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千波拿着照片看了看,除了知道这哥们帅以外没瞧出别的什么所以然,于是小心翼翼地物归原位,此时听见门口传来一些有的没的的动静。有女人的声音,她此前没有听见过,但这么晚了来个人找松田阵平本身就不同寻常,男女倒成了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了。
她狗狗祟祟地凑过去,但看清来人后,却意外地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不是完全不认识,要纯粹是个陌生人倒也没那么多顾虑。偏偏就是单方面认识,不知道对方的态度。嗯……这不是青天木绘里香吗。她拎着箱子,风尘仆仆的。
伊达千波斜斜地靠在后面的门框上,心想自己记得这位女明星做童星的时候相当出名,后来有一段时间新闻却谣传她死了,死在十八前的档口,多的是人怀念她……后来辟谣了,当然有人觉得自己遭到愚弄,指责她炒作,闹得沸沸扬扬。
青天木绘里香没有惯着他们。在噼里啪啦的发布会上先是劈头盖脸地说自己要息影,给全场炸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就开始疯狂输出逮谁骂谁。其态度之恶劣,放在影视圈也是前所未有的事……但她毕竟砸了碗也真的再不指着这行吃饭,很有骨气,绝不复出;还漂亮得厉害,眼下二十多岁,正是美的惊心动魄的时候。人总是对美丽的东西格外宽容,又喜欢追忆失去的遗物,搞得她现在风评居然开始变好。人类,很有趣吧。
绘里香看见了她。她和千波和松田阵平都相对着;只看了一眼,就好像不太高兴地揪起围巾挡住脸。松田阵平见她动作,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笑了一下(但是千波觉得那一声很有攻击性)说她没关系,你放下就是了。
绘里香问:“她都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绘里香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那还是把她牵回去吧。和你没关系,小孩早睡身体好。”
伊达千波看了看两个人,觉得松田阵平暂时没有帮自己说话的意愿,遂转身走了。
见她走了,松田阵平收敛了笑容,“问什么事?过了这么久,你怎么又去荷兰了?”绘里香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荷兰?”松田阵平指了指她的箱子,上面的托运单写的清清楚楚。“而且你很急,是直接从机场来的。怎么回事?”
绘里香说:“你那个蓝牙耳机呢?掏出来,快点的。”听见她的话,松田阵平皱了皱眉,说:“现在找起来麻烦,你不如直接说。”
“好吧。”绘里香不太高兴地说,“这一回,我是和诸伏景光去的。”话音未落,伊达千波从房间里像个炮弹一般冲进客厅:“这叫和我没关系?”
绘里香睁大眼看着松田阵平:“你管这叫什么都不知道?”
松田阵平抿了抿嘴:“我以为你说……啊,原来说的是这个啊。”
迎着两个不好搞的女生两面包夹芝士的眼神攻势,松田阵平举手投降:“其实……那蓝牙耳机就是当年她塞给我的。”
说起这段记忆,其实不明不白,没头没尾。松田阵平自觉记忆力不错,但偏偏就是这一段像被艾佛特审查过的电影一样,剪得那叫一个人神共愤。且说那一天,具体是什么原因已经不确定了,反正松田阵平就记得自己当时十七岁,莫名其妙地既生气又伤心地逃课去找人。好像是去找诸伏景光吧……结果走着走着,就跟卡bug了一样站在路中间不知道要干嘛了。连自己要去做什么都忘的一干二净。
他在那个马路中央呆了一分多钟,最后狐疑地打道回府。主要是没有玩的兴致,事已至此,要不回去上课吧,大不了不听。上课期间,松田阵平果真没心思听讲,坐立不安思想跑毛。下课后玩手机,发现娜塔莉给他发消息,问他下课后能不能帮忙接一下千波?
可以啊,这不是顺手的事吗。松田阵平随口多问一句,怎么,是工作忙吗?
发信界面对方编辑后又删除,往来反复几遍后,娜塔莉发出一句简短的消息:也不是。只是这阵子我要在医院陪护她爸,实在分身乏术。她的语气似乎很理智,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一样。然而松田阵平却如同被雷劈了天灵盖一样,有一种莫名的预兆,抖着手发:是车祸吗?
是。你怎么知道?
我也想知道。情况怎么样?
……还好。没事,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
该我对你说放心吧。怎么让人家家属安慰起我来了,他挠挠头。得到这个结果,松田阵平不知怎么的,反倒老老实实坐下听起课来。因为幻想中的事故变成了事实,所以他反而不能再惹出什么乱子,消耗大人的精力。按时下课,然后去接千波回家。
当天放学,天气还算不错。松田阵平去接伊达千波,看见她在挤挤挨挨的学生堆里,像只小羊羔。拉住她的手,松田阵平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想好怎么去告诉她爸爸出车祸这个消息……万一给人家说哭了怎么办。要不让她妈妈来?……不过娜塔莉已经很忙了。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实话实说吧。
他斟酌用词,其态度比当年自己拆炸.弹更要如临大敌。本来都做好千波听完就嗷嗷哭嗷嗷哭然后自己火速抽纸的准备了,结果人家没哭也没闹,愣着眨眨眼,呆比一个。松田阵平还想坏了我给孩子刺激傻了这下完蛋了,宫野志保有空吗你官司打完了吗能不能过来看病啊。然而伊达千波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正儿八经地说:我知道了。所以今天就是你接我回家,对吗?
哦,有说法。人孩子怪镇定的呢。松田阵平松了一口气,觉得第一道坎已经被迈了过去,接下来就可以迈剩下的九十九道坎了。想到这里,伊达千波忽然主动牵起他的袖子:嗯,那就跟我走。
她见松田阵平很意外的样子,于是严肃地批评他:听话!跟我走!并且更加用力。其实这点力气对于松田阵平来说算不了什么,很轻松就能把她拿捏住。但还是任由千波抓着他回家了。松田阵平不时疑心是不是娜塔莉也给千波打了电话,叫她接自己回家;两人互接实现永动机。
这种猜测在他到家的时候灰飞烟灭了。伊达千波回家后,吩咐松田阵平关门关窗拉窗帘。这行动太不寻常,但松田阵平照做了。然后伊达千波带着他去了家里的一个书房。说是书房也不全是,其实颇有点仓库的意思。里面有一个带玻璃门的柜子,一层二层是书和碟片,三层是被松田阵平称为时尚小垃圾的周边。边上还有一个有点年头的沙发和一架放映机。
伊达千波进门后就直奔沙发,在沙发缝里挖呀挖呀挖,再直起身时手上多了一个小钥匙。她招呼说:举我一下!松田阵平说嗯好,感觉像托起一只没断奶的小狗,千波拉开第三层的玻璃门,拿下来里面一个很浮夸的手办。这高达真帅吧?她炫耀,然后拿钥匙给高达开了个膛,驾驶座弹了出来。我改的。
松田阵平心说你能给高达改成芭比娃娃也是一种本事,算了不提了,这里头是什么?
千波拿出来一个很小的,黑色的,像是蓝牙耳机一样的东西,递给松田阵平。
不知道。她睁着明亮的眼睛,坦然地说。但是爸爸嘱咐我给你,我就给你。
接过那个类似蓝牙耳机一样的东西,松田阵平先开始觉得上面好像还有点温度;接下来就感觉自己跟摸了电门一样,一下子整个人剧痛一瞬,就好像会当场死去。但下一秒就无事发生,让人疑心刚才的剧痛是个错觉。松田阵平报复般捏紧了那个蓝牙耳机,坚硬的机械一直嵌进了肉里。这一次没有电击样的痛,也没有那温度了。
他轻轻地问:这是你爸什么时候说的?
千波回答:上个月。他说如果有一天,是松田来接我下课,就可以把这个给他。不要告诉别的任何人这件事,妈妈也不行。也不要担心爸爸,爸爸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松田阵平心想,车祸有问题。明显的,伊达航都能提前预知,说明是他人蓄意谋杀。第二,这一个月我和千波多次见面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怎么着也是千波全责吧,她平日里表现的那么天真那么听话,总让人忘记她是诓过贝尔摩德的孩子……不过换言之,或许也是因为她太听话太有纪律,反而容易使人受她的骗。
他想到这里,陡然间听见边上伊达千波冷不丁问:所以,我爸呢?他没事吧?
啊……没事。松田阵平说,结果看见千波眼睛里的泪水简直跟水龙头一样地说落就落;似乎完成了父亲的任务后,她就不必继续坚持了。松田阵平把她拉过来,两人一起坐在地毯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有点别扭地哄:哎呀哎呦,好了……别哭了……
在过后的很多年里,他都将当年那个下午自己没由来的烦躁以及犯罪中止的逃课当做自己对于伊达航车祸的心灵感应。直到毕业后他翻动校园墙,在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投稿里看到了一张抓拍。他不认识那是谁,也对他毫无印象,但是在看到的一瞬间就立刻选了保存。在保存后的一秒内,这个帖子被立刻删除。
看着灰色的界面,松田阵平感到一种奇艺的恐惧与死里逃生般的惊魂未定。仿佛某一刻受了上天指引,抄起展馆里的画就跑;出了大门回头望,发现整个展馆在背后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