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焱宗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此宗以好战闻名修真界,许多魔修见了都要绕道。

    为了避免碰见认识自己的人,林长辞没有久留。

    他让温淮再去确认一次魔尊旧部的动向,随后独自登上了黑水镇最高的楼阁。

    朝霞自天尽头浮现,辉光连绵万里。

    林长辞的眸子变成如血般赤红,凤眸微抬,垂落下来的长发无风自动。

    一股强大的力量自他身侧震荡出去,仿佛看不见的招魂幡,那些还未枯竭的、四处游荡的生魂受召而来,无数魂丝从天上垂下,笼罩住整个黑水镇。

    魂丝交缠间,生人不进,死者回首。

    周遭蓦然静了下来,无论是站是坐,所有魂魄有缺之人都失去支撑般倒了下来,神情空白,仿佛断线皮影。每人身后都出现了影子般的存在,它们有的断头,有的少肢,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模样。

    银白魂丝将这些影子密密箍住,玉楼银海灼灼燃烧,魂焰旺盛,将魂丝烧得如水般融化,一点一点地熔铸在断肢处。

    半晌,魂丝熔尽,镇民们的脑子忽的清明了几分,好像大梦一场,悠悠醒转,于是一切都变得分外清楚。

    从飞檐下来时,林长辞步子晃了晃。

    “师尊!”

    温淮吓了一跳,连剑也来不及御,踩着檐角接了个满怀。

    他不顾林长辞推拒,将人打横抱起,自楼阁飞下。

    林长辞轻轻闭了闭眼,这么多年没有再做过这件事,今日重新拾起,神识消耗得厉害。魂丝被燃烧的轻微痛楚传到他的脑海,不算太难捱,却有些头晕脑胀。

    见他苍白的面色,温淮面沉如水,凉凉道:“师尊好生会逞英雄,还晓得支开我。”

    林长辞敛眸,道:“时日推移,若不及时补魂,会损伤人的心智。”

    “飞焱宗莫非就没有会补魂的修士?”

    林长辞淡淡瞥他一眼:“长大了,会同我顶嘴了?”

    “不敢。”温淮冷了脸。

    这些日子在山上好不容易养好一些的身子又孱弱下去,他不大高兴地抿唇,取出一个玉瓶,抵在林长辞唇边。

    “何物?”林长辞嗅见一股淡淡的雪气。

    “琼浆玉露。”温淮敷衍道。

    他倾倒瓶身,里面流出玉白色汁水,有股不大明显的甜味。

    林长辞被呛得咳嗽了一下,欲移开嘴唇,却被温淮捏住下巴,又灌了几口。

    汁水入口便化作一股暖流,流入四肢百骸,迅速修补着他消耗过度的神识。

    能修补神识之物极少,向来有市无价,这汁水效果又好,不用猜也知道是相当名贵的东西。

    林长辞掰开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皱眉问:“你哪来的身家?”

    温淮看起来不欲多谈,语气含糊:“师兄师姐给的。”

    昔年他在山上时,温淮以出任务坏了装备、买了许多丹药等日子拮据的借口,常来他的院中蹭饭。林长辞早已辟谷,身边又无侍奉,院中小厨房多是温淮一人在用。

    他还记得温淮那时过得紧巴巴的,为了买一把新剑连饿了几天肚子。如今倒是发达了,各种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拿出来,丝毫不心疼。

    林长辞和缓语气,道:“师兄师姐是给你救急的,寻常时候不要如此铺张浪费,知道么?”

    “若这都不算救急,什么时候才算救急?”看林长辞脸上多了几分血色,温淮收起瓶子,低声道:“况且,若是师兄师姐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他抬眼,暗含期待:“回宗门么?师尊。”

    这个问题让林长辞默然,若非魔修再度出没于人间,他情愿在山间待十年,百年,乃至一千年……直到他坐化大道,亦或死于应劫。那时,世上不会再有认识他、记得他的人,也没有人会知道那方竹林里曾经住过一个死而复生的魔修血脉。

    但温淮还在看他,心底眼底全是不易察觉的紧张。

    过了一会儿,林长辞才慢慢道:“再等等吧。”

    听到松口,温淮神色舒展些许,他凌厉的眉眼一旦带笑,便飞扬得叫人移不开眼。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发,从他怀里起身,看看天色,道:“走吧,再有一刻钟,飞焱宗的人就该来了。”

    “不必着急。”温淮道:“听闻飞焱宗宗主最近携未来道侣四处游山玩水,正游历到附近,他们要请示宗主,必会耽搁些时辰。”

    他想起什么,迟疑了一下,道:“对了,他的未来道侣,正是小师叔。”

    林长辞听得顿了顿,问:“白西棠?”

    在同门中,小师弟白西棠是与林长辞最亲近之人。

    白西棠姿容清隽,为人和气柔顺,不愿为俗务所扰,挑了个近处的小山头,经常来寻林长辞讨教修炼心得。

    他对林长辞的弟子们尤好,每次来总会带点小玩意,语气温和,还会做凡人中时兴的糕点,林长辞山上一些心性不大的弟子都很喜欢他。

    因温柔解语,既能吟诗抚琴,又会教养孩子,白西棠常被推为最佳道侣人选。无数修士向他求道侣,都被他拒绝了。

    白西棠曾开玩笑似的和林长辞抱怨过,他根本没有外边传的那样好,从也来没想过找道侣,更不想理会那些乌七八糟的修士,只愿一辈子陪在师兄身边,像当初同窗那样。

    但如今他还是寻了道侣,尽管好事未成,不过听说飞焱宗宗主是个不错的人,希望能好好珍惜他。

    温淮仔细观察了林长辞的神色,问:“要见见小师叔吗?”

    林长辞摇头,道:“不见,对他更好。”

    白西棠性子软,特别念旧情,若是见了他,指不定会哭成什么样子。既然白西棠愿意同飞焱宗宗主出游,便当尽情沉醉于山水风光间,不该再为旧人伤心。

    二人回到王家院中,鹤已背起林容澄,手里牵着婉菁,道:“公子,走么?”

    得到回应,他便化为原形,平稳地托起两个孩子。

    林长辞正要走上去,温淮揽住他道:“师尊,鹤的身上已经很多人了,我们还是御剑吧。”

    鹤怔了怔,用翅膀把背上两个孩子扒拉一下,道:“不多,公子。”

    温淮先斩后奏,直接御剑起飞,道:“我与师尊先行一步。”

    他动作太过迅速,林长辞没个防备,被晃得后退半步,撞在他胸口。他顺手抱住,替林长辞拢好披风,一点风也没叫人吹到。

    温淮御剑在前,鹤挥翅于后,过了半晌,一前一后行至山中。

    “师尊且休息片刻,我来唤醒小师弟。”

    把林长辞放下来,温淮还想说什么,一只灵鸟忽然从竹林传出,撞在阵法上,发出“啾啾”叫声。

    他一看那鸟,眉头就皱了皱,将鸟儿放进来,取下腿上绑的字条。

    温淮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面的字,面色不太好,细看还夹杂了一点无奈,对林长辞道:“师尊,宗门召唤,我须回去复命,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想必是紧急要事,林长辞没有多说,只叮嘱道:“去吧,带上婉菁。”

    “是。”

    温淮很快离开了山头。

    ……

    傍晚,黑水镇。

    日头快沉入山下时,身着飞焱宗宗服的执事与弟子们才赶到,他们皆穿玄红二色服饰,如乌雀般进了镇子,接着井然有序地朝魔气最浓的地方去了。

    在这群黑压压的人中,一名素色衣裳的青年被簇拥着分外惹眼。

    青年乌发在脑后用一根白色发带松松束起,桃花眼眸光如水,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有种雌雄模辩的秀气。

    “怀昭,这里的魔气不像丹霄君信中所言那样简单。”他轻声对身边的男人道,声音清清灵灵,如溪水淌过。

    被他称作“怀昭”的男人同样穿着玄红双色宗服,但他的服饰又和其他弟子有些不同,更为复杂精细。他身形高大,容貌英俊,一张脸棱角分明,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殷怀昭点头:“我察觉到了,有补魂的痕迹,想必有其他会补魂的修士正好路过,这倒方便了我们询问。”

    白西棠不语,眼睫微垂,他就算不开心,神情依旧温和柔软,如早春的梨花,惹着人想要采撷。

    殷怀昭见状,宽慰道:“又想起你师兄了么?如今补魂已是许多难以进境的修士的额外选择,也算他衣钵有人继承了。”

    安静了一会儿,白西棠勉强弯了弯唇,道:“师兄若在,定然很高兴。”

    旁边正好路过了一名镇民,他顺手捏诀,探查此人魂魄,发现此人有被补魂的痕迹。但探查了一会儿,白西棠眉毛微挑,脸色从平静逐渐转为惊讶。

    不对……不对。

    “怎么了?”

    殷怀昭见他神色有变,立即警觉起来:“魔修做了手脚?”

    白西棠怔怔摇头,并非如此,此人魂网密织,断魄如生,每一寸都极好。

    ——可问题就在于,魂魄补得太好了。

    不像寻常修士的手法,倒像是……他很熟悉的某个人。

    素白纤长的手指骤然收紧,白西棠心中狂跳,遥望天边。

    难道说……师兄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