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煜王沐浴的工夫,邵莱大概从刁疆那了解了阿宴的来头,也注意到,他帽盔下确实压着几道细小的黑色划痕,不细看还当是碎发。
为安顿他,他可说是煞费苦心。
煜王府本不缺房舍,巧的是,开春家家通渠修屋,王府西院的房子目前全都没瓦,最快也得三五日才能住人。
殿下亲自带回的人,跟仆役住肯定不合适。
跟府兵倒还成,但总觉得这潘皋叛徒白净斯文,跟那些臭烘烘的糙汉子不是一路,刁疆也说,路上殿下给他拨了单独的帐篷,羡煞众人。
总不能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住吧?
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想到东院马厩边有一小间,原先是给马夫住的,现在马夫跟厨娘一起在府外安家,便闲置了。
但是不是……
在李庭霄用膳时,他大致汇报了府中数月来的情况,最后转了个弯才转到养马房上,请示:“殿下,暂且给阿宴安顿在那边,等西院修缮好再搬过去,可好?”
李庭霄眉头一皱,筷子一丢,匆忙忙往外跑:“行,你看着安排!”
回天都城的第一餐,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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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刁疆带白知饮在王府里转。
王府青砖灰瓦雕梁画栋甚是气派,白知饮看得眼花缭乱,心里暗叹,湘国单是一个王府规模都跟潘皋国王宫不相上下。
粮草不提,军备马匹、阵亡抚恤哪个不要真金白银?财力相差如此悬殊,潘皋怎么赢?
心中慨叹一闪而过,之后又有问题——王府太大,他不太能记住路。
他是哑巴,不便开口问,只能跟着刁疆点头摇头,但却无法面面俱到。
倒也无妨。
虽说至今他仍搞不清煜王为何要拉拢自己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奴隶,但,还是那句话:既然千里迢迢来了,还能真把自己当个仆役使唤不成?
刁疆上有老下有小,刚在街上还见到自己那大胖小子隔着人群奶声奶气地喊“爹爹”,一想到稍后便能回家团员,情绪很是高涨,直到邵莱派小厮来,说是奉命安顿新来的亲卫,他这才显出几分急切,跟他说了句“阿宴,你好生待着,改日再见”,人就没影了。
小厮十一二岁,怀里抱着一大卷行李。
事先知道新来的是个哑巴,他就自顾自说话:“阿宴,我叫泰金,泰康的泰,金子的金!”
他指了指西边一片没瓦的屋子:“西院还没修好呢,邵执事说,让你先在养马房住着!”
看看左右无人,又压低声音:“阿宴,偷偷告诉你,养马房可臭了,我住过一次,后来实在受不了,连夜搬走!”
白知饮觉得泰金机灵可爱又率真,不由莞尔,顺手接过行李夹在腋下,他才活动了一下肩膀,嘻嘻笑了两声。
七弯八绕到了马厩,再往后就是高耸的院墙,墙外的大柳树在暖春里抽了条,探进两枝挂着嫩芽的枝条来,随风摇晃。
马厩里养着几匹马,个个膘肥体壮,白知饮看到煜王的宝马青圣鹤立鸡群地仰着脑袋,那气势俨然王者归来。
见到白知饮,它呼哧喘出两股白气,轻甩着马尾打招呼,他就上前撸了把它乌黑泛青的鬃毛。
自北国边境一路行来,一人一马已然是熟了。
“嘿!”泰金惊奇地笑了声,“青圣可傲气了,平日里都不让人随便碰!就连养马的老袁只能把草料放进槽子里,走远了它才肯吃!”
白知饮笑了笑,随手拍拍青圣的额头跟它道别。
养马房就在马厩隔壁,是个木板搭的简陋小房,从屋外看起来都没一间马厩大,果然如泰金所说,充斥着一股沤久了的马粪味,熏得人要淌眼泪。
白知饮掩鼻,左右一看,居然没窗。
没窗,整日又关着门,难怪。
泰金站在门边,压根没打算进:“臭吧?我就说!你看能住吗?”
白知饮点头。
安排都安排了,不住还能怎地?
再则说,从前他还当奴隶那会儿,跟母亲侄儿在大狱里待了足足五年,日日夜夜苟延残喘、发臭发烂,那时真是比马厩里那些畜牲都不如,不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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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王才回天都城就传了太医,还谢绝见客,想是病得很重。
消息不胫而走,天还没擦黑,就连城中三岁的娃娃都知道了。
一整晚,煜王的门槛几乎被踏平,等第二天李庭霄洗漱完毕,看到各种补品在前厅堆成小山。
李庭霄大马金刀坐在前厅,望着满屋子的东西,用力搓下巴:“这些……”
“奴婢这就给殿下过目!”邵莱眉开眼笑,将礼盒一一打开,如数家珍。
“这是监察司满将军送来的五百年老参,可稀罕呢!”
“这是礼部侍郎蔡天存送来的阿胶和燕窝,美容养颜圣品!”
“这是鸾仪司掌事金福送来的石蛙,要说这石蛙可是好东西,就北方有,且一座山啊,就只有冬季才能见到那么三两只,金福特意孝敬您的……”
李庭霄瞥他:“金福是你徒孙吧?”
词儿都比别人给的多。
“呃……”邵莱讪讪地干笑两声,“是,殿下,金福一片孝心……”
李庭霄大手一挥:“送回去。”
“送回去?”邵莱的眯眯眼瞪圆了,“金福他……”
“不单是金福,其他也统统送回去,别忘了谢人家。”李庭霄一晚如厕八趟,这会儿又觉腿软,打算回去安生躺着,临走前还叮嘱,“以后别乱收东西。”
“听见殿下说的了,快去办。”邵莱唯命是从,对一旁的仆役挥了下手,赶忙小跑追上去扶住人。
李庭霄脚底发飘,但还不至于要人扶,抽回手臂问:“宫里有消息传来吗?”
邵莱忙答:“有,是礼部来的,说太后寿宴当天请殿下带天狼军将士上殿封赏,奴婢把人数报给他了,礼部的主事说,上殿穿的贺寿礼服明日一早送到!”
“贺寿礼服?”李庭霄失笑,“还挺正规。”
“是陛下重视殿下,往常那些打了胜仗的将军哪有这些礼遇,天狼军那些小子都说,跟殿下算是跟对了,脸上且有光呢!”
李庭霄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要是原主,大概就信了这鬼话,还沾沾自喜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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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城可比苦寒的北境暖和的多,虽还只是早春三月,院子里已现了欣欣春景。
李庭霄嫌屋里待着闷,就命人把金丝软榻抬到水榭中,趴着晒太阳。
有侍女端来了汤药,他一口灌下,又往嘴里塞了颗蜜枣,只等着太医来给他再施一次针,大概就好了。
据说能好,也希望能好。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整日枪林弹雨摸爬滚打无论热带雨林还是酷寒雪山一潜伏就是十天半月拥有钢铁意志和专业素养的职业雇佣兵,最后的死因竟然很可能是——跑厕所跑死的?
还好,还好是在另外的世界,没人知道!
他翻了个身,将枣核吐在手心,瞄准池中荷叶屈指一弹,正中圆心。
荷叶兀自晃动不止,水面荡开涟漪,连着水榭的木桥同时被踩响。
邵莱肘搭拂尘走到近前:“殿下,兵部丘尚书到了!奴婢已将人请到前厅。”
“他?”李庭霄忽然柔弱地靠住扶手,“还是请丘尚书来金茳院吧,本王走不动了。”
兵部尚书丘途是最初弹劾原主的人,他费心费力网罗证据,最后将原主置于死地,无非为的两个字:妒忌。
作为兵部尚书,却管不到湘国最能征善战的兵,心有不甘倒也正常,但李庭霄绝不会被算计第二次。
不多时,人高马大、满面虬须的兵部尚书丘途跟在邵莱身后踏入水榭,他刚下朝,身上还穿着八旒鷩冕,边行礼边大步流星赶来,身上透出与古雅朝服不相称的武者粗放。
“煜王殿下怎的刚回来就病了?”
李庭霄扒着扶手撑起身子,那样子不像是水土不服,倒像是腿断了:“丘尚书来了。”
“殿下快好生躺着!”丘途的步子又迈大了些,被邵莱引着跪坐到他对面的蒲团上,“定是路上太过劳累!”
李庭霄自嘲:“北方太冷,本王征战途中数次风寒入体,天天就巴巴盼着能早日回天都城,如今真回来,倒不适应了!”
丘途关切道:“太医怎么说?”
“怎么说的来着?”李庭霄竟像是忘了,看向邵莱。
邵莱素来一张弥勒脸,笑眯眯接煜王的茬:“太医说施两次针、喝两幅汤药便好,不耽误给太后拜寿,但从脉象看,这一趟下来,殿下身子骨比从前弱了不是一星半点,要好好调理些日子才行!”
“嗯,对,好像是这么说的,昨日本王难受得厉害,倒是没听仔细。”
丘途遗憾道:“本来还跟右相约好一道为殿下设宴接风,看来只能延后了!”
李庭霄摆手,懒洋洋道:“哎,不必不必,后天便是母后寿诞,到时跟诸位一道吃酒便是!”
丘途爽朗大笑:“那倒……”
话说一半,却听一名仆役匆匆跑上水榭:“殿下!不好了!”
李庭霄仰头。
仆役跑了一头汗:“青圣,青圣它也水土不服了!”
“叫马医啊,叫我做什么!”李庭霄急着就要起身,邵莱见状赶忙来扶,他按着他肉乎乎的胳膊站起来,眸光往丘途脸上一定,“丘尚书,府里有事,怠慢了。”
丘途识趣地站起来:“青圣可是殿下的爱驹?”
李庭霄点头:“是。”
“战马跟人可不能比,疏忽不得!”丘途悄悄打量斜倚着胖太监的煜王,下一刻就要把人压垮似的,“不过殿下还是别勉强,马医及时到了就好!”
言下之意,你去了也是添乱。
李庭霄却很坚决:“青圣伴本王出生入死,本王爬也要爬去!”
那架势,像是担心不去的话就见不到爱驹最后一面。
丘途只好拱手:“那,下官先行告退!”
李庭霄也拱手:“身体抱恙,不送!”
离开微风习习的曲桥水榭,李庭霄松开邵莱的胳膊,顺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殿下?”邵莱讶然。
煜王殿下这是在故意打发客人走么?
李庭霄挥挥袖子:“愣什么?走了,去看青圣!”
他信步走到后院,刚跨进马厩,就听“哗啦”一声,有碗碎了。
从院墙的雕花镂空里朝隔壁院落一看,见到四名骁骑卫围着一人吵吵嚷嚷,那是……白知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