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倚青醒在一间宽敞幽静的特护病房里。
穿着淡蓝色衣服的护工看她睁开眼睛,惊喜过望,马上出去喊人。
江倚青的腹部包裹着层叠的纱布,指上夹着心电监护,倒像是同机械融为一体了,环视一周,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腹部却是极其的痛,像是里面有硬刺在扎似的,又像有蚂蚁在攀爬啃咬,昏迷了一天,麻药劲儿已经过了,疼痛和晕眩潮水般袭来。
原本柔媚的面容如今十分憔悴苍白,嘴角也有淡淡的瘀痕。
正在这时,门开了。
头发花白的院长带着一群主任走了进来,这里江城最好的专家大夫,他们被温家强硬的召集起来,一群人不分昼夜地守着她们。
院长拿着病历,面色和善,检查了她的伤口,确认没有发炎的迹象,点点头,面色凝重起来:“腹部有刀伤,这几天别碰水,饮食我告诉护工留心着,”
江倚青轻声说:“麻烦您了。”
院长看着她倦怠的眼睛,合上病历本,他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对一个女人来说会有些残忍:“有一刀伤及了子宫,我们虽然尽力保住了,但是可能后续怀孕可能会……”
他的话适时止住,留一点令人设想的余地。
可能会怎么样。
怀孕困难?
还是说。
“不能怀孕了吗?”江倚青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声音平静。
“不能那么绝对,现在医疗发达,还是会有机会的。”
久久的握着床单,直到医生同她讲话,这才松开,一片清晰的褶痕。
“我知道了,谢谢您。”
情况稳定下来,不再打扰她,一群人往外退,正要关门。
里头又传来一道声音,院长回头去看。
“医生,温璃怎么样了?”江倚青抚着腹部的绷带,她的嘴唇也干的要命,却还是问出了这个让她牵挂的问题。
话音刚落,几人面面相觑,不说话了,他们被禁止谈论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是三缄其口。
江倚青看他们的反应,心里突然开始莫名的心慌,一旁的心率监护的频率越来越快,急切问道:“就是跟我一起抢救的那个女孩,她还好吗?”
“陈院长。”蒋善微的声音从人群后头传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您去忙吧。”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医生从病房里退了出去,静悄悄的氛围,江倚青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穿一身淡灰色的西装,五官深邃,保养得很得当,模样很温璃有六七分像。
“您是温璃的母亲。”江倚青打量着,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蒋老师和善的笑了一下,把保温桶放到一旁的桌上,里头是一份刚熬好的药膳汤,江倚青一直靠着葡萄糖维持体力,蒋老师问了院长,如今也该进食了。
“孩子,你终于醒了。”她把床头微微升起一些,端着汤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温璃还好吗?”
蒋老师舀了一勺汤,吹凉,轻轻的送到江倚青的嘴边,她纵横商场多年,素来凌厉霸道,少有如此温柔舒缓的时刻,提到女儿,心里竟有深深的后怕:“心脏破了,九死一生的境地,现在还在重症观察,好在命是保下来了。”
清汤入口,唇部的干涩缓解了一些,听到这番话,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疼:“她没事就好。”
“我要代表温家感谢你,更代表温璃感谢你,她这条命是你给的。”蒋善微语气恳切,喝完汤,江倚青的胃舒服了一些,蒋善微却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背面贴着密码,她塞到江倚青手里,又把她的手蜷起来:“你受罪了孩子,这算是阿姨对你的心意。”
像是被什么东西蜇到似的,江倚青把手缩回来:“阿姨,我跟温璃是朋友,您不用的。”
“这是情谊,不是亏欠和愧疚。”
“听话,不然阿姨心里也难受,总会过意不去,你的伤,我已经托人找了最好的医生,别太担心。”
江倚青还要推脱,秘书却在外头轻轻敲门。
蒋老师回头瞧了眼:“有什么事?”
秘书的语气有些颤抖:“小姐醒了。”
温璃做了开胸手术,最怕感染,如今躺在无菌的特护病房里头。
抢救那一晚、她输了3000cc的血,3/4的血液都换过了,隔着厚厚的玻璃,很难想象床上躺着的人是那个骄矜清傲的女孩,胳膊上扎着很粗的滞留针,脸色是诡异的苍白,如果不是呼吸面罩上时隐时现的水雾,倒真像是死了。
温璃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她跋涉在苍茫无边的苔原,四面八方都是月亮,她走了太久,最后精疲力尽,昏厥过去。
“小孩,你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难过的话,抱抱会好点,你一个小孩,大概还不会自己承受这些情绪。”
“你喜欢我?可我也是女人,你知道你还小,青春期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永远是朋友,好吗?”
“温璃,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温璃,别害怕,继续向前走。”
……
嘈杂的声音若隐若现,像是在梦里,有人摆弄拍打着她的身体,可是太疲倦了,不想醒来。
一道柔婉清丽的声线始终在喊她。
“温璃!”
“温璃!”
脑中的混沌散去,她睁开疲惫的眼睛,是暗淡的日光灯,又看到一张魂牵梦绕的熟悉面容,正俯身替她调整呼吸面罩。
她伸出手,想要摸江倚青的脸。
“醒了,人醒了。”护工发现了她的动作,对着门口喊。
人刚刚苏醒,只能直系亲属探望。
蒋老师和温书韫穿着无菌服,跪在床边,温书韫最是溺爱这个独女,心像刀割一般疼,恨不得替她受罪,轻轻的摸着她的脸:“你真把爸爸妈妈吓死了。”
温璃仍旧昏沉,极力的想说什么。
温书韫看着她小幅度开阖的嘴唇,把耳朵轻轻凑上去。
粗重的呼吸声里夹杂着破碎的言语。
听了好一会,才听清楚。
温璃说的是:“她怎么样了?”
她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江倚青同陈江缠打在一起,很难想象这个柔弱的女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眼里噙着泪水,一边呼喊着温璃,一边发疯似的厮打着那人,她穿着暗蓝色的工装,腹部的衣料却是暗红一片。
“那孩子没有生命危险,已经转到特护病房里了,有最好的医生照顾,她救了你,也救了我们一家。”蒋老师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也知道女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理顺了她鬓角的乱发,安抚道:“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泪水从温璃的眼角缓缓……滑下。
病房门口聚了一小群人,明澈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天,晓晓在一旁陪着。
她放了导演的鸽子,宋玉给她打了不下十个电话,骂她不成器、没有上进心,千求万求来的机会,白白做了他人的嫁衣,也真真是恨极了,可忌惮着阮殊清,终归是没在继续批评,只把她这一周的工作全停了,几个高质量的剧本,也一并转了出去。
许茵带着几个同学也过来探望,蒋善微拒绝了学校方面的问候,唯独让她们进来了,有人瞧见了明澈,小声惊呼:“哎,你看,是明澈,明澈,我最近追她的剧,本人比电视上更好看哎。”
“是啊,要不咱去要个合照。”
”行吗,我不太敢过去。”
“也算是咱们学姐,应该不会拒绝吧。”
晓晓转过头来,用身体挡住明澈的面容,冷冷的扫了一眼。
“那谁啊,这么凶,我不太敢过去。”
“我说你俩有点分寸。”许茵听到这番话,面色不太高兴,叉着腰低声斥责:“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温璃刚醒,再说这种话你们就先走吧。”
那两人面色一红,怯怯的应了一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蒋善微脸色凝重的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明澈瞧见了,踉跄的站起身,赶忙上去问,蒋老师知道她心里的担忧,把明澈抱在怀里,她们都太疲惫了,如今顺着她的后背,安抚道:“醒了就没事了。”
终于松口气,许茵倚在墙上,给副校长汇报了情况,把手机装进兜里,抬头,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医生正围着温璃检查。
玻璃有点反光。
她忽然看到一个人。
裴予宁。
论远近亲疏,她是最不与温璃相干的,站在人群的最后头,隔着人群缝隙,安静的望向病床,目光没什么力度。
这两天公共课堂点名裴予宁都不在,学校里发生了伤人事件,牵扯到善书集团,影响很大,学校替目击学生安排了专门安排了心理老师,对于她的逃课,也没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过去了。
许茵走过去,两人并肩站着。
“说实话,那次写生回来,我真没想到你俩关系还能这么好。”许茵跟她搭话。
“我也没想到。”裴予宁的语气很低。
美院就她们两个天赋异禀的学生,一个安静孤冷,一个跋扈张扬,性格迥异,天差地别,甚至有好事的人,给她们俩起了个“美院双绝”的称号,当然不只是才气,大家都觉得那件事后她们会结怨,老死不相往来,女生那套,终归离不开勾心斗角。
可他们错了。
许茵对上裴予宁的眼睛,她穿一件暗灰色的毛衣,长长的头发上盖着一顶鸭舌帽。
走廊是凝重的消毒水味。
”你对她的友情真让人挺感动的,你不知道那天,副校长都吓呆了,你还能把温璃扶上车,那么理智的开车,大家都慌了,那么多血,好多男生都吓得手抖。”许茵撇撇嘴:“平常说喜欢,真有事了吓得跟什么似的,真没种。”
方才那两个女生也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是啊,我当天晚上回去都做噩梦了。”
“陈江这人平常看着挺赖,但我没想到这么可怕,警察还找我做了笔录。”
“还好温璃没事,要不他就惨了,你是不知道学校现在有多少记者。”
往来的言语嘈杂,裴予宁一言不发,听着人群的低语。静静的盯着病床上那道人形,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来,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车上放着清创的医疗用品和几瓶颜色不同的输液瓶,不锈钢托盘相互碰撞,这么多药,都要注进她孱弱飘摇的身体。
裴予宁在发呆。
七嘴八舌的继续说,陈江大概要判多久,裴予宁听见这个名字,皱眉不悦,忽然开口。
“不是。”
几人的交谈因为她的出声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许茵疑惑的望着裴予宁:“不是什么?”
顿了几秒,她轻声说:“不是友情。”
后来的那两人听不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耸耸肩,疑惑的对视,却又不敢直接问,许茵却悟出一种难言的情愫,惊诧的眼神望着她。
苍凉的白炽灯洒在她的身上,素来骄傲的人始终低着头,那双眼睛有层水膜,声音清冷低微,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很早就有的感情,此时才后知后觉。
……
“我对她,从来不是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