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西棠眼神亮得可怕,声音却很轻:“怀昭,这里交给你,我要去找人。”
殷怀昭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拧眉问:“找谁?”
白西棠转头,唇畔带起一抹习惯性的柔和笑意,手指在剑柄摩挲着:“很久不见的人……太久不见了,真想他啊。”
看着他的背影,殷怀昭仍然不解其意,嘟囔了一句:“古里古怪。”
白西棠走了没几步,有个瘦小的少年跑过来,大着胆子问:“公子,要指路吗?我可熟悉这镇上的路了。”
这人大约是看他们来历不寻常,想挣点白西棠的银子。
殷怀昭没有在意,往弟子多的地方去了。
他还没走近,就听到弟子们小声议论,说得热火朝天,丝毫未察觉他的到来。
“都补过魂了?”
“是啊,我根本无处修补,应该是位厉害的前辈。”
“有多厉害?”一名提着剑的弟子问:“玄宿,你已经算是其中翘楚了,怎么会有修士比你还厉害?”
他对面的弟子谦虚笑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过,这么厉害的手法的确不常见,莫非玉带尊者从此处路过?除了他,我再也想不出别人。”
提剑弟子道:“世间再没有比他厉害的了?”
“没有了,除非那位长老再世。”
见玄宿指了指天,提剑弟子立刻明白过来:“碧虚长老?”
这时,旁边有人插嘴道:“碧虚长老不是走了好多年了么?他山上那些女弟子怎么还不散?守活寡?”
那人说着,流里流气地吹了个口哨,玄宿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那人嬉笑道:“谁没事收那么多女弟子啊,指不定早就……”
“慎言。”
玄宿冷了脸色,提剑弟子也道:“碧虚长老品性如何,修真界有目共睹,不是我们这些小辈可以置喙的。”
“说的不错。”
殷怀昭踱步过来,那吊儿郎当的弟子还要再说,看到宗主来了,立刻消了气焰。
殷怀昭斜了他一眼,道:“妄议前辈,出口不逊,回宗罚抄一百遍门训,思过崖面壁一月。”
弟子不敢辩驳,诺诺称是。
他们所讨论的,其实是修真界众所周知的一事。
——林长辞的卧云山上,一大半皆是女弟子。
他亦是神机宗内女弟子最多的长老,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无人敢说他风流。
殷怀昭听过关乎此事的缘由,然岁月更迭,许多小辈不甚清楚。
此事要追溯到数百年前,林长辞刚出师不久时,为磨砺道心,独自游历人间。
他那时还是一名清净自在,毫无牵挂的年轻修士,游历至尾声,竟遇见一老翁光天化日之下在河边欲溺死婴孩。
他出手救下婴孩,不解老翁为何造孽。
老翁道:“年岁饥荒,颗粒无收,我家实在养育不起。又是女婴,不如溺死,少一张吃饭的嘴,家中也好留下余粮,延续香火。”
林长辞与他辩驳:“男婴女婴,此时同是一张吃饭的嘴罢了,何苦溺死?且在修真界,不少女修比男修更强。”
老翁哂笑:“那是修真界,仙人,修真界与人间能一样吗?仙人若要发善心,自己收养便罢了,可天下那么多要被溺死的女婴,莫非都能管得过来?”
林长辞便道:“我道号碧虚,若有女婴被弃,大可送至神机宗卧云山,我自会收养。”
这段故事传出来时,无人当真过,只是笑话林长辞年纪轻轻,不自量力,不知随口许诺易成心魔。
天下被抛弃的女婴何其多,他一人如何养育得过来?
可林长辞说到做到,此后有人往他山上送女婴,他从不拒绝,留在山中悉心教养。天资好的通过选拔,便是外门弟子,天资不够的也能作为洒扫弟子留下。
一人之力如蚍蜉撼树,集众人之力却能聚沙成塔。
渐渐的,女婴们长大了,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修士,便自己开山立宗,也学着他收养女婴,徒弟又收徒弟,神机宗的女修士是以逐年增多。
后来,许多女子间流传着一句话,若是被家中所弃,便去碧虚长老的卧云山,就算无缘面见长老,见了师姐也定能寻到出路。
因此,尽管神机宗不是专收女子的宗门,却总有许多女修前去选拔。如此年复一年,先前那些笑话的人都逐渐住了嘴,对林长辞也逐渐从轻视变为敬佩。
他修为进境极快,可见道心从未动摇,将来定能功德圆满,飞升上界。
回想起这段往事,殷怀昭看着天际,难得叹了口气。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他遇见林长辞太晚,可惜这样的人最后竟死在那群迂腐的宗门长老手里,甚至没能等到平反。
……
山中。
竹影摇晃,幽幽寂寂。
温淮走了三天,平日里有他缠着,林长辞嫌黏腻。
如今他不在,山中倒是无端端的冷清些许。
温淮离开没多久,林容澄便醒了。他先是十分知趣地认了错,死活保证以后不会再做同样的傻事,随后发现温淮不在,以为师父终于看清无赖面目,把人撵走,这几日心情十分欢快,连做课业都主动了不少。
日子虽恢复了往昔平静,但林长辞心头隐隐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的直觉极少出错。
第四日早晨,林容澄随鹤去山顶吐纳调息,林长辞闲来无事,检查阵法有无错漏,边上草丛窸窣作响,忽然跌跌撞撞地冒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素白衣裳,衣袂发梢被竹间晨风吹得飘飞,面容哀婉清隽。
许是惨白着脸的原因,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悚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长辞,末了,惨然一笑,哑声道:“师兄……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林长辞愣住了。
前几日才说到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曾经颇为亲近的人,叫他少有的束手无措。
这人素色的袖子与衣摆上都沾着灰脏,却无损于姿容。他怔怔抬手,想触碰林长辞的脸。
“师弟?”林长辞低声喊。
听到他的声音,白西棠上前一步,紧紧箍住他的手腕,这个素来柔顺的人力气竟大到让他有些发疼。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白西棠笑声也沙哑,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等了你十年啊,师兄!”
他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眶发红,眼泪滚落下来,一滴滴地砸在林长辞手上。
那张清隽柔婉的脸流露出十二万分的凄楚,仿佛他们此刻并非重逢,而是死别。
做了上百年的师兄弟,林长辞从来看不得他哭,取出手巾想帮他拭去,却被他又抓住另一只手,声音颤抖:“师兄,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若我当初知道……若……”
他几次没说下去,气息发虚。
约莫在附近山间不眠不休地找了几日夜,终于见到了十年不见的人,白西棠神色一松,眼皮便沉沉下坠,最后话没说完,竟晕了过去。
即便如此,他依然铁钳似的抓着林长辞的手腕不放,仿佛死也不会松开。
林长辞无法,只得将他先行带回竹楼。
总归是修炼之人,刚进入堂屋,还未等林长辞出声,白西棠便悠悠醒转。
他先是往屋内扫了一圈,斜斜坐起,接着不露声色地从被搀扶的姿势变成主动挽住林长辞的动作,语气疑惑:“师兄一人住在此处么?”
林长辞知他心细,多半已经看出这里不止一人居住的痕迹,便道:“鹤也在此,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白西棠眼里还残余着刚才的泪珠,含情凝睇,轻言细语道:“师兄的补魂手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怎么能忘呢?那可是林长辞留给他唯一的印记了。
……
下午。
接近傍晚的夕阳最为柔和,温淮从剑上跳下,将披风脱掉,便往竹楼走去。
几天不见,师尊定然想念得紧。
温淮面色柔和几分,穿过竹林,忽然见到林容澄蹲在院中,撇着嘴使劲磨剑。
听到脚步声,林容澄回头看见他,脸上先是如常的不待见,随后想到什么,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
他这个神情让温淮心生不妙,快步走到堂屋前,里面传出一阵笑语晏晏。
“山中如此冷清,不如我留下来陪师兄吧。我曾许愿,想一辈子陪在师兄身边,师兄莫非忘了么?”
听到这个声音,温淮心底一沉,他踏入堂屋,里面竟坐着许久不见的白西棠。
他穿一身素色衣裳,看起来干净温和极了,正和师尊在竹制的矮几边谈笑。
见温淮进来,白西棠温柔一笑:“阿淮来了?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你知道你师尊在这里,怎么也不传信和师叔说一声?”
林长辞面色也比平时温和,见到他微微颔首。
二人坐在一起,仿佛一对恩爱眷侣,白西棠的手搭在林长辞手臂上,笑容好不刺眼。
见状,温淮微微捏紧拳头,声音冷了几分:“怎么不见殷宗主?听说小师叔不日便将与他结成道侣,师侄正想送上贺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