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山脉,破旧的木屋。在意识与无意识混沌的界线间,林秋葵逐渐醒来。
……头疼。
这是她恢复知觉后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喉咙好干,四肢发麻。
某种难以言喻的、滞后的痛楚发挥效用,有那么一阵子,她的身体沉重而僵硬,堪比一块死去的石头,拒绝服从任何指令、做出任何反应。
耳边有且仅有一道隆隆的杂音。
……隆隆、隆隆。
过了许久,林秋葵意识到,那应该是人体内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
分秒失去度量,世界一片黑暗。
直到隆声淡去,她那几近生锈的大脑组织重新开始运转,开始缓慢地、迟钝地接收起外界信息。
夜风刮过夹板发出咕叽咕叽的怪响,但不觉得冷,这是个……温暖的地方。
温暖……却潮湿,空气里弥漫一股木头和植物的味道……火,很小的火,也许只是几根快要熄灭的柴,胡乱地堆放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围绕它们振动翅膀……若有似无的震动感……再往外,湖面荡开涟漪。树枝,树叶……数不清的树木自然摇曳,发出簌簌的动静……
这……是哪?
她在哪里?
疑惑促使林秋葵无比吃力地抬起眼皮。
手掌小幅偏转,掌心撑‘地’——相当平整的触感——用力。几乎用上所有的力,使那些长期萎缩的肌肉勉强绷紧。
像一只天生不长骨头的软体动物,她先是使劲撑起手腕。
随着后脑、肩膀、手肘等部位一一脱离支撑物,这具身体的主人谨慎而又生疏地调整着重心,总算一点点艰难地坐了起来。
一件质感粗糙的织物自肩头滑落。
视野被大块大块古怪的暗斑填充……她闭合双眼,再睁开。即便集中全部注意力,至多……从那片没有边际的阴霾里,识别出一点不断闪烁的光晕,以及离光很近的一道稍暗的影子。
火焰……和什么东西……?
林秋葵想问。
然而当她真正发出声音,尽管只是一声微弱到好似根本不存在的气音,那道影子猛地一动。
下一秒,后背撞上垫物,垫物摩擦木板,发出吱的长鸣。
眩晕感如浪潮般袭来,视网膜内一束束闪烁的光与影剧烈纠缠,翻转,颠倒,好比一支压着眼球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突然碎裂,猝然形成千千万万个疯狂变幻的几何图形。
……她被非常用力地推倒了。
林秋葵花好一阵子得出这个结论,随即反应过来,那个不知名的生物,也就是造成这次冲击的罪魁祸首,正一声不吭俯压在她的身上。
“你是谁……”
她尝试看清它的长相,未果。
视线里依然排列分布着各种含混的图形。茫茫暗色包围着它,火光勾勒它的棱角。
它离她好近,近得不能再近,似猎人审视猎物般直勾勾看着她,又像未驯化的兽,胸膛轻微起伏着、喘息着吐出热气……
“祁越……?”
她脱口而出。
对方的回复是低下头,伸手握住她的脖颈。
“是……祁越吗?”
问第一遍,他再低一些,将微冷的唇贴上皮肤,鼻尖触到耳垂。
……没错了。
这个反应,应该是祁越没错。
提起这两个字的刹那,天昏地暗的研究所、能够读取记忆的异种、怪门、镜子、穿书者、被她抹杀的三条生命、重启的时间线……
数不胜数的记忆滚滚而来,恍惚陌生得像是前生。当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过往,皆被埋葬地底。
祁越,祁越,喉咙里仿佛哽着石子,林秋葵默念这个名字,凝望眼前的人,几乎有哭出来的冲动。
知道吗?祁越。
你死过一次,又被复活。
如果可以,她多想告诉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倾诉,她是怎样失去他又怎样不择手段地救活他。想告诉他,她一度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多疯狂,又是多么堂皇不安地、孤独地把所有流程所有选择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不能把真相告诉任何人,不敢泄露丝毫信息,她就只能自己想,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头疼欲裂,想到再也想不出更好的破局思路,这才带着不到一半的胜算,最终捏碎了那颗小小的心脏。
如果可以,林秋葵想让他知道,她根本不能没有他。让他知道她真的超级需要他,为了他连所谓的底线都能抛之脑后。
还有。
好久不见,祁越。
我想你了,祁越。
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让我看看你吧,好好地抱抱你。
以后不管你做什么都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死光,只有你……只有你,不要死,不然我也会死。
——要是可以的话,这些话,她会说的。
不论对错好坏全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然后张开双手抱住祁越,用力地蜷缩进他的怀抱,只管做出一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模样。
放纵自己的懦弱,坦诚自己的自私,对于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其他人如何评价,她想,祁越一定不会指责,遑论排斥嫌恶。
他只会哄她,然后爱她,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无视所有伦理道德,无条件地偏袒她。
林秋葵本可以仗着祁越的偏爱换取心安。
她多想这样做。
她不能这样做。
假如不想前功尽弃,她就只能独自保留秘密到死。
既然不能说明原因,祁越便无从得知她的苦衷,无法理解她的选择。
所以他不会爱怜地拥抱她,而是冷酷地扼住她。
——这就是惩罚。
他们之间将永远横亘着一个秘密。
冥冥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对林秋葵说:杀了人理应受到惩罚。
夜间的雾把整座荒山涂画得迷蒙,月光越过窗台,攀上发梢。
燃烧着壁炉的木屋中,猎人的手指骤然收拢,掐着猎物的脖子,力道在杀与不杀间犹豫。
明明就危在旦夕,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或是压根不在意这一点,祁越,祁越……虚弱的猎物一边哑声叫着边触碰他的脸颊,态度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猎人却面无表情,下唇抵住细皮,张嘴狠狠咬住她那根淡青色的颈动脉。
“祁越——”
伴随他的撕咬,多少文字难以形容的疼痛、恨意和阴影一同压下,浓郁澎湃,险些将林秋葵淹没。
——骗子。
你不爱我,抛弃我。
被隐瞒、被背叛、被丢下的愤怒煎熬与恐慌,这些情绪祁越没有大声地说出来,可林秋葵的确感受到了。
从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的指缝里。
他是真的想要杀她,只要杀了她,从此就能变回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不被束缚,不被欺骗,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能骗他第一次。
“祁越,我……回来了。”
她无力地说,他不理不睬。
齿尖陷进皮肉,如大型动物锐利的爪牙瞬间刺穿人类脆嫩的保护壳,恶劣地啃咬骨头,吸食血管。
他咬得如此决绝、残忍,从脖颈移挪到下巴,再到锁骨,往下。不停往下。
好像非要将她咬成一团糜软的烂肉,让她变得又脏又乱、遍体鳞伤才肯罢休。那股滔天的戾气让人本能地想要逃离,又让人想不顾一切地违反本能,用咬痕斑斑的双臂拥抱他。
祁越……
“我没有……骗你。”林秋葵断断续续地说:“也没有……不要你。”
庞大的阴影没过头顶,祁越拱起的后背遮蔽所有光线,像伞,也像难以挣脱的牢笼。
影下,她交垂的眼睫不住颤抖。
“那是一个意外,我也没想到……”
——骗子。
彻头彻尾的执迷不悟的骗子。
野蛮的牙齿一点点吞噬,宽大冷硬的指骨一寸寸嵌入,祁越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宣泄怒气。
林秋葵微微睁大眼眸,不受控制地,自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祁越。”
她不死心地喊着祁越,语气软得几近示弱:“不要再跟我生气了,不要……不说话,行吗?”
“你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空茫的眼眸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倒映着他,只有他。
名为祁越的生物顿了顿,很快再度毫不留情地侵略她,伤害她,却又忽然吻住她。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乖顺、臣服意味的吻,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在想什么呢?祁越。
当他用潮湿的舌头极其暴烈地横扫过牙床,搅动软肉,紧紧缠束她的舌。
当他想也不想地咬破她的嘴唇,试图用那条舌头碾压她的舌根,舔舐她深藏的喉咙。
当她因生理不适反射性弯起脊骨,仰起脖颈,又被他一把压下,像一只拔断翅膀的鸟被刀血淋淋地钉在原地。
祁越,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说话?
阴郁的云盖住月亮,一点火星溅落眉梢。
从头到尾,他的左手没有离开过她的脖子,随时都能拧断她的颈椎。
她将指尖攀上他的后背,触及大块大块紧实的肌肉,传递着滚烫的热意。
柴火继续燃烧,时不时噼啪一声,爆裂出火花。
林秋葵始终看不清祁越的面庞。
昏晕难辨的视觉里,她看不清他身上的棱角,看不清起伏的线条,更看不见他眼底矛盾汹涌的情绪。
她的世界仅仅充斥着对比强烈的明与暗,两者交织相错,共同组成一个笼统陌生的祁越,散发出一种奇妙的震慑感。
被杀意统治的祁越就像一只活生生的恶鬼,冷漠,狰狞,从不轻易放过任何到手的猎物,往往要用最血腥暴虐的方法将它撕碎。
——林秋葵很早就清楚这个,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过控诉过,唯独没有想到有一天,他有可能用相似的手段对付她。
像这样高高在上地掌控她的生死,用□□润泽着她干枯的喉咙,同时无情地掠夺着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蜷曲的头发,潮湿的唇舌,这是活着的祁越。
他活着,她也活着,这就够了。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至于与祁越的芥蒂——
积蓄着有限的体力,林秋葵伸出两条细长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用破皮流血的唇吻上他。
“我爱你,祁越。”
如果他还愿意听的话。
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往日吝啬的表达,她不厌其烦地说着,好像一盆水倏然浇灭了祁越的怒火。
他松开手指,将头埋进她的脖窝,很久没有再动。
寂静中,林秋葵听出几分委屈。
站在祁越的立场,明明已经做到能力极限的最好,最听话,却还是无缘无故被丢下,被推开,被排斥在真相之外。
他当然应该委屈。
受到伤害的小狗会应激,会重新筑起保护墙,用爪子挠伤去而复返的饲主,这不是他的错。
也许……也不是她的。
他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究竟是谁?
不知道。
正因为没有答案,没有确切的迫害者可以问责,这才成为最悲哀的答案。
不过闹脾气的小狗不需要懂得这些。
他不必知道原来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亟待解决又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重担;不必体验在虚构世界里不知不觉做了提线木偶,一路被操控被摆布,被居高临下地嘲弄的滋味;更不必了解她从一幢楼走向另一幢楼、从一条时间线跳跃到另一条时间线的间隙中究竟想过什么。
他不用承受真相,也不用讲大道理。
要是可以,林秋葵想,果然她还是希望祁越能一直做那个恣意乖张、得意洋洋的祁越。
他将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也将实现所有愿望,不受任何委屈,自顾自在一本里、一场末世浩劫里任性张扬地活下去。
她要保护他,以独吞秘密的形式。
当第一粒火星落在锁骨时,林秋葵这样决定了。
所以。
“是我错了。”
她会认错,会哄他高兴。
“如果你真的很生气,就接着咬我吧。”
她愿意承受,主动把自己献祭。
“祁越,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
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你在怀疑。
没有关系。
“如果你还是不相信,说多少遍都无所谓。”
“——我爱你。”
她说着,像一只伶仃的羊羔翻过肚皮。
“特别、特别爱你。”
像一株柔弱无力的菟丝花徐徐爬上一颗嶙峋的怪石,用茎脉包裹着他,盛开馥郁的花朵蛊惑他。
“谁都没有你重要,没有人能跟你比,要是这样说还不管用,那就——”
“拥有我吧。祁越。”
“彻底地拥有我。”
说完,她再一次拥吻上来,分明是一块香浓软腻的蛋糕,幽深的泥潭。
顷刻间,猎人与猎物地位置换,祁越被卷入其中,无声陷落。
凌冽的风撞开门扉,黑色蝴蝶跟随金色的火焰腾空而起。
轻细的耳语,若有似无的哀泣,所有声响皆被浓密的树林吞没。
清冷的月光下,长发散乱披撒,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山间进行令人窒息的、最极致的纠缠。
搁浅的鱼、长刺的花茎、光裸的水蛇,什么都好。无论什么意象都能用来描述今夜的林秋葵和祁越,却也无法完全代表他们。
没有语言,没有交谈,他们在反常的静默中相爱,被彼此的刺扎得千疮百孔。
【无直接性行为性心理性想象描写,无过程,隐晦内容所占篇幅并不长,谢谢。】
炽红的鲜血模糊唇瓣,那更像是两只最原始的动物、两个孤寂灵魂在世界崩塌前最后的狂欢。热烈,鲜活,带着一丝隐约的悲怆,两道心跳、呼吸、脉搏混乱失控地交汇在一起,从而成为一体。
相互拉扯着堕落,又相互依存着渴望得到救赎。
一直到天色亮起,蝴蝶们绽开翅膀,展露出万千富丽的图腾。
林秋葵仰起上身,漆黑的长发掠过肩头。
“祁越。”她问:“天亮了,对吗?”
祁越没有回答。
她抬起手指,似乎想要捉住一点光芒,斑斓的蝶却被惊动,在离她好远的地方飞走。
“祁越。”
朝阳从群山间升起,林秋葵逆着光,徐徐侧过脸庞,白皙的身体在金色的丝线下凌凌发光。
她弯起唇,笑了一下说:“我看不到你。”
——明明天已经亮了。
可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