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天,气温骤降,天气预报说江城今天有雨。
江倚青正在柜台后头核对票据,听见踏踏的声响,回头看,小何正从库房出来,脚步有点快。
小何的脸色有心虚,手里捏着一张纸,上头是打印好的作品名单。
江倚青瞧了一眼,““怎么了,这么着急。”
小何回:“有一副给遗漏了。”
江倚青:“遗漏了?”
“嗯,我刚打电话联系了,好在没丢,我还是赶快去取一趟吧。”小何负责交接,晚上就要开始陈展准备,她不能不急。
江倚青思索了一下,去摸储物柜里的车钥匙:“没事儿,别急,还有时间呢,你不会开车,我替你去吧。”
小何库里的另一批画还没点完,听到这话倒是感动的不行:“太谢谢了,江姐,我这正焦头烂额的呢。”又想起什么,赶忙说:“别耽误你的事。”
“没事,已经差不多了。”江倚青毫不紊乱,把理好的单据收进柜子,拿起包向外走,向后摆来摆手机:“把联系人电话和名字给我发一下。”
走出门,倒是一阵怅然。
打开包,隔层里有一个黑色绒布的小袋子,视线落在上头,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天色莫名有几分阴郁,江倚青开着画廊的一辆轿车,行驶过一条街,前头似乎出了车祸,有交警在疏导交通,穿着反光衣,打着手势让人往辅道上走。
擦窗而过,是超载的渣土车侧翻,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几乎压扁了。
地上蔓延着藤蔓似的血迹。
近在咫尺的死亡。
江倚青不忍再看,别过脸去,心头笼罩着道不清缘由的阴郁,忽而有些惴惴不安。
国立大学是国内的顶尖学府,环境雅致漂亮,哪怕已近深冬,花坛里仍是釉绿苍翠的秋海棠和吊竹梅。
空旷漂亮的走廊里,空气中有油脂水彩的香气。
江倚青穿着暗蓝色的工装,漆皮的矮高跟鞋,离开校园已经七年,在这环境里她忽而有些自惭形秽,收拢了外头的风衣,把胸前挂着的工作牌遮住了。
走到一间教室,看了看门牌上的号码,她轻轻的喊住一个向外走的男生:“能帮我脚一下孙浩么,
“我是画廊来取画的。”
这个屋子被分配给学生当工作室使用,屋子里几个人都互相认识,男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点头,微微转身,推开门,朝里头喊了一声:“浩子,画廊有人找你!”
不一会,一个微胖带着圆眼睛的男生从屋里走出来,阖上门,抬眼看,先是一怔,这才把抬手把画慢吞吞的递到她手里。
江倚青以为他还有事:“怎么了?”
他停了得有五秒,脸色是显而易见的淤红,摸了摸头发:“那个……我们在找模特呢,看你气质挺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意向。”
江倚青先是一愣,既而笑着摇摇头:“不好意思。”
孙浩也知趣,不再问,小声说了句再见,快步回了画室。
现在正是上课的时候,这一层是专业的画室,江倚青上次来时,依稀还记得温璃带她去的哪一间,向前走了几步,眼神刚擦过窗子,下课的悠扬铃声响了起来。
她未再作停留,转身走了。
今晚学校有元旦晚会,政府部门的领导也会来观摩,学校很重视,温璃在礼堂排演了一下午的节目,她负责小提琴,裴予宁负责钢琴,两人合奏一曲《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琴声悠扬,裴予宁在这音乐中着注视温璃。
生活中不只有疲惫和恍惚,那一刻,她只想到了雪山上庞大明亮的月亮。
她们的礼服是同色系的米色,坐在后台过流程时,裴予宁却很反常,绷着脸没什么笑容。
直到休息室里的人近乎走光了,她坐在一只凳子上,这才抬起眼睫来,看着温璃,目光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和迷茫。
“怎么?”温璃正侧身打开旁边桌上的琴盒,翻找松香:“有心事?晚上上台专心点,刚才弹错了好几个音。”
裴予宁手指上套着三四个戒指,匀称漂亮,衬的骨节修长,腕骨微微突出,此刻她手上握着温璃的琴弓,轻轻摩挲着。
被这么说了几句,她反常的没有躁动发火,只轻轻点头:“好。”
盒子里没有松香,可能落在车上了。
温璃披上一件外套,起身往外走。
“温璃。”
身后的裴予宁突然喊她。
她的脸色很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憋了一口气似的说:“晚会结束后,别走……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从前,她是自信的,无论面对什么人什么事,永远都是志得意满,偏偏此刻却怯懦。
裴予宁觉得时间流逝的如此缓慢,过了一秒,或许更久,她听到温璃点点头:“好。”
室外的天色灰蒙蒙的,或许是要下雨了。
江倚青正向停车场走。
很多人见到了一个柔美和婉的女人,手里托着一张挺大的画框,风雨欲来,散在肩上的头发微扬,其实这种场面并不少见,很多学生都会搬运画,倘若是在医学院,甚至还有学生抱着骷髅架子四处走,是很习以为常的事情。
偏偏这个女人很美。
太美。
没见到温璃,那串檀珠仍旧被妥帖的搁在包里,
只能等下次了。
越过一辆大巴车,江倚青忽然瞧见后头的白色大车,以及车旁站着的那道清丽的人影。
温璃正倚在车边听电话,漫不经心的神色,那头明澈正吐槽着:“不仅宋玉,连着林导演都可劲的会折磨人,圈里前辈,连男演员,好多都让他骂哭了。”
明澈已经有了新工作,宋玉费了很大的力气人脉,终于替她约上了林永镇导演的女二号试镜,蜚声国内外的大导演,宋玉千叮咛万嘱咐,明澈也准备了很久,做梦说的梦话都是试镜的台词。
“那更是要珍惜这个机会。”温璃说:“别让人挑出错处。”
矜贵秀丽,穿着礼服,倒像个漂亮的小公主。
江倚青不知觉的紧捏着手指,心里有些踌躇,既想着把东西还她,又怕气氛太过压抑,脚步越来越慢,最后站在原地出神。
风轻树摇,天将欲雨。
她就这么立在原地,眼神描摹着小孩。
这时,一个穿黑帽衫的男人从她的身边飞快的跑了过去。
掀起一阵风,夹杂着飘忽的酒气。
他恰巧撞到了画框的边角,又磕在地上,江倚青踉跄几步,赶不及追赶,赶紧低身查看画框有没有破损。
这么冒冒失失的人。
她心里暗想着,再抬起头时。
看见了今后一生都难以挥散开的阴霾画面。
电话还没有挂断,听筒里,明澈仍旧说着今晚试镜的事情。
温璃半靠在车边,手里握着一块温腻的松香,一下一下的在上头印着指纹。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觉被人狠狠的撞了一下,稍稍一顿,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的凉意从胸前爆发出来。
她低头看。
一截泛着寒凉的刀刃,正没入了心口。
陈江拔出刀。
艳红的鲜血很快喷射似的涌出。
米色的前襟艳红一片。
陈江不知喝了多少酒,眼球猩红,瞧着手上的血,竟不知所以的狂笑起来。
那笑声极冷,又极畅快:“你看,你看,有钱人的身体,也没什么铜墙铁壁啊,照样会流血的不是。”
“你……”
温璃没有太多力气反驳,她的生命力正在急速地流逝。
陈江狠狠的看着她浅色的眼睛。
“早把钱给我,根本不会有这些破事,你装清高,装公主,把我害成这样……也好……咱们,一块下地狱。”
声音渺远,温璃觉得自己的心跳越发的快了起来,眼前一阵一阵的泛起黑雾。
一旁有激烈的打斗声,陈江又狠狠的骂起来,不知谁尖利的喊了一声:“杀人了!”
温璃的手机和钥匙掉落在地上,整个人也踉跄的几乎站不稳,靠着车身缓缓倒下。
陈江被死死得缠住了,原来那把尖刀有小臂那么长,如今又从背后一下一下的扎进了江倚青的身体。
温璃倒在地上,涌出的泪水让视线朦胧不清,她恍惚想着。
那该有多痛。
快逃吧,什么都不要管。
快逃吧。
江倚青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大滴的泪水落下,她死死的掐住陈江的脖子,用残余的意志,胡乱地挥拳砸向他的眼睛、后脑勺。
天开始下雨了。
冰冰凉凉的雨落在脸上,温璃闭上眼睛,心口却又仿佛燃烧起来。
人太久未归,裴予宁有人疑惑。
秦淮却闲庭信步的走过来,打量了她一眼,忽而面色凝重道:“有人被捅了,穿着米色的……”
“你说什么?”裴予宁神色一怔。
“停车场那呢,好像挺惨的。”
话音未落,裴予宁已经急急切切的奔了出来。
拨开人群。
细雨朦胧中,地上躺着两个女人。
一地的鲜血,泼墨画似的。
雨一下,浇在脸上,陈江的酒也醒了大半,他四下扫了扫,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颤抖着把刀丢了老远。
“我喝酒了……”陈江试图解释。
“我脑子现在不清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
人群中观望的保安这才敢上前把他按倒。
裴予宁瞧着,却觉得一种冷,从心底渗透出来。
她近乎嘶吼:“你们他妈早干嘛去了!都他妈看热闹啊。”
副校长拨打了120,已经开始驱散人群:“别拍,都散开,不准拍照。”
“想要处分吗!都不准拍照!”
粘稠的红蔓延,这是人体正在剧烈的失血,受了那么重的伤,江倚青居然还尚有理智,疲惫的脱下外套,用力按在小孩的心口,希望能够止住一些血,温璃的脸色已经显而易见的苍白。
往昔红润的唇,几乎灰败。
江倚青看着血液的颜色,终于绝望的哭喊起来。
脑海里尚存的医学知识,她知道这是动脉血。
血流速度快,管腔压力大,一旦发生出血的情况,就会导致体内主要器官都出现缺血,从而引起器官衰竭,失血性休克可导致全身性的危害,死亡率极高。
手下动作没放松,布料被滚烫的血液浸透,她看见有人打120,又瞧见裴予宁,终于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几乎是断断续续的恳求道:“别等救护车,别等救护车……求你快去医院。
她等不了……失血这么快……她要死了……”
“别等救护车……”
裴予宁粗喘着气,脑海中却极度的清醒,她参加过急救培训,知道一些常识,急忙去拿地上的车钥匙。
她整个人都颤抖着。
副校长瞧见她这幅模样:“同学,别这么冲动,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副校长止住了嘴里的话,不敢继续再说,裴予宁的眼底猩红一片,冷冷的扫着她:“出了事算我。”
白色的大车在车流中左右穿梭,裴予宁不知闯了几个红灯,她开车向来随心所欲的,此刻却紧紧的扶住方向盘,生怕一个不稳当造成二次伤害,只是怨恨着,为什么速度不能再快一些。
副驾坐着副校长。
这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如今也慌来神,语气颤抖着给远在外地开会的校长汇报情况。
前面有辆车别了过来。
“停停,撞上了。”副校长小声惊呼。
裴予宁气急了,按了几下喇叭,一脚油门冲了过去:“没长眼啊,插什么,谁挡路我撞死谁!”
后视镜里,江倚青把温璃抱在怀里,她们几乎是两个血人了,她轻轻吻着小孩的嘴唇,又把脸贴在她的颈动脉上。
脉搏跳动越发的微弱。
裴予宁收回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冷冷地瞧了一眼因为车尾撞击而惊愕的副校长:“你最好给我闭嘴。”
蒋老师得到消息时正在开会,秘书慌慌张张的走进来,脸色刷白,听完她瞬间瘫倒在地上,几若无声道:“快给何院长打电话。”
秘书赶忙上前扶她:“已经联系过了,温总最早的航班往回赶,他让您别慌。”
蒋善微虽然平日里严厉,却也是极其宠爱这个女儿,抓着秘书的手,地上坐了半晌,才缓过来,喃喃道:“我就这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慌啊。”
江倚青被捅了四刀,子宫破裂,好在并无性命之忧,手术后已经转到icu病房。
温璃的情况却不太好,抢救室的灯一直亮着。
裴予宁坐在长椅上,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剥去了,听不见人声交谈,也觉察不到情绪,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盏红灯。
大量的输血袋被护士送了进去,手术室外的人越来越多,校方的,警方的,善书集团江城分公司的总经理,甚至记者,到了后半夜,连陈江的母亲都来了。
她跪在走廊的尽头,一下一下的磕头。
除了好事的记者,只有那个自称总经理的人对着她破口大骂,好像这些话能彰显出他的忠心耿耿似的,推搡着,把她往外赶。
“够了。”裴予宁从长凳上起身,虚拦了一下:“她儿子犯的错,关她什么事。”
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裴予宁:“子不教,父之过,没教育好,杀人犯,怎么没她的事。”
裴予宁没力气辩驳,也不想再听这些争吵,对着那老妇人冷冷道:“你走吧,在这除了给大家添堵,什么作用都没有,你儿子的罪警察会管的。”
病危通知一张张的往外送。
温璃伤及心脏,不断的出血产生心脏压塞,血压一直不停的往下掉。
都说人死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或是说只是自己的幻觉。
仿佛有雪从天上落下来。
温璃睁开冰凉的眼睛,她看到一个女人走在长街上的背影,道路的尽头是一片茫茫的苔原。
女人转身,向她伸出手,她纤细洁白的手腕上带着乌红的檀珠,后方是皑皑雪山,而山后是一轮圆硕皎洁的月亮。
她的耳朵被堵上了,想要呼喊,嘴却张不开。
身体也轻盈,像是要飘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