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法会
赶在中元节之前,巡边的大将盛淮景终于回了京城。
顺便也给京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原本流窜在岭南一带的匪徒尽数清剿,还留了专门的府兵防止余孽作乱,往后想去岭南做生意的商户,就不用担心再被劫掠了。
国泰民安的好事一桩,皇帝陛下自然是又给心腹大将加官进爵。这种事不用多说,只说孟确一路颠簸,用着凡人的方式赶路,总算是跟着盛淮景到了盛家。
过了五六日,孟确还是蔫了吧唧地靠在软塌上休息,心理感慨,老道长说得没错。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1。
老道长让自己少和凡人接触,修个清静无为的道心出来,回头羽化登仙了也好替虚策山扬名。现在自己这颗岭南青竹,没听老道长的话,果然是水土不服了。
孟确歪在榻上,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做凡人的讲究真多。
当时他跟着盛淮景下山,又跟着进了府衙,就顺便看见了当时护着盛淮景逃山里的副将。
罗副将还是当初那个凶罗刹的样子。
看见孟确也没个好脸色,不过罗副将最是听他将军的话,况且先前孟确救了盛淮景,就算还是来历不明,罗副将的态度却好了不少。他甚至还帮着孟确置办了几身行头,整理了房间。
“若是我不去做,难不成要让将军亲自来做吗?”罗副将十分耿直地,解答了孟确的疑惑。
孟确哭笑不得,不过还是把罗副将归入“嘴硬心软”的这类人当中。
真正地接触凡人后,孟确发现了自己很多东西都没见过。毕竟他鲜少离开山里,平生见人最多的地方,就是虚策山下的村子。村子间的集会半月一次,热闹是热闹,但孟确也不爱去,他本身还是喜静的。
跟着盛淮景进城,又回去了京城,孟确看什么都新鲜。
新鲜过后,其实孟确有些微局促和不适。
凡人居住之处,有些灵气浑浊且不充裕,孟确的修行实实在在地受了影响。
可想到他身边的盛淮景,倒是觉得不苦反甜。
不过这几天盛淮景不能陪他,孟确就难受起来了。那日他跟着盛淮景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宫里的旨意就到了。
接着就是盛淮景日日晨起出门,夜半而归——他离开京城数月,压了许多公务等待处理。
虽然盛淮景又待他极好,孟确往日想吃的、玩的,都能给他找来。可孟确又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才跟着盛淮景下山的。啊,好吧,的确有绿豆糕、芙蓉酥、桂花酿的原因,可主要还是为了盛淮景这个人啊!
孟确在屋里长吁短叹,侍奉地丫鬟忍不住劝他:“公子,明日是盂兰盆节,京里会有祈福法会,您若是呆着无聊,不如去外头瞧瞧热闹?”
孟确不爱热闹,他兴致不高,丫鬟年纪不大,说上一些看主子没反应,倒是打开了话匣子,给孟确介绍起京里的法会,还说了她家乡的习俗:吃饺饼、撒盐米、设香烛……
把走八结和放路灯这些事说得妙趣横生。
“不过京里不兴这些,只是会去放水灯,普渡旗。听说今年还有杂耍班子,会在法会上表演……”
丫鬟想了想,和孟确说:“其实公子可以去和将军说,想要将军陪您去放水灯。”
说起这个,孟确就不困了。
他从软塌上坐起来,把手边装花生的碟子拿起来,兴致勃勃地问丫鬟,真的可以让将军陪自己去吗?
丫鬟被孟确说得一愣,有些惊讶这位孟公子的直白,她点点头,开始给孟确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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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盛淮景回家的时候,照例去孟确的院子看看,就发现平日早该歇下的孟确,在屋里点着一盏小灯,靠在桌边打着瞌睡在等人的样子。
盛淮景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说怪不得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呢……
孟确本就生得好看,容貌美丽不似凡人,这会儿在暖黄的灯火下,染上俗世凡尘气,倒是更容易触碰一些了。盛淮景没有喊醒孟确,转而问起守夜的丫鬟,孟公子今日可是有事?
丫鬟还是那个和孟确聊天的丫鬟,她稍微愣了下,连忙和将军说:“公子今日听奴说起盂兰盆节的法会,就想约将军明日一起去放水灯。”
盛淮景点点头,让丫鬟下去了,屋内有他就好。
丫鬟立马应声出去,小心翼翼地替两人掩好房门,心说孟公子和将军关系是真好。
想到这,丫鬟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将军颀颀的影子印在烛火上,修身的衣袍尽显他宽肩窄臀、身强力健,也不知道孟公子那副弱柳一般的身板,受不受得住……
丫鬟不禁面上一红,不敢再细想。
盛淮景在屋内盯着孟确,看到消瘦许多的小脸上,多了消不去的愁容,少了初见时候的空灵……
孟确是为自己才离开虚策山,自己却不能陪他,还独留他守在这四方小院。
盛淮景心里面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盛淮景自然是喜欢孟确的,若是不喜欢,他也不会想把孟确带出山……
只是回到京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皇帝陛下登基不到一年,先帝留下的各式烂摊子还没处理好,宗室里的王爷蠢蠢欲动,朝臣与太后又欺陛下年轻。
盛淮景作为皇帝的伴读心腹,深得信任自然也身兼数职,不管是原本就归他的西北军务,还是这次巡边收拢到手中的岭南府兵,甚至连京城的军机大营都该他管辖。
除了皇宫禁卫军外,盛淮景掌握着距离皇帝最近的一支大军,一旦地方藩王起事,盛淮景就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盛淮景想要得闲,实在是难。
盛淮景在屋内盯着孟确出神。
孟确倒是终于觉察到视线似的,半眯着眼睛,还没看清回来的人就伸手:“淮景,我好困。”
“那便睡吧,我抱你去床上。”盛淮景弯腰便把孟确抱起。
孟确任由他抱着,说话还有些含糊:“……可我,想看看你。”说完,他便把脸埋进盛淮景胸口,有些羞赧。
“……”盛淮景动作稍微一僵,却还是温柔的,把孟确放到床榻上,又揉了揉他的额发才说:“明日我陪你去放水灯。”
孟确听到这话,立马扬起脸来看向盛淮景,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盛淮景却帮他把被子掖好,“快睡吧,我看你睡着再走。”
孟确自动把这话翻译成:他要是不睡,盛淮景就不走了。
他努力睁着眼睛,无奈明明人是想起来的,可早就过了孟确平日休息的时辰。困意袭来,孟确最后还是在盛淮景的注视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得了消息的孟确,他睁眼就要找盛淮景。
丫鬟忙不迭地转述将军的话:“将军寅时便走了,离开前留过话,让公子等他消息,约莫酉时回来接您。”
孟确失望,不过也很快打起精神。
盛淮景往日也是寅时出门,却要近亥时才会赶回来,甚至府里管事也说过,盛淮景以往公务繁忙的时候,一连数日不会府也是有的。
现在盛淮景两处奔波,自然是为了住在府里的孟确。
孟确听着丫鬟的话,暗自记下盂兰盆法会上,两人可以玩乐的项目。
接着他又早早收拾妥当,换上新做衣赏,掰着手指算时辰。本想让自己忙碌起来,时辰能快些,结果孟确最后只能有些无力地地晃悠秋千,脚腕蹬地,开始想念盛淮景。
离盛淮景回来还有六个时辰!
好在今天的等待都很有目的,吃糕点都能多吃两块,心情还算舒畅。
只是原本乖乖守在府里等着,到了酉时都没见盛淮景回来。
孟确多等了半刻,还是没见人回来,他焦急地打算直接去京郊大营。没想到还不等他说服丫鬟,放自己出门,罗副将就先一步回来报信了。
“将军临时有些公务要处理,命我在鼓楼定了席面,请孟公子先去吃酒,待将军忙完便会来寻您。”罗副将还是那生人勿进的模样,他说完盛淮景的安排,孟确虽然失落,却也还算庆幸,至少没有真把自己忘了……
孟确跟着罗副将出了门,坐着马车到了鼓楼,街市刚刚掌灯,才将将热闹起来。
雅间门一关,罗副将就被打发走了,孟确独自坐在窗边,盯着街道上人来人往。也不知道室内熏得什么香,氤氲缭绕,只觉得看每个人都像盛淮景。
孟确在屋内坐了会儿,就忍不住昏昏欲睡。
小贩在街市吵嚷的叫卖声,恍惚中成了衬托。睡梦中烟雾弥漫,孟确觉得自己看不清周围景色,像是听见了一阵清脆地金属撞击声,能把人的魂儿勾去一般。
意识逐渐模糊,空气渐渐凝滞,而声音也越发急切,越发近。
半梦半醒间,孟确突兀地感觉到一阵杀意,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他咻地睁开眼睛,目光正好同一个光头和尚对上视线。这才意识到,他睡梦中听见的声音,恐怕就是那大和尚锡杖上的金属佩环……
那和尚不像善茬,但孟确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他不甚在意地歪了歪头,没把这和尚当回事。不过他稍微一动作,便觉出点冷意。才刚到中元节,京里天气就变了,若是再过个十天半月,恐怕就要换大氅披风才敢出门了。
孟确吸了吸鼻子,抱紧手臂,蜷缩在一团,原本水润的杏眼染上些红色,看起来有些无人诉说的委屈。
想到自己等这么久都不见人,孟确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要怎么和盛淮景抱怨,却恰好听见一阵敲门声。随即便见小二引着盛淮景进门。
原本一路都带着军中煞气的盛淮景,看见倚窗而坐的孟确,心中一阵柔软,顿时百炼钢化绕指柔,觉得空气中似乎都有些甜腻。
盛淮景挥挥手,让小二出去。
雅间只剩下二人后,盛淮景坐在孟确身边问他:“可是等久了?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盛淮景小心赔不是,孟确就算有什么不满,也都消弭于无形,就连刚刚睡梦中的不安都消散了几分。
两人在鼓楼用过饭,又去逛了盂兰盆节法会,看了杂耍班子表演。
牵着手到了水边,各自放完水灯,盛淮景问孟确在祭奠谁。
孟确想了想,报了二十年前故去的那位老道长的法号。
“道长生前很照顾我,他教我习字、读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是个很好的人。”
盛淮景和孟确说,他在祭奠大齐牺牲的战士。说他们征战数十年,才有如今安稳局面。最初时候,盂兰盆节法会便是为了告慰牺牲地将士,如今年年岁岁平安,反到成了大齐一年一次的盛会。
已经几乎无人记得那些战士们的牺牲了。
“这不好吗?”孟确反问。
况且,总记得悲伤的事,生者要怎么前行?
“活着的人有活着的活法。牺牲的人若是知道他们的牺牲,能换来亲人、同族的平安,一定也是愉快的。”
盛淮景原先有些悲伤的情绪,被孟确这样一打岔,倒是忍不住开怀大笑。
是啊,牺牲的将士们若是亡魂有知,看见他们守护的大齐国泰民安,必定也能满心欢喜。
两人一起慢慢散步往府邸走。
路过一个算卦的小摊,看见这人还兼职卖平安符,孟确连忙拉住想走的盛淮景,说要买一个。
盛淮景疑惑为什么要买,但还是听话付钱。
孟确悄悄给平安符施了一道术法,告诉盛淮景:“我送你的,以后必须日日带着。”
盛淮景当他这是儿女情长,想送点定情之物,欣然收下,又将随身携带的如意佩交给孟确:“希望日后你能事事如意。”
孟确红着脸收下,突然觉得这玉佩比什么宝物都要好。
此时的孟确,并未想到,下凡历劫的仙人有什么劫都是定数。他这平安符,替盛淮景挡了一劫,因果循环,便给他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