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院墙,几名骁骑卫派来的府兵正对白知饮破口大骂。

    “这饭菜是你能吃的吗?贱人!”

    “你额头上那什么啊?写的是‘潘’吧?潘皋奴隶是吧?刚把小厨娘都吓到了知道吗?”

    “嘿,可真有胆子!竟然跑我们王府来找事,你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跟潘皋是死仇吗?”

    “你他妈说话啊!王八蛋!老子的哥哥就死在你们潘皋畜生手里,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四名骁骑卫把白知饮围在正中,他手里盛饭的盘子被他们掀了,回廊下洒了一地鱼丸萝卜汤,里头还泡着两个馒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肆意辱骂,白知饮面色冷峻,沉默不语,蹲下身,将手伸向最近的白面馒头。

    白知饮越不回话,他们便越恼火,嘴里也骂的越凶,甚至有一人抢在他之前一脚踩扁了那馒头。

    生着薄茧的手停在半路,白知饮呼吸微顿,转向另一个,那馒头却被一脚踢飞开去,又是三两下,一顿好饭被踏得稀烂。

    白知饮身上溅到了汤汁,缓缓仰头,冷冽眸光微微一闪,还未来得及动,就被人揪住衣领薅了起来。

    那虎背熊腰的骁骑卫将白知饮衬得腰细腿长,他几乎将人凌空提起,双目死死盯着他前额的“潘”字,恨不能用唾沫把人淹死:“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招你入府?蛮夷就该滚出湘国!跟我去见殿下!”

    “见本王要做什么?”

    骁骑卫们闻声一愣,转眼便见到煜王殿下就站在他们不远处,那声音像是从北方边境一路刮来的,寒冷彻骨。

    他身后,邵莱收了一贯的弥勒脸,眼观鼻鼻观心,很有几分威严。

    众骁骑卫连忙齐声见礼。

    那擎着白知饮的壮汉把人又举高了几分,瓮声道:“殿下,这奸细也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

    李庭霄划过白知饮隐忍微红的面孔,冷哼:“奸细还能叫你看出来?”

    邵莱赶忙上前呵斥:“混账!还不快把人给放开!他是殿下的人!”

    白知饮眉梢动了动,心里暗骂这死太监也太口无遮拦,谁是他的人!

    想反驳,又苦于自己是个哑巴。

    那骁骑卫烫到似的撒开手,不敢置信地看看他额上的疤,又看看面沉似水的煜王,后背凉飕飕的。

    李庭霄瞪了邵莱一眼,冷冷问那骁骑卫:“阿宴是本王的恩人,跟本王是过命的交情,你有意见?”

    恩人?过命的交情?

    那骁骑卫“噗通”跪到煜王面前,也顾不得一地汤汤水水弄了一裤子,认错飞快:“卑职不知,卑职该死!”

    “倒也罪不至死。”李庭霄哼笑,用靴尖踢了踢他的膝盖,“你们四个,明日都不用来了,滚回骁骑卫去,叫柳伍给本王换几个机灵的!”

    “是,是!”那些骁骑卫垂头丧气,不敢多言。

    这些兵士被派到各府当职,是因为皇帝要留自己的眼线,煜王一向把他们视为眼中钉,从无好脸色。

    骁骑卫乃是南衙十六卫之首,都知道南衙十六卫才是城中最有权势的人马,直接对皇帝负责,他们整日在城中横行无忌却无人敢管,就是因为放出去的府兵搜罗到不少王侯将相的秘辛。

    但,煜王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就算南衙十六卫的人亦是不敢造次。

    李庭霄过去给白知饮递了个帕子,乜了眼被泡散了的馒头,吩咐他:“去换身衣服。”

    白知饮点头,不客气地拿他的锦绣帕子用力擦脸,转身穿过回廊往养马房去。

    看出他脊背僵硬,明显憋着火气,李庭霄勾唇,丢下句“把地上收拾了”。

    闻言,邵莱硬是把想跟上的脚收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随在阿宴身后去了。

    青圣趴在马厩里,当着一众凡马的面被马医又是扒嘴又是按肚子,威风扫地。

    李庭霄看它那可怜兮兮的样,好笑之余又想到自己一晚上跑八趟,也挺没脸的。

    马医临走前说青圣没大碍,李庭霄就放心了,看左右无人,他还挺纳闷,白知饮明明是往这边来的,又没有别的路,人去哪了?

    过去顺手摸了摸软趴趴的青圣,转眼就看到马厩旁的一间小房子敞着门,里面有人影晃动。

    该不会……

    还真是!

    挑剔地打量眼那小房子,跟过去,正见白知饮在脱衣裳。

    白知饮回头见是他,转回去继续脱,毫不避讳。

    有什么可避的,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暮霜原中他解开他被雪水打湿的铠甲时见过,篝火堆前不得不抱团取暖时见过,天狼军营沐浴更衣时见过,一路上……

    再后来,白知饮就习惯了更衣时把他当空气。

    他清清嗓:“换衣服怎么不关门?”

    白知饮勒好腰带,心想我睡觉也一样不关门,这味道,关门是要熏死自己吗?

    李庭霄觉着他不识好歹。

    就算生了副好皮囊,有上赶着给别人展示的道理?

    想过去关门跟哑巴理论,一步跨进门,顿时掩住鼻子又退了出去。

    “你就住这?”隔着门杵在外面,声音都比往常高了八度。

    邵莱安排好打扫的小厮跑过来时,恰巧听见这句,登时就冒了汗。

    煜王殿下很少大声斥责,看来今个是真气着了。

    他赶忙主动领了这罪责,气喘吁吁跑上前:“殿下息怒,这不是没多余的房么,奴婢就想到这养马房了,未料到久无人住竟变得如此不堪,是奴婢疏忽!”

    再说,昨天不是跟你报备过了吗?

    这话他没敢出口。

    李庭霄又退几步,大大吸了口气,可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住在鼻孔里了,还是没散。

    他拿袖子猛扇:“邵莱,你怎么想的!你的精明能干都哪去了?”

    “回殿下,实在是挤不开,西院再有两天就修好了,奴婢想着就住两日不打紧……”

    “两日?人怕是都腌入味儿了!”

    “是是是!奴婢知罪,这就腾一间给阿宴!”

    “罢了!”李庭霄又退后几步,指着房子里站着看好戏的白知饮,“搬,搬搬!搬我房里去!”

    说完气冲冲走了。

    白知饮不想去,站在原地不动。

    邵莱张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像是也哑了。

    -

    先是骁骑卫欺凌,后是臭烘烘的养马房,煜王李庭霄觉得比跑厕所还没脸,他带回来的人,居然让人这么糟践。

    这些混账,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煜王当回事!

    走得急了,他回到金茳院便猛灌下一杯冷茶,隔一会儿肚子又开始叫唤。

    晦气!

    山峦叠嶂的水墨屏风旁,白知饮抱着行李站了好一会儿了,而邵莱堆着一脸的笑陪在旁边,半点不敢做主。

    房间里好闻,像是淡淡的木香混着龙涎香,反正比养马房强,白知饮细细打量这间,低调奢华,还颇具文人气息,跟他对煜王的印象不太相符。

    李庭霄回来时,额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见他们到了,人恹恹地指了下外间的嵌玉红木塌:“就睡那吧!”

    白知饮看了眼隔断的水墨屏风,抱着行李去了。

    李庭霄又问邵莱:“太医还没到?”

    “回殿下,花太医说今日一早得先进宫去看栗娘娘,估么是在宫里耽搁了。”

    “栗娘娘病了?”

    “上个月栗娘娘查出身孕,在安胎。”

    除母仪天下的石皇后外,湘帝就只有栗娘娘这一位妃子,乃是西江王栗吕文的长女,西江原是陇西地区的小国,后主动向湘帝称臣领封,世袭罔替,出身边塞的栗娘娘能文能武,个性好强,深受湘帝喜爱,如今有了身孕,怕是更得圣宠。

    李庭霄轻笑:“那本王不是要有皇侄了?”

    邵莱的马屁跟得紧:“正是,恭喜殿下!”

    “恭喜本王做什么?又不是本王当爹!”他半真半假,轻笑改为嗤笑,拦住邵莱那即将出口的奉承,“行了,该用午膳了,去安排吧!”

    邵莱讪笑着弯腰,恭谨问道:“殿下想吃什么?”

    然后才想起殿下今日什么也不能吃,就又问:“小米粥?还是米浆?”

    李庭霄脱下氅衣,看了眼外间:“鱼丸汤,炸酥肉,脆皮烧鸭,再来两个素菜小炒。”

    邵莱急道:“殿下,使不得!花太医说……”

    “少废话,快去!”李庭霄不耐烦。

    邵莱就依言去了,路过外间时,总觉得红木榻上那陈旧发黄的被褥扎眼。

    -

    白知饮铺好床,听里间两人在说身孕、安胎之类的话,就避嫌躲去院子里,无所事事地绕到屋侧枯坐,盯着天上的流云发呆。

    那云几经变幻,最终化作凛凛雪山,纯白而宁静,强风一过,云边卷散如雪从风起,渐渐消弭于九天。

    他长出口气。

    雪山,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不知母亲和侄儿如何了。

    他把眼睛从云间挪开,揪了一撮狗尾巴草,低垂下眸子,慢慢搓硌手的颗粒。

    身后脚步声逼近,煜王已到他身后,居高临下,背着光。

    “怎么躲到这来了?”他严肃地对他脚边的狗尾巴草颗粒指指点点,“弄坏我煜王府的东西,知道要赔多少吗?”

    白知饮抿住唇,嘴角却向上弯了弯,腮边绽开酒窝,仿佛早春三月的第一株桃花。

    明知他不会回答,李庭霄弯腰捞起他的胳膊:“走了,开饭!”

    白知饮的上一顿还是昨晚,泰金给了他两个包子,苦菜和荤油和的馅儿,他吃不惯,还是硬啃完了。

    确实饿了,一听“开饭”二字,口中自动溢出津液,肚腹也嗷嗷待哺。

    煜王亲自要的饭菜,四菜一汤,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阿宴在煜王的命令下上了桌,而邵执事被屏退。

    他走时又看到了红木榻上的泛黄被褥,盯着,盯着,一直盯着,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站稳身子思忖片刻,回身把房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