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下雨了。
雨丝绵绵落下,将院子里几处小水洼打出破碎的涟漪。
禅院真纪坐在廊沿,青苔味的潮湿让她觉得有些难受。
她不喜欢下雨天,但有时候又不得不喜欢下雨天。
雨后,空气里总会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仿佛那些深藏的烂叶烂泥都被雨水挖了出来。没有所谓的青草木香,她只觉得难闻极了。
但下雨天是有好处的,这个时候,除了雨声,总是安静的。没有人会来打扰她,她一个人可以在房间里,或者像这样坐在廊沿,一待就是一整天。
放空一切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中午的饭菜十几年如一日,规规矩矩,没有什么花样和新意。
可往常已经习惯的东西,忽然让禅院真纪觉得难以忍受。
她有点想念之前的烧烤,是味道还是其他什么,她已经分不清了。
勇气确实是一件很珍稀的物品,禅院真纪想,至少现在的她买不起。
怎么去鼓起勇气呢?
面对那双永远俯视着她的眼睛,面对那张决定她命运的嘴巴,面对十几年被灌输的真理。
仿佛雨水也将她打湿了,她只能低着头,再低着头,脖子被压得起不来。
该怎么说,说‘父亲,我想去我喜欢的学校读书’。还是说,‘父亲,我不想学新娘课程了。’
可最后,她的头只是更低了,仿佛身体被扭曲折叠,头要砸到冷冰冰的地板上。
她还是不敢说,如果父亲生气了,她该怎么办。在这个家,这是如同天塌了一样的事情。
她没有任何能力,也不能用语音去辩驳。她的话是没有声音的。
是的,禅院真纪的怯懦来自于她清楚的知晓自己的无能。
她没有强大的咒力,没有强壮的体魄,在咒术界也只能勉勉强强够上辅助监督的职位。
窗外还在下雨,禅院真纪拿起书,却什么也看不下去。
滴滴答答的,惹人烦。
外面灰扑扑的,像是一切都融化在雨里。
亮起的手机屏幕上,禅院真纪看到了一条新消息。
校园祭要到了。
缓缓暗下的屏幕映出她陡然亮起的眼睛。
几天后,她穿着新买的裙子站在了校门口。薄纱的质地让她有点不适应,但看上去与周围的环境要融洽了许多。
禅院真纪跟着人群进去,真的很热闹,到处是同学们的吆喝声。她看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禅院桑吗?”
禅院真纪转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高挑‘女孩’,黑色的长直发,穿着可爱的女仆装。抱着一个箱子,笑着看向她。
“羽生雪泽。上次和你一起烧烤的,还记得吗?”
禅院真纪对比了一下记忆里的声音,呆呆点了下头。
“我们班是性转女仆咖啡厅主题,要来玩吗?”
禅院真纪点头答应。
两人并排走,禅院真纪微微侧头,无论怎么看,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到被化妆品修饰的男孩子的轮廓。
“男孩子穿女装,没关系吗?”
打死禅院直哉他都不可能穿女装,真要穿了大概会羞愤欲死吧。
“这有什么关系,衣服而已。班上的男生都换了哦。”羽生雪泽向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快点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他们表演节目,超精彩。”
禅院真纪胡乱点了几下头。
一路上,各个年级都有和羽生雪泽打招呼的人。明显的好奇目光也会投向羽生雪泽身旁的禅院真纪。
禅院真纪捋了捋长长的头发,微微遮住眼睛。
羽生雪泽侧身帮她挡住视线,带着她往人少的路走。
他们回去的正是时候,穿着男装的文艺委员正抱着体育委员,一个满眼深情,一个黑脸娇羞。
虽然场景服装不到位,但感情很到位。台下其他同学看得津津有味。
禅院真纪在羽生雪泽的带领下在一个角落坐下,位置不起眼,视野却意外的好。
将抱着的箱子放到布置的后厨,羽生雪泽很快就端着禅院真纪点的东西过来。
穿着女仆装的男生微微弯腰,将托盘里的东西放在女孩面前,笑着说:“主人,请慢用。”
禅院真纪原本准备端咖啡的手抖了抖,耳朵忽然红透了。
“咳。”羽生雪泽小声解释道:“这是定下的规矩啦,毕竟是女仆咖啡厅,大家都要这么说的。”
“好的。”禅院真纪面色冷静。
在羽生雪泽离开后,禅院真纪端起咖啡猛灌一口。
表演结束后,文艺委员发现她还特地来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接着去忙了。
禅院真纪吃完后就离开了,拿着羽生雪泽倾情提供的游玩攻略。
禅院真纪想和羽生雪泽说些什么,但最后一直等到今天的校园祭结束,她只是躲在柱子后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沉默了许久。
该怎么去诉说呢。
想要把自己的迷茫和想法都说出来,可为什么嘴巴像是缝了针,开口便觉得刺痛。
她想说,她想要改变,却害怕改变后的结果。
想要喜欢,想要爱,想要所期盼的一切。
为什么找羽生雪泽呢?可能是因为大家一致认同他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如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羽生君会给你答案的。”】
【“羽生君可是被所有学生联名投成心理部部长的。”】
无法向父母开口,真希、真依本来就很忙,不想拿这种事情惹她们心烦。如果向陌生人开口的话,也许会更加自在。
可还是好难。
禅院真纪简直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校园祭有两天,禅院真纪决定明天再来一次。
回去的时候,她换回了和服。
她走在鹅卵石小路上,木屐踩在石头上几乎没有声音。也许是全心在忧虑着明天,思绪飘忽,让她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前面的禅院直哉,以进行躲避。
禅院直哉冷眼看着低头发神的禅院真纪,看她都快要撞上来,才冷声道:“禅院真纪!你是没有长眼睛吗?几天没见,便越发不懂规矩了。怎么,在想那两个女人,想和她们一起被赶出禅院家!”
“也不,最起码,那两个东西还有一点点反抗的能力。你这种废物,离开了禅院家又能做什么。”
禅院真纪在反应过来后,就白着脸听禅院直哉的训斥,瑟缩的站着,手指却不由攥紧了衣袖。
体内似乎有咒力在不断翻涌,又被禅院真纪狠狠压制下去。
不能被禅院直哉发现她有反抗的念头,不然一定会被狠狠揍一顿,以她的咒力,怎么可能打得过他。骂一顿而已,习惯就好。
看着低眉顺眼的禅院真纪,禅院直哉似乎也没了训斥的心思,轻飘飘得推了她一下,禅院真纪摔倒在一旁,却毫无反抗的动作。
禅院直哉眼神中依旧带着蔑视,似乎在说不愧是废物。
等禅院直哉带着一群侍女离开,禅院真纪才缓缓站起来。
略长的指甲不知道被什么磕出了一个小豁口,禅院真纪面无表情的顺着那个豁口将指甲撕开,血滴顺着指甲边的软肉渗出。
禅院真纪将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血腥味让咒力波动,似乎马上就要刺破身体而出。
‘妈妈说,要忍耐,真纪。’
她拖着沉重扭曲的影子,走回自己偏僻的房间。
*
“只是切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
禅院真纪还是找了羽生雪泽,在校园祭结束后。
面对男生细心的询问,禅院真纪低着头,似乎有点紧张的回道。
“要小心啊。”
禅院真纪摸了摸手指上的创可贴,“嗯。”
他们来到一个空旷的公园,只有不远处的几个小孩还在玩沙子。
落日的余晖像是熔化的金子,为两人镀上了金色的轮廓。
“之前就发现你一直在看我,原本想问问你的,但又感觉太冒昧了。”
禅院真纪没想到自己的目光这么明显,“是我打扰了。”
她斟酌着自己的语言,羽生雪泽在一旁耐心等待。
‘如果不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也不会来找一个不熟悉的人。’羽生雪泽想。
“我们家,不太喜欢女孩。”禅院真纪开了口。
听到这句话,羽生雪泽就不由皱了下眉。
“女孩们在家里都没什么地位。以后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联姻。”
“我不想和妈妈一样,永远困在那个像棺材一样的家。我想要离开,想要改变,但我又害怕自己承担不起后果。”
羽生雪泽思索了一下,“是钱财方面吗?”
“不,我觉得我努力一点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禅院真纪摇头,她这些年很努力的存了一些钱。
“上次烧烤的时候,禅院桑和大家相处的很好。所以,在融入陌生的环境时,会觉得很难受吗?”
禅院真纪仔细思考了一下,“不,没有。”
“后果是什么呢?是父母方面吗?”
沉默降临。
禅院真纪忽然发现,她最害怕的其实只是第一步。
“禅院桑,是无法承担向父母说出自己想法后,惹父母生气这种后果吗?”
“……是的,他们不喜欢我。如果不成功的话,他们对我的感官只会更糟糕。我一向不讨人喜欢。”
“我可以冒昧的问一句吗?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
“没关系的。”
“禅院桑,在家里会受到伤害吗?”羽生雪泽想要尽量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是很多。”禅院真纪又忍不住想要低头,“之前,家里有姐姐保护我。我感觉自己真的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犹犹豫豫的。姐姐离开前想带我走,但我害怕,不敢跟着离开。”
“直面一件可怕的事要比没完没了地想象它要轻松很多。”羽生雪泽不完全了解她家里的状况,但他可以看出,今天的禅院真纪要比昨天糟糕很多。
他可以换位思考,但到底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很多安慰的话就会显得很空洞。
羽生雪泽:“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的决定的结果是对你好的。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还有,我强烈的反对你刚刚说的话。禅院桑不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觉得禅院桑很聪明,烧烤不用学就做的很好。很细心,会在烧烤的时候挽袖子,给同学递烤串的时候用纸包住签子。虽然害羞,但是依旧很耐心的回答同学的问题。今天玩游戏的时候反应力也很快。而且,能够意识到自己应该做出改变,并为此思考,这已经是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的勇敢。”
“禅院桑很优秀,哪怕是我这个和你相处不久的人,也可以清楚的发现这一点。”
禅院真纪愣愣得看着他,心脏却不由跳得更快了。
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她看见他又笑了,笑得很温柔,很让人安心。
“一定会心想事成的。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