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话虽如此, 利昂娜却没有直接去酒吧,而是先去了趟酒馆不远处的电报站。
没办法, 谁让沙利文警司偏偏在提到“火”的时候打断她,真是让人不得不起疑。
往庞纳拍了封电报,主仆二人这才往酒馆走去。
与昨晚的热闹不同,上午的黑犀牛酒馆中人少到可怜。
毕竟正经人白天都是要干活的,只有极少数的酒鬼会在一早上就把自己灌个烂醉。
再次踏进这间酒馆,利昂娜还有一点小尴尬……
但这也没办法。原本只是想低调地暗中调查,可现在线索人物都死了, 她也没必要搞那些没用的。
为了尽快揪出那个潜伏在镇子里的杀人魔,利昂娜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会再有隐瞒。
果然,在得知本·琼斯的死讯和利昂娜的身份后,老板并没太多犹豫就开口了。
“虽然说死人的坏话不太好……但他的死一定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
经过最初的惊讶后,酒馆老板显得很平静,只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咋舌感慨:“说实话,他能活到现在都是吾主保佑。我时常有种预感,他那种人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捅死。”
利昂娜倚在吧台前点头:“听说他是个敲诈勒索的惯犯,可每次敲诈的钱都不多?”
“他不缺钱, 他妹妹每个月都会给他寄一大笔钱……虽然大部分都会被他输光, 但总归是不愁吃穿。”
酒馆老板苦笑一声:“说起来,他会变成这样我们也有责任。他和他妹妹从小就没了父母,那时镇上的人都习惯照顾他们, 就算做错事也不会太计较……可谁能想到他后来会变成那副样子?”
“过去伯爵老爷和奥尔德里奇警司在的时候,他就因为匿名举报被抓进去好几次,可后来……”酒馆老板摇摇头,浓密的胡子随着他的嘟囔耸动着,“……谁想到接任的沙利文警司的胆子比老鼠还小,听说他妹妹在庞纳有大人物做靠山便一动都不敢动他……”
“利益啊!终究还是利益!”
“如果伯爵老爷还在,他哪里敢像现在这样?!”
他突然生气了,抹布一甩,气哼哼地看向吧台对面的年轻人:“既然您回来了,治安所的那些软蛋应该会有所改变吧!”
“虽然我也很想说''是'',可我也不能睁着眼说谎。”利昂娜耸了下肩,“实不相瞒,我刚刚被沙利文警司从治安所里赶出来。因为我还没继承父亲的爵位,没有权力干涉治安所的调查。”
酒馆老板往旁边啐了口,低骂了声脏话。
“我无法干涉他,但他也管不了我。”
小弗鲁门先生的手臂搭上吧台,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而且我相信,像他那种连执勤都不按时到岗的人,对整个纽克里斯的了解肯定没有您多。”
尽管这话中带着讨好,可酒馆老板还是忍不住笑了。
“您跟伯爵老爷真不一样。”老板重新拿起抹布,“尽管问吧,只要我知道都会告诉您。t”
利昂娜往后伸了下手,从男仆手里接过本子和笔:“那我就不客气了……还请说下从前跟他产生过矛盾的人。”
“哦天哪,那就太多了……”
“您可以先说说最近有过激烈冲突的。”
“最近的啊……那肯定是查尔斯少校啊!昨天他还在我这儿狠狠把琼斯那小子揍了一顿呢!”酒馆老板拍了下吧台,“他是新搬到附近的,不知道情况却是个正义感十足的绅士,第一次被勒索就把琼斯那小子扭送到治安所!”
“但他不知道那根本没用,果然,琼斯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还开始传他的丑闻。”
“我听说过这个,似乎还与镇上的某位女士有关……”利昂娜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问道,“对此您是否还知道更具体的?”
酒馆老板连忙摆手:“这个我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说。毁人家清白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查尔斯少校是个虔诚的圣教徒,每周的弥撒他都会准时到,捐款也格外大方,谣言传出前风评都很好……我觉得他做不出那种龌龊事,而且也没必要啊!”
“他是个体面的单身汉,想要和什么姑娘来往正大光明就好了,为什么要大半夜跑到人家家里?冒险不说,一旦被姑娘的家人发现必然会名声扫地。”酒馆老板推测道,“我觉得八成是琼斯那家伙看错了。他经常在我这喝个烂醉才回去,又是在半夜,他看见什么都不奇怪。”
老板的话倒是给利昂娜一个新思路,她好奇问道:“本·琼斯以前的勒索出过岔子吗?”
酒馆老板咋舌:“这我还真知道一个。一个叫马克的外地小伙子,之前是怀斯伍德先生的农场的帮工,但因为琼斯的一句话被雇主辞退了。”
“什么话?”
“好像是琼斯那家伙酒后吹牛,说马克手脚不干净,以前偷过雇主家的东西,反正就是类似的话吧……”老板回忆道,“结果很不巧,那天怀斯伍德老先生也在酒馆,正好就听到了。他回去格外注意了一下,还真发现每天的鸡蛋比过去少了不少,第二天就让马克滚蛋了。”
“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了?”
“是啊。怀斯伍德老先生不知道,他的农场之前出了鸡瘟,但好在他家本来就没养几只鸡,损失不算多。他儿子怕老爷子心疼,偷偷把鸡处理掉后赶紧买了数量相等的母鸡回来。”酒馆老板摇头道,“但您也知道,母鸡换了陌生的地方,有的要适应一阵才能继续下蛋,那阵便下得没有以往多……就这一个小小的谎言,却让可怜的马克遭了殃。”
“当时怀斯伍德老先生的儿子去外地了,没人能给马克证明。他被辞退后一气之下直接找上琼斯,结结实实把人揍了一顿。”
“本·琼斯也不甘示弱,直接去治安所报案,马克就这么被抓了进去。”老板叹息道,“进过监狱就更不好找工作了。怀斯伍德老先生即使后来知道了真相也不好意思再请他回去做工,可怜的马克只能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利昂娜记录的手顿了下:“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大概有半年了吧?”老板有些不确定道,“但听说他之后找工作也不顺利,最近还有人在隔壁的法兰镇上看到过他。”
法兰镇距离纽克里斯并不远,坐火车也只需要一个多小时。
利昂娜记下,示意他可以继续。
“再往前……比较严重的冲突……啊对,还有一个!”
老板苦思冥想一阵,眼前突然一亮:“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琼斯那家伙确实因为那件事结结实实蹲了三年多的牢。”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软骨头”沙利文肯定做不出这种事,必然是上任警司做的。
“我记得是五年前,那时候治安所的头子还是奥尔德里奇警司……唉,可怜的老欧文,每次想起他都让人感到可惜……”回想起过去,酒馆老板忍不住面露悲伤,“他真是个好人啊……听说伯爵老爷想向上举荐他,但他说他舍不得纽克里斯,也舍不得我们这些老家伙……但好人怎么总是不长命呢?”
他自顾自哀叹许久,回过神后才继续道:“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五年前……五年前琼斯因为抓住了米歇尔太太的把柄,强迫对方跟自己上床,结果正好被提前回家的米歇尔先生撞见,这下可不得了啦!”
“米歇尔先生是镇上的铁匠,力气不知比琼斯大多少。把人从床上拖下来就是一顿好打,还是治安所的人及时赶到,否则琼斯估计就要早五年去见吾主了。”
利昂娜有些惊讶,倒不是因为前后警司对本·琼斯那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而是刑期居然只有三年半。
威胁勒索在马黎是重罪,这还是当场抓获,就算不是绞刑也至少是流放。
她自然也把自己的疑问问出来,只得到酒馆老板一个隐晦的眼神。
“奥尔德里奇警司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但琼斯也明白这事的严重性,便说自己根本没有勒索米歇尔太太,只是单纯想要跟她上床。”说着,他嫌恶地皱皱鼻子,“米歇尔夫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统一了口径,都肯不承认自己被威胁了……奥尔德里奇警司劝了好久也没用,据说最后给他定下的最是强女干未遂。”
看来是个不小的把柄……否则差点被戴绿帽的米歇尔先生不会也跟着保密。
利昂娜这样想着,继续追问道:“这对夫妇现在还在纽克里斯吗?”
酒馆老板先点点头又摇头:“米歇尔先生世世代代都是铁匠,祖传的铺子也在这里,不可能搬走。不过他们的关系因为那件事疏远了不少,米歇尔先生后来基本都在铺子里过夜,只有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回家。”
利昂娜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件事:“你说的那个铁匠铺,是不是在镇子北边的入口。”
“没错,就是那儿。那也是整个纽克里斯唯一的铁匠铺。”
利昂娜还记得,查尔斯少校说自己昨天曾把马寄存在铁匠铺,晚上没等到本·琼斯后,也是步行到那里才骑马回家。
也许可以去铁匠铺问清楚这个具体时间……
把接下来该做的事写下,她再次请酒馆老板继续回忆。
但很可惜,除了这三次是有人切实与本·琼斯发生肢体冲突、闹得众人皆知外,其他的都是一些没有实证的传言。
毕竟勒索这种事,被勒索者和勒索者都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也是其最难被定罪的原因。
又记录了几个人名后,时间已经来到晌午。
为了报答老板,利昂娜和波文在酒馆吃了个便饭。
“对了,还有一件事。”吃饭时,小弗鲁门先生似是不经意地提道,“你还记得一个叫''安德鲁''的人吗?他以前似乎也是治安所的警员。”
老板听到“警员”才面露恍然:“哦哦,安德鲁·本杰明!没错,是有这么个人。他过去不但是警员,据说差点就要升为探长了。”
利昂娜:“但我听说他后来因为酗酒被辞退了?”
“哎……他也是个可怜人。”酒馆老板的眼中又带上怜悯,“两年前的创世节前夜着了场大火,好多人家都被卷进去,他家是最严重的。除了他因为临时跟人换了夜班躲过一劫,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子都没能活下来,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啊……”
利昂娜难得愣了下。
听谢尔比的描述,她还以为那个名叫“安德鲁”的警员只是马黎众多酗酒警员中的一员,却没想到背后的故事是这样……
“他是酗酒死的?”
“是。前一天他就在我这喝酒,最后都醉到走不动道了,还是他的酒友把他扛回去的……”老板说着,歪头摸了下下巴,“您肯定猜不到把他扛回去的人是谁?”
“就是本·琼斯!我记得他当时才刚出狱不久。安德鲁是他的邻居也是他的发小,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琼斯自然要好好安慰他一下,可谁能想到重逢却变成了永别……”
不给对方猜测的时间,酒馆老板已经自己吐出答案,还为这样t的巧合啧啧称奇。
利昂娜却安静下来,连叉子都放到一边。
“……你确定,他的死因真是醉酒猝死?”
老板被她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却还是老实点头:“因为他前一天就在我这里喝酒,我当时也要去治安所录口供,亲耳听到克利夫兰医生这么说的。他身上没有一点外伤,再加上他前一晚醉得太厉害,猝死也很正常。”
克利夫兰医生正是本地的验尸官兼医生,利昂娜和波文刚刚观摩过他的验尸,从手法上也能看出十分专业,一般情况下应该是可靠的……
利昂娜没有再问其他问题,留下两份饭钱和一笔慷慨的小费后带着男仆离开。
“……你觉得,出具一份假的死亡证明需要花多少钱?”
走出酒馆,利昂娜突然向波文问道。
作为一个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前医师,波文被她的问题搞得很是无语。
“你不要把人家想得那么阴暗,哪有那么多无良医师……”他说,“而且在没有外伤的情况下毒死一个人又不是难事,很多毒药都验不出来,这可比在死亡证明上造假轻松多了。”
这倒是没错。
利昂娜耸了下肩,随即选定了下一个拜访对象——铺子开在镇北口的铁匠米歇尔先生。
但很不巧,米歇尔铁匠铺居然没有人。
问了下邻居才知道,他似乎是提前回家了。
纽克里斯镇并不大,利昂娜很快便找到米歇尔夫妇的住处。
敲了敲门,主仆二人立刻见到一位满脸喜色的妇人出现在门后。
“你们……找谁?”
见到是两名陌生人,妇人的脸上的喜色微敛,警惕打量着来人。
“我们找米歇尔先生。”利昂娜的手指搭上帽檐,向女士致意,“我们先去了他的铺子却没见到他的人,邻居说他回家了。”
“哦哦,没错……”米歇尔太太以为是丈夫工作上的事,立刻向房内喊道,“乔治?有你的客人!”
很快,一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便出现在门口。
“……你们是谁?”男人的声音跟他的外貌一样粗犷,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从来都没见过你们,外地人?”
他的眼神和问话都十分直接,音量很大甚至有些粗鲁。
“听查尔斯少校说,他会把他的马寄存在您的铺子里,等出镇子的时候再取回……”利昂娜端着礼节性的笑,“请问您是否会为其他人提供这样的服务。”
铁匠面露了然,随即痛快地摆手:“什么服务不服务的,只是寄存下马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需要直接把马牵到后院自己拴好就行……但先说好,我在铺子的时候还能帮你看一下,但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丢了可不能赖我啊!”
利昂娜矜持地表示感谢,随即赞扬道:“我听查尔斯少校说过,您是个很负责的人。他昨天直到半夜才去取马,您却一直等着他,都没有提前离开铺子。”
铁匠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轻咳了下:“也没有那么晚……十点多而已。”
利昂娜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
她没再多问什么,谢过铁匠后便转身离开。
“……什么事?”
“都是小事……别说这些了,快帮我熨一下衣服,明天的弥撒可要好好感谢吾主……”
走出院门前,利昂娜听到铁匠这样大咧咧地说道。
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波文在旁提醒才再次迈开腿。
“吾主……是啊,我该先去那里的……”
“走,回圣玛丽教堂!”利昂娜喃喃一句,兴奋朝波文招呼道,“趁时间还早,快去跟路德神父请教一下经文!”
第62章
062
主仆二人到达圣玛丽教堂时已是下午。从外面也能看出来, 今天没有人在教堂举行婚礼或是葬礼。
利昂娜本以为路德神父应该有空,没想到却在门口被一位陌生女士拦住。
女人大概三十多岁,浓密的头发高高盘在脑后,戴着一副椭圆形的金边眼镜。
厚厚的镜片无法阻挡她锐利的目光,与她对视的瞬间波文就不自觉地移开视线,询问原因时声音都变得有些底气不足。
“请问这是……”
“很抱歉,神父正在为信徒做告解,不方便你们进入。”女人的姿态和语气都很坦荡,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主仆二人领到门边站定, “应该不会太久,请二位稍候。”
利昂娜对路德神父还算熟悉,可她翻遍记忆, 确定自己在今天之前完全没见过这位陌生的女士。
可她不认识还很正常,毕竟她不是圣教徒,没来过教堂几次,但身边的波文居然也不认识她。
似是看出他们眼中的疑问,女人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发丝,十分大方地自我介绍道:“奥莉薇娅·沃克,圣玛丽教堂的教堂秘书。”
与世俗中的机构一样,即使是教堂也有数不完的琐事。
圣教教堂有举办圣事圣礼的作用。一个人从出生开始的洗礼圣事、坚振圣事,平时的圣体圣事和忏悔圣事, 到成年后的婚姻圣事,再到病入膏肓的傅油圣事……圣教徒一辈子的大事都会在教堂中进行。
就比如现在路德神父在做的告解, 便是其中的“忏悔圣事”。
圣教徒向神职人员说出自己曾犯下的罪过或是无意中产生的邪念,并表示自己真心悔过。
神职人员会扮演倾听的角色,耐心引导, 在对方告罪后对其犯下的罪过进行赦免。
这个过程必须全程保密。只有告解者、神职人员和神明知道告解者都说了什么,并且规定神职人员绝不能将告解室中的话外传。
这些外人看上去无关紧要的琐事也是圣教的一部分。而神父作为圣事的执行者,每天要做的事已经很多了,要是碰到连续好几个婚礼葬礼和洗礼混在一起也会分身乏术,还容易弄混日期。
所以,一般的教堂都会请一个秘书来协助处理这些琐事,好让神父专注在自己的主职上。
“但我记得之前的教堂秘书是帕里什太太……”波文突然有些紧张,“她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请不要担心,并不是什么大事。”年轻的教堂秘书抬了下镜框,轻轻摇头,“帕里什太太前一阵摔坏了腿,需要在家静养三个月到半年。但她放心不下教堂这边,便推荐我过来帮神父的忙。”
她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特有的稳重和严肃,只要跟她说话就会不自觉地变得郑重起来。
利昂娜莫名从这位女士身上感受到类似梅太太的威压,连平时习惯的插科打诨都不敢说了。
波文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轻声道过谢后,便像只鹌鹑般低头缩到一边,只是眼睛并不是很老实,不停瞥着女秘书的脸,耳廓不知什么时候红了。
利昂娜注意到他那小眼神,微微挑起一边的眉头,心说这可太稀奇了。
波文这家伙天天抱怨自己的姨母梅太太过于严肃刻板,每次跟她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很累什么的……结果到头来,他居然喜欢这种类型?
波文接收到雇主戏谑的眼神,却完全没能理解她在窃笑什么。
两人就这样毫无默契地递着眼神,不知过了多久,教堂的大门终于被从里打开了。
路德神父看到来人有些惊讶,却很快扬起那标志性的慈和笑容,把两个孩子请进门。
女秘书却像个幽灵般,在他们进门后快速穿过教堂,在另一扇门后消失。
“……看来你们已经见过沃克小姐了。”路德神父看着同时松口气的两人,笑着道,“别看她天天板着脸,可真是能干极了,简直是吾主派给我的天使。”
在神父的叨叨下,利昂娜被动知道了这位新任教堂秘书的来历。
奥莉薇娅·沃克小姐是位相当优秀的单身女性。
她今年三十二岁,之前做过图书管理员、打字员和电报员,对当代的新机械接受力很高,擅长速记和归纳,待人接物都很大方。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厌倦大城市的生活。庞纳那糟糕的空气让她渐渐生出在乡村找份工作的念头。
恰在此时,她得知母亲的旧友帕里什太太不小心在家跌下楼梯摔坏了腿,便代母亲前来看望。
帕里什太太得知沃克小姐t有到乡下找工作的想法,考察过她的工作能力,立刻为她写了一封推荐信。
不得不说,沃克小姐过去习得技能十分适应秘书这份工作。
有了她的帮助,路德神父每日的日程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效率也比过去快了不少……
“您过奖了,这是我的工作。”
不知何时,沃克小姐已经端着茶和茶点回来了,依次为三人倒好热茶后向神父微微点头:“还有几封信件需要处理,我先失陪一下。”
说罢,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身影随着鞋跟踏地的声音一起消失在门口。
路德神父端起茶杯,笑呵呵道:“看吧,她真的很优秀。”
利昂娜瞥了眼还试图往门外探头的波文,无语片刻后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你要是想去跟沃克小姐说话就去,这里又不需要你。”
波文愣了两秒,脸突然涨红。
“不是、您天天都在想什么啊!”他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她有些眼熟……”
利昂娜本想嘲讽他连搭讪词都不学点新鲜的,但鉴于自己前不久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还是向路德神父求证了一下:“沃克小姐过去来过纽克里斯吗?或者她是威奥拉人?”
神父摇摇头:“起码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而且我肯定她跟威奥拉毫无关系。她父亲是马黎人,过去在庞纳工作,似乎是个会计。她母亲是旧大陆那边的人,罗兰还是凯斯塔姆我忘了……总之她嫁到马黎后一家三口都住在庞纳城。丈夫去世后,她又带着孩子回了母国再嫁,之后一直在那边生活。”
“不过沃克小姐很怀念儿时的生活,一直想回庞纳城。可你们也知道,外国人在马黎总是不好找工作,住在庞纳的花费更是不少。而且她的继父和母亲都不赞成她回来,也没有那么多积蓄资助她。”
“所以她决定自己工作攒积蓄,存够足够的钱后独身来到马黎……实在是位坚强又勇敢的女士。”
微胖的神父坐在椅子上,摸着杯沿感慨一番,又带着慈爱的笑容看向波文:“被优秀的人吸引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我前一阵还收到梅太太的来信,她也在为你发愁呢……”
波文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居然会引起这么多连锁的反应。
而且他都跑到千里之外了,为什么还能被姨母的催婚指令波及啊!
“……我这就去跟她聊聊,我相信我的记忆不会出错。”他站起身,义正词严道,“失陪。”
与沃克小姐那快速又优雅的步伐不同,大个子男仆有点落荒而逃的样子,看来是真对催婚的话题很过敏。
利昂娜和神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皆挂着只可意会的笑容。
“咳咳……其实这次来打扰您也有正事。”
男仆走后,金发的小绅士也正了正神色,向神父请教道:“我对纽克里斯上的人并不是很了解……今天到教堂求助的那两人,从您的眼中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路德神父愣了下:“您是指……查尔斯少校和霍华德太太?”
见利昂娜点头,神父只简单思考了一瞬便答道:“他们都是虔诚的圣教徒。霍华德太太不用说,她从我来这里前就在纽克里斯生活了,是位善良且心灵手巧的女士。”
“至于查尔斯少校……他刚搬来不久,我对他了解不多,但我确信他是个正直而正派的绅士。”
利昂娜:“看来您也听说镇上的传闻了。”
神父点头,在胸口画着祈祷的手势:“吾主最明白谣言伤人的道理,所以口出恶言者在教经中的惩罚也不比杀人者轻多少。”
“您并不觉得那传闻是真的?”
对上她探究的眼神,神父没觉得冒犯,只用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说道:“查尔斯少校是个绅士。在我看来,他对霍华德太太的关心并没有任何逾矩。”
“……如果我也能拥有您的眼睛,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累了。”利昂娜真心感慨道,“不过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让您感到厌恶,希望您不会因此讨厌我……还请您评价一下本·琼斯这个人。”
神父始终端在脸上的笑容变淡,最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他……确实是个让人不好评价的人。他过去也会带着妹妹时常来教堂做弥撒,也许不是那么虔诚,但总归会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来了……”
“我曾到他家劝说过,但……”神父闭上嘴,再次作出祈祷的手势,“他让我很挫败,他的堕落更是令人难过。”
就算被惹恼也不会说对方的坏话……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那么,您是否能为我讲解一下这两句经文……”她将刻在本·琼斯尸体上的两句经文说了下,“我觉得这也许是个线索。但我对教经的理解不深,还希望您能帮忙讲解一下。”
她将刻在本·琼斯尸体上的两句经文说了下,路德神父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提到凶杀案,路德神父一边做出祈祷的手势一边念了句祈祷词,这才开始专业讲解。
“第一句——''你利欲熏心,将舌头献给恶魔''出自教经第十二卷,圣人奥古斯汀斥责一位作伪证的农夫所说的话。”
“农夫约翰长期与邻居因为土地分界的问题闹得很不愉快。趁邻居官司缠身,他在法官面前做了伪证,欲将其置于死地,自己便能侵占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当然,所有的阴谋被圣人奥古斯汀一一揭穿。”
他回忆着说完故事,抬头看向桌对面的青年:“这个故事用于告诫世人不要因为贪图利益而舍弃自己的良心,也有所有谎言最终都会被揭穿的警示。”
利昂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追问道:“那另一句呢?”
“''他们从火中窥见真相''……这句完整的应该是''大天使降下天罚,罪人们终被烈焰燃尽,无罪者毫发无伤。人们欢呼着,他们从火中窥见真相''。这出自教经第三卷,也是很有名的一个典故。”
“一日,吾主向大天使谈普罗下达一个命令,让谈普罗去惩罚一个国家的君主。”
“大天使认为应该先了解一下这位国王的品行再进行审判,于是化为凡人,进入君主所在的国家。”
“一开始他还没发现任何异常,国家中所有人都在赞颂国王。可等他化作王宫的侍卫来到国王身边时,却发现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暴君。做任何事都凭借自己的喜好,更是制造了无数的杀孽……而之所以没人说国王的坏话,是因为所有劝谏国王的人都被斩首,而王宫中全都是只会阿谀奉承的弄臣。”
“大天使谈普罗愤怒地指向国王,将他犯下的罪孽一一道出。”
“国王很生气,立刻下令处死这个胆大包天的侍卫,但上前执行命令的人却被大天使散发出的威压压倒在地。”
“谈普罗现出真身,飞到王宫上空后降下天罚。”
“所有有罪的人都被火焰吞噬,无罪者则是毫发无伤。”
“王宫的大火引来很多人的围观。民众从熊熊烈焰中看到暴君被处决的真相,大家都为这一幕欢呼,赞扬吾主的伟大。”
听完全部的解释,利昂娜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如果说前者还能勉强与本·琼斯这个敲诈犯扯上关系,那后者就压根跟他无关了。
那么凶手刻下它们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是蔑视圣教的无信仰者还是狂热的圣教徒?居然将自己比作神使,向罪人降下天罚?
还是她想得太多了?其实案子跟经文背后的故事无关?
如果要简化,抛去它们原本的归属,除却它们是经文这一点……文字,它从创造之初便只有一个意义……
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利昂娜猛地站起身。
巨大的动静把喝茶的神父吓了一跳,赶忙关切道:“怎么了?”
“…………”
“神父,在您眼中,沙利文警司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问题十分突然,路德神父愣了好几秒才回道:“沙利文警司……治安所上的事我不好评论,但他是个虔诚的圣教徒,只要不是太忙,每周的弥撒都会准时到场……他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利昂娜带着迟疑缓缓坐下:“只是想到一种可能性……不过还有点模糊,不好说……”
“别着急,慢慢来。”
神父还是那副温温吞吞的样子,笑着安慰她:“你现在还没想到也是吾主觉得时机未到。不如跟我一起做一遍祈祷,也许就能得到启示了……”
利昂娜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推脱t道:“还是明天吧。明天我和波文会早点来,也许可以跟您一起做晨祷……对了,您知道这个符号在教经中是否有特殊的含义吗?”
她往前翻了两页,将之前从尸体上临摹下的三角形印记展示给神父。
“正三角啊……教经里倒是没有说过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听说有些地方会把它比作三位一体,但这方面的教义就不好说了……”神父巧妙地回避掉会引起口角的地方,提出一个崭新的想法,“可您有没有想过,这也许也像个扁平的'' A'' ?”
利昂娜之前确实没往这方面想过,再次歪头打量起这个潦草的符号。
“……要这么说……也有点……”金发的小绅士歪着头,不确定地拉长声音,“我还是觉得它更像三角形……不过您说的也是一种可能,我记下了。”
她合上本子站起身,对神父道谢:“感谢您的帮助,这对我的启发很大。”
路德神父也跟着站起身,笑呵呵地把她送到门口。
“记得明天准时来啊。”他还不忘提醒年轻人,“我不指望你们能五点过来跟我一起做晨祷,但弥撒不要迟到。”
利昂娜被门槛绊了下,尴尬地回头对神父点点头:“谢谢您……那明天见。”
第63章
063
利昂娜从神父的办公室出来, 在小教堂里转了半天才找到站在墙角的波文。
“你怎么在这儿?”性格顽劣的主人调侃着自己的男仆,“沃克小姐呢?你们聊完天了?”
“唔, 算是吧。她看起来很忙,我也不好多打扰。”
波文摸了下后脑的头发,有些沮丧地承认道:“不过临走前她跟我说清楚了。她十岁就离开庞纳城,跟母亲搬到了凯斯塔姆的卡本威尔,我根本不可能见过她……看来真是我搞错了,但她给我的感觉真的很熟悉啊……”
其实,像沃克小姐这种行事干练的女士确实不算常见, 但也不算太罕见。
随着社会发展,外出工作的女性也逐年增长。
且依照过去的传统规矩,雇佣女性员工所需支付的工资只有雇佣男性员工的三分之二到二分之一[*1]。于是,像打字员和电报员这种没有体力要求的职位都比较喜欢招收女员工。
潜移默化的变化会改变很多事。
拥有工作的女性开始拥有更多选择权, 有了一定资本积累,即使不结婚也能过养活自己。
这也导致社会上出现了很多类似沃克小姐的不婚单身女性,也许再过十几年,“老小姐”的头衔就要成为她的代名词了。
利昂娜就认识这样一位“老小姐”。
那是位见识广博的女士。因为终身未婚且出身高贵,她拥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去世界各地冒险。她口中的世界宽广而伟大, 各种新奇的故事层出不穷, 每次与她对话都会让利昂娜获得全新的感悟。
因为这份崇敬,她从小就对不愿意结婚的单身女性有一种特别的情结,自然也不会对她们带有偏见。
不太走心地安慰了一下波文, 利昂娜还是把注意力放到案子本身。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不知道她中午发出去的电报有没有回音……
主仆二人从小教堂出来, 决定在回家前还是先去电报站看一眼。
路上, 利昂娜把之前从神父那里知道的两段教经故事跟波文说了一遍,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利欲熏心,你将舌头献给恶魔''……如果后半句还算贴合本·琼斯本人,可要是结合经文背后的意义反而有些古怪。”利昂娜一边在街道上漫步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已知本·琼斯是个勒索犯,可他在某些方面还是遵守了规矩,只要收了钱便不会再把别人的秘密说出来……”
波文:“但酒馆老板不是说过,他平时也并不老实,经常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八卦博人眼球,其中不可能都是真的。”
“嗯……那姑且算这句经文和他本人有关,那下一句呢?”
利昂娜重复道:“''他们从火中窥见真相''……不管是经文本身还是其背后的故事都跟他没有关系。”
“啊!”波文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会不会是因为前年的那场火灾?有人在按时他与那起纵火事件有关?”
“这很难说……纵火事件在前年的创世节,1119年的1月1日。而警员安德鲁是1119年6月酗酒身亡,酒店老板说那时候本·琼斯刚出狱不久,而他是五年前,也就是1116年被铁匠扭送进治安所的……”
利昂娜开始在笔记本上列出一串日期,最后得出结论:“我们就算他1月就被关进去,结合他三年半的刑期,纵火事件发生时他应该还在牢里。”
这下波文也开始头疼了:“所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
“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我想的太复杂了。”
利昂娜看着本子上的各种笔记,突然道:“去除所有的意义,文字最开始的作用是什么?”
“呃……记录和传递信息?”
“就是它。”笔杆指向自己的男仆,利昂娜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一种可能,那不是在阐述本·琼斯的生平,而是在用他的尸体警告威胁某个人,一个与''火''有牵扯的家伙。”
“前半句被凶手刻在尸体胸前,所有人都能看到。可''他们从火中窥见真相''被刻在尸体背后,一般人发现尸体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远离,会上前翻动尸体的只有一种人……”
“……是治安所!那个凶手想要以此威胁治安所的某个人?”
波文恍然,继而立刻想到人选:“难道是沙利文警司?如果不是奥尔德里奇警司在那场火灾中殉职,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升职……难道奥尔德里奇警司的死跟他有关?”
这次利昂娜没有否认他的话,也没立刻赞同,只垂首走在小路上。
如果真是这样,那牵扯到的东西就太多了……
这场火灾的规模不小,当时一定上报到了庞纳治安所。按照惯例,庞纳治安所应该会至少派一名探长来勘查现场。
为了维护国王陛下和王都的安全,庞纳治安所的探长可都是千挑万选出的精英,不是纽克里斯这种地方小治安所能比的。
如果奥尔德里奇警司的死有问题,他们一定会察觉到……
利昂娜无法确定庞纳治安所里是否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尤其是疑似与本·琼斯有关系的副总监米切尔森爵士……但他的位置太高,总有无法掌控的边边角角。
比如上次跟利昂娜透露“情妇之死”的巴顿警司。
巴顿警司还是探长的时候受过玛格丽特公主的帮助,只要不是特别机密的事,用公主殿下的名号去问他都会得到相对准确的内部信息。
这次也一样,利昂娜在对沙利文警司起疑的第一时间就给巴顿警司拍了张电报。
现在就看他是否能弄到“纽克里斯纵火案”的卷宗了。
两人来到电报站,询问工作人员是否有从庞纳来的电报。
令人惊喜的是,电报员竟然真的找出一张给“L·F”的电报。
利昂娜展开纸条,有些意外地挑眉,将信递给站在身后的波文。
时下的电报还是一种很奢侈的通信方式,它的收费准则是按字母收费。除非是紧急情况,否则一般人都还会选择寄信。
庞纳的巴顿警司显然没有小弗鲁门先生这样的奢侈习惯,他的回复都是用简写单词组成的,有时候跟密码也差不到哪儿去。
“''等我的信''……”波文念出短短一行字,吐槽道,“这跟什么都没说有什么区别?”
“唔,还是有区别的。起码说明在巴顿警司眼中,那场火灾确实有点不寻常……”
手杖点点地面,利昂娜再次向治安所的方向走去。
波文快步跟上她:“不是吧?他都这么说您,您还要去提醒他?”
“说不说是我的事,信不信是他的事。”利昂娜淡淡道,“要是这家伙之后真出事了,也免得我因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感到愧疚。”
***
事有凑巧,还没走到治安所,两人居然就看到了沙利文警司本人。
虽然之前嘴上说着不要,但警司的身体还是很诚实。
此时的他正在铁匠米歇尔先生家门前,拿着一把剪刀问询着什么。
“这个……确实是在我家打的剪刀。但我家的剪刀上都会t在相同的地方盖上印,就算是我也分不出来啊。”
高壮的铁匠苦恼地抓抓后脑,明显也被警司的问题难住了。
沙利文警司:“我记得你有个记账本,每次有人来订做东西都会记录订单内容和顾客名字?”
“哦哦,这个确实有!”铁匠米歇尔拍了下额头,“但我放在铺子里了。您稍等下,我这就去取回来……”
他出了院子便打算往铁匠铺走,迎面就跟主仆二人碰了个正着。
双方礼貌打过招呼,铁匠擦着她的肩膀匆匆而过,利昂娜抬头,对瞬间黑脸的沙利文警司露齿一笑。
“真巧,我们又见面了,沙利文警司。”她抬了抬帽檐,很没眼色地走上前,“看来你很快就要找到凶器的主人了。”
虽然是经过眼前人的提醒才来到这里调查,但听到这句话,沙利文警司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得意。
“没错。只要有名单,剩下的排查也只是时间问题。”
警司挺起胸膛,自信满满道:“所以您也可以安心回去休息了,弗鲁门阁下,那个凶徒不出两日就会落网。”
看着他想要压制、却还是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利昂娜知道,就算现在跟他说了自己的猜测他也不会相信……但管他呢?她又不是他们治安所的人,她想要的无非是这个家伙听到那个假设后的反应。
抱着这样的心态,小弗鲁门先生没有做任何修饰,直接把自己调查到的线索当着他和他身后两位警员的面说了出来。
这无疑是一次惨无人道的打脸。
尤其是在她指出剪刀的主人也许和刻下血字是两个人时,沙利文警司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难看”来形容了。
他脸部的肌肉抽搐着,愤怒、惊诧和恐惧轮流在眼中闪过,让他整张脸都显得异常滑稽。
站在他身后的两位警员感受到上司的情绪,吓得纷纷低下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好……好,霍华德太太是吧?等拿到名单我第一个就去对比她家的剪刀数量。”沙利文警司强挤出一个笑,“多谢您的协助,弗鲁门阁下。”
利昂娜不是很在乎他那言不由衷的道谢,闻言只摇摇头:“你要搞清楚,如果剪刀真的属于霍华德太太,那本·琼斯身上的刻字便大概率不是她做的。她没有理由在刻完字后把凶器扔在现场……”
“我是纽克里斯的警司,我知道该怎么做!”
沙利文警司的忍耐到了极限,看向伯爵之子的眼中终于带上怨愤:“我很感谢您提供的线索,但接下来就是我们治安所的工作了,请您不要干涉!”
利昂娜脸上的表情也收敛起来,只沉默盯着他看。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本·琼斯身上那两句经文是写给别人看的,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你……沙利文警司,你已经被一个危险人物盯上了。”
她上前一步,在警司近前小声道:“那人知道了你的秘密,他在恐吓你。你过去做了什么?趁现在还有时间,感觉说出来我们也好以此筛选人选… …”
“你不要胡说!”
沙利文警司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怒斥道:“我从没有什么秘密!就算您身份高贵也不能这么诬陷我!”
利昂娜看着他的面部表情,不禁产生一个有些冒犯他人的想法。
就这么一个草包居然还能当上警司,也难怪很多马黎人到现在都对治安系统如此不信任。
“我只是在提醒您,这两天还是小心一点。”彻底失去对他的兴趣,金发的小绅士背过身摆了摆手,“我话就说到这,你好自为之吧。”
她丢下一个炸弹后走了,留下的人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两名可怜的警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无可奈何。
这时候谁敢上前搭话?简直跟捅马蜂窝没区别……
然而他们不主动捅,“马蜂窝”已经自己炸了。
砰——
愤怒的沙利文警司没注意门框上因老化而凸起的铁片,一拳砸到上面。
结果也可想而知,本就不太高大的形象顿时更加狼狈。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问问老约翰有关墙上污渍的事?!”愤怒的沙利文警司训完一人,又指向另一人,“你去把能找到的人都找来,看住霍华德太太,别让她跑了!”
警员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指背,小心翼翼地问道:“需、需要叫克利夫兰医生过来吗?”
“这么点伤叫什么医生?赶紧滚!”
两位警员匆匆离开。没过不久,铁匠米歇尔捧着账本回来了。
他看到沙利文警司那不停滴血的手背后吓了一跳,赶紧让妻子去找干净的布巾帮警司包扎一下。
由于小弗鲁门先生的横插一脚,沙利文警司胸口始终像是憋着一口气。
他在包扎的空档也没闲着,不停用左手翻动着厚厚的账本。
铁匠的订单是按时间整理的,如果是查镇上所有人近几十年定做的剪刀数量,光是统计就是件不简单的事。
还好目标已经精确到霍华德太太一个人身上,否则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
沙利文警司快速翻阅着,再加上有铁匠本人的记忆加持,他终于确定霍华德太太曾在二十三年前和五年前分别定制了两把剪刀。
而此时,前去勘察墙上“污渍”的警员也回来了。
根据老约翰的口供,证实那墙上的污渍是新出现的,原来并没有。
所有线索都连上了,沙利文警司立刻带着人来到霍华德太太的屋子前,气势汹汹地敲响房门。
很快,霍华德太太就从屋内打开了门,顿时被外面的场面吓了一跳。
而在拥有“足够”证据的沙利文眼中,此时此刻,女人脸上的疲惫和惊恐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打扰了,霍华德太太。”沙利文警司高高扬起下巴,“我们正在调查本·琼斯先生遇害案,希望您配合我们的调查。”
霍华德太太还是第一次看到门口站了这么多警员,身体有些畏缩地向门后缩。
“你们……想让我配合什么?”
“根据米歇尔先生的账本,您曾在米歇尔铁匠铺定做过两把剪刀。”他拿出账本展示在女人面前,“请把这两把剪刀拿出来供我们检查。”
就当众人都以为霍华德太太会露出惊惶失措的表情时,她却只是默默垂下眼,说了声“稍等”便转回屋内。
没过多久,一新一旧两把剪刀便被送到沙利文警司面前。
第64章
064
两把剪刀!
沙利文警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把夺过女人手中的剪刀,瞪着眼睛看着上面印着的“ M” ,甚至还让人把铁匠叫过来辨认。
“……这确实是我打造的。”铁匠米歇尔肯定道, “不会有错。”
“不可能……一定是你从别人家借来的!”
因为右手被用一块花布包扎着,沙利文警司只能用左手抓住霍华德太太的手腕,试图强行把人拽出门。
霍华德太太发出惊恐的尖叫:“你、你们要做什么?!你要剪刀我都给你了……你快放手!”
她的声音立刻引来围观的人群,路过的人们纷纷往这个方向看来。
沙利文警司正在气头上,接收到镇民们的视线更加愤怒。
“是谁把自家的剪刀借给了安·霍华德!”他环视一圈四周,对着探头看热闹的人吼道,“现在站出来我不跟你计较作伪证的事!要是让我查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只可惜,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并没有起到太大威慑,反而激怒了聚在周围的围观群众。
“吼什么吼?你算个什么东西!”
住在霍华德太太家对面的一位胖妇人一把将手里的篮子放到地上,率先指着沙利文警司的鼻子痛骂道:“我忍你很久了!快放开霍华德太太!”
说着,胖妇人的怒火转向跟在警司身后的铁匠:“还有你,乔治!本·琼斯那家伙对你做了什么你都忘了吗?居然帮这些废物的忙,欺负一直照顾你生意的霍华德太太!”
铁匠被说得面色涨红,却还是反驳道:“你不要随便污蔑人!我只是在实话实说……再说那到底也是个杀人犯啊,总不能让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吧!”
胖妇人骂上了头,对此只不屑嗤笑:“凭本·琼斯做过的事, 他早该上好几次绞刑架了!杀了他也算是帮治安所执行了他们没尽到的义务! ”
她的话得到在场很多镇民的支持。
现在正是大家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家的时候,很多住户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跑了过来,跟着一t起起哄。
“就是!你们治安所到底有什么用?!”
“抓不到小偷还不管了斗殴,除了占了个房子挂了个招牌, 就是个摆设!”
“一群废物!粮仓的老鼠!”
听到这话,原本站在远处看热闹的利昂娜脸色慢慢沉下来。
看镇民们对治安人员的态度,纽克里斯治安所的问题远比她想象中的严重得多……
“当年珍妮死得那么古怪,你们就一句猝死了事!她才不到二十岁,那么健康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突然有了心脏病?!”
“不管好人的死活,一个早该上绞刑架的家伙死了你们倒是有精神查案了!”
最早开骂的那位胖妇人红着眼圈,从篮子里拿起一颗土豆就往沙尔文警司的方向扔:“滚!!”
她的话引起周围人的共鸣,左邻右舍纷纷向警员们投掷土块或是烂菜叶。
眼看着现场的情况开始失控,利昂娜正想高声喝止双方,却有人先她一步开口了。
“冷静!诸位,请都冷静一下!”
路德神父喘着粗气跑到近前,高举起双手不停向两边挥舞:“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镇民们看在神父的面子上放下手里的“武器”,被扔了一脸土的沙利文警司却并不会因为几句“冷静”而消气。
他抹了把脸,怒气冲冲地就要继续跟街对面的胖妇人理论,却在走到一半时被神父拦住。
“请不要这样,警司。这样是无法解决问题的。”神父按着他的肩膀劝道,“冷静一点,有问题慢慢说出来,大家也好好好沟通……”
沙利文警司的胸腔不断起伏着,抬手指向霍华德太太:“这些人里一定有人把剪刀借给她了!这就是做伪证!”
“……你居然怀疑是霍华德太太杀了本·琼斯?”终于有人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霍华德太太怎么可能杀人?!”
“你找替罪羊都不会找个合适的吗?”
街对面的胖妇人继续叉腰嘲讽道:“霍华德太太平时连鸡都不敢杀,你还不如说是我杀的呢!”
沙利文警司瞬间被她激怒,似是又要上前,还是被神父挡住。
慢神父一步赶到的教堂秘书也赶紧安抚起街对面的胖妇人,局势总算稳定下来。
“……那是比格太太。”
波文在雇主的耳边说道:“我记得她家是开肉铺的。”
利昂娜点点头,又问道:“那个''珍妮''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波文对纽克里斯的人并没有多了解。
他逃难来到马黎后很快就被丢到庞纳上学,放假回来也是随姨母梅太太住在帕克丝庄园,只有做弥撒时才会到镇上。
但帕克丝庄园以前也经常从比格夫妇的肉铺采购肉类,作为庄园女管家的梅太太与比格太太很熟,自然知道的也多一些。
“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知道她曾经有个女儿叫''珍妮'',好像是因为心脏病发作死了。”波文回忆着从姨母那里听来的八卦,“但这事还真赖不到沙利文警司身上。那应该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当时纽克里斯治安所还是奥尔德里奇先生做警司。他当时请了好几位医生做尸检,确定没有一点外伤,真的就是突发心脏病……”
“……不会是中毒吗?”
“应该不是,她家里没有任何相关药物……不过她确实因为失眠在睡前吃了点吗啡,但开药的医生为证清白,当场从小瓶里取了两片吞下去,一点事都没有。其他药片也被拿走检查,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结案的。”
波文叹口气:“不过比格夫妇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认为治安所在胡说八道。奥尔特里奇警司当年花了很长时间跟他们说明,他们才肯罢休……我以为他们已经接受事实了,看来还是对治安所没有什么信任。”
利昂娜倒并不觉得很意外。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很难建立,但更难维持。当年的老警司兢兢业业工作半辈子,都比不上新警司胡搞三年。
另一边,在神父和其秘书沃克小姐的调节下,治安所与镇民间的矛盾也慢慢缓和下来。
“……我很高兴看到您如此重视大家的人身安全,杀人犯自然是要抓的……但您既然让霍华德太太拿剪刀,她拿出来了,那您也没有理由把她抓走啊。 ”神父这样劝道,“不如您再找找其他证据,反正霍华德太太一直住在这里又不会逃跑。”
见沙利文警司还是一脸不信,神父叹口气,继续建议道:“这样,在您找到其他证据前,我邀请霍华德太太到圣玛丽教堂暂住,我以我的名誉保证她不会趁机溜走。但您也要保证,在找到证据前不能再像刚刚那样强行把人带走。”
“神父!”
霍华德太太捂着嘴,表情似是快哭了,一边摇头一边哽咽道:“您、您不需要为我做这些……”
“这是我该做的。”神父肯定道,“放心,您在圣玛丽教堂会很安全。”
秘书沃克小姐也走上前,握住霍华德太太的手。
“神父相信您。”她轻声安抚着不停颤抖的女人,“不要担心,安心住下就好。”
受惊的霍华德太太终于忍不住,伏在沃克小姐的肩头痛哭出声。
看来今天是注定无法带走嫌疑人了。
沙利文警司虽对这个结果不满,可纽克里斯的治安所只有不到十个人,显然无法跟周围的镇民硬碰硬。
他憋着一口气带着人往回走,很快就消失在街口。
一场闹剧结束,神父也跟着松口气。
沃克小姐安抚着霍华德太太,等后者情绪稳定后跟着她一起进房收拾日常需要的生活用品。
人群慢慢散去,可沙利文警司的话还是让一些人心中产生疙瘩。
他们用矛盾的目光瞥着霍华德太太的房子,似是信了一些,却又不敢完全相信,只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利昂娜听到一人跟身边的人小声说着话,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去。
“还记得帕特里克吗?霍华德太太的弟弟……”
“记得记得,从战场上回来后少了条腿,后来自杀的那个?”
“就是他,他当时死得很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我也只是听说啊,好像有人见到他也被本·琼斯纠缠过……”
“啊,你的意思是……”
“说不好啊……但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如果要报复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窃窃私语的人已经走远,利昂娜却还保持着转身的姿势站在原地,眯眼看向身后的街口。
“……您怎么了?”
波文走了好几步才察觉雇主并没有跟上,赶紧转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夕阳的光辉勾勒出一个人影。
那人似乎也在往这边看,但下一秒就抬步离开了。
“那是……查尔斯少校?”波文有些不确定道,“他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他早回去了呢。”
“…………”
“……谁知道。”
利昂娜仰头呼出一口,拍了下男仆的后背:“我们也该回去了。今天真够累的……赶紧休息一下,明天还要早起参加弥撒。”
第65章
065
其实按照现在找到的证据和当事人的异常表现, 利昂娜基本可以确定用剪刀捅了本·琼斯第一下的就是霍华德太太。
而她能拿出两把剪刀也并不奇怪。
纽克里斯不同于庞纳那样的大城市,这里是熟人社会, 半天时间足够让霍华德太太向其他人再借一把剪刀了。
沙利文警司估计也是想到这点,所以才如此恼火。
现在的纽克里斯治安所的名声太差,就算他花大把的时间整理出每家每户买剪刀的数量,挨个去排查,估计很多镇民也不会配合。
毕竟剪刀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说一句“送人了”或者“找不到了”都很正常。
对沙利文警司的困境,利昂娜只有一句“活该”可以送给他。
但同时, 她的心底也有些许不安。
如果凶器剪刀真的属于霍华德太太,那她大概率就不是在本·琼斯身上刻下经文的人,那人还隐藏在暗处看着这一切……
一个杀了人、或者看到死人后仍能保持冷静,还想出用尸体作为媒介向外传递信息……这样的人绝对比失手伤人的霍华德太太更危险。
现在只希望庞纳的巴顿警司动作能快一点, 不要为了省钱不给邮差小费,那他的信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到达纽克里斯。
真拖那么久,就算他给的情报十分有用,也许其他意想不到的变故已经发生了。
于是她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教堂前分别往纽克里斯的邮局和电报站跑了一趟。
但t很可惜, 两边都没有任何消息。
波文劝她不要着急,毕竟马黎的邮政系统比起其他国家已经算是最好的了,起码丢失信件的比例没有那么惨烈……但这丝毫没给利昂娜带来什么安慰。
本·琼斯尸体上的刻字就像一道魔咒,让心中的不安快速扩散。
她有预感,也许很快就会发生更糟糕的事……可究竟是什么她依然没有头绪,这样的无力感让她忍不住焦躁起来。
主仆二人又在邮局等了会,直到再不走就要赶不上弥撒,利昂娜才在波文的催促下于离开了邮局,踩着时间到达圣玛丽教堂。
神父今天穿得很正式,正站在教堂门口与每一位前来参加弥撒的教徒颔首示意。
看到利昂娜和波文,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点。
“神父。”
利昂娜先跟他打了声招呼,又凑近小声问道:“霍华德太太还好吗?”
“愿吾主宽恕……”路德神父垂首轻声祈祷一句,这才笑道,“她的精神好多了,今早还跟唱诗班的成员一起布置教堂呢。”
利昂娜点点头,也跟着人流走进小教堂。
今天是星期天,凡是信仰圣教的镇民都聚集在这里。一眼看去,有很多熟面孔。
秘书沃克小姐在跟唱诗班的成员说话,似乎在嘱咐着什么。肉铺的比格太太和铁匠的夫人米歇尔太太也是唱诗班的一员,后者今天看上去像是特地打扮过,比昨天还要明媚靓丽。
铁匠米歇尔先生坐在座椅上,转头与身后的几名熟人交谈着。沙利文警司也来了,只是他的人缘似乎不怎么样,除了兼任验尸官的克利夫兰医生都没有人愿意坐在他身边……
弥撒快开始了,可利昂娜四处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自己最关注的对象。
见教堂秘书与唱诗班成员们沟通完毕,她立刻疾步上前叫住对方。
“打扰了,沃克小姐。”她客气问道,“请问您今天见到查尔斯少校了吗?”
沃克小姐指向后院:“他在与霍华德太太说话。”
利昂娜谢过她,转身拍了下波文的手臂:“你去帮我占个座。”
波文看向她示意的位置,正是沙利文警司所坐的那条长椅,不禁咋舌道:“那里还用占啊?别人都不会去……”
“让你去你就去。”
高大的男仆被雇主支开,利昂娜趁还有点时间,悄悄从侧门溜到外面,果然听到两人的争吵声。
“……您怎么能……我不认为……”
“……我……决定了……请……不要……”
“……我必须阻止…………”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距离有些远,利昂娜只能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
还不等她细听,那边的对话似乎已经单方面结束了。
霍华德太太快步往门这边走,利昂娜装作刚出来的样子与她撞了个正着,惊讶一瞬后对她微微颔首:“日安,霍华德太太。请问您见到查尔斯少校了吗?”
霍华德太太的脸上一开始还带着点紧张和不安,但见这位金发的小绅士似乎是刚到,心中也松了口气。
“他在草坪那边。”
只留下这么一句,霍华德太太已经快步走入教堂。
利昂娜把说到一半的“谢谢”吞回肚子,转头就看到查尔斯少校直直立在草坪中央。
他是个很典型的军人,即使刚刚跟人吵过架,站姿还是一如既往地挺拔。
只是他的状态明显不对,直到利昂娜走到近前他都没能发现。
“也许我不该在此时打扰……可查尔斯少校,您还好吗?”利昂娜轻声问道,“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少校似乎这才回过神,只是抬头时眼神还有些恍惚。
唇须下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利昂娜的问题。
“……难道所有事都必须袒露在阳光下,被别人审判,才是正确的吗?”
他的双眼并没有焦距,似乎前方对他来说只是一片虚无:“如果一个秘密只会让所有人受伤,那保守它,难道就是错误的吗?”
早春的风吹过二人,周围只有鸟儿清脆的鸣叫,没有一个人说话。
利昂娜突然觉得自己准备好的问题都失去了意义——不管她怎么问,这个人什么都不会说。
“……弥撒要开始了,查尔斯少校。”
金发的小绅士率先转身:“今天人不少,我给您占了座位,请跟我来吧。”
***
利昂娜为少校占的位置,便是她之前嘱咐波文帮忙占的位置——与沙利文警司同排的座位。
查尔斯少校看到对方为自己“准备”的座位,整张脸似乎都抽搐了下,显然并不是很满意。
但今天人很多,小小的圣玛丽教堂几乎坐满了。且他与沙利文警司中间还夹了伯爵之子和其男仆,算是可以无视对方的距离……
又往前看了一眼,少校不情不愿地挨着小弗鲁门先生坐下。
没多久,早上八点的钟声响起,弥撒正式开始。
全体起立,伴随唱诗班的歌声,神父手捧教经走入教堂。
作为一个都没做过几次礼拜的国教徒,弥撒的流程利昂娜自然记不住。
但她现在左手边是波文,右手边是查尔斯少校,都是虔诚的圣教教徒。她只要余光注意着他们,跟着做动作就行了。
只不过,人人称赞“虔诚”的查尔斯少校今天走神的次数有些多,好几次说“感谢吾主”时的反应都比她都慢。
趁路德神父在上面读经,小弗鲁门先生的视线再次飘到左边,隔着波文观察起另一位重要人物。
沙利文警司倒是看上去还不错,只是黑眼圈有些严重,大概是昨晚没能睡好。
作为圣教徒的他倒是跟神父说的差不多,即使手上有一个棘手的人命案,他还是会准时参加弥撒……
很快,读经的部分结束了。
众人再次站起,齐声说出固定的祈祷词。
再次坐下后,接下来就是圣体圣事,也是世人熟悉的圣餐。
所有圣教徒要按顺序依次领一块圆形薄面饼吃下,再喝一口葡萄酒,最后接受神父的祝福。
作为国教徒的利昂娜自然不需要吃圣餐,但她还是在轮到自己这排时站了起来。
利昂娜的注意力一半在身前的查尔斯少校身上,另一半在身后的沙利文警司身上,时不时就要来回转个头。
负责分发薄面饼和葡萄酒的分别是沃克小姐和霍华德太太。能担任这样的职位,也代表着路德神父对她们的信任。
查尔斯少校面容严肃地接过薄饼,吞下,再接过葡萄酒浅啜一口。
他始终都垂着头,却在把酒杯递还回去时抬头看了眼霍华德太太。
但那也是很短的一瞬间,他很快就再次垂眸,走到神父面前接受祝福。
下一个就是利昂娜。
与他人不同,她双手交叉置于胸前,表示自己并非圣教徒。
两位女士也礼貌收回手,颔首致意,目送她朝神父的方向走去。
“……愿父神、圣母与英灵给予您平安和与圣宠……愿吾主与您同在……”
“……也愿吾主与您同在。”
利昂娜跟着做出祈祷的手势,这才抬头看向神父。
路德神父微垂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也只有此时的他才让人觉得这是一位真正的神职人员,而不是个相貌和蔼的邻家爷爷。
她再次对神父颔首致意,转身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只不过她走得速度格外慢,着重留意这波文身后的沙利文警司。
这位警司的眉头从今早开始就没松开过,尤其是在看到神父让霍华德太太负责分发“圣血”,脸色愈加难看。
吃完薄饼后,他喝葡萄酒的速度很快,放酒杯的动作更是堪称失礼。
但路德神父保持着自己的素养,没有计较他的无礼,还是按照流程为他赐福。
“……神父,弥撒之后我需要跟您谈谈。”
赐福后,沙利文警司这样说道。
路德神父似是看透他的想法,只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又过了十几分钟,等所有人都领完圣餐,在唱诗班的带领下大家一起咏唱圣歌,然后坐回原位。
现在就差最后一部分,神父将再次领导大家做一次祈祷,之后便能宣布弥撒礼成。
所有人都要握住左右两边人的手,跟着神父说出祈祷词。
就在这样平静安宁的一刻,变故突生。
波文感觉握着自己左手的那只手似乎在抽搐,抬头一看后大惊失色。
沙利文警司的面部表情呈现出不自然的僵硬。他的双手抽搐着,连下肢也是……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哐当————
他终t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整个人滑到了地上。可肌肉痉挛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严重。
周围的人的祈祷声全都被这声巨响打断了,不由自主地看过来,立刻看到一具在地上不断扭动抽搐的身躯。
“吾主在上!”
有人忍不住尖叫道:“他这是怎么了?被魔鬼附身了吗?!”
“……快,镇静剂!”波文最先回过神,对站在警司另一边的克利夫兰医生喊道,“吗啡!快去拿吗啡!”
克利夫兰医生立刻从这声喊中回过神,赶紧从长椅下拖出自己的药箱。
“还好我今天上午要出诊……”他喃喃着,抖着手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但、但我没带注射器,只有药片……”
这时候哪有条件挑剔这么多?
波文和他联手掰开警司的嘴,好歹把药片塞进警司的嘴里,希望这能减轻他的肌肉痉挛。
可惜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在经过一系列痛苦的挣扎后,反弓的身体突然无力地瘫软下去。
沙利文警司四肢摊开躺倒在地,彻底不动了。
第66章
066
整件事发生得如此突然而迅速,以至于很多人在看到他的身体不动时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最初的宁静后便是一声无法克制的尖叫,庄严肃穆的教堂瞬间混乱起来。
如果说本·琼斯的死对纽克里斯的居民来说不过是一声似真非真的枪响, 那沙利文警司的死就是一颗突然引爆的炸弹。
虽然镇民们每天都在酒馆吐槽他的不作为,说到激动时也会想要跟这家伙干一架……但他们也从没想过让他去死啊!
“冷静!”
眼看着现场即将失控,利昂娜没能顾得上礼节,直接踏到长椅上,用最大的音量向周围人喊道:“所有人都不要乱动!现在教堂中的人太多了,惊慌只会增加踩踏的危险,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要移动!!”
骚动的人群总算停下来, 可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是没有停。
利昂娜从长椅上跳下来, 快步走到神父身边小声道:“您能记住今天来参加弥撒的人都有谁吗?”
路德神父的表情也很凝重,望了一圈后微微颔首:“都是镇上的人……您该不是怀疑他是中毒……”
“尸检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妄下结论。但还请您把圣餐保存好,等会儿我会让治安所的人来取走。”她瞥了眼站在长桌前、明显神色不安的两位女士, 轻声问道,“今天的圣餐,霍华德太太也参与制作了吗?”
路德神父的脸色变得很古怪。似是想说什么,但又十分纠结。
“她确实参与了……可我能保证不是她!”神父肯定道,“我会让她参与也是因为我信任她。霍华德太太是个善良而虔诚的人, 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
他很少表现出这种急切的情绪, 不禁让利昂娜感到一丝可疑。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问道,“如果您知道什么请说出来,我也好排除她的嫌疑。”
路德神父的嘴立刻又变成紧闭的蚌壳,双手交握着,如一尊雕塑般立在那里。
“我……不能说。”
他闭上眼, 缓缓摇头:“但我信任霍华德太太, 她不会做这种事……”
“…………”
“您的信任不是证据,路德神父。恐怕这不能让霍华德太太摆脱嫌疑。”
见神父依然什么都不肯说,利昂娜有些遗憾地摇头,只又叮嘱神父记得列份今天来参加弥撒的人员名单,便转身回到尸体旁。
克利夫兰医生作为治安所的验尸官,自然知道办案的流程,快速让还站在尸体附近的人离远点,波文则是去治安所叫来人手。
由于教堂中的人数太多,而治安所的人太少,现场挨个做口供也不现实。
最后治安所的成员不得不在教堂门口支了张小桌,让人们依次签名后暂时放人离开。
而沙利文警司的尸体也被运到验尸房,利昂娜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非常自然地带着自己的男仆再次踏入验尸房。
验尸官克利夫兰医生看看门上贴的守则,又看看现在治安所职位最大那位。
纽克里斯是小地方,按照它的规模,就算设立治安所,治安所最高长官的职位也应该只是“督察”。
可过去有怀特伯爵做靠山,这个地方治安所的人员配备十分完善,人最多的时候有一个警司、一个督察、三个探长和十五名警员。
当然,这也是曾经。
自从怀特伯爵和奥尔德里奇警司先后去世后,纽克里斯的治安所先后裁掉了一大半的人,而位于警司和探长间的“督察”一职也没有补全。
因此,现在治安所中职位最高的居然是一位头发花白老探长——英厄姆探长。
英厄姆探长现在十分忙碌,连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更深了。
他一边吩咐一人去电报站给庞纳那边拍电报,一边按照名单安排去各家录口供的顺序,就是没时间接受验尸官递来的眼神。
说起来也有点可怜。沙利文警司死了,纽克里斯治安所现在只有两名探长和五名警员,人手完全不够。
这些人昨天跑了一天,查到的东西都没有那位小少爷一个人查到的多,那还挑什么?
“他要做什么就由他去吧,只要不破坏证物就行。”英厄姆探长拍拍验尸官的肩膀,“知道你诊所那边还有事,但我要去沙利文警司的住处一趟没时间看验尸。你填完初验单子后放到我桌上就可以回去了。”
有老探长的默许,克利夫兰医生没办法,只好带着一名负责记录的警员进入验尸房,在两人的注视下开始验尸。
“您看起来很年轻。”
医生刚打算脱下沙利文警司的衣服时,利昂娜突然问道:“您在纽克里斯住多久了?为什么我过去都没听说镇上有一位这么年轻的医生?”
“……我就是纽克里斯本地人,我的祖父和父亲从几十年前就在这里开了家药店——''小铃铛''药店。”克利夫兰医生颇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埋头扒衣服,“不过我之前一直在格鲁普国立医学院上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了一段时间才决定回乡开诊所,您没见过我也很正常。”
提到药店的名字,利昂娜还真有点印象。
她记得那家药店就在中央广场附近,昨天在镇上乱逛的时候见过好几次,距离本·琼斯被发现的地方很近。
“对了,我记得您说您早上还要出个诊?”
“那只是一次简单的复查,我已经跟病人打过招呼了。”
利昂娜与波文对视一眼,又问道:“您的诊所和您父亲的药店在一起吗?”
“……不算在一起,隔了一条街……”
克利夫兰医生深吸一口气,有些不耐烦地抬头:“您有问题我能理解……但能等我结束工作再问吗?”
“抱歉,我的错。”利昂娜做出道歉的手势,“请继续。”
也许是这次自己就在身边亲眼见证了活人到死人的全过程,也可能是利昂娜刚刚的话让他感到烦躁……总之连利昂娜这样的外行人都能看出来,克利夫兰医生这次尸检的手法明显不如上次干脆利落,给尸体剃头的时候好几次差点割伤自己的手。
但除此之外,他还是很敬业地查过沙利文警司身体的每一处,不管是旧伤还是新伤都做了记录。
“……身上只有一处新伤。伤口有点长,已经结痂,应该是这两天刚弄得吧?”
医生指着沙利文警司的右手问道。
负责记录的警员也想起这件事,眼神不自然地瞥了眼铁床对面小弗鲁门先生,讷讷点头。
“当时沙利文警司……因为案子的事有些生气,一拳打在米歇尔先生家的门框上,手不小心被上面的铁片刮伤了。”
医生:“铁片?什么样的铁片?上面有锈迹吗?他有没有用酒精仔细消毒包扎?”
“锈迹……好像有吧,米歇尔先生家的门看上去挺旧的……”警员有些迟疑地回忆着,“包是包扎了……但应该没有消毒……”
克利夫兰医生叹口气,把剃刀扔到一边的铁盘子里,得出自己的结论。
“如果检查过警司今天吃过的食物没问题,那基本可以确定是破伤风了。”
破伤风——一种从古至今都伴随在人类周围的可怕疾病。
只要皮肤受伤就有概率获得这种疾病。尤其是伤口较大或较深时,如果还不注意及时消t毒,破伤风毒素很容易进入人类体内。
因此这种疾病在战场上格外常见。糟糕的卫生条件、士兵们肮脏的箭头和剑刃、极易受伤的环境……这都让破伤风成为战场上最常致命的疾病之一。
这种疾病有时会立刻发作,也有可能潜伏好几天,甚至几个月或是几年。
潜伏时看不出什么异常,可一旦发作便会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就和沙利文警司之前的表现一样。
那种扭曲可怖的姿态让千年前的人认为那是被恶魔诅咒的结果,当年也会有人用祷告治疗破伤风……当然,在这样的治疗手法下,治愈的比率也不算高。
但当代的医生也没什么资格嘲笑古代人。因为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人能完全攻克破伤风。
医生除了叮嘱受伤者注意消毒、保持伤口洁净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可做的。
一旦发作,人们能做的也只有跟千年前的祖宗做同一件事——向神明祈祷。
“……可我记得,破伤风一般不会这么快导致死亡。”
波文从刚刚就一直蹙着眉,在克利夫兰医生解释完破伤风后才开口质疑:“就算是重症也有一个过程。沙利文警司从发作到死亡才多久?感觉连十分钟都不到,就这么断定是破伤风也有些武断吧?”
“你也说是''一般''情况了。破伤风导致的肌肉痉挛会抑制呼吸,甚至会让他心力衰竭,这都是有可能导致猝死的原因。”
克利夫兰医生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上手掰了掰沙利文警司僵直的手臂:“你没看到他发作的样子了吗?除此之外,他现在已经出现很严重的尸僵了,这也是典型的因破伤风而死的表现!”
“可这也与番x木鳖堿中毒的表现一致。 [*1]”波文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番x木鳖堿会导致人体肌肉抽搐、身体反弓等症状,也会在死后立刻出现尸僵。”
“…………”
“好吧,我承认这是一种可能性。”
大概因为自己的观点被反驳,克利夫兰医生的表情明显有些不悦。
“但据我所知,番x木鳖堿毒性发作需要十几到三十分钟,而那段时间我们都在教堂,也只吃了一样东西。”他看向警员,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再次看向主仆二人,“所以,你是在怀疑圣玛丽教堂准备的圣餐里有毒吗?”
作为一名虔诚的圣教徒,这下轮到波文脸色难看了。
“好了,不要在这种地方吵架。”
利昂娜抬手止住两人的争吵,微笑看向克利夫兰医生:“能让我看看您之前给沙利文警司服下的吗啡药片吗?”
克利夫兰医生的嘴唇动了下,过了两秒才重新发出声音。
“当然。”他摘下手套,从旁边的药箱取出一只棕色玻璃瓶,“您全都拿走都可以。”
利昂娜接过玻璃瓶,在手里转了圈。
“谢了。”
挥挥手里的药瓶,伯爵之子总算带着自己的男仆离开验尸房。
等走出治安所,波文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不是否认他的结论,只是在我看来太草率了!”他的语速很快,显然是刚才憋着一口气没能发泄出来,“确实,有些人破伤风发病后会猝死,但那并不常见,而且都是非常严重的发病……可在我看来,沙利文警司当时的情况还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
“虽然有点困难,但我们还是扒开了他的嘴、把那片吗啡塞进去了!如果真是重症,我们根本无法掰开他的嘴,只能卸下巴或者把牙齿打掉……”
听着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利昂娜晃晃手里的小瓶,瓶中的药片发出稀稀拉拉的碰撞声。
她取出一粒,将扁平的药片捏在两指之间仔细端详。
“别纠结了,波文。克利夫兰医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想要斩断一切有可能招来的麻烦,在死因上填写''破伤风''是最好的选择。”
“您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圣餐,沙利文警司死前还吃过一样东西。”
利昂娜随手把白色药片放到波文手里:“自制药片上的标识不是那么明确。因为制药者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他们只要把相应的药片放到相应的瓶子里就行了。可偏偏服用它们的人大多是门外汉……”
“长得这么像,让人怎么能一眼分辨出这究竟是不是吗啡呢?”
第67章
067
明明是正午, 波文却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椎窜到后脑。
如果克利夫兰医生当时拿出的不是吗啡而是番x木鳖堿……那他岂不是在所有人面前上演了一场光明正大的谋杀? !
“他怎么敢……”
不过一个愣神,他那个的无良雇主已经走到十几步外了, 完全没有照顾他心情的意思。
“……可这也不对啊。”回过神,波文快步跟上雇主,“沙利文警司在吃药之前就开始全身抽搐了……他总不能预料到破伤风发病的时间吧?”
利昂娜抬起手杖摇了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手法……”
波文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打断:“不可能是圣餐的问题!不管是葡萄酒还是薄饼量都很少……而且不管是番木鳖还是番x木鳖堿都有苦味,后者更是极苦。如果在那么少的食物里放入致死量的番x木鳖堿,沙利文警司当时就会察觉到味道不对。”
“味道可以调整。而且沙利文当时吃下薄饼后,喝葡萄酒的动作可是相当粗鲁。”利昂娜说道, “当然,你可以将其解释为他对神父安排霍华德太太参与发放圣餐感到不满。但你也不能否认,如果他最开始的抽搐是因为番x木鳖堿中毒,那最可疑的便是教堂准备的圣餐。”
她的推断符合逻辑,即使波文想要反驳也无从开口。
“我实在无法想象会是谁……霍华德太太、沃克小姐……总不会是路德神父。”
“别忘了,今早唱诗班的成员们也帮忙布置了教堂。如果凶手目的不是专门针对沙利文警司而是随机投毒,那他们也有嫌疑。”
“吾主在上……”波文抱住头,几乎要崩溃了, “您不要再说了, 我都快不能相信身边每一个人了!”
“别这么紧张,”利昂娜拍拍他的肩膀,“先等等看治安所的检验结果吧。”
在神父的默许下, 治安所已经悄悄把仪式剩下的薄饼和葡萄酒拿回来检验了。
当然,鉴于现在并没有太多检验毒物的手段。除了做砷镜反应外, 他们只能征集几只无辜的老鼠, 用它们的生命来检验这些食物是否有毒了。
利昂娜对这样的检验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为了能让参加弥撒的镇民安心,做总比不做好。
她现在更关心的是庞纳那边的反应。
地方治安所的警司被杀可不算小事, 等庞纳治安所收到消息绝对会派人过来调查,就是不知道人选会是谁。
如果可以,利昂娜还是希望能是靠谱点的,最好是熟人……她真的被这一个个不喜欢说实话的家伙搞怕了。
“……希望巴顿警司能争气点。”
“您说什么?”
“没什么……一些没用的祈祷。”
利昂娜叹口气,手杖指向电报站:“波文,你再去邮局和电报站看看有没有庞纳来的信件。我先去沙利文警司的住处看看……”
她顿了下,又补充道:“还有,询问一下电报员,昨天沙利文警司有没有向外发电报,或者接收到电报。如果有,把记录抄录一份带回来。”
***
自从二三十年前马黎全境开始大修铁路,房地产商也顺着铁轨闻风而动。
他们在火车站周边的小镇建起大量相对廉价的联排房,为即将涌入镇中的人口提供住所。
只不过纽克里斯的房地产发展不佳。虽然因为铁路增加了一些人口,可这附近没什么大工厂,更没有工人,住房需求不像北方的工业城市那么多。
房产商们见捞不到油水,只建了几排联排房就放弃了——而沙利文警司的住处就在其中。
准确说,他的住处并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租户,住在第二层,一层和地下一层是由房东一家居住。
沙利文警司与他们签订协议,房东太太会负责他每天的餐食,每周帮他打扫一遍房间。
“……其实仅仅作为租客,沙利文先生是个不错的人。”
“他在我这住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拖欠房租,对我们也挺大方……您看,他之前听说我不舍得买茶叶,就把他的茶叶给我了,让我随便用t 。 ”
房东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只铁盒,叹息道:“人怎么就这么没了呢?这太突然了……”
英厄姆探长刚接过铁盒,立刻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转头一看,顿时被近在咫尺的小弗鲁门先生吓了一跳。
“弗、弗鲁门阁下!”他拍了下胸口缓神,“您不是在验尸房吗?”
“克利夫兰医生还在忙,我就先过来看看。”
话虽这么说着,手却动作顺畅地拿走探长手里的茶叶罐。
“哎呀,还是东方货。这可不便宜啊。”她笑着敲敲茶叶罐,偏头看向英厄姆探长,“我记得地方警司一年的薪水也不多,也就能买两罐这样的茶叶吧。”
“什、什么?”
房东太太发出惊呼:“可他说这是别人送他的礼物,每年都有……”
这话让英厄姆探长十分尴尬。尤其是听到房东太太的惊呼后,他觉得自己还是需要为治安所正名一下。
“我知道您可能不会相信,但我确实不认为沙利文警司有什么不正当的收入。”这位头发花白的老探长叹口气,向两人解释道,“纽克里斯是小地方,治安所也没什么太大的权力值得人用重金贿赂……而且这么多年了,我也从未见过沙利文警司见过什么大人物,他的日常用度也没有超出他的薪资,大部分攒下的钱都捐给了教堂……”
利昂娜没有打断老探长的话,只一边颔首一边仔细听着他对自己上司的描述。
“……而且据我所知,沙利文警司并没有还存在于世的家属。他过去在北方任职,父母妻子一年的瘟疫中去世,他说他无意再娶,这才一直独居。 ”
“一般来说,收受贿赂不是为了积累财富留给下一代,就是为了提升自己的生活水平……可这两点我从未在沙利文警司身上见过。”
“哇哦——”
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利昂娜忍不住感慨道:“我现在倒有些好奇治安官的筛选机制了。沙利文能做到警司,而你只是一个探长?”
英厄姆探长默了默,还是为自己的前上司挽尊道:“其实他过去也不是这样……奥尔德里奇警司去世前,他也是个勤奋努力的小伙子。”
沙利文警司不过四十岁,还是一个没有人脉背景的平民。
能在这个年龄坐到地方警司的位置,不管其中是否有猫腻,这样的本事也不是谁都有的。
利昂娜不会擅自否认他曾经的成就,但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斟酌。
她要求亲自勘察一遍沙利文警司的房间,英厄姆探长倒是没什么意见,直接带着她上到二楼。
“我刚刚已经简单搜查了一遍,但除了这个并没有其他发现。”老探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在垃圾桶里发现的,是沙利文警司的笔迹。”
利昂娜接过纸,发现这是一封写了一半的信件。
信件的抬头写着“致尊敬的先生”,前几句也是很寻常的客套话,显然沙利文警司对“这位先生”十分敬重。
经过两个自然段的问候后,沙利文警司似乎终于写到了重点。
【电报容易被人发现踪迹,请原谅我用这封信向您进一步说明。我怀疑BJ藏了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有人可能发现(划掉)拿走(再次划掉)……】
利昂娜读出那句被反复划掉的话,嗤笑一声:“废话写得很自然,说到正经的地方居然退缩了?”
将纸递还给英厄姆探长,她顺口问道:“本·琼斯的遗物都整理好了吗?我记得他好像是本地人,居然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他自己的房子因为前年那场火灾烧没了,好在他当时还在监狱里。”老探长一边回忆一边道,“但他出狱后染上赌瘾,把他妹妹送他的房子都抵债了,差点流落街头。他妹妹怕他会在因为赌博输掉房子,就在十字旅馆给他租了个房间……所以他还真没什么私人物品。”
听到关键词,利昂娜眼眸闪了下。
“……你对当年那场的火灾了解多少?”
“什么?”
“前年的创世节,有个纵火犯流窜到了纽克里斯,在镇上点了好几把火。”利昂娜一边翻看着留在书桌上的账单一边随口道,“听说那个家伙一口气烧了好几条街,甚至连治安所都不得不重建?”
“啊……我多么希望那是一场噩梦……”
似乎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英厄姆探长有些难受地捏住眉心:“一切都变了……虽然伯爵阁下的去世就改变了很多,但那场火才让纽克里斯真正失去了灵魂……”
在英厄姆探长的描述中,那个纵火犯就是个单纯的纵火犯,只要有东西燃烧就会让他感到快乐……当然,最后在法院的要求下数位权威医生给他做了测试,发现他就是个纯粹的精神病人。
一般来说,精神病人是要送到精神病院治疗。
但由于这个案子造成的影响很恶劣,经过多方考虑,法官还是判处了纵火犯绞刑。
利昂娜:“这人过去也在其他地方纵过火?”
英厄姆探长:“是。只是前几次都没造成那么大的影响,很多火都没着起来就被扑灭了,当时那些村镇上的人都没当回事……直到我们开始审问那个纵火犯时,他这才断断续续交代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不是说他是精神病人吗?”利昂娜将手中的账单扔回桌面,“据我所知,法院应该不会采信精神病人的证词。”
“是的,但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好几张火车票,可以证明他的活动轨迹。庞纳治安所的一位探长根据车票上的每一个镇子进行调查,最终证实他的行动轨迹与好几次小型起火事件在时间和地点上吻合,这才确定他是个惯犯。”
利昂娜点点头,视线扫过摆放在桌面上的父神雕像。
这在这间屋子里真的很常见。不光是父神的雕像,圣母的雕像,甚至有很多代表英灵的雕像都有。
有的雕像是木头和石头的,还有几尊镀银和镀金的。单个不算贵,但加在一起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利昂娜带着一丝古怪的心情一一查看过这些雕像,直至看到放在床头的两尊英灵雕像,她终于明白自己感受到的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按照教经的教义,吾主会以很多形态降临。
有时是男人的形象,为父神;有时是女人的形象,为圣母;有时是不确定的魂魄,为英灵。
有关这点的解释有很多,一种普遍且古老的说法是父神的形态会保护男性,圣母的形态会保护女性——所以在国教徒中,男人一般向父神祈祷,女人一般向圣母祈祷。
而英灵比较特别,祂保护所有亡者。
因此,除了举行正式的祈祷仪式、葬礼或其他重大场合,一般很少有人将亡灵之主挂在嘴边,更不会把英灵雕像摆在窗前。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逝,利昂娜心思大部分还放在那场火灾上。
“你看起来在纽克里斯治安所工作很久了……那你知道一个叫''安德鲁·本杰明''的人吗?”
“安德鲁啊……我当然记得他。”老探长叹口气,“他本来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可那场可怕的火灾夺走了他所有亲人。那个可怜人崩溃了,开始每天酗酒度日。”
“治安所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人继续做警员,但大家都同情他,连沙利文警司也一样。虽然他的职位早就没了,但沙利文警司每个月都会自己掏钱给他生活费,直到他去见了吾主……”
利昂娜:“他的尸检也是克利夫兰医生做的?”
“当然。”
“死因?”
“我记得是酒精引发得猝死。您如果想要查看,治安所里还存有他的尸检报告……”
两人正这么说着,楼梯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波文找回来了。
“信、信来了!”
波文快步走上楼梯,气喘吁吁地递出一封信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还有、沙利文警司昨天下午往庞纳发过一封电报,对方也在今天一早就回了电报,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到警司手里……”
利昂娜先接过信封,发现那并不是来自庞纳治安所的巴顿警司,而是玛格丽特公主的回信。
身边还有外人在,她只能先收起公主的信件,将两张电报摊到桌子上。
第一封电报是沙利文警司发t给百乐街47号的M·J小姐,通知她有关B·J的死讯。
即使都用了简写,谁都能看出这是给本·琼斯妹妹,玛丽·琼斯的电报。
而琼斯小姐也在今早回电报了,内容却是自己最近忙碌,现在无法赶回去,请沙利文警司等确定葬礼日期再通知她。
兄长遇害,妹妹却连抽空来一趟的时间都没有……真是一封相当凉薄的回信。
利昂娜这样想着,手指点点纸条:“琼斯兄妹的关系不好吗?”
英厄姆探长:“也不能说不好,大家都知道她每个月都会给本·琼斯寄钱……但玛丽·琼斯自从去了庞纳城后就很少回来,我也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利昂娜沉吟片刻,把两张电报都递给了老探长。
“我想查看本·琼斯的遗物,还有安德鲁当年的尸检报告。”她解释道,“不是我不信任你们,有些东西我要自己上手一遍才能安心。”
英厄姆探长表示理解,就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张便条,撕下后递给小弗鲁门先生:“看管证物室的警员会让您进去的,但他也会全程待在您身边,也请您不要把东西带出证物室。”
利昂娜谢过老探长,带着男仆走下楼梯。
刚走到外面,她就迫不及待地掏出玛格丽特公主的回信。
“我跟你说,巴顿警司肯定是小扣病又犯了,他就是不舍得给邮差小费!”她一边拆信一边随口抱怨,“看,公主殿下远在王宫,回信都寄到了,他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话音在看到信上的内容戛然而止。
波文凑过来:“殿下说什么了?”
哗啦。
利昂娜几下把信纸捏皱,脸上是波文从未见过的兴奋。
“你不会相信这个……玛丽·琼斯早在一年前便因病去世了!”
她挥了下手中的信纸,激动道:“起码最近一年里,给本·琼斯每个月寄钱的人根本不是她!”
“死、死了?”波文突然感觉头皮发麻,“那今早给沙利文警司回电报的人是谁?”
“玛丽·琼斯并没有自己的房子,她过去在百乐街的住所属于哈蒙·米切尔森爵士。”
哈蒙·米切尔森爵士——目前的庞纳治安所副总监,也是王国治安系统目前的实际掌权人。
相传玛丽·琼斯就是做了他的情妇,这才连带着哥哥本·琼斯跟着抖起来,连地方治安所都不放在眼里了。
一个是乡镇中的街头混混,一个是掌管整个王国治安系统的高官……在失去“情妇”这一纽带的遮掩,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更耐人寻味了。
再结合一下沙利文警司试图寄往庞纳的信件,一个猜想简直呼之欲出。
沙利文警司和本·琼斯都受那位庞纳的“大人物”驱使,共同或分别为那人做过一些事。
而本·琼斯可能是本着街头的规矩,擅自隐藏了一些东西作为自己的“底牌”……只可惜他的底牌还没能发挥该有的作用,自己已经成为飘荡在世间的亡魂。
极致的兴奋后,利昂娜也逐渐冷静下来。
慢慢将信纸折叠起来,抚平,装回信封。
“本·琼斯……你可千万要留下点有用的东西啊……”
利昂娜轻声喃喃了一句,转身朝治安所的方向快步走去。
第68章
068
有英厄姆探长的批准, 警员没有多为难利昂娜二人。
只让她在记录簿上签个名就带人来到证物室。
本·琼斯的遗物还来得及归类,就那样摆放在一张长桌上。
老探长说得没错, 他的遗物并不多,除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只有两把绑在一起的钥匙,一个零钱袋,再就是几本印刷很差的廉价小说和一本圣教教经。
简直不用什么提示,比起其他几样东西,那本教经简直不要太显眼。
利昂娜率先拿起教经翻了两下, 立刻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这本教经的内页全都粘到了一起, 打开外封,当即看到一个长方形的洞。
一本教经被做成了暗盒。
利昂娜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一下,余光瞥到那些快被翻散页的廉价恐怖小说, 猜也猜到本·琼斯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
“这真是……可千万不能让路德神父看到这个……”
她一边感慨着,一边从被掏空的教经中取出几张纸钞:“除了这些,里面还有过其他东西吗?”
“没有,先生。”警员十分肯定,“昨天沙利文警司也发现这个了,看到里面什么都没有后发了好大的火。”
看来这就是本·琼斯藏“底牌”的地方了, 只不过“底牌”已经被人取走。
她还记得十字旅店的前台说过,他在本·琼斯遇害的那个半夜听到琼斯回房间的声音,但很快又离开了……这人是不是本·琼斯, 看来还要详细问问旅店的人。
临走前,利昂娜又向警员讨要了“前警员安德鲁”的验尸报告。
但这毕竟是两年前的资料, 警员要找也需要一定时间。
验尸房的门已经上锁, 看来克利夫兰医生已经离开。
利昂娜溜达到办公桌附近,很快看到一张刚填写完毕的验尸单。
不出所料, 从圣玛丽教堂带回来的圣餐并没有问题。
鉴于沙利文警司在发病前一小时没有再吃其他食物,没有中毒的可能性,克利夫兰医生将他的死亡原因暂定为破伤风。
但这也是初步鉴定。由于死者还处于尸僵状态,要等到明天才能做解剖。
至于谁来做这个解剖,要看庞纳那边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要是那边负责调查的人没带验尸官,那解剖还是会由克利夫兰医生负责……
如果凶手就是验尸官,想要隐瞒线索简直再容易不过,这是利昂娜不想看到的。
“要是你的行医执照还在就好了……”她看向波文,“其实如果你想要恢复,拜托玛格丽特殿下帮忙也不是不行……”
“您又来了,我们说好不再谈这个话题。”
波文难得打断雇主的话,拒绝得十分果断:“不管当时因为什么原因,确实是我的失误导致手术失败。这是我该接受的惩罚。”
这是对方的心结,利昂娜没有立场强迫他,只沉默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作为安慰。
好在去取资料的警员及时返回。利昂娜道过谢,立刻开始阅览“前警员安德鲁”的验尸单。
有波文这个专业人士在,所有专业术语都不是问题。
而克利夫兰医生也不愧是位从医学院毕业的专业医师,他填写的验尸单条理清晰,字体优美,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虽说酗酒确实会出现猝死的情况,但对一个三十多岁、常年保持运动的壮年男人来说是不是不太常见?”
利昂娜转头征求专业人士的意见。
波文:“这要看个人的体质。有很多人看着很健康,实则内里有很多病……”
眼看着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利昂娜赶忙打断他的话,指出重点:“一句话,如果我把安德鲁的尸体挖出来,你是否能判断出他是因酒精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死的。”
波文思考了下,还是摇头:“考虑到怀特郡的气候,我觉得安德鲁的尸体现在应该已经完全白骨化。如果他是因为受到物理伤害死亡的也许还能看出来,但那样做后尸体一定不会太好看,神父和运尸人当时就会察觉到不对劲。”
利昂娜:“中毒后骨头不会变黑吗?”
“您又是在哪本小说里看到的?”波文无奈地看着她摇头,“一部分重金属中毒的人骨头会变黑,但有的会变黑只是跟当地的土壤有关,有的只是单纯的碳化……总之,现在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骨头变黑与中毒有关。”
利昂娜原本还想去跟神父商量一下,要不要刨开安德鲁的坟重新验尸,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时间过去太久,这张验尸单的真伪已经无从考证。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本·琼斯曾经藏在教经中的“底牌”。
也许那东西与安德鲁的死有关,也许那东西与那起莫名其妙的纵火案有关,甚至与父亲……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找到它。
所以,她将下一站定在了本·琼斯曾经常居的旅馆——十字旅馆。
这是家有些老旧的旅馆,老板显然也没有心思重新装修的意思,任由招牌上的字母保持缺失也不愿意补一个新的。
十字旅馆那位负责前台的少年利昂娜也见过,只不过当时双方没有正面交谈。
这次利昂娜径直走到旅馆柜台前,亮出手杖表明身份,直接向旅店前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与普通人不同,这位活泼的小前台显然对这起发生在身边的“凶杀案”十分感兴t趣,听到她是因此而来的时候双眼都在放光。
“我就说,治安所的人不该只问两句就走,他们该多问一点的!”少年说道,“他们走后我又想起了一些细节,一直等着他们来问,可这些人总也不来……哎,其实也能理解,沙利文警司的事肯定让他们头疼坏了,所以我打算傍晚换班的时候再去趟治安所。”
“你想起了什么?我可以帮你转告探长。”
“是雨衣,先生。我记得琼斯先生昨晚回来的时候穿着雨衣,头上戴着连体兜帽,我透过外面的亮光看到了!”
前台少年指向后门:“您看,从我这里可以看到他当时从后门进来,然后直接上楼梯了……但老板实在太抠门啦,后门根本没留灯,否则我一定能看得更清楚。 ”
利昂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能看到后门,而上二楼的楼梯也就在附近,大概进门后三五步就能上楼。
“你真的不记得他那天晚上是几点回来的?”利昂娜指向不远处的落地钟,“真的没有印象吗?”
少年挠挠头,也是一脸想帮忙却无能为力的样子:“没办法,当时真的太黑了。雨衣还是当时有道闪电才让我看清……啊,不过我记得当时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也是因为他开门后传进来的雨声才惊醒的。”
利昂娜前天晚上十点就睡了,那时外面才刚开始打雷,印象里雨并不大。
波文也是,他的睡眠一向很规律,比雇主入睡的时间还要早。
但总有睡眠质量不那么好的人。
经过几次向路人问询,波文终于得到一个相对准确的时间。
“昨晚是九点左右开始下雨,十点左右出现闪电,一直到十二点一直在下雷雨,后面又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向雇主汇报道。
利昂娜点点头,再次看向前台的少年:“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那天一直在值夜班,那还记不记得查尔斯少校当时一直站在旅馆门口守着?”
少年愣了下,随后不停点头。
“对对!他那天一直站在门口,直到外面的雨下大了才离开。”少年指向另一面墙,“他还向我借了店里的雨衣呢。不过他可是位绅士,第二天就还回来了。”
利昂娜看向挂在墙上的两件黑色长雨衣。
它们的样式几乎随处可见,外层由橡胶包裹,可以起到简单的防水作用,尤其在大风的雨天很实用。
话说到这,连波文都知道事情有些不对。
这个前台少年一直在坐班,根本没见过本·琼斯的尸体,所以才凭对方有钥匙就判定那人就是本·琼斯。
嘱咐过少年不要乱说后,两人快速走出旅馆。
“本·琼斯身上可没有什么雨衣,昨晚回旅店的根本不是他!”他急切道,“凶手拿了他的钥匙,堂而皇之地进入他的房间,拿走了藏在教经里的东西后还把钥匙还回去了……居然这么大胆!如果当时前台没睡着,那人就彻底暴露了啊!”
“确实是个大胆的家伙,而且行事十分果决。”
利昂娜也对这点表示认可:“我现在反而有些希望沙利文警司的死因真的是破伤风。否则一个能在短短两天连续杀死两人的家伙,必定很难缠。”
波文叹口气,锤了锤自己的腰:“您接下来还想拜访谁?”
“唔……其实有件事我还蛮在意的。比格太太那个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女儿……”利昂娜有些犹豫地顿住,“直接去问当时的详细情况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当然不合适!”
波文不赞同地看着雇主:“那件事的始末我已经跟您说得足够清楚,您就不要再去戳人家的心窝了。”
利昂娜:“可她自己说了,她的女儿当时不到二十岁,过去也没有任何心脏病史,而她睡前确实吃了药……”
“一片吗啡要是会要人命,那百分之八十的马黎人都是死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指的是这样的''吗啡''。”
利昂娜从怀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瓶,轻轻晃了下:“今天可就有另一个人也在死前吃了''吗啡''……别告诉我比格太太的那个女儿购买的''吗啡''也与这瓶出自同一个地方。”
她的话让波文怔住。
算算年纪,十年前克利夫兰医生应该还在上学,那个给比格太太女儿开药的医生当然不可能是他。
可他也忘记了,克利夫兰医生家本身就是开药店的。
医生大多不负责制药,手里的药应该也是从药店买的……
为了证实这一点,两人立刻前往比格太太家确认信息。
比格太太虽然没见过利昂娜,但与波文的姨母梅太太很熟识。
见到他们,这位身材丰润的妇人完全没有昨□□警司扔土豆的凶狠,十分热情地将两人请进屋。
“正好是下午茶的时间了,怎么能不来杯茶呢?”为两人倒好茶水,比格太太笑着看向利昂娜,“我以前还见过您呢,利昂少爷。您当时才只比桌子高一点,不管梅太太怎么说,您都非要去厨房,不等饼干凉透就要去拿……”
……听这个描述,她见到的肯定不是真正的“利昂少爷”,而是剪短头发的“利昂娜小姐”。
利昂娜听着她描述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蠢事,有点羞窘却也有点怀念。
她难得放平心态,耐心听着比格太太口中那过去的景象,感觉那似乎也没过久……
“啊……是我的话太多了。”似乎是察觉到小弗鲁门先生的神情不太对,比格太太适时闭上嘴,小心看向波文,“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梅太太呢,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她是姨母的熟人,波文也不吝透露一下他们对外声称的借口:“有个好消息,弗鲁门阁下预计在今年五月就能继承怀特伯爵的爵位了,他想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伯爵阁下和伯爵夫人……至于姨母,她在庞纳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暂时不方便回来。”
“啊!这、这真是个好消息!”
比格太太惊喜地交握起双手:“吾主在上……我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利昂娜笑着接受了她的道喜,又闲聊了一阵后才切入正题。
“其实,我们今天过来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如果您感到冒犯,我先在这里向您道歉。”在妇人疑惑的眼神中,金发小绅士的表情慢慢转为正经,“我之前听到了您和沙利文警司的争吵,似乎提到了一位叫''珍妮''的女孩?当时听您的口气,似乎是怀疑她的死另有蹊跷?”
提到自己的女儿,比格太太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
“哎呀……昨天是我太激动了,我一激动就容易说错话……”比格太太的面上出现些许愁苦,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其实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奥尔德里奇警司向我解释了很久,这种事就是会发生,谁都没办法……”
“不不,我不是在指责您,恰恰相反,我想了解您的真实想法。”
利昂娜止住她的话头,耐心劝道:“既然您在内心深处对您女儿的死还有疑虑,不妨把疑虑说出来。”
比格太太纠结地拽了两下袖口,这才犹豫着开口了。
她描述的基本情况与波文说得差不多,珍妮·比格当年刚满十八岁,是个健康活泼的女孩,从来没有过心脏病史。
只是她那阵的睡眠状态很差,几乎天天都要吃一片吗啡才能入睡……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像往常那样在睡前吃下一片片剂,没多久就开始说头疼,又是干呕又捂着心口说难受,不等比格先生请医生过来就死了。
利昂娜听着她的描述,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她当时为什么会睡不着?”
比格太太的哽咽顿住,带着不解看过来:“什么?”
“按您说的,您的女儿一直很健康,为什么突然变得需要依赖药物才能进入睡眠?”利昂娜追问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
比格太太的嘴张开又闭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这个……我也是之后收拾她的遗物时才知道的……”比格太太犹豫地捏着手指,“她当时,在瞒着我们跟一个叫''丹''的男人有来往,我们找到了他们来往的信件……大概就在她死前的一周,那人寄给珍妮的信里有很多单方面的谩骂……”
情侣分手——这是利昂娜脑中闪现出的第一个想法。
“您没把信交给治安所吗?”
“我当然交了!但奥尔德里奇警司说他拜托熟人去发信地找了,并t没有找到那个叫''丹''的男人!”比格太太激动道,“那个无良的医生还以此为证据,说我的女儿说不定就是因为失恋自杀的!天杀的老东西,我的珍妮才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做那种事!”
自杀在圣教中是重罪。尤其是身处在一个充满圣教徒的社区里,一旦传出去,自杀者的名声会变得很难听。
也难怪当年的老警司把这条信息隐瞒下来,一直对外宣称珍妮是心脏病突发。
利昂娜:“我能看看那些信吗?”
比格太太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立刻上楼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小盒子。
抽出一张信纸,还没来得及看内容,仅仅是笔迹就让利昂娜惊讶地挑了下眉。
“……有时候我会觉得父神真喜欢捉弄凡人。但凡不是现在,再过一两天我都不会认出这个笔迹的主人是谁。”
她将信纸递给波文,后者接过看了眼,也震惊地瞪大眼。
“是他?!”
他看看信纸,又看看自己的雇主,似还是不敢相信事实:“可、可他怎么会……”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利昂娜站起身,对还不明所以的比格太太微微颔首,“感谢您提供的线索。我们要先去核实一下,大概最近就能给您一个结果… …”
话说到一半,她的余光突然扫到窗外。
许多人在往同一个方向跑,他们脸上那惊恐又兴奋的表情让利昂娜产生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谢过比格太太的茶水,主仆二人立刻向骚乱的源头跑去。
等到近前,她似乎还听到有人在喊“快去治安所”……
“发生什么事了?”混乱中利昂娜随便拉住一人问道。
“死、死人了……又死人了!”
那人惊慌道:“克利夫兰医生开枪自杀了!就在他自己的诊所!”
第69章
069
现在已是三月末, 午后的清风已经带上一丝春季特有的味道。
大开的窗户边,克利夫兰医生正静静坐在书桌前。
他的头倒在自己左手的臂弯中,短发还随着风微微晃动着。
左手握着张写满字的纸,右手自然地向下垂落,一把手|枪落在右手正下方的地板上。
如果不是他的右太阳穴有汩汩鲜血流出,简直就像个在课上睡着的学生。
桌面上的墨水瓶倒了,墨水将他握在左手中的纸染黑一半。
英厄姆探长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纸,快速阅读一遍后递给身后的小弗鲁门先生。
利昂娜接过,入目又是那十分熟悉的笔迹。
尽管字迹有些凌乱, 有的地方抖得很厉害, 也有好几处涂改过的痕迹,但还是能看出这与比格太太拿出的旧信出自同一人。
这是一张出自克利夫兰医生之手的自白书。尽管有很多地方被墨水溅到,但勉强还能阅读。
其中的内容确定了利昂娜之前的猜测,也将整个故事补全。
【万能的吾主,我今天必须向您坦白一件事。 】
【这件事十年如一日地纠缠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能怀抱着这个秘密挺到什么时候。它时常让我精神衰弱,让我被整夜整夜的噩梦缠身……我知道,如果我不在此刻说出来,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我, 詹姆斯·丹尼尔·克利夫兰要在这里坦白,我对珍妮·比格的死负有责任。 】
【七年前我与她坠入爱河。可因为父亲对比格一家的偏见,我们的恋情一直隐瞒着双方的父母。也许也是这个原因,我们的感情很快出现了裂痕……后来她决心要与我分手,我不同意,给她寄了一封用词粗鲁的信件。 】
【我很后悔, 我寄出去后就后悔了,所以我特地跟学校请假回了纽克里斯, 想要当面跟她解释清楚……可很不幸,我到那里时发现她已经另有新欢。 】
【我气昏了头,我的内心被魔鬼占据,我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便是它在我的胸腔里呼喊“报复”。 】
【恰在此时,父亲让我去给莱德利医生送一批常用药。我去了,正好莱德利医生在接待病人,我便直接把药拿到后屋。 】
【真是命运的巧合,莱德利医生的病人正是珍妮。她说她最近还是睡不好觉,莱德利医生说她可能需要一些药物辅助,便给她开了一小瓶吗啡。 】
【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在想什么了……魔鬼控制了我的双手,让我把一片毛地黄[*1]放进了标有“吗啡”的瓶子里。 】
【我向吾主起誓,看着她拿着药瓶离开时我真的后悔了! 】
【可后悔已然无用,我已经做了,如果说出来就算不上绞刑架我也不可能拿到医生执照……我只能以最快速度返回学校,全身心都投入功课中……直到我听到她的死讯……吾主在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我用了很长时间去遗忘这件事,直到我从医学院毕业,直到镇上不再有人讨论关于珍妮的事,我才在父亲的催促下回到纽克里斯。 】
【正好当时莱德利医生决定关闭诊所,跟家人去新大陆生活,我的到来完美接替了他的位置。 】
【我成为镇上唯一的医生,也是治安所指定的验尸官,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那个恶魔找上我……】
【前年创世节的那场大火烧死了很多人,我必须日夜不停地做尸检,这才能让这些可怜人按时下葬。 】
【可在验看到奥尔德里奇警司那被烧焦的尸体时,我发现了一个很可疑的地方——他的后脑有很严重的钝器伤,形状上看也不可能是房屋落下的横梁砸出的伤! 】
【我把这一疑点告诉了当时还是督察的沙利文。他表面很严肃,说自己会查清楚。可不到一天,他就拿着一封■■■珍妮的旧信找上门,以此威胁我,让我在死亡证明上造假。 】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奥尔德里奇警司并非独自冲进火场救人,他就跟在警司身边。可他出来了,奥尔德里奇警司却在火场中殉职……他■■那个凶手! 】
【但我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们都握有彼■■柄,我们要么一起相安无事,要么一起下地狱……我们原本可■■为前者,可那个混蛋,那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把本该只■■■■的秘密告诉了第三个人! 】
【■■■■■■■相同的要求,他要杀一■■,却要让我帮■■假证明。 】
【真是个蠢货……我告诉他,毒杀一个人■■■■■看不出来的■法。 ■■■的酒■■■■,足够■■所有■■■■■■■■】
后面的内容完全被墨水覆盖,似乎还有一些“无法忍受”和“解脱”的字样……但光看保留的内容就足够给克利夫兰医生定罪了。
利昂娜又瞥了眼倒在书桌上的尸体,小心收好自白书,招呼了下还在观察尸体的波文,这就打算下楼去找探长。
医生的诊所兼住处同样住在一处联排房中,只不过这栋联排房比沙利文警司居住的那处新一些。
地上部分有四层,地下有一层,医生的办公室兼问诊室在地上二层,也就是尸体所在的地方。
与其他联排房一样,上下楼梯都在屋内。
主仆二人从问诊室中出来,直接就能从楼梯下到一楼的会客室。
只是医生家的楼梯上没有铺设地毯,两人下楼时鞋跟先后落到中空的木楼梯上,发出明显的“哒哒”声。
会客室中,英厄姆探长正在给第一目击者们做笔录。
他听到走廊里传出下楼的声音,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见小弗鲁门先生在门后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便识趣没有打招呼,继续自己的问询。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克利夫兰医生的妻子,同时也是他的助手。
她看到丈夫的尸体时直接晕了过去,幸亏候诊的病人也因为枪声和女人的尖叫从后面赶来,这才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抬到楼下,远离了命案现场。
“詹姆斯(医生的名字)他……他今天从外面回来时看起来很疲惫……时间?嗯……大概就半个小时前。”克利夫兰太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他本来打算休息一下,可病人来了也没办法……”
坐在她旁边、几乎先后一起目睹了这一惨剧的人也都是熟面孔——圣玛丽教堂的路德神父,教堂秘书沃克小姐,t以及还在教堂中做客的霍华德太太。
“也许是今天早上吃的培根有些变质了,我和沃顿小姐都有些肠胃不适。”
神父向来和蔼的脸上露出一点羞窘,带着歉意看向教堂秘书:“很抱歉质疑了你的味觉,你说它味道不对时我就该听你的。”
沃克小姐摇摇头,半抱着受到惊吓的霍华德太太,抬头对探长道:“霍华德太太说她最近有些头疼,便顺路跟我们一起来了……”
在几人的叙述中,英厄姆探长慢慢缕清当时的情况。
三人刚到时克利夫兰医生还没回来,克利夫兰太太便请他们先到会客室休息片刻,自己去楼下的厨房准备招待用的茶点。
但路德神父在进入诊所后就开始闹肚子,便去了一楼走廊尽头的客用卫生间。
很快,克利夫兰医生从治安所回来了,看到有病患上门也不好推拒,只能先请两位女士去楼上的诊室。
沃克小姐走到二楼时也感到肚子不适,医生便说四楼还有一个卫生间可以使用,她谢过后便上楼了,霍华德太太第一个进入诊室。
霍华德太太的头疼病很好开药。
凡是止疼,开吗啡就对了。
探长看向霍华德太太手中紧紧攥着的药瓶,缓声问道:“这是克利夫兰医生开的药?”
霍华德太太点点头,把药瓶递给探长:“他给我开了点鸦片酊……”
探长查看了下瓶子上的标签,将药收到自己怀里,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下楼了……”霍华德太太到现在神情还是有些恍惚,“医生跟我说,如果看到神父出来,告诉他可以直接上去找他……”
可还不等霍华德太太走下楼,楼上先响起一声枪响。
听到那可怕的声音,克利夫兰太太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托盘,从会客室里走出来。
她看到霍华德太太似乎是被那枪声吓到了,手还扶着楼梯把手,双眼放空地呆呆站在那里。
但这种时候她也顾不上安慰别人,擦着霍华德太太的肩膀冲上二楼,转入问诊室的门,入目便是丈夫的尸体。
她发出的尖叫惊醒了霍华德太太,后者也踉跄着转身回到二楼。
然后是路德神父,最后沃克小姐也踏着台阶匆匆下到问诊室门口。
他们合力把昏迷的克利夫兰太太抬到楼下时,门外已经因枪声和惨叫聚集了不少人。
神父跟他们说明情况,并请人去治安所报案……这才有了利昂娜之前看到的场景。
英厄姆探长看向克利夫兰太太:“根据治安所的枪械登记记录,您的丈夫并没有任何登记在册的枪支。您知道他私藏了一把手|枪吗?”
“不、我不知道……”克利夫兰太太眼中含泪,不停摇着头,“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悄悄藏了一把枪……我从来没在家里见过枪啊……”
现在马黎王国境内的枪支管理并不算严格。从事相关职业,比如猎人,就可以凭自己的身份证件或工会证明到相应场所购□□支和弹药,但持枪人必须在附近的治安所签名登记自己的枪支。
当然,由于欠缺明确的法律规定,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只要不备发现就不会有处罚。在这样的风气的带动下,私藏枪支也不算太罕见……
“……您躲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略带无语的声音打断利昂娜的思索。
她一抬头,居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巴顿警司?”
利昂娜眨眨眼,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本该在庞纳治安所坐班的巴顿警司真的站在自己面前。
“哎呀,你怎么来了?”烟灰色的眼眸立刻弯成月牙,明知故问地调侃道,“总不是为了省那点邮票钱决定亲自跑一趟吧?”
第70章
070
巴顿警司当然不是来送信的。
事实上,这次给小弗鲁门先生的回信他难得没吝啬邮费,足足给邮差一枚银币的小费。
可人算不如天算, 他的加急信件还没到,他自己却有了个亲自前往纽克里斯的出差机会。
跟当地探长打过招呼后,巴顿警司十分熟练地无视掉小弗鲁门先生的日常调侃,一边上楼一边小声道:“米切尔森爵士亲自下令派我们来的。不止有我,后面还有十几人……除了要把你们这两天发生的命案查清楚,还要把案件相关的证物全部打包带回庞纳。那些人已经在治安所里收拾东西了。”
利昂娜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动作这么快?”
她悠哉的样子看得巴顿警司心里冒火,却不得再次不压低声音提醒:“我警告你, 东西一旦进入庞纳治安所的库房, 就算有玛格丽特殿下在你身后撑腰我也不会帮你去取!”
“别这么急躁,警司。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些会让你丢饭碗的缺德事才不会让你冒险。”
利昂娜几步跑上楼梯, 对警司招手:“你先过来看看这个。”
因为来之前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这第三起命案,巴顿警司在看到二楼的尸体时倒也没太惊讶。
先接过那张“自白书”扫了眼,又在现场转了一圈,最后在医生的尸体前俯下身。
“看上去确实像自杀。”他观察着医生太阳穴上的伤口,顺手把那“自白书”递还给利昂娜, “不过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遗书。你确定这是他自己写的?”
利昂娜:“克利夫兰医生也兼任验尸官, 他的笔迹治安所里的人都很熟悉,不会搞错。”
巴顿警司发出一声短暂的“哈”:“那可真难得。我衷心希望所有的罪犯都以他为表率,少找那些狗屁理由,就这么把自己犯下的罪行毫无修饰地写到纸上呈给我们,这样我们也不需要天天加班了!”
利昂娜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看来您也不觉得他是自杀。”
“不是我在炫耀, 弗鲁门阁下。我见过的遗书可太多了, 就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但从没有人会在死前写出这种东西。”
巴顿警司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手|枪,一边观察一边肯定道:“也许他是真的良心发现,真心想要向吾主忏悔。否则我更相信这是有人拿枪抵着他的额头、逼他写下来的。”
他熟练推开手|枪的弹巢。圆形的弹巢有五个子弹位,可以看出已经用了两发。
“没错,我也觉得他的行文有些奇怪……”利昂娜也跟着他弯下腰,虚心求教,“我对手|枪了解不多,您来了真是帮了大忙。”
两人相识有段时间了,巴顿警司也早就习惯了小弗鲁门先生那张天天只会说“甜言蜜语”的嘴,可听到这话还是不禁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
“这是把转轮手|枪,款式有些早,我都有六七年没看到这种形制的枪了,而且看上去不是外来货……”他这么说着,把枪托底部朝上,指出枪管下方的一列编码,“确实是王国产的枪,这就好办多了……每支从马黎军工厂出厂的枪支都有编码,可以供我们追溯来源。”
“ 08OCT1109……这是生产日期,说明它是1109年10月8日出厂。 TX22WS856……这是它的型号和生产批次, MRO……是代指马黎皇家兵工厂……”
巴顿警司正解释着编码的含义,表情却慢慢变得凝重。
“ MA ?”利昂娜帮他念出编码最后的字母,催促道,“这是什么意思”
“……马黎陆军。”
巴顿警司深吸一口气,按着膝盖站起身:“这是把□□。”
于是,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
一名从未离开过王国本土的乡镇医生,为什么会持有不可能卖给平民的军用手|枪?
“也许……是从黑市上买的?我听说有些从战场回来的退役士兵会把枪当成纪念品带回来……”
接收到两人同时投来的视线,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波文赶紧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只是''听说'',我没见过!”
“他说得也有道理。近十年确实没怎么打过仗,但十几年前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应该不少。说不定谁就私藏了一把,拿出来换钱也不稀奇。 ”利昂娜耸了下肩,“还是去楼下问问探长吧,他该知道纽克里斯里谁在陆军服过役。”
“不仅服过役,应该还是尉级甚至校级以上的军官。”
曾经也在陆军服过役的巴顿警司补充道:“现在转轮手|枪是比较常见了,但在十二年前可是个稀罕东西。一般的士兵只会分配到刺t刀和步枪,只有军官才会配给手|枪。”
陆军退役,还是尉级或校级以上的军官……都不需要再去问英厄姆探长,一个名字同时出现在利昂娜和波文的脑海里。
“查尔斯少校?”波文率先吐出这个名字,“可他没有理由要杀医生啊?”
巴顿警司:“那又是谁?”
波文:“一位最近刚搬到附近的退役军官……”
趁着波文正在给巴顿警司讲述这两天发生的怪事,利昂娜已经走到敞开的窗口,扒着窗框把头探到窗外。
这扇窗面朝后巷,距离人来人往的大街有些距离,几乎没有几个路过的人。
而这栋房子的外墙有很多装饰用的腰线,窗户旁也有一个直通向下的排水管,想要顺着爬上二楼也并非难事。
所有线索似乎都连成线了,现在就看哈维·查尔斯今天下午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啊,你说的是那位先生!”
经过波文的描述,巴顿警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见过他!就是他跑到纽克里斯治安所报的案。我说我要来这里,也是他帮我带的路……”
说到这,巴顿警司也不可思议地吸口气:“如果是他……这也太过猖狂了吧?”
但事不宜迟,三人立刻下到一楼查看查尔斯少校是否还在门口。
他们发出的声响惊动了一楼会客室中的几人,英厄姆探长也不住回头看了眼。
虽然巴顿警司的身材仿若两个叠在一起的土豆,可他速度却是三人中最快的。
几秒就下到一楼,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门口。
“重大发现,探长。”跟在后面的利昂娜把手里的证物都放到探长身边,快速问道,“十二年以内,纽克里斯上有没有尉级或校级退役回来的陆军军官?”
英厄姆探长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忆了一番。
“没有。”他十分肯定道,“退役回来的陆军士兵不少,但没有军官。”
“军医呢?”
“也没有。”老探长很是疑惑,“您问这个做什么?”
利昂娜:“克利夫兰医生用来''自杀''的那把枪是一把十几年前制造的军用手|枪。”
英厄姆探长也明白了其中的严重性,立刻站起身:“我去让人核实纽克里斯的户籍档案。”
利昂娜赶忙拦住他,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几人。
“等笔录做完再去也不迟。”她压低声音道,“枪的事交给我和巴顿警司,这里更需要你,探长……记得向克利夫兰太太要一份克利夫兰医生最近的出诊病人记录。”
说罢,她便拎着手杖匆匆走到大街上。
今天是周日,就算是下午大街上的人也不少。
巴顿警司的身材十分有辨识度,利昂娜问了几个人便知道了他的去向。
顺着路人所知的方向找去,他们很快在不远处的中央广场找到了目标。
查尔斯少校和巴顿警司正相对而立,后者已经向前者展示出自己的治安官徽章,并掏出笔记本进行问询。
“我记得刚刚是您到治安所报案,说克利夫兰医生自杀了,是吗?”
“没错,枪声响起时我就在附近。”作为现在的重点嫌疑人,查尔斯少校的面色并不紧张,“枪声响起时我还不太确定地点,但没多久我又听到一声尖叫,这让我确定枪声就来自克利夫兰医生的诊所……”
“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后来路德神父出来了,向周围人说明了这个坏消息,我就去治安所报案了。”
巴顿警司:“请您说明一下,您当时为什么会在附近出现,您是在附近有什么事要办吗?”
刚刚说话还很流利的少校像突然卡壳,唇上的八字胡不自然地动了下。
“我……只是在散步。”他说道,“今天天气不错,就是毫无意义地四处走走。”
巴顿警司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一边记录一边微微颔首:“您以前也有这样的习惯吗?”
“唔,当然。”
“明白了……”巴顿警司抬头瞥了他一眼,突然话锋一转,“听说您是位马黎陆军的退役军官。真是很巧,我过去也是马黎陆军的一员。”
查尔斯少校显然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样的方向。
就像原本已经准备全副武装上战场,却在临上阵前收到对面已经投降的消息,连紧绷的肩膀都放了下来。
“真的?你在哪个部队?”
“别看我现在这样,曾经我也是第五轻龙骑兵团的优秀侦察兵。”巴顿警司按住自己的左腹,“但在邱耳塞那次战役里我一开始就被流弹击中了,直到战争结束都一直在后方医院。”
提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查尔斯少校的身体明显放松不少,可脸上并没有多少见到战友的激斗或是喜悦,更多的是近似于麻木的淡然。
“我知道那场战役……你是个被吾主眷顾的人。”他避开了话题,只简单回答了警司之前的问题,“我是步兵近卫师的,威奥拉近卫队。恐怕我们之间没什么交集。”
“这也不一定,起码我们都拥有过相同的武器。”
巴顿警司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把转轮枪,拇指一推便打开弹巢,将里面的剩余三枚子弹展示在查尔斯少校面前。
“这种样式的子弹已经被淘汰好几年了,连同这把枪一样,都是十几年前的老东西。”
他盯着查尔斯少校失神的双眼,继续道:“上面有出厂编码,你知道我们能根据它找到这把枪当时被分配到的军团……”
查尔斯少校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闭上眼,过了良久,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08OCT1109TX22WS856MROMA。”他准确报出上面的编码,干脆承认道,“不用麻烦了,这是我的枪。”
巴顿警司定定看着他,确认道:“您知道,我们是从哪里发现这支枪的吗?”
“克利夫兰医生的诊所。没错,是我杀了他。”
仿佛得到解脱般,查尔斯少校的语气堪称轻松:“既然都被发现了,不妨也告诉你们另一件事——前天夜里,杀死本·琼斯的人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