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葵的眼睛出问题了。
也许被电光球近距离直射过的关系,也可能是异种心脏爆炸带来的后遗症。
总之,她的视力大幅退化,无论看什么都近似抽象的油画。视野内一团团凌乱放射的线条,搭上不规则的图块,世界简化到极致,变得怪诞而美。
她看不清东西,这意味着她无法独立完成许多事。例如清理自己。
天只亮一会儿便暗下来,祁越烧好两桶热水。
没有花洒,没有浴缸,林秋葵坐进一个很大的木盆里——大概。没有沐浴露,没有洗发露,蓬松的发弯曲垂下,似动物绵软的尾巴蜿蜒地浸泡水中。
她用半块皂角大致清洗完身体,剩下背后难以触及,挽起湿漉漉的头发,交给祁越搭理。
祁越低眼看着那片背,近似于看一张纤薄的白纸。细瘦的骨骼轻微突起,原本完好的皮肤被无数凝血的咬痕、青紫的淤痕破坏。
他一声不吭,握着皂角用力地擦拭一遍又一遍,非但没能让那些刺眼的颜色消退,反而迅速泛起一层新的嫩红色。
不准的林秋葵下意识的瑟缩,好像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伤痕其实来源于他。全部是他。
——疼不疼?
他应该问的。
他没有问。
皂角打手心滑落,祁越只是沉默地捡起来,而后放轻力道,放慢动作,用史无前例的细致完成这份工作。
在此之前,他数不清多少次吵着要洗澡,两个人一起洗澡。
然而这件事真正发生了,或许,谁都没想到竟是这种情况下。
洗完澡,祁越用一条光滑的动物皮包住林秋葵,替她擦干身上的水珠。
长茧的指腹揉搓过发尾,万分亲昵地贴着脖颈。
面对顺从仰起脸庞的林秋葵,他会抚摸她,亲吻她,却始终不肯和她说话。
“我饿了。”林秋葵散着半干的发,双手捧着水杯,低声问:“有吃的吗?”
祁越转身到角落,从一筐杂乱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条细长的铁链。
他把链条的一端系到她的脚踝上,咔擦,像锁住一只漂亮的小鸟,再把另一端捆于坚固的柱子,整整六圈。接着捡起刀,准备外出找食物。
“等一下。”林秋葵叫住他。
她是失明的人,再也无法飞翔的鸟,循着朦胧的图像,双腿□□地、跌跌撞撞追到他的身前。
“食物,被子,还有避孕药。”
“你知道什么是避孕药吗?”
回答她的仅有一成不变的死寂。
没有人的地方不可能有药,想要药就得前往人群。
“不要杀人,祁越,我们已经杀了太多人。”
她说着,踮起脚,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下巴。
祁越擒住她的小臂,将她拉回木床边。
而后砰的一声,他甩门离去。
而她在说:“早点回来。”
祁越走后,木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林秋葵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放空了一会儿,双手撑床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索着走向门外。
铁链晃动,哗哗作响,有限的长度刚好够她走到房屋边界线。
推开门,大片大片灰调的蓝红色填充视网膜,远处依稀传来几声鸟鸣。
左脚无意间踢到什么东西,咕咚,掉进水里。
——原来这是一座建在湖泊上的丛林木屋。
林秋葵弄清自己所处的范围,连喊几声系统没得到回应,披着皮革坐下。
风呼呼吹拂脸庞,周围没有一丝声响,这个节点,全世界萧条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类。
她没有事情可以做,又有太多东西应该去想。
可是她有些疲累,有些倦怠,也有些厌腻,因此终究什么都没做没想,只是那样坐着。
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混着白金色的影子,自遥远的湖对岸,转眼现身于她的面前。
“企鹅。”
他竖起手指,碰一下她的额头。
“热的……活着。”
“妮妮。”林秋葵认出他:“你能连着说话了?”
记得上次对话,他还只能一两个字一两个字温吞地往外蹦。
“能……不能……?”
唐妮妮偏过脑袋,没法回答这种问题。
“娜娜她们怎么样,都还好吗?”
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每天都在打架。
每只小动物都变得不爱说话,松鼠不看书,不做作业,也不玩游戏,经常盖着被子偷偷哭。
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唐妮妮不知道。
他往前靠了靠,还像以前那样低下头,用额头碰碰林秋葵的手腕,只说:“企鹅,不好。”
她很不好。
看着还好,其实不好。
这不是唐妮妮用眼睛看到的,而是以动物的直觉感觉到的。
他觉得林秋葵快要‘坏掉’,需要‘修理’,但又不能偷偷带她去找医生,因为会被祁越杀掉。
对了,祁越以前也想揍他,经常说要揍他,其实都没有揍。
但现在的祁越不是祁越,变得很奇怪,说不定真的杀他。
小浣熊让妮妮不要惹祁越生气。
小松鼠说妮妮绝对不能再死掉。
想起另外一只小动物的嘱托,唐妮妮摸出随身携带的百宝袋,哗啦啦倒出一大堆收集品。
闪闪发光的异卵、玻璃球,形状漂亮的贝壳、钻石,甚至有一颗红艳艳的宝石、两朵莹亮的白玉雕花……
唐妮妮如数家珍,一一放回到心爱的收藏袋里,最后小小犹豫一下,把一封折叠的信、那颗红宝石、以及两颗他最喜欢的蓝紫色玻璃球——他刚刚放进袋子又超级珍惜掏出来的,通通递给林秋葵,塞进林秋葵的手里。
“礼物。”
他说。
企图用最笨拙的办法让伤心企鹅高兴起来。
“谢谢。”
林秋葵笑了笑,低下头,双手沿边线描摹自己收到的礼物,脸上流露出几分平淡的遗憾。
“我病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看信。”
她问唐妮妮能不能读信。
唐妮妮连连摇头,只认得很少的字。
“那就没办法了,你先回去吧。”
大风吹得丛林簌簌作响,漫天枫叶席卷。
唐妮妮带着信走时,林秋葵脚上带着镣铐,静静坐在门边。
大约过半小时,他全身挂满东西,抱着一台复古款式的录音机回来。她仍坐在那里,形同一座苍白的石像,没有动过。
第三个按钮。
给企鹅听。
唐妮妮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按下播放键。
磁带顺时针转动,录音机首先发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随后响起叶丽娜的声音:“秋葵,你终于醒了。”
“今天是2023年9月23日,距离你陷入休眠的日期过去一年有余。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也许你会好奇,也许不会,为什么此时此刻你身边只有祁越,而我们都不在。无论你还需不需要我们,现在我将告诉你原因。”
“去年六月,你与童佳组成的特别行动队返回地面前,夏叔一再确认过,你的身体已终止所有生命活动,失去生命体征。——我没有恶意,不过以传统的物理定义而言,当时的你无异于‘死去’。离开研究所后,祁越趁我们不注意带走了你,从此人间蒸发。”
“我们没有放弃过寻找你们。大约在第四次倒计时结束后的第四个月,由童佳组织发起的全国异能者联盟初具规模,国内有组织的异能者们与b级异种初步形成稳定的对抗局势。听说有酷似祁越的人常在沿北一带的荒山出没,我们用一周时间收集线索找到这座山。”
“可能是我们来得太晚。我们来的时候,祁越已经同你在这座废弃的木屋住下。四个月不见,他像变了一个人,不愿意和任何人交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也不接受我们的物资。为了确认你的情况和他的精神状态,妮妮娜娜连续三次被他重伤,连乐乐、夏叔都险些死在他的手里。”
“——没有你,他彻底跟我们划清了界限。”
“不仅我们有这样的经历。2022年7月、8月、9月、10月,自倒计时降临,几乎每个月都有人因蓄意接近或无意经过这座山而遭受祁越的攻击。据周边异能者联盟统计的数据,从去年六月到今年一月,祁越先后杀死五名执意进山的c级异能者,重创将近三百名没能在第一时间远离山区的异能者,并永久性‘夺走’他们的异能。”
“此外各个地区从他手下逃生的轻伤者、因他引发的骚乱,被抢走商品的商人更是不计其数。”
“祁越的行为逐渐引起众怒,一月,异能者们第一次自发组织‘讨伐’。”
“二月份,应广大民众与异能者的要求,异能者联盟派遣四支队伍,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发起包抄。”
“有关这件事,抱歉秋葵,祁越的无差别攻击倾向太重,除妮妮能卡关键点自如地切入或脱离战场,就连娜娜也无法随意加入混战。我不能让她冒险。所以那时的我们不但没法阻止异能者联盟的决定,绝大多数时候,也帮不上他。”
“他们冲突最严重的一次、战况最惨重的一次是在三月底,祁越独自面对近一百名有备而来的异能者。那天的战斗持续了六小时,从山脚到半山腰一带的树木、溪流都被鲜血染红。那也是祁越离失败最近的一次,他失去意识,倒在湖边,直到第七天才睁开眼睛。”
“四月至五月间,部分幸存的异能者向联盟总部提议铲除‘堕落者’祁越,好在那时童佳作为联盟发起人仍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多次当众回绝提议。那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祁越‘山鬼’的名号广为流传,便再也没有好事者敢轻易打这座山的主意。”
“忽略妮妮和一个名叫祁屿的异能者,祁越划定的领领域再也没有过入侵者。而在其余地区,当祁越擅自出现在荒僻的丛林,道路,或是基地集市时,人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以上是你昏死期间有关祁越的事,接下来,我必须转述一些更重要的信息。”
大约想给她缓冲的时间,说到这里叶丽娜停顿一分钟,才继续道:“2022年6月,你们还在进行地下冒险时,杜衡针对广海基地采取的政策被公之于众,受到群众讨伐。一夜之间,他的家人、秘书、包括顾海洋上将,悉数死于不知名的异能者伏击。在完全销声匿迹前,杜衡做了三件事。”
“第一,采用小道消息和八卦的形式极力宣扬他家人及顾上将的遇害故事,使广大人民群众意识到个别异能者仗能行凶、无所不为的特性。”
“第二,始终坚持‘绝不对外开放军械库’的原则,以身作则,为后续一系列事件中全国各地高达90的军械库完好率打下基础。”
“第三,他将手中近八十万兵力按数量均分四分,其中一份交予前国防副部长吕长虹,两份派完各个基地以备战乱。”
“而最后剩下的那份,将近二十万兵力,他留给了你,秋葵。”
“有关这部分兵力——他仅有的全部武装力量,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安排的缘由。对此我唯一了解的是,或者说举国上下不论异能者或非异能者,几乎所有人都清楚的现状是,武装队非命令不从,非你不认。”
“倒计时后,这支队伍依照杜衡最后一道命令,不曾介入任意权势的斗争,不曾参与任意形式的战斗。他们阴差阳错地变作全国现今最集中也最私人的武装力量,至今仍独立驻扎于靠近邵京的一座废成之中,静候你的指令。”
“其次要说的是全国局势。”
“杜衡走后,官方基地同民间的矛盾日渐突出。”
“2022年9月,国安基地负责人——孟建忠坚守基地,亲自上阵,被一名拥有「冰锥」的异能者刺穿头颅,成为第一个死于官民内战的牺牲者。”
“国安基地就此沦陷。”
“与此同时,永安基地因地势良好、物资充足、军事力量强悍等因素成功抵挡下周边混势力的合围,成为全国第一个以官方基地为基础转变的私人基地,并于宣布独立当天更名为「狄索基地」——源自西方神话狄俄倪索斯,具有双重性格的酒神,传说他能使人欢乐,同时残忍易怒。”
“基地领袖依然是姜苗。有人说,她在通过这个名字表达愤怒和失望,非常隐晦地批判着,那些曾在最艰难的时候受到官方帮助,末了却选择恩将仇报的民间组织们。”
“今年3月,在吕长虹、姜苗的推动下,绝大多数官方基地本着‘流最少的血’的原则,顺利转为联合基地。”
“5月,以吕长虹答应交出剩余兵力、童佳同意退出联盟、孙晴姜苗承诺向周边基地提供物资优惠政策、前雄狮异能军团团长——华国雄上缴第三次至第四次倒计时期间累收的晶石报酬为代价,异能者联盟颁布《四项不同人种基本生存法》,一定程度缓解异能者与非异能者的矛盾,也为双方日后悬殊的生活条件、阶级地位埋下伏笔。”
“基地之间的较量无处不在,6月,各个基地纷纷出台《异能组织活动规定》,规定一支异能团队同时期只能登记在一个基地名下(不包括联合基地),凡登记团队在基地无条件享受优待,反之,未登记团队不得接受任一基地任务,不得获得基地奖酬。”
“不清楚你和祁越什么时候能归队,我、妮妮、娜娜、乐乐、夏叔为了能找取更多物资保障生活,对外招收异能者成立「野火」雇佣团,目前暂时登记孙晴的谷舟基地下。无论你有什么需要,不要顾及,记得让妮妮转达,我们会尽量实现。”
“滋……滋滋……”
老旧的录音机发生故障,发出的杂声一度盖过叶丽娜后面的话。
不过断断续续地,林秋葵还是听清了。
“我们尽可能地打听消息……滋……去年,纪尧青在一次混战中失去踪迹……上个月,据说有人在西北地带看到……滋滋……他,左眼蒙着纱布,作战能力大不如前……滋啦……乐乐的奶奶以及妮妮提起过的姓刘的保安都……滋滋……很遗憾,只有乐乐的妈妈与妹妹——席晓娟母女得以幸存……”
“或许你还记得从前在永安基地见过的那对双胞胎男孩……滋……「银矛」和「银盾」……他们进阶失败,再次遭异种寄生,变成我国第一对堕落者……滋滋。”
“大芳……孙晴、金巧巧、陈萝音她们都没事……滋……听说你的事后都很担心……滋啦……燕负责人和刘助理也好好活着,不过两个月前我们执行任务时去过宁安……滋滋……基地转为联合,他们受到新决策层的排挤,大约……滋啦啦……有些不得志……”
“还有你的家人……滋滋滋……我们护送她们也来到谷舟,成为谷舟的登记住民。伯母的「幸运」异能非常好用,伯父精神状态也不错……滋啦呲啦……你大哥情况有些复杂,二哥……滋滋……放心,无论我们抑或孙晴都在尽力照看她们,但不知为何她们似乎……滋滋滋嗞……并不记得你。”
“有两条……滋滋……不好的消息,黄毛滋啦啦……不见了。去年,第三代疫苗面世后,滋滋……市面上流传‘感染异卵后注射疫苗,有更高概率觉醒异能’的说法……滋滋滋……那天夜里,黄毛留下一张纸条,从我们的抽屉里……滋……拿走两块c级晶石,然后……没再回来。”
“我们猜……滋滋滋啦,他应该是觉醒异能……滋滋失败了。红毛因此染上酒瘾,不再与我们同行……滋滋啦啦……前阵子经常在集市里走动,频频因偷盗物资、倒卖商品……滋滋被捕。近来很少见到,听说他……滋滋滋去往其他基地,常在地下拳市现身,以赤手空拳的形式对打d级异种,获胜的话……滋滋滋啦……一次能赢上百颗d级晶石……滋……他一颗都没有留下,全部……滋滋……用来给贫民区的住民改善生活。”
“小黑……滋滋滋嗞……也在去年十二月的时候死去了。它……滋滋啦啦太机灵,也太好动,被送到邵京你父母的居住地后……滋滋……门窗都管不住它,经常走街窜巷地玩耍……”
“去年的冬天滋滋实在太冷,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巷子里只剩几块砖头、几根火柴还有……滋滋滋几根焦黑的骨头。乐乐……滋啦啦啦大哭了一场,我们本想找到害死小黑的凶手,好……滋滋滋嗞给你个交代。但是秋葵……那是几个孩子。”
“几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滋滋滋滋,提起小黑,他们哭得比乐乐还要伤心。”
“那一年……滋滋滋活活饿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没有食物,没有水,连基地外可以吃的树皮都……滋滋被一抢而空。那段时间发现小黑时常陪他们玩,大人们就……滋滋啦啦设下陷阱,孩子们也是吃完那一顿缺乏调料的水煮肉才知道……原谅我,秋葵,但凡他们的出发点是戏耍、或虐待解压,我们一定不会……滋滋滋滋滋……让小黑白白死去。可他们是因为饥饿……滋。”
“我们想过隐瞒真相,无奈乐乐发现了……滋滋……他偷偷带着小黄出门,找到那群孩子,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但是……滋滋滋滋,他也像我们一样无功而返。我想……滋啦滋啦……在那种时代背景下,街边堆满腐烂的尸体……滋滋,人们饿到极限,大人剜肉喂给孩子,老人自杀划为盛宴……窗外微弱的哭泣声自天亮持续到天黑,自天黑又迎来天亮。而城外还有更多、更多连一滴眼泪都来不及落下,就被冻成冰块的人……滋滋滋滋滋处于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没有人……能质问那些饿成皮包骨的小孩为什么要杀猫……没有人……原谅我。”
“滋滋……滋滋滋……滋滋……”
一大段乱窜的电流后,收音机短暂地恢复正常,叶丽娜道:“……抱歉,秋葵,数不清第多少个抱歉。你好不容易恢复知觉,不清楚总体状况是否良好,我本不想这么快对你进行信息轰炸。奈何我们力量有限,一旦你醒来的消息传播出去,必定有多方势力找上门。届时单凭我们,加上孙晴、祁越,恐怕都无法阻拦他们对力量和权力超乎寻常的追求。到时,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将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与其蒙在鼓里猝不及防,我认为把所有情报及时告知你更为妥当。”
“现阶段我们会竭尽一切隐瞒住消息,确保没人能打扰你们。你……姑且把握住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再冷静地决定去留吧。从今天起妮妮会每天送食物和一些基础物资过去,听说你病得很重,要是祁越准许的话,我们想让夏叔进山看看你的情况。”
“另外,秋葵,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请相信我们都会支持到底。”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被异种和人类本身搅得面目全非,满目疮痍,也许。只是我个人认为,也许我们并不缺少英雄,而你们也可以选择自由。”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好轻,像云一样轻。
“保重,秋葵。”
“你和祁越都要保重。”
再往后,滋啦啦得噪音越来越大,如一根尖针反复捅戳耳膜,声浪大得要将浩大的天地都盖没。
磁带呼呼地转。
五分钟后,林秋葵通过略微凹陷的形状找到倒带键,回到初始点,重新听了一遍。
……
顾海洋死了,卫春元死了,孟建忠死了。
全国第一个建起的官方基地被第一个推倒。
纪尧青瞎眼,双胞胎堕落,黄毛失踪,红毛颓废。曾经主动跳进她怀里取暖的小黑猫从冬天来,也从冬天走。
一心为民的燕定坤和刘信民郁郁不得志,爱聊天的保安大爷终究没能挨过与她相识的那一年。
而录音机中,叶丽娜用言语暗示,或许她和祁越应该就此挣脱人世间种种丑恶的争斗,径自跑往天涯海角,相对自由、轻松地度过余生。
听完这些话,林秋葵的脸上许久没有表情,不清楚该有什么表情。
她觉得,她好像一直一直在做梦,做了太长太长的梦,有的人在梦里死去了,有的人复活了。
白墙钟表时而顺时时而逆时地转动,只有她一个人被留在两重时间的夹角缝隙中不断地奔跑,奔跑,一个不慎被石头绊倒。接着再睁开眼睛,恍惚间如大梦初醒,一切已物是人非。
“……祁越。”
觉察祁越的能量波动在靠近,唐妮妮仰起脑袋,第一次以超出树袋熊反射弧的形式,生动形象地演绎出一只被揍过好多次、一旦不小心被逮住立马还得迎头挨一顿暴揍的树袋熊,应有的警觉。
祁越回来,他就得走。
唐妮妮拎起录音机,林秋葵拉衣角交代一声:“告诉丽娜,让那只武装队里权限最高的指挥官,五天后过来见我。”
武装队,五天,过来看生病的企鹅。
他点点头,一秒瞬移跑路。
一片异常灰暗却平静的湖泊,天空染成紫黑色,如一张巨网,诡谲绮丽地撒下来。
在寂辽的山间,丛林深处,一个很小的林秋葵抱膝坐在木屋前。背景是沉沉的木色,散乱的发边飞旋一只秋天山里特有的金色凤尾蝶。
她白得好似在夜里发光,却又在绚烂蝶翼边黯然,让人不禁想起一只快要燃尽的萤火虫。
那样微弱的光辉。
根本照不亮漫山遍野的黑暗。
祁越归来时,便是看到这样的画面。
屋前残留唐九渊来过的气息,地上零散放着些打包好的锅碗瓢盆、被垫毛毯、洗漱用品,连同一袋满满当当的吃食。
旁人求之不得的物资,他不过瞥了一眼,就拉起林秋葵,拽得她有点儿踉跄地回到屋里。
把不安分的猎物关回笼中,他原路折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把门摔得震天响。
余光却赶在门扉紧闭的前一秒,捕捉到敞开的保温袋里一个三层样式的盒子,里面有一层是粥。
——生病的人应该喝粥。
这种级别的常识祁越还是有的。
不过外面条件越来越差,别说粥,大多数基地集市上连一粒不发霉的米都少有。
外出任务的异能者、异能者居住区倒拥有数不清的米面,乃至新鲜采摘的瓜果蔬菜。
可惜那些人总是成群结队地行动,那些地方更戒备森严。他们久闻山鬼的名号,一半人对祁越深恶痛绝,另一半人妄想得到他的异能,越过他掌控林秋葵,从而获取整整二十万兵力的操纵权。
他们不敢靠近祁越崎岖巍峨的山,但只要祁越再次踏足他们的城,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祁越没打算跟他们打,懒得跟废物浪费时间,所以没往基地深处走,选择自己捕杀猎物。
至于唐妮妮偷偷摸摸送来的食物,他一般不屑要,免得再和那群人扯上关系。
唯独这次不一样。
生病的人有理由破例。
祁越收回思绪,推开门,俯身勾起袋子,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咔擦,他用打火机点燃老壁炉里堆放的木条,顺便往里添了点纸张、树叶助燃。
火光照亮屋檐,带来温暖,林秋葵随手捡起一根木头做盲拐,走过来坐下。
“你都带回来什么?”
她听到塑料袋哗啦啦翻折的声音,伸手去摸,结果出乎意料地摸到两堆截然不同的东西。
一堆包装整齐。长圆柱形,摸得出起伏,这个尺寸应该是……饼干?
几包……面条,大米,几捆玉米、包菜,以及一个带扣的塑料饭盒,很烫。手指刚碰到壳就被祁越抓住。
第二堆相对难辨识,圆圆的东西,软,有股树叶混着一点雨水的味道,——果子。
好多颗形状不同、种类大概也不同的果子。
往左,又摸到一个毛毛的、冷冰冰的东西,有皮肉,皮肉下隐约的骨头,长耳朵,短尾巴。
是兔子吗?
炉火前,两条兔尸并排放置,除此之外一只额头刚长角的幼鹿,还有一只皮糙肉厚的不知名动物。
两种风格迥异的食物摆放眼前,结合祁越身上浓郁的血腥味,不难猜测它们各自来源。
由此林秋葵也猜到他再次不悦的原因。
“药……”
话还没说话,她因为摸兔子而沾血的手指被一根根强硬地掰开,用水冲洗,用布擦干。
变干净的手心里多了一颗药,一小碗温热的水。
就着温水吃完药,林秋葵放下碗,拉了拉祁越衣服:“我想吃兔肉。”
祁越没动。
至少在她视野里,房屋灰蒙蒙,半片墙壁红彤彤,那个代表祁越的灰黑色图块没有变化。
“我要吃兔肉。”她重复要求,并问:“你会弄吗?”
几秒后,他动了,
图块影影绰绰,顿时延伸出许多根丝线,像一幅动起来的皮影画。
去毛、剥皮、削肉、剔骨。祁越坐在秋天的炉火旁,十分老练地处理兔子,不声也不响。
听不到声音,抛出去的问题得不到回复。
视觉又是错乱的,因此想要弄清楚他在做什么,林秋葵必须自己想办法。
她试着触摸他,一抬手就被按回去。
她试着贴近他,才挪动几厘米便被无情地推开。
很显然,祁越的气还未消。
他不想与她说话,不要她假惺惺的亲热,把她完全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是警惕性很高、有仇必报的小狗,她知道的。
可是还要多久呢?
祁越。
“……你到底还要跟我生气多久呢?”她轻声呢喃着,从背后抱住祁越,额头抵上脊骨。
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没有冷漠地推她。
屋外,一道闪电撕裂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