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工藤宅里的人出出进进,十分热闹;然而同时井然有序,并且不吵不闹。最大的声音来自窗外,天边隐隐有雷声。这些天总下雨。不出意外的话,雨声会响一夜。
大多数人知晓这一点,取得同意后,迅速地告辞。雨大夜黑比较难走,又担心出什么问题;雨夜最能冲刷干净血迹。妃英理抓起绘里香就跑。当她做了律师时,就是绝对不能违抗的律政女王,做她的证人将被全方位地保护起来,阎王要你三更走,她说阎王搞非法拘禁告他到无期徒刑。
当然还有个别脸皮厚或者和这家人关系好的,留着不动弹,可能准备今夜在这住下当钉子户。说的就是你松田阵平。到这为止,勉强还说得过去。人家刚给你哄对象呢,这会赶出去也不像话;但是大晚上的,萩原研二跑来敲门。他说从实验室刷管子回来,半途中想起什么来,想去找小诸伏走他哥的关系查资料却扑了个空。最后还是顺畅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是花了一些精力,时间拖得久直到下雨。那也也不好留那,所以来了。
开门的江户川柯南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说松田在楼上。你俩今天声音小点,意思是拆我家东西别太过分。我呢,就权当您没开车,下了雨就是无家可归;也无视您干燥的头发。他低头说:反正小兰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不知道松田怎么说的,我也就现场报答他一下吧。
禁止凭空污人清白。萩原研二这么说,然后一闪身进门。我就偏偏是今天晚上,不太能一个人入睡。是是是,这是你发小,不过马上就是我的了。
他上楼的时候,窗外正式下起了电闪雷鸣的暴雨。松田阵平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放下正紧张刺激搓玻璃的游戏。队友可能要骂他了。但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萩可能要对他坦白一些事。那么相比较而言,队友是什么?(队友:啊对对对)
松田阵平直接就问:你干嘛去了?与此同时,他心底感觉到莫名的滚烫。像第一次碰到冰块的人,却说它在烧。
去确认了一下精神状态,得出结论说我的脑子其实好极了。
此话怎讲?
大概自贝尔摩德被抓起,有一段时间里萩原研二怀疑自己患有谵妄。他常常看见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面容非常年幼,应该是十四岁的样子。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猜测那纯粹是个不存在的人物,因为自己对她全无印象。这种想法被接踵而来的事件冲击着难以细想。但是同一个形象回回出来,怎么着也该有些问题了。最严重影响最坏的一次是零变成这副样子诱他往水池里冲。这么一来,再迟钝的人也会有所察觉。
再然后就是琴酒,往湖里栽之前,非常凶残非常猝不及防地把这段记忆强塞了过来。从一方面来看,这说不定是这个人少有的一次手下留情,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是非常残忍的事情。因为在知晓了自己有一个无缘得见的姐姐,也无法挽救的情况下却要一次一次回想,并且追索她的存在,只会无从下手。
你有姐姐?松田阵平很惊讶。萩原研二点点头,然后抽出纸质的资料。有一份资料里全是图片。他指着一张黑白图片说:你看。于是松田阵平把手放了上去,摩挲着纸上凝固的,与萩原研二极为相似的眉眼。他斟酌着,最后谨慎地说:她挺好看的。叫什么名字?
萩原千速(hagiwarachihaya)。
而后萩原研二就好像不堪忍受一般,扭过头,放下那张纸。窗户发着微微的光,扑簌簌落在他脸上。松田阵平直觉认为接下来会是很令人难以承受的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好了潜入深海的准备。
她就是这时得了脑肿瘤。
非典型畸胎瘤,或者叫横纹肌样瘤。简称at/rt。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患者能活过两年。
医生诊断说活不过几周。不过她一直活到十六岁。
他说到这里,暂时的沉默。拿起许多页的纸质资料来看,看她的脸。看她小学的入学照,看她国中参加运动会授奖,竟然觉得这张脸慢慢地陌生了。我们好像越来越远了,哪怕我们曾间接地同样呼吸,同样地触碰世界。你也在忘记我吗?
有时候我简直可以想象为什么在科学不够发达的时候,人会把一些恶劣的严重的疾病当做邪祟,当做被孤魂野鬼上身。其实,只要是经历过发烧的人就可以想象。疾病会夺走人的情绪,会吃掉爱。会毁掉这个家庭。让病人觉得四周都硬硬的,刺刺的。死亡巧言令色地借她的口发出诅咒,直到她没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为止。
她痛的时候很少哭,只是死咬着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因为肿瘤长在脑子里,所以明明是跑的轻快的像鹿一样的女孩最后怎样走却只能摔倒。为什么呢?为什么总不能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看见生命力和自由呢?现实世界就是这样吝啬吗?经过这样的尝试后,千速就很少下床了。这是一种仁慈。因为她知道我们爱着她。有一次她真的忍不住了,我听见她在床上小声地哭。她的哭声像潮汐的海一样漫上这个房间,淹到我的咽喉。我感觉我的嗓子也像被扼住了。
我和爸爸妈妈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她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间里的床在哐当哐当地震动。妈妈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歇斯底里地喊:千速!千速!她一遍遍喊这个名字,就好像那是什么咒语,会让人从无所希望中得救。
晚上我听见她对爸爸说,算了吧。她在哭。她说:因为我天天看着千速,所以我不能那样乐观。
我听见的时候,却觉得好像自己被判了刑。当时我很幼稚的想,会不会我的出生其实是一个错误呢。没有我的话,千速会得到更长的时间和别的机会吗?
过了很久,到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理解爸爸妈妈,就像理解新闻里说的,有个女孩被她的男朋友杀了,男朋友家里有钱,他父母压着他过来磕头叫他哭着道歉,并且赔了足够这家人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辈子的钱。女孩的妈妈不停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接过了钱。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人总要继续活下去的。看新闻的人总是热血上头,像看一部剧一部电影那样,认为家属的谅解或是不谅解就是戏剧的终结,并且凭这个给人下注脚。全然不会想幕布放下来以后的世界,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因为他们还是要继续活。爸爸妈妈的每一次选择也不容易,死神为什么要一遍遍考验他们的选择呢,无论怎么选最后也都会和最初的愿望背道而驰啊。
我完全理解,但时至今日我也一样的伤心。这种伤心非常愚蠢,就像掉在湖心的剑,跑到江边是找不到了吗?可我一次次地站在船边徘徊,也只能站在船边徘徊。失去的一切都不会回来,永远也不会。
人们通过快乐相连,凭什么我们之间只剩下痛苦?她的确因病而逝,可这种悲苦是活人心底冰冷的绝症,一辈子也不会凭空愈合。很冷吗?不冷吗?就算全部的我分崩离析了也剩下了一个你啊姐姐。血缘消不去,我一辈子也不能把你当做一个可怜的陌生人。
人之死如彗星坠落,活着也是山火袭林,不把人烧成灰烬就绝不罢休。
在千速还健康时我们那里的小孩常常流行一种游戏,手拉着手强渡河。有一会他做梦,那时一切都要结束了,他梦见千速拉着他,说要从门口的大河穿过去。别回头。她说。但站在河心,听起来多么像一句预言。总之他最后还是没有哭。书上说人要死了,是不能哭的。本来她都要被死神带走了,你一哭,她又要花好大的劲挣扎。
所以萩原研二说他没哭。他记得自己是没哭的。哪怕一觉醒来,天地都空落落的,他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在那所医院里,因为接收的大多是孩子,所以墙壁的颜色很温暖。有一个房间里挂着许多绳子,而绳子上挂满了卡片。这都是患者和他们的父母亲人写下的。穿堂风一过,卡片就随着风震动,远远看起来就好像一千只鸟即将在夕阳里伴着风振翅欲飞。风不会疼的话下辈子就去做风吧。
即便是闭着眼睛,室内漆黑一片,他还是觉得有非常灿烂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或许是一千只鸟衔来了太阳。但是这儿怎么会有太阳呢。明明窗外还在下雨。
你真的没有哭吗。
松田阵平忽然发声,说话轻轻的。
我没有啊。
萩原研二不解其意,在黑暗里睁着眼睛,随后感觉脸被碰了一下,然后那一侧被一只手捧着:你摸摸自己的脸。
他依言,一手湿漉漉的像雨一样的泪水。
所以我哭了吗?安静的房间里,只有萩原研二一个人徒劳地反复确认,并一遍遍地发问:我哭了吗?
我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