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仍旧,两人走下楼梯便立刻被寒暄的人群围住。
一位接一位的敬酒。
孙淼摇曳着姿态上前,自然是要给新东家祝福几句。
明澈仍旧缩在那方角落里,手里捏着一杯酒,微弓着背,垂着眼睛,像是个误入陌生地方,手足无措的孩子。
何宗琦推她去同何家的长辈应酬,阮殊清的余光却越过重重人影,不自觉的看过去。
一滴又一滴很小的亮光从女孩的眼角坠了下来。
嘴里的语句忽然停了,连长辈都注意到了阮殊清的失常,冲着何宗琦使了个不满的神色,嘴上却贴心的替她找补:“阿清,看来是白日工作太累喽。”
何宗琦很亲昵的挽住阮殊清的肩膀:“是啊,订婚事情多,都没时间休息。”
阮殊清脸上是很苍白的笑,
宴会过半,众人到厅里就坐,台上有当红歌星演唱。
一曲毕,何宗琦站起身来鼓掌,却仍不尽兴似的说:“这样的嗓子,没有舞蹈作陪,实在可惜啊。”
充满暗示性的一句话,明星登台演出都是明码标价的,但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孙淼正苦恼方才没多搭几句话,闻声,举着酒杯站起来,笑意盈盈道:“何总,不如我来献丑?”
何宗琦上下打量了孙淼一眼,不满意似的,眼神略过她,落到一旁安静喝酒的明澈身上。
作回想状,恍然大悟似的说:“这位小姐眼熟啊。”
阮殊清警觉的看过去,薛榕立刻按住她的手背安抚。
孙淼眼光不太好的瞥了明澈一眼,有点尴尬的坐下。
“我的未婚妻喜欢芭蕾舞。”
“她收集了很多小东西,其中有一副画倒和你挺像,还有很多以前的芭蕾舞剧照,是很年轻的小孩,如果我没猜错,应该都是你吧。”
“何宗琦。”阮殊清低声喊了他一句,已经有了警告的语气。
何宗琦一笑而过,他是最不屑于旁人的怒火的。
继续说。
“既然如此,不如,小姐来给我们跳支芭蕾舞吧。”
“明小姐的脚受过伤,不方便。”
阮殊清隐忍着怒火,低声道。
明澈听着,脑袋里突然泄洪似的,突然想到以前的事,原本伤怀的心脏,此刻抑制不住的砰砰跳了起来。
——“买走画的人出了高价,好像姓阮,应该是你的粉丝吧?”
——“你不想娶我了吗?”
还有更久远之前的。
——伤口感染了,要是早些送来,兴许还能继续跳舞,可惜了。
明澈想起来了。
那个说着蹩脚普通话,像天鹅一样冷傲的女孩,为了替她出气,明澈把鞭炮塞进那个小男孩的领口,把他吓的哇哇大哭,她们在小巷子里拉手奔跑;还有舞蹈室里,她练习着抬腿,女孩头也不抬,一遍一遍的练习着着文字的发音;还有穿街过巷,略有些粘牙的糖葫芦,吆喝声已经很远了,女孩却追了上去,那会正是日暮,夕阳彻底敛去余晖时,她举着糖葫芦出现在巷子的拐角,明澈扑上去,欢欢喜喜地说:“你真好,我以后要娶你。”
还有那个为了躲避男孩的报复,拉她不成反而一起掉落的深坑,工作人员的呼喊声隐没在雨幕里,剧痛的脚踝和不断涌出的鲜血,竭尽全力将人脱出,却迟迟没有救援的等候。
明澈等了一夜才获救,那个说过“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女孩却彻底消失了。
她发了几天的高烧,渐渐也忘记了那女孩的样子和名字。
如今,那些模糊得画面渐渐清晰,聚拢成一张女人的脸,也终于想起了那个在雨夜的坑底,念了一夜的名字。
“阮殊清。”
明澈抬头,越过正在好奇议论或是低声奚落的言语,低声说。
“原来是你。”
她的肩膀忽而不可自抑的抖动起来,手中的酒杯坠到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小姐,跳支舞吧,别不给面子。”那边,何宗琦把阮殊清的话当耳旁风,还在催促。
再也没有此刻一般压抑痛苦的时刻,偏偏阮业平察觉异动,威严的神色扫过来,阮殊清竟自嘲似的笑了起来:“父亲,如今我还不够屈从吗?”
闻声,一阵哗然。
明澈却摇摇头,仿佛看到了什么恶鬼野兽一般,忽然起身往外跑,连带着碰到了托酒的服务生,淡紫色的酒液洒了满怀。
只是可惜了这条淡黄色的连衣群,是曾经去法国时,阮殊清买给她的。
她跑的那样快,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直至她奔出会场,过了十秒,才又小声议论起来。
阮殊清脑海中极力思考者能够保护她的对策,却像是宕机一搬,迷茫着想要起身去追,却被薛榕一把按在椅子上:“您忍了那么久,不能就这么毁了。”
说着拿着对讲呼叫,快步走了出去。
何宗琦不紧不慢的耸肩,仿佛一切与她不相干似的,反倒责怪起明澈不懂事,扫了大家的兴致。
宴会后半程,素来优雅自持的人,始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直到薛榕给她发消息,说找到人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近午夜,宾客终于散去。
阮何两家的长辈聚到包厢里说话。
阮殊清披着一间单薄的方纱巾,任由发丝凌乱的拢在脸庞,站在冷风呼啸的走廊窗口吸烟。
不远处的太平山寂静璀璨。
“明小姐凌晨的飞机离港。”
薛榕缓步走近,瞧老板这幅样子,也自责,垂着头微声道:“是我疏忽,没核对何家的宾客名单。”
“不怪你,阿榕。”
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自责和痛苦如春潮一般涌上心头。
阮殊清低声说:“是我太过懦弱,没能保护好她。”
“订婚宴之后,父亲会放权给我,把我三月初的行程重新安排,马方的合同我亲自去谈。”
“可董事会拟的意见是年中……”
“阿榕。”阮殊清打断她。
风仍旧在吹,烟雾也飘,又想起明澈的眼泪。
“我不能再等了。”
……
二月初,温璃乘飞机到法国去,开始为期五个月的交换。彼时,江城天气逐渐回暖,老街临河的垂柳已经能看见树梢上青黄色的嫩芽。
那天正是下午一点,太阳很好。
飞机起飞的时候,柔暖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透过舷窗,城市的轮廓渐渐远去。
飞行时长13个小时。
空姐送来果汁和菜单,温璃正看着,突然头等舱的侧后方,一到很清亮的声音,说的是法文:“请给我一杯香槟。”
是裴予宁。
整个寒假未曾谋面,温璃微微起身,冲着她打了个招呼。
用过餐,睡了一觉,醒来时,飞机正穿行在漆黑的云雾之中,下头是灰蒙蒙带着淡黄色灯光云层。
落地戴高乐机场时,法国时间20:00。
正在排队通关,裴予宁的长发变成了纯正的黑,娇滴滴的一张脸,眼神却很倔强,
她正用肩膀夹着手机联系中介,拨出电话,两只手在随身的包里寻找护照,脚下踢着两口大箱子,随着人群一点点挪动。
这时,前面一个黑人忽然踉跄退了几步。
裴予宁没站稳。
一双温凉的手扶住了她,再抬头,便对上了一张瞳色很浅的眼睛。
温璃警惕的扫了一眼前头的黑人,抽走她的手机,举到裴予宁耳边,眼神示意她继续找。
换完外币,办好电话卡,裴予宁看见温璃在一旁的食品屋买咖啡。
法国正是夜晚,灯光是柔软不刺眼的昏黄,夜景很漂亮。
裴予宁走到她身旁站定,温璃瞧了她一眼,继续气定神闲地望着远处的城市,小口喝咖啡。
她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上次还是裴予宁载她避开陈江的母亲。
温璃把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叮嘱她,“把东西拿好,尤其是护照银行卡之类的证件,贴身放,不然容易被偷,会很麻烦。”
裴予宁想起刚才那一幕,后知后觉的点点头:“好。”
短暂的缄默。
裴予宁脑袋一片空白,绞尽脑汁思索了一会,才想出一个问题:“你住哪里啊?”
温璃随口报了个地址,跟自己租的公寓居然只隔着两个街口。
裴予宁说:“我们离得很近。”
恰巧出租车到了,于是温璃问:“要一起走吗?”
裴予宁心神微动,却下意识地摇头,“不用了,我等房东来接。”
“都联系好了?”
“没……”
裴予宁不知怎么的,面对温璃这幅沉着冷静的模样,竟一时有点木讷,“他……可能在忙吧,刚才打了几个电话没打通。”
温璃思索了一会,看了她一眼,问道:“定金付了?”
“没。”
“那还好……”
话音未落,裴予宁插话道:“我付的全款。”
帮着拨了几通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异国他乡,孤立无援,饶是裴予宁这种性格都有点心慌,试探着问:“我不会被骗了吧。”
“嗯。”温璃把手机递还给她:“应该是被骗了。”
裴予宁接过手机放进包里,低声骂了几句,也不想在温璃面前展示自己的窘迫时刻,霎时有点脸红,背过身去,瘪着嘴。
“能找到你这么好骗的人,也不容易。”温璃安慰她:“吃一堑长一智。
很清澈透亮的声音,略带调笑的和缓语气,裴予宁虽然闷着气,人却稍稍放松下来。
手机响了声,是接机的华人司机。
一时天色渐晚,总不好把人扔在这,裴予宁也算对她有过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也没有旁观不施以援手的道理。
思索片刻,温璃说:“我的公寓房间很多,你可以先去落个脚。”
裴予宁别着脸不说话。
知道她心气傲,被骗了正生气呢。
温璃只当她默认了,转头去寻找司机,找到人后,干脆拉着裴予宁的一只皮箱朝着辆淡灰色的商务车去。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又转头喊她,“走吧,换个地方生气。”
裴予宁垂着眼睛,尽力维持平静的心顿时波澜起来,只好欲盖弥彰的嘟囔了一句:“要你管。”
却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温璃的公寓面积很大,三室一厅,每个房间都宽敞,还有开放式的厨房。
裴予宁选了一间有窗子的房间住下,这里原本应该是当书房使用的,墙上有一面胡桃木的书柜,坐在窗边,能看到低矮的城区夜景。
渡过浑浑噩噩的第一晚。
第二天,她们到ikea去,各自买了床单和枕头,裴予宁甚至新买了一张床垫,天知道她那张床怎么会那么硬。
背着蓝袋子走在街上,抬头看着明媚的天空,身侧人流是各色皮肤的面孔。
裴予宁看着温璃随性而清丽的背影,忽而惬意无比,甚至忘却了异国他乡的陌生,和开端被骗的愤怒。
开学前几天,温璃忙着学校的事情,裴予宁却不知从哪里淘弄了一辆二手的老甲壳虫,她穿着棕红色满是椰子树的沙滩衬衫,搭配大红色的车身,很有复古感。
裴予宁在楼下很大声地按喇叭,连路人都纷纷侧目,温璃搁下笔,从窗子探出头来。
“下来,带你去兜风!”裴予宁喊道。
春天的风从敞开的车窗里吹进来,裴予宁一路开到埃菲尔铁塔下。
温璃仍旧那副清傲却带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牛仔裤,白衬衫,金发散着。
裴予宁当然知道她现在有女朋友,正是异地刚分别你侬我侬的时候,虽然隔着将近八个小时的时差,两人仍旧每日都会视频通话,有时简单说几句,有时又会聊整整一个下午。
那个姐姐很漂亮,人也很好。
虽然克制的保持着友谊,但裴予宁仍会羞愧。
仿佛同温璃相处的间隙,都是从她指缝里偷来的。
此刻,两人坐在引擎盖上吃烤肉三明治,看着不远处咕咕叫的鸽子。
裴予宁突然放松。
那又如何呢。
无论冠之何名。
这些无与伦比的时刻,盛大却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