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废弃的工厂的门于是再也没有打开。萩原研二到此几乎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即便从客观的事实来看,似乎可以拼凑出一种真相。无论是谁,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决定对自己下手。最终没能成功,因为降谷零他放弃了伏击。但是真的没有成功吗?这样的牺牲精确无比地击中了他。
为了不使得这样的牺牲失去效用,萩原研二试图以自己刚才所能捕捉到的信息去重现真相,只是越想越矛盾:如果降谷零是出于警方或者公安的要求来诱捕他,又何来“都是警察”这样的感叹?并且假使是因为他一时心软放走自己,又为什么会报以如此惨烈的——可是如果是组织——将死的,已经失了二把手的,boss性命垂危的组织,何来这样大的能量?朗姆毕竟真真切切地死在他手上。
他回去,简直是抖着手去搜,四处去问,更加惊诧地发现没有人承认有这样一位公安警察的存在。仿佛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不能被提起;又或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说你或许谵妄复发——但是他们交流的信息记录全都完好地保存在手机里,所以怎么可能是幻觉呢?
只是无论怎样确认,就是没有任何线索。并且萩原研二知道自己现在缺乏一个得体的身份去正大光明地追问。最差的结果是他往警察厅大楼里踩一脚就直接抓获,但反正自己在军用机场实打实着陆过,这又如何。
萩原研二认为手机上的交流并不能传递出足够解析的信息。就好像他不得不随便找一个人来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降谷零吗?你知道他的联络人风见裕也吗?我要找他,他在哪儿?
他确信自己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这位女士的身体像是忽然遭到了雷击一样顿住了,随后弯下腰说:抱歉,我不了解这样一号人物,连同他所谓的联络人也从没有听说过。您是怎样来的?请您离开。
然而她这样的反应简直坐实了事情的不寻常之处,嫌疑大得吓人。萩原研二正还要试试别的技巧来骗出更多的信息,有声音在他背后:
萩原。不要再问了。
他回头,发觉诸伏高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
有什么问题,你问我吧。他平静地做了个手势:退一步说话。把门关上。
你问的人,以后就不存在了。不,这不是出于个人的喜好和无端的爱恨,只是像你一样四处大声叫喊的话就会被发现。我可以大致猜出那天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交流,也猜的出降谷零最后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我知道你没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不会信;但是为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做出一副痛恨他,并且决心不再关注与他有关的一切的模样来。如果实在无法释怀……你就暂且相信降谷零没有死去吧。他没有真的的死去。
什么叫真的死去?我说的很复杂吗?抱歉。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事情的全貌。这是一个……这就像一个诅咒。
——那您到底来说什么——算了。萩原研二想了半天,然而对诸伏高明还存有对对方相当的敬重,所以纠结后还是没有追问。他望着诸伏高明的眼睛,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来——他不得不从对方坦诚的双眼和似有若无的垂怜与同情中确信对方并非有意隐瞒,倘若允许的话,他何尝不想坦白。
好吧。他说:那我还有别的问题。……景光他现在怎样?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或许是由于诸伏高明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这一切实在解不了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困惑,只不过算是发出了一个警告;所以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快。他已经知道了。对景光而言这的确是个难以接受的消息。但难以接受也不得不先履行自己的职责。或者说,我特地来找你就是知道你会来,并且他现在脱不开身。
萩原研二深吸一口气,他心想:自己不能再拿自己的悲痛去挟持别人了。因为肉眼可见的,更大的灾厄的疑影笼罩在了上空。没有时间给他悲痛;而非要去说的话,自己毕竟还不是那个最有资格悲痛的人。真遗憾。他现在确信真的可能出于某种如同精神污染或者数据删除一样的原因,降谷零并不对他坦诚,然而这种隐瞒不仅阻碍了自己的参与,也阻碍了自己所交付的感情;以至于在他活着的时候彼此难以形成任何可以确认的关系,死后也不得不以憎恶欲盖弥彰。真正的原因横亘在雾气中,让人捉摸不透。
于是他说:既然景光知道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别的要说了。只是他们自小一起长大,陡然面对这样的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逢……我只希望能让他感到慰藉。
诸伏高明猛地回头。
……我说错了什么吗?
比起这些。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萩原研二眨了眨眼,衡量着自己要如何将转换器的存在以一种无害的方法说出口,亦或是暂且不提,就听见诸伏高明说:降谷零与景光确实曾经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相认识。但是这种相识仅仅局限至他们十四岁时。而后他们忽然就断绝了联系。八年后他们二人在组织里相见时,其实花了大精力确认立场。
遗憾的是,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先前为探知他立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了。一切都成了谜团,而知道真相的人却不能再开口。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萩原研二立刻从耳朵上摘下转换器:那一切都是我从平行世界中所得知的。或许平行世界中有些事会产生出入,但大体上总是以一些有迹可循的规律对应着……对了,景光他记得,他记得这些跳跃过的世界!让我去找他!
是吗。然而诸伏高明对此表现的很平淡:但是我不能确认你所说的平行世界的可能性。我没有任何途径去确认。而且你说景光记得。
他真的记得吗?他从来没向我提起过。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他不会不说。我并不质疑你的那些平行宇宙都是虚假的……我只是说景光或许不记得。
……除非出于某种原因,某一次跳跃中诸伏景光未能继承记忆。萩原研二立刻想到这么多次跳跃中最为特别的那一次——唯一一次并非由他本人发动,而是零以萩原千速的形象诱骗他于唐人街44号地底涉水而过,从而触发的跳转:难道那一次的跳转里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景光才没有继承记忆吗?
他立刻转而想要问问零。手心捏紧了转换器的时候,就看见零的影子已经站在了他的背后,红色的眼睛发出微微的光,窗外飞鸟的影子拓印在她的脸上。萩原研二脱口而出:零……他从自己口中吐出的这熟悉的名字中感觉到微微的刺痛,呼吸不畅。
诸伏高明听见零这个名字,于是投去一瞥。
你看得到她吗?
……在你开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位女性。很遗憾。
诸伏高明此时似乎看出他脸上的挣扎,适时地说:今天景光应该没有时间。他昨天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以至于两天的工作都堆在了现在。但是明天可以。我想你需要和零独自说一些什么,需要我留下单独的空间吗?
他言出必行,像自己说的那样,最好当做世界上并不存在降谷零这个人。他提到零这个名字,没有一丝的停顿,坦诚又自然。这是一种多年生存于高压监视之下锻炼出的自我保护直觉。
萩原研二摇了摇头。他说不必了。他想要问零的事情,在外面说终究施展不开。从头到尾,他甚至都不知道零究竟要怎么消失。所以他推开门后,余光瞥见零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背后。零就像个普通的人类小女孩一样自顾自地走。
有一瞬间萩原研二简直以为她像神话传说或者别的什么故事里修炼成人的精怪,满足了什么条件,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身躯。然而零显然缺少身为人类的常识,不会看红绿灯。别人看不见她,但她却有碰撞的判定;为了防止某位不幸的车主虚空出车祸,萩原研二一路拉着零走了过去,才想起来自己与零初见时,她飘在空中。
于是他问:你应该可以飞起来吧?为了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走空路……
零摇了摇头,却反倒歪着头问:怎么会呢?
人类不会飞翔。
萩原研二望着她,心中似乎微微地一动,然而很快便变得怜惜起来。做人是一桩极为危险的活计,稍有不慎就有心碎的风险。
没关系。就当自己在带空气小猫上街。他又走了一段,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下脚步,郑重地问零: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和降谷零究竟有没有关系?你到底为什么叫零呢?和降谷零有联系吗?
沉默拆开来是数次不甘心的挣扎,这是一个定理。无论是谁的沉默,无论是怎样的沉默。
这一次,零没有摇头。她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