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那个秋天,17岁的阮殊清在山中获救,查出中度脑震荡。
从京回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出行都有保镖贴身陪着。
一切,都按照原先的轨迹继续前进。
她仍旧是天之骄女,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代表区里在活动讲话,得很多奖项,跟着父母游刃有余的出席各种宴会,接受夸赞。
如果非要说点特别的,就是在她的要求下,家里给她请了普通话老师。
那时还没有地球村的说法,分开了,断联这事格外简单。
猝不及防的告别。
那个言笑晏晏的、鲜活的小姑娘,不经意的从她的生命中被抹除掉了。
高二的暑假短暂且匆忙,事发一年之后,阮殊清重新回京,姥爷瞧见她,颤巍巍探手去摸她后脑早已完全痊愈的疤痕,心里也愧疚。
阮殊清已经能说很流利的普通话,花了一周的时间,兜兜转转,终于联系上了当时节目的导演。
出了事故,阮家施压,节目被扼杀在摇篮里,事业也一落千丈。
阮殊清找到他时,张导在一家报社当编辑。
正是周五下班的时候,天色黄昏,瞧见人,以为是投稿的作者,摆摆手说:“下班了,周一来吧。”
阮殊清摘下口罩,“张导,是我。”
时间过去太久,他也只记得,明澈当时腿受了挺重的伤,加上感染,整个人精神不太好,在京治了一段时间,就回家去了。
顿了会,末了呢喃道:“那姑娘好像是江城人。”
如果真要形容当时阮殊清的心情,大概是怅然若失,明明是很难接洽别人进入自己世界的性子,可一旦踏足了,便长出了一颗小小的常青树,不忍再触碰,却始终长在那。
学业压力最大的那一年,阮殊清选择参加国内高考,忤逆了父亲替她筹划好的出国道路。
说来也奇怪,她是一个十分专注的人,却开始时常分心,亦会在无数的时刻想起,盯着书本练习发音时,余光里那道轻盈旋转的影子。
被江城大学录取后,阮殊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信托基金在江城买了套房,这事很仓促,又没有头绪,心心隐隐觉得,以后会在江城定居似的。
那段假期几乎是她人生中最悠闲的一段日子,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进行了环游世界的旅行。
在马来西亚,转机去澳洲时,阮殊清在路边的橱窗里看到一个很漂亮的锡制兔子摆件,透着股倔强鲜活的劲儿,倒和某个小女孩有点像,可惜着急赶飞机,只是匆匆一瞥。
大学四年,阮殊清没谈过恋爱。
唯一一次是在大二上学期,一个学长追了她很久,嘘寒问暖,风雨无阻,甚至每天变着心思送花送吃的,人也长得很帅。
周边的同学很少还有没谈过恋爱的,偏偏阮殊清做了那个异类,或是说清流,固执的忤逆着周遭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在回忆里都显得太过苍白。
她从来没接受任何人的走近,人也不是必须依附感情活着。
只是,也会偶尔想起,拉着手说要娶她的小女孩。
再见到明澈,是阮殊清大三那年。
算着她那会应该上高一。
道路前头出了事故,车堵了很长,阮殊清敲打着方向盘,看着临街商铺出神。
似乎是某个培训机构下课了,一群模样青涩的的女孩涌出来。
偏偏就是那一眼。
明澈长高了很多,头发也更长了,微微侧头跟一旁的女孩说着什么话,笑的前仰后合,五官仍旧明媚可爱。
阮殊清一时呆住了,目光追随着,正要下车,前头的道路却疏通了,交警打着直行的手势。
拐了一圈回来,人却不见了。
阮殊清遵循着记忆,找到方才她走出的那个培训机构。
玻璃门上贴着海报和优秀学员介绍,是一个模特的培训班。
前台看见人,以为是要买课的家长,很热情的搭话,指着其中一个气质特别好的学员介绍:“我们机构的升学率很高的,你瞧这小姑娘,舞蹈转来的,才高一就懂瞻望前景了,这种身体的训练,早做打算才好,你这么年轻,是弟弟还是妹妹升学啊……”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阮殊清探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人的脸庞,同时也不可遏制的开始痛苦。
明澈的腿,是真的不能跳舞了。
第二天,晚霞灿烂,微风吹的树叶哗哗作响,空气中带着街边小摊的香气,阮殊清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眸似点漆,束着手,在路边等她下课。
心有千言。
相见的前一秒,阮殊清的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
她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刚下课肯定累的不行吧?会不会怨没第一时间跟她联系,那时不留一句话就消失,她会不会心里还生气呢?
可阮殊清又想知道,明澈这些年过的怎么样,脚上的伤重不重。
心竟然踌躇起来。
然而一切想法,都终止于明澈擦身而过时,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阮殊清难以置信似的,又忽然想到,自己不辞而别那么久,明澈没准还在生气呢。
刻意装作不认识。
是这种可能吧。
于是转身追上去,踩着她的脚步,很轻的拍了一下明澈的肩膀。
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明澈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当她是认错人,转身要走,步子却停住了——眼前的女人用很忧郁的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于是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无果。以为她是卖课或是推销的,可这个女人衣着富贵,手上也没有广告单。
很奇怪。
后退几步,皱眉看着她。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阮殊清都会等在明澈下课的培训班门口,有时扮作擦肩而过的路人,有时又是试课旁观的家长。
明澈一次也没有认出她。
后来,阮殊清甚至专门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医生猜测,这可能是人经过极大创伤后的一种应激保护行为,如果现状很好,其实可以保持下去,贸然想起以前,结果不一定是好的,可能会再受一遍刺激,造成更坏的结果也说不定。
阮殊清恍惚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被遗忘了。
明澈高考那年,天气燥热的不行。
阮殊清那时已经进入家族企业,在基层轮岗,这些年,她仍旧每几个月回一次江城,坐在车里看她下课,看着少女一步步成熟,褪去青涩懵懂的模样。
或许有些人的相遇便是为了离别。
她已经决定不再拾起从前,
可是明澈高考的前一天,她却心神不定,
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
她坐红眼航班回到江城陪考,可是又不知道考场,那三天,阮殊清每天都买一束新鲜的向日葵,站在烈日炎炎下等候。
也许能等到吧。
等不到也没事。
可还是遇到了。
明澈却以为她是招生或是复读机构的人,加上天气热,答题也心烦,躲着人上了一辆出租车。
那一年,家里开始安排她与何宗琦接触,其实到江城来,也有躲人的意思,周遭喧喧嚷嚷,既有欢天喜地,也有抱头痛哭,阮殊清却开始有一种心慌,她没有明澈的家庭住址,甚至也没有她的电话,以后也再不能去培训机构看她。
那段记忆飞速的鲜活起来。
车门关阖。
她的女孩要飞走了。
……
毕业第三年,江城大学校庆,阮殊清作为优秀校友回校参加校庆,也就是那次,时隔一年,她与明澈再次重逢。
忘了是第几个节目,主持人报完幕,舞台昏暗几分钟,有人小跑着摆放桌椅道具,阮殊清没什么兴致,撑额望着一侧,巨大的报告厅里寂静无声。
霎时,灯光亮起。
明澈站在这束灯光下。
她们表演的是一个小品,其实并没有多少乐趣,中间明澈还忘了句词,只好临场发挥给自己找补。
阮殊清的目光缺始终追随着,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是命运吧。
那一年,是阮殊清最忙最忙的时候,职位升迁,立威太难,甚至忙的昼夜颠倒,整个人越来越暴戾。
却还是每个月都去江城一趟。
她查了明澈的课表,总是坐在教学楼下的花坛看她,就像以前看她从补习班下课。
明澈那会已经很漂亮了,有时,头发会剪短一些,或是换个颜色,有时又会换新的妆面,打扮也越来越成熟,跟从前那个小女孩完全不一样了。
秋天,社团招新,明澈成了模特协会的主席,在入校的大道上招揽新人。
阮殊清那天感冒了,带着帽子和口罩,慢悠悠的跟着她的背影,却被明澈转身塞了一张宣传单,手掌相触碰,温和柔软的感觉。
明澈眨眨眼,恳切地说:“同学,你气质那么好,考虑一下我们模特协会吧。”
“好。”阮殊清眉眼弯弯,点点头:“我会考虑的。”
擦身而过,阮殊清却停在原地,仍然是刚才两人相握手的姿势,微微回首,看着明澈的背影,
明澈大二那年冬天,参加了环亚太小姐的比赛,阮殊清觉得她的小姑娘肯定有实力,便投些钱当了个颁奖嘉宾。
那晚,璀璨的闪光灯映在脸上。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彼此的呼吸。
因为太过激动,明澈哭的眼睫毛都寸寸缕缕的粘在一起。
阮殊清用指腹很柔的擦去她的眼泪,“别哭,你超级棒的。”
时隔经年,阮殊清回想起,自己脱险后,对着她说的话——等我。
那时却没做到。
如果不能回到她的世界。
或许,当一个戏份很多的路人也好。
那年冬天,阮殊清开始拓展阮氏的医疗行业。
原本的供货权,其实是给方谦的,她连夜赶到江城签合同,却在明悦府的包厢外,听到了彻底改变她想法的一番话。
龌龊之极的威逼,偏偏又无力反抗。
她的小姑娘,原来过的这般无力。
阮殊清花了很大的价钱买下了这一批货权。
这些年,她总是若即若离的跟在明澈身边,却始终讲不清楚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
愧疚么?
怀念么?
到了第一次约见那天,却又胆怯退缩了了,运筹帷幄,雷厉风行惯了,这种软弱的情绪,按道理,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可偏偏就是没有道理。
那晚,阮殊清其实就坐在茶艺师背后的屏风里,看明澈拘谨的坐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喝了口茶,又低声的跟茶艺师攀谈。
重逢是正确的吗?
她不知道。
……
还是胆怯退缩了。
同时,她开始费解自己的踌躇不前,设想着各种后果,把人揽回身边,对明澈又有什么好处呢,这种暂排苦思的靠近,真的算是最好的结果吗?若是想起以前,会不会刺激到她。
后来,明澈在t台上失误,视频照片漫天的传,家里开始施压,只能让薛榕暂且在内地维持着局面。
阮殊清每天都能想到跪坐在t台上,明澈迷茫无措的眼神,顾虑太多,始终无法光明正大的庇护。再后来,阮殊清受邀回校参加拍卖会,遇到了《天鹅》,看着画里那个活灵活现的可爱小姑娘,那个瞬间,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这是她得到幸福的最后机会,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如果你忘了过去。
那便再写一次新的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