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公主镇国
众臣见皇帝重视四公主献上的名为土豆的新作物, 不敢怠慢,收到命令立刻行动, 并向雷被等人请教此物的烹饪食用手法。
当天晚上,刘彻回到未央宫,批复奏章中途有中常侍送上宵夜点心,其中一个漆盘装的正是皇帝今日早些时候在上林苑见过的土豆。
“陛下,此乃水煮土豆,煮熟以后在表面稍微撒了一点盐。”
“嗯。”
刘彻点头,切下少许,放入口中,出乎预料的绵密口感顿时充满口腔, 软糯好像粉团却又比粉团更多几分嚼劲, 盐赋予土豆的一点点咸与土豆原本的味道杂糅,构成清香醇厚的味觉享受。
“只加一点盐就能如此美味, 这土豆果真是好东西。”
刘彻更加满意土豆了。
毕竟,贵族的饮食可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选用昂贵的食材混入价值不菲的香料,再佐以煎、炸、烤、煮、蒸、炙等烹饪手段, 最终做成唇齿留香的美味。普通百姓却往往只有蒸、煮、烤三种烹饪手段,调味料也有且仅有一点盐。
当然,比起流离失所的灾民,普通百姓的生活还算幸运。
灾民在逃难路上大部分时候都处于饥饿和半饥饿状态,最悲惨的时候连粗糙得无法下咽的树皮草根都找不到,时常有人因为长期食用粗糙的食物而年纪轻轻就牙齿掉落大半,也有人因为吃泥土而肿胀至死。
对他们而言, 口感软糯的水煮土豆是神仙才能享用的美味。
它能够在寒冷地区种植、对土地要求极低又产量可观,味道极好, 只加一点盐就变成美味,不加盐也香气扑鼻,煮熟后口感异常绵软,连没长出牙齿的婴孩或是牙齿全部掉落的老人都能吃。
“四公主睡了吗?”
刘彻冷不防问道。
中常侍算了下时间:“大约应该已经睡了。”
“那就……”
刘彻放下吃了半截的土豆:“土豆此物功德无量,朕实在不知该如何赏赐姣儿。”
……
……
比起刘彻将来会因为献土豆的功绩如何赏赐自己,李令月此时更关心的是霍去病的生死。
上官婉儿也同样忧心忡忡。
现在已经是元狩六年。
虽然历史因为她们的积极介入早已发生无数变化,可是谁又能保证霍去病不会——
“公主——”
“什么事?”
“霍去病在历史上究竟是死于阴谋还是疾病?”
上官婉儿担忧不已地问道。
她看出公主对霍去病的感情,也从公私两方面完全理解为何汉武帝身边那么多青年才俊公主却独独看中霍去病,但只要想到历史上的霍去病——
“不知道。”
李令月实话实说:“他的死太过突然也太过离奇,我曾一度以为他死于瘟疫,但不论是《史记》还是汉朝其他人关于汉武时代的记录中都没有汉军爆发瘟疫或是霍去病行军经过的地区出现瘟疫的内容。”
“至于疾病的说法——霍去病常年领兵打仗,绝非体虚纤弱之人,若他身上有战争留下的严重伤痕,以刘彻对他的钟爱,是绝对不会让他带伤远征的。”李令月道,“卫青的后半生就是最好的例证。”
“公主所言极是。”
卫青成为大将军后很少再亲自领兵打仗,与霍去病的漠北决战更是卫青在一线战场的最后一场演出,此后十几年时间他再也没有上战场,一直留在刘彻身边,以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掌管大汉军事,谋划指挥西南、东南等多处战事,直到死亡。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我心态阴暗,但霍去病死于政治阴谋毒杀确实是最可能的情况。”
李令月直言不讳。
毕竟,她曾大半辈子都活在层出不穷的政治阴谋中,对人性的黑暗阴毒如数家珍。
“另外,如果真有人下毒谋害,那谋害霍去病的人必然不是李家,我敢这样断言并不是因为李禹是李唐先祖,而是历史上李敢鹿触死后,李家直系男性只剩下李陵和李禹两人,霍去病去世时,他们都还没有成年,一个在未央宫担任侍中与霍光亲善,一个成年后是人尽皆知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公主以为,真凶是谁?”
“撺掇李敢袭击卫青的人。”
“时安?”
“时安是我们所处的这个已经被改变的世界中撺掇李敢袭击卫青的人,并不是我们从小阅读的《史记》中撺掇李敢袭击卫青的人。”
说到这里,李令月也感到绕口和头痛。
既然历史已经因为她们的行为发生改变,那么本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可能——
[不好意思,只要‘制’系统没死透,改变历史进程的大事件就依然会发生。顺便说一句,历史并非一板一眼的按部就班,它有一定的容错率,也就是说,整个元狩六年,霍去病都随时处于死亡笼罩中。]
系统在李令月脑中发出阴嗖嗖的声音。
[当然,你的努力也并非徒劳无功,只是至今为止还没有量变达成质变,要继续努力哦~]
呵!
李令月冷笑,对上官婉儿道:“我不是神佛,无法确定历史是否会因为我们的行为发生更大的变化,但既然认定了霍去病就必须尽我所能的挽留他的性命,逆转历史。”
“喏。”
上官婉儿低头,言辞温柔,内蕴强势。
……
……
第二日,李令月惯例带着上官婉儿和李显君去未央宫学习、旁听国事。
她们进入未央宫前殿,看到参与国事会议的每位大臣面前都摆着一个小漆碗,碗中放着一块煮熟的土豆。
刘彻难掩欢喜,对众大臣道:“此物名叫土豆,乃是朕的四公主去年花重金从漠北以北的苦寒之地弄来的可以种在荒芜寒冷地区的作物。她将土豆种在上林苑,昨日正式收获,产量颇为可观。”
众臣参与会议前已经有人通过其他渠道听说了土豆的事情,今日见到土豆实物又听陛下以如此兴奋的口气谈论土豆,无不高呼万岁,赞美四公主的品德。
“朕昨夜已经吃过一次土豆,此物只需水煮加上一点盐就有不错的味道,且口感绵软,连没长牙吃的婴儿和牙齿掉落的老人都能食用,若能大范围推广,必定可以给天下百姓带来福祉。”
“陛下英明。”
众臣纷纷附和。
“所以——”
刘彻见状,语锋一转:“四公主献土豆有大功劳,你们认为朕应该如何奖励她?”
“这……”
朝臣们陷入沉默。
皇帝给儿女赏赐金银钱财或是少量增加封邑不需要和群臣们商议,特意如此隆重,只有一个原因——
陛下要给四公主远远超过常规惯例的封赏。
可四公主早在七岁时就因为是太子同胞妹妹被破例册封为长公主,再破例下去,她的封邑就要和诸侯王平起平坐了!
“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
刘彻催促朝臣。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坐在屏风后的刘据也神色微妙的看着妹妹:“四皇妹,父皇对你的看重简直——”
李令月没有回答。
上官婉儿欠身提醒道:“太子殿下,自古以来,有功要赏,有罪要罚,赏罚分明才能法度明确,陛下此举名为奖励四公主其实是鼓励天下有才之人为百姓民生出谋划策,您不必多虑。”
“哦……”
刘据闷闷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也知道,土豆此物若真如父皇所言具有种植土壤要求低、春荒时节收获且产量高、味道好等优点,推广民间后必然对百姓有极大的好处,四皇妹因此得到父皇重赏也是理所应当,但是——
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如果四皇妹你不与我同龄而是比我年幼许多的妹妹该多好啊!
那样父皇就不会总拿你作为正面案例批评我。
想到这里,刘据的情绪更加压抑了。
同一时间——
皇帝反复催促,朝臣们不好装聋作哑,一个个像喉咙吞了烧红的碳,结结巴巴地表示:“土豆若真如陛下所言可以解救天下百姓,四公主此举便是大善,大功大德,当受大赏!”
“那你们觉得什么样的赏才是大赏?”
刘彻意味深长地看着朝臣们。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其中不少人偷偷观察卫青和霍去病,却发现卫青笑容淡然、霍去病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他们此刻心中所想。
“这个……哪个……”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刘彻见状,点名张汤:“丞相,你身为百官之首,认为朕该怎么赏赐四公主?”
“陛下——”
张汤硬着头皮:“四公主此番功德非比寻常,应在敬武长公主之上再加尊号。”
“什么样的尊号比较妥当?”
“臣以为,兴国、镇国、定国……均是适合公主此番功绩的尊号。”
“兴国、镇国、定国……就用镇国吧!”
刘彻拍板,身旁立刻有人伏地准备草拟诏书。
然而——
“既然封号加了‘镇国’两字,那朕还得给她加封地,加到与诸侯王同等,配得上‘国’字。”
刘彻再次发话。
众臣愣住,还未回过神就听霍去病道:“陛下所言极是。”
“朕的大司马骠骑将军赞同朕,你们呢?你们是什么想法!”
刘彻直接喊话。
卫青坦然道:“臣以为应当将四公主的封地增加到等同诸侯王。”
“很好。”
刘彻笑盈盈地看着还未表态的众人。
张汤本就听从刘彻,见卫青与霍去病都明确表态支持给四公主增加封地,自然不可能说反对的话,当即毕恭毕敬地表示:“陛下圣明,四公主此番功德可与上古贤人媲美,我朝又素来赏罚分明,理应为四公主增加封地。”
“丞相不愧是丞相。”
刘彻肯定张汤的发言。
外臣们见丞相都已经毫无保留地支持皇帝,不敢继续坚持,纷纷赞美称颂四公主的美德,认为她应该享受超越所有公主、等同诸侯王的顶级待遇。
确定朝臣们都不反对自己后,刘彻对负责起草诏书的侍中们吩咐道:“拟旨,为皇四女刘姣加‘镇国’尊号,为敬武镇国长公主,加封邑睢阳!”
加封邑睢阳!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目瞪口呆。
虽然早在皇帝下诏将睢阳撤郡县时,他们就猜到皇帝将来会把有天下武库之名的睢阳作为封邑赏赐出去,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皇帝属意的睢阳主人竟然是——
四公主!
“怎么?质疑朕的决定?”
刘彻眯眼,笑容中暗藏锋利。
“睢阳是天下武库,要害之地,怎么可以——”
有朝臣欲劝刘彻改变主意。
刘彻看了眼卫青。
卫青起身,对反对将睢阳分封给皇四女的朝臣道:“正因为睢阳是天下武库、要害之地,陛下才考虑将它赏赐给四公主。一方面,四公主功绩震古烁今,非常规赏赐可以嘉奖,一方面,睢阳交在四公主手中,对大汉安定也有好处。”
“这……”
闻言,朝臣们心里开始盘算。
睢阳作为天下武库,本不该成为封地,如果陛下一定要将它作为封地赏赐给心腹所爱,赐给四公主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比赐给太子更好。
毕竟,四公主是太子的同胞妹妹,四公主得到权柄,等于太子的力量得到扩张,并且这种扩张不会让陛下对太子产生篡位担忧。
如此一番小心盘算后,朝臣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陛下英明。”
……
议政结束后,刘据神情复杂地看着李令月:“恭喜妹妹,以后就是敬武镇国长公主了。”
“太子哥哥客气了,我再被父皇看重也只是破例享受诸侯王待遇。”
李令月以退为进,强调刘据的皇长子优势。
刘据听了李令月的话,心情明快许多,等朝臣们陆续去偏殿休憩后,大摇大摆回长乐宫。
李令月亦准备离开。
刘彻却让她留下,其他人都暂且退下。
“父皇?”
“朕还有事情要告诉你。”
刘彻有些欲言又止。
李令月见状,走到刘彻身旁:“父皇,您——”
“窦太主平日待你如何?”
刘彻开门见山。
李令月:“她待我就像祖母对待孙女。”
“那如果朕告诉你,她真是以祖母对待孙女的心情对待你,你可愿意将来以孙女身份为她送行?”
“父皇,你……”
李令月故作惊愕。
刘彻也露出矛盾神情。
之前,他去隆虑侯府探望重病的隆虑公主,发现记忆中总是风风火火上蹿下跳的窦太主也已经老态龙钟,随时可能离去,回想往日种种,心生不忍,有意向女儿暗示真相,让她将来以孙辈身份为窦太主送行。
“有些事情,朕一直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窦太主和陈阿娇都对你极好,窦太主更是有意在她百年之后将大部分财产赠与你,所以朕希望你能够以孙辈的身份孝顺她,在她病重的时候伺候她、为她端茶喂药。”
“姣儿明白。”
李令月没有任何犹豫。
于公于私,她都有义务孝顺窦太主。
而刘彻看到女儿答应得如此干脆,也大感欣慰:“姣儿,你不愧是朕最喜欢的孩子,懂得朕的心思,从不让朕失望。”
“姣儿答应父皇不仅仅因为这是父皇的请求,更因为窦太主和陈贵人对我一向都不是亲生胜过亲生,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她们尽孝。”
“她们?”
刘彻愣了一下,随后嘴角沁出笑容:“姣儿果然善解人意!”
“父皇——”
李令月趁着刘彻高兴,提出一个请求:“我答应了父皇的请求,也想请父皇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父皇先答应。”
李令月撒娇。
刘彻不以为然,笑道:“好啊,先答应就先答应。现在你可以说出你的要求了吗?”
“我的要求是……我想在太学附近办一所学堂,专门教授女子读书写字。”
“嗯?”
刘彻露出愕然神色:“为什么想办学堂教女子读书写字?”
“姣儿认为,女子若能读书识字、知书达礼,成为妻子后可以辅佐丈夫,成为母亲后又可以对孩子从小言传身教,如此代代相传,最终必定能人人识文字懂礼乐知廉耻守法度,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吗?很好的想法,可惜……当然,你的想法虽然过分理想化,如果真能一代代的贯彻下去,确实对国家有一定的好处。”
刘彻也觉得知书达理的女子更容易教养出有才学的孩子,为大汉输送人才:“这样吧,朕特许你在太学附近开设女子学堂,招募女性师长,教授长安女子读书写字,研读《诗经》、辞赋,当然,女子学堂的各项开支必须全数由你的封地负担!”
“谢父皇恩典!”
李令月笑容满面,一点都不担心学堂的开支负担。
毕竟,女子学堂开设初期,能招到五十名女学生就千恩万谢,根本不可能对拥有诸侯王封地的自己造成财务压力。
……
李令月走后,刘彻问去而复返的卫青与霍去病:“四公主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是。”
“你们是什么看法?”
“这个……”
卫青沉默。
霍去病直言道:“四公主有大智慧,身为女子太委屈了。”
“是啊。”
刘彻非常感慨:“如果她是男子,凭她一路表现出的智慧,朕不介意现在就让她摄政监国,朕搬去甘泉宫修身养性、炼不死药。可惜她不是男子,她……所以朕只能不断地鞭笞太子,让太子早日成长,同时对她多加培养,以防不测。”
“陛下,您——您在担心什么?”
卫青脱口而出。
刘彻:“这次突然的病重昏迷让朕想清了许多事,也看清了很多人,朕虽然贵为天子,但天下人的心并不系在朕的身上,他们对朕始终是又恨又怕,只要朕稍有虚弱,他们便可能伸出獠牙利爪,将朕的宏图伟业撕得粉碎!偏偏太子又是这等让朕不放心的……所以,朕提前将睢阳分封给姣儿,如此一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朕就不会只有你们两张底牌可以依靠了。”
“陛下——”
“你们是朕的左臂右膀,但是朕还需要更多的臂膀。姣儿想法颇多又敢于尝试,或许真能给大汉创出新的局面。”
“臣明白。”
卫青与霍去病齐声说道。
此时,霍光捧着厚厚一叠书稿进入,禀告道:“陛下,第一批一百本《九章算术》已经印好,请陛下查阅。”
“哦?”
刘彻非常满意霍光的办事效率,接过散发墨香的书册,对卫、霍道:“姣儿从印章中得到启发,想出雕版印刷的手段,如此一来,书册不再只依赖誊抄,制作速度加快,售卖价格降低,天下就可以出现更多的读书人。”
“有了足够多的读书人,陛下也能从中选拔足够的人才,将礼教推广到乡邻,让大汉成为圣贤口中的大同世界。”
“不错,朕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要达成这点,只靠朕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一代一代地传承贯彻,礼教与武功结合,王道霸道杂糅,如此才是上上策。”
说到这里,刘彻罕见地露出疲倦神色:“有时朕也会想,做这些事值得吗?这些事在朕的时代开启,却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百年以后才可能见到成效,而那时朕早就已经……或许这些都是上天给朕的考验,而朕决定接受这份考验,就像朕倾举国之力逆转汉匈战争攻守之势,虽被当世辱骂,却也利在千秋!”
……
……
“殿下——”
李令月刚出未央宫,上官婉儿立刻上前。
“开设女子学堂的事情,谈妥了。”
李令月欢快地说道:“父皇允许我在太学附近开设女子学堂,教授内容以《诗经》、辞赋为主,学堂开销由我的封地负责。”
“那我们如何招募运行?”
和李令月一样,上官婉儿也认为开设女子学堂不难,难的是聘请女先生、招募女学生等一系列实际运营时可能产生的问题。
“女先生的问题,我们可以找卓文君,她本是才女,如今因为司马相如离世而生活困顿,或许愿意来女子学堂教课。至于女学生的问题,我想借陈贵人和皇后的力量解决。”
第62章 婚姻之事
听见马车在大门前停下的声音时, 坐在门槛上择菜的卓文君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人在此停留通常是为了缅怀她的夫君司马相如,顺便向她索要司马相如的遗物。
可惜——
卓文君看了眼空荡荡的屋舍。
都说司马相如学富五车, 谁能想到他去世时家中竟一本书都没有,身为司马相如妻子的自己更是在夫君过世后仅一年就穷困得连纸都买不起,家中唯一拿得出手的值钱东西是名琴绿绮。
她并非没有想过变卖绿绮换取钱财,但这把琴是夫君与自己的定情之物,若把绿绮也放弃,她这一生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也曾想过返回蜀中老家,然而长安距离巴蜀有千里险途,年迈穷困的她却连路费都凑不齐,何况父亲卓王孙早已过时, 兄弟姐妹也都年迈, 他们的后辈未必愿意供养她这个老妇。
思来想去,卓文君只觉前途晦暗, 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也毫无暖意。
玎珰!
玎珰!
卓文君隐约听见玉石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道:“若为取书而来,先生便请回。夫君长卿生前时时写书,求书人时时取走, 我们家里永远都是空空的。”
然而,来者并未因此离去,倒是卓文君头顶响起清脆稚嫩的声音:“天下人来此为司马相如,唯独我此来为卓文君。”
“你此来为卓文君?”
卓文君怔住,抬头,看着逆光而立的女孩:“你……你……”
她是那么的美丽高贵,气质像极了夫君的《大人赋》中描绘的九天神女, 而她看自己的眼神却充满了尊敬。
卓文君不由自惭形秽,慌慌张张地站起, 将择了一半的菜藏在身后,正了正衣冠,毕恭毕敬地对女孩道:“民女卓文君拜见敬武镇国长公主。”
“你怎么知道我是——”
“这般年纪就有这等气质和气派的,天下除了敬武镇国长公主,还能有谁?”
卓文君虽然生活穷困潦倒,毕竟曾随夫君司马相如见过世面,眨眼功夫就通过女孩的气质和装扮猜出女孩的身份。
随后,她又对李令月身旁略年长些的气质温婉的少女行礼,口中道:“这位想必是文采满长安的细君翁主。”
“正是。”
上官婉儿点头致意。
趁着卓文君辨认刘细君,李令月张望四周,看到庭院的石砖早已松动,屋檐也长出了杂草,不禁有感:“司马相如过世后,你的生活很艰难吧。”
“谢公主殿下关心。”
卓文君低头,态度非常谦卑。
李令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
卓文君哑然失笑。
她这等年迈无子女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将来打算?
她连回乡投奔兄弟后辈的路费都凑不齐,只能守着司马相如留下的茂陵老宅孤苦度日。
上官婉儿见状,主动邀请道:“如果你对将来没有任何打算,不妨为公主殿下做事。”
“为公主殿下做事?”
卓文君再度一愣。
李令月道:“本公主获得陛下许可,将在太学附近开设女子学堂,招募女性师长,教授长安女子读书写字、《诗经》辞赋、琴棋书画等等。以卓文君你的才能,担任女子学堂师长必然绰绰有余。”
“这……这……”
卓文君又惊又喜。
天下人皆知司马相如才华绝代,却几乎没有人记得身为司马相如妻子的卓文君也同样才华横溢、才情远胜寻常男子。
“无论女子学堂一事能否成功,只要你点头,本公主就会为你在长安城内准备宽敞干净的住所和仆人,每月送去衣食住行所需财物。”
李令月补充道。
听到这里,卓文君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跪地叩头感谢:“公主殿下,您果真如传言一样有上古圣贤的美德。卓文君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
“我不需要你做我的犬马,我只要你在女子学堂开学以后好好教授她们,让所有愿意学习、渴望学习的女子都能像你一样成为才女。”
“卓文君必定竭尽所能!”
卓文君感激涕零地看着李令月。
她隐隐感觉,她的人生将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与众不同。
……
……
与卓文君依依惜别并留下大量财物后,李令月坐马车来到卫长公主处。
卫长公主与曹襄的儿子曹宗已经学会走路,李令月入内时,他正在奴婢们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见到李令月,曹宗顿时兴奋不已:“咦……咦……”
卫长公主回头,看到四皇妹,忙吩咐奴婢将曹宗抱下,邀请四皇妹入座:“四皇妹今日突然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路过而已,想念长姐了。”
李令月笑容可掬。
卫长公主不信,道:“平阳侯府并不在进出皇宫的要路附近,四皇妹若是意外路过,那可真是意外了。”
“长姐聪慧,四妹也只能实话实说。”
李令月莞尔一笑,将自己获得皇帝许可在太学附近建造女子学堂的事情告诉卫长公主。
卫长公主闻言,意外的同时又感到惊喜:“四皇妹为什么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是女子,我希望天下女子都能像男子一样读书写字,精通文章。”
李令月直言。
卫长公主闻言,先是低头沉默,随后又抬头,道:“女子学堂一事若有需要长姐帮忙的地方,四皇妹尽管开口。”
“长姐,你——”
“你小小年纪就为天下女子着想,我比你年长那么多,又已为人母,怎么可以输给你?”
汉宫本就有一整套成熟的女子教育体系,卫长公主又是刘彻登基等候多年才得到的第一个孩子,难免备受珍爱,受到的教育不输同时代的贵族男子。
但也因为如此,深宫长大的卫长公主一度天真地以为天下良家子都和她一样能读能写,直到下嫁平阳侯曹襄,她才渐渐意识到即便是长安,也只有少数世家女子能够读书写字,更不要说——
如今,从小就格外有主意的四皇妹想在太学附近建造女子学堂教长安女子读书识字,卫长公主心中熄灭多年的火焰也再次燃烧。
她没有四皇妹的才华和胆略,但她愿意为四皇妹的这个梦想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然后——
“霍表哥至今没有成婚,可是在等四皇妹?”
卫长公主冷不防道。
李令月一时猝不及防,险些噎住:“长姐,你……你……”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你们——”
卫长公主故作平静地劝说道。
早在下嫁曹襄那天,她就将对霍去病的爱恋正式地永远埋在心底,如今看到四皇妹如此优秀,心里更生出促成他们的念头——如果是四皇妹,霍表哥想来不会拒绝。
李令月哪知卫长公主的心绪变化,见她突然提起霍去病甚至露出给他们牵线搭桥的心思,顿时面红耳赤,羞涩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父皇还没有下旨,我……我……我怎么敢……”
“你也觉得他是天下最适合你的人,对不对?”
卫长公主一语刺破李令月的羞涩。
李令月:“……长姐!你!”
“害羞啦?”
卫长公主笑容可掬。
寻常女子嫁给霍去病,她或许会嫉妒怨恨,但如果父皇将四皇妹下嫁霍去病,她只想祝福他们,愿他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周礼》规定男子三十而立,但你也不能让他一直等下去……啊呀,我都在说些什么!”
意识到发言太直接的卫长公主捂嘴偷笑。
李令月无语。
……
……
离开卫长公主处,李令月又来到窦太主处,入府邸后立刻向窦太主、陈阿娇行跪拜大礼。
窦太主惊愕:“四公主,你……你这是——”
李令月回答道:“父皇说窦太主、陈贵人对我有大恩情,要求我用孙辈对待祖母的礼节孝顺窦太主、以女儿对待母亲的礼节尊奉陈贵人。”
“他……他真是这么说?”
窦太主很惊讶。
陈阿娇更是难以置信:“除此以外,陛下还对你说了什么?”
“父皇没有对我说其他,只是叮嘱我务必要孝顺尊奉两位,若你们身体有恙,我要像子女照顾父母一样伺候身旁、端茶喂药,若有朝一日窦太主……我也必须与窦太主的孙辈跪在一起尽孝……”
“他……他……”
窦太主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阿娇更是感慨万千。
原以为刘彻这种性子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把孩子还回来的,没想到——
“他这人还真是……真是……”
说着说着,陈阿娇都忍不住笑出声。
窦太主则对李令月道:“姣儿若是不情愿,可以不必遵守陛下的叮嘱——”
“不,我没有半点不情愿。”
李令月深情表白:“我第一次见到陈贵人时就觉得分外亲切熟悉,仿佛前世曾经见过,何况窦太主和陈贵人都对我极好极好,甚至比母后待我更好,也比父皇对我更亲切……如今父皇要我以晚辈对待至亲长辈的礼节尊奉您们,我不仅心甘情愿,更求之不得。”
……
李令月与馆陶、陈阿娇相约以后以至亲礼节尊奉的同一时间,未央宫中的刘彻却因为霍去病的话陷入前所未有的震惊。
起因是左右的惯例讨好。
他们告诉刘彻:“陛下去年在甘泉宫昏迷不醒时,四公主曾言遇见黑帝颛顼,黑帝说陛下很快就会醒来。然后陛下就真的醒过来了,可见甘泉宫所在之地有仙缘,大汉江山国祚绵长。”
刘彻本就喜欢求仙,得知自己醒来前发生过如此神异的事情,当即决定以黄帝在此登仙之名在甘泉宫内修建帝庙,供奉黄帝之孙、北方黑帝颛顼,期望黑帝能早日感受到自己的虔诚,将长生术教给自己。
然而——
刘彻才把自己要在甘泉宫中修帝庙供奉黑帝颛顼的打算说出口,霍去病顿时激烈反对:“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刘彻不解。
他知道卫青和霍去病都不喜鬼神之说,但他们也从不反对自己供奉神灵、重用方士,何况此次修建帝庙,供奉的是黄帝之孙、五帝之一、传说中掌管五行水德的北方黑帝。
“且不说黑帝颛顼乃黄帝之孙、五帝之一,掌大汉正朔的水德,单是祂在朕重病之时出现告诉姣儿,朕很快会醒来,这份恩泽就足以让朕在甘泉宫中单独建造帝庙供奉!霍去病,你究竟为什么坚决反对朕在甘泉宫建造帝庙供奉黑帝颛顼?”
“因为——”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因为臣怀疑四公主在甘泉宫遇见的黑帝颛顼不是掌正朔水德的黑帝颛顼。”
“此言当真?!”
刘彻不信。
霍去病:“千真万确,臣敢以性命担保,在甘泉宫内对四公主现身的黑帝颛顼另有身份!”
“为什么这么笃定?”
刘彻兴致盎然地看着霍去病:“难不成姣儿遇见的黑帝颛顼是你假扮的?”
“臣不敢。”
“既然不是你假扮的,你为何敢怀疑出现在甘泉宫的黑帝颛顼不是真正的黑帝颛顼?”
刘彻希望霍去病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
霍去病见状,意识到今日若不将那日的怪事说清楚,他便无法说服陛下收回成命。
想到自己在梦中与“黑帝颛顼”的对话以及四公主明显前后矛盾的言辞,霍去病理了下思绪,将自己在梦境遇见自称“黑帝颛顼”的诡秘人形之物并被那诡秘人形要走十年寿命换皇帝醒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连在梦中隐约听见有酷似四公主的声音喊“不要相信祂”的细节也没有遗漏。
“这……”
刘彻皱眉。
“臣原本以为这场梦是因为臣担忧陛下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四公主却在臣醒来后对众人说她在甘泉宫遇见黑帝颛顼,黑帝颛顼承诺四公主,陛下很快就会醒来,且四公主形容的黑帝颛顼与臣梦见的黑帝颛顼一模一样!”
“你当时是什么想法?”
刘彻意识到诡异,神色异常凝重。
“臣不敢多想。”
“真的?”
“之后臣找到四公主,询问四公主遇见黑帝细节,四公主却说黑帝一事是她为了安慰大家特意编造。”
“你相信吗?”
“不信。”
霍去病非常笃定地表示:“我怀疑四公主确实遇上了和出现在臣梦中的自称黑帝颛顼的人形之物,所以她形容的黑帝颛顼才与臣梦中见到的黑帝颛顼一模一样。”
“如此说来,黑帝颛顼……”
刘彻陷入沉吟。
他不是爱惜百姓的仁君,对他而言,如果献祭一定数量的百姓可以换自己长生不死,他会毫不犹豫甚至迫不及待。
但是——
黑帝颛顼看中了霍去病和刘姣,看中他最为重视的两个年青一代。
并且,单单只是为了让他醒来,不信鬼神的霍去病就已经献出十年寿命,女儿刘姣亦可能为此付出不为人知的代价。
由此可见,即便黑帝颛顼真有能力让自己长生不死,自己需要付出的也绝不是寻常百姓的性命,而很可能是——
想到恐怖处,刘彻惊出一声冷汗,故作潇洒地表示:“原来如此,区区装神弄鬼的山野精怪怎能担起帝庙拜祭!甘泉宫建帝庙供奉黑帝颛顼之事就此作罢!”
“喏。”
随后,刘彻又道:“朕自亲政以来水患不断,如今更有山野精怪借黑帝之名故弄玄虚,而姣儿献给朕的可救济安顿灾民之作物名土豆。可见是上苍在启示朕,建议朕把国祚从水德改为土德,如此土能克水,亦能镇住假黑帝颛顼之名故弄玄虚的山野精怪,护住朕的江山,还有朕的骠骑将军和四公主。”
“谢陛下天恩!”
“你们为了大汉江山不惜性命,朕理应奖励你们的忠诚和孝心。”
“陛下——”
霍去病感动,虽然心中依旧压着深深的担忧。
这时,中常侍通传,说丞相张汤求见。
“张汤?他来做什么?”
刘彻面露不悦,但还是允许张汤入内。
不多时,张汤进大殿,手中捧着一份奏章。
刘彻此时正为黑帝的事情而心烦气躁,见到张汤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丞相求见,可有要事?”
“确有要事必须禀告陛下。”
张汤抬头,看了眼刘彻身边:“此事关系颇大,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霍去病不是外人。”
刘彻挥手,让闲杂人退下,但霍去病可以留下。
张汤也知道霍去病在皇帝心中分量,见状不再坚持,呈上奏章,禀告道:“陛下,臣虽已升任丞相,关于长陵大案依然不敢怠慢,如今终于查清最后一处疑点。”
“什么疑点?”
刘彻打开奏章,只看一眼变勃然大怒:“朕跟你说过多少次!周阳臣固然死不足惜,但选送周阳臣的刘寄对朕从来忠心耿耿!你竟敢一整年都背着朕调查刘寄!还写成奏章交给朕!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陛下,臣将陛下视为日月,不敢有丝毫怀疑懈怠,臣之所以不顾陛下颜面调查胶东康王,只因长陵大案牵扯太多,必须彻查到底!还胶东康王一个清白!”
“那丞相这一整年都查出了什么?”
刘彻冷笑地看着张汤。
霍去病见状,担心张汤性命,欲为张汤美言:“陛下,丞相对陛下——”
“朕知道他对朕是忠心耿耿!但他无视朕的禁令背着朕调查胶东康王就是忤逆!”
说完,刘彻怒喝张汤:“你可知罪!”
“臣知罪,臣问心无愧。”
张汤追随刘彻多年,深知刘彻的性情,无需他人提醒就知道皇帝此刻对自己动了杀心。
他挺直腰杆,侃侃道:“陛下,胶东康王虽没有参与长陵大案,但以臣的调查结果看,他并非完全清白无辜。昔日七国之乱,胶西王刘卬、菑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三王共围临淄被周亚夫平定,刘雄渠兵败被杀,胶东国除。后先帝复设胶东国,于是有了胶东康王。”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彻不耐烦地打断张汤:“朕也曾经为胶东王,难不成你认为朕也与逆贼有关联!”
“陛下为胶东王三年从未就国,怎知胶东国境内没有七国之乱的叛党余孽?”
张汤正面回答刘彻,并大声禀告道:“胶东康王确实没有背叛陛下,但胶东康王被胶东国境内的七国之乱叛党余孽蒙蔽,推荐逆贼周阳臣为陛下侍中!由此可见,他也有罪!他犯了不察之罪!”
“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让朕追究刘寄的责任?!逼朕挖出刘寄的棺椁?还是将刘寄两个儿子都叫到长安来供你审问!审问他们是否和刘寄一样曾经被七国之乱的叛党余孽蒙蔽!”
刘彻越说越气,竟把案几推翻!
哗啦啦——
堆在案上的奏章撒了一地。
张汤却岿然不动:“陛下,臣——”
“你闭嘴!”
刘彻气得发抖:“别以为你现在做了丞相就可以忤逆朕!对朕的命令阳奉阴违!”
“陛下——”
霍去病担心张汤性命,再次请求:“陛下您请息怒!”
“息怒!怎么息怒!朕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不能调查胶东康王!他倒好,左耳进右耳出,偷偷摸摸查了一年还把调查结果写成奏章交给朕!”
说到这里,刘彻再次怒指张汤:“说!你到底要朕怎么样!”
“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
刘彻冷笑。
他绕着张汤走了一圈,突然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调查刘寄,那朕送你去下面当面问刘寄,如何?”
“陛下——”
“你别说话!”
刘彻知道霍去病想给张汤说情,但张汤此举不仅仅损害了已经去世的刘寄的名誉,更涉及皇权和相权的斗争,他必须杀张汤,以拱卫皇权的至高无上。
“张汤,朕的这个安排,你觉得如何?”
“臣遵旨!”
张汤平静地说着,领下刘彻的赐死,走出未央宫。
看着张汤视死如归的大义背影,刘彻的眼中也闪过一阵迟疑,但他最终压住了动摇,并对霍去病道:“你找几个办事稳妥谨慎的,去一趟胶东。”
“喏。”
第63章 来自太子的示好
晚些时候, 李令月回到宫中。
刘彻派人把她叫了过去。
“父皇——”
李令月此时还不知道霍去病已经把和黑帝的寿命交易告诉刘彻,以为刘彻找自己只为琐事。
刘彻看着女儿, 冷不防道:“黑帝的事情,朕已经知道。”
“啊?”
“霍去病把黑帝颛顼的事情告诉了朕。”
刘彻温情地注视着女儿:“祂向你要了什么?”
“我……”
见女儿不愿回答,刘彻的疼惜之情越发强烈:“为了让朕立刻醒来,霍去病被黑帝颛顼拿走十年寿命,你被祂要走了什么?”
“父皇,我并没有见到——”
“你没有见过黑帝颛顼,为何你形容的黑帝颛顼与霍去病见到的一模一样?”
李令月越是否认,刘彻就越疼惜她,坚信她和霍去病为了让自己醒来做出了巨大牺牲。
“因为……”
“你和霍去病都是朕的好孩子, 你们默默为朕付出, 却不主动求回报,”刘彻爱意深重地看着李令月, “例如黑帝之事,如果不是下面的人想讨好朕,建议朕在甘泉宫内建帝庙供奉黑帝,霍去病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他为了朕被黑帝拿走十年寿命……你们真是……”
“父皇——”
“朕有时也会感到困惑, 为什么你和霍去病能够如此真心为朕,有些人却——”
回想甘泉宫病重期间太子在长安的种种表现,刘彻冷笑。
事实上,正是被太子的表现寒了心,他前些日子才力排众议给女儿加“镇国”封号,并坚持把不能作为封地的睢阳赏给刘姣。
太子将来改过自新也就罢了,如果太子成年以后依旧这般怙恶不悛, 他不介意废太子或是让太子即便登基也是个实权有限的虚君,权力牢牢握在绝对忠诚孝顺于他、继承并贯彻他的政治主张同时又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吕后的刘姣手中!
当然, 以上内容目前还都半停留在想法阶段。
“姣儿——”
“父皇?”
“依你之见,执掌天下者最不可或缺的能力是什么?”
“我?”
李令月露出困惑。
刘彻的问题太危险,她不敢轻易回答。
“但说无妨,”刘彻道,“朕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姣儿以为,执掌天下者最应该具备的能力是王道霸道杂糅,以王道教化万民,以霸道惩戒不法。”
“王道教化,霸道惩戒?不错!不错!”
刘彻非常满意李令月的回答,进一步问道:“若你执掌天下,你要如何实现王道?又如何实现霸道?”
“若姣儿是可以执掌天下的男子,或会重视农工水利,及时赈济救灾,确保百姓都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同时兴办学校,重视礼乐,用上古圣贤的道理教育百姓。至于霸道……姣儿以为只要能做到奖惩分明,裁抑权贵,征四方不服,霸道便已经成功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呢?”
刘彻越听越开心,兴致盎然地追问。
“姣儿不知道。”
李令月低头,谦虚不语。
刘彻也没有生气。
在他看来,女儿小小年纪就对王道霸道有胜过五经博士更胜过太子的认识理解,是真正的可树之才。
联系到试种土豆、创办女子学堂等行为,刘彻对刘姣的满意也更浓郁了。
“小小年纪能知道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
刘彻对此非常欣慰:“女子学堂的事情,筹办得怎么样?”
“地址已经选好,女性师长也找到了,年底或许可以开始授课。”
“学生呢?”
“这个……”
李令月低头:“正式授课时能招到十几个应该就……”
“能招到十几个也算不错”
刘彻安慰女儿。
在他看来,女儿创办学堂显然是受到了王道的兴办学校教化百姓的理念启发,选择创办女子学堂则因为女子读书通常只求能读能写,不做个睁眼瞎,课程设置简单,聘请一至两名女性师长足矣,不像针对男子的学堂,单精通五经的博士大儒就要聘请多位,更要教授君子六艺,复杂程度是女子学堂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其实,李令月创办女子学堂并非只是为了教化百姓,更因为她需要女性官员,必须想方设法普及对女性的初级教育,选出有天分又上进的女性进行精英教育,最终把她们培养成自己需要的人才。
所以,想到第一批招生只能招到少量女学生,李令月的心情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沮丧。
好在教育培养本就是至少十年才能初显成效的事情,何况她准备做的是颠覆常规的女子教育?
艰难本是意料中。
……
李令月走后,刘彻命人将屏风后的太子带出来。
“父皇——”
刘据见到刘彻像耗子见了猫,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刚才的对话,你可都听见了?”
“儿子听得一字不落。”
“你觉得如何?”
刘彻眼神犀利地看着刘据。
刘据低头,不回答。
刘彻:“你现在还觉得朕偏爱姣儿是对你的不公平吗?”
“儿子不敢。”
“朕知道你心里不服,觉得你妹妹凭什么能处处压你一筹,但她确实处处比你优秀,不论是对朕的孝心还是对执掌天下的理解,而且,她小小年纪就懂得读书不能尽信书,学了教化百姓后立刻想到筹办女子学堂,身体力行地理解何为教化、教化又该如何实践。”
“父皇,我……”
“如果你能像她一样优秀,朕又怎么可能不爱你?”
刘彻直言道:“不聪明可以勤奋学习,不努力可以鞭笞上进,但是你不能既不聪明又不努力还憎恨嫉妒又聪明又努力的其他人,明白吗?”
“我……”
“好好学习你妹妹,别整天像个怨妇一样嫉妒她。你生为皇长子,占尽天时地利的优势,本该处处比她强,如今凡事被她夺走光彩,你最该怨恨的是不努力的你自己。”
“父皇教诲,儿子受益良多。”
刘据委屈地附和着。
刘彻的这番话确实言辞刻薄,但也刺中了刘据一直以来试图忽略又无法忽略的真相——他从出生开始就占尽天时地利优势,为何处处被不占优势的妹妹抢走光彩?
难道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不够上进?
还是说——
刘彻看儿子一脸迷茫混乱,忍不住补充一句:“身为太子,你必须早早认识到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而不是把帮助你辅佐你的人推到敌人的位置!如果你连这点都看不清楚,那朕就必须考虑换太子了!”
“父皇——”
刘据大惊失色。
此时的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重复着可怕的错误!
是啊,四皇妹是女子,她和自己是同母同胞,她和她将来的婚嫁对象都天然属于自己的阵营,他们在父皇面前的表现再优秀也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反而会增加自己的威望!
但如果他一再针对四皇妹,就会让有心人看到可乘之机——
例如……
刘据想到前些日子主动搬去四皇妹附近居住的夷安公主。
五皇妹如今年纪小,搬去四皇妹附近只是孩子怕寂寞,但是谁能保证她将来不会……
她可是刘闳的同母姐姐!
“父皇苦心,儿子铭记五内,以后绝不疏远四皇妹,更不会听他人挑唆,对四皇妹生出嫉妒怨恨之情!谁敢在我面前挑拨我们的兄妹关系,我就把谁乱棍打出去。”
……
……
李令月出了未央宫没走多远就遇上了霍去病和霍光兄弟。
见到四公主,霍光立刻行礼。
李令月笑呵呵地让他起来,目光径直落在霍去病身上:“霍哥哥,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陛下让我找几个人去胶东国办事情。”
对刘姣,霍去病从来直言相告。
“去胶东国办点事情?”
李令月迅速回过神:“周阳臣的事情?!”
“是,但不全是。”
“为什么?”
“因为——”
霍去病纠结是否实言相告。
霍光看不得兄长的纠结模样,对李令月道:“四公主,丞相张汤昨日因为周阳臣的事情被陛下赐死了。”
“啊?”
“陛下三令五申周阳臣之事不能查到胶东康王身上,但是丞相——”
“我明白了。”
刘彻处死张汤,不仅仅因为张汤违背禁令调查胶东康王,更因为张汤如今是丞相!
经过数十年的不断打压,刘彻好不容易让皇权压倒了相权,他不能也不可以让相权有反扑的苗头,即便他心里知道张汤对自己忠心耿耿,调查胶东康王是为了大汉江山长治久安。
“陛下知道张汤一片苦心,所以虽然赐死了张汤,却也将他厚葬,谥号为义,又命我调拨人手前往胶东,拔除叛党余孽。”
“霍哥哥准备派谁去?”
“我自己。”
“啊?”
李令月大惊。
比起胶东康王与长陵大案,她更担心霍去病的生死。
要知道,现在才是元狩六年的三月!
“不能派别人去吗?”
“不能,此事关系众多,普通人卷入可能有生命危险。”
“哪怕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李令月脱口而出。
霍去病大惊:“四公主此言何意?难道说胶东国的事情——”
“胶东国的事情和我无关,但是——”
李令月将计就计:“霍哥哥,你想知道当日在甘泉宫黑帝究竟对我说了什么?”
“果然——”
霍去病沉下脸。
他就知道那自称黑帝的存在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四公主面前。
霍光也意识到事情严重,后退几步,打量四周,防止闲杂人等接近。
李令月上前,贴着霍去病的耳朵:“黑帝当日除了说父皇即将醒来,还要我答应祂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整个元狩六年,霍哥哥和我都不能离开长安,至多在长安附近游历。”
“这……”
霍去病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
李令月也知道临时编造的谎言禁不起推敲,但她更怕霍去病离开长安后被小人下手暗害,尤其是长陵大案的幕后黑手始终没有浮出水面的现在。
“霍哥哥是不是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请黑帝把话说清楚,黑帝却说天机不可泄露,如果违背,我二人必遭生死劫难。”
“生死劫难……”
霍去病不怕死,但是他担心生死劫难落在四公主身上。
但玄妙之事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这黑帝虽是山野精怪却确有几分本事,万一他违逆黑帝离开长安导致生死劫难落在四公主身上——
“我再考虑考虑。”
霍去病没有立刻答应。
霍光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悄悄话,但他本就反对霍去病亲身涉嫌,见兄长态度因为四公主出现松动,随即附和道:“胶东国的事情牵扯到前朝的七国之乱,必定千头万绪,关系众多,子孟以为兄长应听从四公主劝诫,留在长安。”
“你们……”
霍去病无语。
……
最终,霍去病接受李令月的建议,没有亲自前往胶东国,留在长安。
由他选派去胶东国调查昔日参与七国之乱的刘雄渠留下的叛党余孽的十余名使者在半个月后有一人狼狈回到长安,身负重伤,奄奄一息。
经过简单包扎后,那人颤抖着告诉刘彻:“臣等无能,辜负陛下期望,乔装进入胶东国当晚就遭遇埋击,之后又被连环追杀,最终……最终只有臣一人活着回到长安!”
“什么!”
刘彻暴怒,叹道:“朕如此信任刘寄,他的儿子们却……这胶东国内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敢对朕的使者痛下杀手!”
愤怒同时,他又感到庆幸,庆幸霍去病没有亲身前往胶东国,否则——
“你能活着回来,想必有所收获,都查到了什么?”
“臣不敢说——”
“恕你无罪。”
“臣还是不敢说——”
“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说,难道你也要去下面和朕的兄弟亲自说?”
刘彻逐渐失去耐心。
侥幸生还的使者见状,壮着胆子道:“胶东康王无辜,但胶东国内几乎人人同情逆贼刘雄渠,怀念田氏,他们……他们……”
“他们都是同谋?”
使者低头,不敢言语。
刘彻叹了口气。
胶东本是齐国田氏旧地,刘雄渠又参加七国叛乱而死,难免——
“是朕低估了叛贼。”
或许,叛贼集团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头领,他们是所有不满他的统治的力量的聚合体,这些人为推翻他的统治而聚在一起,精心潜伏者随时准备在他虚弱时发动致命一击。
“既然如此,朕也只能……”
对胶东国采取铁血手段!
……
……
女子学堂的事情风风火火地筹备着。
长安城内不少贵族世家都有意将女儿送过来——不是他们想法开明,希望让女儿也能读书写字,而是他们听说女子学堂是四公主出钱筹备,想借这个机会和最得陛下喜爱的四公主套上交情。
另一边,李令月让上官婉儿派去地方的使者终于把刘解忧一家接到了长安。
因为是罪人之后,刘解忧虽有宗室血统,穿着打扮却朴素得只比寻常富户女孩稍微整洁一些,她的母亲也同样衣着简朴、身上没有一件金银首饰。
看到迎接的上官婉儿,母女连忙下跪:“罪人之后拜见翁主。”
“不必多礼。”
上官婉儿扶起刘解忧母女。
她们当下的境遇和自己前世的遭遇何其相似——
“公主同情你们的遭遇,让我派使者把你们接到长安,希望你们能在长安过上宗室应有的体面生活。”
“谢公主殿下!”
刘解忧的母亲感激涕零,四岁的刘解忧跟着母亲一起下跪。
上官婉儿又道:“公主筹办女子学堂,聘请司马相如的妻子卓文君为师长,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母女一同进学堂学习。”
“我也可以?”
刘解忧的母亲很惊讶。
女儿解忧虽是罪人之后,毕竟有宗室血统,理应学会读书识字,她不过是——
“解忧妹妹年纪太小,有你陪在身边和她一起学习,可以事半功倍。”
上官婉儿劝说刘解忧的母亲。
刘解忧也拉着母亲的衣袖:“母亲,解忧想和母亲一起学习。”
“……罪妇叩谢四公主殿下恩泽。”
……
将刘解忧母女安顿好以后,李令月惯例去未央宫旁听国事,却在进大殿时被金日磾兄弟拦住去路。
“四公主殿下——”
金日磾和金伦一脸地欲言又止。
李令月:“怎么回事?”
“我们兄弟有个不情之请……”
金日磾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听说公主殿下有意建造女子学堂,想……想……”
“想要什么?”
“我们母亲想学汉人的文字。”
金日磾鼓足勇气说道:“大汉皇帝陛下和四公主殿下都对我们兄弟恩泽犹如日月,我们本不该有所奢求,但是……但是……我们三人毕竟来自匈奴,尤其是母亲,即便能说汉语,日常依旧时常因为是匈奴人……”
“我明白了,你们想让你们母亲在女子学堂学习汉人文字,顺便结识汉人朋友?”
“对!对!”
金日磾、金伦兄弟激动不已。
金伦更是激动得不断搓手:“四公主,我们……我们兄弟的请求……是不是……是不是有点过分……”
“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
李令月爽快无比地表示:“你们身为儿子,理应关心爱护母亲。”
而且,休屠王阏氏精通匈奴语言,粗通西域多个小国的语言,李令月正愁找不到理由请她教授上官婉儿、李显君、刘解忧以及所有愿意学习匈奴和西域语言的女子。
“那……那……谢公主殿下!”
金日磾兄弟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了。
李令月莞尔一笑,走进大殿。
……
刘据已经先李令月一步坐好,看到李令月到来,他别别扭扭折腾很久,最终从身后拿出一辆做工异常精致的约莫两尺长半尺高的鎏金青铜马车:“四皇妹,这个……这个送给你……”
“嗯?”
李令月很意外。
她来这个世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刘据的礼物。
刘据显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鎏金青铜马车推到李令月身边后,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你……你身边的李显君送来的东西很好吃,我很喜欢……下次……下次可以让她多送一些吗?”
“你喜欢莱菔糕?”
“我不止喜欢莱菔糕,也喜欢枣泥胡桃糕、芝麻酥饼。”
被父皇点醒后,刘据想了大半个月,终于想出用感谢李显君送来的吃食来打破两人的僵局,原以为会很尴尬,没想到开口后舌头就不自觉地通顺起来,反倒是他的脑子逐渐有些跟不上舌头。
“……之前,我太过争强好胜,因此时常对四皇妹……好在有父皇的提醒让我终于明白,四皇妹和我是一母同胞的至亲兄妹,四皇妹不会也不可能成为我的敌人,我不该把四皇妹当成敌人。”
说到这里,刘据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看着李令月:“四皇妹,我们和好吧。”
“和好?”
李令月嫣然一笑。
刘据见状,脑子顿时一阵嗡嗡,以为刘姣要——
“太子哥哥,我们从来都不是敌人也没有闹翻,怎么存在和好的说法?”
李令月笑盈盈地说道。
刘据跟着眉眼舒展,笑容明媚:“我就知道四皇妹从来没有讨厌我。”
“这是自然。”
李令月笑得无比真诚。
刘据不知道,李令月此刻心中真实所想其实是:
虽然刘彻还没到,但屏风外坐满了来未央宫议政的臣子,他们都听到了太子你对我说的这番话,难道我还能当着他们的面拒绝你的和好请求?
权力的战场上,根本没有亲情可言!
何况刘据平日对她充满敌意,如今示好无非是在他人的反复提醒下意识到刘姣的价值,意识到身为太子的自己处处和妹妹作对不但不能得到好处,还会让父皇更加不待见他。
可惜,哪怕只是为了保住她和她在意的人们的性命,李令月也不会接受刘据的示好!
她要将导致至少二十万人死亡的巫蛊之祸彻底扼杀在萌芽中!
第64章 统一五经版本
屏风后的交流因为刘彻的出现而结束。
所有人齐声向刘彻行礼。
刘彻显然心有不快, 整个人都是阴沉的。
好在大臣们早已习惯皇帝的喜怒无常,日常事务禀告完毕, 话题逐渐转进丞相的人选。
此时因为已经连续三任丞相(李蔡、庄青翟、张汤)死于非命,对于丞相这个身份尊贵代价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职位,大臣们难免态度不一。
几乎每个有竞争丞相之位的资历的大臣们都担心自己成为丞相后会和前任们一样横死任上,但如果被皇帝点名,他们也——
眼看朝臣们个个畏缩推脱,刘彻点名道:“赵周,朕看你不错,丞相之位——”
赵周闻言,抖如筛糠:“陛下, 臣才疏学浅恐怕无法担任丞相。”
“才疏学浅无法担任丞相?朕命你接替庄青翟为太子太傅时, 你怎么不说自己才疏学浅无法担任太子太傅?”
刘彻冷冰冰地说道:“说,你究竟是在担任太子太傅的时候对朕撒了谎, 还是现在对朕撒谎?”
“臣……”
赵周顿时有口难言。
皇帝的这个问题,他不管怎么回答都是——
想到自己是太子太傅出身,由自己担任丞相对巩固太子地位有一定的好处,赵周咬咬牙, 叩首谢恩,受下了丞相的任命。
“这还差不多。”
刘彻似笑非笑。
屏风后的刘据看到接替张汤成为丞相的依然是前太子太傅,也是喜上眉梢,放在膝盖上的手偷偷打拍子。
李令月对此不予评价。
另一边,因为已经“选”出新丞相,刘彻将早就准备好的大议题扔出。
他要将大汉正朔从水德改成土德,原因有三:
第一, 水德本是秦德,秦二世而亡, 汉用水德亦险些二代亡于诸吕之乱,如今经文景两代的休养生息,又有本朝励精图治,早已武德充沛,四方臣服,不宜再用水德;
第二,陛下自登基以来境内水患不断,显然是上天在示警,本朝继续以水德为正朔会助长水患;
第三,陛下有意以土德取代水德,因为五行之中,土能克水,更因为土是中央黄帝,水是北方黑帝,黄帝轩辕是黑帝颛顼之祖。
三条理由扔出,朝臣们即便有心反对也无话可说,只能以天地还未显出吉兆为由恳请陛下不宜操之过急。
对此,刘彻也很直接:“是否只要上天降下明显吉兆,你们就一致赞成将我朝正朔从水德改成土德?”
“臣等惶恐,陛下高见。”
朝臣们哪里敢反驳,一个个点头称是。
刘彻对此很满意,随即抛出第二个大议题:皇帝有意扩大地方官办学堂的规模,向更多的人提供教育,让朝廷拥有更多人才。
对于这个议题,几乎没有大臣提出反对,但是——
“官办学堂的教育范围将不限于五经,”刘彻话锋一转,“朕有意增加开设专门的算术科、工科、医科以及武科。”
“这——”
不少大臣顿时懵逼。
唯独桑弘羊笑逐颜开——他负责各地官企专卖之事,自然希望计算人才、工科人才能多多益善。
卫青与霍去病则非常期待武科的开设。
正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如果军队能够批量培养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军官,大汉军队的战斗力必定能再上新台阶。
至于医科,大臣们倒是没人反对。
毕竟,是个人就会生病,三公九卿会生病,平民百姓更是稍有不慎就会——
何况近年来天灾不断,而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是地方有足够多的听从官府调配的医者,小型的瘟疫能得到快速扑灭,大型的瘟疫也可以得到一定控制,减少尸横遍野的惨剧。
一番议论过后,朝臣们最终全盘接受皇帝增开算术科、工科、医科以及武科的想法,其中,武科的学员选拔和培养只针对军队,其余三科的教学将在长安试行三年后逐步推广全国。
另外,传统的五经教育从明年开始必须采用由长安太学统一刊印下发的版本,凡使用非长安刊印下发版本的五经书籍开课授业者均为非法教学,不能参加进入太学的考试。
“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苛?”
刘据不明白刘彻统一五经教育书籍版本的用意,小声问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你们素来聪慧,可知父皇此意何解?”
李令月不说话,看了眼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会意,对太子道:“太子殿下,细君以为,五经因为年代原因,存世版本杂乱,还残缺不全,以至于流派众多,争论无数,其中难免互相矛盾相互攻讦。如今陛下统一五经版本,朝堂官员便不会因为读的五经版本不同而分成不同派系,争斗不休,荒废国事。”
“哪怕被删出统一版本的五经内容比留在统一版本的五经内容更加正确?”
刘据始终觉得父皇此举不妥,有效仿始皇帝焚书坑儒之嫌。
李令月见状,示意上官婉儿不要再说话。
上官婉儿也觉得刘据的状态很危险,得公主命令,随即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
晌午,议事结束。
大臣们起身,揉了揉快僵掉的胳膊和腿,退出未央宫。
刘据走出屏风,对刚被任命为丞相的赵周道:“太傅,恭喜你了。”
赵周闻言,可谓有苦难言,干笑着表示:“太子殿下太客气,老臣只是伤心以后无法继续教导太子。”
“父皇会给我任命新的太子太傅,太傅你就在丞相的位置上放心大胆地做事吧!”
刘据不知赵周心里苦,美滋滋地觉得赵周被任命为丞相是父皇对自己的看重。
赵周:“……”
但他也无可奈何。
毕竟,他的太子至今依然认为庄青翟之死是张汤谗言作祟、张汤之死则是父皇查出张汤害庄青翟的事实后替庄青翟报仇为太子出气,却不知庄青翟本不必死,他是替太子受过被杀,张汤之死则牵扯到胶东康王与天下正义!
赵周是个随波逐流之人,虽然对太子的天真感到无奈,但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太子太傅,没必要为了向太子挑明其中利害关系而得罪陛下成为在位时间最短的丞相,随即压下蠢动的念头,附和着与太子说笑。
另一边,外臣们走得差不多后,刘彻命霍光将刊印好的一整套《九章算术》送到桑弘羊面前。
桑弘羊不解其意,得到皇帝允许后,将九本册子都草略翻了一遍,面色从惊愕逐渐转变成狂喜:“陛下,这些书……这些书册……”
刘彻挥手,示意李令月走出屏风,故作漫不经心地对桑弘羊道:“它们是朕的四公主带人从皇家书库的古籍中翻找整理出来的。”
随后,他又补充道:“刊印之法也是四公主从印玺中得到启发,由霍光监督工匠们历时半年时间雕刻完成,每块雕版可至少印一百次,速度远胜誊抄,内容也不易出错。”
“此言当真?”
桑弘羊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些书册将会交给新开设的算术科,至于雕版印刷——”
“陛下,臣恳请陛下允许臣招募更多工匠,扩大雕版印刷规模!”
桑弘羊已经迫不及待。
直觉告诉他,《九章算术》书册的价值非比寻常,雕版印刷的价值更是无法估量!
“朕确有此意。”
刘彻正色,对桑弘羊道:“雕刻印刷统一版本的官学五经这份差事就由桑弘羊你全权负责!朕允许民间流传其他流派版本的五经,但是朕不想在朝堂上听到关于五经内容的争论!”
“臣领旨。”
桑弘羊接受命令,跪拜后又向李令月表达敬意:“四公主为大汉江山竭心尽力、深谋远虑,是天下唯一担得起‘镇国’之名的公主。”
“大夫谬赞。”
李令月坦然接受桑弘羊的敬意。
随后,桑弘羊捧着《九章算术》和霍光一起退下,讨论雕版印刷的具体细节,李令月留在未央宫中,身后的上官婉儿手捧刘据送给公主的鎏金青铜马车。
“你手里捧的是什么?”
刘彻看到上官婉儿手中之物,命她上前。
上官婉儿上前,将太子刘据送鎏金青铜马车给四公主以示和解一事娓娓道来。
刘彻听完,嗤笑道:“太子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学得飞快。”
“父皇此话何解?”
李令月听出刘彻对刘据的不满,但不敢正面附和。
刘彻则觉得自己应该在女儿面前给儿子留点面子,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反问李令月:“女子学堂的事情筹办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始?”
“今年结束前就可以完成。”
“好。”
随后,刘彻语锋一转:“朕听闻那黑帝命霍去病与你在元狩六年不能离开长安,究竟是何用意?”
“女儿不知。”
“没有问?”
“鬼神之事又岂是——”
李令月低头,一脸无奈。
刘彻:“朕已经决心将大汉正朔由水德改为土德,黑帝的要挟必定不攻自破!”
“谢父皇——”
“改正朔为土德也不全是为了你们,水患难除,百姓不得安宁……”
刘彻感慨颇多。
他这几年一直都在计划将匈奴的势力彻底赶出西域,以防他们通过搜刮西域重新壮大,苦于国库空虚,始终无法将这些征战计划付诸实践。
军费的问题迟早能找到解决手段,但如果黑帝的诅咒始终悬在头顶,对于西域的征服、开发、统治、经营等便只能无限搁浅。
刘彻不喜欢被人要挟,哪怕要挟他的不是人是神灵!
“若是女子学堂一事有所成效,朕或许会把它也推广到天下各郡县。”刘彻道,“姣儿说得很对,男子学得武艺与经典,将来可以报效国家,女人识字以后亦可以言传身教,教出更好的孩子。如此代代传承,不出百年,大汉就会变成上古圣贤口中的礼乐之邦,大同世界。”
“父皇,您——”
“朕知道当世有很多人不理解朕,攻击朕,骂朕是个横征暴敛、穷兵黩武的暴君,但是朕相信千年后的百姓会赞美朕认同朕,将朕视为千古一帝!”
说到这里,刘彻也觉得自己想得太远,自嘲道:“可惜朕至今仍未求得长生药,即便千年后天下人称颂朕是千古一帝,朕也看不到听不见喽!”
“父皇,您想多了。”
李令月安慰刘彻。
这一刻,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刘据那永远掩藏在骄傲下的落寞——即便最终成为千古一帝,依然逃不出被当世人误解谩骂,指责他是个无耻的暴君,更有无数野心家一次次地掀起反叛,试图推翻他的统治、否定他的政策。
刘彻这样自信的人自然不可能长时间沉浸在负面情绪中,眉毛一挑,大笑道:“既然他们喜欢从五经书籍中寻找反对朕的理由,朕就统一五经书籍版本,让想要为国家效力的人都只能学习由朕钦定的版本!”
“父皇英明。”
……
……
李令月回到椒房殿,年幼的夷安公主正跟在卫子夫身边学写字。
看到四皇姐,夷安公主立刻扔下毛笔:“四皇姐!四皇姐!”
“拜见母后——”
李令月向卫子夫行礼。
卫子夫一眼就看到上官婉儿手中的鎏金青铜马车:“这辆马车看着有些眼熟,好像……”
“回皇后,此物确实是太子送给四公主。”
“哦?”
卫子夫神色微妙:“太子怎么突然——”
“太子哥哥听信他人谗言,以为姣儿要和他闹翻,特意送鎏金马车给我,想与我和好。”
“那你如何回答?”
“太子和我是同母所生,我们之间并无仇恨,自然也不需要特意的和好。”
“那……那……”
卫子夫松了口气,让女官带夷安公主下去,随后问道:“听说陛下特许你在太学附近建造女子学堂?”
“确有此事。”
李令月摸不清卫子夫的心思,不敢多说话。
卫子夫:“女子学堂修建期间若是遇上麻烦,你可以找我帮忙。”
“母后,你——”
“多年来,我总是因为识字不多感到羞愧,不想天下女子受这份苦。”
卫子夫有感而发:“女子读书太多或许不是好事,但是女子不读书不识字更不是好事。”
“女儿受教了。”
没想到卫子夫能有这般见识,李令月也很意外。
卫子夫随后又道:“姣儿,你喜欢太子吗?”
“太子是我的兄长,我自然不可能不喜欢他。”
“那如果……如果……”
卫子夫思量许久,最终没感把话挑明,顾左右而言地表示:“姣儿,你一定要多多帮助太子,他因为皇长子身份,从小备受尊崇优待,难免因此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不听别人劝诫,甚至抱怨陛下……我真的很担心他……”
“母后放心,我一定尽己所能帮助太子哥哥。”
李令月满口承诺。
卫子夫却依然心绪不宁。
直觉告诉她,将来可能很艰难。
……
……
女子学堂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考虑到送女儿进当朝最受宠的四公主开设的女子学堂有一定可能攀上皇家,为数不少的贵族世家和豪门大户辗转关系将自家女儿送到李令月面前。
李令月对此照单全收。
虽然被送到自己面前的大部分女子都看起来资质平庸乏善可陈,但是好过没有。
此外,送去河西四郡的土豆虽然还没有收获,却也得到当地官员的“长势茂盛”的评价,期待开年能够取得大丰收。
由桑弘羊主持的统一版本的五经书籍刊印工作同样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即便大儒抗议皇帝的霸道行为,普通儒生对此却是纷纷叫好——誊抄文章时常因为笔误出现以讹传讹最终导致经典在传播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雕版印刷则可以降低这种错误的发生率,而且,雕刻印刷也让书本的价格变得更低了。
与此同时,皇帝也公告天下,将逐步扩大地方官学规模。
毫无疑问,这是天子对天下子民的厚爱!
原本想读书却读不起书的人因此有机会进入学堂,将来更可能出入朝堂!
相比于普通儒生如山呼海啸般的欢迎,大儒们的抗议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何况,皇帝也没有取缔大儒们各自研究的不同流派的五经版本,只是不把它们列入官学教材,大儒们想要研究依然可以研究,研究结果足够优秀可以收为官学版本的五经典籍的附录文章,享受刊印天下的待遇。
得知此事,大儒顿时不再抗议皇帝要求官学统一五经版本的霸道行为,自视甚高的他们关上门窗,埋头研究。
正当一切都欣欣向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隆虑公主过世、窦太主病重的消息相继传入未央宫。
刘彻虽被后世诟病刻薄寡恩,对身边亲近的人却颇为温和大度,何况隆虑公主与他同父同母、馆陶大长公主对他有恩。
得知隆虑公主过世、窦太主病重,刘彻当即抛下政务,亲自前往隆虑侯府吊唁,并让中常侍准备车马,送四公主去窦太主处探望。
“喏。”
中常侍领命,将此事通知李令月。
不多时,李令月一行人抵达窦太主府邸,看着病榻上越发苍老的窦太主,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初开始的时候,她其实有些看不起这位为了情人不惜一切甚至求皇帝特许董偃陪葬霸陵的馆陶大长公主,然而,经历了这么多风雨风波后,她对窦太主的感情早已从最初的不屑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喜爱。
“……是姣儿来了吗?”
病榻上的窦太主感觉到李令月的到来,虚弱地睁开眼睛。
李令月急忙握住窦太主那满是皱纹的手:“是……是姣儿过来看望……看望窦太主……”
“陛下……陛下……”
“父皇在隆虑侯府……”
“果然……”
窦太主唇角泛起微笑,在奴婢们的伺候下吃力地坐起来,对李令月道:“姣儿,你喜欢我吗?”
“喜欢,非常喜欢,一直都喜欢,姣儿最喜欢窦太主了!”
“那你……你……你能不能喊我一声祖母……”
“嗯……”
李令月含着眼泪,对窦太主道:“祖母,姣儿不孝,直到今日才……才……”
“身在皇家……看似富贵无边无际……其实……其实谁都有很多的不得已……我们是如此……陛下也是如此……”
窦太主温柔地看着外孙女,又看了看外孙女身后的女儿:“阿娇,我……我自知大限将至,但是我……我真的好担心你们……我放心不下你们……我……”
“母亲——”
陈阿娇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窦太主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庞,笑着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可是——”
“其实,我这一辈子过得比大部分公主都要自由快活,我很少委屈自己,想争取什么就绞尽脑汁的争夺,爱上了比儿子还年小的董郎也大大方方和他招摇过市,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笑……可是我依然有放心不下的东西,也只有这么一件是放心不下……”
“母亲……你……你……”
“我放心不下你啊!”
窦太主仿佛回光返照般突然精神振作,看着陈阿娇的眼睛,说:“我好后悔……真的……非常非常后悔……如果我……我……我当年没有……那该是……”
“母亲……”
陈阿娇低声道:“与陛下的婚姻,我从未后悔。”
“但是如果……算了算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窦太主一声长叹,又对李令月道:“我有两个儿子,但他们都……都不成器……我走以后多半要出大事,姣儿,你……若是可以,要尽量帮他们一把……别……别让陈家绝了后……还有我女儿,她……她半身孤苦,将来若是老了,你也要……”
“姣儿明白!姣儿会像孝顺亲生母亲一样孝顺贵人。”
李令月向窦太主发誓:“至于堂邑侯和隆虑候,只要他们不犯下大错,姣儿一定尽我所能地帮衬他们。”
“如此……如此便是……”
窦太主心愿达成,一口气缓缓咽下,顿时陷入昏迷。
一旁的医者赶紧上前,为窦太主诊治。
陈阿娇与李令月暂时离开房间。
第65章 母女相认
庭院内, 陈阿娇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李令月知道她担心窦太主的健康, 也纠结是否要挑破最后一层窗纱,于是主动表示:“母亲,父皇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母亲?”
陈阿娇闻言,声音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李令月握住她的手,真情切切地看着她:“母亲,女儿不孝,直到现在才……”
“这不是你的错……”
陈阿娇低头,眼眶有泪水积蓄:“一切都是天命,我……我……”
“外祖母和母亲一直以来都那般疼我爱我, 我早该发现我们是……人人说我聪明, 但我却偏偏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如此迟钝……我……我……”
说话间,李令月向陈阿娇行跪拜礼:“母亲在上, 受女儿跪拜。”
“姣儿……”
陈阿娇赶紧扶起李令月,道:“这里虽是家中,难保不会隔墙有耳。”
“母亲,你——”
“你能够小小年纪就享受远胜过其他皇女的待遇, 自身的聪慧固然重要,但也和陛下给予的太子的同胞妹妹身份密不可分。若是让外臣们知道你并非太子同胞妹妹更不是皇后所生,生母是我,定会有人以你不认生母为由弹劾你,要求陛下削减你的封地、降低你的封号等级。将来太子登基,也同样会有人用这件事离间新君和你的关系,害你处境艰难。”
有些事情,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挑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
陈阿娇对此深有体会。
当年, 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因为生不出孩子招巫女楚服入宫以巫蛊术求子,这件事刘彻从一开始就是知情的,之所以最终变成巫蛊大案导致自己被废后,起因是有心人在刘彻面前挑拨是非,说自己让楚服穿男装,同吃同住,关系暧昧,并非单纯求子。
虽然挑拨离间的人在自己被废后不久也被醒悟过来的刘彻处死,但废后的诏书已经公布天下,诏书上提到的巫蛊求子也确有此事,以刘彻的骄傲又怎么可能收回成命?
何况此时后宫早有卫子夫为刘彻生下公主破除皇帝可能绝后的谣言,各诸侯国也纷纷送来美人围绕刘彻……
“你我的母女关系必须秘而不宣,免得他人借题发作,损了你的前途。”
陈阿娇诚恳提醒女儿。
她怕女儿感情用事,将此事公之于众,为自己的前途制造不必要的障碍。
“女儿明白,女儿绝不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李令月也知道她们的母女关系一旦公之于众,以太子对她的嫉妒,即便没有太子身边人的撺掇,他们之间也会发展成你死我活的凶残局面。
“除了你我、你父皇和皇后卫子夫,目前只有卫青和霍去病知道这些事。”
陈阿娇又补充说道。
“舅舅和霍哥哥知道我们的关系?”
李令月有点意外。
“当日,陛下来长门宫带走你,卫青是随行,”陈阿娇道,“他是个性格宽厚温柔的好人,见自己无法阻止陛下,便向我发誓,一定竭尽所能保护小公主,让小公主安全健康成长。”
“舅舅果然是谦谦君子。”
李令月赞叹。
“至于霍去病……”
提到霍去病的名字,陈阿娇唇角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别看他平日里冷冰冰不爱说话,其实心思如丝,早在十多年前就觉察不对,却从不声张,直到上次在甘泉宫中才寻我问明真相。”
“他是什么态度?”
“你说呢?”
陈阿娇宠溺地看着女儿:“他的心一直都是向着你的。”
“那他……他……”
“他应该是介意他和你的年龄差距,觉得你还小不懂感情,怕赐婚会耽误你,其实世间的感情哪有那么多在恰好的年纪遇上合适的人,你外祖母的年纪都可以做董偃的祖母了,不也一样真爱着彼此?”
回想董偃生前为母亲做过的那些事,陈阿娇的脸上难□□露羡慕:“世人都说董偃贪恋母亲的钱财和权势,其实他们之间是存在真感情的,否则母亲也不会请陛下破例让董偃葬在霸陵一侧,将来与自己合葬。”
“所以母亲——”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说到这里,陈阿娇问道:“卓文君近来可还好?”
“她自从被我聘为女子学堂的师长搬到长安居住后,整日忙碌编纂课程书籍,无暇其他。”
“那就最好不过。”
对为自己写《长门赋》的司马相如和写《白头吟》挽回丈夫的卓文君,陈阿娇也是感情复杂。
……
……
傍晚时分,确定窦太主病情稳定,李令月回到皇宫,见卫子夫:“母后——”
“什么事情?”
卫子夫知道窦太主病重,也知道四公主去窦太主处探病至今。
“父皇以前曾要求女儿以对待祖母的礼仪对待窦太主,女儿恳请母后允许女儿长住窦太主处,为她端茶喂药,细心关照。”
“这件事……”
卫子夫的表情像打翻了染缸。
李令月补充道:“窦太主病情严重,恐怕没有时间了。”
“那……”
卫子夫思量许久,最终点头:“只要陛下同意,我就没意见。窦太主待你不薄,你确实应该对她尽孝。”
“谢母后。”
得到卫子夫同意的李令月又来到未央宫,将自己有意住进馆陶大长公主府邸照顾窦太主的想法说了一遍。
刘彻为女儿有这份孝心感到欣慰,同时又问女儿:“你之前阻止霍去病去胶东国时说黑帝要求你们元狩六年一整年都不能离开长安,这件事是真的还是你随口编的?”
“父皇——”
刘彻补充道:“刘寄的事情,其实朕心里是有数的,但他既然已经下葬,生前也不曾公开做出忤逆朕的事情,朕实在不忍心……”
这一刻,刘彻是真的有些落寞。
他有十三个兄弟,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行径与禽兽无异,唯有刘寄为人谦逊又与他亲昵,他实在不愿相信连和自己感情最好的刘寄也会——
“或许,身为皇帝,注定只能做个孤家寡人。”
“父皇——”
“好在朕身边还有你,你是那么的懂事乖巧,能理解朕作为帝王的种种寂寞与无奈……如果你是皇子,朕会毫不犹豫地立你为太子,可惜你……”
刘彻看着女儿,眼中有期待更有无奈:“替朕好好照顾窦太主。”
“女儿领命。”
……
听说四皇妹明日就会搬去窦太主府邸照顾病重的窦太主,刘据心里涌起说不出来的味道:“窦太主明明有儿有女有孙,怎么父皇还让四皇妹搬去贴身照顾?”
“或许因为窦太主是陛下亲近的长辈中最为年迈的吧。”
接替升任丞相的赵周的太子太傅石庆是个谨慎低调的老好人,一向说话四平八稳,免得惹来是非:“如今隆虑公主过世,隆虑侯府无暇旁顾,陛下素来尊敬窦太主,命四公主为他尽孝也是合情合理。”
刘据不满石庆的回答,嘟囔道:“隆虑侯府分不出人手,难道堂邑侯也分不出人手吗?还有陈废后,我听说她自出了长门宫就一直住在窦太主处,有她和那么多奴婢照顾,干嘛还——”
“太子您有所不知,四公主自小就因为性情潇洒得窦太主喜欢,现在窦太主病重——”
“那也应该让她的儿子女儿们伺候!让四皇妹去伺候窦太主,一边站着陈废后,这不是摆明不给母后颜面吗?”
刘据越想越气,觉得父皇此举有羞辱母后的嫌疑。
石庆无语,擦了擦额头冷汗,提醒道:“太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窦太主虽是陈贵人的生母,却也继承了太皇太后的所有财物,她的私产媲美拥有肥沃封邑的诸侯王,远胜寻常公主。陛下此举名为尊奉长辈,其实是以孝义之名让陈家分家产给四公主。”
为了让刘据明白窦太主的富有,石庆补充道:“昔日窦太主宠爱董偃,允许董偃每日可无需通报直接领用黄金百斤、钱百万、帛千匹以下的财物。”
“窦太主当真如此富有?”
刘据听得目瞪口呆。
石庆道:“连陛下去窦太主处做客,也常常惊叹窦太主的奢华。”
“原来如此。”
刘据虽然年纪小,也知道父皇常为国库空虚发愁,十次旁听国事有至少五次的议题与国库有关。
如今听了石庆的分析,他不由觉得父皇是为了得到窦太主的家财才特意派四皇妹去窦太主处嘘寒问暖。
“如此看来,倒是委屈四皇妹了。”
“四公主备受陛下宠爱,难免也要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辛苦。”
“言之有理。”
刘据越听越觉得四皇妹的得宠并不值得羡慕。
至少,他做不到在陈家一众人——尤其是陈废后的注视下对榻上的窦太主嘘寒问暖、端茶喂药、日夜守护。
不过他贵为太子,本也不必对除父皇母后以外任何人卑躬屈膝、温情呵护。
想到这里,刘据决定以后要对四皇妹好一些。
因为他发现四皇妹的生活没有他以为得那么惬意舒适。
……
……
四公主的到来,陈家兄弟并非毫无怨言。
尤其是堂邑侯陈须。
他作为长子,原打算趁着二弟隆虑侯忙于操持公主妻子的丧事的机会在窦太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分到更多的家产。
如今陛下命四公主前来,他不禁想到先前有传言说窦太主喜爱四公主,有意将大半家产赠予四公主。
更让他难受的是,妹妹陈阿娇居然非常欢迎明摆着要和他们抢家产的四公主!
因为她是你的皇帝前夫的女儿吗?
陈须越想越不舒服,却不能不去窦太主处——为母亲端茶送药是儿女的本分,若是他连这点事情都不做,窦太主薨逝后必定有人以此为由弹劾他是不孝子。
“母亲的心为什么会这么偏。”
陈须怨恨地说着,坐车来到窦太主处。
……
窦太主大限将至,大长公主府邸的奴仆们已经开始准备丧葬用品,见堂邑侯陈须到来,众人纷纷含泪行礼。
陈须见状,不得不努力挤出眼泪,勉励他们的忠诚,悲叹母亲的健康。
然后,他走进母亲的房间,被扑面而来的药草气息熏得睁不开眼睛。
“咳!咳咳!”
“兄长?”
陈阿娇听到陈须的声音,暂离母亲病榻,走到陈须面前:“你怎么才过来?”
“我……我这不是……先去二弟家,然后又马上赶到母亲这边。”
陈须笑容敷衍。
对于陈阿娇这个妹妹,他的感情也很复杂。
她贵为皇后的时候,他对她自然是欢喜无比又亲爱有加,但是她现在——
“四公主也在里面吗?”
陈须问陈阿娇。
陈阿娇点头:“四公主正在伺候母亲喝药。母亲嫌药苦不肯喝,她让太医在药里加了甘草和蜂蜜,将苦涩难以下咽的药汤变成散发清甜的蜜水。”
“胡乱改药方不怕——”
“是问过太医以后才添加的。”
“那也——”
“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已经时日无多,吃再多的药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为何不给汤药添加一些无伤药性的甜味,让母亲感觉舒服点?”
陈阿娇淡淡说道。
陈须顿时无话可说。
但他心里终究介意窦太主将家产分给四公主,趁着奴婢们为母亲和四公主忙碌进出,他将陈阿娇拉到一旁,小声道:“陛下突然让四公主这般殷勤亲切,你不觉得其中有诈?”
“兄长此言何解?”
“长安城内谁不知道母亲的家产比诸侯王更丰厚,”陈须直言不讳,“陛下让四公主来母亲榻前嘘寒问暖,分明是惦记着母亲的家产!”
“就算母亲喜欢四公主将家产送给四公主又如何?”
陈阿娇反问道:“若是大哥和二哥平日里能时时来母亲这边嘘寒问暖,又何必担心母亲会因为喜欢四公主而将家产送给四公主?”
“我们这不是……不是……三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以往成天和董偃厮混在一起,我们真的丢不起这个脸!”
陈须为自己和二弟很少登门探望母亲的行为找借口。
陈阿娇:“董偃去世那么久,也没见你们多来过一次。”
“那……那……”
陈须支支吾吾许久,憋出半句话:“母亲身边不是还有你嘛!”
陈阿娇无语。
陈须又道:“我并不是贪图母亲的家财,如果母亲怜惜你将家产的大半分给你,我绝对没意见,也一定说服二弟让他同意家产大半归你!但是四公主……她压根不是我们陈家的人,凭什么因为和母亲一见如故、病榻前为母亲端茶喂药就能拿到母亲的家财?这太不公平了!”
其实,如果窦太主真把大半家财分给女儿陈阿娇,陈须依旧会不满,会和老二陈蟜一起要求陈阿娇与他们平分母亲的钱财。
他现在说这番话只是为了拉拢陈阿娇,让妹妹和他一起反对母亲把大半家财送给四公主。
可惜——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
“啊?”
“母亲喜欢四公主,我也一样喜欢四公主。”陈阿娇道,“与其与你们坐一起计算母亲的家产,不如让母亲把家产全送给四公主,大家落得清闲。”
陈须:“……三妹,你疯了吗!你居然觉得把家产大半送给外人更好!”
陈阿娇:“四公主担得起。”
说完,陈阿娇返回房间。
李令月见她眼中有怒气一闪而过,怀疑她在外面和陈须发生争吵,有意伺候窦太主睡下后再——
“阿娇,你刚才和你大哥吵架了?”
窦太主柔声细气地问女儿。
陈阿娇:“没有,我们没有——”
“母亲放心,我刚才没和三妹吵架,我们是在讨论您的事情。”
陈须径直走到窦太主身前,半跪着身子对窦太主道:“听说母亲有意把大半家财赠予四公主?”
“是又怎样?”
窦太主直言不讳:“你们是我生养的,却每次都找由头不来看我,反倒是四公主……她像孙女对待祖母那般尊重我敬爱我,如今日日陪在我身边照看我,我为何不能把家产大半都送给她?”
“母亲,我们可是您的亲骨肉!”
陈须表情痛苦,近乎狰狞。
陈阿娇道:“我支持母亲的决定。”
“你当然不会反对母亲的决定,你是女儿又是废后,本来就分不到什么,老二和我可是——”
“闭嘴!”
窦太主听不下去,呵斥陈须,话音刚落,就因为气喘不过来而面红耳赤,咳嗽连连。
李令月和陈阿娇急忙为窦太主顺气,陈须见势不妙,悄悄退出房间。
目睹陈须逃离的所有人:“……”
……
……
母亲有意将大半家财赠送四公主、堂邑侯陈须登门表达不满竟险些被母亲和三妹轰出去的消息很快传到隆虑侯陈蟜处。
他此时正忙碌妻子的丧礼,连和姬妾厮混的时间都没有,难免担心兄长会趁机在病重的母亲跟前大献殷勤抢夺母亲有意分给自己的那部分家产,现在,得知兄长上门献殷勤却被母亲痛骂还险些被轰出去,陈蟜不由大声叫好。
“陈须啊陈须,你以为你很聪明,熬死了董偃能从母亲手中得到最大份的家产,可惜母亲早看穿一切!哈哈哈!”
“主人,灵堂不易发笑,万一被陛下知道您在公主的丧礼上……”
随从赶紧阻止隆虑侯。
陈蟜闻言,赶紧收敛狂喜,内心深处却难掩兴奋,与吊唁宾客对答时好几次言辞不慎,全靠随从为他遮掩。
……
隆虑侯陈蟜在妻子的丧礼上频频失态的事情当夜就传到了刘彻耳中。
刘彻勃然大怒:“陈蟜这是什么意思!皇姐刚过世,他竟敢在丧礼上频频失态!他究竟有没有把朕和皇姐放在心里!”
“陛下息怒,奴婢以为隆虑侯频频失态恐是伤心过度失了智。”
“伤心过度失了智?朕看他是开心过度失了智!”
刘彻冷笑着,对身旁侍中道:“你明日去隆虑侯府传朕口谕,隆虑侯不知礼仪,着即日闭门思过,不得有误!”
“喏。”
随后刘彻又道:“堂邑侯那边现在什么情况?朕听说他白天兴冲冲去了窦太主处,又气冲冲地离开。”
“确有此事,传言堂邑侯怒气离去是因为窦太主直言欲将大半家财赠予四公主。”
“呵?他有意见?”
“奴婢不敢妄自揣摩。”
“姣儿向来聪明,她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刘彻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小心翻到一本弹劾前丞相张汤在位期间滥用私权谋取私利谋害忠良的奏章。
“嗯?”
刘彻打开奏章,只看一眼就气得扔出去:“满嘴胡说八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伺候在旁的一众侍中与阉人都瑟瑟发抖。
刘彻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被扔到地上的奏章,许久——
“传令,将上奏之人以诽谤之名逮捕下狱!严加审查!”
“喏。”
左右得令,捡起地上的奏章,大步走出未央宫。
可笑那上奏弹劾张汤之人以为自己可以凭此次弹劾博取皇帝欢心,却不知机关算尽,等来的只有牢狱之灾。
另一边,太子刘据听说有人上奏弹劾被父皇勒令自杀的前丞相张汤后不仅没有受到表彰还被下狱治罪,不免满脸困惑:“太傅,父皇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当如何解释?”
“陛下……那个……”
石庆一个劲地擦冷汗。
他又不是天天跟在皇帝身边的侍中,哪里知道皇帝为何赐死了张汤又厚葬他,还不许他人攻击、弹劾张汤。
思虑再三,石庆对刘据说:“张汤虽是酷吏,却以廉洁自律闻名,陛下用他多年,对他知之甚深。如今有投机钻营之人上奏诽谤张汤贪赃枉法,陛下自然会不开心。”
“那既然父皇喜欢张汤,为何又要赐死张汤?”
刘据越听越迷糊。
石庆:“这是只有为君者才能领悟的道理。”
“太傅也不明白?”
石庆:“……”
所幸刘据本身对张汤没有什么好感,甚至,因为张汤曾逼死庄青翟,得知张汤被父皇赐死的时候,他还暗自窃喜。
因此,石庆不回答,刘据也没有追问,心里想的全是明日旁听国事时是否又会被父皇诘问。
第66章 缩水
夕阳将要落下的时候, 又被迫劳累一整天的宛若拖着要散架的身体回到草棚。
“咕咚……咕咚……”
眼看家徒四壁,灶台空空, 宛若将就着喝下三瓢凉水,躺在充当床榻的稻草铺上,一动不动,耳边响起虫子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音,满是虱子的头皮又痒又痛,干瘪的胃逐渐被清水充满,帮助她暂时忘记饥饿的折磨。
“系统,你说,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回想昔日的锦衣玉食, 宛若对现状的不满越加强烈。
她渴望在系统的帮助下重新成为神女, 渴望继续衣食无忧的生活,渴望……
[时机还未成熟, 你必须继续等待。]
系统的回复一如既往的没有感情。
宛若转头,闭上眼睛。
……
或许是为了惩罚她在长安城中的忤逆态度,借尸还魂来到新设立的敦煌郡整整一年,系统不曾一次主动和身为宿主的宛若说话, 更不要说帮宛若成为神女,享受万民供奉。
有时,系统连她的询问也不愿意回复。
如此长期的冷遇让宛若一度怀疑系统抛弃了自己,如果她的新身体不具有连续一个月不吃一点东西都不会饿死只是难受的特性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平民的生活会这么难……”
宛若自言自语。
这时,外面响起喧闹。
管理村落的里正敲着锣鼓走进村庄,召集所有人集合,说是朝廷从齐地征来一批粮食, 发给大家作为来年的耕作种子。
“这些粮食是天子赏赐给你们的庄稼种子,谁要是拿回去煮了吃了, 明年你们全家就只能吃野菜吃泥巴!吃到肚胀死在外面!”
里正恐吓因为长期饥一顿饱一顿而面黄肌瘦眼睛凹陷的村民们。
村民们一声不吭,他们眼巴巴看着里正身后鼓囊囊的布袋。
粮食!粮食!
齐地运来的粮食!
可以作为来年粮种的粮食!
“排好队,不要争不要抢,人人都有份!敢插队闹事的,乱棒打死!”
里正大声嚷嚷着维持粮种发放秩序。
村民们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粮种,也都露出陶醉的笑容,用破布衣服小心翼翼地抱着种子,揣在怀里,藏在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
村里分给宛若的都是薄田,辛苦耕种大半年也不会有收成,所幸系统力量保护,加上邻居大娘心善,时不时接济,她才不至于饿死。
因此,村民们都伸长脖子排队领种子,她却懒洋洋地留在草棚里,一动不动。
领了也没用,土地太贫瘠,种不出什么庄稼。
然而——
邻居大娘是个非常好心的善人。
她发现邻居宛若没有排队领粮种,竟把里正带到草棚前:“这里还有一户人家,是个女的,就一个人住。”
“女的?一个人?”
里正感到诧异,推开虚设的破门,看到躺在草铺上瘦得像骷髅的宛若:“……你们确定这是活人?”
“活着呢!以前的里正欺负她没男人,分给她的是种不出庄稼的薄田,她只好在外面挖点野菜草根填肚子,有时连野菜都挖不倒……也就我们同情她,时不时给她端碗粥汤救救命……”
邻居大妈为宛若说好话:“你别看她瘦得像个尸体,她识字!认识好多好多字!”
“识字吗?”
里正有点意外。
在这个九成人都目不识丁的时代,安置流民的村子里居然有个识字的女人,比在黄沙里捡到金子都更加难得!
“识字的可是稀罕物。”
里正沉吟着,将布袋里最后一点粮种交给邻居大妈,让邻居大妈端一点米粥给女人吃下,好让她有力气和自己回衙门。
“带去衙门做什么?”
邻居大妈不解。
“郡守说天子明年要在我们这里试种一种叫土豆的东西,需要每村都有至少一个识字的能读能写的人在村里收集种土豆时遇上的问题以及村民自己想到的解决办法。”
“哦哦!那土豆……土豆啥时候能发给我们种?”
邻居大妈眼中满是期待。
里正抓了抓头皮:“天子的想法,我们哪知道,照做就是。”
另一边,因为饥饿不得不躺着装尸体的宛若听到“土豆”两字,“嗖”地一下睁开眼睛!
沉寂许久的系统声音也骤然响起。
[命令!必须竭尽所能阻止他们种植土豆!如果成功,我将不再庇护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
……
窦太主最终没能熬过元狩七年的春天。
临行前,她向前来探望的皇帝交代后事,请陛下务必将她与董偃合葬霸陵,随后又求刘彻对她的儿子们可以网开一面,赦免他们一次死罪。
最后,她深情地看着女儿陈阿娇和外孙女刘姣,将她们的手与皇帝的手牢牢安在一起:“陛下……拜托了……”
“朕答应你……朕全部答应你……”
刘彻全盘接受窦太主的请求。
得到刘彻的肯定回复,大半辈子都过得恣意快活的窦太主终于安心闭了眼睛,大长公主府内哭声恸天,刘彻也流下眼泪。
生命中的至亲之人是越来越少了。
刘彻悲伤地想着,看着因为过分悲伤反而哭不出声音只是眼泪不受控制流出的陈阿娇:“你以后……”
“母亲生前已经请求陛下恩准将馆陶封地转赠四公主,府邸的财物由四公主与我平分。”
陈阿娇假装没听懂刘彻的意思,复述窦太主临终前对财物的分配。
堂邑侯陈须和隆虑侯陈蟜跪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刘彻没有更正陈阿娇,他专注着看着她和女儿:在陈阿娇逐渐生出皱纹的脸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女儿如春花般娇嫩绽放的面容则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向陈阿娇发誓要铸造金屋的明媚春天。
那是,他们都还年轻,娇纵富贵,天真无邪,不懂人世间的苦。
“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刘彻自言自语地说道。
陈阿娇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
……
河西四郡的土豆试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三月刚到,试种的土豆就陆陆续续出现了收成,并且,由于河西地区的土质偏疏松,种出来的土豆竟然比四公主去年让雷被在上林苑收获的土豆更加块茎硕大且味道香甜,郡县官员试吃过后无不觉得此物是天赐神品,应该立刻大力推广。
于是,郡县下令,分发土豆块茎给村民,建议他们将此物种在无法常规耕作的崎岖破碎地带,并且,由于土豆容易在运输途中发芽变成有毒之物,朝廷暂时不将土豆纳入粮食征收体系。
得知土豆虽然有茎叶带毒、发芽后不能吃等等弊端,但此物产量可观、还可以种在无法正常耕作的崎岖破碎地带且土豆目前没有被朝廷列入征粮名单不会被郡县衙门强制征收后,河西四郡的百姓无不欣喜若狂,纷纷领取土豆块茎,依种植要求将土豆切成小块,埋在难以耕种的崎岖破碎土地还有房前屋后的空地。
因为能读能写,宛若在官衙得到了去乡邻教授百姓种植土豆、记录村民种植土豆期间遇上的种种问题的差事,她站在板车旁,看到百姓们排队踊跃领取土豆,内心陷入无比纠结。
系统要她破坏土豆种植推广,还威胁说一旦土豆种植推广成功,她就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
看着老农们伸出树皮一样苍老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从自己手中接过土豆,欢喜得仿佛手中捧着整个世界;看着他们用充满饥饿和期待的目光围着自己询问种植土豆时需要注意的问题;看着他们……
尤其当她看到因为长期饥饿无法分泌奶水的妇人哼着含糊的古老歌谣,用木勺子将土豆煮烂成糊搅着清水喂给没满月的小婴儿时,早已死去的记忆在心底泛起……
宛若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
[为什么不听我的建议将土豆水煮后发给村民!]
系统痛骂宛若。
对此,宛若的回答是:“土豆煮熟以后会变得糊烂,傻子都看得出我们发给他们的土豆被人动了手脚。”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交代的事情?]
“你之前说,阻止土豆被推广不仅仅因为这件事严重影响历史进程,更因为土豆虽然是一种高收成还不挑土地的好作物,但它会像人一样得一种只针对土豆的瘟病导致千里绝收,所以我们必须阻止土豆在华夏大地被推广。”
[没错。]
“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阻止土豆在敦煌郡的种植推广?我们只要让针对土豆的瘟病提前爆发,百姓就知道土豆可怕,再也不会听从官府命令种植土豆了。”
[你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
不知为何,系统感觉说这番话的宿主宛若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果然,艰苦磨砺心志,连它千挑万选的废物宿主宛若都会因为苦难得到一定成长,不再像过去那样愚蠢得令人窒息。
屡受重创急需修复的“制”系统如此想着,陷入沉寂。
……
……
推广土豆的捷报频频传回长安,李令月心里却七上八下。
现在是元狩七年,也就是历史上的元鼎元年。
依照约定,系统会在元鼎元年拿走霍去病的十年寿命作为代价。
虽然谈交易的时候没说具体在元鼎元年的哪天支付,也没说如果刘彻没有在元狩七年将年号元狩改成元鼎的话,与系统的“元鼎元年支付”的约定就能无限期搁置。
[不要玩文字游戏。]
系统骤然出声,提醒李令月。
“我没有赖账的意思,我只是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改一下交易内容。”
[什么意思?]
“你说过,切断‘制’系统和宿主的联系需要完成三件明确违反历史进程的事情,我阻止了李敢杀卫青,这是第一件;因为长陵大案,原本能陷害张汤成功的庄青翟、朱买臣等人提前死亡,这是第二件;张汤如愿成为丞相后依然坚持调查真相不幸卷入皇权相权之争,被迫自尽,赵周由此提前数年成为丞相,这是第三件。我做成了三件事,是不是可以——”
[我也兑现了对你的承诺,没让霍去病死于元狩六年。]
“这些还远远不够,我想要的是——”
[你完成了改变历史进程的三件事,但‘制’系统的宿主宛若被‘制’系统藏了起来,你找不到她自然无法杀死她,无法杀死她,‘制’系统对这片时空的统御力就依然存在,只是被严重削弱。]
系统施展巧舌如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用霍去病的十年换刘彻醒来是一场三方交易,任何一方都不能赖账,何况,让霍去病沉睡十年这件事本身也具备迷惑我们的系统敌人的特性。毕竟,我们知道历史存在一定的容错率。]
“你的意思是……你想通过让霍去病沉睡十年迷惑‘制’系统,导致祂错误估计自己的力量虚弱程度?”
[和聪明的宿主说话就是爽,因为‘制’系统对历史的控制力下降于是霍去病的死亡时间从元狩六年中挪到了元鼎元年初,听起来确实异常合理,桀桀。]
系统毫不掩饰自己的如意算盘。
李令月:“……下次别笑了,你的笑声真的很难听。”
[是吗?]
系统装傻。
李令月不想浪费时间,径直问:“交易的十年沉睡从什么时候开始?霍去病的身体会因为沉睡出现损伤吗?”
[沉睡这件事随时可以开始,事实上已经开启……至于身体的损伤……我作为规则的聚合体,不敢保证我对人类身体损伤的理解和你们人类对身体损伤的理解是一致的,总之,我们需要他的十年,这十年将成为逆转一切的关键……]
一通听起来很有道理细细分析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的狗屁回答后,系统陷入沉睡。
李令月站在原处,深吸一口气。
不管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洪水猛兽,她都必须奋勇直前。
……
“殿下!殿下!”
上官婉儿一路小跑来到李令月面前。
李令月诧异,她记忆中的上官婉儿几乎永远沉着稳定,很少出现如此的慌张失态。
“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慌慌张张?”
“霍将军……霍将军……”
“霍去病怎么啦?”
李令月大惊:“他……他……”
“霍将军今日早朝称病未来,陛下与大将军前去探望,据说情况非常危急!”
“情况危急?”
李令月大惊,以为系统耍了自己:“有多危急?难道说——”
上官婉儿:“婉儿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陛下和大将军进入府邸后不过半炷香时间就命霍光带人封锁府邸,不许闲杂人等入内。”
“我知道了!我们立刻去霍去病处!”
回想系统的诡异言论,李令月不敢有丝毫懈怠,她甚至等不及准备马车,从阉人手中抢了缰绳便出发。
上官婉儿和李显君纷纷骑马在后面追赶。
……
快马加鞭还未抵达冠军侯府,就有全副武装的禁军精锐上前拦阻。
“来者何人!”
“见到敬武镇国长公主还不立刻让行!”
同行的李显君大声回应。
禁军闻言,收起兵刃,对李令月道:“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
“敬武镇国长公主不在此列。”
霍光的声音骤然响起。
紧接着,少年老成的他跑出戒备甚严的冠军侯府,来到李令月面前,神情急切:“四公主殿下,陛下说,您来了就让您进去。”
“霍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令月边下马边问。
霍光擦了擦额头的汗:“公主殿下见过以后自然明白。”
“那还等什么。”
李令月把马鞭扔一边,跟着霍光进入冠军侯府。
上官婉儿和李显君有意跟进,却被禁军拦住:“陛下只允许四公主殿下进入。”
……
在霍光的带领下,李令月一路心急如焚地来到霍去病的卧房,见房门紧闭、门外戒备森严,心中越发地急躁不安:“霍哥哥!霍哥哥!霍哥哥怎么啦?”
她推门入房间,屋内没有太医,刘彻和卫青都背对着自己守在霍去病榻前,安静得吓人。
李令月也赶忙来到榻前,正要低声询问情况,就见榻上霍去病的面容似乎……
变得比昨天的他要年轻一点点?
李令月下意识以为是霍去病因为病痛变得虚弱或是自己过度担心霍去病出现了幻觉。
[你没有出现幻觉,他确实正在变小。依照约定,我以沉睡拿走他的十年,他会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内每个时辰比上一个时辰年幼一个月,每天比前一天小一岁……十天后,醒来的他,身体就缩水回到十年前……]
系统的解释带着浓浓的骄傲与自豪。
[我说过,我的综合实力比‘制’系统强!]
李令月:“……”
[当然,这操作也不是完全没副作用,他可能因此损失一部分记忆,不过你放心,他可能损失的都是不快乐的记忆,众所周知,忘记忧愁让人青春长驻……]
系统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李令月懒得理它,她看着因为系统的力量将持续十天逆生长变成少年的霍去病,一番思虑后——
“父皇,您想不想知道女儿究竟从何处得到土豆?”
“姣儿为什么突然提土豆?难道说霍去病和土豆——”
“……自那次在甘泉宫遇见自称黑帝的神使,我便时常在甘泉宫附近支开左右独自游荡。得到土豆的前几日,我在林中遇见一位杏黄衣裳的童颜老人,祂自称黄帝轩辕氏,说是没想到昔日居住之地竟有精怪假黑帝颛顼之名谋害天子骗取霍去病十年寿命。为表歉意,祂将对霍哥哥施展长生术,破解‘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只是这样做可能让霍哥哥变小十岁,祂还把土豆和土豆的种植手段交给我,让我把土豆献给父皇,救济天下百姓。”
“原来是黄帝轩辕氏!”
刘彻毫不掩饰兴奋之情,自言自语道:“轩辕氏施展长生术让朕的骠骑将军年轻十岁,若朕得黄帝真传,岂不是能……如今大汉正朔为土德,黄帝是否能感受到朕的诚意?还是说必须要……”
“陛下,我们先出去,让四公主……”
看不下去的卫青哄刘彻离开。
刘彻闻言,看了眼因为“黄帝长生术”而逐渐变年轻的霍去病,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间。
李令月留在霍去病身边,看着昏睡中不断变化的俊朗面容,心情忽高忽低。
“我该怎么办?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
李令月担忧霍去病的同时,刘彻也在卫青的安抚下逐渐冷静,不再疯狂念叨长生。
“今日之事,我们是亲眼所见,由不得不信,但是其他人未必会相信,尤其霍去病手握大军,若此事处理不当很可能让朕的堂兄弟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陛下的担忧极有道理。”
“而且,虽说是黄帝轩辕氏所为……谁又能知道事情最终如何……霍去病能变回十几岁的少年郎固然极好,可是……”
思来想去,刘彻最终决定对外宣称自己在甘泉宫病重期间霍去病以十年寿命换天子安康,如今约定之日以至,黄帝降临,以长生术带走霍去病十年寿命,霍去病因此身形变小成为十多岁的少年郎。
霍光得知此事,大惑不解。
他知道世上存在常识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
性格谨慎的他怀疑陛下这番安排是担心兄长突然去世导致军政动荡,于是问道:“陛下,可要微臣返乡一趟?”
“返乡?返乡做什么?”
刘彻不解。
卫青明白霍光的意思,命霍光随自己进入霍去病房间。
看到昏睡中的兄长竟当真因为长生之术变得比昨日见面时年轻稚嫩许多,霍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种事情……”
“匪夷所思,对吧?”卫青道。
霍光默默点头。
此时,刘彻也明白了霍光为何突然提出“返乡一趟”,叹道:“子孟确实是个内政奇才,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思计算。”
第67章 守着他
室内, 李令月急切地等待着。
她知道系统的力量很强大,但她更知道系统居心叵测, 系统给的任何承诺都最多只能信一半,剩下一半是半个字都不能相信。
[你就这么在乎他?他对你而言不可或缺?]
“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霍去病?”
李令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个回答显然让系统感到了困惑。
[在你们的历史,自古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达成最终目的,连亲生骨肉都可以牺牲。他不过是个有能力的将军……好吧,我承认他的军事能力放在全人类的历史上都能排名前几,但他依然只是个男人,他不值得你——]
“我只需要他。”
李令月直截了当地说道。
[因为你想成为女帝,你需要他的军事支持?先不说他将来是否一定站在你这边, 军事支持你登基。即便他愿意扶持你, 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们才不会觉得他扶持你成为女帝是因为他爱你或是他认可你的政治能力,他们只会想当然地觉得他想自己做皇帝又没有十足的把握篡位成功, 于是扶持你这个傀儡女帝好让你们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皇帝,完成权力交接。这个世界对公主就是如此残酷,不论你多有能力,在天下人眼里, 你都只是男人的傀儡……]
“我需要他,不是因为他是霍去病,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是冠军侯,而是因为他是他,是我爱的他。”
对系统的反复蛊惑,李令月不屑一顾。
她看着霍去病的脸庞, 柔声道:“不管我们之间将来会怎样,我都不会后悔选择你, 我选择你,也希望你能选择我……我……我……”
[山有树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得不说,你们的古辞对暗恋这种感情的表达是既优雅又含蓄还恰如其分……顺便告诉你,虽然他现在昏迷着,但他可以感知外界,也就是说……包括你对刘彻他们说的话以及你刚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信任我,觉得我是个居心叵测的存在。当然,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请你信任我。事实上,我非常享受你的不信任。毕竟,真正的权力者不会轻信任何他/她无法理解和掌控的力量。但有一点你必须不相信——我虽然是系统却比任何人类都更乐意促成你的成功,因为你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在颠覆历史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李令月没有反驳系统的这番发言。
一方面因为系统刚刚告知,霍去病在昏睡中依然可以感知外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系统说的都是事实,她想成为女帝而它想取代“制”系统,颠覆历史是他们的共同诉求。
只是——
榻上的霍去病,眼珠突然剧烈滚动。
按系统教给的知识,这是做梦的表现,滚动越剧烈说明梦见的场面越激烈。
李令月不由地紧张起来。
霍去病身为率领千军万马驰骋大漠搏杀千里的绝世将军,要梦见怎样的惨烈场面才会出现如此剧烈的反应。
她下意识地双手紧握他的手,掌心的剑茧带给柔嫩的皮肤细微麻痛,她却浑然不顾,只是不断地重复说:“霍去病!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梦!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是骗你的!等你醒过来睁开眼睛,它们就会消失!一定会消失!”
“梦……”
睡梦中的霍去病发出轻声呓语。
他感知到了她的声音。
他回应了她!
“对!一切都是梦!你现在看到的都是梦!都是假的!真实的世界里,大汉是繁华盛世,百姓安居乐业,父皇的皇位稳如磐石……”
“姣……姣儿……四公主……”
霍去病再次发出呓语。
闻言,李令月愣住。
她以为霍去病的噩梦是父皇驾崩、神州陆沉、百姓流离失所、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没想到他的噩梦里居然有自己。
甚至,他在梦中对自己的称呼是——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我很安全,我被你保护得很好……”
因为不知道霍去病梦见了什么,她只能凭本能安慰他,一再地强调她很好很安全,他在梦中看到的都是假的。
刘彻安排好后续欲返回霍去病处,却因为这一幕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卫青更——
“陛下,臣以为黄帝轩辕氏用让霍去病变小十岁的办法消除‘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或许也有成全小儿女的心思。”
刘彻闻言,回想女儿自小表现出的种种不寻常,以及霍去病在与四公主有关的各种事情上不自觉表露出的别扭,深以为然。
……
……
听闻霍去病突染急病,自皇后卫子夫以下,整个椒房殿都陷入焦急不安。
尤其是两位芳龄待嫁的公主。
她们拖到现在都不愿成婚,只因心中始终存着下嫁霍去病的念头。
谁承想——
“表哥现在什么情况?”
“怎么办!怎么办!他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听说父皇和舅舅现在都在冠军侯府,父皇还特许霍光这几日不用上朝,也不用入宫处理公务。”
“啊?父皇特许霍光休假,那岂不是……情况异常危急?!”
“啊呀!这可怎么办!”
……
一番焦头烂额地讨论后,两位公主来到皇后面前,请母后与她们同去冠军侯府探病。
卫子夫此时也同样心急如焚,闻言,与两个女儿坐着马车来到冠军侯府。
“站住!”
守门的禁军拦住皇后车驾。
中常侍见状,怒斥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皇后车驾!谁敢阻拦!还不赶紧退下!”
“陛下令我等把手大门不许任何人入内,即便是皇后车驾,我等也必须得罪!”
禁军头领不卑不亢,态度强势。
闻言,两位公主顿时坐不住,隔着帘子对禁军喊话:“公主也不可以?”
“公主殿下,恕我等冒犯。”
回复的语气很谦卑,态度没有半点通融。
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顿时急得眼泪掉下来,对卫子夫道:“母后,现在怎么办?表哥现在必定正在生死边缘,父皇才会下这等命令,封锁冠军侯府不许任何人入内,连我们都要挡在外面!”
“这事……”
卫子夫也是真心担忧霍去病,即便被禁军以皇帝命令挡在外面也没有气恼离去,而是让禁军入内通传。
禁军也知利害,领命入内,将皇后和两位公主现在冠军侯府外请求探望冠军侯的事情禀告刘彻。
刘彻一言不发。
发生在霍去病身上的怪事本就该秘而不宣,何况此事还牵扯到传说中得道成仙的黄帝轩辕氏,是真正的成仙长生的希望!
卫青则一番思量后,道:“陛下,臣暂且离开一下。”
“此事能劝就劝,劝不动就算,总之不能让她们进来,更不能让她们知道真相!”
刘彻在与成仙有关的事情上向来冷酷无情。
“喏。”
卫青领命,走出冠军侯府,来到皇后车驾前。
卫子夫请他上车。
“弟弟,霍去病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陛下如此紧张担忧,不许任何人进入?”
“他的情况很危急,太医也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至于不让任何人进入则是因为陛下认为霍去病的病来得太蹊跷,很可能是下毒。”
“那也不能——”
“封锁冠军侯府,不许任何人进出,如此一来,害霍去病的人就不会有第二次的下手机会。”
卫青遵守命令,没有对卫子夫透露半点。
卫子夫听说霍去病可能被人下毒暗害,急得脸色煞白惨淡:“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两位公主也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替表哥受苦。
“舅舅,你快想想办法吧!大汉江山不能没有表哥!”
“若是有办法,陛下又何必把冠军侯府封起来?”
卫青做出叹息无奈的姿态。
卫子夫见状,不敢多问,带着两个女儿回宫。
途中,他们遇到太子。
得知表哥突染急病恐是中毒,如今情况万分危急,父皇下令封锁冠军侯府周围严禁进出只为抓捕下毒暗害之人,刘据面色大变:“长安城内居然有人如此大胆!”
卫子夫哀叹道:“你舅舅和表哥都是军功显著、权势滔天之人,难免招来他人的嫉妒怨恨,尤其你表哥,他才二十几岁就位极人臣,只在你父皇之下,与你舅舅平起平坐。”
“母后的意思是——”
刘据顺着卫子夫的意思想了半天,越想越怕,怒道:“表哥对大汉江山至关重要,怎么会有人如此短视!”
“正因为谁都没想到,才……”
说到这里,卫子夫又是一阵叹息。
两位公主也是哭泣不止。
刘据见两位姐姐都为霍去病悲伤流泪,也努力挤出几滴眼泪,附和道:“母后莫要担忧,表哥为大汉立下如此功勋,上天一定会庇护他,助他平安渡过此劫。”
“希望如此……”
卫子夫语气沉重,心里想的全是“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
阳石、诸邑两位公主亦是如此。
……
将母后和两位皇姐送回椒房殿后,刘据回到太子居住的长乐宫,心情忐忑不安。
左右见他心绪不宁,招来滑稽侏儒试图逗笑太子。
刘据挥手让滑稽侏儒退下。
众人见状,越发地不解。
太子道:“表哥如今生死未卜,我哪有心思玩乐。”
“霍将军生死未卜?”
众人闻言大惊。
刘据于是将从卫子夫处打探到的内容说了一遍。
得知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突染急病如今命悬一线、整个冠军侯府都戒备森严禁止出入,长乐宫的众人也是哀叹、震惊不止,同时又有人旧事重提,说昔日供奉在蹄氏观内的长陵神君曾对霍去病做出“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
“可惜霍将军那时年轻气盛,不信谶言,拒绝神君的续命好意,最终有今日之难。”
“谶言果然都是真的。”
儒生们一通摇头晃脑。
更有儒生道:“我听说陛下前些年在甘泉宫被山野精怪暗害,昏迷不醒,交太子监国,后来霍将军寻到那山野精怪,是十年寿命为代价将其射杀,才让陛下恢复健康。原以为是荒诞不经的村野传说,如今看来——”
“难怪陛下焚烧蹄氏观!”
“霍将军虽功劳显著,但他击破匈奴时杀孽太重,难免遭到天谴!”
“由此可见,厚德载物才是顺应天命的做法。”
儒生们七嘴八舌一通议论。
刘据听在耳中,也觉得霍去病的突染急病是上天旨意,人力不可救。
“可怜表哥天纵英才,竟然……唉……”
与此同时,他想到那蹄氏观的长陵神君不仅曾对霍去病说“精气少,命不长”,也曾评价四皇妹是“慧极必夭”,四皇妹身边的刘细君将来“红颜命薄,客死他乡”。
如今,“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已经变成现实,神君对四皇妹与刘细君做出的谶言迟早也要——
想到这里,刘据的心情更复杂了。
……
……
得知霍去病染急病恐命不久兮时,卫长公主正在四皇妹出资开设的女子学堂内和卓文君、前休屠王阏氏闲聊。
“此言当真!”
卫长公主惊慌失措。
卓文君同样惊讶不已:“霍将军正当年富力强,怎么可能——”
前休屠王阏氏也难掩震惊神色,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断言:“如此年轻竟突染急病,一定是有人害他!”
“可是——”
卫长公主不信长安城内会有人舍得害霍去病。
卓文君亦是如此。
反倒是前休屠王阏氏见过王庭争斗,此刻表现出远胜两人的冷静:“霍将军年纪轻轻就拥有仅次于皇帝的崇高地位,难免有人厌恶他,担心他威胁自己。这种事情在匈奴王庭就曾屡次发生,何况汉人的心思远比匈奴人更加细腻复杂。”
“阏氏的意思是——”
“我是外国人,不敢多评论汉帝国事情。但是匈奴各部,年轻的王子在继位的兄长有了儿子后意外身亡的事情确实时常发生。”
匈奴各部遵循兄死弟及的继位传统,同父异母的弟弟的继承权往往排在亲儿子前面,因此,叔父与侄子为了单于之位彼此仇杀的事情在匈奴各部屡见不鲜。
伊稚邪当年就是在兄长车臣单于去世后武力驱逐侄子於单,夺得大单于位。
“我知道世间必定有人恨表哥,但是……”
卫长公主越想越难受,径自哭了起来。
卓文君见状,晓得卫长公主与自己一样是用情至深之人,于是柔声安抚,带公主回房间休息。
休屠王阏氏是外国人,不好评论汉帝国的内事,但想到当日在黄河边霍去病少年英雄以一己威望镇住投降后又生叛心的匈奴部落,护送他们母子回长安的路上始终以礼相待无半点苛刻,后又让四公主为他们母子在陛下面前美言让他们母子不至于在长安受辱……
往日种种恩情,休屠王阏氏始终铭记在心。
如今霍去病生死未卜,阏氏也不由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休屠王部的金人可以保佑霍去病平安渡过此劫。
……
……
刘彻身为皇帝不可能长留在冠军侯府耽误国事,卫青作为大司马大将军也同样日理万机。
因此,他们虽然每日都来冠军侯府探望情况,封锁周围以防消息走漏,但真正日夜守在霍去病身边照看的只有李令月和得到入内允许的上官婉儿等少数人。
尤其是李令月——
她知道系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骗自己,但她依然担心霍去病身体有变,亲自守在他身边,每隔半个时辰就用丝绸之类的柔软物蘸取补气的药汤涂抹他的嘴角。
如此三天时间,霍去病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不再噩梦,身体也小了一些,手上和脸颊的皮肤都细嫩了许多。
第四天,刘彻与卫青又来冠军侯府探望。
自上官婉儿处得知女儿已经连续三昼夜守着霍去病,以至于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刘彻不仅叹道:“或许黄帝轩辕氏此举确实有成全他们的意思。”
“陛下可是要——”
“等他醒来,就给他们赐婚吧。”
刘彻本就喜欢霍去病,有意将女儿下嫁于他,如今确定他们彼此喜欢,恨不得今日成婚明日就生下和两人一样聪明可爱的孩子。
卫青:“陛下,您的这个醒来指的可是七天后?”
“仲卿何出此言?”
刘彻错愕。
卫青:“陛下,我们亲眼看着霍去病变小十岁,自然不会怀疑,但天下人未必相信。”
“天下人信不信重要吗!”
刘彻冷笑,随后缓缓道:“小子这些年一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朕几次暗示都被他顾左右而言,如今得上天眷顾身形变小,若是他一醒过来朕就赐婚,那也太便宜他了。”
“陛下,您莫非——”
“呵!”
刘彻露出坏笑。
之后,他进入卧房,对女儿道:“你这样一直守着他身边,不怕他醒过来,你却病倒了?”
“可是我……”
“朕知道你在意他,想让他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自己,但是也不能为了他不顾自己的身体。”
“父皇……”
“蘸水湿润嘴唇这种事,让你的心腹去做就可以,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喏。”
……
……
霍去病突染重病恐怕命不久矣的消息在事情发生的第八天由信使传到河西四郡。
皇帝认为,河西四郡乃是霍去病率大军击退浑邪王、休屠王部后新设立,从中原迁居此处的百姓应对霍去病感恩戴德,如今霍去病突染重病,此四郡百姓须为霍去病焚香祷告,祈求上苍。
“……若霍将军有不测,陛下亦将征四郡百姓为冠军侯修建陵墓。”
看到最后一句,河西四郡的郡守面面相觑。
虽说为皇家修筑陵邑是秦汉百姓的劳役内容之一,但很明显,冠军侯有不测,河西四郡的青壮年会被全部征召去长安周边服劳役。
倒不是河西四郡的郡守爱惜治下子民,而是河西四郡都新设不久,各方面都穷困艰难远不如关中,如今又正是春耕时节,若是几乎所有青壮年劳动力都被征去长安服役,留下老弱妇孺耕种田地,到了秋天,必须缴纳给朝廷的粮食可就——
想到这里,郡守及以下无不默默祈祷。
另一边,得知霍将军若有不测、村里的青壮年都会被征召去长安周边为他修建陵邑,百姓们也都自发为霍去病祈福。
他们大多目不识丁,无法理解霍去病对汉帝国的重要性,但他们知道如果村里的男人都被带去长安修陵邑,剩下老弱妇孺们耕地种田,等到了秋天,朝廷收走每年必须缴纳的粮食后,剩下的那点粮食多半不够他们活过寒冷的冬天。
哪怕只是为了男人们能留下来耕田种地,他们也要为远在长安的霍将军祈祷。
人们的祈祷传到宛若耳中,宛若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沉默?我们刚才不是很开心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我被新身体的记忆影响了……”
宛若苦闷地说道。
她其实知道自身的改变和新身体没有关系,单纯因为她变了,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畏惧系统,贪慕系统给予的荣华富贵,甘心做系统的傀儡以神女视角俯瞰人间,用“人都会死”这种轻飘飘的话回避沉甸甸的死亡。
系统感觉到宛若的变化,不过宿主对祂本就是傀儡,傀儡产生自我意识也还是傀儡。
所以——
[你我都知道,历史会出现偏差,但永远不会偏离轨道。任何企图让历史偏离轨道的行为都会导致超乎想象的可怕后果!例如王莽篡汉导致至少三千万人死亡!]
“我知道,我会听你的话,做你吩咐的事情……”
说完,不耐烦的宛若倒头就睡。
……
……
“王莽是穿越者?”
突然被系统告知这个秘密,李令月很震惊。
但她想到自身,又觉得王莽是穿越者这种事情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惜他沉不住气,在系统的帮助下成功登基,立刻进行改革,完全不考虑实际情况,也不懂得循序渐进,想到一出是一出,政策出了问题又赶紧废止,反反复复的朝令夕改,终于酿成大祸,被你那个时空的历史进程守护系统无情抹杀。]
第68章 镇国太平公主
“历史进程守护系统?我那个时空也存在‘制’系统?”
[每个时空都有自己的‘制’系统, 但不是每个时空都存在‘换’系统。‘制’系统守护祂所在的时空的历史进程,确保所谓的正确的历史不会因为穿越者出现变动。‘换’系统则在不同的时空中流窜, 寻找打破原有历史进程的可能性。]
“就像矛和盾?攻和守?”
[是,你成为我的宿主并非偶然,相反,从你以李治、武则天之女的身份诞生那一刻我就开始关注你,可惜你那个时空的‘制’系统也知道你拥有打破历史进程的潜力,徘徊在你身旁,不许我接近你,直到你遵照祂守护的历史进程死在李隆基手中。]
“难怪婉儿来到这个时空的时间比我早,原来一切早有预谋。”
李令月一声叹息。
前世的事情如今看来仿佛一场梦, 细细回想又好像一把扎进心窝的刀。
[预谋也好, 算计也罢,你想成为女帝而我想在这个时空成功, 我们是利益的共同体。]
“你说得很对,我们是利益的共同体。”
李令月认可系统的说辞,继续专心致志照顾昏迷的霍去病。
……
……
十天时间转眼过去,霍去病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李令月急切, 无人处质问系统:“你撒谎!说好了十天,为什么第十天他依然没有醒!”
[这个……那个……你知道在系统的时间观中,百万年千万年都只是一瞬间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对霍去病的时间操作可能应该也许或许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不过你放心,这事问题不大,他很快会醒过来!顶多……就是……]
“再这么下去,我恐怕再也不能相信你!”
李令月摞下狠话。
“废物!”
[……别……别!我不是废物!我很厉害的!我承认时间操作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但是他很快就会醒,今天晚上……再过半个时辰就会醒!不骗你!百分百不骗你!]
系统一个劲地承诺发誓。
李令月:“……真的?”
[他是你取得成功的必要条件, 而你的成功也是我的成功。哪有系统把成功拱手让给对头系统的?]
“……也是。”
李令月暂时接受系统的说辞,回到房间,发现自己才离开五分之一炷香的时间,霍去病的模样明显又小了一点。
“你……”
[年纪小一点才能做你的小尾巴跟在你身边~他以前一直介意自己年纪比你大,担心你对他的喜欢是少女对英雄偶像的崇拜,不停地找借口,不愿意直面~活该被我从大哥哥变成臭弟弟,嘿嘿~嘿嘿~]
系统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李令月懒得搭理系统,握着他的手,担忧地等待着,期待着。
……
……
霍去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黑帝从云层伸出野兽般长满鳞片的爪子,抓走和他谈笑风生的四公主,当着他的面将四公主撕成碎片。
紧接着,他也被黑帝撕碎,变成幽灵,飘在一个和四公主长得很像的女孩身后。
女孩名叫李令月,是一个国号大唐的酷似大汉的陌生国家的公主。
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天真无邪的小公主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帝国牡丹,封号太平,豆蔻之年嫁给年轻英俊的表哥,出嫁之日,道路两旁的树木都被照明的火把烧焦。
遗憾的是,夫唱妇随的生活仅持续了几年,她的第一任丈夫就因为涉嫌谋反被下狱饿死,而她则在不久后被野心勃勃的母后嫁给第二任丈夫……
为了不被命运肆意摆布,她开始拥抱权力,不断地招兵买马争权夺势。
她很聪明也很优秀,她将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运用到极致,在险象环生的政治斗争中一次次地赢,封号也从太平公主晋为镇国太平公主,权倾天下,炙手可热。
但她最终还是输了。
因为她是女子,在权力场上,这是一个几乎无法克服的先天劣势。
而她最大的敌人、侄子李隆基是男人,一个比她心狠手辣同时还得到军队支持的男人。
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站在大获全胜的李隆基面前,慷慨赴死:“是我成全了你,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她死后,李隆基抱着她的尸体,发出不甘的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向我低头!承认我比你强!”
而他,被迫如幽灵般见证镇国太平公主的一生的他,在她走向死亡的瞬间,也感受到直刺灵魂的惊恐!
“——不要死!”
霍去病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因疲倦而沉睡的面容。
她守在榻边,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持续不断地流入体内。
看着眼前与太平公主样貌如出一辙、政治境遇也可能高度相似的四公主,想到梦中一生努力却依然因为性别劣势而输给李隆基的李令月,霍去病心中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他不许梦中见证的发生在镇国太平公主身上的悲剧出现在四公主身上!
他要——
“你醒啦?”
女孩睁开眼,欣喜地看着他,双手依旧牢牢攥着他的手。
霍去病赶紧坐直身体,抽走自己的手就要向公主行礼,却发现——
他的双手明显变小,身体更——
宽大的里衣顺着肩膀滑下来。
“额……”
霍去病顿时面红耳赤。
反倒是四公主见到这一幕,不但不脸红还睁大眼睛,直到与他四目相对才意识到羞愧,扭头捂脸,支支吾吾:“我……我……我忘记告诉你,父皇醒来后,我在甘泉宫遇到已经升仙的黄帝轩辕氏,黄帝说祸害父皇夺你寿命的山野精怪已经铲除,为了消除你身上的‘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他用长生术将你缩小了十岁,你……你现在是……是……”
“……我……我小了十岁?”
“嗯。”
李令月转身,拿来铜镜:“自己看。”
霍去病接过铜镜,见铜镜中的面容确实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容,何况四公主转身拿铜镜时他已经低头看过自己的身体——
“陛下知道这件事情吗?”
“父皇和舅舅每天都会来侯府探望你,他们还下令全天下为你祈福。”
“可惜……我……”
霍去病为自己的身体突然变成小孩儿而感到羞愧。
李令月见状,宽慰道:“霍哥哥放心,虽然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小,但我永远把你当成哥哥~”
“……”
不知为何,看着四公主的笑容,霍去病总感觉莫名地心痛,想起梦中奋斗一生最终输给性别不得不慷慨赴死的镇国太平公主。
“我……我……”
“参见陛下——”
门外响起行礼的声音。
霍去病下意识要起身行礼,但他马上想到现在身体变小,以至昏睡前穿在身上的衣服变大,若贸然起身——
“父皇才不会怪霍哥哥。”
李令月笑得很开心:“他比我还期待霍哥哥早点醒来。”
话音刚落,刘彻就进入房间,双眼闪闪发光地看着因为身体变小而无法起身行礼、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尴尬和羞愧的霍去病。
“陛下,恕臣……”
“朕知道!朕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刘彻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霍去病身边,上下左右一通打量,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开心:“朕终于又可以把你搂在怀里了!”
“父皇——”
李令月知道刘彻喜爱霍去病,但她没想到他是真心希望霍去病做自己儿子。
跟在刘彻身后进房间的卫青也是一脸无奈:“陛下,骠骑将军是身体变少年不是变婴儿,而且他的心智依然——”
“朕知道他的身体只是变成少年郎,但是……仲卿,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爱吗?好怀念朕在闲暇时手把手教他写字读书骑马的岁月啊!”
“陛下——”
卫青和霍去病异口同声。
前者希望君王自重,后者则是被刘彻的话勾起了远古的尴尬回忆。
然而刘彻此刻正在兴头上,完全无视两人的无奈,拉着女儿自顾自地回想:“姣儿,知道吗,霍去病小时候特别要强,教他骑马的时候他非要骑大人才能骑的高马,连着几次被马甩下来还是不肯老老实实骑小马,把朕和仲卿都急得不行。结果下次去上林苑时,他已经能稳稳骑在高马上。”
“陛下,这些事情……”
“那时没有马镫,你尚且有办法小小年纪就驯服高马,现在有了马镫,朕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和倔脾气稍微试几次就能找回感觉。”
刘彻一脸骄傲地看着变小的霍去病:“朕不知道多怀念当年……小小的你,又聪明又倔强,成天捧着兵书追在朕身后问问题……”
“陛下!”
霍去病急忙打断刘彻。
他现在一心只想送他们出去,然后换上合体的衣服。
然而刘彻以为霍去病害羞,心情更加得意。
李令月倒是看出了霍去病的心思,但她假装不懂,眼睛不住地偷看。
最终还是卫青好心,对刘彻道:“他刚刚醒来,就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必然难以接受,思绪混乱。陛下,我们不妨暂且离开,让他冷静一下、梳理一下。”
刘彻点头,带众人离开,放霍去病一人在房中“冷静”梳理。
霍去病顿时如释重负,起身下榻,换上合体的衣服,整理仪容。
另一边——
刘彻带卫青和女儿出了房间后,依然意犹未尽,回想霍去病昔日的可爱模样,不禁有感而发:“据儿刚出生的时候,朕非常高兴,以为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再也不用把别人家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可惜……可惜……他越长大,朕就越失望,越想念去病小时候的聪明机灵,恨不能把他们两个调换了!”
“陛下,太子自小身负重任,难免性格谨慎,行事低调,以至表现平庸,但他——”
“你不要替他说好话!他是什么材料,朕会看不出来?!”
刘彻冷笑。
卫青低头道:“臣不敢。”
“朕知道你的无奈,你是太子的舅舅,无法不维护太子,可惜太子的表现实在是……”
说到这里,刘彻叹了口气,对李令月道:“姣儿,如果你是朕,你会把你皇兄立为太子吗?”
“会。”
“为什么?”
“因为父皇膝下只有皇兄可以担当太子之位,二皇弟虽有聪慧之名,但他年纪太小,娘家也没有人进入朝堂,更不必说三弟四弟。”
“是啊,朕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才……”
刘彻叹了口气:“如果去病是朕的儿子或者天下人允许女子继位,朕又何必烦恼至今!”
“父皇——”
李令月乖巧地低下头。
这种时候表现出不争是最成功的争。
……
……
禁军奉皇帝命令将冠军侯府围得水泄不通的同时,长安城的一角,陈家三人正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半个月前,窦太主正式下葬,与她心爱的董偃合葬霸陵。
这僭越礼法的行为引来朝野内外无数议论,但是皇帝没意见,其他人也只能在背后絮絮叨叨,骂窦太主不知廉耻、败坏礼制,也算风平浪静。
然而——
葬礼结束,陈家人难免要开始计算窦太主留下的庞大财产。
尤其是堂邑侯陈须和隆虑侯陈蟜两兄弟。
虽然窦太主生前已经禀告陛下,将封地以及封地积累财富都转交四公主,长安的财物由女儿和四公主平分,可陈家兄弟想到他们身为儿子居然什么都没分到,顿时意难平!
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母亲旧宅邸,口吻和蔼态度强硬地要求妹妹陈阿娇将母亲的部分财产分给他们。
“大汉以孝治天下,母亲既然发话把长安的一切都平分给三妹和四公主,我们兄弟自然不敢抢夺。但我们记得母亲在长安有多处宅院,郊外还有十多个庄园,奴仆数以万计。这么大笔的财富,三妹身为废后不便出面打理、四公主又年纪尚小无暇顾及,为何不分一些给我们兄弟?让我们代为管理?”
“分一部分给你们不是不可以,但母亲才下葬你们就上门索要,我实在看不出你们对母亲有几分孝心!几分敬意!”
陈阿娇从小生在富贵窝,之后经历立后废后几番蹉跎,对钱财早已看淡,然而窦太主留下的钱财属于她和女儿两个人,不能随便给出,何况——
两位兄长上门索要的行为实在无耻!
“三妹,我们也是为了帮你!”
陈须讨好地看着陈阿娇:“你知道长安城内但凡长得齐整些的年轻男子都想效仿董偃讨好母亲成为三妹你的门下客吗?”
“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讨好母亲的。”
“不一样,情况完全不一样。”
陈蟜加入劝说阵营:“以前,他们讨好母亲,尚且会因为母亲的年纪和身份有所收敛,现在,他们讨好三妹,可是……”
“可是什么?”
“母亲终究是大长公主,三妹你早被陛下废黜,空有贵人称谓,万一争闹起来……”
言下之意是没有陈家两兄弟提供保护,陈阿娇独居长安必定遭遇登徒子们无休无止的骚扰。
而陈阿娇想得到兄长们的保护,就必须将母亲的部分财物分给他们。
“你们觉得陛下会允许长安城内的登徒子们羞辱我?”
陈阿娇反问两位兄长,态度傲然:“即便陛下废了我的皇后之位,将我迁居长门宫,又放我回母亲身边,但长安城内若有人对我不敬,陛下依然会生气并严惩那个登徒子。”
“为什么?陛下还爱你?”
“陛下未必还爱我,但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这……”
陈家兄弟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自己可以逼迫三妹,如今看来,反倒是自己被三妹轻易拿捏。
“何况,我还有四公主。”
陈阿娇补充道:“母亲将大半财物赠送四公主,换陛下让四公主以孙辈礼节为母亲送葬,因为她想让四公主在礼法上成为我的义女。”
“原来母亲……母亲……是为了你才……”
听过陈阿娇的解释才明白窦太主将大半财物赠送四公主的真正用意的陈家兄弟惊得目瞪口呆。
陈阿娇道:“母亲这么做不全是为了我。大哥,你能力平庸,继承堂邑侯至今没有为朝廷立下任何功劳,二哥,你的隆虑侯是母亲为了让你尚主特意向先帝求得的,封侯多年,你始终碌碌无为,独子昭平更是性情顽劣,迟早要惹出事端!”
“三妹,你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陈家兄弟被陈阿娇戳到痛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我的意思是,从母亲薨逝那一刻开始,我们陈家在宫里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所以母亲才将财物赠送四公主,给陈家人找一个新依靠。”
“原来……原来母亲……”
陈家兄弟被陈阿娇点醒,羞愧得无地自容。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兄弟多年来一直都活在母亲的庇护下,并且,母亲直到临死前一刻依然在为他们谋划。
“母亲!”
……
……
霍去病虽然已经醒来,但因为皇帝和大将军还没有解除禁令,于是冠军侯府依旧大门紧闭、戒备森严,禁止一切进出。
卫青将皇帝接下来的打算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对此接受良好。
毕竟,身体变小十岁这么荒唐的事情已经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
至于天下人是否接受——
霍去病不在乎。
事实上,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以后,霍去病的第一反应是黄帝的长生术施在年轻的自己身上太过浪费,若能施在陛下和舅舅身上,让他们年轻十岁,才是真正的江山之福社稷之幸。
得知霍去病竟有如此想法,本就喜欢霍去病的刘彻更加欢喜了。
“小子不愧是朕最喜爱的年轻人!事事想着朕,想着大汉的千秋基业!”
“陛下,臣——”
“你这几天先留在冠军侯府养身体,等身体恢复了再回朕身边做事。”
刘彻无比期待霍去病以少年姿态回到自己身边那一刻。
卫青则默默准备应对大司马骠骑将军被神仙变小十多岁、变成少年郎的消息公布后可能引发的政治波澜。
霍去病看着站在两个成年人身后的李令月:“四公主,我……”
“霍哥哥放心,姣儿以后一定每天来未央宫找你,不过……”
“不过什么?”
“霍哥哥现在和我一般高矮,要是继续喊哥哥,会让人觉得我……但我还是喜欢喊哥哥,因为哥哥……”
李令月的嘴角满是笑意。
霍去病听得云里雾里,大惑不解。
刘彻作为情场老手,此时自然是心领神会,笑呵呵地看着小儿女,对卫青道:“你家老大也差不多到成婚的年纪了。”
“陛下——”
卫青和霍去病异口同声。
前者猜出刘彻有意将二公主嫁给长子,不敢接受。
后者却是——
“陛下,四公主年纪还小。”
“谁说朕要把四公主嫁给卫伉?”
刘彻无比享受地看着难得失态的霍去病:“二公主配卫伉如何?”
“陛下,卫伉资质平庸,恐怕无法——”
“有你这样的父亲,卫伉他资质再差又能差到哪里?”
刘彻当场断言。
卫青无奈,为长子谢恩。
之后,刘彻又对霍去病一番殷切叮嘱,让他安心养病,一切有皇帝为他做主。
“谢陛下。”
霍去病心事重重地答道。
之后,刘彻带着卫青、李令月一行人回宫,留霍去病在冠军侯府静养。
……
回宫路上,刘彻非常得意,当着女儿的面对卫青道:“仲卿,小子刚才那慌乱模样,要说他不喜欢姣儿是绝对不可能的。”
“陛下——”
卫青顾及公主颜面,希望皇帝不要说下去。
刘彻却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子以前已经成年,随时可以尚主,所以他放心大胆把喜欢放心里,朕每次对他提婚事他就百般推诿。如今,他被黄帝长生术变成少年郎,即便处处表现得不在意,心里依旧担心姣儿会被朕指婚给别人。呵,朕如今偏要拖着,让他也尝尝心急的滋味!”
“陛下,您……”
卫青听得一脸无语,硬着头皮提醒道:“四公主就坐在您身边呢。”
第69章 丧心病狂
“那又怎样?”
刘彻不以为然, 夸赞女儿道:“你刚才对他说以后即便他看起来年纪比你小你依然会喊他‘哥哥’,这句话不错, 朕喜欢。”
“父皇——”
“朕就是想急死他!”
刘彻脸上洋溢着促狭的笑容。
反正女儿年纪还小,霍去病如今看着更小,不着急让他们成婚。
卫青见皇帝是铁了心要耍弄霍去病,不得不收起劝谏,为霍去病的将来默默祈祷。
而刘彻见卫青不再维护霍去病,顿觉乐趣减半,猛然想起女子学堂已在数月前正式授课,于是突发奇想,命队伍改换方向朝女子学堂的方向行去。
……
刘彻有心观察女学生们的学习情况, 还未抵达女子学堂便命引路仪仗不得大声喧哗, 车驾抵达女子学堂时又命随从众人不得提前入内通传。
在卫青和李令月等人的陪同下,刘彻缓步走进学堂。
女学生们对皇帝的到来一无所知, 在卓文君的教导下,此时正诵读《诗经·卫风·氓》。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 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这是一首劝诫女子不要沉迷爱情、在婚姻中委曲求全的诗歌。
女主人公以无比沉痛的口气,回忆与青梅竹马的男子“氓”曾经的甜蜜爱情,以及婚后被丈夫虐待和遗弃的痛苦。
为了和“氓”在一起,她冲破媒妁之言的桎梏,成婚以后也甘愿忍受清苦的生活和兄弟的讥讽。
可悲的是, 生活没有压垮女主人公,她倾注全部去爱的男子“氓”却无情地抛弃了她。
“婚姻对女子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若是遇上好的男子自然是此生的幸运,但如果男人变心负心,我们也不能一味地委曲求全。”
或许是从《氓》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司马相如,卓文君对《氓》的讲解充满情感。
“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因为你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无限容忍就对你产生愧疚,从此收敛花心,改过自新,对你一心一意。如果你的男人彻底不爱你、把你当成破布随意践踏,离开他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要总觉得男人变心是自己的错,即便你拥有西施毛蔷的美貌,娥皇女英的美德,他们要变心的时候还是会变心,并且指责你不够美丽、没有贤德——陛下!”
猛然看到刘彻,卓文君急忙停止讲述,领着女学生们向皇帝等人行三拜九叩大礼。
能进女子学堂读书的都是长安贵女,她们在进学堂以前就被家族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在学堂内和其他长安贵女成为好朋友,不放过任何攀附皇族的机会。
如今,陛下亲自驾临学堂,女学生们无不屏息凝神,行礼动作格外标准谦卑。
“朕一时兴起路过此地,你们不必多礼。”
刘彻示意众女子平身。
卓文君为首,女学生们站起,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等候陛下的指示。
刘彻走进学堂,看到每个女学生的桌案上都摆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堆满沙子的木盘,盘子旁是一根可以当做毛笔的细长木棍和一个小小的竹耙子。
“这是——”
“回陛下,女子学堂的学生需要每天至少学会写一个字,这个盘子是给她们熟悉、练习笔画用的。”
说着,卓文君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拿出一罐胶、一个可以站在桌案上的方形木架和厚厚一叠的一尺见方的白色丝绸。
每块白色丝绸上都写着一个字,而木架的四角可以涂胶,用于固定丝绸。
“这个办法不错。”
瞬间明白卓文君如何教女学生识字写字的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
卓文君又道:“四公主以为,女子除了学会读书写字,还需要学习算术,如此嫁为人妇管理家中财物时才不会被奴仆欺瞒,所以女子学堂除了教授读书识字,也教授一些零碎的计算手法。”
“算术?”
刘彻看向李令月:“你要把《九章算术》教给她们?”
“只是教一些皮毛,真正教的是另一件东西。”
李令月冲卓文君使了个眼色。
卓文君于是取出一块珠算刻板:“陛下,您请看——”
“这是什么?”
刘彻接过珠算刻盘,发现刻板分为三份,每份都串着五颗木头圆珠,最上面的一颗珠子与下面的四颗珠子颜色不一样珠色别。
“这是何物?”
“父皇,此物名叫珠算刻盘,上面的红漆珠子算作五,下面的四颗黑色珠子算作一,这样计算起来就方便多了。”
李令月向刘彻介绍珠算刻盘的原理。
刘彻听得非常入迷,听完后更拿起珠算刻盘一通勾拨,搭配九九乘法歌表,只觉简单明白,非常方便。
“这东西不错,朕要将它带回宫,交给桑弘羊他们。”
“这……”
李令月露出迟疑。
刘彻:“怎么?不情愿?”
“父皇,您有所不知,女子学堂教授女学生算术是为了方便女子嫁为人妇后管理家中财物,使用的珠算刻盘只有三串算珠,只能算到千数,桑弘羊他们需要计算的东西动辄千万,只有三串珠子的珠算刻盘根本不能计算。”
闻言,刘彻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三串珠子的珠算刻盘不能算桑弘羊他们要算的金额,那朕就把刻盘做大,做成有十串珠子甚至更多串珠的!”
“父皇英明。”
“就这么办吧!”
刘彻将三串珠子的珠算刻盘交给身后随从,命他们以此为参照赶制出一个有十串珠子的珠算刻盘。
“喏。”
之后,李令月又领刘彻参观女子学堂的练武场。
看到女子学堂不仅教授女子读书写字、计算理账,日常还进行蹴鞠、射箭、骑马、投壶等等游戏,培养她们的交际应酬能力,刘彻对女子学堂的评价更高了。
“君子学六艺,女子学四艺,如此长期以往,大汉必定很快成为圣贤口中的大同世界。”
……
……
第二天,未央宫议事,刘彻拿出工匠们连夜赶制完成的有十串珠子的珠算刻盘:“你们可知此为何物,有何用途?”
“臣等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此物名为珠算刻盘,原是后院女子计算家中钱财之用,有三串珠子,能计算千数,如今朕将刻盘做大,将三串珠子加到十串珠子,用于计算国库钱财,诸位以为如何?”
“这……”
朝堂大部分臣子都不懂算术,听了皇帝的话,如坠五里雾。
但以桑弘羊为首的为皇帝筹算税收财物的臣子们,看到皇帝手中的珠算刻盘,又发现每串珠子有五个,第一个珠子是红色,剩下四个珠子是黑色,隐约意识到此物的计算原理,无比兴奋:“陛下!此物大善!”
“桑弘羊知道此物要如何使用?”
“臣愚钝,不敢妄自揣摩,但见珠子被分为红黑两色,红色一颗,黑色四颗,斗胆以为黑色珠子为一,红色珠子为五,如此红黑搭配便可从一到九,计算财物。”
“桑弘羊不愧是朕的财政大臣。”
刘彻肯定了桑弘羊的聪慧表现,并当场将算珠刻盘赐给桑弘羊,勉励道:“你为朕掌管国库,需要此物帮助计算。”
“谢陛下。”
桑弘羊收下算珠刻盘,心情极为愉悦。
之后,刘彻又宣布:“前几日,九天神仙降临冠军侯府,将朕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变小了十岁。”
“啊?”
众臣无不神色震惊。
屏风后的刘据也难掩惊讶,低声问李令月:“四皇妹,这事是真的吗?霍表哥他……”
“是真的。”李令月道。
刘据:“这……这……”
“神仙以长生术为霍去病续命,将他形容变小,破解‘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
刘彻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大臣们自然不信,但他们知道陛下笃信鬼神,更知陛下对自己一手养大培育成才的大司马骠骑将军的感情不亚于亲骨肉,以致如今霍去病染病去世,陛下竟不愿承认,坚称他没有死,只是被神仙变小了十岁。
等看到大司马大将军表情淡然,大臣们更是心中哀叹,素来不信鬼神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然情愿和陛下相信世间有神仙、神仙把骠骑将军变成少年郎,也不愿接受霍去病薨逝的事实!
或许只有时间能让他们逐渐接受这个痛苦的事实。
想到这里,众臣纷纷附和陛下的说辞,愿变小十岁的骠骑将军早日长大,庇护大汉江山。
刘据也是如此想法。
虽然他从小活在霍去病的阴影下,总是被父皇以霍去病为标准批评责备,以至于他每次见到霍去病都会感到莫名的不爽和不服气,但他同样承认霍去病的聪慧英武堪称天下第一、勇冠三军。
如此英武绝世之人怎么会——
“如今霍去病年岁变小,无法继续统领汉军,故朕暂时解除他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之职,保留冠军侯与冠军侯国,你们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
刘彻捏了捏眉心。
众臣晓得陛下心中难受,不敢逗留,更不敢拆穿。
……
刘据垂头丧气走出未央宫。
他知道父皇和舅舅对表哥霍去病的爱胜过对亲骨肉的爱。
表哥突染急病第一天,父皇和舅舅就命禁军将冠军侯府围得水泄不通,不许闲杂人等进出,每日早朝结束,两人都要亲自前往冠军侯府探望,府内一切消息不得外传……
如此深爱霍去病的他们怎么能接受霍去病英年早逝的事实!
他们宁可相信神仙下凡将霍去病变成少年郎、将他的棺椁藏起来也不愿承认霍去病早已离世,让他入土为安。
想到这里,刘据突然觉得霍去病有点可怜,再看四皇妹,亦觉得可怜。
“姣儿……”
“嗯?”
李令月诧异。
她和刘据成为兄妹十多年,今天是刘据第一次以“姣儿”之名称呼自己:“皇兄,你怎么突然……”
“我知道霍表哥离开你心里难受,我心里其实也难受,但是……再难受我们都要接受事实,人走了就不会回来……霍去病他……他……”
“太子哥哥,你胡说什么呢!霍哥哥没有走!”
李令月坚定地说道:“他被神仙变成了和姣儿一般年纪的少年郎。”
“姣儿,你……”
看到四皇妹如此坚持执着,刘据不由伤感,安抚道:“妹妹,你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许多!”
“……我……我为什么要哭?”
李令月无语。
不过刘据觉得她可怜,她没必要澄清。
……
……
陛下和大将军不承认冠军侯英年早逝,坚称他被神仙变成少年郎的消息很快传到后宫又传遍长安。
长安城内几乎所有未婚女子听到这个消息都哭泣不止,已婚女子亦有人为冠军侯哭得肝肠寸断、晕厥倒地。
因为无法接受这么残酷的消息,为数众多的女子在哭得死去活来后也和陛下、大将军一样相信冠军侯没有去世,他只是被神仙变成了少年郎。
一时间,冠军侯府外摆满了人们祈祷冠军侯早日平安长大的香花和贡品,并且所有祈祷之人都穿着华丽,仿佛三月盛会。
“……看他们一个个如此笃信,不知将来正式发丧又有几人能承受住。”
路过冠军侯府的朝臣们看着络绎不绝的前来祈祷的长安百姓,无不感觉荒谬又无比艳羡:霍去病啊霍去病,你何德何能竟让全长安的女子都倾心你,不愿接受你英年早逝的事实!
当然,这类抱怨必须牢牢埋心里。
毕竟不仅长安女子们不愿接受霍去病已然薨逝,连陛下和大将军都沉陷其中,自欺欺人。
……
兄长醒来前一天,霍光被皇帝临时派任务离了长安,等他做完公务、快马加鞭返回时,却见通往冠军侯府的巷子几乎被拜祭用的香花和贡品堵塞,往来行人无不衣着华丽满面泪痕,顿时一头雾水。
“兄长——”
霍光走进为防叛党暗害至今戒备森严的冠军侯府。
听到霍光的声音,霍去病转身:“子孟?你回来了?”
“兄长!”
霍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霍去病身前,正要禀告此番离开原因,猛然发现兄长即便变成比自己年幼的少年郎,依旧与自己身形相仿。
“你脸色不好,可是一路奔波太过劳累?”
霍去病见弟弟神情萎靡,难免关切。
“为陛下做事,子孟不辞劳苦。”
霍光平静地说道,洗了把脸,随即询问兄长近况。
霍去病此时已基本康复,见霍光如此关心自己,也颇为感动,让他好生休息,明日随自己一同进宫。
“兄长,堆在冠军侯府外的那些贡品香花,可是要——”
“随他们去吧。”
霍去病淡然。
……
第二日,朝堂议事完毕,外臣们依次离开。
等外臣们走得差不多、未央宫内只剩下陛下信任的内臣,霍去病带着霍光回到刘彻面前。
此时,刘据已经离开未央宫,远远瞧见霍光与一名样貌气质都酷似霍去病的少年郎进入未央宫,也没有多想,只当是父皇太爱霍去病,以至于寻找替身。
其他人亦是如此。
直到——
晌午时分,样貌变小十岁的霍去病痊愈康复,入未央宫觐见陛下的消息传出。
宫内一片哗然。
“父皇这是不愿意承认表哥去世,非要把表哥留在身边啊!”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再次哭成一团。
卫子夫也觉得皇帝太过疯狂,先是坚称霍去病被神仙变小十岁、将冠军侯府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如今又将一名样貌酷似霍去病的少年郎当成真正的霍去病,假装霍去病从未离开。
但她又能说什么?
陛下将霍去病视若珍宝是霍家的福气,更是卫家的福气。
长乐宫中,儒生们则纷纷批评刘彻的“疯狂”。
“千秋万代,四海列国,只有一个霍去病,陛下这又是何苦呢!”
“陛下当真魔障了!”
“逝者已矣,应当早日入土为安,陛下如此自欺欺人只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岂止是笑柄,简直——”
说到这里,儒生们忍不住看了眼太子。
刘据此刻正在发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李禹见状,不解地问道:“太子殿下,你为什么流眼泪?是有人让太子殿下不开心吗?李禹去揍他一顿!”
“我流眼泪确实因为有人让我不开心,但是这个人……这个让本太子不开心的人,谁都没法揍他为本太子出气。”
刘据越说越伤心。
为霍去病的英年早逝伤心,为父皇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疯狂伤心,更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在父皇心中拥有比霍去病更重的分量伤心。
“父皇真的非常喜欢霍表哥……如果霍表哥是皇子,他一定会成为让父皇满意的太子,不像我……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父皇的夸奖……做了正确的事情也会被父皇责备……”
“太子殿下……”
李禹蠢笨,不懂刘据为何伤心流泪,只能本能地守在他身边,用堂姐送来的糕饼点心哄太子开心。
刘据吃完美味的糕饼,心情渐渐开朗。
他想到自己从小活在表哥霍去病的阴影下,如今霍去病薨逝,不肯接受事实的父皇宁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要选相貌酷似霍去病的少年郎改名霍去病作为侍中留在身边权作安慰,而那假充霍去病的少年郎来自乡野,即便有几分才学见识也比不过自小接受五经大儒悉心教导又时常旁听国事的自己,届时——
霍家不知名的小子,本太子其实与你无冤无仇,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贪恋长安的富贵,留在未央宫做冒名顶替的霍去病!
这个名字承载的气运太大,你承受不住!
……
……
外界对进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看法,霍去病完全不关心。
他在意的是,变成少年郎后的自己短期内不能以大司马骠骑将军的身份统领军事。
因此,一番思考后,霍去病告诉刘彻:“臣或许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将多年行兵打仗积累的经验整理成兵法书。”
“此言当真?”
刘彻喜上眉梢。
霍去病:“舅舅与我早就打算为陛下写兵书,只是一直找不到空闲时间。”
“仲卿与你这些年确实分外劳累辛苦。”
刘彻深以为然。
霍去病:“如今臣变成少年郎,无法委以重任,刚好把陛下的教诲结合舅舅教给我的行军打仗知识和我自身的经验体会都整理成章,为汉军培养将领。”
“你小子真是一刻都不愿闲着。”
刘彻宠溺地看着霍去病,只恨他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而卫青得知霍去病打算利用在未央宫做侍中的闲暇为陛下写兵书,也是万分赞同:“你我这些年积累的行兵经验虽然远不如鬼谷子、孙武、孙膑这等兵法先贤,总算有几分可取之处,若能在军中推广教授,培养出更多的精兵强将,不失为一件好事。”
“仲卿,你这话说得太谦虚了!”
刘彻不许卫青妄自菲薄,夸赞道:“卫霍以前,我大汉对匈奴只能防守无法进攻,卫霍以后,大汉横扫漠北,匈奴王庭遁走,打出这等功绩的兵法居然只算有几分可取之处?!以朕看,你们的用兵之道已经超过所有兵家先贤,可以独成一派!”
“陛下,没有前代兵家先贤们的字字千金,我们无法悟出自己的用兵之道,没有陛下您不拘一格重用人才、力排众议全力支持,我们不可能打出如此战绩。所以我才说我们的用兵之道只是有几分可取之处,因为真正成就我们的是历代兵家留下的经验,以及陛下您对我们的绝对支持!”
卫青这番话虽有恭维之嫌,却是字字诚恳,句句发自肺腑。
刘彻听过以后,心中大为畅快,不仅支持霍去病写兵书,还要做兵书写成后的第一位读者。
“太史令正在筹备编史,到时让他们把你写的兵书也全本收录进去!”
“喏!”
第70章 如何是好
众所周知, 陛下喜爱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胜过亲生骨肉,因此, 霍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少年郎仅仅因为生得与骠骑将军少年时一般无二,才入未央宫就被陛下“赐名”霍去病,以冠军侯的身份跟随左右,日常言谈宛若骠骑将军当年,非比寻常。
未央宫中其他不知内情的侍中们看到这一幕,难免生出好奇与嫉妒。
“他这般坦然自若,难道不知道自己是陛下思念骠骑将军特意寻来的替身吗?”
“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是替身,所以处处刻意模仿骠骑将军,博取陛下欢心。”
“骠骑将军那等绝世风采又岂是凡人能够效仿?不过是仗着自己与骠骑将军少年时样貌相似, 言行举止又得大将军和霍光时时指点, 勉强学得八分。等到了骠骑将军为陛下立功勋的年纪,若还敢不知死活地模仿, 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东施效颦,不知己丑!”
“……”
如此这般的言论很快传到霍去病耳中。
他对此毫不在意。
霍光异常气愤,又因为长生之事太过玄妙,无法用言语解释清楚, 苦闷道:“兄长,此事如何处置?难道任他们误会您诽谤您?”
“他们如此诽谤攻击,因为他们喜爱我,所以才格外厌恶现在这个被他们认为是假冒的我。”
“兄长——”
霍光一脸苦闷。
霍去病抬头,笑道:“子孟以处事冷静谨慎著称,为何今日频频失态?”
“因为……”
霍光垂眸:“子孟喜爱兄长,不许任何人误会、诽谤、攻击兄长!”
“他们不知内情, 是不知者不罪,何况, 他们对我的误会、诽谤并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说话间,霍去病起身,朝殿外走去。
霍光见状追过去,发现是四公主来了。
……
“拜见四公主。”
现在不再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不免要向公主行礼问好。
李令月嫣然一笑,道:“霍哥哥不必多礼。”
霍去病:“礼节不可废。”
“是吗?”
李令月笑容可掬,然后沮丧地发现霍去病即便因为系统操作失误将缩小十岁变成缩小十二岁,如今样貌比自己更年幼半岁,却还和自己一般高矮,不禁感慨道:“本来觉得继续喊‘霍哥哥’会引人注意,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
“四公主何出此言?”
霍去病不解。
李令月气恼,故意伸手戳他胸前,撒娇道:“你现在的年纪比我小,个头却比我高,你说我该叫哥哥还是叫弟弟?”
“这……”
霍去病不敢接话。
李令月:“所以我还是决定继续叫‘哥哥’,一则顺口,二则……”
“二则什么?”
“你心里清楚,何必多问。”
说着,李令月走开了。
霍去病:“……”
霍光见状,忍不住小声道:“兄长,你不会真不知道四公主刚才是什么意思吧?”
“我……”
“兄长,这事不要再拖下去!”霍光催促,“公主已经十三岁,随时可能出嫁,你须早早向陛下求赐婚,以免节外生枝!”
霍去病:“……我感觉子孟你最近越来越不稳重了。”
……
……
元狩七年五月,刘彻惯例前往甘泉宫参修长生之术,途中有司禀告黄河水突然变得无比清澈,当地百姓从变清澈的黄河中捞出大禹时代铸造的九州宝鼎。
刘彻自从知道在甘泉宫出现的黑帝颛顼是山野精怪所化,如今已被黄帝轩辕斩杀,便一直在等待天降吉兆,好名正言顺地将大汉正朔从水德改成土德,如今得到“黄河清,圣人出”和大禹铸造的九州宝鼎两桩吉兆,当即宣布此为天下大治的征兆,宝鼎为元鼎,改年号元狩为元鼎,元狩七年为元鼎元年。
“从此以后,我大汉正朔为土德!拜中央黄帝轩辕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行众臣齐声高呼。
刘彻看着地方送来的装满举世罕见的清澈的黄河水的九州宝鼎,感觉自己离传说中的长生不死的黄帝轩辕氏又近了一步。
和变清的黄河水、大禹时代的宝鼎同时送到刘彻面前的还有张骞率领的西域使团带回的好消息。
“陛下,臣等出使西域,在名为大宛的国家见到了与金日磾兄弟所献《天马图》上描绘的神马几乎完全一致的绝世宝马!当地人称这种绝世宝马是大宛牧民豢养的母马误入昆仑山中遇见神仙坐骑后生下的神异之物,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且此种宝马不仅体型优雅宛若游龙,奔跑后流出的汗液还颜色殷红宛若鲜血,故为汗血宝马。”
“世间果然存在天马!”
刘彻不由心驰神往,当即命令桑弘羊为使团筹备大量金银珠宝丝绸布匹,寻良辰吉日再次出使大宛,务必求得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是神仙坐骑的后代,朕要骑着汗血宝马飞升。”
“陛下英明。”
朝臣们纷纷附和,心里则疯狂吐槽陛下对长生的疯狂迷恋到了荒诞的地步。
……
将改年号为元鼎、大汉正朔为土德、向大宛求汗血宝马三件大事吩咐完毕,刘彻便走进甘泉宫,继续他的长生大业。
刘据得知,以为自己即将再次得到父皇信任,可以代理国事。
然而,刘据此次长住甘泉宫养生,对国事的安排却是——
“小事由太子与大将军、丞相商量,大事需送到甘泉宫由朕批阅。大事小事之分,由太子自行定夺!”
看到这条命令,刘据顿时傻了眼!
这哪是他代理国事,分明是——
“太傅,丞相,我现在如何是好?”
刘据哭丧着脸问赵周和石庆。
赵周和石庆闻言,也是面面相觑。
单是让太子自行决定什么是他可以和大将军、丞相商量着处理的小事,什么是需要送到甘泉宫让陛下亲自批阅的大事这一条,就足够让所有人焦头烂额!
如果让陛下知道有大事没有送去甘泉宫交他批阅或是送到甘泉宫让陛下批阅的奏章内容是陛下认为可以由太子自行决定的小事——
不仅太子会被陛下责备,曾经是太子太傅现在担任丞相的赵周和现任太子太傅的石庆都难逃株连。
“陛下可真会给太子出题啊!”
赵周和石庆一起叹气。
刘据:“依两位师长之见,我该如何处理?”
“若是太子将陛下认为太子可以自行决断的小事送去甘泉宫,陛下会认为太子性格懦弱胆怯,没有担当,若是太子将陛下认为是大事的奏章自行处置,陛下知道以后又会觉得太子自以为是,专断独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太子能够将经手的每一件事情无论大小都做得极其妥帖,让陛下挑不出错处。”
石庆叹息。
这事根本不可能。
赵周也道:“依我之见,太子应多多倚重大将军,大将军处事温润平和,最擅长让陛下满意,有大将军为太子定夺,必定能让陛下挑不出错误。”
“这……”
刘据露出不满神色。
他当然知道舅舅在父皇心中有非比寻常的分量,但如果身为太子却连最基本的轻重缓急都要靠大将军帮忙分辨,他这个太子就彻底成傀儡了!
“我会听从两位师长的建议,此次监国摄政多多倚重大将军,不过大事小事的分辨,我想靠自己!”
“太子英明。”
赵周和石庆齐声附和。
……
虽然在赵周、石庆面前表现得胸有成竹,送走两人后,刘据却再次感觉到不安惶恐。
只凭自己真的能分辨政务的轻重缓急吗?
万一……
可是只靠自己分辨的话已经说出口,他必须——
思来想去,刘据想到妹妹刘姣。
以四皇妹在父皇跟前的得宠以及她对父皇心思的了解,有她为自己参谋,一定可以把事情办妥帖!
想到这里,刘据决定立刻行动。
刚好李显君昨日曾来长乐宫给堂弟李禹送吃食点心,刘据于是以喜欢李显君送来的吃食的名义找到正手把手教夷安公主写字的李令月:“四皇妹、五皇妹——”
“太子哥哥~”
夷安公主年纪小,看到太子立刻放下毛笔乐呵呵地打招呼。
李令月也抬头向刘据问好:“皇兄突然前来,可是——”
“四皇妹昨日让显君姑娘送去长乐宫的梅花糕好吃,我……我吃过以后还想再吃……”
刘据努力让自己表现自然。
夷安公主闻言,顿时兴致勃勃,仰头向李令月索要梅花糕。
李令月自然不会拒绝,让宫人下去为太子制作梅花糕。
夷安公主大喜,蹦蹦跳跳跟着宫人跑出去,要亲自监督、把关味道。
看到夷安公主如此天真可爱,众人无不露出宠溺的笑容。
至于刘据——
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的没话找话后,他终于忍不住,让李令月屏退左右。
李令月早看出刘据找自己不是因为梅花糕,闻言,命众人离开:“皇兄,你有什么要紧事一定要把所有人都屏退才说?”
“不是要紧事,是要命事!”
刘据哭丧着脸道:“父皇又要考我了!”
“皇兄身为储君,难免时常被父皇考验。”
李令月做出关怀姿态:“皇兄应该早就习惯了。”
“习惯是习惯,但是这次的考验不同以往!”
刘据苦笑着,将刘彻让他在未央宫自行分辨国家事务的大小轻重缓急的内容说出:“……除非我能将留在手中的每件事都处理得极其妥帖让父皇挑不出错,不然一定会被父皇责怪我是个连小事都做不到的废物!或是分不清国家事务的大小轻重缓急的糊涂太子!”
“父皇向来对国事要求极高,也难怪皇兄如此焦虑忧患。”
李令月假装没听出刘据的求助心思,一脸真诚劝慰。
刘据:“我就是知道父皇对国事的要求很高,所以才来找四皇妹你帮忙啊。”
“我?我能帮什么忙?”
“帮我处理国政。”
刘据脱口而出。
“此事万万不可!”
李令月果断拒绝:“太子哥哥,我虽然是诸皇女中最得父皇喜欢的,享受超过公主媲美诸侯的待遇,但我终究只是公主,父皇对我的喜欢也仅限于父亲喜欢女儿,若是我不知进退胆敢插手国政,父皇必定大发雷霆。”
“父皇都让你旁听国事了,怎么可能不许你插手国政?”
刘据不解。
李令月:“父皇给我的恩宠,我能拿,父皇不给的恩宠,我既不能碰也不能想。”
“你的意思是……”
“皇兄,身为同胞兄妹,我非常乐意在小事上为皇兄分忧,但协助皇兄处理国事这种大事必须得到父皇许可,父皇不发话,我连想都不能想。”
李令月清楚刘彻的性格。
他是最彻底最残忍的权力怪物,任何胆敢和他抢权而不是乖巧等他分权的人,都难逃一死!
太子也不例外!
刘据本想让最得宠的四皇妹为自己分担国事处理不当被父皇苛责的压力,没想到四皇妹坚决拒绝自己,不免大失所望,感慨道:“四皇妹,你是所有姐妹兄弟里面最得父皇喜欢的,为何还如此畏惧父皇?”
李令月道:“皇兄错了,我并非畏惧父皇,是太清楚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刘据:“……”
……
皇宫的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控中,即便他如今远在甘泉宫修长生道。
得知太子邀请四公主协助自己处理国事却被四公主以“未得父皇许可”为由坚定拒绝,并表示“父皇给的,我能拿,父皇不给的,我不能想”,刘彻大笑,看了眼正站在地图前模拟战斗的霍去病,高声对周围道:“姣儿如此聪慧,朕都舍不得把她嫁出去了。”
“陛下所言极是。”
一众侍中纷纷附和,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当日,朝堂内外人人以为四公主将来下嫁冠军侯,不敢妄想自家可以尚主,如今冠军侯“薨逝”,秘不发丧,眼前的“霍去病”空有其形,迟早被陛下厌弃,人们难免觉得可以为自家争取一下。
万一呢?
万一被看中呢?
怀着如此心思,侍中们围绕刘彻花样频出,不断夸赞四公主才华绝世能力不输皇子,她的未来夫君必须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你们说得有道理,朕很喜欢。”
刘彻被侍中们的恭维话哄得很开心,问道:“以你们之见,谁是大汉境内最好的男人?”
“天下最好的男人自然是陛下,仅次于陛下的男人唯有长平侯与……冠军侯……”
侍中们疯狂讨好刘彻。
“如此说来,天下能与四公主匹配的男子只有长平侯和冠军侯?”
刘彻笑意悠长,惹得一旁的霍去病莫名感觉不适。
“长平侯是四公主的长辈,自然不可能尚主,冠军侯如今身形变小,须再过几年才可成婚,四公主却已经快到成婚的年龄……”
侍中们逐渐将话题转到当为四公主另选佳婿这个方向。
刘彻闻言,看了眼此刻依然努力假装不在意其实早已如芒在背又不能说出真相的霍去病,意味深长地说道:“确实不能为了等冠军侯长大就让姣儿一直不嫁,但是……”
“臣以为,陛下若无法决断,不妨将四公主招来甘泉宫当面询问,问她究竟想嫁给谁!”
霍去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侍中们不知内情,闻言,纷纷怨怼地看着霍去病,心中道:你不过是个替身,竟当自己是冠军侯本尊,用这种口气和陛下说话!
陛下一定会严惩你!
然而——
听了霍去病的话,刘彻不但没有生气,唇角还绽放笑容:“小子说得有道理,朕决定由你去长安接姣儿来甘泉宫,如何?”
“谢陛下!”
霍去病领命,准备离开。
刘彻冷不防补充道:“路上顺便替朕问一问,她心里最想嫁给谁。”
霍去病:“……”
……
……
霍去病回长安接四公主去甘泉宫,却在抵达长安后听闻噩耗。
平阳侯曹襄病重!
“怎会如此?”
霍去病震惊。
要知道,平阳侯曹襄年纪和他相差无几,前几年漠北大战时,曹襄还主动放弃长安的舒适生活,随军出征,才能虽不出众却也算得上英勇无畏,怎么会——
霍去病有意去平阳侯府探望,想到如今身份,又念及昔日陛下赐婚卫长公主与曹襄时他曾被卫长公主追问对这桩赐婚是否有异议——
最终,霍去病经过平阳侯府时没有停留,他来到宫中,欲接四公主去甘泉宫。
李令月此时已经得知曹襄病重,欲前去探望,见霍去病来接她,于是招呼道:“霍哥哥,我们先去平阳侯府探望曹襄,再去甘泉宫,如何?”
“也好。”
霍去病担忧曹襄生死,点头答应。
……
平阳侯府内,曹襄早已不省人事。
平阳公主伤心欲绝地守在儿子身旁,任孙儿曹宗怎么努力逗笑,她都开心不起来。
“母亲——”
卫长公主努力安慰平阳公主:“请了这么多名医为夫君诊治,他一定会平安渡过此劫。”
“若是死劫如此容易渡过,陛下也……”
平阳公主一时伤心,有些口不择言。
卫长公主闻言,不由地想起至今封锁不许外人进入的冠军侯府,再度悲从中来,涕泗横流。
平阳公主本就为儿子伤心难受,看到儿媳痛哭流涕,心中的悲痛愈加浓重——
“四公主到!”
突然的通传打断婆媳二人的悲伤。
平阳公主抬头,泪水迷蒙中看到四公主身旁站着模样、气质都与霍去病少年时一般无二的俊朗少年郎,以为自己伤心过度看到幻觉,急忙擦了擦眼泪,让四公主近到身前。
“姣儿,你怎么——”
“父皇派人接我去甘泉宫,我担心平阳侯姐夫的身体,临行前特意过来探望一下。”
“原来如此。”
平阳公主擦着眼泪,目光落在霍去病身上:“我原以为陛下留你在未央宫是一时兴起,如今看来,你和他不止是长得像,连气质、举止都一模一样,简直……”
卫长公主也是如此想法。
但她毕竟爱过霍去病,不敢在平阳公主和病重昏迷的夫君面前表露隐藏的心意,看着处处像极少年时的霍去病的眼前人,内心既悲痛又怀念,只恨天意弄人,拆了她与霍去病,也没有成全四皇妹和霍去病。
“将来的事情没人能说得准,我作为长辈只希望你千万不要辱没了你的名字。”
平阳公主细细嘱咐霍去病。
霍去病知道她这番话出于善意,于是温和接受。
……
探望结束后,霍去病送李令月前往甘泉宫。
路上,看着时不时撩车帘张望四周风景的活泼女孩,霍去病心中百转千回,耳畔反复回荡陛下的“玩笑话”。
问,还是不问?
或者——
“公主殿下,甘泉宫快到了。”
领路的仪仗大声禀告。
李令月闻言,撩起车帘,招霍去病近前:“霍哥哥,我偷偷观察你一路,发现你似乎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说,所以——”
李令月示意车队停下,戏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
被公主当面追问,霍去病顿觉口干舌燥,心口像压着千斤巨石那般沉重。
“想说什么就直说,我听着呢。”
霍去病:“……”
他的心跳得极快,掌心不断冒汗,耳畔回荡鲜血冲刷血管的声音,比第一次领骑兵深入匈奴腹地时更紧张,更不安,更——
嗯?
轻软如同羽毛又好似花瓣的气息划过脸颊,带着淡淡的香甜,霍去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四公主居然主动——
“你支支吾吾那么久都不肯说,我只好把脸贴得更近一点。”
李令月轻快地笑着。
此刻,她和他之间最近处仅能容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无须刻意,霍去病就能听到四公主的呼吸,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雅幽香,看到如桃子般白里透红的脸颊浮着细细的绒毛。
他赶紧闭上眼睛。
“公主,不可——”
“不可什么?”
李令月不许霍去病把话说完。
她贪婪地看着他,看着他已经接近潮红的脸颊,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抖的睫毛,伴着如牛犊般急促的呼吸声,以及——