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块包饺子,蒋老师是挺看重传统的人,这几天她操持一大家人,却不觉得累,小辈坐在沙发上陪着两位老人看春晚,温璃穿着一件浅绿色绣花的唐装褂子,有点出神的站在窗边。
鞭炮声从中午就没停过,天色一暗,幽蓝的天幕被烟花铺满,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窗子敞开一条缝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花味。
这样热闹祥和的场景,温璃神色平静,心思却有点落寞,说不出的怅然。
蒋老师端着菜往餐桌上摆,瞧见人傻愣愣的站着,走近,把玻璃窗关上:“你心脏不好,这么冷,别在这吹风。”
温璃淡声道:“妈,我早就痊愈了。”
蒋老师面色不太赞许,也不跟她辩驳,只笑着说:“快进去给你爷爷奶奶拜年。”
温璃柔和的应了声:“好。”
菜上齐了,温书韫招呼人,一大家子开始落座。
两个小娃娃头一次见识这么隆重的场面,竟吓得往妈妈怀里钻,一家人乐呵呵的调笑,蒋老师问了几句两位老人在国外的一些琐事和护理情况。
饭吃到一半,大伯一家知道温璃要出国的事,席间提了几句,温璃受伤这事让人惊惧,两位老人心里也忐忑,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温璃到相熟的老同学那做了异常仔细的全身检查。
即将面临出国交换,免不了要操一番心。
蒋老师早早看好了一套大三居的公寓下,却始终担心社会不安定,毕竟外头比不上国内,意思是找个精壮的保镖贴身跟着。
温书韫却不以为然,绕着桌子碰杯,喝了一口酒,随口辩驳:“身后头天天跟着个外国男人,你这关切过头了,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事你不能自己做决定,起码得跟闺女商量一下。”
蒋老师睨他一眼,心里的躁气上涌:“能成什么样子,安全最重要。”
温璃听着他们的争论不休,神情一直恍恍惚惚的,几人商讨的事,仿佛完全与她无关,也没吃什么菜,一口口的喝着杯里的果汁,直到大伯喊了她一声:“这事你们得尊重孩子,还是要让孩子做决定。”
这才回神,站起来,端起桌上的酒给蒋老师倒了一杯,细细的安抚着母亲躁动的心绪,
“妈,我没事的。”
温璃知道她这是爱子心切:“国外没有传的那么邪乎,您老往欧洲跑,又不是不知道。”
蒋老师其实也有点着急过头,她这人虽然职场上手段雷霆,一丝不苟,但若放到孩子身上,有些措施终归是不妥当,孩子也有自己的思想和决断,一直把人护在翅膀底下,终归是不行。
温书韫在桌下轻轻的碰了碰她的膝盖。
蒋老师叹口气,凝重的神色渐渐放松,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语气微微和缓一些,嘱咐道:“以后身边的任何矛盾不要再管,第一时间告诉家里,爸爸妈妈会替你处理。”
温璃见母亲松口,语气也和缓了:“瞧您这话,我都多大了。
蒋老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多大也是个孩子。”
相较于温家的和和美美,江家倒显得有点冷清。
下午那会,江垂云敲打完最后一点程序,乌青着眼眶从屋里走出来。
江倚青正从阁楼下来,手里提着一身新衣服,藏青色的夹克搭一条牛仔裤,走近了,在他身上比量了一下,几乎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骨量挺阔,身型纤长,这么大的男孩子本应最是活气张扬的年纪,如今垂着脑袋,恹恹的一副模样。
“把新衣服换上。”江倚青轻轻拍他的肩膀,“过年呢,精神一点,这两天妈看你回来了也高兴,别老苦着脸。”
“嗯。”江垂云微微应声,接过布料握在手里。
正午的天空澄澈清明,到了下午,天边是火烧似的晚霞,热烈又张扬。
姐弟两人手上提着饭盒,乘公交到医院去。
一方车窗外,时不时绽放几朵烟花,万家灯火,这是最为隆重的节日。
病房里有电视,正转播着新年联欢晚会,餐盒摆在一张方桌上,架在床边,江倚青不停的给母亲夹菜。
宋慈挺开心,蜡黄枯干的脸上始终勾一抹浅笑,她嘴里溃疡严重,有心无力,吃了几口饺子,十分不舍的搁下了筷子,“我这胃是享不了这些福气了。”
“说什么呢,妈。”江垂云摸了一下眼睛,盛了一碗汤,递到她的手边。
宋慈天天挂念着回家,瞧着医院清冷的氛围觉得不适,也担心始终住在这不知要花多少钱,虽然江倚青之前提过现在工资涨了许多,却还是不愿意在医院呆着。
吃过药,困乏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宋慈瞧着儿女,缓缓阖上眼睛,电视留了很轻的响。
不知过了多久,即将跨过新年时,江倚青仍然清醒着,有歌声。
是难忘今宵。
江垂云拉了一张椅子,弯腰伏在床侧,挺高的个子蜷在一起倒有些局促,侧头看着窗台,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窗外开始有烟花炸裂,江倚青偏头去看,却只看到了黝黑的一处树丛,一如既往的冷清,似乎有风刮过,发出淡淡的嗡鸣。
宋慈的身体基础太差,宋明德医生不止一次的找她聊过,她的生命像是风中的一支残烛,坚持不住多久,不知何时倏然就熄灭了。
没办法,也无可奈何。
忽然嗡鸣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倚青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机仍旧震动着,安静有序。
背过身,走到楼梯间。
女孩清冽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姐姐,新年快乐。”
这一声,抚平了连日来的担忧和焦虑,江倚青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听着那头嘈杂而凌乱的鞭炮声和贺岁声,似乎近在咫尺,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语气柔软道:“新年快乐,小孩。”
渐渐的,电话那边声音小了,温璃走进了屋子,关上一扇门,声音霎时寂静下来。
喃喃道:“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累。”
“嗯。”江倚青这才察觉自己得嗓音微微喑哑:“应该是下午吹风了吧。
“江城今天是雾霾天,气温比你走的时候低了很多,不过还是比你那里更暖和一些。”
温璃站在一面窗子前,夹层玻璃隔音效果极好,她看着窗中自己的影子失神,想了一会,又问:“姐姐今晚吃过饺子了么?”
“嗯,猪肉莲藕。”
江倚青知道小孩心思细,怕她担心,语气微微扬起来:“医院的厨房没有家里的好用,小云和我在家里弄好,再带过来,还是很好吃,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莲藕的饺子。”
静默,又柔切地说:“天冷,你别总吹风。”
时间缓慢,她们漫无边际的寻找一些话题,为的也只是想多听听对方的声音。
“嗯。”心中是柔软且湿漉漉的,温璃仰头看着锦簇的花团:“两个小孩喜欢热闹,在国外没见识过,其他人陪着他们在外面放烟花呢,开心的不得了。”
江倚青说:“真好,小孩子的快乐总是最简单的,大人要快乐的前提太多。”
温璃赞同的点点头,又不经意地问:“那姐姐你开心吗?”
“当然,为什么不开心。”
温璃缄默了几秒,整日的忧虑终于显露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味,无数的人在此刻相聚庆祝团圆,爱她,便担心的更多一些,病重的母亲,凄冷的节日氛围。
一切都让温璃放不下心。
“小孩,你不用担心我。”
江倚青坦然的轻耸肩头,转过身来,背靠着墙壁,走廊苍白的灯光映在走廊的拐角:“我的生活还不算坏,这世上有太多比我悲惨的人,而且,我现在还能和心爱的人说说话。”
温璃心下一暖。
万家灯火,鞭炮作响,遥远的空间。
霎时远去了。
隐匿了。
她们的心在这一刻紧密相连。
脑海中留下的只有江倚青倦怠却含笑的眼睛,听筒中传来声音,她的语气恳切。
“小孩,有你,我真的很开心。”
年初三,气温骤降,江城下起了冻雨,空气中仍然残留着淡淡的烟火气,颗颗粒粒的小冰晶砸着窗户和地面。
天气灰蒙蒙的一片。
江倚青这几天基本都在医院呆着,画廊还没上班,护工也要趁着过年回家歇息几天,跟家里人团聚,江垂云早早回学校了,她一个人呢照料着母亲,日子过的忙碌,倒也挺充实。
早晨的时候,宋慈精神很好,带着一顶毛线帽,用手掌撑着倚在厨房的水盆边。
江倚青正从门外进,赶忙过去扶她:“小心身体,您这是干嘛呢?”
宋慈微微抬头,看着墙上的挂历,精神有点恍惚,摸着帽檐说:“我想给你煮碗面吃。”
扶着人走到床边,小心的掖好被角,窗外仿佛弥漫着白雾似的烟气,冰粒噼啪的打着玻璃,江倚青拉好窗帘:“您刚吃药,躺着休息要紧,您难道忘了医生怎么叮嘱的了。”
宋慈乖顺的点点头:“听你的。”
到了傍晚,天地仿佛都冰冻起来,为了尽快溶雪,环卫工人正在道路上撒盐,街灯昏黄,路上车辆极少,大部分都是艰难步行的行人。
江倚青拿了医嘱,到病房取药,又到医院的沿街铺子上买粥。
路过一家蛋糕店。
隔着明亮的玻璃橱窗,微微侧头瞧着里头的一个小蛋糕,顿了有那么几秒,又迈开步子向前走。
天色昏沉,泛着颓靡的意味。
江倚青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羽绒服,路上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孩子的喧闹声,粥铺老板招呼着人,无意的向马路对面看,江倚青正侧身站着,也抬头去看,却瞧见马路对过有道纤长的人影,只是隔着车流有些模糊不清。
一辆公交车速度很慢的行驶过去。
她有点着急,向前走了几步。
目光再去追随着,那道身影却很快消失在人群里,连江倚青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这时老板递餐盒给她,再左右去找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也许是看错了吧。
照顾母亲吃完饭,江倚青坐在住院大楼的花坛边吸烟,神情显而易见的落寞,瞳仁也泛着寡淡的光,冷风微掀起衣摆。
白皙修长的手指夹着烟,江倚青看着远处栅栏外很久才会闪过一道的汽车尾灯,微微失神,不知在想着什么,机械的抬手凑到唇边,又机械的放下,淡薄的白烟升上天空。
忽然一道怦然炸裂的声响。
路上车很少,因为显得十分静谧,这声音才会格外的突兀。
一团锦簇的烟花炸开,红蕊,金色的尾迹。
被这景象吸引,江倚青微微仰头去看。
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接连不断的炸裂开来。
灰蓝色的天幕被渲染得五彩斑斓,
很多人都被吸引出来,面朝着烟花的窗口也站满了人。
不知为什么,直觉或是心有灵犀,江倚青唇瓣微启,跟着轻轻的念,每一声炸裂,她便多念一个数字。
1
2
3
……
直至第二十九声,一团蓝色的烟花炸裂开,十分巨大,仿佛蔓延到地平线似的,拉出修长漂亮的尾迹。
空气终于安静下来。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
“江倚青。”
温璃小心翼翼的托着蛋糕,很漂亮的款式,比她曾见过的任何款式都要漂亮,淡绿色的条纹和花瓣,正中是一个穿着深绿裙子的小人,巧妙可爱,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的一根蜡烛。
这是未曾炸响的第三十声。
被人心意诚恳的送到面前,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温璃唇角带笑,脸颊微红,脖间绕着江倚青送的那条围巾。
温璃的眼睛很亮:“生日快乐。”
惊喜当头,江倚青完全说不出话,只长久的看着小孩,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
温璃有点不知所措,“别哭了。”
江倚青还有点不相信人已经站在眼前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因为……”温璃难得露出得意的神色:“你不是想我了么。”
江倚青也没反驳,唯一挂念的是温璃家里的两位老人,蒋老师肯定不会同意她早早离家,有点担心的问:“你怎么不陪你爷爷奶奶。”
“江倚青。”
温璃轻轻地喊她,得意的神情显而易见的萎败,口气有点委屈:“我也很想你。”
江倚青不再说话,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来。
“哪有寿星哭成这样的。”温璃用指腹轻轻的擦去泪水,又把蛋糕捧过来:“姐姐,快许个愿。”
“好。”江倚青哽咽着应了一声,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过了四五秒,轻轻吹灭了蜡烛。
温璃目光柔软的看着她:“许的什么愿。”
“说了就不灵了。”
江倚青的神情灵动起来,瘪瘪嘴,轻轻的接过蛋糕,把它放在了自己刚才坐的那块干净地方,手中霎时没了东西,温璃倒有点无措,抬头看着人一步步走近。
一个带着冷气和泪水的吻落下来,而后便是拥抱,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
这些年里磕磕绊绊,她遇到了太多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尽管已达而立之年,仍然还是会情难自抑的流泪。
江倚青有时觉得自己幸运,所以把人抱的更紧了一些,更珍惜现在的时刻。
“谢谢你,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