲁门先生是个慷慨大方的雇主,也不常回家,他除了打理伯爵府的财产,只要定期请人来庄园打扫卫生即可。

    “欢迎回来,弗鲁门阁下。”皮埃尔先生摘下平顶帽,对行色匆匆的雇主笑道,“难得您能回来一趟,我当然要过来迎接。”

    他大概二十五六岁,戴着一副椭圆形的眼镜,不管是长相还是身高都很普通,连大衣的用料都很朴素,完全看不出是个管理伯爵府的经纪人。

    尽管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件饰品,但年轻的经纪人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洁,是个十分清爽的青年。

    “辛苦了,可我这次回来还有其他事要做。”

    利昂娜将手里的信递给波文,让他去买信封和邮票,转头对询问自己的经纪人:“你知道附近有个叫''黑犀牛''的酒馆吗?”

    皮埃尔先生似乎很惊讶她知道这个名字:“当然……就在不远处,步行就能到。”

    “那太好了,等波文回来我们就过去。”

    听到她的决定,皮埃尔先生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犹豫半晌,他还是小声建议道:“那个酒馆……有点简陋。不是您这样的绅士该去的地方……”

    利昂娜眨眨眼,大概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了。

    她打量起经纪人的身材和他身上朴素却整洁的呢子大衣,在心里摇摇头,探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

    “那个穿棕色外套的,是你请来的马夫?”

    皮埃尔先生跟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点头肯定道:“没错。”

    “问他借个外套和帽子。”她把自己t的外套和帽子脱下,递给经纪人,“现在天冷,让他穿上我的外套,也劳烦他多等一段时间。”

    皮埃尔先生惊讶于她的执着:“……您是一定要去吗?”

    利昂娜:“我需要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经纪人苦恼地看着雇主这张看起来就很不普通的脸,把她递过来的外套推回去。

    “您这样一看就是来打听事的,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什么都不会说。”

    他摘下眼镜,随意揉乱头发,扯歪领子,甚至让干净的鞋面蹭上点泥巴,几下便让清爽的形象变得颓废起来。

    “如果您信得过,请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来帮您探问。”

    利昂娜对他熟练的“变装”手法很是赞叹,可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就算由你来问,我也必须在现场。”她指着自己的脸道,“实在不行我就往泥里滚一圈,总该不会有人认出来吧?”

    皮埃尔先生见她坚持也没办法。

    等波文回来后,两人一起协助雇主“装扮”好。

    很快,两名衣衫不整的“劳工”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走向不远处的酒馆。

    ***

    初春的天黑得早,再加上今天还是阴天,黑犀牛酒吧的门口早早点上了灯。

    没多久,稀稀拉拉来了不少客人,整个酒馆也慢慢嘈杂起来。

    “老板,快给这个可怜虫来一杯!”

    熙攘的人声中,一位青年拽着满身脏污的同伴跑进酒馆,对吧台后的老板喊道:“顺便拿个毛毯,他都湿透了!”

    老板见那可怜的年轻人浑身都是泥巴,头发也湿乎乎地还在滴水,赶紧从厨房拿来一张毛巾扔过去。

    “这是怎么了?”他从酒桶里接了一杯自酿酒,砰地一声放到年轻人身前,声音十分洪亮,“快喝点吧,这能让你暖和点!”

    “别提了……刚刚不知谁家的马夫怎么搞的,前面那么大个水坑也不减速!他自己没事,连累路过的人遭殃!”

    穿着呢子外套的青年推过去两枚银币,往地上啐了一口:“最可气的是他们居然就这么走了,连声''对不起''都没有!”

    他的抱怨很快引起周围人的应和。

    “就是!那些有钱的老爷就是这样,光顾着自己从不看别人!”

    “一年不如一年啊,最近这种人越来越多了,以前可不是这样……”

    “以前是以前,你也不看看现在是谁在管事……”

    “也还好吧?这边至少有个治安所。”有个新来的劳工看向自己工友,“我老家那边连治安所都没有,被抢劫都要算自己倒霉。”

    年长的劳工砸了下嘴,脸已经因酒醉开始泛红:“那是你没见过以前纽克里斯是什么模样……怀特伯爵还在的时候,治安队做事勤快着呢,哪像现在,有跟没有一个样……”

    利昂娜擦头发的手顿了顿,眼睫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我听说过这事,他好像是被家里的厨子毒死的?”

    “不不,是他家的管家……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见过那人很多次,从没觉得他会是那么恶毒的家伙。”

    “是啊,谁想得到……”

    酒馆的气氛回归日常,人们又开始讨论起日常琐事,完全没因刚刚的小插曲破坏兴致。

    “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你们。”

    老板将另一杯酒放到皮埃尔面前,一边用抹布抹着吧台一边打量着他的脸:“新来的?可我怎么没听说最近哪家农场在招人啊?”

    “不,我们来找人。”皮埃尔依照所知的线索,熟练地编起谎话,“他叫本·琼斯,你认识他吗?”

    酒馆老板擦吧台的手顿住,面色变得有些微妙:“你们找他干什么?”

    “他以前欠了我们老板一笔债,现在快到还款日了。”

    酒馆老板露出了然的神色,下巴向旁边一桌点了下:“那个穿灰衣服的瘦高个……但先说好,你们要打架出去打,可别在我的店里动手。”

    利昂娜与自己的经纪人对视一眼,扯下头上的毛巾便朝目标走去。

    “……查尔斯?那家伙就是表面正派,背地里可是玩得很花呢。”

    “骗人的吧?我可是看到他每周都会去教堂,每次做弥撒都很虔诚……”

    “是啊是啊,虔诚的圣教徒查尔斯,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半夜从……”酒桌中,被簇拥在中间的高瘦男人眼珠转了下,露出一个狡诈的窃笑,“抱歉,接下来的事我可不能说了。”

    “你这也太不仗义了,琼斯!”有人大声嘘他,“你都把我们的兴趣勾起来了,怎么能说一半就走?!”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我也是有底线的好吗?”本·琼斯端着木酒杯,摇头晃脑道,“查尔斯就算了,背后说女人的坏话可不好……啊!”

    他故作说漏嘴的表现再次引来周围人的起哄,此起彼伏的猜测声和对本地女性的品评让现场变得十分热闹。

    而引导着一切的罪魁祸首反而沉默下来,开始在一旁乐呵呵地看戏。

    还真如谢尔比给出的信息一样,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

    利昂娜沉着脸,也不想再拐弯抹角,揣着兜便要绕到那人身后……

    “本·琼斯!!”

    随着一声暴喝,酒馆的门突然被一人踢开。

    一名留着八字胡的绅士大步踏进酒馆,扫视一圈后立刻锁定目标。

    他几步上前抓住欲逃跑的男人,一拳挥到对方脸上。

    “你这个败类!该下地狱的畜生!”八字胡绅士一边骂一边拳拳到肉地打在本·琼斯的身上,揪着他的领子吼道,“我上次就不该放过你……我要跟你决斗!”

    绅士的力气显然很大,瘦弱的本·琼斯在他面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眼看这人已经被打到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利昂娜赶紧上前制止,与经纪人合力把两人分开。

    “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这是这家伙应得的……皮埃尔先生?”

    暴怒的八字胡绅士在看清来人后突然愣住,揪领子的手也放松了点。

    经纪人皮埃尔也愣了下,下意识说出来人的名字:“查尔斯少校?”

    利昂娜万万没想到劝架还能遇到熟人……这下之前的伪装全都白做了。

    而本·琼斯也不愧是业务熟练的混混。

    见打他的人和劝架的人齐齐愣住,立刻趁机挣开桎梏,飞也似地夺门而出。

    “决斗就决斗,谁怕你啊!”他边跑还不忘嘴硬,“明天早上八点!我在中央广场等你!”

    第57章

    057

    共同的目标跑了,三人顾不得别的,一齐跑出酒馆。

    怀特郡整体以农业为主, 并工业并不发达。

    因此,即使纽克里斯是怀特郡中不算小的城镇,可比起北方的工业城市还是有种乡下小镇的感觉,主路上什至都没几盏煤油灯。

    只慢一步,本·琼斯的身影便已经完全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八字胡绅士懊恼地锤了下路灯,但很快便打起精神:“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三人走离主路,一顿七拐八拐, 终于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联排小楼前停下。

    利昂娜看看门上写着“十字旅馆”的牌子,上面的一个“ N”甚至都掉了,只在脏兮兮的牌子上留下一个印子。

    “你确定是这里?”她向八字胡绅士询问道,“据我所知他应该不差钱,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有再多钱也没用,一个赌棍永远都会缺钱!”

    八字胡绅士厌恶地往旅馆里瞥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

    利昂娜还真不知道这个。

    按照谢尔比所说的,本·琼斯有个给“大人物”做情妇的妹妹,所以她猜测对方应该不缺钱, 结果对方除了酗酒居然还有赌博的恶习……

    八字胡又站在旅馆门前发泄了一顿情绪,总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伯爵府的经纪人。

    “真是失礼……之前都没顾得上跟您打招呼,皮埃尔先生。”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和头发, 这才与自己熟识的皮埃尔打了声招呼。

    随后他又看向在场的另一位年轻人,虽面带疑惑却还是很有礼貌地向利昂娜颔首致意:“您也是,先生。我为我之前的粗鲁道歉。”

    冷静下来后,男人的一举一动很是规矩。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眸暴露了他的不普通,看过来时总会让人联想到丛林中的豹子,凶悍却带着克制。

    加上皮埃尔之前脱口而出的“少校”,也不难猜测这人的身份和职业。

    能让他做出亲自冲进酒馆打人并气到说出“决斗”……利昂娜真的很好奇其中的原因。

    “查尔斯少校去年年末才搬到纽克里斯。”皮埃尔在雇主耳边解释道,“t他在帕克丝庄园附近买了一块土地,曾作为邻居前来拜访过……”

    经过他的提醒,利昂娜也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但那时候她正在因为希尔科罗男爵寄的那封告密信到处奔波,老家旁边新搬来一个邻居这种小事自然也没有太在意。

    “希望这次初次见面不会让您对我产生什么误解……”

    她抹了下贴在额头上的碎发,率先向对方伸出手:“利昂哈特·弗鲁门。”

    八字胡绅士愣了下,回过神后,不管是眼神还是动作都变得更加慎重。

    “哈维·查尔斯。”他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您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弗鲁门阁下。”

    利昂娜朗声笑了两声,拍拍身上的污渍:“下次我会用更体面的样子跟你打招呼……不过为了还能有''下一次'',我必须要提醒您一句,荣誉决斗在几十年前就被废止了。您与本·琼斯''决斗''不收任何律法保护,即使活下来也会因杀人上绞刑架。”

    查尔斯少校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刚刚太生气了。”他捂着额头道,“但那个小人……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决斗''还能用什么方式解决他……”

    利昂娜:“我听到了,他似乎在编排您与镇上的某位女性……”

    “实在是侮辱!”

    查尔斯少校狠狠皱着眉:“我只是在一天晚上见到一位女士扭伤了脚需要帮助,送她回家而已!出来时正好碰上那个混球,他就开始不停向我勒索!”

    “我跟那位女士清清白白,自然没答应,还把他扭送到了治安所。”少校紧握着拳头,额头青筋暴出,“结果治安所的人不到一天就把他放出来了! ”

    他锋利的视线扫到利昂娜身上,语气中不免带上质问:“我实在不明白纽克里斯的治安所在做什么?您领地中的治安官为什么会纵容一个勒索犯!”

    作为弗鲁门家的经纪人,皮埃尔当然知道自己的雇主还没有继承伯爵的头衔,在领地管理上正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状态。

    但显然,查尔斯少校这个刚搬入怀特郡的外地人并不太了解这些情况。

    皮埃尔有心想为雇主辩解一二,利昂娜却抬手制止了他。

    “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明天一早我会去治安所问问具体的情况。”她干脆承认了自己的疏忽,“但在此之前,您能再跟我说说您知道的有关''本·琼斯''信息吗?”

    小弗鲁门先生的坦率让查尔斯少校舒服不少,也肯说起他所知的消息。

    在他的描述下,本·琼斯就是个无人不讨厌的混蛋。

    他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记录下来,然后长期向他人勒索钱财。

    如果不给他钱就威胁对方,自己会把这些秘密添油加醋地说出来,闹得镇上人尽皆知。

    但比起其他勒索犯,本·琼斯的脑子更加灵活。

    他每次要的都不多,最多是一杯酒的价格,讲究的就是一个细水长流。

    一般为了让这个混球离自己的生活远点,被勒索者都会给点小钱了事,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大冲突……可没想到这次遇到了查尔斯少校这根硬骨头。

    作为一名刚退役的陆军军官,查尔斯少校坚决不向犯罪者低头,即使代价仅仅是几铜币也不行。

    本·琼斯也没料到一个一口气买下几十亩土地的有钱人会抠门到这种地步,两人就这么杠上了。

    一开始查尔斯少校还没当回事。

    敲诈就是犯罪,纽克里斯又不是没有治安所的小地方。

    他直接抽了对方的腰带,把人绑起来送到治安所。

    可没想到治安所的警员居然这么软弱,第二天便以没有证据把人放了……

    从治安所出来的本·琼斯也更加猖狂,真的开始宣扬自己所知的、有关查尔斯少校的秘密。

    而且他还不一下子说出来,而是每天说一点,慢慢地向外透露。

    这样的效果显然更好,最近一周整个纽克里斯都在讨论“少校和他那不知名情妇的韵事”……而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还在继续向查尔斯少校要钱。

    这次可不是几枚铜板那么简单了,而是足足一百枚金币——这笔钱相当于很多劳工一整年的工资,是名副其实的敲诈勒索。

    查尔斯少校不是付不起这笔钱,只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他的自尊绝不允许他在这种时候低头。

    可眼看着这样下去自己和另一位女士的名誉就要彻底被这个混蛋毁了,他也无法再隐忍下去,这才有了刚刚冲进酒馆痛揍琼斯的那一幕。

    事情的始末说完,利昂娜也忍不住对这位少校报以同情。

    谁会没有一点想要隐藏起来的小秘密?

    只要不是违反法律,利昂娜觉得这都无关紧要。

    而本·琼斯这种靠窥伺别人隐私、以此吸血的家伙更是让人不齿。

    如果不是没有特别的理由,利昂娜完全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可现在最让她头疼的是,父亲死亡的线索也许就挂在这无赖的身上……明明还没有开始问询,她已经能够想象这家伙会多么难搞了。

    三人一边在旅馆门口等待一边聊着天,不知不觉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也暗了下来,可目标却迟迟没有出现。

    利昂娜为了混入酒馆,是真的让车夫加速从身边路过,喷了她半身水。

    现在虽然干得差不多,但在晚风的加持下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样等着也不是个事。本·琼斯刚被揍了一顿,应该还不会就这么傻傻地回自己常住的旅馆。

    而作为一个街头混混,他应该也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落脚点,或者直到半夜再溜回来,一切都不可知。

    不管是经纪人皮埃尔还是利昂娜都觉得这样等下去没有太大意义。

    可查尔斯少校还是坚持要再等一会儿,双方便就此分开。

    小弗鲁门先生带着经纪人回到马车上,早就准备好的波文赶紧让她把外套换回来,还把自己的外套盖到她头上保暖。

    随着马夫的吆喝,车轮开始向前滚动。

    没过多久,空置许久的帕克丝庄园终于等到它久别的主人。

    因为主人基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帕克丝庄园只保留了最基础的配置。除了守门人和经纪人,也只有三名佣人。

    简单用餐并沐浴后,时间已经来到傍晚。

    利昂娜让其他人回去休息,自己却执起烛台,漫无目的地走在无人的走廊。

    漆黑的窗外传来闷闷的雷声,不久就开始下雨。

    她从卧房所在的二楼走到一楼的家族展示厅,抬起烛台,照亮一幅幅画像中的面容。

    从第一位先祖被封为怀特伯爵,弗鲁门家的爵位已然传承二百多年,这间展示厅墙上挂着的便是历代怀特伯爵的画像。

    利昂娜一一走过它们,端详着上面的人面,在最后一人的画像前停住脚步。

    【拉塞尔·奥思伯德·弗鲁门】

    手指划过画像下的文字,高举的烛火映出那堪称陌生的年轻面容。

    怀特伯爵在双胞胎两岁时便被老国王宣召入宫,作为教导王子的启蒙老师之一留在庞纳城。

    在利昂娜和利昂哈特的童年里,父亲陪伴他们的日子远没有作为保姆和女管家的梅太太多。

    她还记得,梅太太经常将她带到这间家族展示厅,指着最右面的画像告诉她,这就是她的父亲。

    但梅太太忽略了那是父亲十分年轻时的画像,与利昂娜印象中的中年男人差别很大。

    那时的她坚信那不是自己的父亲,并趁无人时踏着梯子够到画作,在属于父亲的画像上画了一大片胡子。

    男管家霍顿发现后大惊失色,他想要弥补却已经太迟了,伯爵很快也看到了自己被涂成一团黑的画像。

    伯爵之女自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伯爵也不得不找画师重新补救一番……

    利昂娜勾起的嘴角又放下,视线转到右边的空墙上。

    不久的将来,“利昂哈特”的画像也会挂到那里……很快了……就在今年的封爵仪式后……

    可在此之前,她也不能放过眼前的线索。

    本·琼斯……不管他愿不愿意,她必须挖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

    另一边,位于庞纳的某间暗室中,一根针管刺入一人的手臂。

    谢尔比静静看着药剂推入自己的血管,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好了,下次记得按时回来。”一名医生打扮的人收回针管,向内门扬了扬下巴,“你这t次的表现不错,主人说想见你。”

    谢尔比对医生微微颔首,捂着手臂走入内门。

    “谢尔比,我的孩子,欢迎回来!”

    门内,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如每一次一样,十分热情地张开双臂:“我有预感,你为我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如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谢尔比单膝跪到他身边,向他汇报这次行动的始末。

    老人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手掌有节奏地拍击着大腿上的书,在听到泰勒王子一枪击毙他的表兄时忍不住笑了。

    “好一个疯狼的狼崽子。”他评价道,“我过去忽略了他,我真不该忽略他!也许他会比他的兄长带给我们更大的惊喜……”

    他自顾自说了阵,突然话锋一转,垂首看向跪在身边的少年:“不过听说你这次与我们的''利昂准尉''一起立了大功,还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

    “……是我的疏忽。”谢尔比依然垂着头,“请您责罚。”

    “你不用这么紧张。知道就知道了,他现在也算是我们这边的人……”老人缓缓眯起眼,“但我让你调查的事,也该有些收获吧?”

    “利昂哈特·弗鲁门观察力十分敏锐,道德感较高,近身格斗能力优秀……”

    谢尔比的话音可疑地顿了下,继续道:“他……格外重视亲情,对怀特伯爵的死十分执着。”

    “他当然执着,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回到庞纳了。”老人笑了声,“没有别的了?”

    “…………”

    “我很抱歉。”谢尔比的头垂得更低了一点,“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近一步接触。”

    “好吧,这次时间确实有点短……但没关系,未来还有机会。”老人拍拍腿上的书,“你这一趟也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个假,等到五月又有的忙了……”

    ***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查尔斯少校按照约定走到中央广场。

    他的面色不是很好,眼下有两个很明显的黑眼圈,看上去好似一夜没能安眠。

    昨天半夜下了场雷雨,一些没有铺石板的土路难免有些泥泞。

    查尔斯少校蹭干净鞋底的泥巴,便紧盯着广场的时钟。

    分针从最下方顺时针转到最上方,连时针都往前走了一格,可说好要来决斗的对象并没有如约现身。

    “……懦夫!”

    他这样低骂道,还十分暴躁地踢了下身边的灯柱,引得不少人看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不远处的巷子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路过的人们无不驻足,继而向声音的来源聚拢。

    查尔斯少校也不例外。

    他的决斗对象已经迟到一小时,再出现的概率已经很低。而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他的正义感驱使着他与人群一起奔向尖叫的来源。

    暗巷中的垃圾集中地,前来收垃圾的老人瘫倒在地。

    他显然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只不断蹬着腿,试图让自己与那可怕的东西拉开距离。

    先后赶来的人赶忙扶起老人,同时,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这里

    可当他们看到巷子中的场景,无一不倒抽一口凉气。

    刚刚赶到的查尔斯少校拨开众人走到近前,看清了尸体的模样后也震惊到失语。

    一个男人仰躺在墙角的垃圾堆边,显然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能随时脱出眼眶,似乎在生前的最后一秒也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是琼斯吧?”

    过了很久,才有人颤巍巍地说道:“吾主在上……他怎么会……”

    本·琼斯大张着嘴,肥大的舌头被割掉后握在他自己的手里,脑门上被简单粗暴地画了三道,组成一个不太规整的三角形。

    除此之外,他上半身的衣服被扒开,有人在他的胸口刻下一串暗红的经文。

    【你将舌头献给恶魔】 [*1]

    第58章

    058

    也许儿时的居所总会给人带来安宁, 本以为昨晚会失眠的利昂娜难得一夜好眠,再次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她呆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床帘,过了很久才完全清醒,快速掀被下床。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浪费。

    简单用完早餐,利昂娜先给玛格丽特公主写了封长信详细汇报了迎亲的始末……当然,她暂且省略了自己女性身份被戳穿的部分。

    想了想,她又在末尾询问了下米切尔森爵士是否有一个姓“琼斯”的情妇,并附上女仆谢尔比提供的住址,这才封好信件,带着波文坐马车回到镇上。

    首先要去的自然是纽克里斯的治安所。

    不管是为了履行与查尔斯上校的约定还是自己的调查,利昂娜都要先会会现在的当地警司[*1]。

    纽克里斯作为距离帕克丝庄园最近的小镇,利昂娜对这里的治安所还算熟悉。

    她还记得这里的前任警司是一位严肃正派的老人, 也是一名退役军人,和父亲怀特伯爵关系不错,利昂娜甚至在庄园中见过他好几次。

    后来在怀特伯爵中毒身亡后、利昂娜察觉到父亲的死也许不简单时,她也曾上门向这位老警司求助过。

    可整件投毒案线索齐全,逻辑链完整, 老警司并不认可利昂娜那所谓的“直觉”。

    但他也没有拒绝给予老友之子适当的帮助,承诺自己如果在今后发现什么会及时通知她。

    可惜利昂娜还没等到他有所发现,就先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讣告。

    前年的创世节,一个纵火犯流窜到纽克里斯镇。那人趁夜间街上人少,在镇子四处点火,连带着治安所也被烧了大半。

    老警司带领镇上的人一起灭火, 为了救人冲进火场, 结果不幸遇难。

    参加过老警司的葬礼后,利昂娜便没有再关注纽克里斯治安所。

    唯一熟识的人死了, 她以为这里不会再有线索……但命运弄人,没想到自己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们到达时已经是上午八点,按理说治安所的警员早已到岗。

    可利昂娜和波文从马车上下来时,治安所门口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疑惑的主仆二人走上台阶,透过玻璃门往里面看了眼,发现里面倒也不是没人,只是本应站在门口执勤的警员现在正窝在门内的椅子里呼呼大睡。

    利昂娜颇为无语,往后退了一步后向波文抬了下手杖。

    男仆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开始敲门。

    砰砰砰!

    巨大的声响让倚在门上打盹的警员瞬间惊醒,差点连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谁啊——”

    警员扶正帽子,没好气地打开门,满腔愤怒在看到门外的两人后瞬间哑火。

    利昂娜今天穿着很符合自己身份的外出服。

    头戴高礼帽,西装外是一件黑色的半长外套,拎在手中的手杖更是闪着黄金特有的光芒。

    “日安,先生。”小弗鲁门先生抬眉看向愣住的警员,又看看门口的牌子,“我来报案,请问这里的负责人在吗?”

    “在、在的……”

    警员不自觉地放低声音,敞开门让主仆二人进入室内:“请您先到里面稍等片刻。”

    室内的办公桌边还有两个穿着相同制服的人,应该也是治安所的警员,听到这样的动静也跟着看过来。

    见到这个举止不俗、样貌和衣着都十分精致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面露迷茫,却也不敢吱声。

    利昂娜还是第一次连身份都没报,直接被迎进治安所,不禁在心中感慨这里的纪律实在是散漫到了极点。

    坐下后又看着这几个不知所措的小警员,她突然就对这间治安所不抱什么希望了。

    “要是沙利文还没死,他应该还在这里担任警司吧?”她脸上客气的笑彻底消失,只淡淡扬了下下巴,“跟他说,利昂哈特·弗鲁门有事找他。”

    ***

    沙利文警司是被下属粗鲁的敲门声吵醒的。

    带着起床气打开门,还不等他开口训斥,警员口中的名字就把他吓醒了。

    不说纽克里斯,整个怀特郡的农户都知道“弗鲁门”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怀特伯爵——即使他已经去世三年,他在怀特郡的地位依然十分超然。

    而“利昂哈特·弗鲁门”,正是这位怀特伯爵唯一的继承人。

    据说他因为那起轰动一时的投毒案身体变得极其虚弱,不得不到外地休养治疗,只留一个经纪人打理伯爵留下的财产。

    这些年有关他的传闻有很多。有人说他跑到外国接受某种新型疗法,有人说他被当作稀罕的实验样本绑架了,甚至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沙利文警司当然t不会相信这些谣言,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伯爵之子会在如此平凡的一天突然回来。

    匆匆穿好衣服,他与警员前后脚到达治安所,立刻便看到一站一坐两位男士。

    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跷腿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偏过头,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明明是在笑,可上弯的眼眸里却没有多少亲和感。

    “早上好啊,沙利文警司。”年轻人没有起身,左手搭在手杖上,右手打开自己的怀表看了眼,“八点二十六……你这样的生活习惯可不太好啊,过去的''奥尔德里奇警司''可是不到七点就到治安所了。”

    她着重强调了下前任警司的名字,似笑非笑地看向现任警司。

    明明还是早春,沙利文警司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湿透了。

    此时的他只能一边赔笑一边走上前,试图用新话题盖过迟到的尴尬:“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弗鲁门阁下。听说您是来报案的?不如到我的办公室里谈吧!”

    利昂娜当然听得出他的意思,笑了笑,没说答应也没拒绝,只用手杖点点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小弗鲁门先生向后靠在椅背上,“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来着?”

    沙利文扫了眼周围的警员,当着这位祖宗的面也不好直言让他们回避,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在奥尔德里奇警司的葬礼上……我远远见过您一次,但没有上前打招呼。”

    “哦对,但我以前没怎么见过你。你以前就是纽克里斯治安所的,还是后来调来的?”

    “我不是本地人,但十几年前就调到了纽克里斯,职位也是在奥尔德里奇警司殉职后升上来的。”沙利文警司的语速有点快,“您也知道,我们这边人手少,当时治安所内也只有我一个督察……”

    利昂娜听着他把自己的经历像倒豆子般解释了一遍,不禁笑出声。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你的升职原因,沙利文警司,我又不是治安所的人。”利昂娜欣赏着对方尴尬的表情,终于大发慈悲地把话题转开,“我今天来是帮一位绅士和一位不方便透露名字的女士报案……你知道''本·琼斯''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刚松下一口气的沙利文警司顿时露出一个纠结到极点的表情。

    “当、当然知道……可弗鲁门阁下,这真不能怨我……”男人的五官皱成一团,显然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压力不比之前的话题小,“您很长时间没回来可能不太清楚,那家伙看着像个普通混混,背后也有我惹不起的人啊……”

    利昂娜还跷着二郎腿,明知故问道:“怎么说?”

    “那家伙……本·琼斯,他有个妹妹,叫安妮·琼斯,是庞纳城有名的交际花……”

    沙利文警司压低上身,小声道:“她是一位庞纳城里大人物的情妇……我们上次逮捕本·琼斯时,那位先生就拍了电报,说他没有在书面上留下恐吓信,就算告上法庭也无法构成敲诈勒索罪,让我们不要因为几铜币的小事浪费资源……”

    他敢没说那位大人物是谁,但利昂娜已经从谢尔比那里知道了“大人物”的身份。

    哈蒙·米切尔森爵士,庞纳治安所的实际掌权人——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警司敢招惹的。

    “可我听说,现在已经不是几枚铜币的事了。本·琼斯最近一次的勒索可是高达100金币啊,沙利文警司。”利昂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样的金额足够让他上绞刑架了。”

    沙利文警司掏出手帕,开始擦额头上的汗。

    一边是治安所的顶头上司,一边是怀特郡未来的最大领主……他终于也切实体会了一次夹在权力中间的窒息感。

    利昂娜既不着急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不停擦汗,期待着对方最后会给她怎样的答案。

    然而,今日的父神似乎站在了沙利文警司这一边。

    没等小弗鲁门先生等到一个答案,治安所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守门的警员急急忙忙跑进来,脸上是惊吓造成的惨白。

    “不、不好了,沙利文警司……外、外面死人了!”警员慌张地看着自己的长官,“本·琼斯被人杀了,就在罗博街!”

    “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两人同时站起来。

    利昂娜也顾不上跟这个渎职的家伙周旋,接过男仆递来的帽子便大步走出门。

    纽克里斯治安所就在小镇中心,只要穿过中央广场就能到达罗博街。

    什么时候都不缺看热闹的人,得益于此,利昂娜刚穿过中央广场就一眼确认了犯罪现场的位置。

    此时案发现场已经挤满人,但因为现场的场面太过血腥诡异,人们虽然好奇却也只敢远远围观,反而从另一方面保护了犯罪现场。

    利昂娜还没来得及细看尸体,身后传来一阵呼喝。

    “都散开!不要聚在这里!”沙利文警司匆匆跑上前,挥着手臂驱赶道,“不要再看了!都退远点!”

    见治安所的人来了,看热闹的群众总算让出一条路。

    看到本·琼斯的尸体,就算是沙利文警司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足足在原地愣了好几秒,这才派人把所有休假的探长和警员都叫回来,随后开始亲自封锁现场。

    “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是谁?”警司在熙攘的人群中吼道,“不要等我去查,快点站出来!”

    “是、是老约翰……”

    有人小声说着,朝一个方向指去:“他在收垃圾的时候发现的……”

    人群中站出一位老人,利昂娜跟着他人一样循声看去,却无意中瞥到一个熟面孔。

    查尔斯少校正站在不远处,与一位面色惊慌的妇人低声说着什么。

    “……是我。”收垃圾的老约翰站出来,颤着声说道,“今、今天是收垃圾的日子,所以我一早就赶着马车过来……这条街是最后一处,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他这边还在叙述,警员却已经在旁边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重要线索。

    “警司,找到凶器了!”

    警员从旁边的碎砖块里拎出一把剪刀,可还没递到沙利文警司面前,人群中又传来一阵惊呼。

    “霍华德太太!”

    “吾主在上……她这是怎么了?”

    沙利文警司之前的注意力都在老约翰的身上,没注意周边的情况,但一直盯着人群的利昂娜却看清了。

    那位站在查尔斯少校身边的妇人脸色本就不好,在听到老约翰的证词后就捂住胸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最后竟像是完全喘不上气般,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站在她身边的查尔斯少校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见人晕了也很是惊慌。

    “医生……医生在哪儿?!”他一把抱起妇人,向周围大声询问。

    旁边知道情况的群众也有些着急:“克利夫兰医生今天一早就去兰德尔太太家出诊了,不知道现在回没回来……”

    “快去教堂!路德神父也会治病!”

    一人站出来,高声招呼着周围的人让出一条路。

    查尔斯少校不敢耽搁,立刻抱着霍华德太太奔向修道院。

    利昂娜没有立刻跟上,反而又看了眼本·琼斯的尸体。

    马黎国教与传统圣教出自同源,两者的教经是一样的。

    因此,从小被迫背诵教经的利昂娜也从那句鲜红的句子联想到它的前后句。

    “''你利欲熏心,你将舌头献给恶魔''……”

    她轻声补充着没有刻到尸体上的经文,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尖塔:“多完美的诠释……会是巧合吗?”

    沙利文警司还在检查尸体,没听清她说的话:“您说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

    利昂娜脚尖一转,同时摆了摆手里的手杖:“你还是在这里等验尸官回来吧,我去看看那位女士的状况如何。”

    第59章

    059

    与其他地区的教堂不同, 纽克里斯的圣玛丽教堂并不属于马黎国教,而是一所圣教教堂。

    而马黎国教和传统圣教的区别, 便要从三百多年前的宗教改革说起了。

    往前追溯数百年,过去的圣教可没有现在这么温和无害,且对世俗的影响力极大。

    在那个时代,教皇是所有信仰圣教国家的精神领袖。没有教皇的承认,国王的正统性都会遭到质疑,甚至不会旧大陆上的其他国家承认。

    控制话语权的同时,教会本身持有大量土地和财富, 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t。

    所以, 当王权崛起时,教会就像一条紧紧勒在国王脖子上的绳索,双方势必会发生摩擦。

    三百年多前, 经过几代君主的努力,马黎王国终于从传统圣教中脱离。

    马黎的统治者们不再承认圣教教皇为最高宗教领袖,反而大力鼓吹“君权神授”,继而成立了马黎国教。

    国教与圣教拥有相同的教经,但马黎国教重新解释了教经中的教义, 废除了很多传统圣教的繁琐框架。

    比如马黎国教崇尚个人自由, 允许人们按照个人理解解读教经,而圣教的教义解释权完全归教皇所有,普通人不得擅自解读;国教对传统七圣事只保留了圣餐和洗礼, 双方对圣餐的解释也不同;以及圣教徒不能离婚,神父和修女终身不能结婚, 而马黎国教中没有修女, 牧师也可以结婚等等。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马黎国教的成立不光是与传统圣教产生教义上的争议,更像是一场权力斗争的缩影。

    可强行改变信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最开始推行时也产生了无数恐怖的流血事件。

    为了维持国家的稳定,在经过近一百年的折腾后议会和王室终于达成一个共识——其他人的信仰先放到一边,但马黎王国的君主、王后和继承人只能信仰马黎国教。

    时间走到现在,宗教实力已经因为几轮改革而被一再削弱,对世俗的掌控力已经远没有百年前强大。

    其中议会和王室一直推行的“王国法律”功不可没。运行到现在,已经基本剥夺了教会对公民的审判权。

    也因此,即使国教徒周围出现圣教徒,双方也可以和谐相处,过去那种因教义拼到你死我活的状态已经成为历史。

    理论上马黎王国境内还是以国教徒居多,但一场可怕的饥荒打破了这种状态。

    二十多年前,位于马黎王国西南侧的威奥拉岛突发农作物枯死病,植物传染病蔓延到百分之九十的农田,连续三年土地颗粒无收。

    □□让无数生活在威奥拉地区的人向外逃难。有些乘船向新大陆出发,而绝大部分则是选择逃向距离最近的马黎王国的主岛。

    威奥拉地区是近几十年才从殖民地转为马黎王国的本土,这个地区的人还保留着原本的信仰,基本都是传统的圣教徒。

    因此在□□后,马黎本土的圣教徒人数增加了不少,各地也渐渐建起零星的圣教教堂和修道院。

    怀特郡位于王国的西南侧,距离威奥拉岛很近,也是很多威奥拉难民的首选。

    波文就是当年逃难来到怀特郡的人之一。他的父母拼死将他塞上前往马黎主岛的船,让他去找姨母梅太太求助。

    当时刚刚继任爵位的怀特伯爵听说了这些难民的遭遇,与大部分领主冷漠的不同,他认为马黎政府需要对这些人的生命负责。

    他允许威奥拉人在自己的领地生活,并积极与城镇上的人沟通,修缮一批房舍,为他们妥善安排了工作和居住地。

    纽克里斯镇渐渐成为威奥拉人的聚集地之一,很多居民都是圣教徒。

    在安定下来后,信仰圣教的威奥拉人请求伯爵允许他们建造用于做礼拜的教堂。伯爵答应了,这才有了这座圣玛丽教堂。

    教堂的医务室,穿着黑衣的神父为昏迷的妇人检查身体。

    “应该只是惊吓过度。”神父直起身,向满脸担心的男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不要担心,很快就能醒。”

    他这么说着,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后放到女士的鼻下。

    氨水散发出的腥臭味进入鼻腔,躺在床上的女人猛吸一口气,瞬间咳嗽着睁开眼。

    神父十分满意地收回嗅盐瓶,查尔斯少校匆匆上前询问:“你感觉怎样?”

    “……我没事。”

    霍华德太太撑着胳膊坐起来,单手捂着额角摇头:“对不起,我刚刚……”

    “你不需要道歉,谁看到那种场景都不好受。”查尔斯少校赶紧打断她的话,安慰道,“你只是需要休息。”

    霍华德太太点点头,还是一副不太精神的样子、站在床边的神父适时为她递上一杯茶。

    “沃克小姐出门了,我泡的茶味道也许不太好,但喝点热的总是好的。”神父笑呵呵地说道,“您可别嫌弃。”

    “怎么会……谢谢您……”

    霍华德太太谢过,双手捧着杯子慢慢喝起来。

    叩叩。

    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众人看去,就见一位手持手杖的小绅士立在门口。

    “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们……”利昂娜的视线轻轻扫过床上的女人和她身边的少校,最后落到黑衣神父身上。

    “好久不见,路德神父。”她摘下帽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路德神父也跟着笑了。

    他是个身材有些丰满的老者。比利昂娜高出半个头,双肩宽厚,肚子将原本笔直的神父服拱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宽额头下有个大大的圆鼻头,笑起来显得慈祥又亲切。

    “好久不见,弗鲁门阁下。”

    他慈爱的目光先落到年轻人的身上,继而又看向她身后的高大男仆,在胸前画出一个祈祷的手势:“愿吾主与你同在。”

    “赞美吾主。”波文也跟着做出相同的手势,笑着看向神父,“能看到您的身体还这么硬朗真是太好了……对了,我们这两天应该还会待在这边,明天您会主持弥撒吗?”

    路德神父一直保持着传统神职人员的姿态倾听着,等他说完才不急不缓地点点头。

    “谁让纽克里斯没有第二位神父呢?”他双手在腹部交握着,对波文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后又看向利昂娜,“就跟以前一样,明天早上八点,欢迎你们参加弥撒。”

    利昂娜故作为难地叹口气:“连我也要去?”

    “您可以不参加圣餐礼,但请务必让我为您献上祝福。”路德神父坚持道。

    “您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啦……”

    利昂娜无奈地举起双手,这才像是注意到旁边还有其他人,笑着对查尔斯少校打招呼:“我们又见面了,少校。我听说了一个坏消息,看来你的''决斗''不会有下文了。”

    查尔斯少校勉强挤出一个尴尬地笑:“似乎是这样……”

    “你昨天等到本·琼斯了吗?”金发的小绅士似乎不懂什么是委婉,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问道,“我记得我和皮埃尔离开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你在哪儿之后又等了多久?”

    查尔斯少校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精彩。

    有尴尬也有躲闪,但更多的是被质疑的愤怒。

    “如果我要杀他,我会光明正大地跟他提出决斗!”他握紧拳头,脸颊憋得通红,“就算决斗会让我上绞刑架,我不会像个小偷一样在暗巷中偷袭! ”

    “不不,您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通过您的证词了解本·琼斯昨晚的轨迹。”

    小弗鲁门先生摆摆手,脸上的表情十分真诚:“如果这让您感到麻烦,我向您道歉。不过恕我失言,凭您和本·琼斯的关系,沙利文警司早晚都会询问您昨晚的行踪。”

    她的道歉让查尔斯少校的面色好看不少。

    小弗鲁门先生说得不无道理。

    且不说他之前被本·琼斯勒索的事早就人尽皆知,昨天在黑犀牛酒馆的斗殴也有很多目击者,治安所查到他身上只是早晚的事。

    “……我后来又在旅馆等了几个小时,始终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可后来开始下雨了。”查尔斯少校的脸上浮现出苦闷,“差不多是十点多还是十一点……我想着反正已经约定好今天决斗的时间和地点,便先离开了。”

    “你是走回去的?”利昂娜想到这人购买的土地在镇外,比起纽克里斯镇更靠近帕克丝庄园,顿时有些惊奇,“这距离有些远吧?”

    “不,我是骑马来的。但镇内不允许骑马,我就把马寄存在镇门口的一家铁匠铺,取马的时候还跟那位铁匠打过招呼。”

    所以他是先步行穿过小镇,再骑马回家……这也算说得通。

    “你回去的时候路过罗博街吗?”

    “没有……t顶多在巷子口路过吧,天太黑了我也没注意。”

    利昂娜点点头,视线却滑到床上的妇人身上。

    她看上去四十多岁,与查尔斯少校年纪相仿。

    刚刚的变故似乎把她吓坏了,妇人苍白的双唇紧紧抿着,一只手撑在床上一手攥着胸前的十字项链。

    利昂娜记得她被旁人称作“霍华德太太”。之前在凶案现场时便一直面露焦虑,还不断跟查尔斯少校说着悄悄话,显然双方是认识的。

    而最可疑的是,她一看到那个疑似凶器的剪刀就直接晕倒了,这点实在让人不得不让她产生一些多余的联想。

    小弗鲁门先生打量的目光有些直白,很快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弗鲁门阁下!”

    查尔斯少校伸出手臂挡住她的视线,面露不悦:“这位女士还需要休息。”

    利昂娜的目光最先落到少校袖口的黄铜纽扣上,过了数息才缓缓上移,与他本人对上视线。

    心中模拟了几种问话方式,最后还是退让了。

    “感谢您的配合,我会把以上信息转告治安所。”

    金发的小绅士重新戴好帽子,向神父颔首致意:“那么神父,我们明天见。”

    路德神父还是如最初那般,用慈爱的笑容目送主仆二人离开。

    相比之下,查尔斯少校就没那么淡定了。

    他的拳头松了又紧,最后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与神父和霍华德太太打了声招呼便跑出门外。

    “等等,弗鲁门阁下!”

    他叫住走在前面的小绅士,等对方转过来时却又似有些踌躇。

    “如果、只是一种假设……”犹豫半晌,他还是开口道,“如果一个人只是出于自我防卫,情绪激动下才失手杀了人,那会受怎样的惩罚?”

    利昂娜定定盯着他,直到少校的表情愈加焦躁,这才缓缓开口。

    “如果是被敲诈勒索,或者受威胁的自我防卫失手杀人,那法官和陪审团大概率会轻判。”她的声音很淡,却也很冷酷,“可你说的假设中,那人能拿出被勒索或是被威胁的实证吗?”

    查尔斯少校的脸色立刻转为惨白。

    看着他的表情,利昂娜也大概能猜到一些,不由叹口气。

    “少校,您如果知道什么请直接说出来。”她劝道,“依照我的经验,遮遮掩掩只会带来更多麻烦。”

    查尔斯少校的眼中闪过数种情绪,最后转为坚定。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就算沙利文站在这里也一样。”

    少校整了下衣领,正色道:“那么现在,请恕我失礼。”

    说完,不等对面的伯爵之子做出什么反应,他直接大步走回教堂。

    “……这是什么意思?”波文俯下身,压低声音在雇主耳边道,“难道他……”

    利昂娜抬手打断了他的猜测。

    “不要急着下结论。”她说道,“先回案发现场看看吧。”

    第60章

    060

    等利昂娜和波文再次回到罗博街时, 不但聚在周围的人群已经散了,本·琼斯的尸体也不见了。

    询问路人才知道,沙利文警司在简单勘察完现场后便把尸体抬回治安所暂存。

    其实利昂娜并不赞成这么快转移尸体。尸体发现的地方是最容易找到线索的地方,破坏现场很有可能会让线索消失。

    可鉴于这次的犯罪现场在居民区,且早在警员到达前周围便围满了人,为了缩小影响把尸体抬走也并不能算错。

    好在尸体才被抬走不久,路过的人们心怀忌惮,现场留下的血迹还没有被清理。

    利昂娜没有立刻去治安所,只在尸体躺过的垃圾堆旁停下。

    过去大家处理垃圾的方式基本是找个地方埋了,等待自然降解……当然,现在很多地方仍然有人这么做。

    但随着时代发展,总有一些垃圾不是一埋就能了事的。

    几年前开始推行的卫生法案让每个城镇都必须配备垃圾集中地,每周由专人用马车集中拉走——发现本·琼斯的地点就是其中之一。

    利昂娜先绕着垃圾堆转了圈,不禁感慨起凶手的好运。

    昨天傍晚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之后更是电闪雷鸣,从今早的地面情况看也知道降雨量并不小。

    一场大雨把凶手的痕迹都冲没了,连尸体周围的血迹都没留下多少。

    确定这里没什么特别的线索后,利昂娜不再对这块垃圾点抱什么希望了。

    她拎着手杖敲敲肩膀,迈步走到墙边,希望这些石质的墙能争气点。

    也许是听到她内心的祈祷,没过多久,还真让她在附近的墙壁上发现了个不小的线索。

    一棵大树从院墙探出头, 正好在太阳底下遮出一片阴凉。

    自然而然,这片被树冠眷顾的墙壁没有被雨水重刷得太彻底,一块像是人为擦出来的暗色污渍静静隐藏在树荫下。

    波文上手摸了下边缘, 遗憾摇头。

    “……已经干透了。”他说道,“虽然可以做愈创木实验[*1],但那个也测不出这是人血还是动物血,没什么意义。”

    “这我就不赞同了,任何线索都是有意义的。”

    利昂娜拍拍墙,反驳道:“去问问这家的住户,或者那位收垃圾的老约翰,至少能知道过去这里有没有这个污渍。”

    这是一家人的后院,又是院外的墙壁,住户也没注意之前这里是否有个污渍。

    而老约翰已经作为证人带进治安所了,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就算为了了解尸检结果利昂娜也会去治安所……但在此之前,她还有两件事需要确认。

    向周围的人问过路,主仆二人开始往霍华德太太的家进发。

    从旁人口中得知,霍华德太太很早就当了寡妇。她没有孩子,父母死得早,唯一的弟弟也在成年后应征召令加入军队,所以这些年一直是独居。

    所幸她有一双巧手,编织和绣活都不错,拿到集市上卖也能养活自己。

    大概十年前,她的弟弟在战场上失去一条腿,不得不退伍回家,暂时与姐姐同住。

    可不知发生了什么,没过多久她的弟弟便留下一封遗书后自杀了,这在当时也是个大新闻。

    “也不算稀奇,这种事我都听说过好几起了。”路人感慨道,“还好这些年不打仗了,不然家里有孩子的又要遭殃……”

    利昂娜心中格外不是滋味。

    她又想起飞艇上那个青年,他的呐喊和旁人冷漠的眼神……身侧的拳头渐渐攥紧。

    谢过路人后,她一路上都变得异常沉默。

    等到达霍华德太太家门口也没有多说什么,和波文分别搜索起附近的墙壁和石板路。

    “看这里!”

    波文突然道:“这里的痕迹是不是跟刚刚那个很像?!”

    利昂娜应声走过来,果然看到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暗色痕迹,甚至形状更清晰。

    只不过墙体上的石头本身就是暗色,又在树荫下,一眼看去还真不太容易发现。

    “……是手印,”她一边说着一边侧靠到墙上,以最舒适的姿势将右手按到墙壁上,“这个人跟我差不多高,与本·琼斯的身高相符。”

    霍华德太太距离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并不远,只隔一条街。

    地点靠近,见到凶器的反应,再加上查尔斯少校对她异乎寻常的关心和最后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即使是波文也能拼凑出一个结论。

    “……不会吧,难道是霍华德太太?”波文只感到不可思议,“她是查尔斯少校的绯闻对象,所以本·琼斯被少校揍了就去找她勒索,结果被她用剪刀捅了? ”

    “哎呀,这可真是……”

    利昂娜忍不住吹了个口哨:“如果是她,那说不定还真是圣母保佑……昨晚那场雨下得太及时了。”

    “但也不能这么早下结论,还有不合理的地方。”手杖在墙上敲了两下,小弗鲁门先生歪头打量着上面的痕迹,“如果这真是本·琼斯留下的,他应该是被刺了一剪刀后就逃走了,一直逃到一条街外的罗博街,在那里毙命。我们假设霍华德太太在捅了他一剪刀后继续追出去,直到罗博街才追上,杀死本·琼斯,还在尸体上刻了字……那她为什么不顺手把自己的剪刀拿回家?”

    波文被问住了,只能试探性地猜测:“也许……是情绪发泄后忘记了?”

    “也许吧,这只有凶手……”利昂娜无意间瞥到教堂的尖顶,叹息着补充,“……和父神知道了。”

    波文:“您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路德神父邀请我们参加弥撒也是好意,反正只有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t知道知道。”

    利昂娜耸了下肩,不再想听他的唠叨,抬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本·琼斯的临时住所——十字旅馆此时也很热闹。

    治安所的警员正向外搬运死者的遗物,这些都要被当做证物筛查一遍,之后再决定是否保留。

    此时周围围观的人不少,利昂娜带着波文很轻易地混入其中。

    “……我昨晚真的见过他!那时候我在柜台那里打盹,听到他回来还打了声招呼!”旅馆的前台是位十几岁的少年,他正激动地对做记录的探长说道,“我听到他上楼了一趟又出去了。我当时还想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他出去做什么,结果今早就听到这事……”

    探长:“你确定那真的是本·琼斯?”

    “他在这里长租了一间房嘛。为了出行方便,老板就把后门的钥匙给他了,也只有他会在半夜从后门溜进来。”少年咂咂嘴,指向头顶的天花板,“我虽然睡得很迷糊,但听到脚步声是到了琼斯的房间,还用钥匙开了门,除了他也不会是别人。”

    “时间呢?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

    “这我就不知道了……”

    利昂娜混在旁边听完旅馆前台的口供,跟波文作出一个手势,两人悄悄退到人群外。

    “先去治安所看看吧,说不定验尸官已经到了呢?”

    ***

    等主仆二人再次踏进治安所时,验尸官果然已经到了,正和沙利文警司一起在验尸房验看尸体。

    纽克里斯的治安所就那么几个人,现在都知道利昂娜便是怀特伯爵那久未露面的长子,自然不敢上前阻拦。

    于是,在沙利文警司欲言又止的表情下,主仆二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验尸房。

    纽克里斯的治安所是难得有验尸房的治安所……不过说是验尸房,也不过是一个空房间里放了个铁桌子,具体用具还是需要验尸官自带。

    克利夫兰医生不仅仅是验尸官更是本地的医生,今天一大早就出门看诊了。

    听说镇上死了人,这才匆匆赶回来。

    利昂娜并不认识这位年轻的医师,但他看起来是个很细心的年轻人。

    他把尸体的衣服褪去后耐心把其身上的血迹擦干净,最后还把对方的头发剃掉以防头发遮挡头部的伤口。

    至此,所有人也终于能看清尸体身上的全部伤痕。

    除了腹部的伤口,身前和额头的刻字,本·琼斯的后背居然也被剪刀刻上了血字。

    “''他们从火中窥见真相''……”利昂娜读出尸体背面的刻字,忽地笑了,“这人真有意思,居然三番两次把神圣的教经用在这种地方。”

    “罪人终被烈焰燃尽,他们从火中窥见真相”——同本·琼斯胸前的刻字一样,都是出自圣教教经的经文。

    “……我们这边正在做记录,请您安静一些。”沙利文警司显得有些急躁,难得怼了一下这个违规进入验尸房的“关系户”,又转头催促验尸官,“你继续说。”

    克利夫兰医生愣了下,这才点点头:“是……他的全身都完全僵直了,死亡时间至少有十到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昨晚九点到十一点。”

    “口部的伤口,胸口、额头和背后的划痕都是死后伤。唯一的生前伤在他的右腹部,伤口下窄上宽,与凶器剪刀的形状吻合。”

    医生指了指尸体上的尸斑,“尸斑很少,死因基本可以认定是失血过多……”

    利昂娜一边听验尸官陈述,一边在室内搜寻着什么。

    很快,她看到了那把被当做凶器的铁剪刀。

    “……这上面有标记。”她指着剪刀说道,“ M……可以先从这里查查吧?”

    沙利文警司本就因为本·琼斯的死心烦意乱,现在一听到这道声音只觉得更加头疼。

    “ M是指''米歇尔'',是镇上的铁匠,纽克里斯中的剪刀基本都是乔治·米歇尔做的。”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线索。”

    “那这两句经文总该是有用的线索了吧?前面那个是在说本·琼斯本人,那后面这句……”

    “恕我直言,弗鲁门阁下,其实您现在不该站在这里!”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不等小弗鲁门先生说完,沙利文警司突然发难了:“虽然您是怀特伯爵的儿子,但您到底还不是这边的治安官,并没有权力干涉治安所的行动,我也不需要您来告诉我怎么做!”

    他这突如其来的硬气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他手底下负责在旁记录的警员,一双小眼睛都瞪得浑圆。

    利昂娜也有些惊讶他态度的转变。

    不过很快,惊讶便变为审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

    小弗鲁门先生耸了下肩,无所谓道:“那就祝你早日抓到凶手。”

    说罢她也不再废话,直接带着自己的男仆走出治安所。

    利昂娜放弃得太快,连波文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快走两步跟上自己的雇主:“就这样?您真不查这个案子,就交给他?”

    “查还是要查的,但也没必要看他那张脸。”利昂娜冷笑一声,“既然他已经对我产生排斥,那从他那里能得到的线索就很有限了。”

    “本·琼斯也算是本地的知名人物,查他的人际关系可不需要治安所。”

    她环视一圈,手杖朝一个方向指去:“黑犀牛酒馆——相信那位老板应该对自己的常客很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